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那最早聚集的山峰


  张平堕入无尽的黑暗。
  不知下坠了多久,他的身体陡然停顿,就像撞到了一座大山。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陡然的静止之后,继续往下,身体在黑暗之中,好像被撕裂开来,然后他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不知经过了多久的时间,他在半昏半醒之中,感觉到似乎有许多黏湿的舌头卷在自己的身上。
  他十分的恐惧,拼命的挣扎、哭喊、抓咬。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慢慢清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漂浮在有些温热的水里。
  在眼睛慢慢适应黑暗之后,他看到自己漂浮在一个深潭底部。
  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想起了自己是从那张人脸的嘴里跳了下来。
  然后他恐惧得开始发出“荷荷”的声音。
  因为他看一眼可以看到这个深潭的四周,然而这个深潭往上,就像是一个笔直的烟囱内里,内壁光滑到连一块凸起的地方都没有,更让他恐惧的是,往上看去,根本连一丝天光都看不到,根本不知道距离那张人脸的嘴有多高。
  他就像是掉入了真正的地底地狱里。
  在他难听的呼吸声里,水面骤然又涌起了层层水花。
  有许多宽厚的,就像是黑色海带一样的东西,朝着他游了过来,卷在他的身上。
  他拼命的挣扎,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多少力气,手脚根本拨不开这些黑色海带一般的东西,于是他恐惧的哭喊,用自己的牙齿像野兽一样撕咬。
  黑色海带一样的东西很嫩很脆,被他的牙齿轻易的撕开,嚼破,也似乎知道畏惧,开始退散。
  然而从那些被自己咬开的裂口里,张平又看到很多长虫一般的内脏。
  他开始不停的呕吐,发疯般游到一侧的潭壁,拼命地往上爬。
  然而他的手指根本无法抠入平滑坚硬的石头里,一次次的往上爬,都根本爬不上去,重重地摔在水里。
  他哭喊着,想要往下潜水,想要从水下找出路,然后下潜到自己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他也根本看不到下面有多深。
  他发疯般的嚎叫起来,再次不停地往上攀爬,然后一次次的跌入水中。
  ……
  “青鸾学院和小林大人绝对不可能为私愤不顾律法,他那么做,绝对有他的理由。”
  “亲王犯法,与庶民同罪。父亲,这不是有没有理由的事情……我们云秦,以武立国,以法治国,我们所有云秦人要维护的,便是这法。现在是小林大人连法都不顾了。不管有没有理由,法就是法……这是我们云秦的根本。若是所有有能力,认为对的,便可以像他那样,那我们云秦会成什么样子?”
  “你这逆子,你知道青鸾学院为我们云秦做出了多少事情?他们为了云秦连命都不要,会做对不起云秦的事情?而且不是有消息说,本身便是圣上逼迫青鸾学院,才会如此。”
  “现在是青鸾学院要逆反,圣上是天命所归,且圣上从未颁布过旨意对付青鸾学院,我更愿意相信是青鸾学院对圣上不利,而不是圣上对青鸾学院不利。因为即便是在中州城里,圣上也根本没有限制小林大人的行动,反倒是小林大人肆意大开杀戒!”
  “你……你……你……”
  一处寻常的私塾里,一对父子正在激烈的争执着。头发已经全白的老者根本无法说服自己的儿子,一时气怒攻心,一口鲜血从口中喷了出来。
  也已经五十余岁的儿子发出了一声惊呼,往前搀扶往后倒下的老父。
  这样的争执,在云秦的每个地方都上演着。
  随着时光的流逝,所有的云秦人都知道了发生在中州城里的事情,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判断。
  一名身穿素色厚棉袄的颀长中年男子低着头走过这处私塾。
  他是皇普南,是这个陵的陵督,他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很多年前某一年青鸾学院的学生。
  因为心情十分沉重,所以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私塾里的激烈争吵声和惊呼声。
  他沿着熟悉的街巷走入了陵督府。
  在陵督府里,他完成了手上所有的应该完成的公务,然后他写了一封辞信,压在了自己的官印下。
  在这个深冬的傍晚,他离开了陵督府,离开了云秦朝堂,骑着一匹马,就像普通的市井人物一般,远离了朝堂纷争,浪迹于云秦的山水之间。
  在李开云战死,到林夕进入中州城,到林夕在中州城里当街刺杀狄愁飞,青鸾学院自始至终没有任何的讯息传到他的手里。
  他没有感到被忽略或者遗弃,他很清楚这是夏副院长和学院不想给他什么压力,只想让他自己做出选择。
  在这个帝国的很多处地方,各阶督府里,军队里,很多人想要找上阶汇报事情时,却发现自己的上司已经整齐的叠好了官服,放上了官印和辞信离开。
  ……
  有些人选择了两不相帮,有些人选择了和皇帝战斗,有些人选择了效忠皇帝。
  在许多云秦人还在感到迷惘和绝望,不知没有青鸾学院的云秦还能否和以往一样走下去,还在争论自己到底要信任谁的时候,一支总数超过十万的云秦军队,已然接到了命令,穿过了四季平原,到了登天山脉的脚下,开始朝着青鸾学院逼近!
  统帅这支军队的,是云秦最为年轻的省督,柳子羽的父亲。
  先前所有的人,包括林夕,也没有想明白在当日文玄枢秋祭发动告天伐罪,所有的形势都有利于文玄枢,看上去文玄枢已然必胜,许多手握重兵的地方大员都在犹豫不决之时,柳家为什么会如此决然的向皇帝表明自己的忠诚。
  其实林夕只是忽略了其中的某个关联。
  他在碧落陵为了解决柳家对陈妃蓉的逼迫,动用过一次金色雷霆之力,这便对柳家产生了一个严重的误导……让这名柳省督确信皇帝比所有人想象中的心机更加深沉,更加可怕。
  此刻这名误打正着的省督正紧张地看着面前的登天山脉。
  今天天气晴朗,碧空万里无云,登天山脉更显壮阔和美丽。
  他知道青鸾学院绝对没有一百名圣师,然而他也知道,即便是十万大军,也未必攻占得了青鸾学院。
  他心中也很清楚皇帝的想法。
  云秦有很多个十万大军,但青鸾学院只有一个。
  皇帝只是想尽可能的给青鸾学院造成破坏,消磨青鸾学院的一些实力。
  所以他始终处于军队的最后列,他的身周,全部都是重铠军士和重铠骑军,不管前方的九万大军能否最终进入青鸾学院,他确信自己绝对不会登上登天山脉一步。
  一切都似乎很平静。
  前锋军已然开始沿着陡峭的山坡往上攀登。
  然而就在此时,轰的一声巨响。
  整个天地震动不安,无数战马惊慌失措,一片纷乱。
  所有的人看到,云端高处,大片大片的雪坡崩塌下来,形成了一场无比恐怖的雪崩。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恐惧。
  那高达数十米的雪浪冲击下来的风声和速度,让前方的军队甚至彻底化成了木偶。
  恐怖的雪雾瞬间将整支大军全部笼罩。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人终于能够再次看清眼前的景象。
  所有人才震惊的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去。
  然后他们看到,这场雪崩只是在他们前面数百米的一片山坡凹地处为止,只是堵住了他们视线中所有往上的通道。
  许多云秦军人再也无法握住手中的兵刃,沉重的兵刃从他们的手中掉落。
  他们所有的人都清楚,这并不是青鸾学院的计算出现了误差……只是青鸾学院不想让他们这些军人,死在这片山坡上。
  青鸾学院只是封山,将自己封闭在内。
  ……
  一道淡淡的黄光,便在这一场雪崩开始之时,穿过厚厚的云层,落向四季如春的青鸾学院。
  在止戈系的山峰上,在新生最早聚集的一片广场上,苍老的夏副院长微笑着抬头看着天空,看着天空之中落下的那一只神木飞鹤。
  “欢迎回家。”
  他对着神木飞鹤上的安可依、林夕和冷秋语说道。


第七百零一章 我死之后
  神木飞鹤降落在了止戈系这座山峰上。
  林夕回到了青鸾学院。
  他对着夏副院长行礼,看着脚下的地面,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心中充满难言的情绪。
  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在隔了这么久之后,才重回这个地方。
  “对不起。”
  夏副院长慈祥的看着林夕和冷秋语,温和地说道。
  安可依呆了呆,她想过夏副院长第一句可能会说你做得很好之类的话,然而她却没有想到夏副院长第一句话竟然会是这样一句话。
  林夕明白夏副院长的意思。
  在这里,他更加清晰的感觉到姜钰儿和李开云的气息,似乎在视线之中的某一个转角,李开云和姜钰儿都会随时跑出来一样。在这里,他前所未有的放松,但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
  只是他做过东景陵的统帅,他知道,作为家长一样的夏副院长,永远比他背负更多的东西。
  “活着,永远比死更难。”
  看着林夕身旁的冷秋语,夏副院长没有过多的安慰,只是看着她,说了这一句。
  冷秋语的眼睛模糊了,她流着泪,但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撑了很多年,已经太老了。中州城的那些老人,也走得太多,虽然太快了一些……但必须由你们来承担起这个责任了。”夏副院长微笑着,欣慰地说道。
  林夕和安可依同时抬起头来,两个人都从夏副院长这句话里,听到了令他们心颤的讯息。
  看着林夕和安可依的眼睛,夏副院长温和地说道:“我的确已经没有什么时间,所以才必须要让你回来,好交待一些事情。”
  虽然明知道这样的答案,但是听到夏副院长亲口说出这句话,林夕看着他睿智而昏黄的双眸,却是依旧被浓浓的悲伤包围,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夏副院长的眼眸却是十分平静,他看着林夕,就好像在交待着别人的事情:“我死之前,和我死之后,这世间会有很大的不同。”
  “这和皇帝并没有太大关系。”
  看着沉默的林夕,似是知道林夕想错了方向,他摇了摇头,缓声解释道:“从云秦立国开始,青鸾学院最大的敌人,便一直都是炼狱山。”
  这样的两句话,依旧让林夕难以理解,但他知道夏副院长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十分重要,所以他点了点头,认真地听着。
  “最大的关系,在于大圣师境,在于这个境界。”
  夏副院长微微一笑,道:“因为修行者的世界里,要修行到大圣师实在太难,即便像你这样修为进境神速的将神,有可能在十年之内便成就圣师,但要到大圣师,恐怕又要花去三倍的时间。可以说,现在这世上,唯有四个地方,才有可能成就大圣师。”
  “青鸾学院、般若寺、炼狱山和中州皇城。”
  微微顿了顿之后,夏副院长看着林夕,道:“就像我们青鸾学院有可以大大缩短修行时间的丹药一样,也唯有拥有这世间最丰富资源的其余三个地方,才有可能造就大圣师。否则其余地方的修行者,在修到大圣师之前,便已经老死了。”
  “张院长当年选择青鸾学院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他觉得在青鸾学院能够令他成就大圣师。”
  “这个世间的大圣师太过稀少,但修行者典籍里面,对于大圣师境界几乎没有任何记载,却是因为另外一个原因。”夏副院长微笑道:“因为相对于圣师而言,大圣师境反而有一个极大的弱点。所有的大圣师,自然不想让这个弱点公诸于世。”
  林夕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弱点?”
  “这个弱点就是所有修行者的弱点。”夏副院长点了点头。
  林夕想到了某个可能,呼吸微顿:“您的意思是说我们修行者的身体?”
  “你的猜测不错。”
  夏副院长笑了笑,道:“从国士开始,修行者的身体便没有太多的变化,力量主要来源于魂力。大圣师的身体,和圣师的身体不会有任何的变化,然而魂力却会变得更为强大……这种变化,会使得修行者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体内的力量,在魂力冲出身体之前,便很容易将自己的身体撕成碎片。”
  “反而不能轻易和人动手,反而自己变成了一个随时爆炸的炸弹?”林夕不可置信的看着夏副院长,问道。
  夏副院长点了点头,温和道:“张院长说过,这本身是个很容易理解的道理,可能算是自然界本身的法则,因为这个天地总归会有限制,总不可能有什么东西的力量可以无止尽的增长,这样会让这个天地都根本承载不住。”
  林夕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就像一条小溪里怎么都不可能长出上百斤的大鱼一样。”
  “就是这样的道理。”夏副院长笑了起来,又摇了摇头,“然而这个境界又不是这么简单。因为修到大圣师境的人总不会甘心让自己一动手就爆掉,所以大圣师若是面对圣阶的对手,就会将自己的魂力喷涌压制在圣阶,慢慢耗死对方,或者将自己的魂力喷涌控制在超过圣阶,身体出现一些损伤,但不至于让自己死去的状态。”
  “能够成就大圣师的,又自然是对敌经验最为丰富的修行者,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即便大圣师有着这样的致命弱点,但依旧是这个世间无敌的。”
  “而大圣师的这个弱点,也正是这世间从理论上而言,大圣师阶之上的境界始终是存在的,因为即便是我,冥想修行的话,魂力力量还可以不断提升。”夏副院长看了林夕一眼,接着道:“但是谁也没有把握,大圣师阶之上,会不会一突破,身体就直接承受不住而死去。所以这很多很多年来,根本没有出现过大圣师之上的修行者。”
  “大圣师对大圣师,最后的结果便是都死?”林夕想通了其中的症结所在,抬起头来,看着夏副院长问道。
  夏副院长看着林夕道:“这正是我说我死之后,这世间会有很大不同的原因。大圣师要是真正的生死拼斗,最后的结果肯定是同归于尽。只要有一方出全力,对方都不可能逃避。要么被对方击杀,对方爆体而亡,要么就是自己全力抵挡,然后自己也爆体而亡。这听上去很可笑,然而事实便是如此。”
  林夕说道:“所以这就是炼狱山掌教始终不敢进云秦一步的原因?”
  “这也是炼狱山掌教一定要闻人苍月协助杀死李苦的原因,因为像李苦那样的修行者,是圣师之中的异类,没有闻人苍月,他不可能在自身没有太大损伤的情况下,杀死李苦。”夏副院长看着林夕,凝重地说道:“而且我说我死之后,这世间会有很大不同,还不止这么简单……哪怕云秦别处有可能出现大圣师,炼狱山的大圣师,也会更强大一些。”
  “因为申屠氏有魔变。”
  “不错。”林夕沉重地点了点头,“他们魔变后的身体,能够承受得住更强大的魂力喷涌,所以炼狱山掌教若是面对同阶的大圣师,依旧有可能活下来。”
  “我们青鸾学院有明王破狱,有明哥的圣光,还有大黑,这些足以让青鸾学院的大圣师拥有优势。”夏副院长平静地看着林夕,“让谷心音去唐藏,便是要准备我死之后,都要有足够恐吓炼狱山的力量。”
  林夕已然彻底理解了夏副院长的意思,微苦道:“您是至少要让谷心音学长成为李苦那样的存在,只是您没有想到,谷心音学长会陷在唐藏那么多年。”
  “谁都不可能掌控所有的变数。”夏副院长轻声感慨道:“你现在应该明白,你对于学院,是有多大的意义。”
  林夕沉默了片刻,问道:“谷心音学长还要多久?”
  “你什么时候成就圣师,他便也差不多了。”夏副院长也沉默了片刻,道:“但从炼狱山的很多举动来看,炼狱山掌教不会给你们这么多时间。”
  “所以您认为……炼狱山掌教,将会出现在人世间,甚至出现在南陵行省?”林夕看着夏副院长,道:“这才是您真正要提醒我的事情?”
  “皇帝会想利用我们对付炼狱山,但炼狱山掌教只要踏足云秦,便不会先对中州皇城有兴趣,只会先对付你和谷心音。”夏副院长点了点头:“他眼中最大的敌人,只可能是青鸾学院,所以你没有办法逃避。”
  林夕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灭杀一名可以灭杀一切圣师的炼狱山大圣师,所以他看着夏副院长,轻声问道:“有什么办法么?”
  “我们在设法研制一件铠甲。”
  夏副院长看着林夕,认真道:“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或许身穿这件铠甲的圣师,还有可能让他退却。因为那时候,他肯定比现在还要更为强大。”
  林夕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清冷光线里的这名独臂老人,如宣誓般庄严道:“我会尽力先行帮助学院完成这件铠甲。”
  夏副院长微笑了起来。
  他缓缓转身,看着身后的登天山脉。
  “炼狱山一直在寻求着可以跨越大圣师阶的方法。张院长和我们,也同样在寻求着超越大圣师阶的手段。”他看着林夕,又轻声的补充道:“现在的修行者世界,根本没有大圣师阶之上的修行者,然而在一些古籍里,在已然湮灭的修行者世界里,却曾经有过大圣师阶之上的强大存在。所以修行者的修行,始终是一个对于自身,对于这世间的探索过程。在那些不可知之地里,或许会有一些比明王破狱和般若寺的修行之法更强大的修行手段存在。”


第七百零二章 又一个逝去的冬
  小雪过后,中州城里又降了一场大雪。
  将近年关。
  御书房里,云秦皇帝龙椅前方的地上,跪着十数名大员。
  云秦皇帝缓缓的合上一份密笺,看着跪倒在冰冷金砖的权贵们,冷漠而带着一丝嘲弄的目光落在了刚刚禀报的军方二号人物封千寒的身上。
  “你认为各地只有些百姓闹事,军队没有出现任何的叛乱,是件好事?”
  他冷笑了起来:“朕令十万大军进攻青鸾学院……南陵前线的大军尚且得不到足够的粮饷,却保证那十万大军能够粮草充裕的出现在登天山脉脚下,你难道认为云秦所有的军人都是白痴?百姓都在闹事,他们就不会愤怒,不会闹事?”
  封千寒低垂着头,心中微寒,不明白皇帝的心意,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
  “雪崩只能封山一时,不能封山一世。”
  云秦皇帝冷冷地看着封千寒,说道:“朕可以凭借对付青鸾学院的,始终是这个帝国,始终是这个帝国的军队,他们也自然明白,要和朕为敌,始终便要面对朕的军队。”
  “所以太过平静,反而就是危险。过分轻敌,就是自寻死路。”
  云秦皇帝缓缓地抬起了头,面无表情道:“青鸾学院的强大,不是只在那些表面的修行者,他们只是不想动用那些隐匿在暗处的力量,不想徒劳的折损一些力量,等到真正要发动时,朕的那些军队里,到底会出现多少逆贼,根本就是未知之数。所以你要做的,不是庆幸,而是要设法替朕清除青鸾学院隐匿着的力量,尽可能的掌控朕的军队。”
  “许箴言。”云秦皇帝的目光落在了一侧的许箴言身上,“狄愁飞督军的位置空着,你从今日里,便调任正武司,协助封千寒,做你应该做的事情。”
  “至于徭役和赋税在民间大为受阻……”云秦皇帝的目光又落在了冷镇南的身上,“愤怒这种东西,就像喝酒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尤其这些普通百姓,一时的愤怒,往往就会淹没在柴米油盐里。”
  “有需要同仇敌忾的外敌,有饭吃,这些百姓就依旧会过着他们的生活。他们觉得朕有错,朕便认错。替朕下一道罪己诏,所有各司费用,再给朕节俭些,再减免些赋税……朕甘心认错,难道他们还会想将朕从这张龙椅上赶下去?”
  云秦皇帝冷酷而强大的笑了起来:“朕也可以演戏。”
  封千寒的口中泛起苦味,他看着金色龙椅的脚,想着这张椅子或许确实是一个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怪物。
  ……
  龙蛇山脉和大荒泽也迎来了一年里最寒冷的时候。
  这也是一年里,龙蛇边军最为危险和警惕的时候。
  数名侦察卫在清晨的薄雾里如鬼魅般穿行着,龙蛇山脉在他们前方,他们的后方远远的缀着一支运粮的马队。
  突然之间,这几名手持黄铜鹰眼一直在警惕观察着的侦察卫全部僵住了。
  在一片开阔的洼地地带,他们看到了大片大片冻僵了的尸体。
  这数名侦察卫用铜镜的反光,制止了后方马队的前行,在快速行进到长满了荆棘的洼地里时,站在这片尸体的海洋里,这数名侦察卫一时震撼得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他们看得出来,这些死去的,身穿薄棉衣的人,都是军人。
  龙蛇山脉在这些时日并没有大规模的降雪,所以正常而言,即便是穿着比较轻薄的衣衫,以军人的体质,也不可能大量的冻毙在此处。
  眼下一眼望去,死在这里的军人,至少在五千以上,使得这里,好像是一个巨大的战场。
  然而没有任何战斗的痕迹,这便只有一个可能,这些军人在行进到这里时,体力本身就已经到了极限。
  数名震撼的龙蛇侦察卫开始分散查检这些尸体和行军的痕迹,他们很快判断出来,这是一支大莽军队,而且应该还有更多数量的大莽军人行军去了别处。
  然而这几名低阶军士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支大莽军队,不远千里送死一般来到这里。
  他们不会知道,这支大莽军队事关着林夕和顾云静大将军的一个约定,他们不知道这支大莽军队,来到这龙蛇山脉,不是为了送死,而是要为了活着。
  鳌角山的许多洞窟里,都燃起了炭火,熬煮着食物。
  湛台浅唐站在鳌角上顶端的塔楼上,眺望着南方。
  在损失了两万名大莽军人之后,他带着三万大莽残军,终于回到了鳌角山。
  寒冷的空气让他的双鬓染了些白霜,只是一月多的时间,他的眼角,便多了数条皱纹。
  ……
  林夕也单独站在止戈系山峰里的那一块新生最开始聚集的空地上。
  他身穿着学院的黑袍。
  他的手臂上,还戴着一圈黑布。
  没有人知道他戴着这一圈黑布代表着什么意义,整个云秦也没有这样的习俗,然而没有人会阻止他。
  这个学院里,不会再有人会反对他的任何做法。
  天空里有淡淡的黄光降落下来。
  李五、姜笑依、边凌涵、高亚楠、秦惜月、花寂月在依次降落的两只神木飞鹤上走下。
  这些年轻人,也回到了学院,再次重聚在一起。
  看到林夕的神色,看到林夕手臂上的那一圈黑布,从神木飞鹤上走下的这些年轻人都是轻轻的颤了颤。
  “夏副院长走了?”花寂月出声,轻声问道。
  林夕点了点头,“昨天晚上走的。”
  高亚楠等人全部陷入了沉默。
  这是一个拥有着无数传奇和荣光的伟人,遮挡着青鸾学院的一把巨伞,然而离开时,却是如此的平静,淡然。
  “夏副院长告诉我,他走之后,炼狱山掌教很有可能会进入云秦,今后,便只有靠我们了。”
  林夕看着高亚楠和姜笑依等人,平静的轻声说道。
  姜笑依的眼角微涩,他抬头看着安静而美丽的学院,在心中想着,如果有人要破坏这样美好的地方,他一定会不顾一切的拼命。
  “我们要做什么?”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看着林夕问道。
  “张平在炼狱山。”
  林夕没有先回答自己这个好朋友的问题,而是看了一眼花寂月和秦惜月:“先前我们猜想他是去了大莽……却没有想到他是去了炼狱山这样的地方。”
  林夕的眼神让秦惜月的心颤动了一下,花寂月的脸色苍白了一些。
  “我们青鸾学院一直在研制一具铠甲,在没有大圣师能够阻止炼狱山掌教的情形下,那具铠甲是夏副院长认为的唯一希望。”林夕轻声道:“但我想或许还有一个希望。”
  所有的人都听出了林夕的意思。
  这些学院的年轻人,都知道他们接下来便要承担起完成这具铠甲的责任。
  只是想到传说中炼狱山掌教的强大,高亚楠等人还没有想到林夕所说的另外一个希望是什么。
  “炼狱山的魔变。”
  林夕没有停留,说道:“湛台浅唐知道魔变的修行之法,只需炼狱山的魔变药物……如果我能够修成炼狱山的魔变,拥有圣阶的力量,或许便也能够对炼狱山掌教造成威胁。”
  “我们能够进入炼狱山的潜隐不多……按确切的消息,现在已经只剩下张平一个。”
  “他是被学院派去执行这项任务的人,按照他先前回报传回的消息,他已经能够接触到炼狱山的最高等级的工坊。”
  “但距离他上一个回报点已经过了十五天。”
  林夕微微的顿了顿,看了一眼高亚楠等人,“虽然没有任何讯息可以证明他的身份暴露,但不管要证实他有没有事情,还是为了这具铠甲,我们都要尽一切可能和他联络。”
  ……
  就在林夕心情有些沉重的想着张平的安危时,张平依旧在那一个地狱里挣扎。
  他开始吞吃那些让他看到都觉得呕吐的东西,一次次的往上攀爬。
  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一些。
  他的魂力使得他的手指终于能够在光滑的岩壁上抠出些孔洞,使得他的身体终于能够脱离水面,往上攀爬。
  然而这张人脸下的洞窟实在太高。
  他一次次的耗尽魂力,耗尽自己的所有力气,爬到高处,却依旧看不到头顶的天光,看不到出口。
  他一次次在绝望的嚎叫声中,坠落下来,狠狠的坠落在水面。
  最可怕的不是强大的对手,而是这种幽闭的寂寞和绝望。
  ……
  炼狱山里,那座最高的火山口上方的神殿里。
  沐浴在红光里的炼狱山掌教也在等待着。
  他等待着从云秦帝国传回来的消息,等待着被他派入天魔狱原的那些炼狱山弟子和奴隶的消息。
  这一个冬天,就将过去。


第七百零三章 恐怖
  时间太久了。
  或者说,在永恒的黑暗里,张平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
  从一开始的极度恐惧和绝望,到慢慢变得麻木,到变得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疯了没有。
  他的脑海里出现无数的幻觉,听到各种古怪的声音。
  然后又到什么幻觉都没有,什么古怪的声音都没有,耳朵里安静得只剩下他体内鲜血流淌的声音和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地狱里没有思想的鬼魂。
  不停地重复着吞吃那些恶心的带虫,填饱肚子、冥想修炼补充魂力、攀爬。
  攀爬、掉落、继续攀爬……
  他自己似乎都没有意识到,随着这一切似乎永无休止的重复,他攀爬得越来越高,他能够攀爬上的高度,已经比最开始他所能攀爬到的最高高度高出了数倍,他的手指更为坚硬,他的魂力已经更为强大,可以轻易的刺透坚硬的山石。
  随着这样的重复继续重复。
  他距离潭水的高度,已经让他在坠落时,体内的骨头都甚至会不时摔碎几根。
  平静柔和的水面能够让修行者的骨骼都震碎,这便说明他所攀爬到的高度的确已经很恐怖。
  张平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血肉的撕裂,骨骼的碎裂之后,恢复得都比平时要快许多,他的身体就像一个面团,在每次被拍打,揉捏之后,却是没有留下多少隐伤,反而变得越来越坚韧……因为不能出去,这种日子不停的重复,任何的改变都没有什么意义。
  他甚至似乎连受伤时的痛苦都麻木了,都忘记了。
  当他的手指甚至不用多少魂力,都能刺入坚硬的岩石里,当他依旧重复着这样的事情的某一天,当他已经精疲力竭,就将再次堕入下方无尽的黑暗地狱里时,他却突然有了感觉。
  他的身体猛烈的颤抖起来。
  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发抖,一条条血管都浮现在体表,如同蚯蚓一样游动。
  他的头顶上,出现了朦胧的天光。
  他以为是幻觉。
  然而等到各种情绪开始逐一回到他的身体里时,他确定这是真的天光。
  他的面容便变得比炼狱山典籍里记载的魔王还恐怖。
  因为你可以想象,当欢喜的笑容、痛苦的哭泣、无比的愤恨、担心又只是泡影的恐惧……等等诸多情绪同时放大,同时释放在一张人的脸上,那人的脸,会变成什么模样。
  张平开始魔变。
  他的身体在光滑的洞壁上开始膨胀,变大。
  他就像变成了记载里真正的魔王。
  他朝着头顶上方朦胧的天光,笔直往上开始狂奔。
  大片大片的碎石,在他的手掌和脚掌的拍打和蹬踏下掉落,很久才传来水花的响声。
  “啊!”
  蓦的,他捂住了自己的双目,发出了凄厉的吼叫声。
  他的身体在坚硬的石头上狠狠的撞击,弹跳,然而却没有掉落下去。
  因为他不再是在笔直往上的洞壁上,而是位于一个椭圆形的巨大空间。
  有五条光柱,从这巨大空间的顶部落下。
  这五条光柱的光线并不强烈,若是置身在那五条光柱里面,看外面的世界,依旧会是看到一片幽暗。
  然而许久没有见过任何光线的张平只是被其中的一条光柱扫中,便已无法承受。
  在眼睛被灼烧的痛苦缓缓消退之后,魔变的力量已经开始衰竭的张平努力地睁开有些红肿的眼睛。
  他看到了一张巨大的人脸。
  五条光柱,分别从这张巨大人脸的眼瞳、鼻孔、嘴巴里射落。
  这使得这张人脸的表情好像在嘲笑着众生。
  也让人觉得放佛这张脸后是一个玄幻的世界。
  五条光柱正对着的下方,都有一个笔直往下,深深的洞窟。
  张平一动都不敢动。
  然后他想起了一些事情,看着自己刚刚爬出的洞窟口,看着距离自己已经不算高的那张嘴,他的喉咙里和整个身体里,都发出了荷荷的声音。
  光柱外,是真实的世间。
  然而这张人脸给他带来的一切,却使得他已经产生了错觉,似乎现在他所在的才是真实,自己存在的世界。
  他的眼睛开始慢慢适应。
  可以看清更多的东西。
  然后他脸上的五官始终显得十分的恐怖。
  这个人脸下的空间,就好像一个巨大的脑部。
  而四周的壁上,绘制着很多的图案。
  有一些是符文。
  有一些是人体的骨骼、血肉、经络。
  他朝着这些图案爬了过去。
  他看到了炼狱山古典上的文字。
  他看到了那种独轮金属傀儡的分解图案。
  他看到了那种巨大的人形妖兽叫做火魁。
  他看到了许多图腾,有许多人在尸山和洞窟里攀爬,唯有一两个人能够最终攀爬到顶端。
  他看到有异常强大的人,手持着铁剑,铁剑上刺穿者十余名身穿古仙衣的修行者。
  他看到了魔变。
  看到了无数火焰的符文,看到了一些锁链。
  然后他的呼吸彻底的停顿。
  他看到了炼狱山的很多东西,然而炼狱山的很多东西,和这里相比,却又少了很多东西。
  尤其当他看到一朵朵火焰在一条条如符文般的经络外生成的图录时,他便明白,有关炼狱山和这片不可知之地的许多传说都是真的。
  ……
  ……
  时光流逝,千霞山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一些草木在不知不觉之间吐出嫩芽。
  云秦帝国和大莽王朝,已经整整交战了一年。
  一名身穿将铠的大莽将领,站在千霞山的一处要塞城楼上,看着积雪渐消的道路,心中迷茫,不知道这新的一年里,等待着自己和部署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南方数个行省的云秦百姓和大德祥也撑过了这个最寒冷的寒冬。
  在得到朝堂的支持,债券发行之后,大德祥的八成商铺重开,步履蹒跚的前行着,让云秦南方这数个行省的许多人家能够喝得上未必能完全填饱肚子,但是可以暖手暖心,拥有更多重拾家园信心的热粥。
  用银两来衡量的话,大德祥依旧岌岌可危,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然而在过往的这一个冬里,大德祥却收获了比银两更为重要的东西。
  许多暂时还不起赊欠银两的人们,尽可能的为大德祥做着一切能做的事情。
  大德祥的车队,在整个云秦一路畅通,即便遭遇有些本来已经不能通行的路段,在很短的时间里,不能通行的道路也会被民众设法修好或者疏通。
  有大德祥的商品的地方,绝大多数云秦人都不会再买别的商号的同样货物。
  很多人背井离乡,来到了碧落陵,帮忙开垦农庄,不计回报,只是为了要为大德祥出一份力。
  在最艰难,甚至发放不出雇员工钱的月份里,碧水和天落行省,大德祥的农场非但没有缺少人手,反而因为许多云秦人的到来,而多出了数个集镇,多辟出了十余个农场。
  云秦的军方在进行着立国以来最严格的审查。
  随着皇帝一些反省的诏书公告天下,似乎整个云秦帝国都在好转,而林夕似乎也开始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成为了以私愤挟持民意的存在。
  只是很多人都不知道,千魔窟的大片大片山坡上,满山遍野的魔眼花已经长出了花苞,含苞欲放。
  登天山脉封堵住一些上山通道的积雪,也开始慢慢融化。
  大莽炼狱山的最南面,炼狱山范围之内最后一座死火山口和天魔狱原的边缘,一栋黑色火山石调砌成的殿宇前方,数名炼狱山神官正带领着一队苦役准备开始九死一生的跋涉,进入天魔狱原。
  在整个冬季,在证实了青鸾学院的某个信息之后,炼狱山掌教的需求便变得更加急切,一共派出了十三支队伍进入了天魔狱原,像投入火坑的蚂蚁一样,朝着天魔狱原的最深处渗透。
  这十三支队伍只有一支队伍最终回来,带回了一件残破的魂兵,其余的十二支队伍,全部杳无音讯。
  所以此刻这数名身穿红袍的炼狱山神官的面容都没有平时的威严,唯有苍白和无助。
  前两日天魔狱原里的某一座火山正剧烈喷发,即便喷发的声音已然停止,但大量的火山灰依旧如同无数飞舞的乌鸦一样,从远处乌压压的飞来。
  整个视线里天魔狱原的天空都是极其的阴霾,在黑色的灰尘和浓烟形成的浓雾里,突然缓缓的透出一个身影,沿着炼狱山开辟出来的一条道路,走向矗立在天魔狱原边缘的这座殿宇。
  无论是这支队伍里的人,还是监督这支队伍进入天魔狱原的数名炼狱山长老,全部都震骇的瞪大了双眼。
  走来的人身上的衣衫已然变成了一缕缕的破布,然而很多人还是看出了隐隐的红色。
  “是他!”
  “他竟然还活着!”
  然后一名炼狱山长老认出了这条走出的身影,是早在冬天之前便进入天魔狱原的张平。
  在下一息的时间里,他和身旁其余几名炼狱山长老的呼吸同时停顿,额头上的血脉不停地跳动起来。
  他们看到,张平的身后,又行出了一尊金属身影。
  一尊下半身是一个转动的金属轮,上半身是抬着双手,如端着两个弩筒的金属傀儡!这尊荡漾着令他们心悸气息的金属傀儡,就像一名侍从一样,跟随在张平的身后,朝着他们行来。


第七百零四章 春天里的杀机
  在炼狱山的历史里,从未有人能在天魔狱原里存活那么久,也从未有人能在天魔狱原里带出一件完整的魂兵。
  炼狱山开始震动,五条浑身包裹着浓烟和黑火,显得无比高大的身影从各自所居的洞窟和殿宇里走出。
  原本已经被测试过忠诚的张平,被带到他们的面前,再次服用更大剂量的炼狱山独有药物。
  那具实力等同圣师的独轮金属傀儡的强大和张平独自在天魔狱原里生存了整个冬季的事实,令这些炼狱山大长老兴奋到战栗,但同时他们也必须确定张平没有隐瞒什么。
  这些浑身包裹着浓烟和黑火的炼狱山长老围绕在张平的身边,从服下药物的张平口中,得到了和之前一样的供述。
  他们仔细的记下了张平所说的这具金属傀儡的控制方法和图解,记下了张平所说的修行之法。
  然后他们离开了张平,朝着炼狱山中最高的那座殿宇行进。
  张平被孤零零的遗弃在这间用于审讯的空旷殿宇里。
  在这五名炼狱山大长老走出这间殿宇的瞬间,躺在冰冷石床上的张平,他原本迷茫空洞的双眸便顿时充满许多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复杂情绪。
  张平想到了上一次接受这种药物的时候。
  他想到了常净香的身体,想到了那场暴雨,那场炼狱山的盛宴。
  然而那些痛苦的事情,和这种药物一样,竟似不再对他的身体有任何的影响。
  他的心脏,似乎变得和他的十指一样冰冷而坚硬。
  ……
  沐浴在宝座红光里的炼狱山掌教缓缓地抬起了头颅。
  他威严如狱的目光里,出现了欣喜和感慨。
  他终于等到了他所要的东西。
  他已经等待得太久。
  中州城是天下最热闹,最有烟火气的一座城。
  早在云秦立国前十年,就已是如此。
  中州城里有最好的吃食,有最热闹的集市,有最好看的女子。
  所以他当然也很喜欢中州城,也很想到中州城里看看。
  也早在云秦立国前十年,他就自觉有了可以不顾云秦那些修行者,进入中州城的力量。
  然而遗憾的是,一名背着大黑的中年男子,走入了这座城。
  然后这名中年男子和那个帝国,便变成了他的敌人。
  那名中年男子和他后继的强者,终于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了人世间。
  他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契机。
  不免有所感慨。
  “将那个断腿废物的洞窟给他。”他抬起了头,对着五名炼狱山大长老命令道。
  五名炼狱山大长老当然明白炼狱山掌教为什么欣喜和感慨,他们也当然明白炼狱山掌教这句话的意思,想到那名弟子只是因为从天魔狱原中带来令掌教欣喜和感慨的东西,便竟然能够近乎和他们齐平,他们的心中就无比的愤怒。
  然而他们不敢表露任何的反抗和违逆,甚至连体内汹涌的浓烟都不敢沁出一丝。
  “炼狱山需要力量。”
  “唯有你们这个阶层,才能接触些天魔狱原里的秘密。”
  炼狱山掌教的心情显然极好,所以他很少见的淡淡解释了两句。
  说完了这两句,殿里红光大放,他便从宝座上站了起来。
  ……
  ……
  只要是不打仗的时候,在普通的云秦百姓眼里,整个天下就显得十分平静。
  谁都知道千霞山还被大莽占着,但因为林夕和青鸾学院的事情,因为前一年的战争打得太过惨烈,所以尚武的云秦,甚至没有多少人谈论什么时候收复千霞山。
  云秦正式入春。
  迎春花都已凋谢,然而最后的春寒还未消。
  在如东陵的军部里,穿着一件黑棉袍的蒙白,正忘却了一切般,查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件。
  他原本就想在学院御药系学习,得到些谋生的本领,最好就是在太医院这样的地方混吃等死,没有能够进入御药系,进入内相系之后他也觉得不错,然而一系列的事情之后,他却是已经改变了心里的想法,而夏副院长和青鸾学院也赋予了他的新生,发现以他的资质,更适合的是哀牢后山这样的地方,而不是内相系。
  在整个冬季过去,云秦帝国步入春天里之后,中州皇城里的云秦皇帝所拥有的权势更加至高无上,年轻的权臣许箴言所掌控的督察们也是像毒蛇一样无孔不入,可以说,整个庞大的帝国里,唯有南陵行省和龙蛇山脉,才是这些毒蛇一样的督察们插不进多少手的地方。
  青鸾学院在朝堂之中的力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而青鸾学院也需要从各个途径得到一些快速而可靠的消息。
  所以他这名身材臃肿的年轻人,看似十分平庸,却实际上也承担着许多使命。
  前线没有大的战事。
  军情显得十分平静。
  然而蒙白的脸却是莫名显得苍白了起来。
  从一些完全不相干,显得十分寻常的讯息里,他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可怕的气息。
  他此刻手头上的是一些运粮军和后备仓储的报告。
  现在千霞山的积雪已然完全消融,大多数道路已经适合军备输送,前线军队开始征战,后方军备已经不会跟不上。
  所以即便云秦军方不准备反攻,也必须开始防范大莽军队的进攻。
  然而这些有关军备的报告,却让蒙白隐隐推断出,中州城根本就没有任何战事储备的意图。
  并不是说没有能力储备,而是连加强储备的意图都没有。
  不只是南陵行省前线。
  就连四季平原外的云秦军队,也没有明显加强战储的意图。
  这只能说明,中州皇城不想打仗,不仅不想在南陵行省打仗,而且暂时也不想继续进攻青鸾学院,那么中州皇城在等待着什么?
  中州皇城不想打仗,但怎么能够确定大莽也不会乘机进攻?
  蒙白沉默的想着,越想他的拳头就越握得越紧,手心里的冷汗便渗得越多。
  他翻阅着更多的报告和资料,在一张白纸上拼命的勾勒着。
  没有任何清晰和明显的证据,然而他心中的直觉却越来越强烈……中州皇城似乎和大莽,达成了某种默契。
  他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细密,手脚越来越寒冷。
  他知道自己必须找出些线索……否则青鸾学院和林夕,恐怕会置于某种前所未有的危险之中。因为这种默契,只可能针对青鸾学院和林夕。
  ……
  夜色里。
  鳌角山上陡然响起了一阵犬吠。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犬吠响起,在抢占了鳌角山之后,南宫未央设法从云秦运来了不少尖耳犬,这种犬类大多数时候都要比人更为警觉,不仅听力更好,看得也更远。
  所有的人发现养的这些狗都在冲着高空狂吠。
  然而鳌角山上所有负责瞭望的守卫,在这些犬吠彻底停止之后,都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
  在鳌角山下不远的某处荒野里,燃着一个小小的火堆。
  湛台浅唐和南宫未央,便坐在这个火堆旁。
  有风声从高空飘落,两只神木飞鹤滑行下来。
  林夕和高亚楠、姜笑依、边凌涵、秦惜月、花寂月、冷秋语这些学院的年轻人,从神木飞鹤上走下。
  “好久不见。”
  林夕说着老套却让他觉得应该珍惜的话,拍了拍湛台浅唐的肩膀。
  湛台浅唐看着他和高亚楠,笑了起来:“没有能够参加你的大婚,实在有些遗憾。”
  林夕微笑不语。
  “这次还是要谢谢你。”湛台浅唐却是收敛了笑容,认真的致谢。
  林夕当然知道湛台浅唐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些大莽军人,他看了一眼湛台浅唐眼角的皱纹,道:“你看起来都老了些。”
  “要担心的事情实在太多,若是没有顾大将军的关照,即便池小夜帮忙吸引了军方的注意……这里也不会这么平静。”湛台浅唐苦笑着看着林夕,道:“战场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你在中州城里做的事情,也让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林夕有些惊讶地看着久别重逢的湛台浅唐,问道:“什么问题?”
  “我在想怎么样也竖起一面旗帜。有时谦这样的千魔窟修行者存在,大莽就一定还会有很多这样的人存在。但是他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在哪里。”
  湛台浅唐看着林夕,道:“我想给他们一些希望。”
  “这正是我要和你谈的事情。”林夕和高亚楠等人互望了一眼,笑了起来。
  “没有人比你和时谦更了解大莽,所以我想让你和时谦,带我们去大莽。”林夕看着微怔的湛台浅唐,认真的接着说道。
  湛台浅唐怔住。
  南宫未央的眉头也蹙了起来:“你要去大莽?”
  林夕看着她和湛台浅唐点了点头,“我们已经等到了想要的讯息,有两件极为重要的东西,在路上绝对不能有意外,我们必须去接……还有,我们必须抓紧时间,炼狱山已经快要研制出对付神木飞鹤的东西。我要乘着他们克制神木飞鹤的东西出来之前……在神木飞鹤还能保证我们安全离开之前,在大莽多做一些事情。”


第七百零五章 春刺
  大莽王朝的王城常居人口七十万,寻常民居都用土砖或是火山岩砖砌成。
  虽说用火山灰岩切割制成的砖石非但分量不重,便于运输,且砖石内里布满细小孔洞,天然的冬暖夏凉,只是一色的土黄或者灰黑色,却是只能注重实用,没有多少雅致之感,尤其北部季风时常刮来些火山灰尘,若说洁净、美丽、城市景象之宏伟,自然无一能和云秦王城中州城相比。
  只是大莽老皇帝极重礼治、教育,夸张一些可以说是以文立国,和云秦国风几乎截然不同。
  所以大莽王城里总的私塾、学院,虽然未必比中州城多,但密集程度却恐怕相差无几。中州城也是官宦富商子弟众多,文武兼修蔚然成风,换了云秦其它人口众多的大城,私塾、学院的数量,比起大莽王城,恐怕远远不及。
  在大莽王城的东城,市集和富商宅院云集之地,有一个私塾叫东麓书院。
  这个私塾看上去和别的私塾一模一样,然而唯有大莽皇城里面一些真正的权贵才知道,这里面的内院,便是大莽密禄院的所在。
  密禄院这个每月都从大莽皇城支取大量秘密经费的机构,用收买、贿赂、恐吓、胁迫、严刑逼供等等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在上至朝堂,下至普通贩夫走卒、市井帮派、妓院茶楼……安插了无数耳目,只是为了要找出云秦潜隐的线索。
  这个游离于大莽朝堂和律法之外的机构,从很多方面来看都是无法让大莽官员忍受的,然而这些年,云秦和大莽的战争,在更深层次里,一直是云秦的修行者和炼狱山之间的战争。炼狱山认为这样的机构存在是有价值的,这个机构的存在便是有价值的。
  吕启明是密禄院的主事人。
  他天生长着一双灰色的眼瞳,因为已经掌管密禄院很多年,他的头发已经变得比他的眼瞳还要灰白,额头上也已经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
  从一开始进入密禄院时的魂师阶修行者,到现在,他也已经成了大莽王城里最为接近圣师修为的大国师巅峰修行者。
  在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的情形下,能够拥有这样的修为,只能说明他的确是一个很优秀的人。
  事实上,这些年里,因为密禄院而死去的唐藏潜隐,的确很多。
  只是这名灰瞳灰发的老者,并不怎么担心自己的安全。
  他的身份本来就十分机密,且能够逃避密禄院而进入大莽王城的云秦修行者本来就寥寥无几,而能够杀死他的云秦修行者,至少要是一名圣师。
  圣师太过强大,气质太过不凡,本身便更难掩饰踪迹。
  然而圣师又是任何势力的最宝贵的资源,不可能进入大莽王城来送死。
  所以他觉得自己会在这样的位置上,和尊贵和权力相伴,一直坐到老死。
  只是他没有意识到,这个时代已经有所改变。
  这一日他和平时一样坐在东麓书院后院的一间书房里,身旁是一个煮着茶水的炭炉。
  炭炉上铁壶里的茶水渐沸。
  茶壶口发出了第一声丝丝的声音。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屋面上方的天空里似乎有些异响。
  在他抬起头,心中隐然觉得不妙的一刹那,整个屋面便已经彻底的破碎。
  在无数灰土和瓦片的碎砾里,一柄靛蓝色的长剑如电刺落!
  吕启明心中充斥凛冽寒意,但他来不及思索,屏住呼吸,一柄暗红色短枪从他身前案下往上挑出,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狠狠敲击在靛蓝色长剑上。
  一声巨大的轰鸣。
  如两口无形巨钟在这房中相撞。
  靛蓝色长剑横飞出去,然而连着这柄靛蓝色长剑的锁链,却是骤然燃烧起来,套住了吕启明的身体。
  吕启明身上冒出了青烟,凄厉的惨叫起来。
  一枝寻常的羽箭,就在此时,准确的射入他的右眼,深深的扎入了他的脑中。
  ……
  元昊方正在检阅秋山军。
  秋山是大莽东南部的一个出名大镇,那里习武成风,徽征到的军士都是极其的勇猛,早在大莽老皇帝征战天下之时,从秋山走出的子弟组成的秋山军,便是大莽最为悍勇的精军,其中秋山大树巷,只是一条百米街巷,便走出了七名官至一品的大将,被称为将军巷。
  元昊方是大莽七军统帅之一。
  他也是出身秋山镇的大莽军人。
  所以号称大莽军队里战力最强的秋山军,也相当于他的子弟军。
  然而就在这样一支军队面前,这名正值壮年的大莽统帅,脸色却是慢慢变得苍白。
  他看到天空的白云间透出了一点淡淡的黄光。
  他想到了那是什么。
  他也意识到了这个时代的转变。
  然而他没有任何的办法,可以改变最终的结果。
  整支秋山军反应了过来,许多修行者朝着他们的大统帅涌来。
  然而一道黑线降临下来。
  如同一片黑夜突然降临。
  没有人能够知道这片黑夜的轨迹,在发现黑夜降临时,这片黑夜已经将元昊方笼罩。
  元昊方手里的将剑指向了天空,然而他的胸口,却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孔洞。
  ……
  大莽密禄院首脑吕启明死。
  大莽七军统帅元昊方死。
  大莽内务院祁连宇、庞问、独孤虹死。
  大莽天龙库失火,粮草尽毁。
  大莽王城军机处里。
  两名大莽官员的双手不停的颤抖。
  “林夕到底在想什么?”
  其中一名浓须官员在接到军方最大的军需粮草库被焚的消息之后,忍不住看着另外一名年迈官员,颤声道:“云秦皇帝已经公然和青鸾学院为敌,他不杀云秦皇帝的人,来大莽到处刺杀做什么!他难道不怕激起我们大莽的怒火,再次大举进攻南陵行省么?”
  年迈官员虽然心神也极其激荡,但却依旧保持着严谨推断的能力。
  “云秦人杀云秦人,挣不到人心。但杀我们大莽人,却可以挣得人心。林夕本身就是云秦人心目中,战争里的英雄,他不对付云秦人,来刺杀我们大莽人,便更会提醒民众他和青鸾学院为云秦做了什么,在做什么。”这名年迈的大莽军机处官员顿了顿之后,呼吸有些艰难的接着道:“他怕什么……他杀死的,都是些能够领军,能够帮到我们大军南进的人,能带军的将领死得差不多了,内务院那些管漕运和军需的官员都被杀死……釜底抽薪,我们敢贸然打么?而且我们现在还无法阻止神木飞鹤进大莽王城,以他们的能力,或许连刺杀皇上都可能做到,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刺杀皇上?那是因为他们不越过这条线……因为他们很清楚,若是一国之君都被他们刺杀,一国的脸面尽失之下,是不管如何,都要马上开战的。”
  浓须官员呆了片刻,用不像是自己的空洞和恐惧声音问道:“那我们现在能做什么,就等着被他们尽情的杀么?”
  “我们的确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引颈待戮。”年迈官员惨然道:“我们只能等着我们大莽的圣师有些作为……只能等着炼狱山。”
  ……
  在这一年的春天里,林夕和他的一些伙伴们,在大莽展开了一系列凌厉的刺杀,主要针对杀死过许多云秦修行者的人,以及可能会加快发动对云秦的战争的人。
  大莽的修行者们无法跟得上神木飞鹤的高度和速度。
  在五六场为人知的刺杀过后,这些大莽修行者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林夕在大莽王城的东南部活动。
  因为大黑的踪迹出现在那里。
  然而整个大莽除了一个人之外,却没有任何人知道林夕的真正踪迹。
  这个人,就是手持着大长老权杖的张平。
  在这个春天里,每个大莽重要人物的死都和他有关,因为那份刺杀名单,本身就是他拟的。
  他在来到大莽的时候,甚至是一名比花寂月还不如的潜隐,然而现在,他却已经是云秦立国以来,进入大莽的最成功的一名潜隐。
  他手里的炼狱山大长老权杖镶嵌着极其稀有贵重的宝石,这种宝石也是炼狱山许多年前从天魔狱原的探索中得到,只要灌输一点魂力进去,便可以激发出强大的力量,他身上此刻身穿里子红色,外面黑色的大长老长袍,也是用极其珍惜的材料制成,只要少许的魂力,就能发出滚滚的黑色浓烟。
  此刻身穿着炼狱山大长老长袍,提着大长老权杖的张平,正站在千魔窟的一片山坡上。
  他面前漫山遍野,开遍了绚丽至极的魔眼花。
  他身外数十里范围之内,没有其余任何大莽修行者存在。
  只是因为他的一个命令。
  因为他已然拥有这样的权势。
  他面无表情的站在花丛里,冷漠的目光落在手里的权杖上,落在这根权杖上的玄奥符文上。
  曾经他死死的记住了这种权杖上的每一条符文,因为这根权杖的威力对于那时的他拥有致命的诱惑力,他便想要仿制出这样一根权杖出来,拥有一件强大的魂兵。
  然而此刻,他得到了一根这样现成的权杖,他冷硬的面容和目光里,却是没有任何的欣喜。
  天色渐暗。
  他的手指渐渐收紧,发出了些微金铁摩擦的声音。
  他在等待着林夕的到来。


第七百零六章 不再无忧的年轻人
  魔眼花的香气很浓烈。
  在夜色里,魔眼花的花粉发出淡淡的荧光,使得这种美丽而危险的花朵在夜晚变得更加美丽。
  张平似乎没有任何情绪的站在魔眼花的花海里,就像变成了一具冷硬的雕像,似乎眼前美丽的花朵和纯粹的黑暗没有任何的差别。
  一直等到熟悉的林夕的身影,缓缓地从黑暗中出现,在鲜花陇间穿行过来,他的眼眸里,才出现了无数极其复杂,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情绪。
  林夕走向张平。
  在这片香气浓烈的花海里,那些闪着荧光的花粉,让他有种错觉。
  他觉得自己好像走在那年萤火虫飞舞的灵夏湖畔,好像只是第一次和张平还有其他的土包同学见面。
  只是他很快看清了张平身上充满魔性的黑色长袍和黑色高冠,他看清了张平脸上淡淡的靛蓝色,他便明白,那年萤火虫飞舞的灵夏湖畔,终究只是已然过去,只存在于脑海中的青春无忧的画面。
  他们已经无法无忧无虑的谈论要想进什么系,无忧无虑的谈论牛肉干和其它吃食,必须面对更残酷的现实。
  然而不管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看到一个朋友站在这里等着自己,林夕还是感到温暖。
  所以他看着张平,温润的微笑了起来。
  “好久不见。”四个寻常,但却包含着生离死别的字,从林夕的口中缓缓吐出,又慢慢消散在充满花香的风里。
  张平的嘴角微微抽搐。
  这一瞬间,看着林夕的微笑,有种情绪彻底占据了他的身体,而他都甚至一时不知道这是什么情绪,然后他很多已经忘记的画面像一道道的闪电一般,刺入他的脑海,最终一张完美的美丽面容遮挡住了所有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之中那么的鲜明。
  他陡然感到了无尽的疲惫,感到身上的威严的长袍和手中的权杖是那么的冷硬,那么的沉重。
  他忍不住颓然地坐了下来,就在魔眼花的花丛里坐了下来。
  “别的人……好么?”
  他将手中的权杖都在自己膝前放下之后,似乎才能够顺畅的呼吸。他看着也在自己身前坐了下来的林夕,艰难的出声,问道。
  林夕看着张平,沉默了片刻,道:“夏副院长走了……李开云也走了。”
  张平有些迟钝的重复道:“李开云他……”
  林夕以为张平会知道,然而此刻,他看着张平,却知道张平知道夏副院长已经去世,却不知道李开云已然战死的消息。
  “我杀了狄愁飞为他报仇。”他慢慢的,尽量将语速减慢,给张平更多的接受时间,“只是皇帝如果不默许,便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最终的敌人,还是皇帝。”
  张平看着自己的手指,问道:“她好么?”
  林夕看着张平,虽然张平没有说“她”是谁,然而此刻他却很清晰的知道,张平所说的她,只可能是秦惜月,此刻,他也无比清晰的感觉出来,张平是为了秦惜月,才选择到炼狱山做潜隐。
  “她很好……她的确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林夕点了点头,“她一直没回秦家,她也到了大莽,只是觉得现在来看你,或许对你不好,她让我告诉你,她希望你不要出什么事情,希望可以在云秦见你。”
  “是因为怕我会情绪出现些反常,被炼狱山的人看出来么?”张平笑了起来,笑容说不出的惨淡。
  林夕点了点头。
  张平的笑容更加的惨淡,他看着林夕,似乎想要说话,但却又没有发出声音。
  在笑容渐渐消失,又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才出声,声音有些沙哑:“你们必须在三天之内离开大莽……三天之后,神木飞鹤便不能再用了。”
  林夕的眉头蓦然蹙紧,凝重道:“炼狱山是研究出了什么手段,可以限制神木飞鹤?”
  张平折断了一根魔眼花,看着断茎处冒出的青白色汁液,道:“炼狱山培育出了一种虫豸,对于神木飞鹤的木质异常的敏感,隔着千里都可以找到,炼狱山还炼制出了一种飞絮状的魂兵,可以破坏和扰乱天地间的一些元气。所以这些虫豸可以起到追踪和锁定神木飞鹤的作用,那种魂兵可以让神木飞鹤丧失飞行的能力。无论神木飞鹤是停着,还是在高空飞行之中,同样有危险。”
  “炼狱山是个可怕的地方。”微微顿了顿之后,张平又接着说道:“除了这两件东西之外,或许还会研究出别的针对神木飞鹤的东西。”
  “战争果然是最有效的催化剂。”林夕沉重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张平的面目和张平的手指,轻声道:“我在遇到湛台浅唐之后,便一直有着想要修习魔变来提升自己力量的想法,却没有想到,你已然修成了魔变。”
  张平又沉默了片刻,将手中的魔眼花全部碾碎:“魔变的药物入体,非常危险,你真的要想修炼魔变?”
  林夕点了点头,“我想应该没有问题。”
  “魔变的药物,就在这个人身上。”张平伸出手,指甲里掉出了一个极细的小卷。
  林夕展开了小卷,看清了小卷中的画像和文字,却是有些微怔,“这么简单?”他有些不能置信的轻声说了一句。
  张平当然知道林夕的这种不能理解是因为什么原因。
  魔变是炼狱山的最高秘密。
  魔变的药物,在炼狱山之中一直是遭受最严苛的控制,谁都不可能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将一块魔变的药晶带离炼狱山。
  “做最后的这件事很简单,只是要到能做这件事情,却很难。”
  张平看着林夕手里的小卷,没有多少情绪的冷漠道:“关键在于必须有牺牲……这个人是炼狱山的低阶神官,他奉了我的命令,取了一块魔变的药晶离开了炼狱山。只是他并不知道单是我一个人,根本没有让他带魔变药晶离开炼狱山的权力,他也甚至不知道自己带出来的是魔变的药晶。他也不知道,从他离开炼狱山之后不久,他就已经被发现‘背叛’了炼狱山,已经被定性为云秦的潜隐。他认为自己在执行着炼狱山的某个秘密任务,但他却不知道,炼狱山的人现在正在追查和搜捕他。”
  “他应该会在我告诉你们的那个地点被炼狱山的人发现,你们要做的,就是在炼狱山的人接触他之前,杀死他,带走魔变药晶。否则我便会暴露,便会死在大莽。”微微一顿之后,张平看着林夕,继续说道:“若是想让我更安全一些,你们可以设法杀死所有追杀那人的炼狱山神官,这样便可造成追杀那人的炼狱山神官杀死了那人,但被云秦接应者杀死的假象,便更不会有人怀疑到我的身上。”
  林夕点了点头。
  他很容易便理解了为什么会这么简单。
  大人物通过一些牺牲品,便很容易做成一些事情,关键的只是如何成为大人物的过程。
  只是现在张平述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里和眼瞳里的冷漠,让他有些不习惯。
  “学院的那件铠甲……最先前不是我负责的。后来那名潜隐出了问题,很多线都断了,那名潜隐出问题前,只告诉我有一批对于云秦非常重要的精金已经准备好了,我却不知道,那便是对于青鸾学院至关重要的东西。”
  张平握住了自己的权杖,慢慢的站了起来,看着远处的山峰和洞窟,道:“我后来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查出那批精金应该没有落入大莽的手中,最终查出了一个地点……那个地点,就是这次我让那名带着魔变晶药的炼狱山低阶神官去的地方。至于炼制那件铠甲的最后一件材料,用于缓冲的玉石,我也已经查出些线索,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会再想办法送回云秦。”
  看着站起来的张平,林夕的心情变得说不出的沉重。
  他想说让张平小心些,但是看着张平的侧脸,他又觉得说这样的话没有什么意义。
  张平也再次陷入了沉默里。
  按理他会有更多的话和林夕说,然而在回到云秦之前,他却觉得说任何都没有意义。
  毕竟云秦距离这里太过遥远,他所在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有什么话要我帮你带给秦惜月么?”
  林夕看着张平,问道。
  “不用了。”
  张平缓缓的摇了摇头,道:“如果可以的话,帮我保证她的安全,不要让她和李开云一样死去。”
  林夕点了点头。
  “我会保证她在云秦等你回来。”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等你回到云秦,一定会好起来。”
  张平说了声谢谢。
  然后他转身离开。
  高大的身影在艳丽的花海中慢慢消失在林夕的视线里。
  “一定要活着……一定不要出什么事啊。”
  林夕听到张平轻声的谢谢,觉得有些陌生,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也不喜欢这样不知何时重逢的分别,他希望这一切只是和青鸾学院入试后,各系短暂分别的时候一样,所以他就像当时那名青涩的少年一样,在心里轻声而认真地说了这样的两句话。


第七百零七章 牺牲品
  夜色里,两名脸色深沉的大莽官员隔桌而座。
  一阵马蹄声急速的穿过房屋外面的街巷,震得两人桌上的茶水都从杯口飞溅起来。
  “第三次了!短短十余停的时间,骑兵就过了三列。”
  其中一名官员在这样的马蹄声里,实在有些按捺不住,愤怒的低叱道:“皇上实行宵禁和铁骑巡逻,简直就是昏招!原本还没有多少人知道湛台浅唐出现,如此一来,大莽王城里谁还不知道那几次刺杀和湛台浅唐有关,还有谁不知道湛台浅唐又回来了!”
  “这自然是昏招。”另外一名官员难言苦笑,“但皇城里的那位恐怕已经吓破了胆子,出这样的昏招又有什么稀奇?我们只是小人物,不用担心有一把剑随时掉落在我们的脖子上,但是上面的那些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一柄剑突然掉下来。”
  愤怒的官员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低声道:“或许先皇的选择是对的。”
  他对面原本面容平和,只是有些难言苦笑的官员顿时面色雪白,沉声道:“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你不用担心。”先前愤怒的官员摇了摇头,道:“你说得不错,我们只是小人物……我说先皇的选择是对的,并不代表我有什么想法,我只是觉得湛台浅唐的确很有能力。”
  这两名大莽王城里普通官员的想法,或许便代表着绝大多数大莽官员的想法。
  湛台浅唐虽然被迫逃出大莽,然而在坠星陵城下带走五万大莽军,在云秦好好地活着,便已足够说明他的能力。
  湛台浅唐以这种阴险刺杀的恐怖手段再次出现在大莽,虽然不可能改变大莽目前的境况,甚至没有希望组织任何的兵变,只是他的出现,却让大莽的很多人和很多官员开始思考。
  就如同夏副院长很早就意识到的一样,这的确是一个和云秦立国前十年一样的全新时代。
  云秦皇帝彻底抛开青鸾学院,出兵登天山脉。
  李苦和炼狱山掌教为敌。
  湛台浅唐也在和炼狱山为敌。
  这些事情,都在无形中改变着大莽官员的思维。
  新皇的软弱,让绝大多数的官员感觉到炼狱山的影子越来越明显。
  虽然明知道大莽真正的主宰始终是炼狱山,但为什么老皇帝和李苦还在的时候,他们就很少感觉到炼狱山影子的存在?
  因为老皇帝和李苦比较强势。
  这是一个最容易得出的答案。
  为什么强势就能令炼狱山做出让步,甚至无法干涉一些事情?
  因为炼狱山始终只是一个修行之地,即便大莽的军队无法灭得了炼狱山,也可以令炼狱山遭受难以想象的重创。
  很多的官员,在心中便会进一步的得出这样的答案。
  很多大莽人开始恍然觉得,大莽老皇帝和李苦所做的一切,始终只是在和炼狱山抗争。
  哪怕只是留下了湛台浅唐,这也是在大莽留下了一颗对于炼狱山最危险的种子。
  炼狱山掌教和炼狱山的那些大长老,恐怕是整个大莽活得最久,也是和世间各种强者明争暗斗最久的人,他们自然不可能感觉不到这时代的改变。
  所以炼狱山掌教才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才需要树立更强的敬畏。
  ……
  在大莽王城某条街巷里的一名普通官员被来来往往的骑军马蹄声弄得焦躁愤怒之时,在遥远的云秦,在河洛行省的风津渡,一个因大河渡口而形成的陵城里,许箴言的心腹王灵也很愤怒。
  他看着面前的一碟咸菜,一碟腐乳和一罐稀饭,眼中寒光闪烁,沉冷道:“褚子惊这些人实在太不识抬举,竟然敢以如此态度对你,是否明日里就先设法将这些人收监?”
  在狄愁飞死后,许箴言已经成为中州城里比之前的狄愁飞还要年轻,还更有权势的权臣。
  像他这样的权臣,至地方上公务,地方官员以稀饭咸菜招待,这已不是怠慢,而是赤裸裸的羞辱。
  许箴言和他的随从们并不知道这些地方官员对他的这种嘲讽羞辱态度来源于先前和林夕为敌还是因为他和父亲的关系,或者是因为他在天牢做的一些事情,但不管是何种原因,面对这些地方官员的做法,以他今日的权势,他都应该感到愤怒。
  只是许箴言却偏偏没有任何愤怒的表情。
  他只是一味阴冷的朝着王灵摇了摇头,然后开始拿着面前的一个粗瓷碗开始盛粥喝。
  王灵的愤怒僵在脸上,他不能理解许箴言的态度。
  许箴言开始喝粥,喝完了一碗粥之后,他才看着王灵,平淡地说道:“想想狄愁飞为什么死了,想想我们为什么还活着。这种清流,都是些茅房里又臭又硬的石头,为了一个他们认为的理,都可以用脑门去撞柱子的人。”
  “这样的人,从来都死不绝。你越是和他们这种人认真,便越是有更多这样的人和你认真。”
  “你要明白,像我们这种人,要想好好地活下去,不是要让人觉得你有多强大,你有多强势,而是要让人觉得你像狗,怎么对待你都可以。”
  许箴言看着嘴巴渐渐张开,有些愕然和明白他意思的王灵,道:“官阶在不停地往上走,真正的权势也在往上走,又何必要去争这些闲气?”
  王灵的嘴巴渐渐的合上,他也开始盛粥。
  他想许箴言说的是对的,这些地方清流的态度不管有多恶劣,最多也只是让他们喝粥,而若是他们对付了这些地方清流,或许便会有人让他们喝毒药。
  先前他一直觉得许箴言能够上位,是因为许箴言够狠,然而此刻他却是彻底明白,许箴言能够上位,除了狠之外,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能够隐忍。
  ……
  ……
  清晨。
  一名脸色有些过分苍白的年轻人在大莽的某个小镇的院落里醒来。
  这名身穿着普通布衣的炼狱山年轻神官在睁开眼睛的时候,非但没有任何的紧张,相反看着这个陌生的房间和窗户外陌生的庭院,他的眼眸里反而充满了兴奋和期待。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炼狱山的逃犯。
  他只知道自己是在帮炼狱山大长老做事情。
  平时在炼狱山里,像他这样的人物,哪怕只是落入那名位置最为不稳,实力最弱的炼狱山大长老的眼中,也往往意味着一个光明的前程。
  他憧憬着自己在炼狱山的未来,然后起床洗漱。
  接着吃过了一些干粮之后,他拍了拍贴着肉放在胸口的铁盒,在这个院落里等待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名年轻神官很自然的感到了无聊,他不敢违抗命令离开这个院落,于是他便对这个到处是积灰,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迹的院落有了些好奇心。
  他从休憩的前院逛到了放置杂物的后院。
  在无聊地翻看过一些摆设和杂物之后,他又晃到了前院,已经接近正午,他又准备无聊地吃东西,然而他又突然感觉到有些地方似乎有些异样,然后他又在后院的每一间房间里走了一遍,然后他惊讶的在一间整整齐齐堆着干柴的柴房里停了下来。
  因为他发现,不知什么原因,这间柴房里竟莫名的要比其余的所有房间都冷许多。
  也就在此时,咯吱一声,这间院落的木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一名年迈的炼狱山神官走进了这间院门。
  他身上鲜红神官袍的胸口和后背上,都有大大的黑色火焰符文。
  他带着的鲜红色冲天冠上,也有黑色的火焰符文。
  身穿普通的年轻炼狱山神官呆着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就在此时,他看到八名红袍炼狱山神官分成两列,跟着这名年迈的炼狱山神官走了进来。
  这名年轻的炼狱山神官感到惶恐。
  因为他虽然不知道大长老安排给自己的是什么任务,但他知道最前的年迈神官身上的神袍代表着的是炼狱山长老,其余那些红袍神官,也都是有资格拥有红色火焰符文标记的使徒。
  他弯下腰来,下意识的就要行礼。
  “孩子,你偷什么不好,却要偷我们炼狱山的魔变药晶。”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面容慈祥的年迈炼狱山神官叹息了一声,“我们炼狱山的魔变药晶,难道是想偷就能偷的么?”
  年轻炼狱山神官的身体僵住。
  他的大脑有些空白,一股汹涌的寒意,却是从他的心脏里不停地翻涌出来。
  年迈神官淡淡地看着这名僵住的年轻炼狱山神官,慢慢的前行,身上的神袍在地上拖曳,发出沙沙的声音。
  八名红袍使徒从他两边越过,更快的接近这名年轻的炼狱山神官。
  “我没有偷什么魔变药晶!”
  “我只是奉了大长老的命令才来到这里。”
  年轻炼狱山神官抬起头来,他嘶声的申辩起来,面色极其的雪白,冷汗如一条条蚯蚓般滑落。
  年迈神官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八名红袍使徒也是脚步微顿。
  “哪名大长老的命令?”年迈神官问道。
  同时对着八名红袍使徒微微颔首。
  八名红袍使徒的袖子里同时冒出了一股红光,八根闪耀着红光的森冷锁链,如八条赤练蛇一般,同时射出,穿入了年轻炼狱山神官的身体。
  年轻的炼狱山神官手脚、胸腹全部被洞穿,惨叫起来。
  然而他却还是拼命的叫喊出声,“是魔光窟张大长老。”
  “是他?”
  年迈神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他的眼光剧烈的闪动了一下,他的脑海里瞬间就出现了诸多疑点,然而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他的眼睛迅速的眯了起来,转身。
  林夕的身影出现在了院门口。
  在大莽春天的阳光里,他看着这名年迈神官和那些炼狱山红袍使徒笑了笑,道:“大家早,大家好。”


第七百零八章 必须相信
  云秦皇帝或许很多大莽人和炼狱山的人都不认识。
  然而有一个人的画像,却是几乎每个炼狱山的人都见过。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炼狱山出动了许多人追杀这个人,然后这个人安然从炼狱山和许多大莽修行者的围杀中安然逃脱,还杀死了许多炼狱山的神官和大莽修行者,成了笼罩在许多大莽修行者心中的阴影。
  年迈神官在这转身一瞬间,便认出了林夕,便想到了有关林夕的许多事情。
  “杀了他!”
  然后他的身体变成的一块往后恐怖高速移动的陨石,在数分之一息的时间里,便到了那名被八条锁链洞穿着身体的年轻炼狱山神官身旁,他的手落在了这名年轻炼狱山神官的一侧肩上,带着这名年轻炼狱山神官鲜血淋漓的身体继续往后飞出。
  面对拥有可以克制魔变药物的林夕,这名年迈神官根本没有任何的信心和林夕一战,所以他第一时间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直接逃离。
  八名炼狱山红袍使徒也在这一瞬间知道了林夕是谁。
  一名炼狱山使徒因为极度的恐惧,下意识的就发动了魔变,红袍下的身体急剧的鼓胀起来。
  然而他马上也反应过来林夕拥有克制魔变的药物,他体内汹涌流动的魔血和魂力,骤然出现了停顿,冲击震荡,冲入了一些本不该进入的经络里。
  “噗”!
  一口黑色的逆血随即从他的口中喷涌了出来。
  他的身体急剧的溃烂,摇晃着倒下。
  一名修成了魔变的红袍使徒,在林夕根本没有出手的情况下,便直接魔变失败而死去。
  林夕的身上发出了耀眼的纯净光线。
  比正午的阳光还明亮无数倍的纯净光线使得这些炼狱山使徒第一时间惊骇的闭上了双目,然而他们发现林夕发出的这光明比他们熟知的云秦祭司殿的光明要强大得多。
  他们在闭上眼睛之后依旧感觉到了剧烈的刺痛,有血泪从他们的眼角滴落。
  同一时间,有清脆的声音在院外响起。
  这声音就像是翠绿色的花朵在安静的开放,然而又似乎有人带着长刀在深巷中穿行。
  这些炼狱山使徒同时发出凄厉的惨呼。
  他们的耳廓里开始流出丝丝的鲜血。
  林夕的那一句“大家早、大家好”的声音还未彻底消失,这些炼狱山使徒就似已经变成了瞎子、聋子。
  林夕的目光停留在这些炼狱山使徒的身上,他没有去管那名正在全力飞退的年迈神官。
  这个院落的一段墙壁上,在此时却陡然出现了一个剑孔。
  一柄靛蓝色的长剑阻拦在年迈神官的面前。
  年迈神官一声厉喝,手上冒出了熊熊的火光,直接用五根手指捏住了这柄长剑的剑身。
  赤红色的火焰沿着这柄长剑朝着连着长剑的锁链蔓延。
  锁链上也出现了火光。
  两股不同的火焰只在一争之间,轰隆一声,长剑刺出的这面墙壁便轰然倒塌,湛台浅唐的身体从倒塌的墙壁中撞出,被牵扯着往前飘飞。
  年迈神官眼睛微眯,他的身体依旧往前飞掠,五根手指依旧搭在长剑的剑身上,往前递出,剑柄像一根燃烧着的铁锤,狠狠的撞向迎面而来的湛台浅唐。
  此时在纯粹的力量上,湛台浅唐竟然还无法和这名炼狱山长老相比。
  然而湛台浅唐的脸上没有丝毫的震惊,他只是开始魔变。
  只是刹那时光。
  在燃烧着的剑柄临近他的身体时,他的身体已经膨胀得近乎有这名年迈神官一倍大小。
  他蓝黑色血管扭曲着的手握住了燃烧着的剑柄。
  年迈神官发出了一声难以想象的尖啸,肉眼可见的气浪从他的口中喷出,冲击在湛台浅唐的脸上,他手上冒出的火焰更甚,在这一瞬间,依旧死死的钳住了湛台浅唐的长剑。
  然而这种相持也只是持续了数分之一息的时间。
  湛台浅唐的魔变,还在持续。
  “哧啦”一声轻响,湛台浅唐的袍袖被粗大的手臂撑破,更强大的力量,冲击在剑柄上。
  年迈神官的手指全部就像干脆的红薯干一样轻易的折断,燃烧着的长剑刺穿了他的身体,再将他往后顶着倒退飞出。
  一名面色沉冷的大莽修行者出现在了林夕的身旁。
  面对第一名接近林夕的红袍使徒,数根极细的锁链后发先至,刺入了这名红袍使徒的身体。
  这名红袍使徒的身体以诡异的姿势扭转,手中的红色锁链狠狠地砸在了就在他身后的另外一名红袍使徒身上,将那名红袍使徒的喉结直接砸得凹陷了下去,然后锁链勒紧脖子,将那名红袍使徒的身体扯得飞了起来。
  林夕身上的光明早已熄隐。
  他反手拔出了背负的长剑,朝着第三名冲来的炼狱山使徒刺去。
  这名炼狱山使徒没有闪避,在他的感知里,他手中的锁链能够应该在林夕的长剑刺中他的身体之前,刺入林夕的身体。
  然而他的呼吸瞬间停顿。
  林夕手中的长剑带着急剧的震鸣,脱离了林夕的手,以比林夕的一刺快出一倍不止的速度,掠过了他的脖颈。
  他的头颅飞了起来。
  剩余的四名炼狱山使徒同时发出绝望的尖叫。
  已然完成了魔变的湛台浅唐已经到了他们的身后。
  他们的身体,几乎同时从中折断,毁灭在了自己炼狱山的魔变里。
  ……
  湛台浅唐的身体开始缩小,魔变无论是开始还是结束,都非常的痛苦,然而从大莽王城离开之后,一直到现在酣畅淋漓的杀死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炼狱山神官,他的心情才终于有些真正的舒畅和痛快。
  腥臭的汗水和血水在他的身上流淌下来,他疲惫的轻轻咳嗽着,看着林夕笑了起来。
  林夕明白湛台浅唐的心情。
  道一句大家早、大家好,然后以雷霆的手段杀死这么多炼狱山强者,也很符合他看过的故事书里某个经典的画面。
  只是他没有笑。
  看着被湛台浅唐提在手里,那名身体就像破絮一样的年轻炼狱山神官,他的心里莫名的有些担忧。
  年轻炼狱山神官看上去非常的可怜,非常的凄惨。
  他的眼睛里全部都是恐惧和无助的表情,他发不出声音,鲜血随着他的喘息,从嘴角不停的溢出,滴落在他的胸口。
  被鲜血浸湿的衣衫下,露出了铁盒的轮廓。
  秦惜月从时谦的身后走来。
  她的身周还有魂力极剧激荡的余韵,颤动的空气让她的衣角和发丝都在飘动着,更加显得她的脱俗和美丽。
  她看到了林夕的侧脸,也看到了那名看上去非常可怜的垂死的年轻炼狱山神官。
  不知为何,她的心绪也有些莫名的颤动,然而也就在她好看的眉梢微微挑起之际,她看到林夕脸部的轮廓变得和以往一样的冷峻和平静。
  铁盒被湛台浅唐直接抽出,打开。
  染血的铁盒里内衬着散发着寒意的寒玉,白色的寒玉里镶嵌着一片靛蓝色的菱形药晶,闪耀着动人的光泽。
  湛台浅唐对着林夕点了点头,将铁盒合上,递到了林夕手中。
  年轻的炼狱山神官似乎终于明白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事情,他的口中陡然发出了呼呼的声音,身体抽搐起来。
  然后他也到了最后的时刻。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却失去了光泽。
  柴房里的干柴都被搬了出来,随着地窖盖板的打开,更为浓厚的寒气冲上屋顶。
  林夕怔住。
  湛台浅唐和时谦、秦惜月也全部怔住。
  地窖很深,很大。
  里面的东西,却并非是铠甲甲片或者金属锭,而是堆满了墨绿色,夹杂着橘黄色斑点的矿石。
  矿石很多,如果搬上来,恐怕会堆满这个房间。
  林夕的面容慢慢变得肃穆,他对着这个地窖庄重的行了个军礼。
  对着一个无人的地窖行军礼,这似乎有些可笑和令人费解,然而林夕眼睛里闪耀着的光芒,在此时却分外的令人动容。
  湛台浅唐和秦惜月也很清楚林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
  因为炼制这具铠甲的金属对于炼狱山而言必定也极其宝贵,所以这名云秦潜隐也无法取得成品的金属,唯有这种方式来完成自己的使命。从原始矿洞里慢慢取得一些矿石累积起来,这的确比起从炼狱山的秘库取出成品的金属要略微简单,也要安全得多。但要将这么多数量的矿石运送、汇聚起来,这也是一件多么困难,多么危险的事?
  更何况,他们虽然不知道这名云秦潜隐的名字,但林夕从张平的口中,也已经知道这名云秦潜隐已经牺牲了。
  秦惜月沉默的看着这个堆满了矿石的地窖,她犹豫了许久,还是抬起了头,出声道:“林夕,我想单独和你商量些事情。”
  ……
  “什么事情?”在湛台浅唐和时谦走出这个后院后,林夕看着她问道。
  秦惜月有些躲闪林夕的目光,她低下头去,伸手点了点地窖,轻声道:“这些矿石太多……以我们的能力,是来不及运回云秦的。”
  林夕点了点头,平静看着她好看的眉眼,道:“所以我只想到了用一种疯狂的办法应对。”
  秦惜月说道:“什么办法?”
  林夕说道:“索性让这批矿石重回炼狱山之手,张平本来是天工系的优秀学生,他在炼狱山的地位现在已然十分超然,炼狱山也有世间最好的大匠师和工坊……炼狱山或许怎么都不会想到,我们青鸾学院准备依赖用以对付他们的铠甲,会反而在他们炼狱山里面制造出来。”
  “但这很冒险。”秦惜月抬起了头,她微冷道:“虽说炼狱山的人都是敌人,只是在看到刚刚那名被利用的年轻神官时,你肯定也担心张平会不会出问题。你应该很清楚,很多潜隐的心理会出现很大的问题。”
  “我明白。”林夕点了点头,看着她,轻声道:“但是我们必须相信他,也只能相信他。”
  “因为我们,尤其是你,恐怕是他心中的唯一希望。”
  微微一顿之后,林夕接着轻声道:“若是连我们,连你都不能相信他的话,他恐怕便会真的不是原先的张平了。”
  “我也希望他不会改变。”
  秦惜月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轻声说道。


第七百零九章 争分夺秒
  一列浑身黑甲的云秦骑军护送着数辆马车在道路上疾行。
  因为这几日春雨连绵不停的关系,这一段的道路有些分外的泥泞。
  骑军里为首的一名脸蒙黑巾的云秦将领的眉头渐渐的皱起。
  并非是因为那些随着马蹄的飞扬而飞溅起来,不断淋洒在他身上的泥水,而是因为这里是如东陵,这条官道,就是当年如东陵督李骑陇受了大莽收买,刺杀长公主的地方。
  从严格意义上而言,那场刺杀,就是接下来一切事情的开端。
  帝临青鸾……大荒泽乱……碧落陵乱……云秦南伐……千霞失守……坠星陵破……这一切的一切,云秦的风雨飘摇,都因为那一年发生在这里的一场刺杀而始。
  若是没有这样的一场刺杀发生,云秦帝国会最终走到现在这一步么?
  这名云秦将领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得到答案,只是看着这条泥泞的道路,他的心里依旧分外的沉重。
  官道旁有一个凉茶铺。
  在发生过那场刺杀之后,这个凉茶铺子便已荒废,一些支持雨布的竹竿已然折断,被风雨腐蚀的雨布也布满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窟窿,一头耷拉在泥水里。
  然而就在这支云秦骑军距离这个废弃的凉茶铺子已然不远时,垂了一半的雨棚里却是撑开了一把黄纸伞,走出了一名浓眉的老人。
  一直在前线的军人们不认识这名身穿墨绿古袍的浓眉老者。
  只是看到地上的泥水被一股股无形的力量排开,浓眉老者的脚步动间,好像有一朵朵灰色的莲花不停地在他脚下生成,然而却又没有一丝泥水能够沾染到这名浓眉老者的身上,这些军人们便彻底紧张起来,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故人来访,不用紧张。”
  一声苍老平静,但充满金戈铁马气息的声音,从骑军中列的马车里响起。
  乘着黄纸伞的浓眉老人看着面前的这些明显已然看出他是圣师,然而却依旧没有任何惊恐,做好战斗准备的云秦军人,微微颔首,威严的眼眸出出现了一丝骄傲和赞许。
  只是他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穿过这些冷峻悍勇的云秦军人,走向那辆出声的马车。
  马车里的人也没有发出其他命令,只是让这名老人接近,然后让这名老人走入了马车。
  马车里的顾云静看着这名浓眉老人,微微的一笑,道:“什么风把胡大家吹来了?”
  “一阵妖风。”
  浓眉老人沉着脸,道:“没听说过的妖风。”
  顾云静微笑道:“这些年在皇城里面过得怎么样?”
  浓眉老人看着顾云静,道:“虽然知道你没这个意思,只是你这句话听起来却真像是讽刺。”
  顾云静笑了起来。
  整个云秦,能和顾云静这样说话,又是姓胡的,便只有年纪比他还要大几岁的胡沉浮。
  帝国里谁都知道胡沉浮的名字,只是因为他一直坐在黑金马车里和重重帷幕之后,所以这几十年来,却是没有多少云秦人看见过他的面目。
  胡沉浮看了一眼顾云静身旁那名脸上戴着暗红色面罩的云秦将领,说道:“连坐马车都要他和你坐一起,你也不嫌挤?”
  顾云静自然知道胡沉浮这么说的意思,只是想和他单独谈事情,然而他依旧只是一笑,道:“前两年不需要他时刻在我身旁,这两年却不得不让他这样照顾我了。”
  只是这样自嘲般的一句,胡沉浮却是身体一震,脸上浮满了震惊的表情,“你两年前就已经……”
  “还是不够炼狱山看的。”顾云静像个孩子般得意的笑了起来,道:“只是想着总归有些用处,便尽可能的把这把老骨头留几年。”
  听到肯定的答复,胡沉浮眼中震惊的颜色更浓了些,接着他陷入了沉默里。
  谁都以为顾云静只是圣师,他也是这样认为,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顾云静竟已经在两年前步入了这世间最高的那个阶层。
  原本他认为自己面对顾云静有足够的权重,然而现在他说话的分量,便已经骤然减轻了许多。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找你。”胡沉浮沉默了许久,然后说道。
  顾云静看着他,没有应声。
  “军机处那名青鸾学生看出了皇城和大莽的默契,在将简报传递给你的途中,我便也知道了。”胡沉浮没有犹豫,接着说道:“我想要知道你的决定。”
  “我是云秦人。”顾云静看着胡沉浮冷厉的眼睛,说道。
  胡沉浮一怔。
  “这一辈子我最擅长的事情只是打仗,别的事情可能我很难决断。”胡沉浮的神情却是让顾云静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笑着道:“只是这件事对于我来说非常简单,因为在云秦,不管谁对谁错,这都是我们云秦自己的事情。家里的人要打架,要帮哪一方我会为难,但是外面的人来打这个家里的人,我至少会帮家里的人打外面的人。”
  胡沉浮眼中的冷厉渐渐消散,只是眉头却皱起:“顾云静,你的想法,似乎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老了会糊涂,也会变,当一个人足够老的时候,他的很多想法就会变得和以前不同。”顾云静像个孩子般笑道:“有个年轻人告诉我,只管眼前事,不要管身后事。想着我也的确没有多少辰光,眼睛合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便看开了许多。”
  “你的身体比我的还差?”胡沉浮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难道踏出那一步,真是要付出那么重的代价?”
  顾云静笑了笑,道:“所以我劝你如果有机会踏出那一步,也不要踏出那一步了,毕竟你比我还要老些……还有要是炼狱山掌教真的来了,我也不会有对着他出手的机会。还有那五个挡在他面前的老不死,依旧可以逼得我出手。踏不踏出这样一步,对你我这样的老骨头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胡沉浮沉声道:“没有分别的事你怎么会做……至少可以拼掉一两个浑身黑烟的老不死。”
  顾云静看着胡沉浮道:“杀不死炼狱山掌教,最后的结果不会有太大的分别。”
  “所以让你做出这样选择的最终原因,还是因为夏副院长的逝世……还是因为你认为云秦最大的威胁是炼狱山掌教。”胡沉浮寒声道:“你认为炼狱山掌教会离开炼狱山,进入云秦。”
  “像我们这样的人,敌人有很多。但像他那样的人,整个世间的敌人,便唯有一个。他活了那么久,若是连和唯一的敌人战斗这样的事情都不做,那会寂寞到何种程度?”顾云静道:“我认为他不会给林夕时间成长成张院长那样的存在,他一定会进入云秦,享受那种再也没有对手,站在最高处看风景的滋味。”
  “你认为中州皇城和炼狱山之间达成的是什么样的默契?”胡沉浮点了点头,脸色难看地说道。
  “光是我掌握的军情完全不够。”顾云静看着他,道:“除非我能得到青鸾学院所有的情报,或许才有可能找得出这个默契到底是为了达成什么事情。这也是我来这里见蒙白的原因。”
  “你有没有想过……”胡沉浮的声音刚起,便又马上顿住。他原本是随口而出,想说顾云静有没有想过,如果他这么做了之后,中州皇城会对顾云静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然而这一句话刚刚出口,他也马上意识到,如果之前的一些推断都将发生,那顾云静就已经根本不需要考虑以后的事情了,因为他刚刚便说过,只管眼前事,不管身后事。
  ……
  如东陵的军部里,胖子蒙白依旧在争分夺秒。
  他的脸庞有些浮肿,眼睛却有些凹陷了下去。
  这些时日,他翻阅着所有可以翻阅的军情,甚至连之前的军情,都开始查阅。
  他没有意识到,有一些原本他这种级别的官员还无法接触得到的绝密军情,也混杂在了每日里送来的军报之中。
  他也没有留意到,载着两名老人的马车行入军部时的声音。
  ……
  此时,有一名满脸伤疤的男子,正走在大莽的某一个城镇里,挑着担子,卖着他编织的草鞋。
  此时,林夕已经在钱塘行省的一间极偏僻的宅院里,看着手中那片散发着诱人光泽的湛蓝色药晶。
  云秦的这个春天里,帝国的每一个零件都似乎在争分夺秒,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转动着。
  林夕已然做好了修炼魔变前的每一个准备,进入修炼魔变最为关键的阶段,魔药入体。


无罪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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