第99章 八字衙门朝南开
作者:任秋溟|发布时间:2024-06-28 10:20:06|字数:33496
江风萧瑟,洪波涌起。
脚下的小舟在黄河水中轻微地摇摆。
商九歌看着眼前一脸坚毅的百户劳诺德。
“如果我本来就不想要这个功劳呢?”商九歌说道。
劳诺德不由大喜过望:“那么请姑娘快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将这里交给在下。”
劳诺德的话音未落,就听到商九歌继续静静开口道:“但是为什么呢?”
劳诺德看着眼前的少女,商九歌也平静与劳诺德对视:“我本来就没有想过要这个什么功劳。”
“但是我想不清楚的是,为什么明明是我解决的黄河十七盗,但是我却不能有姓名呢?”商九歌静静说道:“我无法理解。”
“您就当做好事不留名不行吗?”劳诺德快哭出来了。
“但是就算真的不留名,那也是出于我自己的判断和想法。”商九歌悠悠说道,白衣在河面上被江风吹动,衣衫飘飘;“而不是别人帮我做出来的选择。”
劳诺德看着商九歌:“姑娘,您是真的不明白吗?”
商九歌没有笑:“我该明白什么?”
“我说过了,黄河十七盗是泼天的功劳和富贵,这笔功劳报上去,县尊,知州,府台大人都要分润功劳,报上去的时候也不可能说是您一人一剑去黄河十七盗那边,一剑一个把那些贼人全杀了。”劳诺德看着商九歌细细说道:“只会说县州府上下同心用力,布置人马进军剿匪,眼下这条船上一应物证都是报功所需。”
“毕竟,如果真的如实上报说这黄河十七盗是姑娘一个人剿灭,那么就显得附近州县的官吏军兵多么的无能。”
“所以说呢?”商九歌继续问道,有些意兴阑珊。
“姑娘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劳诺德说道:“但是没有姑娘,对于他们来说却很重要。”
商九歌叹了口气,看着江面洪波:“如果我不听你的,就这么去见他们,将一切如实禀告,那么会怎么样?”
“我不太清楚,但是八成姑娘会被视作黄河十七盗的同伙,被羁押入狱,能不能活着出去都要听天由命。”劳诺德说道:“毕竟有句话叫做,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商九歌冷笑一声:“所以说这就是当今的大周朝吗?”
“嘘!”即使知道当下无人,但是劳诺德几乎还是出于本能地嘘了一声:“和本朝无关,历朝历代都这样,反正换哪个皇帝,皇帝老儿本人都不能亲自来管这些事情,他都需要科举取士,都需要任用官吏,这些当官的才是这个大周朝真正的主人……”
“所以就可以欺上瞒下,冒功顶替?”商九歌静静质问道。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劳诺德回道:“我听说现在的边军,每次出去打秋风,还是会找沿途草原上的游牧部落开刀,砍了脑袋混着血就当瓦剌边军的头颅来冒功。”
“相比之下,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好一个小巫见大巫,好一个五十步笑百步。”商九歌摇头笑道:“真是有意思了。”
“你知道我刚才出船舱的时候,有人对我说的话吗?”
劳诺德摇头:“在下不知。”
“船舱里就是黄龙鱼,那么你们畏若虎狼的那个黄河十七盗的盗首。”
商九歌看着劳诺德静静说道:“他在我手下过不了一招,但是却差点把我困死在他的藏宝洞里面,现在他武功全废,自知了无生机,所以说对我反而没有那么怨恨。”
“不过我出来之前,他对我说,江湖水浑,但是在朝堂之上,却可能比江湖上的水还要浑一千倍一万倍。”
“我本来是不太信的。”
“但是现在,我有点信了。”
商九歌看着河面,黑色的眼眸中没有一丝迷茫地说道。
“既然这样的……”劳诺德想要趁热打铁,劝商九歌赶紧离开这个是非的漩涡之地,却没有想到被商九歌直接打断。
“既然这样的话。”商九歌笑了笑,然后向着劳诺德伸出两只雪白的手腕:“把我抓起来吧。”
“什么?”劳诺德这才是真的吃了一惊,他在小舟上连连后退,摆着手说道:“这小的怎么敢呢?”
劳诺德刚才已经见过了商九歌鬼神一般的手段,心中早已经把这个少女奉若神明,况且这番交谈下来,劳诺德基本也已经确定,虽然说商九歌看起来不通世事的样子,但是在大是大非上却非常的清楚,也算不上那种迂腐不化懵懂无知之人。
此时商九歌突然让自己把她给抓起来,劳诺德真的是如同见鬼一般。
“如此大好人头,不知何人取之。”商九歌笑着伸出手指指向自己修长的脖颈,同时看着劳诺德,表情略带玩味。
“我听说当初楚汉争霸,霸王将死,乃顾故人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商九歌这样说道:“既然我这颗人头也很值钱,那么我送给你你要不要?”
劳诺德有点吓傻了,他更感觉商九歌人傻了。
明明一走了之就行的事情,干什么要吾为若德。
他只能跪在地上,有些不知所措。
“我是认真的。”商九歌静静说道,并且看着劳诺德。
“你把我当成黄河十七盗的同伙给抓回去吧。”商九歌看着劳诺德:“然后把我给你说的那些话告诉那些县尊,知州,府台。”
“看他们会如何处置我。”
劳诺德一头磕在地上,震得船板作响:“请姑娘三思,您会把命送在大牢里的。”
“我已经三思过了。”商九歌笑了笑。
“我不会死。”
“这个世界上,只要我不想死,我就不会死。”
“我只是想看看。”
“这个所谓的朝廷,这些所谓的官吏。”
“能够贪赃枉法瞒上欺下到什么程度。”
少女歪头,双手并在一起看着劳诺德:“放心吧。”
“把我绑起来送官吧。”
“我是不会死的。”
劳诺德看着面前的商九歌,太阳已经缓缓从天际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向大地。
眼前的少女容貌清丽,表情玩味中带着坚毅。
太阳从她身后升起,将少女全身镀上一层金光。
劳诺德重重向着商九歌叩首:“那么在下。”
“得罪了。”
第一百章 下不为例
孟州县县衙,清晨,日光洒在带着露水的茂林修竹之上,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芒。
县衙之中,一个穿着布衣戴着圆帽的老者正搓着手将一个红木的盒子放在桌子上:“县尊大人,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他面前被称作县尊的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的白面书生,身着七品官袍,看向面前老者的眼神稍微有些不虞:“朱大财主,您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为了黄河十七盗来的吗?”朱财主搓着手说道。
“你的消息还算灵通。”书生冷笑一声。
“毕竟做买卖的,消息灵通是第一位的。”朱财主看着县尊恭敬说道:“我听说劳诺德劳百户已经成功在黄河岸边抓获了黄河十七盗的残党,并金珠宝贝女眷无算,甚至听说贼首黄龙鱼也被一并擒拿,正在归来的路上。”
“所以呢?”书生看着眼前的朱财主:“感情你也要来染指一番?”
“我要先给你说明白了,这次剿灭黄河十七盗,首先,是府台大人的英明指导,然后是知州大人的谆谆教导爱民如子,最后才是我那一点微末的跑腿功劳。”县尊正义凛然说道。
“在下就是为此事而来的。”朱财主忙不迭地说道。
书生看了财主一眼:“说,继续说下去。”
“如果我这次打探的没错的话,这次劳诺德大人去连夜布防缉盗,最后所收网捕到的这条大鱼中,有一个年不过二十的青年女子。”
“并且这个青年女子劳诺德大人宣称,就是这次击破黄河十七盗的关键人物。”朱财主看着书生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好像是有这么一出。”书生说道,露出有些不以为然地表情:“且待我实地勘察,好好弄清楚事情原委,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那么那个女子……”财主看着书生的表情。
“当然就先关进县衙的监狱里面。”书生理所当然地说道:“她既然和黄河十七盗的党羽一起被抓,那么肯定就和这些盗贼脱不开干系,查明真相是需要时间的,总不能让她一走了之,如若她是什么奸凶巨盗,流窜到其他州县,那岂不是我黄某人天大的罪过。”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朱财主看着书生说道。
书生有些意外,看着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穿着布衣的老者:“你有什么好办法?”
“好办法没有,但是能够为县尊排忧解难的主意,倒是有一个。”老者静静说道:“如果县尊大人还没有忘记的话,就在前天,我曾经派人来报了一个河船被劫案。”
“有点印象。”书生说道。
“并且劫船者并不是如今已经授首的黄河十七盗,而是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青年女子。”老人继续说道。
书生眼睛似乎亮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
“是的,我有伙计当时就在船上,并且这次也看过被捕的这名青年女子的形貌,可以有十二成的把握确定。”
“这个被捕的青年女子,和当初逞凶劫船的女子,是同一个人。”朱财主笃定说道。
书生猛然击掌:“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我就想着怎么会有女子混迹于黄河十七盗这等穷凶极恶的匪徒之中,还敢自称是自己剿灭的黄河十七盗。”
“就算果真如此,也不过是一个黑吃黑的闹剧罢了。”
“竟然还妄想让我等禀上朝廷,来赞颂嘉奖。”
书生这样说着,紧紧握住了朱财主养尊处优的手,上下摇动:“多亏了朱老先生,如果不是您明察秋毫的话,我险些铸成大错。”
这样说着,书生看了一眼被放在桌子上那个红木盒子,不动声色地抿了一下嘴唇:“朱老先生前来为我指点迷津,又何必送如此厚礼。”
“且说吧,朱老先生这次帮了我黄某人这么大的忙,投桃报李,不知道朱老先生有什么请求,能够帮到的,我黄某人一定尽力而为。”
朱财主点了点头:“那么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
“黄县尊知道的,我朱全福家中世代都在这孟州县经商,所以多少也积攒了一些家业,祖上曾经传下来过一副凰竹幽泉图,乃是有年头的名画,也是我朱家的传家之宝。”
“不过前两年,有好友要拿回家借阅,却不幸在黄河上被这黄河十七盗所夺,我那位好友也惨遭杀害。”
“那个时候我就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拿回这副凰竹幽泉图,并且将黄河十七盗绳之以法。”
黄县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据先回来的人报告,从黄河十七盗的财宝中确实发现了一些珍贵的名人字画,或许真有这副凰竹幽泉图,不过是不是这位朱财主的家传之宝,那就说不准了,毕竟他朋友死了,死无对证,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不过话说到这里,两个人都算是交了底,黄县尊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吗,盗贼劫掠的财物,无主之物当然是上交朝廷,而有主之物,当然是君子不夺人所爱了。”
“等到那些财宝运回县衙,我就让手下查清这次的收获,如果真有这一副凰竹幽泉图,那么就一定物归原主,双手奉上。”
“朱老先生意下如何?”
朱全福拱手作礼,谢道:“县尊明镜高悬,就仰仗县尊了。”
黄县尊此时才不动声色地拿过那个红木盒子,打开一条缝往里面瞅,却看到里面是一块温润雪白的玉佩,他顿时皱起了眉头:“朱老先生,这又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朱全福堆笑道:“我知道县尊大人进士出身,最看不惯那些贪贿之行,但是我听说县尊大人的二太太前两个月刚添了一个大胖小子,我听说好玉能守身避邪,就颇费了一番功夫,才从西域商人那里买到了这块和田籽料,又经过名家雕琢,才赶来给县尊大人送上。”
“给小孩子辟邪的东西,只是我朱某的一点小小心意。”
“相信县尊大人不会怪罪吧。”
黄县尊嘴角的弧度轻轻勾了起来。
“下不为例。”
第一百零一章 我不信
夏日的太阳明晃晃悬在头顶,万物焦灼,连投下来的影子只有短短的一截。
烈日下,一辆囚车正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颠簸前行。
囚车里,商九歌直直立在囚车之中,她依旧是齐耳的乱糟糟短发,黑如檀木,白衣无染,脚下蹬着一双木屐,那条黑黝黝的棍子就绑在她的背上,双手缠着麻绳。
“商姑娘,喝口水吗?”骑马的劳诺德放慢马匹速度,来到商九歌身边,看向囚车中的商九歌:“如果商姑娘反悔的话,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还好,不太渴。”商九歌静静看着前方说道:“黄龙鱼已经先押走了?”
“是的,他是重犯,武功又高,伤势也重。”劳诺德开口说道:“估计会被送到京师斩首乃至于凌迟,不过他有句话要留给姑娘。”
“什么话?”商九歌问道。
“我在黄泉路上等你。”劳诺德静静道:“不过千万不要来的太快。”
商九歌嗤笑了一声:“想不到黄龙鱼还有点幽默,不过卿本佳人,又奈何做贼。”
“姑娘担心一下你自己吧。”劳诺德忍不住说道:“现在我能给姑娘一些优待,但是等进了大牢,交接了人手,就是我鞭长莫及的地方了。”
“可是我并不担心?”商九歌淡淡说道。
她头顶烈日,但是却没有一点中暑的迹象,声音依旧清淡冷清,或者说即使站在囚车之中,她似乎也在开心不用走路。
“对了,我会被送到哪里?”商九歌继续问道。
“按照惯例,您会被作为嫌犯关进县衙大牢里面。”劳诺德开口说道:“我已经将您之前所说的事情按照口供报上去了,但是我想上面那些老爷肯定不会相信您的一面之词,或者说我的一面之词。”
“最好的情况就是您被关在大牢里几个月,等到那些上官把功报了,朝廷的封赏也下来,一切都结束之后,想起来您,就把您拉出来训诫几句放出去,平白多吃几个月牢饭。”
“如果最坏的情况呢?”商九歌问道。
“如果最坏的情况。”劳诺德叹了口气:“县衙的大牢里关的大多都是因为各种原因进去的囚犯,其中除了坐大辟的死刑秋后问斩,其余的要么是蒙皇恩大赦可以出来,要么就是有人出钱打点关节,审清了您的案子,才会被放出来。”
“寻常人被关个三年五载的,很是常见,尤其是那些无依无靠无亲无故的,每天连个送饭的都没有,只能吃那些发馊的牢饭,真是不要太可怜。”
商九歌笑了笑:“那么我如果被这样关进大牢,你会给我送饭吗?”
劳诺德看着商九歌,摇头说道:“不会。”
商九歌闻言不由哈哈大笑,引得周围的士兵都看向这边,劳诺德斥责周围士兵让他们目不斜视,然后看向商九歌:“姑娘为何要笑。”
“因为我虽然没听你说原因,但是我想原因一定会非常有趣。”商九歌说道:“你为什么不会给我送饭?”
“因为在下与姑娘非亲非故。”劳诺德静静说道:“我现在能给您一些照顾,那是在我职权范围内的一点便利,但是到了监牢之中,那就不是我的地盘了。”
“况且您那个时候是黄河十七盗的匪徒,我去给您送饭,就是以官通匪,有人趁机寻衅的话,我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你看,果然有些有趣。”商九歌笑道:“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反而去挑了黄河十七盗的营寨,带着他们的财宝女眷来报官,但是结果却是自己被打进大牢,连个送饭的都没有。”
劳诺德铁青着脸闭嘴不说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被你抓过来吗?”商九歌继续说道。
劳诺德摇头:“不知道,以及姑娘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我为什么要反悔?”商九歌反问道:“以及,关于为什么我要被你抓过来,其原因就是因为我不信。”
“我不信你们所说的那些。”
“我不信自己会被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地对待。”
“我不信这个世界恶人可以为所欲为,好人只能够夹着尾巴。”
“我不信。”商九歌看着劳诺德,劳诺德一言不发。
“所以我过来看看。”商九歌说道。“看看事情会不会像你们所说的那样发展。”
劳诺德感到有些无地自容。
有句话叫做众人皆醉我独醒,也有句话叫做皇帝的新衣。
当所有人都在装醉,所有人都将这看做理所应当的时候,商九歌就这样坦荡而无顾忌地冲进来,哈哈大笑所有人都没穿衣服的时候。
那么他们这些没穿衣服的人,只能够将商九歌这个唯一穿着衣服的人给掐死。
这样,就再没有人敢说真话了。
“姑娘,请您快逃吧。”劳诺德低头说道。“既然您都已经看过了。”
“我为什么要逃?”商九歌轻轻笑道:“这场戏我还没有看到最后,我为什么要逃。”
劳诺德无言以对,无话可说。
面对这个少女,几乎所有的黑暗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
她做自己的事情,相信自己的信念,并且愿意执行下去。
她现在想看,那么就只能让她看下去。
“好吧。”劳诺德低声叹了口气。
而正在这个时候,前方有一骑正飞奔而来,然后勒马停在劳诺德面前:“敢问大人就是孟州县百户所百户劳诺德?”
“正是在下。”劳诺德说道:“敢问阁下有什么差事?”
“这位便是你抓到的黄河十七盗同党?”那人看向囚车中的商九歌。
劳诺德点头:“正是。”
“你们要去县衙大牢?”来人再问。
“正是。”
“那就好。”来人说道,同时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封着的公文,交给劳诺德:“县尊大人有命,令您马上叫女犯押往县城衙门,老爷已经升堂,只等您把犯人押到,就马上开庭审问。”
劳诺德自己打开公文,看了一遍,脸色瞬间变了。
“那公文上写的什么?”商九歌还一点都不害怕地问道。
“你到了县衙就知道了。”来人看着商九歌轻蔑说道,然后拍马离开。
只留下一道尘土。
第一百零二章 一出好戏
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薛铃停下马车,一边给马匹喂水和草料,一边看着还在车厢里睡觉的方别。
这次应该是真的睡着了吧,虽然薛铃相信叫一叫可能立马就醒。
方别似乎永远都不会真正地睡着。
虽然很想和商九歌一样嘲笑方别是一个胆小鬼。
不过能够始终如一地当一个胆小鬼,方别这也能够叫做忠于人设?
这样想着,薛铃提着水桶在马槽里面倒满水,然后另外一边是加了紫叶苜蓿和大麦混合的青储饲料。
薛铃怎么说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对于照料这些马匹还是有些心得的,所谓粮草粮草,喂马可不是单纯喂一些青草就能够解决的,像这种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必须要喂大量的粮食和草料,才能够让其保持活力。
这两匹白马似乎感受不到失去主人的悲伤,对于薛铃的照料似乎很满意,抬起头就能够打出来响亮的鼻音。
薛铃摇头摸着马上的鬃毛,心想你们如果没有受伤的话,那么没人舍得杀这样神骏的马匹,虽然说现在让你们拉车有点埋汰你们,不过等送到了目的地,虽然不能带你们走,但是好马在哪里都不缺买家的。
“对了,方别。”薛铃这样想着朝车上望去:“我们还要走多久?”
方别依旧躺在车厢里,这个少年其实已经躺车厢里面差不多一夜又一天了,甚至薛铃有点怀疑方别摊在里面了。
“路线是你规划的啊。”方别做了快乐的甩手掌柜。
当然,和去的时候相比,两个人现在至少有了马车,有了俩匹好马,再也不用顶着大太阳赶路了。
是的,路线确实是薛铃规划的,并且薛铃从来没有想象到,这一路上会这么轻松。
尤其是抱到商九歌这条大腿,基本上一路划水就把任务给完成了,并且还因为人头优势分了三分之二的财宝,可以一路驾着马车去吧这些财宝收到蜂巢的指定地点,这趟任务才算真正完成。
不知道有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劫下镖让方别活动一下筋骨。
“好吧。”薛铃只能点头,昨天晚上她已经驾了一晚上的车,趁天黑凉快赶路果然是夏天行军的不二法门,薛玲已经有点被青面兽杨志给教育到了。
不过现在,距离山西省界只剩下五十里不到,也就是给马喂完草料,跑一个时辰的功夫。
“商九歌那边,真的没事吗?”薛铃又接着忍不住问道。
身为锦衣卫出身,她本能地就是不倾向于和朝廷作对,因为她知道朝廷有多少手段对付那些乱臣贼子,锦衣卫东厂六扇门又是如何的庞然大物。
平日里朝堂和江湖互相相看两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井水不犯河水。
但是如果真有人捋朝廷的虎须。
那么一定会死得很惨。
“不放心?”方别问道。
“嗯。”薛铃说道。
“好的。”方别笑了笑:“那我们交割完这些东西。”
他拍了拍身边的箱子:“我们就去看看商九歌的好戏。”
“我想那绝对是一出好戏。”
……
……
孟州县衙之外,围观的百姓看到了双手被麻绳绑缚,背上绑一根漆黑的长棍的商九歌。
他们原本都是为了看黄河十七盗而来,但是却没有想到,所谓的黄河十七盗竟然是这样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一瞬间都有些错愕。
甚至说有些人原本准备了一些臭鸡蛋烂菜叶之类的道具,就准备扔到那可恶的强盗身上。
但是看到这样一个甚至说有些娇滴滴的女子身上,基本上都不太扔地出去了。
而窃窃私语就在人群中传开:“她就是黄河十七盗?”
“没有听说过黄河十七盗里面还有女人啊,并且还是这样水嫩的大姑娘。”
“但是也没人听说黄河十七盗里面没有女人啊,说不定是那黄龙鱼的女儿呢。”
“这么好看的姑娘却做杀人越货的坏事,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商九歌就这样被绑缚着双手,昂首阔步向前走去,也没有理会周围人对她的议论,而正在这个时候,一个鸡蛋向着她飞了过来。
商九歌虽然没有看向那边,但是身形稍微偏移了一下,侧身躲开了那个鸡蛋的袭击,鸡蛋落在地上破碎,发出难闻的臭味。
少女向着臭鸡蛋扔过来的方向淡漠望去,却看到一个两眼通红的小男孩,咬着嘴唇看着她:“就是你杀了我爸爸?”
商九歌看着她,静静摇头:“我没有。”
少女眸眼漆黑,声音冷清淡漠,周围人听到都稍微一愣,而正在这个时候,一直在旁边押运的劳诺德不动声色侧身护着这个始终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少女,并且推了她一把:“县老爷还在等着审犯人呢,快进去吧。”
这样说着,劳诺德带着商九歌走进县衙之中,等到那些维持秩序的官兵离开之后,百姓们都蜂拥挤到县衙门口,争先恐后想看这个令人意想不到的黄河十七盗究竟犯了什么罪行,县太爷又该如何来审她。
看热闹本身就是人类的天性,更况且是这样的大热闹。
劳诺德率先进入公堂之上,看着明镜高悬牌匾下正襟危坐的黄县尊,拱手请命道:“孟州县百户所百户劳诺德,从县尊令将女犯带到。”
黄县尊抬了抬眼:“把犯人带进来吧。”
随后,在两侧衙役轻捣手中水火棍,同时口呼威武二字,商九歌被捆着双手步入堂中,没有一点迟疑畏惧,并且进来之后,就将目光投向坐在公堂之上的县尊。
“你就是这个县的县令?”
没有等黄县尊开口,商九歌就自己先说道。
黄县尊自己当县令断案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有犯人先问自己。
他当即握住惊堂木用力一敲:“大胆女犯!还不快快跪下,报上名来!”
商九歌看着黄县尊,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就是那种站在堂中静静看着你的表情:“我又没有犯罪,凭什么要跪。”
第一百零三章 不想挨板子
商九歌清亮的声音在公堂中静静回响。
黄县尊在案前冷笑:“女犯咆哮公堂,见县尊不跪。”
这样说着,他从自己面前的签筒中抓出来三只黑色令箭扔在地上:“来人,将女犯压下去打十五板杀威棒,看她还有没有力气与本尊顶嘴。”
劳诺德不动声色地退出了公堂,他是百户,来抓商九歌是因为缉盗治安勉强算他的职责所在,但是在这里都是县衙的衙役,倒和他完全不是一个系统。
以及说实话,他是卫所制下的百户,顶头上司是千户,而不是这个黄县尊,论品级的话,知县不过是区区正七品,他百户则是正六品,轮不到黄县令对他颐指气使,但是又因为大周朝历来以文制武的规矩,所以说即使品级上他比黄县尊还要高一品,但是实际权力上反而相差不少,尤其是如果后者参他一本的话,更容易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现在,商九歌是他劳诺德亲手押过来的,这个商姑娘一路上下来,劳诺德已经对她性情有了一些了解。
有句话怎么说呢?
当初她商九歌在黄河船上,被十来张强弓指着都不肯放下武器,今天,你拿这三根黑签就想打这商姑娘十五记板子?
如果你能把这十五记板子打在商九歌的身上。
那么,我劳诺德当场就亲口把你那三根黑签吃掉。
而在公堂之上,县尊手中的令箭便是军令,三根黑签撒下,就自然有衙役上前,要把商九歌按下去打板子,打完回来再审。
毕竟无论多么穷凶极恶的犯人,只要十五记板子下去,基本上就是要趴在地上起不来了,那个时候别说是跪,动弹一下都比登天还难。
所谓杀威棒杀威棒,杀的就是这些犯人的威风,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天理王法。
这样想着,四个衙役就提着杀威棒向着商九歌走去,两个按住,两个打板子,这是衙役们每天吃饭的本事,自然是炉火纯青。
但是却听到眼前的少女低头幽幽说道:“假如我不想吃板子呢?”
四人只听到少女如是说道,随即就看到她双手轻易挣断了手上所缠的麻绳,抽出背后的黑色长棍,只稍微一扫,四人都只感觉眼前棍影一飘,随即胸口一阵剧痛,当即捂胸跪在地上爬不起来。
黄县尊在台上真真是一个看呆了。
往常这就是例行公事,总有些乡野村夫不识王法,见到知县还敢不跪,然后三五板子下去,然后哭爹喊娘地就安静了,屡试不爽。
而在眼前,这个黑发的少女竟然像挣断一根稻草一样挣断了手上的麻绳,抽出长棍瞬间就放倒了四个衙役,自己就跟做梦一样。
商九歌在电光火石之间就放倒了四人,然后将手中长棍拄在地上,看向案上的黄县尊:“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见面就要打我的板子。”
黄县尊有些手脚发软,他看着自己面前的四个签筒,上面分别用白漆写着“执”“法”“严”“明”四个大字,其中“执”中的签是用来缉拿要犯所用,而“法”“严”“明”三个签筒中的令箭分别是白黑红三种颜色,白色一根代表着一记板子,黑色代表五记,红色代表十记,再加上手中的惊堂木和身上这身七品县官官袍,就是他升堂的全部本钱,手下的衙役如臂指使,更有朝廷在身后撑腰,既然已经押进公堂之中,那么无论之前多么穷凶极恶的歹徒,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
但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少女,轻易就挣开了手上的绳索,一招便击倒了四名抓捕的衙役,黄县尊才感觉自己背上冷汗直冒,偷眼看向那些还没有动手的衙役,他们都呆在原地,再不敢上前冒犯。
“大胆女犯,难不成你要反了朝廷?”黄县尊给自己壮着胆子。
“我为什么要反朝廷?”商九歌静静说道:“我只是不想挨板子罢了。”
黄县尊听着商九歌这理直气壮的话,一时间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是的,来到这公堂之上的哪个犯人,是亲口说自己想挨板子,离开板子就一天活不下去的。
他们都不想挨啊。
但是最后不还是被一个个按在地上打了个结实。
但是问题是,眼前这个少女,好像,真的按不住。
所以说当她说不想吃这板子的时候,黄县尊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难不成自己蹲下去将那三根签子捡回去,当无事发生,我们重新打开一下?
这次我不扔签子?
重新打开个鬼啊!
本来因为商九歌罪证确凿,黄县尊打定主意要公开定了商九歌的罪,好让她永世不得翻身,没有想到人押过来了,在第一个杀威棒的环节就卡住了,外面可是还有几百个百姓围着看好戏呢。
没有想到,真成了好戏。
而在这个时候,有衙役恰到好处地开了口:“咦,老爷的刑签怎么掉在地上了,老爷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这样说着,他蹑手蹑脚上前,将黄县尊刚才撒在地上的三根黑签一一捡了起来,然后再轻轻放回签筒之中。
是的,放回去了。
回去了。
去了。
了。
黄县尊那一瞬间简直想要吐血,但是他又不得不佩服这个衙役的随机应变,能屈能伸,毕竟商九歌伸手就能够打倒四个衙役,那么自己这公堂一共皂隶十六个人,还剩下十二个就算一拥而上,恐怕还奈何不了对方,况且眼下明明是衙役先怕了,不敢再继续上前。
那一瞬间,他很想叫外面的劳百户把官兵带进来把这个扰乱公堂的女贼就地格杀。
但是,他又不得不考虑自身的安全问题。
毕竟,这女贼离他只有不到十步,真要逞凶冲进来,那么自己就凶多吉少了。
“敢问……”黄县尊已经决定不要面皮了,不跪就不跪吧,先把案子审下去再说。
“敢问堂下所跪……所站何人?”
商九歌看着黄县尊:“我叫商九歌。”
“本官听闻有人报官,说罪女商九歌在黄河渡船上行凶抢劫,劫掠赃银上百两之多。”
“可有此事?”黄县尊问道。
商九歌点了点头,回答没有任何的迟疑:“对啊。”
“是我。”
第一百零四章 交接
黄河水滔滔东流,白日高悬在天上。
在黄河边的大路旁,有一家小小的茶寮,上面挂着一碗茶一文钱的招牌。
黄河大路,烈日灼灼,此时生意却并不是很好,凉棚的桌椅上只有三三两两坐着喝茶歇脚的客人。
而正在这个时候,远方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过来,最显眼的就是拉车的两匹白马,神骏非常,英姿勃发,显然是上好的马匹而不应当只是充当拉车的驽马,让每个看到的人都不由心生叹惋。
叹惋间,马车慢慢走近,驾车的是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客商,他来到茶寮前,从怀中扔出一颗足有一两的银锞子:“老板,有茶水马料吗?快给我备上。”
茶寮的老板是一个干瘦的老头,他笑呵呵地接了银子,然后去茶寮后面给客人沏茶,顺便倒腾一下马料。
而正在这个时候,茶寮凉棚上一桌的客人对望了一眼。
“那马车的马有些古怪。”
“是富贵人家所驯养的骑马。”
“那马车也有古怪,车辙印很深,似乎载了很沉重的货物。”
“那驾车的人更古怪,似乎是一个女人。”
“怎么办?”
“怎么办?”
他们一边喝茶,一边低声交谈着,几乎下一瞬间,就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在桌面上的兵器,向桌子上扔了几文钱的茶钱,同时向着马车走去。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毕竟这原本就是人来人往的大路,只是因为现在太阳正毒,所以说客商都不会趁这个时间赶路,他们来到马车边,看到马车车厢中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却摆着足足有三个看起来就很沉重的大木箱子。
三人脸上不约而同露出了微笑,提着兵器,一人上车夫位,两人进了车厢,他们猛然打开箱子,看到里面是一片闪花眼的白银元宝,还有一片片的金叶子。
金珠璀璨,价值不可估量。
“快赶车!”车厢人不由大喜道。
车夫位上的那人抄起马鞭,就要像面前马匹的屁股狠狠抽去,只要两匹马匹撒花跑开,那么这辆马车的所有财宝都非他们莫属了。
但是他扬起马鞭,却感觉完全抽不下去。
他回头望去,却看到一个黑衣的少年正笑吟吟看着他,右手握住马鞭的鞭梢。
“这是我家的东西呢,夺人所爱可不好。”方别看着他静静说道。
“什么你家我家,见面就是大爷我的。”夺车的汉子大声骂道,同时握紧手边腰刀,就要朝少年双腿砍去。
方别叹了口气,起身一跳,轻松躲过了那记横扫千军:“现在的江湖都这么暴躁吗?”
这样说着,他手上用力,对方不肯撤手马鞭,随即就把拽了一个狗啃屎,方别静静将脚压在他头上:“要死要活?”
此时这个汉子才知道他和这个少年之间的压倒性差距,虽然脸被压在马车木板上,嘴上只能连连求饶道:“小爷,小爷,要活,要活。”
方别笑了笑,收腿,轻挑,就将那汉子沉重的身躯轻巧地挑开,隔空踢出来一两丈之远。
汉子跌的晕头转向,再左右一看,发现刚才跟着自己上车的两个同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同样扔在了大路边的杂草中。
此时他哪里不明白遇到了真正的硬茬,向着车上的方别跪下连叩三个头,随即屁滚尿流地拉着同伙跑开了。
薛铃走过来的时候,正看到那三个狼狈逃窜的背影。
“发生了什么事情?”薛铃问道。
“遇见了三只老鼠。”方别静静说道:“老李头这边,怎么说了。”
“老李头让我们去老地方,我不知道老地方在哪里。”
“老地方很近的。”方别笑了笑:“我们稍等一下就过去。”
……
……
老地方确实很近,赶着马车离开大路走到山里,不过三五里路,就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河神庙。
方别和薛铃这次下车,将马匹拴好,然后方别抱一个箱子,薛铃一手举一个箱子——薛铃也不想的,谁让她力气大呢——总之两个人一前一后把三个装满金珠宝贝的箱子给抬到河神庙中。
河神庙的神像后有一个小小的暗门,此时暗门已经被打开,抬着箱子进去之后,就看到之前茶寮那个卖茶的干瘦老头正坐在桌子后面,抬头看到方别:“方小哥,好久不见,小何还好吧。”
“旧伤不要紧。”方别简单说了这五个字,然后哐当一声将手中的箱子放在地上:“老李头您验吧。”
方别这次挑选的战利品大多都是黄白之物,金珠宝贝,商九歌那边则多了古董字画,毕竟这些东西对于一般人来说不太好出手,但是商九歌不嫌弃这些。
而干瘦的老李头打开箱子,伸手抓起一个元宝在手中约莫掂量了片刻,随即向后一抛,就正好落到身后的用夯土垒成的大仓中,一块两块三块四块。
他就这样拿起一块元宝,掂量,然后向后扔到仓中,动作行云流水,顷刻间一箱财宝已尽,便是第二箱,第三箱。
只用了不到小半个时辰,这三箱财宝都已经被老李头一一取出验过,然后收纳。
随后他从面前的桌子上抽出一张质地奇特的硬板纸,拿起毛笔在上面写道:“现收到铁蜂方别林雪上交任务所得,白银三千四百四十五两,黄金一百五十两。”
其笔迹工整,严谨有度,完全看不出来是一个其貌不扬的茶寮老汉手笔。
方别接过,然后随手交给薛铃,顺口问道:“有没有关于商九歌的消息?”
“商九歌不是刚刚和你们分开吗?”老李头静静说道。
“所以我才问有没有她最新的消息。”方别静静回道。
老李头笑了笑:“刚传过来的,商九歌现在在孟州县衙里面,被当做黄河十七盗的余党给抓起来了。”
方别听完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薛铃在后面轻轻踢了踢方别的脚跟。
“这有什么好笑的。”
“这说明,我说的那一出好戏,真的快上演了。”方别扭头说道。
然后看向老李头:“李叔,那么我就先走了。”
“去吧去吧。”老李头赶苍蝇一般向着方别挥手。
方别于是就拉着薛铃往河伯庙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才远远喊了一句:“马我们骑走了啊。”
老李头坐在里头追不出去,只能哑然失笑。
“臭小子。”
第一百零五章 你让他们来杀我啊
孟州县衙外,看热闹的百姓早已经将这里寄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毕竟抓到黄河十七盗的消息早已经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孟州县城。
即使是平常时候,县太爷升官审案对于孟州县的百姓来说就是一个难得的热闹,更何况这次审的不仅是闻名黄河两岸的黄河十七盗,并且受审者更是一个妙龄少女,这更能够激起很多人的好奇心。
毕竟相比于审案定罪,很多人想的都是如果看到这个妙龄少女被扒了裤子打板子,那一定会比打平常人的板子更好看?
不过,随着剧情的进一步发展,反而大大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老爷已经扔签子了?
好戏要开场了?
就要把那闺女拉出来打板子了?
什么?那闺女动手打人了,衙役被打翻了?
围观群众看的一头雾水地同时不约而同感觉到今天看的这场戏太值了,就算顶着大太阳也在所不惜。
而正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身后有哒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回头望去,正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正骑着白马在太阳下奔驰而来,然后在人群中前拉起缰绳,两匹神骏白马停在烈日之下,浑身是汗,口冒白浆,显然是一路不知从多远的地方奔驰而来。
“似乎还来得及?”薛铃下马,从马鞍袋中取出水袋,一边往马嘴里面倒,一边开口问道。
方别轻轻踮起脚看了看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应该还没完?至少能够赶一个半场。”
这样说着,方别自己也取出水袋,喂自己的那匹白马,毕竟这两匹马一路载着二人从山西河南交界处一直沿着驿道跑到这孟州县境内,真真是立了大功。
两只马匹也是渴极,咕咚咕咚将两袋子水都饮尽了,依然有些意犹未尽,方别和薛铃将两匹白马拉到县衙边的树荫下拴好,顺便给两匹马前倒了一些青料。
“怎么进去呢?”薛铃看着那挤得严严实实的县衙门口。
“我们为什么要进去呢?”方别反问道。
“不进去要怎么办?”薛铃不解。
方别拍了拍身边的大树。
“当然是传统技能了。”
“还记得当初那个问题吗?”
少年露出了真诚干净的笑容。
“难道你不会爬树吗?”
……
……
而在县衙之内,剧情当然不会因为外面的些许变化就戛然而止。
商九歌面对黄县尊的提问,回答没有丝毫的犹豫,这种果断和淡然让黄县尊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事实上他自己差不多已经把今天的剧情已经排演地差不多了,就是首先找个由头把这个女犯给打上十几板子,打的半死不活之后,再过来问她是不是黄河十七盗的余党,如果否认的话,就再问前日里一人劫了整条河船的人是不是她。
如果商九歌否认的话,他这边证人已经能够找了很多,商九歌的外形是那么的鲜明,几乎只要见过她的人都不会忘记,更何况她就是那样箕坐在船上甲板上,冷眼睥睨所有人,说出你们是想吃馄饨还是想吃刀板面这种台词的女人。
只要能够证明商九歌是在船上犯的案,那么无论她是不是打跑了黄河十七盗就已经没有意义了,说句有些不合时宜的话,如果你在月黑风高时看到一个淫贼正拦住一个妙龄少女上下其手意图不轨,然后见义勇为将淫贼三拳两脚打飞,之后自己看妙龄少女生得娇俏可人,然后自己一时忍不住把淫贼没干的事情给干了。
于是事后人家少女报警你还能大义凛然说自己是见义勇为吗?
所以黄县尊把商九歌给叫到县衙来审讯的时候,已经算定这是商九歌根本就没有办法给自己洗清的死局,只要她确实抢了那艘船,那么她就是黄河十七盗余党,只要她是黄河十七盗余党,那么本身就是斩立决的大罪。
无论把案子报到什么地方,州里,府上,还是说刑部大理寺,这都是顶天的死案。
只是黄县尊没有想到,商九歌居然毫不犹豫就承认了这条罪状,这是他原本认为最难啃的一块骨头,但是没有想到下口才是入口即化的一块红烧肉。
那一瞬间黄县尊兴奋地就想把手上的签子给扔出去,还审什么啊,已经审完了,犯人承认了自己抢河船这件事情,那么就算结案了。
但是随即他又想起来刚才扔签子的下场,瞬间理智止住了身体的冲动。
“罪女商九歌,你可知道在黄河道上公然劫掠客商是什么罪名吗?”黄县尊公事公办地威严说道。
“不知道。”商九歌看着案几之后正襟危坐的黄县尊,他头上是碧海白日的壁画,在向上是明镜高悬的牌匾。
“但是我看那三个自称黄河十七盗的人,劫了满船的人什么事都没有。”
“所以我想,我这样做也没有什么事。”
少女说的平平静静,理所应当。
她是跟别人学的。
“大胆!”黄县尊不由一拍惊堂木:“别人杀人!你也要跟着杀人吗?”
“在黄河十七盗的营寨里,我一剑杀了七个人。”商九歌静静看着黄县尊,黑色的眸子平静如潭:“我原本不想杀的。”
“但是我知道一点。”
“那就是别人想杀我的时候,那么也就意味着我同样可以杀他们。”
商九歌这样说着,同时向前一步。
黄县尊坐在案几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抵住了身后的壁画。
碧海白日在他身后。
“黄县尊。”商九歌看着他,清冷说道:“你也想杀我吗?”
黄县尊看着商九歌的眼睛,一瞬间恐惧到了极点,他瞬间拿起面前的四个签筒,一个一个用力全部砸在了地上:“快,快快快!”
“快上去拿住她!”
四个签筒接连落地,响声清脆,筒中木签弹跳满地,散落整个公堂。
没有人知道这些目前究竟代表着多少板子。
也没有人愿意去数。
还站在地上的十二个衙役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敢上前那人,商九歌握住手中长棍,指向四方:“不上来吗?”
“那我就上去了。”
这样说着。
她一步踏出,整个人便跃在了县尊那张案几上,一脚踩住惊堂木,长棍尖端指中黄县尊的额头。
“是你想杀我吗?”商九歌冷冷问道。
“要杀你的不是我!”黄县尊咆哮道,那一瞬间恐惧冲破了大脑。
“要杀你的是朝廷!”
“是王法!”
“是皇上!”
“是这江山社稷!”
“是这巍巍大周!”
商九歌上前,挥手一巴掌扇在黄县尊脸上。
“啪!”
微笑。
“那你让他们来杀我啊。”
第一百零六章 指鹿为马之地
孟州县衙大树上,黄金观战席。
薛铃眼睁睁地看着商九歌在公堂之上一跃而起,站在县官的案几之上,将手中包裹着泥土的绯夜长剑指上对方眉心。
随后那一掌所发出的那清脆声音几乎响遍了整个县衙。
四野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呆住了。
“她疯了吗?”薛铃不敢相信:“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在公堂之上殴打县官?”
“正是因为她没有疯。”方别坐在树梢上看着下面所发生的一切,就好像在树上看球赛的少年,或者说挂在戏台外听戏的人。“也因为她是商九歌。”
“什么意思?”薛铃问向方别。
作为锦衣卫出身的薛铃,在她眼中,这种践踏朝廷威仪的行为真的就是在自寻死路。
“因为商九歌意识到了。”方别笑了笑:“她意识到这次审判就是为了宣判她的死刑而存在的。”
“既然对方图穷匕见,杀意凛然。”
“那么她又何必惺惺作态,继续和对方办这场家家酒?”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薛铃咬着嘴唇问道。
在她看来——这场闹剧已经无法收场了。
“凉拌啊。”方别平静说道:“我已经找机会通知六扇门了。”
“六扇门!”薛铃惊呆了:“你想让商九歌死的更快一点吗?”
所谓六扇门,是朝廷下属的官方机构,但是却是专门用来管理江湖事宜的,不像普通孱弱的官府衙门,手下只有堪堪能够对付普通人的衙役官兵,六扇门中有着很多名门正派的弟子,乃至于上三品的高手,其实就是专门来对付像商九歌这样,侠以武犯禁的存在。
“这你就不懂了吧。”方别在树上笑道:“六扇门是解开眼前局面的唯一办法。”
……
……
公堂之上,鸦雀无声。
只有商九歌刚才扇黄县尊那声耳光的余响还在微微回荡。
黄县尊万万没有想到,竟然真的有人敢在公堂之上殴打朝廷命官。
“你你你你……”黄县尊连话都有点说不清楚,口齿漏风的同时,大脑也如同一片浆糊一般。
“你想行刺朝廷命官?”
商九歌依然站在公案上,表情冷静如初。
“我为什么要杀你?”商九歌淡淡说道。
黄县尊看着额头上的长棍,对方冰冷的眼神,以及脸颊上火辣辣的痛觉。
无论是哪一样,都让他感觉商九歌下一刻就会将他格杀当场。
方才怒吼朝廷皇上江山大周的勇气,都被商九歌一巴掌重新打回了肚子里面。
“那……”黄县尊此时唯唯诺诺起来,对方身手之好,武功之高,不见不知道,一见当真是只能吓一跳。
“罪……女侠,有话我们不能好好说嘛?”
“您有什么冤屈,说出来本官会为您做主的。”
为什么会押回来这样一尊瘟神,这是黄县尊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但是如今形势比人强,所以说只能先稳住商九歌,其余的事情,只能等接下来再考虑了。
“我并没有什么冤屈。”商九歌在公堂的公案上盘腿坐下,正面对眼前白面长须的黄县尊:“我只是想要说清楚几件事情,搞清楚几个道理。”
“首先。”商九歌看着黄县尊说道:“我不是黄河十七盗。”
“是是是,您不是!”黄县尊连连说道。
“我是不是黄河十七盗,并不是黄县尊您一个人说了就算的。”商九歌手一拍桌案,整个人弹跳起来,她向着公堂之外,公堂地上依然有之前散落的一地刑签。
只是没有人敢拦她。
商九歌来到公堂门口,外面是挤得满满的一地百姓,里面是鸦雀无声的公堂。
她站在两者之间。
“我不是黄河十七盗,我来到这里,就是想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能把白的说成黑的,能把有的变成没的。”
“有让无罪的变成有罪的地方。”
“而现在。”
商九歌笑了笑。“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的。”
“你凭什么说自己无罪!”百姓之中,骤然爆出这样一声呐喊。
商九歌看着对方,淡淡道:“因为我本来就无罪。”
“那黄河那条船,是不是你劫的!”又有人喊道。
“是的。”商九歌说道。
“那……”那人刚想再聒噪,商九歌举棍一刺,劲风来袭,正中说话那人额头,他踉跄倒下,捂头翻滚。
商九歌淡淡道:“可不可以让我把话说完?”
商九歌最大的本事,大概就是她有能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的本事。
“那一天我在黄河船上,有黄河十七盗来劫船,我本来不想管的,但是有些人言语可恶,我就出手打跑了黄河十七盗。”商九歌静静说道。
从商九歌目前显露的本事来看,所有人相信了她说的话。
“随后那些船客一边骂我为什么不把那些盗贼全杀了来连累他们,一些就开始去抢他们之前交出去的银两。”
“我不太开心,那么黄河十七盗抢得,我为什么抢不得。”
“所以我按照之前黄河十七盗所做的那样,每人收了一两银子,来祭奠黄河河伯,来保佑所有过河的人从此平平安安。”
话说到这里,人群中又有人说道:“你拿什么祭奠?”
“难不成你能把银子撒进黄河里?”
百姓瞬间哄堂大笑起来。
但是商九歌认真点了点头:“对啊,我把那一箱的银子全撒进了黄河里面,所有当时在船上的人,都能作证。”
“只要他们说真话的话。”
此言一出,四下里瞬间沉默下来。
商九歌敢坦然承认是她抢的船客,那么她现在说她把银子全部撒进黄河水中,那么他们也不由自主想去相信。
“那么你为什么又会和黄河十七盗混在一起,乃至于被官兵抓住?”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商九歌淡淡说道:“我用那满船船客的银子祭过河神,保佑这条黄河河面上此后清净。”
“那么自然,我就应该替河神荡清黄河十七盗,这算是我收下的报酬,也算是我做出的承诺。”
商九歌理所应当说道:“于是第二天我就去了黄河十七盗的营寨,在那里杀了一半,将另外一半盗贼扔进黄河里面,顺便烧了他们的营寨,取了他们的财宝。”
商九歌看着所有人:“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要被当做黄河十七盗的余党处死?”
“难道只是因为我做了别人不敢做,做不了的事情吗?”
第一百零七章 从来如此,便对么?
薛铃在树上听着商九歌掷地有声的话语,和其他在听的所有人一样,一瞬间都无话可说,无地自容。
是的,商九歌她做错了什么?
她做着正确的事情,无论任何人看都是正确的事情,就算最大争议的也不过是她拦船劫银,但是她随即将那些银两全部扔进黄河,自己转身去灭了罪魁祸首黄河十七盗。
这整件事情还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这件事她不管的话,黄河十七盗就会一直在黄河上肆虐不绝,但是她管了,那一船人一百两的银子,就是她死罪的源头吗?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有人做正确的事情,但是却被人诬陷在十恶不赦的境地里面。
“现在你知道商九歌厉害在什么地方了吧?”方别静静说道。
薛铃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她厉害在问心无愧于天地。”方别说道:“她认为自己始终占着最大的道理,只要有人愿意听她说话,那么就没有人能够大过她的道理。”
薛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的,从来没有人像商九歌那样思考,比如说薛铃,在方别判断出来这些州县的官吏很有可能暗箱操作,捏造罪名,从而贪墨功劳,乃至于置商九歌于死地的时候,心中真的没有半点怀疑,甚至说还有那么一些认为理所应当的感觉在里面。
这是真的可能发生的,并且每个人都不怀疑。
如果让薛铃置于商九歌这个境地,她就算正义感可以强到将自己辛辛苦苦夺来的十七盗财产物归原主,自己不沾染丝毫。
但是如果知道自己回去就会被打成十七盗同党的话,就算是薛铃,也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而不会和这朝廷硬碰硬。
只有商九歌会站出来,说一句:“从来如此,便对么?”
……
……
商九歌的这一席话让听着的百姓都哑口无言。
半晌他们才说道:“这么说的话,姑娘原来是个大英雄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向官兵解释?”
“那么你怎么会被抓住?”
“因为我想看看。”商九歌静静说道:“我想看看事情会不会像他们所说的那样。”
“当然,现在我看到了。”
“事情确实是这样。”
而正在这个时候,凄厉的声音从公堂之上传来:“反了!”
黄县尊穿着官袍,缩在公案底下,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
“反了!”
之前商九歌说的那些话,他都听在耳朵里。
也知道这席话如果传到上面,对他而言,将会是怎样的灭顶之灾。
就好像他打算拿商九歌开刀,将她当做十七盗同党,从而彻底将黄河十七盗覆灭的功劳自己吞下。
这件事情在私底下干还行,毕竟有句话怎么说呢?有些事上秤不足四两重,上了秤那就一千斤都打不住。
冒功,灭口,捏造罪名,这些事情人人都在做,但是人人在做难道就可以公之于天下吗?
不行。
黄县尊清楚地明白,这件事捅到上面去,那么他就是那只替罪羊,不仅仕途无望,就连下半辈子是在哪里度过的,都说不准。
真要说起来,也大概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黄泉之下,一个是流放路上。
“反了!”黄县尊声嘶力竭地从公案底下钻了出来,指着商九歌,大声骂道:“这妖女妖言惑众,殴打县官,伙同盗贼,拦河抢劫。”
“她是反贼!反贼!”
黄县尊踉踉跄跄地走向站在公堂门口的商九歌,披头散发,状若癫狂。
“你们!”他指向周围的衙役:“都给我起来,把她抓起来!斩立决!斩立决听到了吗?”
所有人都听着黄县尊的咆哮,但是没有人动一步。
一方面,是畏惧于商九歌那惊人的强悍武力。
但是另一方面,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相信了商九歌所说的那些话。
因为这个少女真的有天生就让人相信的力量。
商九歌回头,静静望着眼前披头散发状若癫狂的黄县尊:“没有人来抓我呢。”
商九歌静静叹息道。
“我还算相信,有些事情在太阳下,就算黑暗也会无所遁形。”
此时天日昭昭。
明亮炙热的太阳高高悬挂在天空之上,投下的阴影只能够堪堪踩在足下。
“没有人来抓你,我来抓你。”黄县尊说道:“我就是朝廷命官,我就是朝廷威严,谁敢杀我,谁敢动我?”
“有谁敢?”
“有谁敢?”
他向着左右声嘶力竭地吼着。
周边的衙役都向后不住后退。
黄县尊左顾右盼,最终从地上捡起来一根水火棍,双手持住,用力向着商九歌砸来。
他并没有练过武功,毕竟寒窗苦读数十年,那些四书五经,大儒文章,礼学讲义,一篇篇读下来蹉跎了他大半辈子,最终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三年翰林院抄写成为翰林院编修,再补缺当上这孟州县的知县,一县之尊,眼看就要走上仕途飞黄腾达,但是怎么会想到自己竟然会遇上商九歌这样的黑天鹅。
商九歌看着黄县尊,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棍棒。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商九歌冷冷说道,对方脸上还有一道红印,就是商九歌之前那一巴掌打下来的。
“你有种杀了我啊!”黄县尊怒吼道,对方已经毁了她的仕途,自己却对她无能为力,这种感觉,真的让他发狂。
他上前,又是一棍挥出,这一次商九歌右手举起长棍,棍身向下轻轻一挡,黄县尊的水火棍打在上面,就如同蚍蜉撼树一般,商九歌手中细长的棍子纹丝不动,但是黄县尊却感觉手中剧颤,虎口发麻,水火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黄县尊自己也如梦初醒,跪在地上。
哭泣道:“求求你杀了我吧。”
黄县尊委顿在地上,伏地哭泣不止。
商九歌依旧立在公堂门口,一动不动。
而正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密集的马蹄声。
踏踏踏如同夏日雷鸣。
“六扇门到此。”
“百姓辟易。”
只见围拢在县衙门口的百姓,顿时如同潮水一般向着两边散开,只见九人九骑,骑黑马穿黑衣,头戴斗笠,腰佩黑刀。
呼啸而来。
“何人在此大闹公堂!”
第一百零八章 勾连江湖与朝堂者
来者黑衣黑马,斗笠黑刀,杀气凛然,腰间都佩戴腰牌,上书六扇门三个大字。
这便是传说中的六扇门中人,专门为处理朝廷与江湖之间事宜的机构,其中高手如云,权力威势都在百姓心中高不可攀。
而如今却来到了这里。
每个人心里都有些惶恐。
当百姓如潮水般散开的时候,中间分出的过道中,白日灼灼。
商九歌站在公堂之前,手中拿着那根长棍,垂手而立,饶有兴趣地看着前来的九骑人马。
少女黑色短发如同最名贵的黑檀木垂下,双眼黑如点漆,肤色却有些近乎透明的白,穿白衣,踩木屐,表情淡淡,看不出惶恐或者兴奋。
倒是之前已经绝望的黄县尊,此时却连滚带爬地四足并用爬到那九匹黑马之前,回身指着商九歌:“就就就是这个妖女!”
“勾结河匪,劫掠百姓,妖言惑众,甚至还想刺杀朝廷命官,你们快把她速速拿下,立斩不饶!”
黄县尊说的绝望又惶恐,声音颤抖而嘶哑。
为首的黑衣人看着眼前白衣的少女,商九歌依旧平静和他对视,没有一丝畏惧。
“请姑娘放下武器。”黑衣人淡淡说道。
商九歌笑了笑,她手里只有一根细细的长棍,她扬头:“你们把这个东西叫做武器吗?”
她手里只有一根棍子。
“苏七。”黑衣人回头说了一句:“给姑娘缴械。”
他说的理所当然。
“是,赵大先生。”九匹马中最末尾的黑衣人翻身下马,显然就是苏七,他一身劲装,按住腰刀走近商九歌:“姑娘不要怕,我们不是什么坏人。”
商九歌笑了笑:“那巧了,我也不是什么坏人。”
这样说着,商九歌握着长棍,静静说道:“我建议你不要走到我五步之内。”
“如果在下走到……”苏七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虽然全神贯注,但是他其实并没有把眼前看起来毫无威胁只拿了一根棍子的少女放在眼里。
然后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商九歌一棍子捣在他的胸口膻中穴,所有人都没有看清商九歌的出棍,只能够看到她慢条斯理地收棍。
“如果走过来的话,就麻烦你睡一觉。”商九歌静静说道。
身前剩余的八个黑衣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
是的,他们都没有想到,商九歌的武功,就让会高到这个地步。
“赵大先生。”又有一个人在马上说道:“让我来会会她。”
“不要丢人现眼!”为首的赵大先生翻身下马,向着商九歌拱手道:“敢问姑娘高姓大名,师从何处?又为何会和孟州县衙起了冲突?”
在江湖武林之中,武功就是最大的本钱,也是最大的资本,它既是权力,也是财富,而眼前的商九歌显而易见的无论是这份权力和财富都很可怕,所以说,即使是身为六扇门的赵大先生,面对已经露出冰山一角实力的商九歌,也不得不恭敬对待。
“不要放过她!”而这个时候,大概只有黄县尊没有看清楚局势。
或者说,只有黄县尊最看得清局势。
当他意识到就连六扇门,专门追杀江湖人士犯罪,高高在上并且行事雷厉风行的六扇门,在面对这位商九歌的时候都开始服软,那么他的命运毫无疑问就会更加的悲惨。
“她是逆贼,她是匪盗!”黄县尊站在为首的赵大先生面前,大声说着:“你们快快把她格杀当场,否则她要是逃……”
话音未落,赵大先生伸出手指在黄县尊胸口一点,这个县尊大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让姑娘见笑了。”赵大先生静静说道。
商九歌看着这位黑衣的赵大先生,第一时间有些惊奇:“咦,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其实你说我们是一伙的也没错。”赵大先生身后的黑衣人已经将昏迷的黄县尊拖走到阴凉的地方,而赵大先生则看着商九歌静静说道:“但是,这位黄县尊他是朝廷的人,管的是牧养百姓,收税断案。”
“我们既是朝廷的人,但是同时也是江湖的人。”
“我们替朝廷缉凶查盗,追捕武艺高强的不法亡命之徒,但是同样,我们在江湖上也有自己的身份,也有自己的兄弟,也有自己的人脉,如果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刀兵相见,伤了和气。”
“换句话说,我们尽量对付的都是江湖武林中的败类。”
“我感觉姑娘不是这种人。”
赵大先生静静说道。
他始终话语平静,不卑不亢,既不盛气凌人,但是也不主动示弱。
商九歌感觉他有点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商九歌问道。
“姑娘叫我赵大先生就行了。”赵大先生说道:“毕竟名字本来就只是一个代号罢了。”
“有点意思,虽然我知道你们是看我武功高,不好动手。”商九歌笑了笑:“但是至少你们能够看出来,省了我很多功夫。”
“那是因为江湖之中,有姑娘这种武功的人,实在太少了,我也很好奇,像您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和一个小小的县令起了这么大的冲突。”
“以至于非要杀你不可。”
“这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商九歌看着他:“你要听吗?”
“如果姑娘愿意讲的话,我洗耳恭听。”赵大先生说道。
于是商九歌就从她在黄河船上开始说起,从被谢长风邀请上船,再到黄河十七盗上船抢劫,众人伙同黄河十七盗一起揶揄刁难谢长风,以至于最终自己出手打跑了黄河十七盗,顺手坐地收金银,把这条船上的人顺便又劫一遍。
那八个六扇门的黑衣人听得目瞪口呆,大呼痛快。
毕竟他们其实也是一半的江湖人,心中也有这份任侠之气,只是从来没有想到,此时竟然有一个女子可以这样酣畅淋漓地做这样一个任侠。
赵大先生回头瞪了他们一眼,他们才乖乖收敛,其实内心已经对这个女子敬佩至极,并且也明白她的武功大概有多高。
毕竟黄河十七盗之中,最弱的也是六品的高手,这位姑娘能够轻松一招制敌,那么她至少也是三品级别的人物。
那可是三品啊。
“姑娘是不是姓商?”赵大先生郑重问道。
商九歌点了点头。
赵大先生当即拱手单膝跪下。
“白鹭书院二代弟子赵敬。”
“见过华山小师姑。”
周围人一圈目瞪口呆。
第一百零九章 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在县衙外的大树上,薛铃看着太阳底下向着商九歌单膝行礼的赵大先生,一时间思维陷入了凌乱。
“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方别站在树枝上看着下方,一边静静说道:“六扇门是解开目前情况的唯一的解。”
“我记得啊。”薛铃想起来了当初方别说的话。
“但是……”少女很好扮演了问题宝宝的角色:“为什么呢?”
薛铃是真的很不明白。
虽然她对六扇门还算了解,但是在薛铃的理解中,六扇门和目前的商九歌应该是水火不容针尖对麦芒的关系,但是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呢?
毕竟,六扇门的基本定位是朝廷鹰犬啊。
“因为你不了解六扇门。”方别笑着说道:“你心目中的六扇门,是什么样的?朝廷鹰犬,专门追杀迫害江湖人士的组织?忠心不二?精忠报国?”
方别说出来了一连串的问句,然后自己摇头给予了否认。
“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
“相比于东厂锦衣卫这些完全忠于皇权,乃至于被皇权豢养的猛兽,六扇门则是编外的战狼。”
虽然说薛铃对于方别这样称呼锦衣卫有些不满,但是她又不得不承认方别说的对。
锦衣卫也好,东厂也罢,最终都是为皇帝一人负责的超级暴力特务组织。
为百官所不容,为万民所忌惮,但是他们依然存在,完全是依靠皇帝本人的信任而存在的东西。
“相对于锦衣卫和东厂,六扇门则是沟通朝廷与江湖之间的桥梁。”方别继续说道:“毕竟普通人其实接触的武功并不多,胸口碎大石这样的街头杂耍对他们来说已经很了不起了,不在江湖之中,是很难理解这个江湖有多少惊涛骇浪,又有多少壮阔诡谲。”
“所以说,那位黄县尊才敢依靠朝廷作为靠山,在完全不了解商九歌这样能够一人跳翻整个黄河十七盗的怪物究竟是多么可怕的前提下,就按照自己所熟悉的那套操作,来做那些大家约定俗成耳濡墨染的事情。”
方别静静说道:“但是六扇门不一样,他们天天和江湖打交道,以至于很多成员都是江湖中的名门正派弟子,他们看到商九歌的武功身手,就知道她的可怕之处,就会给她足够的尊重。”
“毕竟在江湖上,你的武功才是最重要的资本,比黄金比地位更加重要的资本。”
“更别忘了,当初我们刚聊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说过。”方别静静看了看薛铃一眼:“商九歌是华山小师姑啊。”
薛铃仔细回想着,当方别点名商九歌会遭遇怎样的麻烦之后,薛铃第一反应就是当即赶回来向商九歌示警,并且劝她不要逆流而上,但是最终却被方别阻止。
那个时候方别说商九歌没事的时候,说了两个原因,一个是商九歌是这个世界上最直最快的剑。
现在薛铃已经认同了。
商九歌占着世界上最大的道理,只要讲清楚的话,她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说她做得不对,更何况她又武功高的可怕,可以随时随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也同样可以让任何人听她说话。
所以说,即使是商九歌在直接反抗县衙的时候,只要她占着道理,将其中的关节告知天下,那么这个少女就是立于不败之地。
而另外一个原因,方别说商九歌是华山小师姑。
薛铃还有点半信半疑。
但是现在,看到这位六扇门的赵大先生以弟子礼跪倒商九歌面前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不言而喻。
“所以说。”薛铃看着方别:“难不成你在当初和商九歌告别的时候,就已经算到了今天的局面?”
“差不多吧。”方别静静说道:“我只是帮忙叫来六扇门而已。”
“你要知道一点,江湖七大名门之间关系盘根错节,可以说是同气连枝。”
“而商九歌身为华山的小师姑,华山当今掌门的师妹,严格来说,她是与少林寺方丈,白鹭书院院长同辈分的江湖大人物。”
薛铃目瞪口呆:“为什么我完全感觉不到?”
在和商九歌的相处中,薛铃只感觉这个少女怎么这么率性并且直爽?
毕竟一言不合就坐下来抠脚的人真的是见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最关键是偏偏不怎么惹人厌烦。
“因为她首先是商九歌,然后才是江湖大人物。”方别叹了口气说道:“不过这也是因为商九歌从来没有下过华山,就像我之前说过的,这个江湖已经流传了商九歌的传说很久了,毕竟她如今剑术已经号称华山第一,华山剑术第一,基本上便意味着江湖上剑术第一,大家都对这个华山派小师姑闻名已久,但是却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的样子,知道她的性情。”
“所以说才会有这种有眼不识泰山的情况发生。”
“但是……”薛铃看着下方:“我感觉以后不会了?”
“以后当然不会了。”方别说道:“从今天开始,商九歌的名字就会响彻整个江湖,她的剑法,她的外貌,她的装束,她的性格,都会被江湖中每一个人所熟知,乃至于说成为下一个江湖传说。”
“所以说我们就是见证江湖传说诞生的人?”薛铃有点愣住了。
“你可以这样以为?”方别笑了笑:“总之从今天开始,江湖榜上,将会正式有商九歌的姓名。”
……
……
商九歌看着在自己面前半跪的赵大先生,挑了挑眉毛。
“我就是商九歌,但是你为什么要拜我?”少女问道。
“商姑娘是华山小师姑,便是江湖前辈,武林泰斗,赵某师尊见了商姑娘,也要行见面礼。”赵大先生低头说道:“赵某不敢坏了规矩,乱了辈分。”
“什么规矩不规矩,辈分不辈分。”商九歌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我便是商九歌,商九歌便是我,这么简单的道理。”
少女看着赵大先生,手中长棍刺出,然后将赵大先生着地的膝盖抬起。
“在华山便没有人拜我行礼,在这里当然也一样。”商九歌静静说道:“还有。”
“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你要不要继续听?”
第一百一十章 出门已是江湖
虽然说商九歌说她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但是事实上,当六扇门到来之后,当她的身份大白之后,这个故事就已经结束。
接下来,就成了单纯的善后。
有时候故事就是这么的简单。
商九歌继续讲完了她的故事,当然,她依旧没有讲在黄河十七盗山寨中和方别薛铃二人的相遇,大概她感觉讲起来比较麻烦。
但是她讲了自己擒获了黄河十七盗贼首黄龙鱼,讲了从中搜出了财宝与女眷若干,讲顺流而下,又讲她的船被孟州县的官兵所围,她凌波于黄河之上,击倒了所有的官兵,但是又从劳诺德口中,得知了如果自己来到孟州县之后会发生哪些事情。
只是商九歌并不相信,或者说她想亲眼看看这些事情是否会发生。
于是她就来到了这里。
于是事情就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所谓贪官污吏,徇私枉法。”赵大先生叹了口气:“其实说白了,都是为了一己之私和仕途前程。”
他这样说着,看了看被他一指点晕的黄县尊:“我们既然到了这里,商姑娘又有那么多人证,那么真相就会大白下去,而不会被少数人所操纵。”
商九歌点了点头,然后将手中的棍子重新插向背后,转身就要离开。
少女白衣飘飘,黑发木屐,一如往初。
“商姑娘要去哪里?”赵大先生看着商九歌的背影,大声喊道,因为对方是他长辈,说实话真不好挽留,更何况商九歌武功又是那样的高。
“晚辈想请商姑娘在这里留连几日,可否赏个脸?”
“太麻烦,不要。”商九歌静静说道。
“那商姑娘要去哪里?”赵大先生又追问道。
“不知道。”商九歌继续说道,整个人已经穿过人群,沿着孟州县的官道走去,一身白衣,一人一剑,渐行渐远。
赵大先生看着商九歌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都说剑仙剑仙,我今天才感觉,这位商前辈,真的快修成仙了。”
“那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有黑衣弟子在赵大先生身后问道。
“当然是帮商姑娘处理后事了。”赵大先生说道:“她信得过我们,留我们在这里帮她善后,当然,也是她嫌麻烦的缘故。”
“怎么处理?”又有弟子问道。
“当然是如实处理。”赵大先生说道。
“如今局势尚未发酵,影响尚在孟州县一地,我们现在手里有商前辈从黄河十七盗营寨中救出来的那些女眷,以及尚且关在大牢里面的黄龙鱼,乃至于那些金银财宝,如今都算是在我们的手中,可谓证据确凿。”
“这位黄县尊企图鲸吞功劳,陷害忠良,我们只要如实上报,那么他今后别说仕途无望,就连刺配两千里,也不是不可能的。”
“商前辈在武林中身份重大,不过具体也看华山派的态度。”
“总之,散发财物,疏散女眷,为商前辈向朝廷请功,顺便把功劳安在华山派头上,这一件一件的,都需要我们来做。”
这样说着,赵大先生叹了口气:“这也是我们六扇门最常做的擦屁股的事情啊。”
周围弟子都听出来了赵大先生的心酸无奈。
“不过。”赵大先生话锋一转,看了看远方,商九歌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相比于其他那些屁股,像是商姑娘这样的人,我还是希望江湖上更多一点才好。”
“只是正因为这样的人太少了,我们才感觉商姑娘简直是剑仙一般的人物。”
……
……
薛铃看着这场好戏渐渐散去,不由叹了口气。
这一切似乎都是在方别的掌控之中。
某种意义上来讲,方别并不需要亲自过来看这场戏,大概只是因为自己的要求?
“接下来我们做什么?”薛铃看向方别。
“当然是回家了。”方别理所应当地说道。
这样说着,方别自己一点一点滑下树,树下的白马依然在仔细啃着大树边的几根嫩草。
薛铃也跟在方别身后下树,如今对于掌握了金刚不坏神功的薛铃而言,恐怕直接从树上跳下来,都不会出什么事。
但是为了避免太过于惊世骇俗的缘故,薛铃还是选择保守地滑了下来。
“我们现在回去,大概多久能到客栈?”薛铃看着两匹马匹问道。
这场戏看下来,马匹的马力也养的差不多了,并且回去也不是什么急事,可以缓缓图之。
“这要等到了才知道。”方别笑了笑,然后自己翻身上马。
两匹马一点一点离开了孟州县城,走向城外的大路上。
“对了。”两个人出了县城,薛铃才想起来问一个问题:“方别。”
“嗯?”方别看向薛铃。
“如果说是你面对商九歌这种局面,你会选择怎么样做?”薛铃问道。
“我吗?”方别笑了笑:“我当然是转身就跑了。”
“这样麻烦,吃力又不讨好的事情,我怎么回去招惹呢?”
“毕竟,别看朝廷看起来像只纸老虎,但是其实真的是很可怕的庞然大物呢。”方别轻轻感叹道。
“以及。”这样说着,方别看向薛铃:“如果是你遇到这种情况呢?”
“我吗?”薛铃仔细想了想,她感觉以自己愣头青的性格,还真说不准结局。
“要看我是在学会金刚不坏之前还是之后了。”薛铃想了想说道:“但是我可能不会跑,但是我也肯定不会像商九歌那样一路顶上去。”
以及——如果我父亲没有死的话,这个天下,除了太子,也没有什么人比我的后台还大了。
少女静静想道。
方别笑了起来。
然后方别收住了笑声,停住了马匹。
薛铃感觉到了方别的动作,然后同样停住马匹,看向前方。
前方站着一个人。
女人。
白衣黑发,商九歌大大咧咧地站在官道上,夏日的夕阳缓缓落下,少女的影子修长。
“六扇门是你叫来的?”商九歌静静问道。
方别点了点头。
商九歌苦恼地摇了摇头。
然后从两个人的马匹之间穿过。
她的声音幽幽飘了过来。
“谢了。”
夕阳下,两马三人,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方别在马上向着薛铃伸出了手:“欢迎正式来到江湖。”
薛铃与方别击掌。
响声清脆。
商九歌一路向前走去,然后回头,看了看那两匹马夕阳下黑色的影子。
摇头笑了笑。
说道。
“还真是。”
“出门便是江湖。”
番外 我想活下去
铅云密布,雷霆在远处不住响动,这是暴雨即将来临的征兆。
方别睁开眼睛,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呛了一口充满着土腥味的河水,他只能下意识地死死抱住手边的一根浮木,纵目四周望去,只见汪洋泛滥,目之所及都是黄汤一片。
江面上泛着零零散散的木头和花花绿绿的衣服,偶尔能够听到一两声哭泣,但是随即就被涛声所吞没。
我是谁?
我在哪里?
以及我又要死了吗?
方别刚刚恢复意识就进入这几乎必死之局,内心彷徨困苦至极。
“救命!”他不由大声呼喊道,一喊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声音稚嫩清脆,显然不是一个成年人的嗓音。
“好像有人还活着。”
“我去看一下。”
隐隐约约,方别听到了这样的对话,随即他脑后有风声传来,他只觉得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自己也从水面上脱水而出。
那人踩在了方才方别赖以为生的浮木上,但是方别加那人的重量,也不过让浮木微微一晃,不曾下沉。
随后方别只感觉自己在水面上如同凌波而行,那人在湍急的江面上行走,竟然如履平地,只几个呼吸,方别就感到自己被放在了坚实的陆地上。
他感觉自己全身又湿又冷,水珠从身上不断淋漓而下,少年转身,看到自己方才的救命恩人正站在自己身后,不过意外的是,那个救命恩人穿着一身翠绿色的衣衫,眉目冷清秀丽,竟然是一个年纪颇轻的女子。
她正将手深入怀中,摸索了片刻,然后取出一叠黄澄澄的铜钱放在自己的足下,也不发一言,转身就要离开。
此时四周只能听到湍急的水流声,天空乌云密布,雷声滚动,显然下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而四野空旷,目之所及大半都被洪水所肆虐,他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少见的干地。
方别险死还生,看着面前的那叠铜钱,再看着正缓步离开的绿衣女子,不由踉跄站起,向前几步,但感觉身体虚乏脱力,几步便重新跌倒在地。
“姐姐留步!”方别在地上开口喊道。
“人生下来就是要死的。”那女子并未回头,但是姑且也停住了脚步:“我一念之仁而已。”
她的声音清脆冷清,带着若有若无的寒气。
方别跪坐在地上,看着那女子的背影:“可我不想死。”
女子摇摇头,不再说话,重新迈动脚步向着前方走去。
方别咬牙,回头抓住地上那叠铜钱,重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继续向着女子背影跑去。
还好那女子走的不算快,方别紧走几步,便追到女子身后。
“还姐姐钱。”方别说道。
女子回头,看到这个全身湿透的男孩,正坚强站在自己面前,右手摊开,手心中是方才自己给他的那叠铜钱,上面沾满了泥水。
“还姐姐钱,谢姐姐救命之恩。”方别说道。“但我要死了,就用不到姐姐的钱了。”
女子冷清的表情稍微有些动颜:“只要自己想活,那就死不掉。”
“我想活。”方别说道:“我很想活,很想活。”
“求姐姐带我一起。”
女子摇摇头:“我不是好人。”
方别点了点头。
“有别的地方去的话,就不要跟我一起了。”女子继续说道。
方别摇头:“我无处可去。”
女子苦笑了一下,但是苦笑依然冰释了她脸上的冷清肃然。
她伸出一只素手,抓向方别手里的铜钱,方别咬着嘴唇,全身颤抖又一动不动。
女子握住了方别湿淋淋又冰冷的手,将他的小手握成拳头,将铜钱握在其中。
铜钱在手中冰凉沁骨。
“我叫何萍。”
“是一个刺客。”
女子这样介绍道。
然后她转身,拉着方别的手慢慢向前走去,男孩身体虚的要命,但是依然咬牙走在她的身边。
一大一小两道人影,慢慢走在愁云惨淡的江岸上。
江水滔滔,奔流不息地涌向东方。
……
……
“你不是一个软心肠的人。”
方别裹在棉被里面,洗过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干燥的衣裳,现在手心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正在小口小口咽着。
感觉自己活了下来。
但是少年竖着耳朵,在认真听着隔壁房间的谈话。
何萍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墙板传了过来:“我来养他,他算我的徒弟。”
这个女子的声音依然冷清坚毅。
“不要胡闹,把他杀了,我们赶路。”那是男子的声音:“江西遭了这样大灾,我们也完成了任务,回总部复命要紧,带个孩子成何体统。”
方别裹着棉被一动不动。
何萍的声音冷清从墙壁那边传来:“这是我决定的事情。”
“我们不是好人!”男子低声喝道:“你也不是寻常妇人,如何有这等妇人之仁!”
“你既然知道我不是寻常妇人,也就不要把我当寻常女子看待。”何萍的声音始终低沉平静,似乎任何事情都无法改变她的心意。
就好像在江边她决定带方别走,那么就不会再因为别人的规劝而轻易放手。
男子沉重叹了一口气:“说吧,你打算怎么办吧。”
“他和我一样,都会成为一个刺客。”何萍说道:“这样,我就是为组织培养刺客的人。”
“我承诺我会将他培养成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刺客,比你我还好的那一种。”
男子似乎感到不可思议:“你这样还不如让他死。”
“我问了他,他说他想活下来。”何萍平静说道:“当刺客也是活下来的一种方法。”
“毕竟,我当初也是这么活下来的。”
“随你便。”男子烦躁至极:“如果他不是当刺客的料呢?”
“那么就是他的事了。”何萍幽幽说道。
墙壁那边,半晌无话。
方别裹着棉被,喝着姜汤,沉默不语,直到自己的房门被推开。
方别抬起头,看着烛光下的何萍,少女依然一袭碧绿衣裳,在门口看着方别。
“都听到了?”何萍静静问道。
方别知道没有什么好掩饰的,因为就是何萍让他睡在这里,也让他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方别点了点头。
何萍笑了笑,微笑,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放在了烛火边的桌上。
“你说你想活下去,就证明给我看吧。”
“给你半个月的时间。”
这样说着,何萍转身,似乎想了想,又从怀里取出一块油纸包着的五香牛肉干,放在桌子上,放在了那本册子旁边,然后一句话都没说,便拉上门离开。
方别欠身,下床,看了看那本册子,上面写着《蜂巢心法》四个隶字。
他微微咬了咬嘴唇,然后伸手撕下一条牛肉干,放进嘴中咀嚼,感受着肉干的浓郁香味与质感在口中一点点漾开。
男孩仰头看向熏黑的天花板。
是的,活着真好。
他想活下去。
连同上一世一起活下去。
番外 雪中燕京
蜂巢心法,一共两千四百七十一个字。
乃是刺客组织蜂巢的基本内功心法,将全身一百零八孔窍中的真气如同蜂群一般引出,然后鼓荡全身,从而激活身体潜能。
经过了不止九年义务教育的方别,用了半个小时,就将心法全数背下,然后再温习一遍,用手指蘸水在桌面上默写了一遍,确认一字不差之后。
外面刚刚打了四更的鼓点。
他原本想将这心法烧了,但转念一想,这心法并不是什么高深孤本,又是何萍亲手交给他的,于是就将册子压在枕头下面,闭上了眼睛。
一枕安眠。
……
……
“心法背的怎么样了?”
第二天一早,何萍给方别送来了早餐,是白粥和油条配一小碟咸菜,顺便随口问道。
方别毕恭毕敬地将册子双手奉给何萍:“回禀萍姐,已经背完了。”
何萍抬眼看了方别一眼:“从第四段给我背到第七段。”
这倒像是老师找学生背课文的样子。
不过身经百战的方别点头,随后一字不差地将心法第四段到第七段全文背诵。
分毫不差。
少年偷眼看何萍的脸色,可以看到这位俊俏女子脸上轻微的喜色,但是随即收敛转为冰寒。
“伸手。”何萍说道。
方别伸手,何萍拿起一根筷子在少年手中快速点下,方别只感觉手心如同被蜜蜂扎了一下一般,瞬间便肿起来一道又红又高的细长凸痕。
很痛。
方别咧嘴,但是没有叫痛。
“慧则伤身,含锋不露。”何萍看着方别的表情,轻轻说道:“这心法,你要三天才能背会,十天才能入门。”
“十天入门,便算过关。”
“到时候,我再教你别的东西。”
方别点头。
何萍从袖子里面掏出来一小罐粗瓷的盒子,放在桌上。
“这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擦一下。”
“饭要凉了,你先吃饭吧。”
如此说着,何萍转身,再拉门而出。
方别看着何萍的背影,轻微抿了抿嘴。
……
……
方别七岁那年,因江西洪灾,家园被毁,父母双亡,因此跟随十九岁的蜂巢刺客何萍,开始学习身为刺客的种种技巧。
只是天资鲁钝,事事皆为中人之姿,所以历样训练,都要付出精英数倍的努力,才能够堪堪与之平齐。
是时光阴荏苒,十年弹指一挥间。
天禄三十一年,腊月初八。
燕京城内一客栈别院。
大雪纷飞,大雪之中,方别身着单衣,眼蒙黑布,手执木剑,正在雪中反复劈砍。
但是他反反复复,并没有用什么复杂招式,始终只是一记最普通的劈砍,循环往复,永不变更。
“别儿。”何萍在院中对着少年呼唤道:“吃腊八粥了。”
“萍姐,我还有三百记挥剑,挥完就吃。”方别气息不乱,在雪中继续劈砍着说道。
何萍穿着一身白绒冬衣,光阴荏苒,如今已经二十九岁的她早已经不是当初的青葱少女,她看着雪中的少年,少年的木剑看似挥舞地杂乱无章,但是每一记挥下,剑锋处就会有一片雪花被从中斩切为两半。
这样大巧不工的剑法,在常人看来,不过是一个粗浅的练武少年的闷头苦练罢了。
“过了年,你去当蜂针吧。”何萍说道。
“这么快?”方别反问道。
“不快了,你年岁到了。”何萍说道:“我十六岁就是蜂针了。”
而且我十六岁的时候,远远没有你现在要强。
何萍在心中说道。
有时候,连何萍都不知道,方别现在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因为他对自己都不会说实话,虽然这有自己的教导之功,但是如果不真正和这个少年动手,并且生死相搏,或许何萍都不知道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我哪里能和萍姐比。”方别笑道。
“我过完年就向组织申请,给你调拨一个蜂翅来协助你。”何萍说道。
方别沉默不语,继续在雪中挥剑。
等到第三百记挥剑挥尽,第三百片雪花被分开。
方别才停手,拉下眼上的黑布。
“既然是萍姐决定的事情。”
“遵命便是。”
……
……
腊八粥,是腊月初八才喝的粥。
用糯米,芝麻,苡仁,桂元,红枣,香菇,莲子,黑豆为原料,以红糖熬煮,香浓可口,足以驱寒气,迎新年。
两碗腊八粥放在桌上,方别与何萍相对而坐。
“萍姐今晚有任务?”方别看着面前的女子问道。
何萍看着方别,没有说话。
“您冬装下换了衣服。”方别接着说道。
何萍这才点了点头。
“萍姐不介意的话,今晚我客串您的蜂翅。”方别看着何萍说道:“反正年后我也要独当一面,萍姐带我练练手也好。”
何萍摇头:“今晚我要去的是户部。”
方别神情一变:“蜂巢不掺和朝廷的事情,这不是惯例吗?”
何萍看着方别:“现在掺和了。”
“您不能去做!”方别道:“谢源大哥已经死了。”
“正是因为他死了,我才要去做。”何萍淡淡道。
她永远是这样淡然冷漠的性格,除了稍微有点吝啬之外,活泼,元气这样的字眼从来和她沾不上边,方别十年前与她相遇的时候是这样,十年后的她还是这样。
“这是我的最后一个任务。”何萍继续说道:“我已经申请了,做完这个任务,我就退了。”
“我来当你的引蜂人。”
何萍这样说道。
方别沉默点了点头,端起腊八粥碗,双手捧着,和何萍碰碗。
两个人面对面,一起默默吃着这碗浓稠的腊八粥,暖意从口中一路抵达胃袋深处。
食尽。
“不许摔碗壮行。”何萍说道。
方别讪讪放下了喝空的粥碗。
何萍点头,然后解下外面白绒绒的冬装,露出里面纯黑的夜行服饰。
“不许跟来。”何萍继续说道。
然后走向门外,在茫茫大雪中,只一个起身,就消失在屋檐之上。
身形之快,几近鬼魅。
方别看着院中大雪,叹了口气:“总是这样。”
……
……
腊月初八,户部左侍郎周海天在官邸遇刺,当场身亡。
朝野哗然,江湖震惊。
圣上命令六部九卿并东厂锦衣卫六扇门等彻查此案,三月无果。
而腊月初九清晨,大雪之中,一部马车晃悠悠地从燕京城中驶出,一路南行,抵至洛城。
天禄三十二年正月十六,洛城开了一家名叫霄魂客栈的小店。
老板娘姓何。
跑堂小二姓方。
第二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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