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帝郊风云起(三)
作者:陈渐|发布时间:2024-06-28 16:52:10|字数:18527
“好!”商侯拍掌赞叹,“荀皋这一招漂亮,究竟是什么人不需要我们说,就让他自己在炎黄百姓面前坦白吧!”
帝尧也含笑颌首。
周围的轩辕战士轰隆隆地开进人群,弯弓持矛,将那隆起来的土台重重包围。荀皋率领着数十名轩辕军团的高手一个个清点人,凡是龙言的手下就推到一边,凡是自己的轩辕战士就推到另一边,结果盘点来盘点去,不是纲言卫就是轩辕战士,还有七八个寻常百姓。
搞半天竟是自己人厮打了起来!
帝丘群臣鼻子窜血,却是哑口无言。荀皋气得脑袋发懵,气呼呼地催动元素力,将这方圆数十丈的土丘重新抹平。虽然在十万百姓面前展示了神通,但面上兀自火烧火燎的。不用看,早已红得透了。
“陛下。”帝尧正沉着脸生气,忽然觋子隐缓缓走了过来,轻声道,“今日大典只怕非同寻常。”
帝尧哼了一声:“三苗的乱贼伺机扰乱而已,有什么大碍?”
“陛下有所不知。”觋子隐黑成一片的眸子散发出诡异的光芒,“往年在祭天仪式上可有人捣乱?难道三苗人直到现在才想起来搅乱我们的祭天仪式?”
“你是说……”帝尧悚然一惊,凝望着他道。
“三苗人为了破坏我炎黄联盟,什么手段都敢使出来,为何从前却没有搅乱咱们的仪式?”觋子隐露出虔诚之色,“那是因为诸神护佑,不允许三苗人在祭神仪式上捣乱。纵是三苗人久有此心,也出于神意,半途而废。今日三苗人既然能够实施破坏,说明诸神的意志有所变化啊!”
帝尧发起怔来,只觉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半晌才哑然道:“你……继续说。”
帝丘的重臣也被觋子隐这番话给惊呆了:诸神不再护佑?这可能吗?难道我炎黄联盟尊神之心还不如那蛮夷三苗之人?
不过像司徒牧商侯契、工师牧滕公倕、大理牧姬恺等明锐之人心中倒的确是有些隐忧,帝尧这数十年来发动尧战,为了彻底击败三苗,人为抑制金元素力,甚至封印了金之血脉者,使得大荒间金元素力淡薄。谁敢担保不会引发金神蓐收的震怒?五元素相生相克,金神蓐收震怒,自然会引发连锁反应,其他诸神也会根据各自的利益而纷纷作出反应,别的不说,金生水,水神共工定然也是不满的。引发诸神震怒,这是什么后果?
帝尧更是早就想通了此中的关节,他发动尧战打的旗号便是征伐不尊神、不敬天的三苗蛮夷——当然三苗也尊神,不过作为金系他们只尊金神,这对于尊五元素神的炎黄之人而言的确无可容忍:五元素神只尊其一,到底什么意思?若是他帝尧的举动引发了诸神的不满,那尧战的正义性就荡然无存了,甚至他这个帝位能否坐稳都难说。
觋子隐这一句,完全切中了帝尧的要害。
“陛下,只怕咱们炎黄之中,有些作为已经触怒诸神。”觋子隐道,“陛下不可不明察啊!”
帝尧面颊抽搐,见群臣都紧张地听着,一时倒误会了觋子隐,还以为他要借着这个机会抨击自己的尧战政策,不禁冷冷道:“有些作为?圣觋不妨明言,老夫哪些作为失当,竟引起诸神震怒?若是圣觋说得人口服心服,便是废了老夫这个帝位也不打紧。”
这话就严重至极了,觋子隐大吃一惊,急忙躬身道:“陛下此言何来?陛下深受万民拥戴,为了诸神与苍天,不惜远涉南方瘴疠之地,向三苗蛮夷推行教化,我炎黄谁不赞颂?诸神心中欢悦,陛下所行又怎么会失当?”
“哦?”帝尧见他不是在攻击自己,心顿时放了下来,却更加奇怪了,“圣觋,那么你所说,究竟是什么人的作为触怒诸神?”
觋子隐缓缓直起身,幽冥般的眼睛缓缓向场中扫视,这时所有的重臣与百姓都浑身战栗,紧张地注释着他,十万人的场中,竟然没有丝毫声响。显然这是人人都关心的问题——究竟是谁连累我们被诸神抛弃?天哪!
“我昨夜窥测天意,却实在难以明白!”觋子隐长叹道,“只知道东方有一道不洁之气直冲上天,只怕这就是引发诸神震怒的缘由,但我实在难以看出这到底是何物!”
帝尧和重臣面面相觑,哦,你说我炎黄中不知何物惹得上天震怒,但你又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又如何解决?
“圣觋,东方的不洁之气能否详细道来?为何本座却没有发觉?”他身边的巫咸开口道。
巫咸乃群巫之首,与觋子隐平起平坐,但因为巫门实际掌控着炎黄祭祀权,却比觋子隐更有权势,除太巫氏之外,可谓是大荒中权力最大、最富有、地位最崇高的女人!
巫咸年纪与觋子隐相仿佛,五旬上下,可是她精神力强大到几乎当世无匹,容颜保养得宛如芳华少女,白腻的肌肤上没有一丝皱褶。巫咸侍神之虔诚,纵然是她的敌人也不得不钦佩。她几乎没有任何嗜好,无论是饮食、情爱、衣着、财富、权势,在她眼中尽皆是过眼云烟,每日除了祭祀,便是端坐冥思,与诸神沟通。
人的相貌肌肤容易受到心理的影响,长此以往,她那莹白的肌肤中隐隐散出圣洁之色。朝阳之下,浑身竟焕发出一圈白蒙蒙的光芒。普通的民众平时难以见到巫咸,每每一见,大都惊呼为神迹。
觋子隐侧过头望了望巫咸,淡淡笑道:“师姐,这不奇怪,师姐心性圣洁,自然而然地屏蔽这种不洁之物;而小弟平素认为人性本恶,因此并不屏蔽这人间的疾苦、罪恶与不洁。”
“呵呵。”巫咸淡淡一笑,“师弟是认为我不关心人间疾苦吗?”
“哪里,哪里。”觋子隐也哈哈大笑。两人时常就这个问题辩论,因此谁也不以为忤。
正在这时,忽然人群中有人高呼道:“陛下,臣知道这不洁之物是什么!”
人群哗地沸腾,便连神坛上的帝尧等人也一起纵目望去,只见黑压压的人群中自然而然地散开一条三尺宽的过道,一个身着白袍之人站在人墙的尽头,正仰首高呼。杂沓的马蹄声响起,许地率领着数百名轩辕战士挡开人群,将那人包围在了其中。
帝丘之卷 第四百零一章 祭祀之地,不洁之物
许地手提青铜剑走到那人面前,顿时就是一愕:“是你?”
“不错,正是老夫。”那人淡淡一笑,雍容地道,“恭喜小弟荣任骑尉之职。”
“呃……”许地怔怔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来——这人竟是金天部族的木之守护者木慎行!
“木大人。”许地沉声道,“旸谷正是多事之秋,你不在荀季子身边呆着,来帝丘做甚?”
“骑尉大人有所不知。”木慎行长长一叹,“老夫到帝丘,正是因为旸谷内乱之事,受我家东岳君之命,前来拜见陛下,调和兄弟之争。”
“哦。”许地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最近几个月,荀季子登上东岳君之位后,他的两个哥哥,康仲和许叔从边疆回师旸谷问罪,却被荀季子设计斩杀了许叔,康仲狼狈逃回北疆城之事。如今康仲率领大军离开北疆城挥军旸谷,而许叔的旧部也占据东海边的斟灌堡,发誓要为许叔讨回公道,扬言:若是帝丘任由荀季子这个杀人凶手逍遥法外,斟灌堡的战士不排除和东夷部族合作的可能。
三方已经火拼了七八次,各自死伤数千人。整个帝丘都在为此头痛,木慎行此时来到帝丘,想来也是为了求得帝尧的支持。
这时帝尧走到了神坛边缘,朝下望了望,温言道:“你是何人?”
“臣,东岳君座下木之守护者,木慎行。”木慎行跪倒施礼,“参见帝君!”
“哦?是木慎行先生?”木慎行乃是木之守护者排行第二的高手,帝尧自然听说过他的名头,当即含笑点头,“木先生快快平身,请登坛一叙。”
“谢陛下。”木慎行站起身,缓步走过人墙,慢慢地登上了神坛。他一向重视风度,便是当年被戴着面具假扮赤精子的虞无极打得灰头土脸之时也不肯丢了丝毫风度,何况此时在帝君和天下十万民众的面前。
木慎行上了神坛,再度参拜。帝尧搀扶他起来,上下打量他一眼,频频点头:“人言木慎行风采如仙,阵前可以为将,阵后可以为帅,果不其然。”
“陛下谬赞,慎行愧不敢当。”木慎行急忙表示谦逊,但面上的得色却怎么也掩饰不住,抱拳见过了周围的散宜氏、巫彭、觋子隐、商侯契、滕公倕和丹朱等人。他的身份比这些人差得十万八千里,不过帝尧在此,也不好一个个地磕头拜见,转个圈一躬身,也就算见礼了。
这些巫觋和重臣都想知道他口中的不洁之物是什么,一个个也客气得紧,礼数周到。莫说是一些部落之君,即便是东岳君荀季子到了帝丘,这些帝丘高层也未见得会对他如此客气,木慎行当真是心里得意至极。
“木先生,你方才说你知道那触怒上天的不洁之物?到底是什么?”帝尧道。
木慎行扑通跪倒在地,忽然间眼泪奔流,叩头道:“请陛下恕臣犯上之罪!”
“哦?”帝尧纳闷不已,搀扶他起来,“你如何犯上了?”
木慎行叩头不已,嗓音哽咽难言:“陛下……只因这件事情关系到一个大人物的名誉,臣……臣埋藏心底已久,却不敢对人言。但如今……方才臣在下面听到圣觋大人的话,才知道这件事已经触怒诸神,给我炎黄带来了灾祸,臣……实在不知是该维护他老人家的名誉,还是该以我炎黄福祉为重啊!”
帝尧心中一沉,缓缓抬头,见众臣和天下百姓都在翘首以待,期待着答案,只好弯下腰,将木慎行扶了起来,柔声道:“慎行莫要如此,一个人的声誉又比必得上我炎黄的福祉?你看这天下万民。”帝尧指了指脚下的人群,“他们信赖你我,将你我推上这等高位,自己辛勤劳作,以血汗来供养我们,我们又何以回报?当真是为了他们的福祉,莫说名誉,便是让老夫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慎行啊,你有什么话尽管说,老夫——朕敕你无罪!”
“谢陛下……”木慎行抹了抹眼泪,呆呆地望着面前黑压压的人群,半晌无语。
人群里忽然有人高呼:“说出来!说出来——”
立时万人响应:“说出来——”
霎时间十万人齐声高呼,犹如山崩地裂一般,莫说是木慎行,便是帝尧等人心中也是震撼无比,何曾见过十万人异口同声的高呼?这些蚁民平日间分散割裂,看似弱小可欺,然而一旦聚到一起,那种力量当真是世间任何武力都无法抵挡。
木慎行一咬牙,霍然扬手,将一块两尺长的石板举在了头顶,朗声道:“陛下请看,可有人认得此物?”
帝丘之卷 第四百零二章 以我之足,覆君之趾
所有人都有些发愣,怔怔地看着这块青石板,只见这石板上竟然是一个清晰的足印,更奇的是,外面的大足印内,还套着一个稍小的足印。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喧哗,宛如浪潮翻滚,有人大声喊道:“这是履迹石!”
履迹石这东西,凡是婚配过的男女都不陌生,因为按照大荒中的婚配仪式,部落中即将婚配的男女都要到附近有神迹的地方履迹。也就是说,哪里有诸神走过所留下的痕迹,这对男女就要到这里踩踏神的足迹,先由男子踩踏,而女子跟着男子,随着他的足迹一路踏过。
不过这个履迹石倒也奇,石上的脚印竟然深达三寸。无论大脚印还是小脚印,都如刀劈斧削般齐整,石面上五个脚趾的痕迹清晰可辨。一般老百姓哪能踩成这个样子,瞧来竟是元素力高手所为。
艾桑此时已是帝尧和散宜氏的义女,身为公主,紧随在散宜氏身后,望着桑冥羽——她此时还不知道他已然更名为觋子羽——一脸哀怨;白苗则作为觋子羽的圣者,随侍在他的身后;而许地作为轩辕军团的重装骑尉,正率领着自己的五百重装骑兵在六部族神坛下维持秩序。他们三人当年随着觋子羽从旸谷来到帝丘,路上见过这张奇怪的石板。当时艾桑还问过他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觋子羽语焉不详,只说这是对少觋氏极为重要的东西,自己四人的前途命运就寄托这张履迹石上。
当时三人也懵懵懂懂不明所以,这时候看见木慎行举着那块履迹石,都知道定然是觋子羽送给他的,却不明白在这十万人的大祭典中,干吗拿出这个东西。
帝尧自然也认得这石头,惊讶地点头道:“不错,这是履迹石。”
“陛下可知道,这上面的脚印是谁留下的?”木慎行沉声道。
帝尧和所有人都是一脸纳闷,心道:踩履迹石有什么稀奇?凡是婚配过的人,谁没有踩过履迹石?这石头无非是某个元素力高手一时兴起,踩得深了些而已。
“这个老夫倒看不出来。”帝尧哈哈大笑,“难不成老夫还对别人的脚印记得和面孔一般清楚?”
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
木慎行却一脸凝重,深深吸了口气,道:“这个大脚印的主人陛下很熟悉,它便是前东岳君姬仲所留!”
帝尧大吃一惊,诧异地朝周围望了望,见众人也有些发呆,不禁笑道:“姬仲这家伙,当真孩子气,踩履迹石为何踩这么深?嗯,他娶妻之时才是少年,虽然破坏了神迹,不过是少年心性而已。慎行,这……难道有什么大碍吗?”
六部族之君中,帝尧与东岳君姬仲交情最好,两人气质相似,都是不拘小节之人,彼此相交足有五十年,极为投契。想到姬仲被刺杀身亡,帝尧不禁叹息不已。
“陛下。”木慎行艰难地道,“东岳君踩坏这履迹石自然没有什么大碍,不过这足印却不是四十年前东岳君娶妻之时所踩,而是十八年前踩下的。”
“什么?”帝尧呆若木鸡,“十八年前……姬仲踩履迹石?没听说过十八年前他又娶妻呀!”
商侯契和滕公倕等重臣对姬仲也极为熟悉,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却一时难以想明白,均是皱眉不语。散宜氏忽然低声道:“陛下,若是此事涉及姬仲的声誉,还是日后再询问详情吧!此时大典在即,不要耽误了时辰。”
众人忽然醒悟过来,纷纷称是。
帝尧如何想不到其中的关窍,虽然不知道姬仲究竟做下什么事,但人死为大……他思忖片刻,皱着眉头望了望正翘首等待答案的十万民众,忽然一咬牙,沉声道:“慎行,你继续说下去!凡是有辱我炎黄之事,老夫绝不姑息!”
木慎行长叹一声,脸上肌肉抽搐,颤声道:“陛下……可知……这上面的小脚印是何人所留?”
帝尧忽然浑身一颤,涩声道:“你……说!”
“这……这小脚印的主人,是……”木慎行此时也紧张起来,额头上汗如雨下,浑身都在颤抖,声音几乎嘶哑,“是我金天部族大祭司……巫礼!”
“哗——”这一句话,当真犹如天崩地裂,十万百姓轰然就炸开了锅,就像在人群中丢了千百枚天火垕土弹一般。六部族神坛上也是惊呼四起,人人变了颜色,帝尧、散宜氏、丹朱、商侯契、姬恺、滕公倕、荀皋、姚重华、艾桑,一个个脸色剧变,呆若木鸡,甚至连站在帝尧身后犹如影子一样的龙言都面上失色。
巫咸身后的群巫更是惊叫四起,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色。倒是巫咸精神力超强,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然而眼中也露出极度的惊惧。觋子隐和觋子羽两人看上去也震惊至极,他们身后的觋者们更是大脑一片混沌,还没醒过神来。
帝丘之卷 第四百零三章 君如莲蓬,我为莲子
“你说什么?”帝尧面沉似水,冷冷地盯着木慎行,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喝道,“木慎行,你可知道你这指控意味着什么?”
“陛下——”木慎行咬牙跪倒,身子却是直挺挺的,沉声道,“臣自然知道。这个事情臣十年前便已经知晓,正是因为知道它的严重性,这才在心底埋藏了十年,只字不曾对他人说过。慎行乃是木之守护者,守护的便是我伟大的金天部族,我伟大的旸谷和我家东岳君,这等败坏他老人家名誉之事,臣如何能说?可是,如今此事已然遭到了神罚,诸神即将对我炎黄震怒,为了这普天下的百姓,为了我辉煌的炎黄联盟,臣纵然身败名裂,也不敢对炎黄联盟的未来坐视不理。”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悲壮至极,立时博得了民众的同情,底下众人高声喊道:“好汉子!”
“木之守护者,英雄豪杰!”
“木慎行,说下去,剥去这些炎黄败类的伪装!”
老百姓的呼喊回荡在帝丘之原,巨大的声浪震得神坛上人人动容,帝尧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巫咸微微闭上眼睛,面容平静,竟恍若没有听见一般。
“你撒谎!”巫盼忽然从巫咸背后走了出来,双目喷火地盯着木慎行,“我师姐纯洁如玉,敬天畏神,品质高洁,炎黄联盟尽人皆知,怎容你横加污蔑?你以为胡乱找来一块履迹石,便能向我师姐泼脏水吗?”
“嘿!”木慎行也豁出去了,冷冷笑道,“纯洁如玉?我看未必。老夫保证,这块履迹石绝然不会有假,当年东岳君和巫礼踩踏履迹石,苟合之后,怕人发现这足印,因此就将它挖了出来,藏在旸谷东岳神殿的地宫之中。老夫的职司便是守卫东岳神殿,地宫也是老夫的职责范围。见无数珍宝的地宫中却藏着一块普通的石头,心中奇怪,刻意追查之下,这才知道了这块石头的来历。当时丝毫不敢对他人言及。去年,金破天刺杀东岳君,旸谷大乱,有贼人偷入地宫,老夫担心这块履迹石有失,这才将它取走,偷偷藏了起来。”
“说得煞有介事,说,到底是谁指使你污蔑我师姐?”巫盼喝道,“我师姐已死,东岳君也已死去,你们见死无对证,便捏造我师姐和东岳君的坏话,中伤于他,到底是何居心?”
这话有道理,两人去年就已经死了,脚印又不像人的脸,一看就知道是谁的。随便让人踩一两脚说是东岳君和巫礼的,实在大有可能。
但一旁的艾桑、白苗和许地却知道这个履迹石是真的,虽然当时桑冥羽并未说明这履迹石的来历,但瞧着他当时信心满满、一脸狂热的样子,就知道绝不可能拿个假货邀取功名。不过三人也暗自骇异:这履迹石竟然犹如此惊人的来历,那么当时桑冥羽想将它献给少觋氏,就是下定决心要借此灭掉巫门,来为自己博取盖世的功勋!怪不得他坚决要做巫觋。
想到桑冥羽这个谋划长远的恐怖谋略,三人都是心惊不已——一举灭掉雄霸大荒数千年的巫门,这个计划居然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想出来的?可是三人对履迹石为何会落入木慎行手里,仍旧莫名其妙,想来桑冥羽有着完整的计划。
底下的老百姓也正在议论纷纷,谁也不敢相信,将一生奉献给诸神,在世人眼中纯洁无比、守身如玉的神巫,竟会与凡人私通。要知道,此事一旦证实,那便不单是对东岳君的名誉有损了,坦白说对东岳君的名誉还产生不了致命的打击,因为他即使地位再高,也毕竟是一介俗人,有七情六欲。可是对于巫门而言,这绝对是致命的打击。堂堂七大神巫之一,金天部族的大祭司,何等庄严,何等高贵,在世人的眼中几乎是神一般的存在,却不顾廉耻与他人私通,直接就会让人对整个巫门的神圣感产生质疑。
假若此事是真的,那诸神不震怒才怪。因为巫觋都是诸神选定,把一生奉献给了诸神,代诸神教化世人。从本质上说,神巫其实就是诸神的禁脔——自然是精神方面而言。那么神巫与凡人私通,几乎就是在给诸神戴绿帽子!即使平头老百姓,谁家老婆给他戴绿帽子还要大发雷霆,何况诸神了。
木慎行原本紧张不已,在初春略带暖意的空气中,几乎汗透重衣,不料一听巫盼质疑履迹石的真假,倒慢慢镇定了下来。淡淡一笑,朝巫盼躬身施礼:“神巫大人,老夫可以证明这块履迹石的真伪。”
“如何证明?”巫盼冷冷道。
“老夫可以请出一位证人吗?”木慎行笑道。
巫咸一直表情淡漠,一听这话却不禁目光大盛,在木慎行身上一扫。木慎行宛如遭到火灼一般,闷哼一声倒退出数丈远,脸色惨白如纸。却是巫咸一时拿捏不住,竟用上了精神力。
“师姐何必如此?”觋子隐淡淡道,向前跨了一步,以自己的身体截断了巫咸的精神力,“此中定然有极大的隐秘,师姐不如让此人说完。”
“我自然要让他说完。木慎行,把你的证人请出来吧!”巫咸呵呵一笑,脸上仍旧是一派春风和煦的表情,只是身躯却微微有些僵硬,凭她通天彻地的智慧,早知道今日已经落入一个极为可怕的阴谋之中,却一直思考不透对方究竟出什么牌。难道他们以为只凭一个来历不明的履迹石就能彻底打掉巫门的声誉吗?然而,木慎行一说请出证人,巫咸顿时知道大势已去,对方既然在十万人面前向自己摊牌,就必然有最后的杀手锏。而这个杀手锏,绝对是自己无法承受的。
她甚至已经隐隐知道这杀手锏是什么了。
帝丘之卷 第四百零四章 青铜之柜,豪杰之躯
“来人,请证人上神坛一叙!”木慎行大喝道。
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呼哨,所有人都扭头望去,却见神坛西北方的一片栃树林中,忽然响起一阵马蹄之声。四匹骏马飞奔而来,到了人群外,百姓们哗啦啦地让开道路,众人顿时看清楚了,四匹骏马两两一排,各坐着一位脸上戴着青铜面具的骑士,每两名骑士的身前都搭着一个木架,仿佛车辕一般,木架上却担着两只巨大的青铜柜子。
众人面面相觑,到底谁是证人?这四个戴面具的骑士吗?可是这青铜柜子是做什么的?
神坛上的所有巫觋也尽皆诧异,几乎每个人都悄悄施展出精神力去探测,一看之下不禁大失所望。这四名骑士无非是普通的元素力高手,青铜柜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精神力却穿透不进去。
说来也奇,巫觋的精神力无形无影,几乎可以穿透一切障碍,偏偏在青铜面前无能为力。因此大荒中人就认定青铜具有辟邪的效用,祭祀物多以青铜铸造。
四名骑士到了神坛台阶旁,许地率领重甲骑尉正封锁道路,一时有些迟疑,朝帝尧望了望。帝尧沉着脸微微一摆手,许地手臂一挥,喝令战士们放行。这四名骑士下了马,两两抬着那两只大青铜柜,缓步走上台阶。
青铜柜瞧来甚重,四名骑士神通修为颇高,并没有吃力的感觉,但肩上的木杠却压成了弧形,吱呀吱呀直响,瞧来竟不下千斤的分量。
巫咸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生平第一次生出一股无力的感觉。瞧着青铜柜越来越近,她慢慢地闭上眼睛,释放出一股精神力射入觋子羽的大脑:“如今,该履行你对太巫神的承诺了。若是你能灭掉这所谓的证人,我巫门,他日全力以赴,保举你登上少觋氏之位。”
这个诱惑不可谓不强,觋子羽神色不动,心中却是暗叹,大脑发出一股精神力,道:“神巫想必看得出来,事态发展到如今,任何人也无法使之停止下来了。但子羽保证,必定会与巫门全力配合,决不让某些人的野心得逞。”
巫咸幽幽一叹,睁开眼睛盯着那两只青铜柜,不再言语。
“轰!轰——”两只巨大的青铜柜落在了神坛上,砸得神坛上尘土四起,竟陷下去三四寸深。四名骑士扯掉柜子上的绳索,抽出杠子,走到两边静静而立,一动不动。
“你的证人,便在这柜子中吗?”帝尧奇道,转头问木慎行。
“回陛下,确实在这柜子中,容臣打开让陛下观瞧。”木慎行躬身道。
“速速打开!”巫盼喝道。
木慎行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左侧的青铜柜旁,劈手拧断上面的铜锁。
柜子里忽然冒出一团氤氲的白雾,一条庞大的身影扑通栽了出来。木慎行弯下身子,抓住那人的双肩,轻轻将他提了起来,笑道:“当真委屈大哥了。”
那人闷哼一声,肩膀一晃,震开木慎行的手臂,傲然而立,望了望旁边的帝尧等人,又漠然扫视了一眼神坛下的百姓,一脸桀骜不驯的睥睨之色。
竟然是归言楚!
老百姓大都不认识归言楚,见这个证人竟然是条彪形大汉,不禁议论纷纷。但神坛上的众人大都认得他,好歹归言楚也是木之守护者第一高手,大荒中威名甚著,况且最近屡屡闯入丰沮玉门,早就惊动帝丘。
“原来是你?”巫盼见又是这个巫门大敌,不禁娇斥一声,一脸讶然。
巫咸浑没料到出来的竟然是归言楚,大出自己意外,不禁皱眉沉思。帝尧却是微微一叹:“原来是言楚。慎行,你所说的证人便是他吗?”
“正是此人。”木慎行谦卑地道,“请陛下问他,屡次闯入丰沮玉门究竟是什么缘由?”
帝尧还未说话,归言楚面色大变,怒视着木慎行大喝道:“木老二,你……你敢背叛金天部族?居然将我族机密拿来邀功!”
他虽然体内元素丹被制,使不出元素力,但平素威严仍在,瞠目一喝,惊得木慎行倒退数尺。待到醒悟过来他使不出神通,这才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叹道:“大哥,小弟也是无奈啊!你离开这么久,不知道我旸谷内情,局势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只有如此才可以平息旸谷争端,还金天部族以和平。”
“我呸!”归言楚大声喝骂,“那荀季子若是倒台滚蛋,旸谷哪里会有内乱?无论康仲还是许叔,都比他强之甚远,老子若是能逃脱出去,第一个赶回旸谷扭掉他的狗头!当初若非是你们这帮趋炎附势的小人扶持荀季子即位,哪来如今的乱局?老子居然和你他妈这种小人做了这么多年兄弟,当真瞎了眼!”
帝丘之卷 第四百零五章 风刀舌剑,第二证人
归言楚离他颇近,骂得又急,几乎吐了他一脸唾沫星子。木慎行一脸僵硬,脸上的唾沫擦也不擦,缓缓道:“大哥何其之迂也,当初情势所逼,若不拥戴荀季子即位,只怕当时旸谷便会大乱一场。莫说小弟无力回天,便是大哥你,不也只好撒手不管,远离旸谷吗?是被逼也好,自愿也好,可既然小弟盟誓效忠荀季子,那就终身不悔,无论他面临什么状况,都不会弃他而去。难道这也有错吗?”
想起当年虞无极虎勃军团潜入旸谷,扶持荀季子即位的险恶形势,归言楚也不由叹息。是啊,当初自己不也是无可奈何,一走了之吗?他闭目长叹,猛然双眼一瞪,冷冷道:“你有苦衷也好,没有苦衷也罢,老子也不跟你算这场囚禁的账,可你怎能将东岳君临死前的大秘密拿来邀功?”
“哎,哎,你们能不能说详细点?”丹朱早已听得心痒难挠,见他们只是打哑谜,不由催促道,“莫要再绕来绕去,本君头都晕了。”
这估计是丹朱有生以来提出来的最受老百姓欢迎的建议了,神坛下的十万民众大为兴奋,一起高呼道:“对啊,快点说!快点说!”
木慎行心一横,大声道:“大哥,事到如今,再也隐瞒不住了。你说罢,东岳君临死前,给你的遗命究竟是什么?”
“啊呸——”归言楚怒目而视。
木慎行毫不理睬,大声道:“当时在场之人有老夫、归言楚、荀季子和巫礼,我们四人听得清清楚楚,东岳君命他前去丰沮玉门,迎回被太巫氏囚禁的木之血脉者!”
此言一出,底下的老百姓不知内情,还不觉得如何,可帝丘的高层却都知道,这十数年来木系并无血脉者现世,因此木系高手零落,除了人口繁盛,于元素力方面却吸收不多。至于原因,很多帝丘高层都知道,是因为十八年前,木之血脉者不知何故被太巫氏秘密囚禁,一直没有出现过。
说来也奇,这十多年来,金系和木系的血脉者一个被封印,一个被囚禁,也算是千年来绝无仅有之事,大荒间的元素力若是平衡才叫奇怪了。可是太巫氏囚禁木之血脉者的内情,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归言楚嘿然一声,默然不语。巫觋们也早就知道归言楚屡闯丰沮玉门的原因,并不感到奇怪。
“诸位可知道,木之血脉者为何被太巫氏囚禁吗?”木慎行大叫道,他此时成为整个大荒瞩目的焦点,心中激荡,正欲高声呼喊,猛然间额头一凉,只觉一股细细的尖锐之气直刺入大脑!
那股尖锐之气细如发丝,正要进入大脑,却猛然一炸,木慎行只觉大脑宛如受到轰雷交击,脑浆仿佛要被震成肉末一般。他一声大叫,直窜起两丈高,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他这时心中还残留着一丝清醒,知道性命攸关,使出浑身力量翻身跃出,一时立足不稳,扑通倒在了地上。
这时眼前忽然横过一道人影,觋子隐挡在了他面前,漆黑的眸子幽光大作,直盯着对面的巫咸。巫咸笑吟吟的,脸色却冷峻无比,身上的八龙墨袍无风自动,身周宛如荡起一股看不见的旋涡。
原来方才竟是巫咸偷袭,以一缕精神之锤射向木慎行的大脑,这若是被击中,木慎行的脑子绝对成了一锅浆糊,便是不死也要成白痴。幸好觋子隐一直防范着她的动作,一觉察精神力波动,立刻抵挡,精神之锤才没能刺进木慎行的大脑,在脑壳外爆发。
饶是如此,也几乎把他震成了痴呆。可见这巫咸的精神力有多么可怕了。
两大精神力顶级高手默默对峙片刻,巫咸忽然展颜一笑,送出一股脑波:“师弟,当真是好计策!好谋略!好胃口!”
“师姐过奖了。”觋子隐也回复一股脑波,“此乃天意,小弟纵然不愿,却无法抗拒。师姐既然要逆天而行,小弟也无可奈何。”
巫咸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悄悄撤回精神力。两大高手无声无息的搏杀这才告一段落。这等顶级高手间的搏杀,神坛下的老百姓不知,帝尧又怎能不知,当即脸色一沉,淡淡道:“老夫既然以炎黄之帝的名义恕他无罪,上至苍天,下至九地,人间的万物都不可伤害他。因为。”帝尧深深注视着他们,“这是诸神赐予炎黄之帝的权力!”
“谨遵陛下之命。”巫咸盈盈地道。
觋子隐也拱手示意。帝尧其实也无可奈何,虽然对木慎行气怒交加,但他此时已经明白,木慎行无非是台面上的棋子而已,这场乱局是巫门和觋门矛盾的大爆发。作为炎黄之帝,面对掌握神权的祭司们火拼,他还真是无能为力,尤其是此时在十数万民众的面前暴露出了巫门丑闻,他便是想缓和也没有法子。如果帮助巫门掩盖丑闻,他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那么,就看看巫门和觋门究竟谁会胜出吧!”帝尧暗暗道,随即盯着木慎行喝道:“你继续说吧!”
木慎行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怨毒地瞪了一眼巫咸,却不敢表露出来,冷冷道:“木之血脉者为何被太巫氏囚禁,其中原因不用我说,自然有人来向天下忏悔!来人,请出第二个证人!”
帝丘之卷 第四百零六章 十八年间,如隔山川
“还有第二个证人?”老百姓们议论纷纷,“天哪,这件事到底有什么惊人的内幕?”
所有人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另一个青铜柜,两名面具骑士大步走过去,咔地拧开了柜锁,又是一阵白雾缭绕,两名骑士伸手探进去,搀扶出了一个人!
待到白雾散尽,那人清晰地站在众人的面前,神坛上的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张大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里露出惊恐至极的神色,仿佛傻了一般。
良久,巫咸才悠悠叹息了一声:“师妹,原来你还活着!”
神坛下的老百姓原本不知道此人是谁,巫咸这么一说,再笨的人也猜了出来,顿时有人大叫道:“巫礼!她是巫礼——”
哗——十数万人顿时如沸腾的海水般爆发起来,惊呼声、质疑声、怒骂声、哭号声乱成了一团,甚至有些巫门的信民情绪激动地朝前拥挤,黑压压的人群宛如海潮般向神坛推进,立时纷乱不堪。短短瞬间,近百人被踩踏致死,许地的重甲骑士根本维持不住秩序,无奈退到神坛的台阶上大声吆喝。
巫礼脸色麻木,缓缓望了望巫咸、巫盼和帝丘众臣,又回过头冷漠地瞥了一眼群情涌动的百姓,淡淡道:“我早该死去了吗?”
巫咸摇了摇头:“师妹,你能够活着,我很高兴。”
“嘿。”巫礼苦苦一笑,“事已至此,师姐就不必宽慰我了。我也知道自己早就应该死去,可是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就像瞪大眼睛的濒死之人一样,一直在等待。没想到我的等待竟会给我带来更大的屈辱。到了如今,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死掉,还是该忍受一切屈辱继续等待。”
“师妹,师姐对不住你。十八年前……唉。”巫咸长长一叹,道,“原来你的精神力已经彻底丧失了,我说师尊和我怎么都感觉不到你的精神力存在,一直以为你死去了。”
“巫礼!”木慎行忽然举着履迹石大喝道,“这上面的脚印是不是你留下的?”
此言一出,场中一片寂静,方才还喧嚷不已的人群突然间静止,静得可怕,空气中似乎凝结成了冰凌。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这个神巫的身上。
巫礼缓缓转过头,凝望着那块履迹石,目光中露出一丝回忆,一股温柔。她忽然笑了:“你不必再逼问我了,这块履迹石,的确是我留下的。”
人群又一次沸腾了起来,帝尧胡须颤抖,八彩的眉毛簌簌抖动,脸上氤氲生色。事已至此,他倒平静了下来,这件事既然已经挑明,那就绝无善了的余地,只能火拼到最后了。但他身后的重臣们脸色却更加冷峻,他们的每一个人都与巫门或觋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场巫觋间的大火拼对他们而言可谓涉及到身家性命。一旦与自己关系密切的那一派倒掉,自己恐怕就会成为它的殉葬品。
商侯契忽然招来荀皋和范摧,低声道:“现在非常时刻,老夫命令你们的轩辕军团和蛊雕旅全体出动,整个帝丘进入戒严状态,包围全场,截断四面交通。听候下一步的指令。”
“是!”两人也知道此刻面临炎黄联盟百年不遇的大乱局,生平居然第一次合作融洽,并肩跃下神坛,各自调动部队去了。
此时听到巫礼承认履迹石的足印,木慎行一脸得意,长出一口气,笑道:“神巫,那么这个大脚印是谁的,你也可以承认了吧?”
他信心满满,以为巫礼彻底屈服了,没想到巫礼冷冷地盯着他:“这个大脚印的主人,你不配听到他的名字!你们谁都不配羞辱他!哼,大荒间男儿万千,有几人如他一般英雄无敌,慷慨豪迈?似你这种背主求荣的小人,他的名字进入你的耳朵,比与荀季子狼狈为奸还要屈辱万倍!”
木慎行瞠目结舌,脸色涨得通红。
巫礼不再理睬他,转身盯着巫咸道:“师姐,你知道我苟活至今为的是什么,只要你让我见一眼木之血脉者,我愿意当场自裁,以鲜血洗清巫门的耻辱。”
“你觉得木之血脉者适合来到这个场合吗?”巫咸淡淡道,“你觉得你的血可以洗清我巫门的耻辱吗?”
“你仍旧是这副铁石心肠。”巫礼凄然道,眼中泪光盈盈,“在你的心中,何时有过姐妹之情?何时又体会过人间的挚爱与相思?你总是脸上挂着圣洁的笑容,然后口吻冰冷地告诫我们,要尊天,要敬神,要虔诚,要清心寡欲,断绝世俗之情……可是师姐,我问你,难道人的血肉当真能修炼成铁石吗?”
巫咸依旧淡漠地看着她,眼中闪出一丝怜悯之色,她对心境的控制已经到了枯井无波的地步,便连这种怜悯也是稀罕地流露。
巫礼憎恶地望着她,自从少女时起,这个威严的大师姐就总是一副微笑与怜悯的神情,仿佛诸神一般俯视着所有人。可是巫礼不明白,便连诸神也有喜怒哀乐,神罚与神赐,而人类凭什么这样高高在上地俯视别人?
帝丘之卷 第四百零七章 巫觋暗战,人间情仇
“到如今,眼看巫门蒙受了如此大的羞辱,她居然还是这样!”巫礼心中猛然涌起一股怒气,转身望着神坛下的芸芸众生,袍袖一张,哈哈大笑道:“我告诉你们,与我相爱之人,便是东岳君姬仲!那个大脚印的主人,便是东岳君姬仲!我们非但生死相爱,还生下了一个孩子,便是当今的木之守护者!”
所有人都惊呆了,偌大的场地上鸦雀无声,众人的脑袋里纷乱一团,不禁涌起同一个念头:这个女人疯了!
“这个世上谁有他那样的英雄豪迈?谁有他那样的温柔体贴?”巫礼疯狂地大笑,眼睛里泪水奔流,恶毒地瞥着巫咸,见她仍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心中愤懑更甚,嘶声道,“我生下来便是一个巫者,可我生下来也是一个女人!这世间,最真挚的感情莫过于夫妻之情,母子之爱,一家人和和美美享受这家庭的温暖。无论是英雄们血染沙场,还是我巫觋教化万民,为的,不都是为了守护你们的幸福吗?”
巫礼忽然间呜呜痛哭,身子一抖一抖,却兀自不停,继续大声道:“可是凭什么巫觋就不能与你们来共享这世间的欢乐?我和姬仲真心相爱,却碍于巫门铁律,不得在一起,纵是生下了孩子,也被太巫氏发觉,严惩了我们,将我们的孩子抱走,囚禁在丰沮玉门!”她转过头怒视着巫咸,大叫道,“一个无辜的孩子,你们居然将他囚禁了十几年!我就是不服!我就是要我的孩子!这十几年里,我一直为了巫门的声誉苦苦压抑,可是,难道巫门的声誉,当真比人与生俱来的情感还要重要吗?”
她此时满面泪痕,面容扭曲,浑身颤抖着,目光缓缓掠过巫咸、觋子隐和帝尧,森然道:“在你们眼里,我是个不洁的女人,恶毒的女人,淫荡的女人,沉沦到地狱中的女人,可是,我仍旧是一个母亲!你们谁也否认不了!”
“这辈子,我无缘见到我的孩子,下辈子,我仍然要当他的母亲——”
巫礼仰天狂笑,猛然一头撞向旁边的青铜柜!
这时候老百姓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鄙夷?憎恨?失望?怜悯?还没来得及细细思考,谁也没料到巫礼竟突然自杀,不禁齐声大哗。巫咸和木慎行离她最近,一个淡漠无比,根本没有阻拦的意思;一个脑子兀自昏昏沉沉,反应奇差,竟眼睁睁地看着巫礼撞向青铜柜。
不料众人惊呼未已,觋子隐袍袖一拂,巫礼一头撞在了青铜柜上,竟然将偌大的青铜柜撞得陷了进去,就如撞进一块烂泥一般。众人目瞪口呆,巫礼慢慢拔出脑袋,也呆若木鸡,只见坚硬的青铜柜竟被自己撞了个头颅形状的凹坑!
“难道就想这样死去吗?”觋子隐冷冷地道,“你犯下的罪孽已经触怒了上天,降灾于炎黄,一死如何能赎你之罪?”
巫咸静默不动,巫盼欲言又止,帝尧等人面面相觑,却不知该如何插手,帝丘的高层竟集体沉默。
觋子隐一步跨出,凌空虚蹈,跨出了神坛,悬浮于半空,八龙白袍随风摆动,乌黑的长发迎风飞舞,宛如天神一般。百姓目睹这等神迹,不禁齐声惊呼,有些信民竟然跪地叩拜,感动得呜呜痛哭。
“诸神的子民!”觋子隐庞大精神力狂猛地涌出,竟然笼罩全场。虽然他的修为几乎臻至绝顶,却仍未能控制到十多万人的精神,不过百丈方圆的百姓有数万人都受到了他的影响,一时顶礼膜拜。
“这个女人——”觋子隐一指巫礼,“淫欲缠身,从一个圣洁的巫觋沦为低贱的凡俗女人,与凡人私通,已经触怒了上天,降下灾祸。你们说,当如何惩罚她?”
“烧死她!”有人狂吼道,“向诸神谢罪!”
“将她五马分尸,以她的血肉供奉五元素神!”
老百姓纷纷怒吼,即便方才有怜悯之意的,如今也化作了一腔憎恨,一个个脸色涨红,神情狂热。
觋子隐双手上举,喃喃道:“无论她犯下什么罪孽,我们都无权处置一个神圣的巫觋,就让我们祈求上天,降下裁决的旨意吧!神的子民们,让我们跪叩上天,祈祷他们宽恕我们,祈祷他们降下针对这个女人的裁决吧——”
声音神秘而悠远,带着无限的怜悯,无限的慈悲,在场除了巫咸等寥寥几名精神力强悍的高手,竟连帝尧等人都情不自禁生出了恐惧,默默地哀求着上天。神坛下更是呼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人人脸色哀戚,如丧考妣,连轩辕军团的战士都扶着长矛跪拜,一脸虔诚。
这时已经到了计划的关键环节,按觋子隐和觋子羽的策划,这时候借上天降下谕旨之机,以天火炼化巫礼,趁机剥夺巫者的一部分祭祀权,给巫门带来惨重的打击。
帝丘之卷 第四百零八章 预言之术,杀戮之器
眼看计划即将成功,觋子隐心中狂喜,张大嘴巴,双手虚抬,正要以精神力在半空中显示出神谕,猛然间空气中响起一声厉啸,一个森然的声音传来:“神谕便是赐她无罪!”
觋子隐大怒,抬眼一望,陡然间面前一道庞大的雾影激射而来,尾部竟然喷发出浓烈的火焰,凌空越过十万百姓的头顶,划过数百丈的空间,仿佛闪电般撞了过来。
那雾影奇怪无比,形体呈圆锥状,长达一丈,粗有四五尺,也不知是什么武器。觋子隐此时焉能退让,双手一合,大喝道:“坠——”
却是巫觋预言术!
巫彭精修预言术,号称巫门第一人,一声轻喝可以坠落数百枚疾飞的利箭,少丘等人在杞都大吃苦头。觋子隐虽然不以预言术见长,这一声断喝也是威力非凡,那合抱粗细的尖锥之物陡然间断裂成了两截,尖端折断,重重地砸到了神坛的台阶上,当场将一个轩辕战士砸得骨断筋折。
觋子隐刚刚松了一口气,却猛然泛出一丝不安之感,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那圆锥的尖端坠下之后,后面那截圆柱里却裹着一个人!
那人嘴角忽然发出一丝冷笑,手臂一伸,掌中却握着一个圆筒,嘭的一声那圆筒中火光一闪,一道烟雾激射而出,直扑觋子隐!
觋子隐冷冷地盯着那射出来的烟雾,精神力运转,喝道:“散!”
这下子惨了,那烟雾果然听话地“散”了,不过烟雾中裹着的一枚圆球也散了。远处的滕公倕大叫一声不好,众人眼前猛地闪耀出一团橘色的光芒,耳中只听到轰然一声巨响,大地震动,尘土翻滚,什么也看不见了。
人群中乱成一团,神坛上也一片惊呼,漫天的尘土中,人影奔突,土块纷飞,却是一片模糊。也不知过了多久,尘灰慢慢散去,视野渐渐清晰了起来。
却见偌大的六角形神坛,硬生生被轰塌了一个角,整座神坛仿佛被风暴洗劫了一场,一片狼藉,神殿上的瓦片早已不知飞去了何方,六根柱子也缺了一根,倒塌了半边,人群倒了一地,惨叫着,呻吟着,地上满是血迹,有些防御力差些的战士,躯体竟被活生生地撕裂,残肢碎肉撒了一地。
神坛上只剩下十多人还能站着,不过也是一头一脸的尘土,几乎辨不出面目。便是今日穿着盛装做新娘的娥皇、女英也狼狈不堪,高贵的冠盖被掀飞,美丽的脸庞上到处沾满了灰尘,只剩下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子仍旧清澈。
帝尧被姚重华等一众高手护得严密至极,姚重华见机快,居然有时间凝出一面巨大的火神之盾,将四面八方的冲击尽皆挡住,帝丘的高层这才没有太过凄惨。不过姚重华自身受到那股爆炸之力的冲击,却是口角浸血,面色惨白如纸。
灰尘落尽之后,众人诧异地看见,觋子隐竟然原地僵立不动,一旁的木慎行早被震飞出去七八丈,可他身后的巫礼居然也毫发无损,显然他以自己强悍的精神力硬扛了那恐怖的一击。不过奇的是,他身后却多了一幕抖动的波纹,那波纹恰好将巫礼罩在其中,同时罩住的,竟然还有一个陌生人!
众人看了半天才明白,心中暗暗骇异,连姚重华都抵挡不了的爆炸冲击,这觋子隐不但从正面硬生生地挡住,还凝结出一座巫神封印,困住了那个偷袭者!这等精神力真是骇人听闻。
众人待到回过神,一起望向那封印中被困住的陌生人,不禁齐声惊呼,滕公倕更是大叫了起来:“司幽!一使出天火垕土弹,我便知道是你!”
这座封印并不隔绝声音,那少年听到他大叫,慢慢地抬起头来,瘦弱、倔强,身上背着一只奇异的圆筒,狼皮袍子斑驳碎裂,犹如乞丐一般,果然便是司幽。
觋子隐听到“司幽”这个名字,一脸惊讶,缓缓回过头来,众人顿时大吃一惊!
方才天火垕土弹爆炸之时,觋子隐并不是为了困住偷袭者,而是为了保护巫礼,将封印凝得大一些,原本打算把自己一起护住,没想到这个少年闪电般窜到了巫礼身边,占据了封印的空间。觋子隐这下子倒了霉,自己凝出的封印自己却挤不进去,立时正面受到爆炸的冲击,身上的衣袍给炸得支离破碎,胸膛、面部的血肉竟也被活生生地剥去了一层,瞧起来恐怖至极,宛如鬼怪一般。
帝丘之卷 第四百零九章 母子血脉,血肉亲情
司幽默然而立,并不回答滕公倕,也不介意已经被强大的封印困住,只是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巫礼,脸上的神色一时茫然,一时激动,一时又无比地憎恨,脸色怪异无比。
巫礼也呆呆地望着他,两人默默对视,竟仿佛痴了一般。
良久,司幽忽然道:“你……便是旸谷的大祭司,巫礼?”
“是我。”巫礼望着面前这个少年,心脏忽然怦怦怦跳得厉害,便是被人擒到此处,名声扫地之时也没有这般紧张。她嗓音嘶哑,喃喃地道,“你……你是谁?”
司幽忽然间泪流满面,哽咽道:“我没有名字,自从我生下来,就在一个漆黑无比的洞穴内度日。每日送饭的人都喊我‘杂种’,直到我十六岁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跟杂种有什么区别。他们说我是个孽种、罪人,说我不该生到这个世界上,说我活着就是在犯罪。他们恶毒地辱骂我,希望我承受不住这种羞辱,自己一头撞死……”司幽忽然间呜呜痛哭,大吼道,“你知道吗?那个洞穴的顶上,是一个一尺见方的天窗,每日别人送给我的,除了发馊发霉的米糠,冒着臭气的腐水,还有他们随意撒下来的大小便……”
“你别说了!”巫礼浑身颤抖,几乎要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号啕大哭。
“你知道吗?那个洞穴内那么狭小,连我自己的粪便都无法排掉,就那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堆积……”司幽哈哈大笑,笑得热泪奔涌。
“不!不——”巫礼嘶声大吼。
“你知道最后我是怎生逃出来的吗?那是因为粪便堆积到了天窗底下,我就踩在大粪上,伸出双手将那些送饭的人一个个扼死……”
“扑通——”巫礼直挺挺地摔倒在了地上。
司幽怔了一怔,蹲下身子,呆呆地看着她,待到巫礼悠悠醒转,才慢慢地道:“你知道吗?直到我逃出来以后,才知道我还有一个名字——木之血脉者!”
“儿子——”巫礼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猛地抱住他,泪水奔涌,身躯颤抖,除了痛哭,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神坛上下,所有人都怔住了,这时侯没有一人说话,无论慈悲之人、麻木之人、冷漠之人还是铁石心肠之人,都默默地注视着这对母子,心里五味杂陈,真真酸涩。也许,尊神的意志和权力的意志再强烈,也抹杀不了人心中的亲情。
“师尊,师姐……实在是太可怜了!”
丰沮玉门,太巫神殿。
太巫氏静静地坐在虚空中的石台上,面前的明月化作巨大的光影,将六部族神殿中发生的一切清晰地投射在其上。
巫真跪在她的面前,凝望着明月光影,清丽的脸上泪水纵横,呜咽有声:“师尊,您救救她吧!”
“哼,你还有脸来为她求情?”太巫氏脸上戴着紫石面具,看不见她的表情,声音里也没有喜怒,“为师生平最恨对诸神不虔诚之人,当初为师对巫礼何等宠爱,将她派到东方第一大部族担任大祭司。可她呢?自甘堕落,醉心淫欲,非但与凡人私通,还生下孽子!”
巫真心中一抖,不敢再说话,低头不言。
“玷污巫门,亵渎诸神,如此大罪,纵然将她烈火焚身也毫不为过!”太巫氏森然道,“为师不过是不愿丑事张扬,这才夺了她的儿子,秘密囚禁,此举算是对她最大的宽容!你看看她,非但不知感恩,还对那东岳君念念不忘,无数次要向我讨回这个孽种。一个巫者,堕落到如此不可救药的地步,你还让我救她?”
巫真知道自己的师尊最痛恨男人,对目前大荒中男权兴盛,母权衰微的现状痛心疾首,一时想起自己和觋子隐的私情,心中惴惴不安,低下了螓首。
“方才觋子隐的所作所为你都看见了吧?”太巫氏忽然转换话题,道。
“看见了。”巫真心中悲苦交集,一则怪觋子隐为何如此狠心,竟要以这种手段打压巫门,彻底撕破脸皮,今后二人可怎么来往?二则在为觋子隐的伤势担心,天火垕土弹的威力她可是比谁都清楚,觋子隐正面受此一击,也不知道伤势重不重,脸上的伤痕能否复原。
一想起风流倜傥的子隐哥哥从此就是生死仇敌,她心中悲戚之意再难压抑,忍不住哭了起来。
太巫氏虽然精神力通天彻地,毕竟无法看到人的内心,还以为她是在为巫礼伤心,哼了一声,道:“莫要为这个自甘下流的女人伤心了,好好想想你自己吧!”
“师尊……”巫真骇然抬头。
“你的心跳加快了,全身血脉涌向大脑,嘿!”太巫氏嘿然道,“为师知道你自小就跟觋子隐要好,感情不错。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对面那个瞎子还没有如此放肆,巫觋两门倒也能和谐相处,可今日一过,就成了生死仇敌啦!切切要记住,加强自身修为,斩断人间情丝,以巫礼为鉴!”
巫真心中惊惧:“师尊难道知道我和子隐哥哥偷情之事吗?”
帝丘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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