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怎不郁闷
作者:老庄墨韩|发布时间:2024-06-28 16:25:05|字数:357505
“我看你根本没有找吧!你觉得容大哥配不上那些名门淑女,所以你不肯托媒上门吗?容大哥虽然身体不好,但他很努力在练习恢复了,现在看起来也和普通人差不多了。容大哥虽然不是个官,可他有这么大的产业,很有钱了,也不会委屈将来的夫人,容大哥虽然没有右手,可是他为人那么好,又那么有才学,他有什么人配不起?”
安无忌看着青姑越说越激动,越来越有要动气的迹象,甚至很有些要提起握拳的动作,真是欲哭无泪:“没有没有,我绝对没有这么想过!容先生的人品才华,天下没有任何女子他配不起!”
这话绝对是出自真心,和青姑的盲目崇拜不同,他是真的认为,容谦这样的人,就算是武功全失,身残若此,只要有心,天下最出色的女子,他都可配得,但问题是,那首先也要他自己有心啊!
“既然你也说配得起,那为什么你又不尽力?”
安无忌把心一横:“我这还不是为你打算吗?”
青姑一愣:“为我?”
“是啊,容先生真娶了容夫人,你置身何地?将来容夫人掌了家,你一手辛苦做出来的产业,自是要交给她的,那你……如何自处?”
“这有什么问题?”青姑茫然不解:“这产业本来就是容大哥的,大哥有了嫂子,我当然要敬重她,听她的话,帮她的忙。”
安无忌跌足:“可你什么都没有了……”
“我有容大哥啊。”青姑愕然。“我有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安无忌仰天叹气:“唉,那时候,容大哥还是你现在的容大哥吗?我是说,既然他待你好,你待他亲,为什么你不嫁给他算了。”
青姑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叫出一声:“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你们一直住在一起,又这么亲近,他可以娶妻,可你将来怎么嫁人……”
青姑白了脸,挽了袖子捏拳头。她怎么能做容大哥的妻子?容大哥该配天下最好的女子才是!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和容大哥清清白白的,你这样乱说话,害了容大哥的名声,将来新嫂子怎么进门,就是进了门,也不会许我常常在容大哥身边帮忙了。”
她又气又急,又是惊慌,一想起这诸般后果,更觉气恼,挥了拳头就要打人。
安无忌抱头就跑:“我明明是一片心思为你好。你们清清白白?这话说出去谁信啊!”
青姑是脸上大红,咬着牙追得更急了。
其实安无忌是知道今天好歹逃不脱,所以索性在被揍成猪头前气她一场罢了。唉唉唉,千怪万怪都怪自己自作自受,好端端把一个纯朴的村姑变成一个习惯使用暴力威胁的女魔头。
这两个人,一个死心眼地,满心满意就是一个冷漠可恨的小皇帝,完全不替自己打算。一个死心眼地,满心满意就念着替一个不懂照顾自己的家伙娶妻置家,也同样完全不懂替自己打算。
这两个人可算是凑得绝了。可明明没他什么事,为什么他会莫名其妙变成牺牲品,风箱老鼠两头受气啊?
听到脑后风声劲疾,安无忌惊得一回头,恰逢一只纤纤巧巧的拳头在眼前无限放大,鼻子一痛,眼前一黑,安无忌手脚大张地从半空中掉下去,欲哭而无泪。
容相,你太不公平了!你就教她,不教我!
容谦本人当然是完全不知道,隔着一个院子,青姑还在算计着要把他推销给某个女人,而安无忌正对他无比怨念。他只是苦了脸,和刚刚青姑端来的这碗补品作斗争。吃得两口,又是反胃欲吐,无可奈何地皱了眉头。
这进补的滋味,真是苦不堪言啊!
适时脑海中传来淡淡笑语:“小容,欲速则不达,你最近复健调养得确实过头了些,没必要过于勉强自己的。”
“劲节!”容谦一笑。“最近你那边过得如何?”
自从他为了复健,同风劲节定好每月必定时联络的约定后,小楼那边的同学倒还算帮忙,很多时间不用他们呼唤请求,直接就将他们接通了。
想来是刚才风劲节正和小楼里的同学聊天,无意中听他们提起自己苦着脸吃补品的样子,所以忍不住要相劝吧。
“还能如何,惨不堪言啊!”风劲节叹息:“特别是有你这种天下第一听话,第一合作的病人做陪衬,我的挫败感就更加严重。”
“不会吧?”容谦百思不解:“我听说卢东篱很配合你啊。”
风劲节坐在小凳上,守在炉前,手上扇子不停,冷哼:“表面上配合,心理上一直在抵制。”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远离了尘世喧嚣,傍着竹林清泉,山间这两三间茅舍,正冒着一缕炊烟。
房屋虽然简陋了些,布置得却是舒适清雅。山风送爽,鸟鸣幽幽,正是心旷神怡,修身养性的上上所在。
可惜,在这人间仙境之处,扇着火熬着药,和小容通着话的风劲节的心情,却怎么也没法和这景色相和上。
接了卢东篱出来,他最后却并没有按照原计划和其去京城找苏婉贞,而是在半路上,找了这处清幽所在,停了下来,继续替卢东篱慢慢调理身体。
他是一直念叨着要让卢东篱与苏婉贞尽早团圆,但是要就这么直接带着又哑又盲的卢东篱去见苏婉贞,他还是不能不犹豫。
当年,他曾经在苏婉贞面前力保过卢东篱会安全无恙。就算如今人事已非,再无人认得他是旧人,那个诺言,他自己却是不能就当做未曾出口。一个万念俱灰,生无可恋,又带着双重残疾的人,能算是安全无恙吗?让这样的卢东篱和苏婉贞重会,合适吗?对于那个温婉的女子,这该是多大的打击。
卢东篱也坚持不愿去见苏婉贞。每每想到苏婉贞看到他的样子会有多么伤心,便也是说不尽的黯然不忍。因此,风劲节终是一咬牙作罢了。再说,若是不能带着一个健康的卢东篱去见苏婉贞,那不也太丢他自命为天下第一神医的脸了吗?
于是,他们的行程就暂时耽搁了下来。为了突破卢东篱的心理障碍,让他的眼睛和嗓子能早日恢复,风劲节绞尽了脑汁,各种法子一样样试过来,而卢东篱在表面上也十分配合他的所有安排。让吃什么就吃什么,让怎么复健就怎么复健。但是他整个人的情绪却始终是死气沉沉的。风劲节明白,在内心深处,他其实一直在排斥着让自己恢复好转,在感情上,他始终不能接受,自己一个人安然无恙毫发无伤地继续活在人世间。
卢东篱的残疾本来就是心理疾病,心理上的问题不解决,说什么都是废话。而且因为心绪一直不佳,就算是他表面上强颜欢笑,努力调养,效果也总是微乎其微。
风劲节的诸般努力,一样样最后都化成了泡影。整天面对这种软绵绵的不抵抗却也绝不合作的病人,再比比这么听话的小容,他的郁闷可想而知。
那边容谦忽然又道:“对了,上回听张敏欣说起你的事,说对待你,卢东篱是肉体上顺从,心灵上背叛……”话说到一半,容谦已是掌不住失笑。脑海深处传来风劲节的咆哮:“那个腐女,到底有完没完!”
容谦大笑出声:“劲节,消消火吧,郁闷着郁闷着也就习惯了,咱们这帮人,谁没受过她的害,放宽心吧,习以为常就好了!”
不习惯又能怎么样?风劲节咕哝着。说到底,让他郁闷的又不是她。
他想,自己是该认真考虑下措辞,如果到了万不得已,他该怎样和卢东篱解释交代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然而,他万万想不到,当他们耽搁在这清幽山林之间的时候,那只巨大的黑手,已经悄悄逼近了他。
那至大的威胁,他还没有看见,却会在不远的将来,让他再也没有仔细考虑那个问题的机会。
第一百章 阴影憧憧
噩梦。噩梦又回来了。
那一根根铁链,一根根的银针,一根根分他的筋,错他的骨的手指。
噩梦中,曲道远睁着眼,颤抖着,喘息着,挣扎着,张大了嘴,却强撑着不敢发出一声哀嚎乞求。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他醒不过来。
“官人,官人……”
耳边渐渐可以听见妻子一声声焦急的,慌乱的呼唤。曲道远忽然浑身一震,睁开了眼。这次,他终于是真的睁开了眼。
屋内小小的油灯,亮着昏黄的光,照出妻子憔悴的脸。
连续数日,他夜夜噩梦惊魂,虽然强忍着默不做声,又怎能瞒过枕边之人。
曲道远冷汗淋漓,身下的被褥已经潮湿。妻子想要呼唤丫鬟进来更换,曲道远摇摇头,只拿过一早备在一旁的汗巾擦了擦头脸,将妻子搂进怀中安慰。
“没事,只是前段时间太累了。多休息两天就好。”
妻子闭了眼。
“你这次在家里已经太久了。商队不能没有你。也许,你出去走一走,反而会好得快些。”
她是行商首领的妻子,不是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他有事,他不能说,而她帮不上他。可是最起码,她该可以让他免了如此辛苦掩饰的痛苦。
曲道远默然片刻,用力搂了下怀中的人。
“好。没事,阿维,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他说的很有信心。最起码,他活下来了,不是吗。
三天时间,他尝遍了人间酷刑。他被挟持着半夜回到自己家中,看着一把把锋利的短剑,悄悄地搁在睡梦中妻儿的脖子上,等待着他的决择。
他只是个商人。他重义气,念旧情,可他只是个商人。他不是死士甚至不是军人。他受不过这样的威胁折磨。他只有招供。他招出了他曾受过风劲节的多少恩义,他招出了当年风劲节安排他在定远关附近行商的深意,他招出了他曾苦候卢东篱数月而不得,他招出了当年风劲节曾留下过的暗语联系方式……
他本以为,在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之后,自己会被灭口。然而,三天后,他却又在夜里被轻飘飘送回那青楼花魁的房间,那冰冷的声音,只在他耳边轻轻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你身边会有我们的人日夜看着,这三天的事,你若是敢泄露一个字,满门别想有一个活口。记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你就只是在这里和美人厮混了三天,做了有钱男人都会做的事。以后,如果有人再用暗语上门找你帮忙,你该知道怎么做了!”
他转眼就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一切照旧,所有人都以为他艳福不浅,在那销金窟里和那青楼名妓寻欢作乐了三天而已。
那三天的经历,仿佛只是一场噩梦。那些人甚至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明显伤痕,就算他要去向人诉说,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
吹熄了灯火,曲道远在黑暗中静静躺在床上,睡不着,只呆呆地盯着模糊的幔帐。
那三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
那些人反复对他用刑,反复讯问,到最后才满意他已经如实招出了一切。
他也确实几乎招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几乎。只除了当年风劲节留给卢东篱的那封信。还有和那封信有关的一切。
他知道,风劲节为了在必要时得到助益,曾与许多旧日下属订过暗语应答,不管出现的是什么人,只要对得上暗号,只要还肯念他昔日旧情,各方商家就必然全力相助。他也知道,风劲节对每一个大商家所订的暗语都不同。
他知道与自己联络的人应该用什么话,却不知道调动别的力量该是什么暗号。然而,他却猜得出,风劲节留给卢东篱的那封信里,必然交代了一切。苦候卢东篱不至时,他手里拿着那封信,也几次三番有拆封一窥的冲动,但最终他却没有辜负风劲节的信任。为了怕自己意志不坚,有朝一日背誓偷窥,他在潼城觅地把密信深埋,然后引着商队远远离开。
那封密信,油布裹了,银匣装了,正安静地躺在那荒野中的山石下,大树旁。
此事天地之间,唯他与风劲节二人方知,风劲节已死,便永远成为他一个人的秘密。即使是被逼到绝处时,即使招出了其他的一切,他却还是没在这封信的事漏半点口风。
别的事,都还另有知情人,象小刀,象王大宝。如果他们被抓住逼问,一旦发现他撒谎,这些煞神必不能饶他全家。唯有此事,他自恃无人知晓,所以一力隐瞒。
如果他招认了这封密信,那他所作的一切就不再是一个商人纯粹的报恩行动,而是无数手握金银商脉的商人组成的团体联盟行动中的一环。他不知道来逼供他的人是谁,但他猜得到是来自朝廷的人。如果他招认了这个,对他的妻儿,对他当年的伙伴,都会引来泼天祸患。所以,他抵死相瞒。
那封信,幸好他没看,也幸好他当年就将它埋藏。现在,这些人就是把他家里商行里翻个底朝天,也发现不了一线蛛丝马迹。
他那一直不曾在人们面前出现的三天,他身边也没有任何人起过疑。这番苦楚,他只能永远深深埋在心中,不能向任何人求助,不能与任何人诉说。
整件事,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就好。一切总都会好起来的。因为已经不可能更糟。
曲道远的三日艳福,和之后的性情大改,夜晚易惊,神情恍惚,都没有引起他人什么注意。其实,风劲节纯以情义来维系的这个巨大的商人联盟,骨子里根本松散地算不上是一个组织。大家都不曾受过教导和训练,也没有足够的心理防备。就算有人发现曲道远的疑点,也不会想起来要将消息通传各方,更不要说将消息上报给风劲节。
与曲道远遭遇相似的商人其实还有几个。风劲节当日与卢东篱何秀姐一路而行,路上曾求助过的大部份商家,暗中都在被赵国最出色的密探调查追究,小心监视。
而各个地方最高负责的巨商,所有找人的命令的最高下达人,密探便直接下手。每一个人都会因为种种合乎情理,不为外人所疑的原因,在一段短时间内消失在人前,然后,重新出现时,多少有点恍惚不宁,只是总有种种理由解释搪塞过去。
他们和曲道远一样,被威吓伤害,被逼供。也和曲道远一样,神思不宁,行动失常,噤若寒蝉。
只是,大部分人,还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仍然只是单纯地念着旧情,准备着,如果他日有人能报出恩主的暗语,就尽量给予帮助。他们不知道事情原委,也不知道风劲节身在何处,他们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也不知道。
密探搜集的情报,雪片一样飞往京城,飞到赵王的御书房中。当各种情报都明确指出,所有人都是念着风劲节的昔日旧情而相助时,强大的国家力量,开始认真分析记录搜寻,所有曾在风劲节手下做事的商人。
全国各地,各个不同的商会商团,每一个曾与风劲节有过牵扯的人,每一个从风家走出来的成功商人,以及他们自己带出来的徒子徒孙,所有人的生意,产业,势力范围,一处,又一处,都被明确而细致地列出来,传送到御前。
而这些被调查的人,除了那些遭受非人痛苦的被逼供者,再没有谁察觉,有一场严重的危机正在逼近。说到底,他们只是商人。他们聪明敏锐,识进退,懂世情,然而,他们不是智者谋士,不是浸淫官场之人。
其实,要消灭这些除了钱什么也没有的人,太简单。只要一道圣旨,几批军马,就够了吧……
然而,看着从四面八方送上来的一道道密报,真正确认整件事的原委,城府幽深的赵王同他的心腹谋士四目相对,彼此都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寒意。
只有去细看四面八方,天下各地传来的一道道细则详文,才能真正明白,当年风劲节随手教出来的一批部下,拥有着怎样的才华和能力。
如果风劲节有心,仅靠着这几乎掌握赵国一半商圈的力量,就可以发展出任何惊人的势力。如果他肯用心,在赵国,不知能掀起多大的风浪,甚至直接威胁到皇权的稳定。然而,他明明有这样的能力,却什么也不做,放任如此潜力巨大的一股势力,成为一个单纯松散的商业联盟,而自己甘心散尽家财去边关苦守数年,然后,为了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从容就死!
风劲节,他是什么人?他怎会有这样的能力,这样的本事?
风劲节,他的行为,为什么如此不可思议,不可理解。如果他信手而为,就能造就这么多的人才,这么大的基业,那么如果他倾心倾力,到底有什么事,办不成!
风劲节……他死得太无谓,太可惜,太可叹!
但是……但是,他终归是不能不死。
怔怔望着桌上一封封密信,赵王已经很久很久不能做声了。
陆泽微平静地提笔,在墙上一张已然密密麻麻,点了无数红点的地图上,再次标注出三个新的红点。
每一个点,就是一个因风劲节而掘起的商业力量,沉静地看着整张赵国地图,看着几乎占据所有国土的密密红点,再没有什么,比这种直观的感受,更加让人震撼。
陆泽微深深叹息,转头看那目光阴森,面沉似水的赵王。
第一百零一章 守株待兔
为着风劲节的死,赵王这数年来也是时常怅然的。然而,此时此刻,亲眼看着这一封封密报,他却为自己当年的决断庆幸。
那个人,太强大,太可怕,潜力太深不可测。无论他多么有才华,多么肯为国尽力,这种人,也只有死,才能让上位的君主放心。就算这君主私心中有多么欣赏他,钦慕他,渴望拉拢他,结果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只要是挡了路的,无论是刺棘乱草还是芬芳芝兰,都只是必当被清除的杂草。
“看来,风劲节是留下了继承人,留下了可以继续操纵影响,如此巨大商圈的方法。那个假的曲道远就是此人。”
赵王感慨片刻,终于开口:“风劲节倒也是个痴人。卢东篱无情无义,任他枉死,他却在身后也还要替他安排退路,护他周全。”
陆泽微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忍无可忍:“卢东篱不是无情无义。他们两个,不过是把这个国家看得太重了!”
赵王没料到陆泽微竟会顶撞自己,愣了一愣,脸上神色几番变化,几欲恼羞成怒,最后却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没再接陆泽微的话题。
他只是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陆泽微身前,与他一起并肩看着墙上那幅满是红点的地图。然后伸手由图左图右徐徐抹过:“这些,就是他的力量。不管继承这力量的人是谁,泽微,你看,我们是否都应该乘他还来不及做任何事的时候,秋风扫落叶,来个斩草除根。”
陆泽微望着整张地图的红点,深深叹息:“他们不过是些商人,没有武力自保,皇上要毁灭他们很容易。可是……”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摩这片赵国的大好山河:“整个赵国的商业命脉,怕也要毁坏大半。”
作为一个皇帝,赵王的眼光能力都是极出色的。所以他沉默了。经世之术上,他有一定造诣,所以对商人他可以轻视鄙薄,但他绝对没有让一个国家从此百业荒废的勇气。
他思索良久,方徐徐道:“赵国也不是只有他风劲节家走出来的商人,要是实在不行,朝廷也可以将那些生意收来派人官办……”
陆泽微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陛下,这些升斗小民可以将平凡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热闹繁盛,可是如果由官方出资来办,便是再简单的生意,到最后也要么是独家把持,扰民不休,要么就是大亏而特亏……”
看到赵王脸色现出不快之色,他赶紧补充说明:“朝廷自然人才济济,只是这生意之术,经济之道,却于朝中文武之事全然不同,一念之差,谬之千里,陛下切不可再生此念。”
赵王皱眉道:“泽微,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大老板若是朝廷,则上上下下的人手,必不能倾尽心力,反要人人从中取利。朕大不了也学风劲节,许他们倒四六分帐即可……”
陆泽微苦笑摇头:“老板若是私人,如此授权分利,人人皆会称是仁厚信人,衷心感戴。可是朝廷之物,在人看来,便等同是那无主之物。不要说倒四六分利,就是倒一九,人心也仍不足。他们不会感戴宽容诚厚,而只会看到利厚易欺。朝廷之利,又并不属于朝廷的监察之人,因此上下沆瀣一气,损国利己,一无顾忌,也就不可杜绝……”
他只是谋士,不是宰相。密室私议之时,说话间便无甚顾忌,言语甚是直白。
赵王并不是不懂经世之道的人,也明白这些商人实力虽然不小,但是现在已经被他们先一步发现,只要加以制衡监督,这股潜势力便不可能变质成可怕的反朝廷势力。然而,身为帝王,看那满墙红点,心里无论如何也是极不舒服。
“泽微,会不会是你太多虑了?官办就算是不能长远,总也可以暂时支撑一段时间。这期间,自然会有其他的商人应机而起,那些生意,最终总会有人抢着去做。”
陆泽微叹息,伸手划过整张地图,指着那密密麻麻一时间数之不清的红点:“陛下,这里有半个赵国的商业力量,涉及各行各业,盘根错节,其中有多少是和当地官员望族的利益紧紧相连。陛下,您可以有什么合乎情理,师出有名的理由,将他们全部肃清抄灭,而不引发动荡和恐慌?”
赵王终于哑口无言。卢东篱和风劲节的这些隐事,他永远不可能对天下宣布。而要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涉及整个国家,各行各业,各大有影响力的商家全部摧毁,抄没财物,必会造成人人自危。
他是皇帝,他可以用任何理由来毁灭这些商家。历史上,也确实有过皇帝鼠目寸光,忌商人之富,无故抄没打压天下富商的先例。但是他却不是那种蠢货。
当所有商人都疯狂变卖产业,隐藏财富,购买大量良田,以期弃商从耕,自保家族,从而引发大规模的土地兼并,以及大量的商户伙计们失业造成的动荡,还有这些商家背后的势力严重不满,因此借这种动荡的种种发作可能,都令他投鼠忌器,无法妄为。
赵王怔怔望着地图,良久,才喃喃叹息:“好一个风劲节……好一个风劲节。”
他无限谓叹,无限感慨。第一眼看去,风劲节的隐藏势力一旦曝光出来,就毫无自保能力,根本可以随意任凭君王处置。可当他真正想要扫平一切威胁时,才发现,原来,要毁灭风劲节生前所建立的势力,会是如此代价惨重,如此矛盾困难。
若这些真全都是反贼逆党,他拼着受多大损失,也要将他们全部肃清。偏偏他们多不过是些重情义的卑贱商人,大部份人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其中只有极少数人,才会为了恩义,冒天大干系帮风劲节做那么一点点违逆朝廷的事。
比如曲道远准备救护卢东篱,比如当年卢家有难,苏婉贞母子被所谓的民间侠士提前救走。
这一张网,风劲节只纯用旧情维系。商人从来重利,又哪里会有谁真的倾心竭力,不计代价地拼死报效谁?所以这一张网,看着吓人,作用却不那么大。就算是对风劲节的继承人也一样。
为君王者,难道可以因为猜忌不安,只为了毁灭这样一张脆弱的网络,便贸然动手摧毁一切,平白让自己的国家失去无数商业精英,平白让百业凋零,人心慌乱?太过不值!
只是赵王终究放不开那点心中不快:“无论如何,这风劲节从容随意间,便掌控了如许势力,终不免叫人万分感慨。”
陆泽微微笑:“陛下,风劲节哪里是从容随意。他用了多少心思来教导人才,处处施恩,积年累月,才积蓄起这样一点人脉。而他这所谓的势力,陛下要拿来收归己用,却不过是轻而易举。”
赵王微微一怔,陆泽微复又笑道:“风劲节要用恩义来牵系众人,旁人肯不肯听他的,愿不愿帮他,完全看别人记不记恩而已。可是陛下只要一道圣旨,又有谁敢不从呢?不管这些人出身何处,恩主何人,他们都是大赵国的子民,都是正经守法的生意人。他们必然会尊奉陛下,听从陛下的谕令。所以风劲节这所谓的势力,其实本来就属于陛下。”
赵王愣神了半日,忽得大笑起来:“泽微啊泽微,竟是什么都让你说得尽了。虽说朕也知道你这多是宽慰之词,投朕所好,不过,这话朕却实在爱听。哈,罢罢罢。都是朕的子民,朕便饶了他们的身家性命又如何?”
陆泽微终于轻松下来,一拜笑道:“陛下英明。越是任他们安然不动,才越不易打草惊蛇,才方便将那二人一网成擒。”
赵王眼中精光一闪:“近日这二人就完全销声匿迹,各地都找不到这二人的行踪,也不曾察觉他们和风劲节的任何旧属有联系。你有何计,可擒此二人?”
陆泽微侃侃而谈:“如今,在各个与风劲节有关的商家身边,我都伏了人。身份越高,影响越强,势力越大,且当年与风劲节关系越紧密的人,我安排的人就越多。我相信,风劲节的继承人与卢东篱的隐匿不出,必然是暂时的,他们不可能永远不去利用风劲节当年留下来的力量,而只要他们任何一个试图与这些商人联系,我就能立刻察知。不过……”
陆泽微脸上露出自信之色:“这样守株待兔还是太慢。与其我们费心费力四方布人地找他等他,不如让他们自己跳出来,撞进陛下的掌心。”
话只说到这里,赵王却已是神情了然,冷笑着点了点头:“你去安排吧!朕只安心等着见人。”他的神情忽得奇异起来:“朕一定要亲眼看一看,他为自己挑的继承者到底是何等人物,朕也要亲眼看一看,那个‘重情重义’的卢东篱,如今到底已经沦落到何许田地!”
陆泽微也不再多说,只是施了一礼,转身退出御书房。
夜色已深。他们密谈良久,现在已是午夜了。忽从深深殿宇中行到寂寂月下,陆泽微不禁有些寒意难当。他微微瑟缩了一下,抬头看着漫天星月,心深处无声地长长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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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当朝一品诰命夫人,已故卢元帅的遗孀卢夫人因思念亡夫,忧痛入骨,一病不起。卢家百般延医诊治,卢夫人病势却是有增无减。
地方官不敢怠慢,急急奏报入京。当朝圣君竟连下数道旨意关怀问候。又调拔宫中太医,带着宫内上好的药材日夜奔波前往诊治。当地地方官员,也接到朝廷诏令,为卢夫人诊病治疗,可慰天下民心,可安忠良英魂与地下,切切不可轻忽。
朝廷如此郑重,地方上县府郡各级官员,自是也不倾力四下搜寻名医,各处集市城镇,都贴出了重赏寻求良医的告示。
转眼间,卢元帅遗孀病重垂危的消息,便随风传遍了赵国的每一个角落。就连一个小小山村,也得到了消息。
这依山坐落的小村庄,交通闭塞,村人生活纯朴简单,少有风波。所以这一日,城中官府特意派差人来,把一张告示郑而重之贴在小村最繁华的地方……唯一一家小酒摊外。
告示前立时聚集了一帮看热闹的人。村子里找不出一两个识字的人,所以大家对着告示指手划脚摇头晃脑一番,其实谁也没看明白写的到底是什么。
等到村里仅有一个曾考中过秀才,如今已六十多岁的老太爷被人请来时,这告示外头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人挤得多了,旁边酒摊的生意也莫名地好了不少。卖酒的王老头跑过来,跳过去,真个忙得不亦乐乎,乐得他满脸的笑纹越笑越欢,有谁叫他,都是乐颠颠得回应。
“王大爷。”
“唉哟,您来了?酒又喝完了啊?”王老头笑得更是欢畅了,这上上下下,会叫他大爷而不是王老头的客人,也只有这位住在山上的常客了。这人长得英俊高大,待人又亲切随和,而且出手极宽绰,可算是王老板的最喜欢的客人了。
王老头一边笑,一边快手快脚接过客人递过来的酒壶给他打酒。
“是啊,下山打酒倒象是赶上热闹了,那么多人围着什么呢?”
“是官府的告示,也不知道写着什么,不过孙老太爷刚才进去看了,想是马上就能……”
话犹未落,听得人群中响起了乱轰轰的喊声。
“啊,明白了明白了,孙老太爷说了,是卢夫人病重,朝廷在四下张榜求医呢?”
“哪个卢夫人啊?”
“还有哪个,就是戏文里那位忠义感天的卢元帅的夫人啊……”
王老头叹口气,摇摇头,手脚不停地把酒壶灌满:“这年头,好人不长命啊,可怜的卢元帅,平白受冤枉死了,如今连夫人也……”
眼见着酒壶满了,他抬头笑道:“曲先生……”
第一百零二章 引蛇出洞
王老头一边念叨,一边灌满了酒壶,抬头笑道:“曲先生……”
他愣了下,茫然四顾。咦?人怎么不见了?
风劲节的心情焦虑无比。他和卢东篱在这处山林间隐居休养已有时日,而卢东篱的病情却一直没有什么明显好转。他心里烦闷焦燥,却又不能对卢东篱发作。为了让卢东篱对治疗有信心,整天脸上还要做出一副爽朗快意,毫无芥蒂的样子来,假装着治疗进展顺利。暗中则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某个榆木脑袋的家伙揍扁了出气。
要不是还能三天两头,跑山下买点酒来闲闲浇浇愁,这日子简直都没法过了。可是,今天去买酒,却又听到这个让他愁上加愁急上加急的消息。
苏婉贞病重?那个温婉安静的女子,终究不堪长久的心灵折磨而病倒了吗?
那个会对他微笑,会用信任的眼光看着他,敢于将丈夫生死交托给他的女子,终究是要等不到他将她的至亲至爱之人,送还回给她吗?
他想要治好卢东篱,然后让他们夫妻团聚,可是老天怎么总是和他做对,甚至现在连这么一点点时间,都不肯给他?
风劲节匆匆回了山间,到了自己与卢东篱安身的茅屋,一手推开门,却是满室寂寂,并无半个人影。
风劲节心中一凉,卢东篱眼睛不便,自己离开的时间也极短,他能去哪里?
莫非……这山间也有人经过,说起苏婉贞病重之事,让他听到……
风劲节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不敢再任由自己混乱的心思继续无止境地猜测下去。只是迅速打量四周,小草折断的痕迹,树枝曾被人擦过后极细微的差异,一切一切,尽收眼底,然后他飞身,循着这些微小的踪迹,向山上掠去。
穿林拂枝,直上山颠,终在山高风劲之处,见那人青衫落拓,独坐一块巨石之上,山风拂过之时,衣发飞舞如狂,人便愈发显得憔悴消瘦了。
寂寂山颠,高处不胜寒。那个孤独的身影到底已经独坐了多久,又还将再这样寂寞孤独地在寒风中静坐多久。
风劲节望见那人身影无恙,心神一松,却又莫名一酸,忽然脱口唤出:“东篱!”
……
卢东篱其实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摸索着走上山峰最高处的。那么强劲的山风,好几回,他都以为自己会被吹得直落万丈悬崖,然而,他终究只是坐在石上不动。
他听得到风吹树叶的声响,闻得见风中草木的清香。偶尔有鸟鸣声声,对面山崖处,似乎还隐隐有猿啼虎啸。
这样的情境,不是不清幽美丽的。
仿佛在前生,他也曾想过,等到做完那些该做的事,便可以携了妻儿,遁入山野,于这清山绿水间,且吟且啸,等他那特立独行的朋友,哪一天在这红尘翻覆间玩得累了倦了,带了美酒,到山林间相访,他们可以在林间饮酒,月下笑谈,慢慢地回忆所有曾经并肩的过往。
达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失意之时,这般隐逸于这般山林之间,也自会有一种悠然适意处。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成了前生梦幻。他永远永远等不回那每每思及,就痛彻心魂的朋友。他也再不会有机会,去看一看,此生相负良多的妻子。
卢东篱心神迷乱地坐在山峰之颠,任山风袭人,理不清万千思绪。
他心中一直隐隐地知道,无论曲道远怎么做,他的病都不可能会好。不去抗拒曲道远的治疗,只是因为亏负,因为抱歉。可是,就这样拖下去,就这样让那个人为了一个承诺而不得自由,永远地守着他护着他无望地治疗他,这样难道就不更加亏负吗?
为什么他沦落至此,却还要累人害人。现在的他,这样无谓地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悬崖……离他那么近。那么近。崖底的山风,盘旋而上,带着水气和林木的清香,扑面而来,温柔地向他发着真诚的邀请。
可是……他不能走过去。无论是多少自厌自弃,多少身无可恋……可是在许久许久以前,他答应过那个人,他会活下去。所以,无论有多少艰难,多少矛盾,多少苦痛,多少煎熬,他也总要活下去。
他答应过他许多事,可是他唯一可以坚持做到的,也只有为他活下来。
劲节!
无声地呼唤永远不会回答的人,心在纠结翻覆间痛不可当。
“东篱!”
强烈的山风刮来一声呼唤,他茫然抬首,无望四顾,不知道是否是幽冥中的声音,突破重重地狱,来到他的耳边。
“东篱!”是谁在唤他,是谁在叫他?谁会有这样的语气,谁会用这样的声调!
东篱!劲节!
今世何世,吾已非吾,君已非君!
风劲节一语出口,已知失言,疾步趋前,沉声道:“我刚在山下看到官府榜文,卢夫人病重,朝廷正在重赏招医!”
卢东篱迷乱的神思倏然一清一冷,千顷的心涛冰冻成死寂,再无半点波澜。
他不能思考,无法动弹,他甚至忘了刚才那心灵间一瞬的触动到底是什么,整个的意识,便只剩下两个字:“婉贞!”
风劲节见他呆然不动,心下恻然,在他身边弯下腰,低声重复:“卢夫人病了。”
卢东篱极慢极慢地抬头,用那什么也看不清的眼望着他,也望着他头上那片浩浩苍天。
婉贞病了!
婉贞……婉贞!
他慢慢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慢慢才可以理解风劲节所说的每一个字,然后,他慢慢地站起身,有些迷乱地向前走出一步,然后身子一晃,几乎跌了下去。
风劲节及时在旁扶住他,开口想唤他,一时却心头凄凉,竟然发不得声。只觉得卢东篱的手指冰凉,带些神经质的颤抖,极用力极用力地扶在他的胳膊上,如同溺水者抓着唯一的浮木。
风劲节沉默了一会,才能收摄心神,用尽量平静地语气道:“我带你尽快赶回去。”
卢东篱唯一能做的,只是点头。
他们拼命赶路,快马奔驰,日夜不歇。风劲节甚至不再要求卢东篱正常地进食或进补,日常的复健运动也都耽搁了下来。一路除了不得不买马换马,购买食物和水,两人一刻不停。
婉贞,他的妻子,那个被他负尽了一生的女子。她病了?是念他太深,还是思他太伤,又或是孤寂得太久太久了?
婉贞,婉贞……
每念及她,卢东篱便觉心伤神断,却又无法不去想,无法不思念。
隐隐约约地,在这痛伤之间,他也偶尔会想起,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似乎疏忽了一件极重要极重要的事。然而,不过电光火石,那点疑惑,便被焦急冲散无迹。
风劲节对卢东篱的痛苦和焦虑自然是感同身受,所以才会日以继夜地催马赶路,可是,眼看卢府已经是近在眼前,他倒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苏婉贞病重,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带卢东篱去,让这两个人见一见的。只是,怎么见?
和卢东篱直接从正门闯进卢家大宅?还是半夜里带着卢东篱这个功夫不怎么样的人飞檐走壁?
其实以他的本事,带着卢东篱正闯偷溜都不是难事。可是终是诸般不妥。就算是他们能不露行藏,见到苏婉贞。可是婉贞病势如何,他现在一无所知。如果贸然将双重残疾的卢东篱带到病重的苏婉贞面前,会有什么后果?是让她大为惊喜,病情好转,还是让她大受打击,病情加重呢?
风劲节左思右想,甚是为难,最后才决定,自己先悄悄探一探卢府,看看情况,给苏婉贞诊一诊病再说。以他的医术,就算是阎王爷手里都能抢回人来了,难不成他就倒霉到卢东篱他束手无策,苏婉贞他也救不了?
等他让苏婉贞的病情稳定了,给她一点心理准备,再让他们夫妻见面,应该是较为稳妥。
只是,这番打算,实在是很难同此刻心急如焚说通的。于是,风劲节也不说了,直接伸手,轻飘飘往卢东篱的睡穴处按了一下,然后慢悠悠收回手。
虽然不怎么想用,但不得不承认,必要的时候,暴力的手段,还是非常方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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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深,占据了小半个镇子的卢家大宅浩大连绵。卢氏一族本来就是世代书香,一方旺族。再加上自卢东篱冤案后,朝廷多方恩恤,屡施恩典,卢氏大宅得以不断扩建,几乎成了个小镇子,将卢氏一族所有有头有脸的人丁都纳入宅门之内了。
如许浩大的宅院,屋舍连绵,外人刚进来时,只怕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至少这个在黯淡月下悄然而来的黑衣人,是完全分不清楚的。
好在他不认识路,这大宅门里有的是认路之人。无声无息地接近一对挑灯巡夜的家丁,轻飘飘一掌拍晕一个,匕首架住一个,沉声喝问:“卢元帅的夫人住在何处?”
家丁吓得魂不附体,一边哆嗦着一边被推搡着在前带路,也不知穿过几许院落走过几处回廊,又避开了多少巡夜来往之人,家丁终于可以指着前方院子说:“卢夫人就住在那边正房……”话犹未落,他脑后一痛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掠入院子,贴近正房,轻盈无声地以薄纸般的利刃拔开门闩,闪身而入。
一进正房,便闻到一股浓浓药香,卢夫人的病势想来果然如传闻一般,已经极是沉重了。
黑衣人身形轻捷无比,不沾点尘,向里间而去,见那烧药的丫头,正倦极瞌睡,卧房的外间躺倒了好几个丫环婆子,卧房里,床前还有个彻夜守护的丫环,也正倚着床沉睡。
黑衣人毫不停顿,直奔卧房床榻之上,拂开床帐,弯腰探身地去掀那把病人盖得密密严严的被子。
就在这一刻,心中警兆忽生,他猛然向后疾退,一道劲风堪堪自胸前划过,衣襟破裂,一道浅浅的血痕徐徐溢开。
那原本应该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卢夫人,却是手持利刃,目若冷霜,身形如电,直逼而来。同一时间,四下风声呼啸,那打瞌睡的丫环,已经在外间入睡的下人,床前睡倒的丫头,无不带起道道劲风,转眼便自四周围杀过来。
更可怕的是,他胸前伤处,不痛却麻,猛然提气,丹田中一片空空荡荡。黑衣人大惊,胸前伤虽轻,但明显那刃上带毒,且这房中的所谓药香,只怕也都是散功的药物,这竟不是病人的卧房,而是伏虎擒龙的陷阱了!
电光火石之间,黑衣人手掌虚空一挥,屋内忽得烟雾四起,呛得人咳嗽连连,众人想是也生恐有毒,退避的退避,屏息的屏息。
黑衣人乘此空隙,一跃直至窗前,一手推开窗,顺势一借力,身子无比灵巧地翻出窗去,往上一纵,就上了房顶。
哪怕是一时内力提不起来。只凭着天生的灵敏迅捷,他也不是没有机会逃出这重重陷阱。然而一上房顶,就脚下打滑,他竟是连拿桩站稳都做不到。
这房顶上,竟然全都洒了油,四处不能着力,黑衣人又不能提气轻身,挣了数挣,到底稳不住身子,生生从房顶上滑落下来。
人尚在空中,无法借力之际,四下风声劲疾,月下寒芒闪闪,也不知有多少强弓劲弩,借着机关之力,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逼到身前。
黑衣人情急间以匕首用巧劲挑开几根箭,又躲开数根箭,奈何到底功力受制,一身本领无法发挥,胸前的麻木之感几乎控制了上半身,连握兵刃的手都有些不听控制了。
这满天箭雨,他终究无法全部躲了过去,两支劲箭,一中左胁,一中右肩,竟将他生生钉到墙上。
他倒也勇悍非常,右手不能动弹,左手却一把拔了胁下长箭,信手掷开,也不顾身上血流如注,复又去拔右肩上的大箭。
然而,此时已有一张巨网,当头罩下,乘着他还被箭钉在墙上不得自由之时,把他牢牢网住,其后又有数十把兵刃随之而上,架颈抵胸,终是再不容他有任何的挣扎和反抗。
第一百零三章 多心之人
这一场梦,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梦中总有一个女子温婉的笑容,安静的眼神,还有那双为他研墨拂纸,缝衣补衫的手。
女子的身后,是一片苍茫。隐约中,在那黑暗而遥远的地方,有金戈铁马,有呼啸烽烟。有一个身影,渐行渐远,却又始终不肯消失。
那名字哽在喉头,只是叫不出声,那些遥远的锋烟,伸手可及,却又无论如何不能碰触。眼前近处的,只有那女子的凝视,那女子的呼唤。
“东篱,东篱!”
婉贞,婉贞,他思之念之不能忘怀的妻子。
梦中思绪模糊,隐隐约约,他知道,自己一定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疏忽了什么重要的人。遥远的地方,那在黑暗中远去的身影是谁,为何痛至心摧肝裂,却想不起那个名字。
他不能思考,不能回忆。他不记得自己到底忘记的是什么,而他的结发妻子就在眼前,就在咫尺之间,眉眼黯然,神容消瘦,生命的痕迹正在一点点自她身上流逝。
婉贞……
他伸手,却不知道自己想要挽住什么。婉贞,这一生,我负你至深。
而那一片混沌之中,那女子只是微笑。那样温柔的笑颜,永远宁静温暖。
“东篱……东篱!”
梦境渐渐黯淡,心神仍是渺然。是谁在呼唤,是谁在扶持?是谁在那么深的黑暗,那么浓的血色里,依然相守不去?
那声音似远似近,清晰得似乎就在耳边,又模糊得仿佛远在天之尽头。
“东篱……东篱!”
婉贞那永远温婉的女声,扭曲变换,恍惚间,却已经是另一个几乎陌生,却又明明熟悉的男声,一声声满是关怀。
他茫然了许久,忽然全身一震,终于真正醒来,这才察觉身旁之人的气息。
曲道远!
声声唤他清醒的人,是曲道远。
“你总算醒过来了。”风劲节松了口气。“我方才已经有些担心,点你睡穴的时候可能下手太重了。”
那声音带点欣然,卢东篱却是心神一凛。
难怪这一场梦境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这不是正常的睡眠,而是,他被人强迫入眠……
为什么?
卢东篱自是不会疑心这个曲道远会害他,只是心念动处,立时想起苏婉贞。莫非苏婉贞有所不测,曲道远不想自己知晓……
这般一想,脸上已是色变。
风劲节知道他是明敏多才之人,虽然因为心灰意懒,对身外之事全不在意,但遇上关心情切之事,反应必然敏锐,所以也不让他多做思虑,将干粮水袋递在他手里,叹口气道:“你已经一天多没有进食了,好歹先吃一点吧。你放心,好消息是,卢夫人平安。”
闻听风劲节之言,卢东篱初是迷惑,接着浑身一震,脸上神情一僵,继而恍然。
他目已半残,在这沉沉黑夜之中,便和全瞎无异。然而身下泥土,耳中虫鸣,脸颊手足可觉的潮湿凉意,鼻中能嗅到密林中那种腐叶的特殊气味,一切一切,都可佐他判断,婉贞平安,他们却在逃亡避难。那么前后推断,可能是发生了怎样的意外?
风劲节心中暗喜。这些年的磨折,到底没把此人的洞察明锐给磨灭了:“没错,坏消息就是,你仍然在世的消息怕是泄露了。所谓卢夫人病重,其实就是个引你入伏的圈套。”
卢东篱眼神慌乱,风劲节知他在担心什么,连忙给他吃下一颗定心丸:“你别担心。虽然我还没有见到卢夫人,无法得知详情,但是我可以确定,在抓住你之前,卢夫人这个天下最有用的饵,是绝对不会有事的。”
卢东篱放下手中食水,伸手在虚空中摸了摸,复又无奈缩拳。现在是夜里,又是野外,想必他们现在也不能燃起篝火,暴露目标。那么黑暗之中,他就是划字,曲道远又如何能看见。
风劲节一笑,将自己手掌摊开,递到他的指下。
卢东篱略略迟疑,终于在他掌心划字:“何以得知?”
“初时我和你一路赶路,确实也关心情乱,未曾起疑。但每逢换马购粮之时,我都也会在当地打听卢夫人的病况,却得不到任何额外的新消息,所有的告示都如出一辙,只说病情沉重,如何沉重却语焉不详。时间一长,心神渐定,我便觉出不妥。卢夫人固然是忠良遗孀,受国家重视,百姓爱戴,但毕竟不是皇后太后一流,岂有为一人之病而惊动举国的道理。纵是招榜求医,也该是卢氏所属的县,府,郡,因病情加重,求医无效,而依次张榜。如果这榜是依次张出,内容细节总该有所区别。而现在这样千篇一律,却只能是举国皆同时为一妇人张榜了。再想想,就连我们原来所在偏远的小村,怎也特意派人去张贴榜文?这不合常情。”
风劲节语带讥讽:“当然,这其实只不过是小疑点。以当今皇帝酷爱招摇显摆的为人,他借此大张旗鼓,以显他自己爱护忠良之心,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我虽隐有不安,却尚未真正动疑。点你睡穴的时候,也只是想自己先去探探情况,怕你不耐罢了。”
风劲节沉声道:“我孤身入了镇子之后,不敢操之太急,所以先到镇中客栈投宿。却发现客栈掌柜登记我的路引关文时,十分认真。”
卢东篱神色微动。
国法之规,出门在外之人,通城过府,投栈歇宿,必须以路引关文为凭。身无路引者离家百里以上,一旦被查出来,视同乱党贼寇。但是这种政策,谁会认真。各地官府在查验登记路引关文的时候,还可能刻意留难,借此要些买路钱,而客栈为了做生意赚钱,什么时候不是睁只眼闭只眼。
客栈的掌柜竟然认真登记这个,虽然说是合法合理,但无论如何是不合常情。
“我当时假借不耐烦,小小发作了一番,称我自己走遍各地,还没见过这么麻烦的客栈。掌柜不得不同我软语解释,称是近日官府据说要严打盗贼流寇,时常盘查各方客栈,若是相关的路引文档记录不全,或是客人拿不出真实可信的身份证明,客栈便脱不了干系。”
风劲节冷笑一声:“自然,客栈认真查验路引是本份,官府要清肃地方治安是功德,真要说,也都说得通。只是,恰在此时,恰逢此事,我便难免怀疑是有人要借此找寻某些他们认为必会自投罗网的人了。”
风劲节看卢东篱神情,知他心中仍存一丝侥幸,不肯相信那最坏的可能。
“我也觉得这还不足为凭。于是我在客栈中喝酒,闲闲问起卢夫人的病,又自称自己也学过一点医术,没准也能治病领赏,结果却叫店中客人讥笑了一番。原来,所有看了榜文来给卢夫人治病的大夫,都受过严格的盘查,不但要细查身份文书,还要盘问在何方行医,行医多少年,可有名望声誉等等,再由京城来的御医亲自查考医术。一一过关之后,才能去给卢夫人问诊。似我这样只偶尔学过点三脚猫医术之人,却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为妙。”
卢东篱挣扎,终是徐徐在风劲节手中划字:“如此作为,似也情有可原。”
“为防庸医误人,仔细考核也可以说是应有之理。只是,我还是觉得,某些人是知道了我在你身边,知道我懂医术,所以为了防止我假冒名医探视卢夫人,专门要对每一个上门的大夫,仔细查核。”
风劲节哼了一声:“确实,这些疑点还都可以合理解释,现在也没有哪个旁人看出端倪。但我既是多心之人,又岂肯轻轻放过。于是我饮酒吃茶,闲逛之间,注意街头巷尾的言谈,又听到一样很有趣的传闻。”
他眼中锐芒一闪:“本郡统管兵事的将军,恰巧在卢夫人病重消息传出之前被调往了他处,如今本郡兵马,是在被朝廷新派来的干员统领。”
他凝视卢东篱,声音低沉地问:“你可知道,本郡原来的将军是何人?”
卢东篱神色惨淡。他不问天下大事已经很久了,谁在何处为官,哪里知晓。但他本就是极聪明的人,听风劲节这样徐徐一件件事情道来,哪里还不闻一知十,手指微颤,终于慢慢划出:“可是当年定远关旧人?”
风劲节笑得欣然。这样敏锐的卢东篱,才是他熟悉的那个卢东篱!
“不错,赵国向少将才,当年定远你的旧部,如今已在各地为将,各守一方。据说,本地这位将军,当年还是特意向朝廷上书,请求留任此地,为的就是便于替故帅照应亲族。如果有一天你重生在世,向他求助,你说他会不会倾力相助呢?”
此时此刻,风劲节眉眼间已有锋芒战意,飞腾不绝。
“固然,朝廷要抓一个区区卢东篱,只需动用大内高手,皇家暗探即可,军队能不用还是不用为妙,这位将军也许根本不会得知此事。不过为了防止意外,把人调走,却是最最妥当的。”
风劲节冷哼一声:“其后,我便扮作闲人,改换面目,有意无意在那卢府门外走了几遍。当然我十分注意行为举止,或看摊贩之货,或向行人问路,或携酒醉饮,或狎妓同行,总之不叫人对我的行为起疑就是。而每回经过卢府左右,我总会提摄心神,注意四周百态动静,果然发现,在卢府附近的几处高楼,视线最好的房间里,总有人始终注意着卢府四周所有人的动静。就连卢府旁门几个守门的家丁,看来寻常,一呼一吸却极是悠长,竟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话已至此,卢东篱再无侥幸之心,想着自己几次三番连累他人,现在竟连至亲至爱之人也被他所累,神情到底渐渐惨淡黯然。
风劲节却是扬眉冷笑:“那时候,我基本可以断定我的推测不错,只是毕竟事关卢夫人的生死安危,无论疑点再多,哪怕有万一的可能,我也不敢妄下决断。所以我立刻就去寻觅附近的黑道人物,打算用重金聘一位顶尖的黑道高手,借口让他替我去卢府卢夫人身侧盗取一件其实莫须有的御赐宝物,由他来替我探一探路。却没想到……”
第一百零四章 替罪之羊
风劲节冲着卢东篱一笑,说起自己白日里的狼狈之事:“我去找那些黑道上的混混小偷,谁知道就是那些平时抢掠烧杀也没少做的黑道汉子,竟都用极不屑的眼光看我,我的重金厚礼,这帮人谁也不要,赶上脾气暴躁的,不但是拍着桌子骂我,甚至跳起来要动手教训我。我一天之内连打了好几场恶架,实在是怕引起那些探子的注意,又没有时间远走寻人,所以这打算就只好搁下了。”
虽说无奈懊恼,风劲节脸上的神色还是欣悦的。这些人对忠臣义士的敬重关爱,虽然让他的阴谋诡计未曾得逞,却也总是叫人觉得心头微暖。卢东篱神情亦不知是怅然是迷茫还是感怀。他自问平身行事并没有多么光明伟大,不过是不肯负己之心罢了。却怎料,他奉献忠诚的朝廷君主一心置他于死地,而有许许多多,从来不曾认识他,与他并无半点干系的人,却会这样记得他,传颂他,并肯为了他去抗拒厚赏重金的诱惑。
这厢里风劲节一摊手:“既然没办法找别的人出头,我当然只好决定自己悄悄潜入卢府去探一探了。”
卢东篱闻言皱眉,神色之间,已有了些焦虑不安。
风劲节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放心,我对我自己的功夫本领有信心,而且我已经怀疑那是一个陷阱,自然做足了防范,事事小心。就凭那帮子大内高手,想要抓住我,那是白日做梦。”
卢东篱面露愕然之色。这位曲道远不但是长袖善舞的行商首领,家学渊源的妙手神医,居然……居然还是一位傲视群雄的武林高手?这样的罕见全才,怎么听着这么……熟悉?
风劲节心神不属,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险险又穿帮一回:“谁知道,好巧不巧的,我在卢府外埋伏待机,却发现除了我,府外还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下卢东篱真的傻眼了。风劲节也很糊涂:“那个夜行人身份如何,是敌是友,我都不知道。只是看他轻身功夫极好,竟是个顶尖的高手。既然有人在前头替我冒险,吸引了那些暗中埋伏的高手的注意力,我自然就悄悄保持一个足够隐匿的距离偷偷跟着。结果,这个身手绝伦的人物,却在闯进一个垂死妇人的病房之后,被人象捆死猪一样押走了。我亲眼看到了整个围杀埋伏过程。重重机关,道道暗算,还有一堆伪装成下人的高手,真是天罗地网。就是我自己,要想从中脱身,也会大费周折。”
说到此处,风劲节眼中暴出杀气:“卢夫人现在恐怕是真的有病了,只是这病是那些人下手弄出来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卢氏族人说的,居然可以这样悄然隐入卢家,布下埋伏,且能将卢夫人挪走。现在,只要你一日不现身,卢夫人的病情就一日不会伤及性命,但同样一日不会好。最怕的是,现在卢夫人不知是被他们关在什么地方,有没有受什么委屈。我虽然对自己的武功自信,就算那帮家伙人多势众,重重布伏,我也可冲杀来去,但是卢家大院里毕竟都是卢家人,我一个人只有两只手,顾及不了那么多,真放开手打,恐怕会累及无辜。”
他皱眉道:“若要带了你去寻卢夫人,以我一人之力,护你们一家三口离去,实在多有不便。更何况,那高手已然被擒,不管他来历如何,那些人都难免认为他是我们的同党,因此判断我们就在附近。等他们派人大索四方,我们再要躲藏也是有些麻烦。所以,我只得先行离开,带着你连夜奔出数十里,暂时躲在这山高林密的双龙岭。”
卢东篱听得心一直在下沉,至此神情竟已木然,过了半晌,忽得手指微动,划道:“那夜行人……”
风劲节心中微叹,这个傻子,心乱情切至此,竟然还记着旁人的祸福。
“你放心,不管此人是敌是友,那些人现在都不会要他的性命。当然那皮肉之苦,一顿拷打肯定免不了。可是只要性命保住了,我们就有机会把他救出来,再慢慢查问他的来路便是。”
卢东篱神情坚定,不必他划字,风劲节也了然他的心思:“救!”
就算有人举一国之力而欲擒他,他想的也不会是逃离藏身!
风劲节朗笑一声:“不错!我们要救人!不止是救那个倒霉的夜行人,我们还要救卢夫人,卢公子!如果你其他的宗族亲人有危险,我们也要救他们。难道就因为敌人够多够强,我们就只能袖手退避,眼看着我们关心的人遇难受苦而不顾不理吗?”
他眼中锋芒四射:“我这一生,从来就不曾逃避过任何人,任何事!谁可以逼我退避?更何况……”他极慢极慢地磨了磨牙,以一种出奇冷森冰寒的语气道:“这一次,姓赵的,确实惹火我了。”
风劲节装累了。按某位伟人的感慨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几十年如一日,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不用几十年,他在卢东篱身边装模作样这几个月,就已经有点受不了了。更何况他现在他正是满心气恼,斗志昂扬,那种潇洒无羁的性子就再也收敛不住。
他这里大逆不道,大言不惭,卢东篱的心神则是一阵恍惚。这样地睥睨肆意,天塌不惊,地裂不躲的脾性,竟然是如此似曾相识。
他怔了半晌,才划字问:“你要怎么做?”
风劲节笑道:“我先要去找几个朋友帮忙。”
卢东篱忙在他掌心划道:“不可再寻昔日商脉旧友。”
风劲节狠狠一拍卢东篱肩膀:“我知道。我若现在再去找那些商人,岂不是正中赵王下怀,又平白害他们身陷大祸。哼哼,只是可惜啊,对于风劲节旧日的部属势力,赵王了解得还是太少!”最后这一声冷笑,他无限自傲。
卢东篱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竟是微微有些颤栗。
“我要去寻几个江湖上的朋友相助,时间也不会太长,一两天即可把事办妥。只是这找人的过程,高来高去的事不少,你武功底子虽还不错,但眼睛不好,只怕跟着我反而碍事……”
卢东篱皱眉,立起身来,后退一步,颇有些戒备之意。
风劲节也从地上爬起来,干笑一声:“你放心,我不会再点你睡穴了。”
其实要是随他本意,他倒是情愿一直让卢东篱睡到万事尘埃落定才好。只是这睡穴点得太久,不免伤身,而且,对卢东篱也实在太过不尊重了。这人要是醒来了,知他为他奔波冒险,拼死拼活,自己却当个废物,酣然一梦,坐享其成,心里还不知道会如何难过。所以,也只好先解开穴道,费唇舌同他慢慢分说了。
卢东篱仍然沉默抗议,风劲节也是无比头疼:“不经你同意,就点了你的睡穴,是我不对。我道歉。我保证,以后再不做这种事了。可我不叫你跟着,确实是为着把事情办得更方便快捷一些而已,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卢夫人卢公子到现在安危不知,你也不想这么拖着吧。”
他恳切地说:“我向你保证,以后无论有什么事,无论情况有多么糟,我绝不隐瞒你,好不好?”
卢东篱终于黯然点了头。历尽风霜,看多世情,他也不是那些热血冲动的毛头小子,只要被人偶尔隐瞒一次两次就暴跳如雷。既然自己不能出力,总不成还要坚持窜出头帮倒忙。作为赵王阴谋追索的目标,他的确是别人最大的累赘。
那种苍凉和无力的感觉,又沉沉压了下来。这样无用的自己,有何面目立于这天地之间!
风劲节看着他,忽然严声道:“如果真的过意不去,你就努力一些,让自己早点好起来。你若是看得见,说得出,又怎会成为任何人的累赘,不管是要经历什么样的风浪,又怎会有人抛下你?”
他叹息一声:“这是我找的一处山洞,地方隐密,你身旁有干粮,有水,我还在外面摘取了很多野果子。”那句所以维生素也不会缺他就在肚子里咕噜一下不说出来了。
“你饿了就吃,我出去后,会用石头和树枝在外面布一个小阵法,一时半会而应该不会有人能发现这个山洞。就算发现了,也可以迷惑片刻。现在我去找人帮忙,一二日内,应该便可让你见到卢夫人了。”
卢东篱脸色苍白,忽然向前走出两步,把手伸向他。
风劲节一笑伸手握住他的手,却见卢东篱拉开他的手掌,在他掌心划道:“若是过于涉险,你还是不要勉强,我们另行从长计议。”
风劲节朗笑一声:“我说卢大人,你就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就凭那个无聊的皇帝,他有什么本事,能让我涉险!”
卢东篱本来还有些话想要划出来叮咛他,闻此一言,手指竟僵在了半空。
第一百零五章 黑白之道
卢东篱的手指僵在了半空,风劲节急着出去办事,也不多说了,只笑笑又拍拍他的肩头,轻轻一句:“我走了。”便潇洒转身出山洞去了。
卢东篱仍保持那姿态,站了很久很久。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笑,这样天大的变故视若等闲的态度。这样逮什么会什么,会什么精什么的全才本领……
这个世界上,可能有两个风劲节?
同行同道,同住同食,朝夕相处。那人仿佛知道他的一切,那人仿佛没有什么做不到,不懂得。他得他善待,受他保护,承他照料,被他医治。他忧他所忧,急他所急,关怀他所关怀的一切……
只因为一恩一诺,可有人真的能做到如此地步。曲道远,你到底是谁?
卢东篱摸索着洞壁,缓缓坐了下来。
蛛丝马迹,他何曾看不见。那人常会让他莫名地回想起某些往事,某个故人。然而他是读书人,就算是心中疯狂地向往,万分地渴求,他也终无法放任自己失去理智,去信那怪力乱神之说。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自己那一关,他过不去。
卢东篱不由自主地用手抚住胸口的旧伤疤处,强迫自己冷静。他身已残疾,怎能再软弱无智,连心也残疾了去。
九次,他举起匕首,扎透风劲节的身体,扎伤他自己的胸膛。刻骨铭心,痛彻心肺。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这世界上既然能有风劲节,也自能有和风劲节一般之人。如果自己因为和曲道远相处久了,因为知道这人与风劲节有故旧之情,便因为那人的愧疚思念,而有意无意地在曲道远身上寻找相似之处,将他当成他的影子,那,他也太辜负了曲道远。
卢东篱努力睁着眼睛,眼前却仍然是一片模糊的血色昏暗。
无论他是谁,他说得对。好起来!好起来,他才可以少连累别人一点,好起来,才可以同他一起去面对所有的艰难险境……好起来,至少,至少可以,亲眼看看他……到底,他和……
不能再去想那个名字,卢东篱闭目黯然。
自目盲以来,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好转,能够看得见,只是……只是……他是否还能好得起来。
卢东篱心情激荡之时,风劲节安然悠闲,自密密山林之中,施施然向双龙岭高处行去,倒似是在自家后花园散步一般。
眼前忽然寒光一闪,一支劲箭夺地一声,钉到他身旁的大树上,前方林木深处,有人大喝:“来人止步!此处已是我双龙岭苍天寨禁地,过往商旅不得擅进,江湖朋友请通名号!”
风劲节微微一笑:“昨夜我曾投书拜上贵寨主,莫非今日还要再通名号?”
前方立时一声低低惊呼,那些密密草木纷纷长出两条腿来,稀里哗啦左右分开,让出一条道路来。数名黑衣劲装汉子摘了身上伪装,背弓佩刀,抱拳施礼:“我等奉寨主之命,大礼迎接昨夜投书的客人,公子,请……”
风劲节安然受了众人这一礼,含笑缓步上前,身后树影草影复又合聚,来路转眼便被那些“林木树藤”给阻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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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寨,崛起不过六年,却已是定江一地的黑道魁首,委实莫测高深。
最初不过是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流寇,在此落地生根,开了个小小寨门。附近的黑道势力,山寨匪帮,无不逼上门去,想要将之吞并,结果却无不是有去无回。不过一年时间,这最初不过二三十人的小股流寇,便压服了这一郡之地的所有黑道势力,吞并了方圆二百余里内的所有山寨,形成了一股极大的黑道团伙。
他们并不随便烧杀抢掠,只是仗着双龙岭处于通商要道,派遣人马,护送所有来往商队行人,收取保护费。如有人不给,他们必然下手一概抢尽,也对人下狠手殴打示威,但若是有人交了保护之资,他们则一力保护到底,甚至如果交了钱的商人被其他匪徒所抢,他们会倾力将那擅抢的匪帮肃清,替你把东西抢回来。
因为他们要价合理,一诺千金,时间一长,百姓商人,反倒觉得他们比官府还可信。商人经过定江,无不是赶着先将钱送进双龙岭去。得了苍天寨的保护,在这定江一地,就可放心做生意,从此高枕无忧了。而那些投奔苍天寨的人,日子大都过得甚是安定宽裕,人人咂舌,以前怎么想得到,当土匪也可以当得这么安定舒心。
这样一支有组织,口碑又好的盗匪,当地官府一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直到三年前,陈勇峰将军开始驻军于定江,才试图提兵将其剿杀。
陈勇峰尽提一郡之兵,剿杀苍天寨,自然不是看不惯他们收取的那几个保护费,而是因为江湖之上,苍天寨的名声太过响亮了些。据好几个上山挑寨,却被人当死猪一样捆了扔下来的一流高手说,苍天寨三位寨主绝对是顶尖高手。更可怕的是,苍天寨弟子们的搏击,合围,箭弩围杀之术,配合得密切无间,就是再好本事的高手,被他们二十来个人呼啦啦一围,也得躺下。
这位陈将军是定远关旧将,沙场拼杀数年,又受过卢东篱与风劲节指点,立时便嗅出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这样大一股江湖势力,来历不明,又无有江湖人物的散漫随意,感觉非常不妥。如果有朝一日,他们再被有心人指引训练,明白便是一支强兵。这样的势力,他怎能任其发展壮大?
按说,陈将军也是赵国军中有名的人物了,举一郡之兵而攻一寨,应是轻而易举。然而那些苍天寨的人四散逃入莽苍山林之间,你进我退,倏忽来去,只是乘兵丁偶尔数人落单时悄施偷袭。而那些平民百姓,甚至多为其掩护,反而怪怨士兵无事生非。
几番攻而不下,这定江郡的文职郡守,对陈勇峰多事的耐心已经耗尽。他这治安良好,政绩优秀的地盘,被搅扰得乌烟瘴气,成什么样子?苍天寨三位寨首又适时送上求和书,称苍天寨虽为盗匪,但陈将军在定江一日,除保护过往商旅百姓外,绝不另觅民财。将军能容,苍天寨上下,皆敬将军虎威,将军不容,满寨上下,亦可拼个你死我活,寸步不退。
内外夹逼,陈勇峰焦头烂额,无奈叹息。苍天寨子弟应敌作战之时,进退之间严谨迅捷,彼此配合命令调度,也是如臂使指,比之他麾下的军中兵士,已经毫不逊色。羽翼已成……羽翼已成……他来得晚了。
不退兵而去,又能如之奈何。
江湖人士正面应对官府朝廷的围剿,能全身而退者,少之又少。此役之后,赵国江湖,对于这小小的苍天寨,便越发地看重起来。
今天,这执定江黑道魁首的山寨,寨门大开,无数黑衣劲装之士,自寨门前分左右排出威严肃穆的迎宾仪式来,三位寨首神色郑重,立在寨门处,遥望前方那安然登山之人。
隔得很远,那人舒朗的笑声,便已遥遥传来:“在下曲道远,受风公子所托,来寻当年瀚海故交,昔日孤井夺水之战,月下剑舞之快,三日共叙之情,未知三位尚记得否。”
三人闻得此言,再无疑虑,一齐纵身向前迎来。
大寨主朗声笑道:“多少年了,我们终于再次听人提起风公子旧事了。”
二寨主声音低哑,神色冷肃:“可惜风公子……”
风劲节此时已至三人面前,一揖施礼:“公子虽去,遗愿犹在,我受公子之托,为他办生前最最挂念之事,公子曾有言,若遇万般难处,可寻三位相助,在下这才贸然前来……”
那三寨主不等他把话说完,已将他双手握住:“你既然是风公子可信之人,便是我们的兄弟朋友,兄弟有事,咱们哪个能袖手旁观。来来来,先进寨子里喝口接风酒,有什么事,咱们慢慢再谈。”
风劲节也不多说,只是微微一笑,随着三人快步入寨。
天下人都以为,风劲节的人脉不过是旧日下属商家,这也太小看他风劲节了。
时间太过久远,他们都已经忘了,他是起家于沙漠之上……而在他起家之前,沙漠之上,本是沙盗横行。
沙漠上,他几年生意做下来,差不多所有的沙盗都被他给打败收服。甚至有很多沙盗,不远千里,来投奔于他,不愿意再当强盗,而情愿给他的商队当护卫。
然而,他真正肯结纳进商队的沙盗却并不多。世人都只道他看不起盗贼,不愿收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商队之中。世人也都只道这些零零落落,被他收服了的,或者舍下了一切投奔了他的沙盗们,虽然最后都是被他驱赶离开,但是都被他教导感化得改邪归正了……因为这沙漠之上,再无他们的踪迹。
却有谁会去关心,那些居无定所,来去如风,勇悍异常的沙盗,销声匿迹了之后,究竟是去了哪里。
第一百零六章 夜半惊魂
卢家镇本不叫卢家镇,苏家镇也本不叫苏家镇。
因着前几年卢东篱的冤案昭雪,卢苏两家倍受朝廷厚待,两族有不少人因此授了功名,顶了官职,虽说大部份都只是虚职,但一一历数下来,也足以光宗耀祖。
顺带着,这两个相邻的百年老镇,名字也被御赐改成了这两个家族的姓氏。
整个卢家镇位阶最高的,其实应该就是卢东篱的遗孀苏婉贞。她是朝廷特旨钦封的一品诰命夫人。不过因为她是个女子,又是寡妇,回乡之后,只一心闭门课子读书,甚少于人前露面,所以卢家镇威望最高,权力最大,凡事皆可一言而决的,却是卢氏一族如今的族长,年已七十许的卢思麟卢老爷子。
这位老太爷饱读诗书,辈份奇高,就是卢东篱也要叫他一声三叔公,如今受了朝廷恩封,顶着个三品的虚衔,算是卢家赫赫扬扬的第一人。
只是现在,这位德高望重,本郡官员上任都必要亲自来拜会的老人家,牢牢抱紧怀中的重侄孙儿,只是瑟瑟发抖。
自从一个多月前,苏婉贞忽然病重不起,一切就都乱了。当朝一品的诰命夫人病重,百药无效,地方官不敢怠慢,立刻上报朝廷,几乎没有丝毫耽搁,整个赵国就到处挂满了求医的榜文。紧接着几十名宫中来的使者就住进了卢府。
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据说不是太医,就是极有服侍病人经验的宫人。他们带着大量据说是御赐的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珍贵药物,还有皇帝的圣旨来照料卢夫人。一到卢家,他们就立刻把持了苏婉贞所住的院落,太医为苏婉贞诊治后,称此为极严重的恶疾,且有传染可能,于是便将内院封锁,苏婉贞身边的下人尽被驱走,一应的照料皆由这些人接手。就是卢府中人要去探视,也只能在规定的短时间内,且得到他们的允放,才能去远远看一眼病重的苏婉贞。
老太爷历尽世情,几经风波,隐约便发觉事情有些不对。但是无论如何,对于曾经遭受过地狱般苦难的卢家人来说,这来自皇帝的好意,他们是不可以有任何不识抬举的表示的。
老太爷按捺下心中的疑虑,全力配合宫中使者,并压下族内所有的非议,严令任何人不能把苏婉贞病势详情外传。当然,老太爷也有自己的坚持,那就是他死死把那小小的重侄孙儿卢英箬(ruo4)带在身旁,宫中来的使者几次三番要接过去照料,都被这位老人疾言厉色地拒绝了。
虽说是母子连心,但侄孙媳妇的恶疾既然可能传染,怎么能让小孙儿冒这么大的危险呢?婉贞虽然必是挂念孩儿,但她也不会愿意让身在九泉的东篱有绝后的危险吧?请各位专心照料婉贞就是,这孩子,还是由我们卢家人带着就好了。
他年纪大,威望高,又是卢家的族长,顶着三品的官职,白发苍须,说到动情处,竟是泪流满面。他死死占着一个理字,就算是赵王亲临,面对这种情形,除非撕破脸,也实在没什么理由,硬把别人家才七八岁的小孩从亲人怀里夺走。到最后,那群宫里来的使者们,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放弃。
而现在,事实证明,当初坚持保住他的重侄孙儿绝对是正确的。那批所谓宫使,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在他们控制了苏婉贞的院子,将卢氏诸人与之隔绝之后,又派人接管了卢家大宅门的几处门户看守工作,还长期订下卢府外,几处大酒楼大客宅高处,可以一眼俯览整个卢府的房间,理由是什么防止有人混水摸鱼,乘乱以治病救人为名出入卢府作乱。而事实上,所有揭榜上门的名医都会被他们一再盘问清查,哪里会有混水摸鱼的机会?
不过,他们行事很隐密小心,绝不声张,而卢府家大宅大,真正负责管理的都是几个宗族中极有脸面威望的人,只要他们闭了嘴什么也不说,其他的卢氏族人又能看出什么古怪来。毕竟如果苏婉贞的恶疾确有传染的可能,宫里来的使者明面上种种小心之处,倒也可以说得通。
卢老太爷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也不打算去查问清楚。世间事,很多时候,聪明不如糊涂。他只是希望,无论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早点达成,早点离开,早点还卢府一个清静自在。
然而,这个世界,失望永远都比希望来得容易。
他没有等到那些人的离去。他等来的是这一夜,忽然从宅院中心,传来的喊杀之声。那声音来得很突兀,金铁交鸣,惊心动魄,凄厉呼号,震人心魂。
仿佛有一场惊险已极,恐怖已极的杀伐争斗,已然展开,却又在转瞬之间,万物俱寂,不闻声息。
老太爷颤抖着起床,一边安慰着这些日子一直与他同住的小英箬,一边大声喊:“来人啊,出什么事了?”
外头传来下人同样迷茫不解的声音:“不太清楚,好象是里头有人在打架吧,可是一下子就没了声息,也许已经不打了……”
老太爷跺足怒喝:“混帐东西!快给我去打探,那到底是哪处院子?”
其实不用打探。他明明感觉得到,那声音,应该是从苏婉贞的院子里传来的,只是总归心存侥幸。若真是那院子,如今忽然没了声音,岂不是说,那里几十个宫里出来的人,已经全部……
心中正在紧张,外间又传来下人的一声惊叫,再然后,整个大门砰然碎成四五块,那个斯斯文文,来给苏婉贞主治的所谓宫中御医李大人,此刻满身鲜血,满脸狰狞地飞扑而来!
他的眼神死死盯着老太爷在仓惶间护在身后的孩子,如同饿狼看着鲜肉,又似溺水者看着最后一块浮木。
老人的力量根本护不住惊恐的孩子,在孩子的尖叫声里,那李太医已是一把将人扯到自己怀里,伸手掐着那小而柔软的脖子,眼神惊慌而狠毒地看向四周,一边向外面冲,一边在嘴里疯狂地大叫:“不许再杀我的人,你们全给我住手,我知道你们是谁!再不停手,我就杀了这个……”
声音戛然而止,手脚发软的老太爷跌跌撞撞向外跑去,顾不得看一看外间那倒地不起的仆人,直冲到门外,却见星月之下,那李太医摊手摊脚倒在地上,而首级却已咕碌碌滚出数步远。
他那心肝尖儿上的重侄孙儿正被一个陌生人抱在怀里,眼睛被那人以一种极轻柔的姿式掩住,看不见这恐怖的血腥。
隔得稍远,老人眼又花,看不清那人面容,只分辨得出这样深的夜色里,那人一件白衣耀眼亮目,成为黑暗中最夺目的存在。
那人目光淡淡,看了看孩子多年来一直挂在胸前的一块玉佩,脸上的笑容极温和,说话的语气也异常温柔:“小箬乖,别害怕,没事了。叫叔叔,听话,叫我一声叔叔,我带你去见娘亲。”
七八岁的孩子,已略略有些懂事了,知道今晚的情形不对劲,这个忽如其来的人,也极是陌生。只是,小孩哪有不恋娘啊,因为娘亲生病,内外隔绝,他不被准许探视,天天哭闹,也无法让家族中这些宠爱他的长辈心软。此时一听说能够见到娘,立刻把所有的畏惧都忘了个干净,抬头脆脆叫了一声:“叔叔。”
那人纵声长笑,响彻行云。转了身,抱起孩子便向宅院深处行去。
老太爷怔怔地望着,想要呼唤,却发不出声音,想要拦阻,却觉手软脚软,动弹不得。那人由始至终,甚至没有向这边望一眼,说一句话,却自自然然有一股威势迫来,逼得这位敢于力抗宫使来保住自家重侄孙儿的老人,由始自终,一点阻截的行动也没能做出来。
他只能就这么呆呆望着那人带走了卢东篱留在人间的唯一血脉,带走了卢氏宗族未来的最大依靠。
过不多久,四面八方忽然响起了刺耳的锣声,一阵惊天动地地敲,就是睡得再死,没让开头那一阵极短的骚乱给惊醒的人,这会子也得全醒过来了。
而在锣声之后,则是极响亮的大喊声:“苍天寨英雄特来求财,无意伤人!满镇上下,无需惊扰!我等盗亦有盗,只取富户余财,绝不盘剥穷苦百姓,各家各户,只管关紧门窗,安心等待,一二日内,我等自必散去。但若是有人胆敢通风报信,纠结反抗,就不要怪我们手下无情了!”
前后左右,一时间不知有多少个声音在呼喊同样的内容,配合着锣声,遥遥向全镇各个方向而去。
老太爷手脚冰凉地站在院子里发呆,不多时,听到外头一阵骚乱,十几个宗族子弟衣衫不整,面色惶然地冲进来:“叔公,出大事了,强盗在我们家住下来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三魂不见六魄地说着内容相同的话。
老太爷只是木木呆呆地听着,却又见前方院门处,行进三个手持利刃的黑衣人,立时把满院子的叫喊声压得一片寂然。
一个强盗笑笑,居然很规矩地对他们行了一礼:“不好意思,惊扰各位了。请放心,我们虽是绿林人物,也知道敬重忠臣义士。各位既然是卢元帅的族人,我等必然不敢冒犯。我们也实在是穷日子过得难挨,听说卢家镇常得朝廷赏赐,又受了免税的恩典,富得流油,就想着来发一注小财。这一两天,我们只在镇里各大户进出一番,拿些值钱的东西就走,绝不会随意伤人的。若是我们有弟子不守规矩,侮辱女子,杀害百姓,各位尽管来告诉我们三位当家,我苍天寨必给各位一个交待。现在呢,请各位配合一些,无事不要乱走乱动,当然,大家若是惦念亲人,要赶去探望老婆儿子,叔叔伯伯,我们也不会强行关着谁,只是要跟咱们的兄弟报备,听我们的安排才能走动,现下,请老先生歇了吧,我们有几个兄弟在这里看着,大家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们就是。”
大家谁也没料到,一群忽然冒出来的土匪会这么客气讲道理好说话,一时间倒全愣住了。
第一百零七章 算无遗策
面对这个口报名号还彬彬有礼的强盗,大家很快想起来,他们是苍天寨的人。苍天寨言而有信的口碑在那里,他们又应诺不会无故伤人……
这一干卢氏宗族子弟里,有那镇定些的,便忍不住出言相诘。
“你们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抢掠乡镇,就不怕官兵围剿吗?”
“围剿?”那强盗失笑:“各位最好还是安分守己,别打那些有的没的主意。好叫各位得知,我们动手之前,已安排了两队人马,把郡县通向本镇的两处陆路,一条放火烧了,一条用火药炸了。就算你们通风报信去,没个十天八天,官兵也通不开路,谁有本事来围剿我们?就凭你们这几个镇子的民团?”
他冷笑了一声:“我们乘夜发难,你们镇里的民团,连刀还没来得及摸一下,就全让我们控制住了,别的镇子,就算知道消息,敢纠结了人马,来跟我们苍天寨拼命吗?”
“你……你们就算阻得了官兵一时,阻得了一世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们双龙岭的老窝不要了吗!”
那人一撇嘴,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们江湖人四海为家,谁非在一棵树上吊死。你真当你们这定江郡是洞天福地,离了这里我们就立不起寨子了?”
老太爷这时也定了定神:“我听说,江湖人素重诺言,苍天寨更是说一不二,一诺千金。当年苍天寨与陈将军订约,除保护过往百姓商队,绝不另夺民财,今日怎么做出这等行径来?”
那强盗大笑起来:“老先生啊……我们与陈将军所订之约,是将军在定江一日,我们守一日规矩。如今陈将军不是不在了吗?那约定已经破了,却不是我们不守诺言。”
他笑一笑,再次抱了抱拳:“不好意思,打扰了老先生安眠。各位接着休息吧,恕我还有别的事要忙。”说罢也不再停留,转身就出院子去了。
其他两个强盗,持刀分左右往院门处一守,肃然不动。
外头听着脚步纷乱,也不知道还有多少贼人来来去去,听得人是心惊肉跳。
大家不自觉又凑到老太爷身边问。
“各房各院都让他们的人把了。出镇的要路也让他们的人封了,我们可怎么办才好?”
大多数人一片惶然,却也有那精明的,低低说出疑问。
“他们说是为了求财,可是,竟没见着什么人冲进各家房里抢东西,也不向我们逼要大库的钥匙,所有人都只是严守门户,监视四周,这……”
“太爷,这土匪攻镇,应该是从外向内,这些匪徒,却怎么是忽然从咱们家里冒出来,再向外控制镇子?”
一片疑问声中,卢明仪神色不安,欲言又止。
老太爷见周围人说话越来越犯忌讳,当机立断:“他们既然不伤人,我们卢家也不必多事。各人回各房,他们要什么给什么,少看,少听,少说!”
众人犹犹豫豫地散去,老太爷又开言叫住了卢明仪:“明仪,你到我房里来。”
卢明仪是卢东觉的生父。因为他和卢东篱的血缘关系近,平时来往多,且儿子又是个有实权的一方大员,所以他在宗族中的地位也甚高,属于整个卢氏家族的管理者之一。因此老太爷留他议事,大家也不觉有异,反而安心,零零落落都归去了。
房内,打发走了闲人,卢明仪斩钉截铁地说:“本来这些土匪就不是来抢钱的,他们是冲着那些宫中使者而来的。”
老太爷神情微动:“明仪,你由何断定?”
卢明仪的神色仍显惊惶:“最先被挟持的,应该就是我。我半夜被叫醒,一把刀就架在我的脖子上,细细逼问我,宫里来了些什么人,平时住在什么地方,人手如何分布,平时怎样作息,各人的房舍屋宇等等,竟问了我大半个时辰。我虽然是管事之人,出入那院子次数不少,可那些人神神秘秘的,内情我哪里知道。但是那个穿白衣的强盗极有经验,问的都是我平时根本没有注意过的小细节,事后我细细思量,才明白,什么人经常出现在哪里,什么地方埋伏了人,竟然都是可以推算出来的。”
卢明仪的背上又冒出冷汗来。那些宫使眼看已经是命归黄泉了,若是朝廷据此定他们卢家一个内外勾结,图谋不轨之罪,他便是卢家的罪人。
“那人问完后,随手在我身上一点,我就不能动不能叫,只是僵在床上,到后来骚乱声起,我才能动了,连忙赶过来。太爷……我……”
老太爷思忖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从他离开,到你听到骚乱,这其间又有多长时间?”
“怕是……有一个多时辰了。”
老太爷举目遥遥眺望苏婉贞院子的方向,沉默多时。
祸事。卢家……又有祸事了。
这些人不是普通的强盗,他们对卢家没有恶意,甚至……甚至……有可能……
卢老爷子只觉得头昏脑涨,呼吸不畅,连忙定了定神。
一个多时辰。他们费尽心机,用了一个多时辰,去将宫中来的那些人一个个不动声色,不露痕迹地清除掉。最后,不知是形迹败露,还是必须暴露身份发起总攻,那些宫中的高手发现了他们,奋起反击,然而剩下的人已经组织不起有效的反抗,所以那杀伐之声刚刚响起,就转瞬消失。
再然后……就是穷途末路的“李太医”逃遁而出,扑到自己这里来抢孩子用以自保,结果……想起那些宫中使者诡异的言行,苏婉贞忽如其来的病情,李太医从自己手上抢人时的狞恶神情,老太爷悄悄地打了个寒战。这些宫中人物,在卢家布置陷阱到底是要抓谁?李太医敢用孩子来威胁敌人,而来的这些强盗,却为了怕累及他们这些卢家人,尤其是那院子里的苏婉贞,而要将一切都做得悄无声息,甚至明打旗号,抛弃几年的基业,做这一场大抢劫,只为帮他们掩饰。
如果他们是卢家的朋友,那么谁是卢家的敌人?
卢老爷子不敢往下想。卢家,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和磨难了。不管这一切背后有怎样的阴谋和内情,只要一天,高高在上的君王不想撕破脸,那么,卢家人情愿闭上眼,装成什么也不知道,继续去做君主最恭顺的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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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袭很成功,风劲节的脸色却非常难看。
大内高手中最强的几个人物都聚集在苏婉贞的卧室内外,不可能被找到机会分而歼之。其实,若说代价最小的法子,只需要让一群武功根本不算高明的山寨弟子,把守各方门户,上百支淬了强麻药的劲弩依次发射,这帮子所谓高手,最多撑不过一柱香的时间。
然而苏婉贞有可能在卧房内,风劲节不能不担心她被误伤,更担心那些人狗急跳墙,伤害苏婉贞。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先是布置除掉那些散布在外厢各处的暗探高手。
他事先用在普通药店里就能买到的药,调配出药效惊人的强力麻药和迷烟,分配给所有行动人员,让他们用湿手巾蒙了口鼻,先是在四周徐徐施放迷烟,然后再用淬了强麻药的刀剑弓弩攻击。这些麻药迷烟是闻着就昏沾着就倒,苍天寨一众弟子,多年来又都不曾放松迅速以团体合作的手段来击败高手的训练,办起这差事来得心应手。
由外至内,一步步蚕食,等他们到了苏婉贞院落之外,里面的人还是一点风声也没听到。到了这里,蚁多咬死象的战术是用不上了,不过就凭他这个超高手和他那三个高手寨主徒弟暴起突袭,猝然出手,照样是当即控制了局面。当然这帮大内高手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能得到赵王的信任,出宫办这件事,个个也都算是赵国宫廷里的顶尖人物了。虽说完全被风劲节占尽上风,但总也能给风劲节找一点小麻烦。
一旦察觉无力抗敌,为首的“李太医”立刻大声断喝:“所有人不惜代价杀了苏婉贞!”
仅余的那几个大内高手,应声立即漫无目的,毫无顾忌地向四面八方发射暗器,风劲节心头一凛,立时抽身四下拦截暗器,因为他并不知道苏婉贞被藏在房间的什么地方。
风劲节分身乏术,三位寨主要应付那几个高手的攻击,李太医乘此空隙,硬生生破壁而走,四下布防的苍天寨弟子纷纷开弓放箭,而李太医抓了两个被杀同伴的尸体当挡箭牌,替他受下无数利箭,竟是冲出了院落,直奔族长住处,去胁持那个也许唯一可以当成保命符的孩子。
只可惜他还是太低估了风劲节。转瞬间风劲节已将满屋乱飞的暗器全部收入袖底,一挥袖,复又将这些暗器向房内仅余的几个的高手射了过去,连看一眼战果的兴趣也没有,就也穿窗追了出去,身后凄厉的惨叫,甚至没能让他的眉毛动一下。
可怜李太医,刚抢到所谓的护身符,晕头晕脑地冲出来,只觉手上一轻,孩子已不在怀中,惊恐得张嘴欲喝,颈间一痛,什么贪嗔恨怨,愤怒疯狂,便都化作了虚无。
风劲节心中恼恨他恶毒,一开口就要杀苏婉贞,还要挟持卢东篱的孩子,出手自是狠辣。一招断首之后,轻轻安抚了卢英箬几句,抱了他径自回苏婉贞的院子去。
他回到苏婉贞的院落之时,整座宅院已经被苍天寨控制,而三个寨主,也已经将苏婉贞找了出来。
风劲节坐在床边,为昏迷不醒的苏婉贞诊着脉,脸色黑如锅底。
这些所谓从宫中来照料卢夫人的高手们,竟然直接在苏婉贞的床底下挖了一个洞,将苏婉贞迷昏了塞在洞里。卢家人坚持进来探视时,搬到床上让人看一下,卢家人一走,重新把人塞回去,由他们的人冒充苏婉贞躺在床上,随时准备暗算任何偷偷潜来的高手。
苏婉贞本来身体就虚弱,又被下毒,地气湿寒,更是伤身,现在已经是奄奄一息。难怪以风劲节的造诣,方才打斗之时,急切间也感应不出她的所在。
看着憔悴苍白,昏迷不醒的苏婉贞,风劲节怎能不火冒三丈,而那三位寨主彼此对视一眼,脸上也都是愤愤怒意。
第一百零八章 心怀鬼胎
“娘啊,娘……”
卢英箬扑在床边,声声呼唤,可是一直人事不醒的苏婉贞却半声也不能回应,而风劲节坐在床边,搭着她的脉搏,脸色阴沉。
他要诊脉,必须安静,于是只得交代旁边那三尊金刚先将孩子哄走。
三位寨主将哭闹的小英箬抱了出门,一边手足无措地哄他,一边愤愤不平。
“曲公子说的竟然是真的!皇家果然要谋害卢大人的遗孀!”
“难怪曲公子不惜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来请我们帮忙。以卢大人与风公子的交情,卢大人的遗孀受辱受害,风公子的继承人自是要挺身而出的。”
“卢大人为国冤死,国家就这样报偿他的孤儿寡母,真是……”年纪最轻的老三,脸上怒气最甚:“真是天理不容!”
三兄弟相护嗟叹几声,怒斥几句,心下却也有些安慰。
虽然是要报答风劲节的恩义,虽然曲道远给的好处确实不小,但是就这样转瞬间放弃这么多年打下的一片基业,到底还是心疼的。而且这样大张旗鼓和朝廷为敌,心中又怎能不忐忑。可是如今亲眼见到为国而死的忠良,身后弱妻稚子被君主如此迫害,几个人倒生出了同仇敌忾之心了。
江湖上的汉子,都不免有见不平而鸣的那一股子热血,对于忠臣义士的尊重,很多时候,其实远远胜过所谓的庙堂中人。此刻清清楚楚,感觉自己做的是一件可以对得起天地良心之事,大家心头隐隐都觉痛快,最初的不安,便也悄然消散了。
不管怎么样,即是该为当为之事,便痛痛快快做了吧!
过了小半个时辰,风劲节才铁青着脸出来,叮嘱苍天寨众人好好看守此处,照料苏婉贞母子,又低低劝说了卢英箬几句,说她娘亲生病,正在睡觉,这时候不要打扰,然后才说自己有点急事,要离开一阵子,便匆匆而去。
卢英箬年纪小,哪里体谅风劲节的急切心情,也不会真的相信他的安慰,这厢里风劲节人一走,他就哭着要找娘。要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哄孩子,真是棒槌吹火一窍不通,又谁也不忍心拦他,最终只能由着他扑进房去。小人儿在母亲床前唤了千万声,却唤不回娘亲一声回应,哭得个眼泪汪汪,伤心欲绝。
苍天寨上上下下,也都是混黑道的人物,心肠不可谓不硬。可是这会子看着一个丈夫为国屈死的妇人人事不醒,苍白若死,一个从小就没有爹的俊俏孩子一声声哭着唤娘娘不应,人人都觉心下恻然。
多少人开始咬牙切齿地骂朝廷,骂皇帝,众人心下无不觉得,这一桩不平事,管得实在太对了,这一对母子,也实在太委屈太可怜了!就算赵国皇帝要负他们,至少,赵国的百姓,不能真的让忠臣之后受这样的委屈。
大家心里难受,哄孩子不会,郁闷无力之下,回过头来,满腔怒火自然是发泄在了那几个被麻翻了活捉下来的大内高手身上,拳打脚踢严刑逼供追问若干事项,也就顺理成章了。
在这些死里逃生,却生不如死的大内高手受苦受难之际,风劲节已是骑了快马,片刻不停地奔往双龙岭去,接出了一直在苦等的卢东篱,二人共马并骑,掉头向卢家而来。
一路上,风劲节已是闲闲散散,很随意地用一两句话,向卢东篱交待了这场突袭。现在,所有障碍都已扫平,再没有什么能阻止卢东篱去见苏婉贞的了。
他不肯多说此役的凶险,也没提到苏婉贞是被人活埋在地洞里,而卢英箬差一点被人挟作人质。他也没细讲苏婉贞的病势,只说她的病其实是中了慢性毒药所致。如今他已经控制了毒性,只要好好调养就能恢复,绝无性命之忧。
其实很多话风劲节就是不肯说,卢东篱也立刻就能理解,也明白时过境迁,现在曲道远并不欲让自己也跟着急伤心的心意,所以也就不多问。他只是径自沉默着,自去想象,为了一战尽歼所有敌人而不累及任何无辜,这个自称曲道远的人,暗中用了多少心思,而婉贞,又到底受过了怎样的折磨和伤害。
怔怔过了半响,他才忽然用手指在风劲节背上划道:“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找到了这许多武林高手帮助你?”
风劲节微笑:“我正好同双龙岭上苍天寨的三位寨主有点交情。”
卢东篱愣了一愣,过了一会,才慢慢在风劲节背上又划出一句让他几乎直接从马上倒栽下去的话:“是风劲节与三位寨主有交情吧?”
卢东篱虽然不象风劲节可以机灵到闻一知十,但本来也是极聪明的人,这么多年风波历练下来,心思反应亦是极出众的。
他平日虽浑浑噩噩,生死随意,但如果真有人把种种阴谋暗算压到他肩上来,反能激起他压抑很久的才智敏锐。当年苏凌乘他落魄要抓捕于他,结果却被他反制痛打一顿就是证明。历过无数生死风波的卢东篱,比谁都明白,事若太奇必有鬼的道理。
哪里有这么巧,自己的老家出了事,曲道远就能在几十里内,找到最大的那一股黑道势力的朋友来,而且交情还铁到这些人肯为了他正面对抗朝廷,放弃偌大的基业?就算是曲道远也是武林中人就算他也和风劲节一样武功超群,也不能不让人怀疑其间的玄机。
对于苍天寨这股力量,卢东篱并不熟,只是从信中看过罢了。当年他还在定远关镇守时,曾经接到过老家的来信,其中有闲笔提起附近掘起了这么一股势力,据说非常厉害,但因为并不扰民,不用担心自己的宗族受其迫害,所以卢东篱也没有放在心上。
此时思想旧事,再算一算这股势力出现的时间,卢东篱哪里还猜不出,这所有的巧合后面那只悄然推动的手。虽然不知道风劲节是如何做到的,但是他确信这必然是他的安排。
风劲节,那个与他并肩守护家国的朋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到底为他费了多少苦心?悄悄替他准备了一个必要时救命的替身,悄悄安排了潼城的曲道远来接应他,悄悄派了高手在苏婉贞身边,当年惊变,得以及时出手相救。甚至……为了他,安置了这么大一股势力在他的老家附近,想来,也是怕万一有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日,必要连他的所有亲人都能救护下来。
如果不是当年变故突然,让他措手不及……
这般怔怔想来,卢东篱是感慨万千,心绪翻腾不绝,自然就把那句话给划出来问了:“是风劲节与三位寨主有交情吧?”
这话本来只是讲出他对于苍天寨来历的合理推测,并无他意,只是风劲节做贼心虚,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一时间心神震动,几乎连马背都坐不稳了。
其实,何止是苍天寨。这赵国民间,黑白两道的势力,倒有一小半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当年那些败在他手下的沙盗,他不肯收容入商队,并不是像大家猜测的那样,看他们不起,而是觉得他们在商队之中,实在是屈才了。对于这些人,他往往是恩威并施,看他们的天份,才华,智慧,来选择什么人可以造就。而对他自己选中的人,他则授以高深武功,教导他们训练下属的最佳方式,告诉他们,和各种敌人作战的最好技巧,再为他们指点未来的道路。
到哪里发展最好,以什么方式发展才好,用什么办法扩张势力,吞并小帮派,以什么宗旨来立身立足,而不为自己招来太多的敌意和杀伐,如何得到世人的认同,如何不被天下人排斥……他都一一分析讲明。
而他这样教导这些人,却也不是着意为自己扩张势力。和对待那些商人相同,他并不去束缚限制他们,只是单纯地授艺传技,施恩于人,这些人将来能有多大成就,全看自己付出的努力。也许这些人将来会帮到他,也许不会,只是广施恩惠,为自己多留几条后路,总是没有损失的。
很多沙盗在得到他的指点之后,便离开沙漠,去赵国国内,山明水秀,繁华昌盛之处立足。那些照他的指点行事的,大多都能成就不小的事业。而那些目迷五色,心炫富贵,渐渐利令智昏,只想着疯狂谋利之人,这些年下来,因为图谋太多,引发众怒,也都渐渐自取灭亡了。
换句话说,现在剩下的这些,扎入了赵国黑道之中的,都是肯听他的话,也对他感恩之心更真的人。
后来风劲节的生意做大了,商队多了,他一个人保护不过来,便从商队中,寻觅了一批年少聪明,根骨极好的苗子,授以武功绝技。数年时间,便教出一队顶尖高手来。
等风劲节的商团扩展至全国,且同各地的黑道人物都搭上了关系,商队来往过路,保护费一文不少,安全全然无虑了,风劲节便将这批少年解散,愿意经商的自去经商,想要闯江湖立名望的,全部改名换姓,转换背景自去闯荡。
当然,风劲节这是在为未来可能的需要而做准备,但是对那些人只是说,江湖人容易结仇,改换背景,可以保护自己的故旧亲朋。
算起来,当年那批他亲手教出来的少年,如今大多已经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有的甚至成为一方宗师,一门之主,白道之上,各人的势力威望都不小。
而风劲节把生意扩展到全国的那段时间,和卢东篱在大名府任职,风劲节周游全国的这两个时间段里,他走到哪里,就顺便去拜会哪里的英雄豪杰,黑道强梁。用当年对付沙盗的手法,暗中收服了不少高手,指点了不少人物,而这些人中足够聪明能干,肯谦逊受教的,现在也大多势力增加了好几倍。
因此,风劲节手里的关系网,布在暗处的人脉,其深其广,绝对不是赵王可以估算得出来。而被他造就的人物中,最聪明能干的三兄弟,则在卢东篱任职定远关后不久,就被他叫来了卢东篱的老家这一带发展势力,并切细细为他们写了很多方略,计策,对于所有可能出现的挫折阻挠对手,都事先替他们想了上中下三策的解决方式。可以说,苍天寨能有今日的成就,九成是风劲节的功劳。
风劲节几世为人,深知君王不可信,忠臣的下场凄凉,所以他早就下定决心,不但要保住卢东篱,最好连他的家人妻小都保护得安全无恙才好。
他唯一没有料到的,只是,陈国惊变,狡兔明明还没有死,走狗就被主子烹了。当年瑞王发难得太早,那些旧日的安排匆忙间难以发动,他只能来得及办妥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让卢东篱死里逃生,自己则无法不死。
后来,卢东篱未曾去寻曲道远,于是这赵国大半的商脉,一小半的黑道势力,一群极出色的武林豪杰,这些他当年费尽心机给卢东篱留下的重重屏障,居然就全被荒废了。最后不得不由他自己重生人间,自己冒充自己的继承人,来把这些旧日机关,当年暗棋,一一用上,每次想想也真不是不郁闷的。
卢东篱与他前后而坐,紧贴着身体,忽然觉得他的身子一阵摇晃,本能地伸手去扶,顺势就双手由后伸前,直接抱紧了他的腰,用这典型的双人共骑的姿式让彼此的身体协调稳定下来。
等自自然然地做完这个亲密的姿式,卢东篱才发始发怔,才开始为心间倏忽又来的奇异感觉而震动。
第一百零九章 三人世界
到这个时候,风劲节多少也回过神来了,干咳一声:“想不到,他当年的布置,你竟然一眼就看穿了。他往日对我赞你有大智慧,我尚不信,今日才知道不是虚言。”
他这也算是随机应变,以对卢东篱反应敏捷的吃惊来掩饰自己有些过度的震动。只是卢东篱的反应却只是出奇地沉默,不出声,不动弹,不划字,只是就着最初抱腰的姿式,静静地与他前胸后背,紧紧相连,静静地任凭快马奔腾,带着他们共起共伏,共同奔驰在那条回家的路上。
这样让人压抑的沉默持续了很久,风劲节终于开始继续咳嗽了,而卢东篱一直沉寂的眉眼,也微微一动。他终于继续在风劲节身后划字:“此事虽成,后患无穷,苍天寨的朋友们……”
这样会关心每一个帮助自己的人,本来也是卢东篱素来的性子。只是写这段字时,风劲节却隐约有种错觉,仿佛那一直不能正常出声的卢东篱,就在自己身后,耳边,那样轻,那样微地叹息了一声。
“你放心,狡兔尚有三窟,何况这些江湖英豪。苍天寨虽然是他们基业,但在别处,他们却也另有退路,不至于在得罪朝廷之后无家可归的。”
如果不是这会子,风劲节的心绪出奇地古怪,他也许会得意洋洋说上许多他的安排。
比如,很久以前他指引这三个最出色的沙盗兄弟带着子弟们来到这里时,就开始让他们暗中在别处经营退步抽身之地了。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万一为救人而与官方正面冲突,这些人不至于无家可归。
相比卢东篱心底过于至诚,总不愿牵累朋友,风劲节行事要灵活多变得多。在任何劣境中,他总能为自己找到同盟者,且绝对不会有无故连累旁人之嫌。
就像这曾受他指点,武艺大进,又建立偌大基业的郑家三兄弟一样,固然是因为他的帮助,才有了如今的辉煌,享受了世人的尊崇,但风劲节却绝对不会想着纯粹用过去的恩义,就要求别人为自己出生入死。
对别人的回报期望得太高,等于是过份考验人性的光明,甚至是逼迫别人先一步背离自己。这其中的度,风劲节比谁都能掌握。
这一次苍天寨肯助风劲节出手,固然是还恩报义,但也是因为风劲节所给予的回报,也同样丰富。
一方面,苍天寨另有退步抽身之路,并不算牺牲太大。一方面,郑家三兄弟自武功进入一流境界之后,便已经很久没有明显的进展了。他们只知这是武林高手到达一定高度后,几乎人人都会遇到的瓶颈,又怎会想到当年风劲节教导他们武功之时,就留下了后手。
此番相会,风劲节轻轻试过他们的功力,淡淡提点几句,令得三人心中豁然开朗,重见前方康庄大道。对于已经站在了高处的武人来说,百尺竿头能够再进一步,这个意义太重大了。要不然江湖之上,哪来的那么多为了争抢密笈的仇杀。风劲节又再淡淡说几句,如果卢夫人得以无恙,自己没了心事,还可以仿效某人当年,与他们三日三夜谈论武学……立时就把这三位寨主的心给说动了。
同时,风劲节也轻轻松松拿出数字相当惊人的一叠银票,称这是这一次行动的劳苦之费,看得一干坐地分赃的强盗们眼睛发直。
在旧情新利的种种诱惑之下,苍天寨出手相助是理所当然的,而风劲节即不欠他们,也谈不上连累他们,因为,他所付出的,也已经足够多了。
这些事,本来风劲节也没想过要对卢东篱细说,只是这次行动基本上很成功,他的心境原来还是十分兴奋的,于是本来还想告诉卢东篱,不用太担心未来,因为他暗伏的棋子,绝不仅止于那些可以查得出来的商人,和眼前这区区苍天寨的强盗。
他在沙漠行商时所教导的沙盗,后来几次周游全国,吃喝玩乐之余收服的武林人士,还有……当年他“散尽家财”以资军之时,悄悄隐匿掉了一半的财产。这笔钱,不管他想要干什么大事,都足够充裕,不管他想要请动什么人帮忙,都足够给予回报。
本来他有很多很多话,想要说,想要交待,想要让卢东篱少一点担心,多一点宽慰,想要让卢东篱知道,他有绝对的把握和信心,保护他,以及他所关心的家人亲友,离开赵国这片纷争之地。
然而,此时此刻,他忽然间就没了兴致,没了心情。几句话干巴巴地无力说完,两个人就又沉默了下去。
他们飞马驰进卢家镇的时候,只见满镇萧条。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没有一个人胆敢上街一步。大街上空空寂寂,尽可让人放马奔腾。风劲节带着卢东篱一直来到卢家大宅门前,也不驻马,直接回手一扯卢东篱,便飞跃而入。
他不耐烦穿过重重门户,绕过道道回廊,也不想和卢家其他人照面,直接从上方穿房越屋,走最快的直线,到了苏婉贞的院落。
苍天寨的弟子反应极快,远远见两道人影飞掠而来,纷纷张弓搭箭以应变,待看清是风劲节,这才放松下来。
风劲节带了卢东篱一跃下地,正在院中的郑家老大立时起身见礼。
风劲节笑笑随便给他们二人介绍了一下,只称卢东篱是苏婉贞的亲戚,关心前来探望,其他的并不多说,这位大寨主也识趣地并不多问,只叹息一声道:“卢夫人一直没醒,小公子在床边哭得累了,这会子也睡了。”
风劲节回首看看神色惘然,不知是悲伤还是苦痛,又或者只是近人而情怯的卢东篱,也不说话,只是轻轻拉了他的手,引着他,一步步走向苏婉贞的房门,轻轻替他推开门,看着那床上沉睡不醒的女子,还有那蜷在床边,努力在睡梦中靠得娘亲更近一点的孩子,忽然间,自己也有些心酸了:“卢夫人本来晚上能醒,只是我看出她中毒,不敢怠慢,先一步替她施针下药解毒,如今解药和毒力犹在体内纠缠,她的身子又太过虚弱,怕是至少要昏睡一日一夜方醒,卢公子也哭累了,我想,总也要睡一会吧!”
他声音极低极低地做说明,然而,卢东篱却浑若听而未闻,他只是一步一步走过去,走进这小小的房间,走向他的妻儿。
血色天地,混沌世界,一切一切都是迷茫的,他不管怎样睁大眼,也只能看见那血红色隐约的影子。可是在前方,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孩子,他亏欠了太多太多的亲人。
风劲节便也再不多说一个字,只是静静地看他走向前,静静地看他慢慢地在床边坐下,慢慢地伸手,向前摸索,寻找着妻子的面颊,和爱子的小手。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没有上前帮忙,没有出声提醒。他只是出奇安静地看着这一片静寂中的三个人,那无限苦难之后重新团聚的一个家。
他们,是夫妻,是父子,无论世事变幻,他们在一起,就自成一个整体,自有一个世界。
任何人,也不必去打扰,无需去惊动。
不知为什么,风劲节微微一笑,眼神却始终怅然而黯淡,极慢极慢地退后。
一步,只须一步,他从门边退至门后。
一步,只须一步,他便走出了这个房间,走出了这个世界,然后,轻轻地,为他最好的朋友,掩上房门,掩去整个世界的风霜雨雪,只留那一家三口,宁静的小小世界。
他静静在门前站了一会,才一步步退下回廊,退到院子中央来,抬头看看天际,渐渐露出的曙光,莫名地叹息一声:“天终于亮了。”
一旁的大寨主郑绝终于忍不住走近过来说:“其实,公子,我不太明白。”
风劲节回首望他:“什么不明白?”
“如果你一个外人,都能从蛛丝马迹看出皇帝要对卢夫人不利,为什么卢家人让大内高手进了自家门这么久,就一点也没有发觉,毫无反抗地任凭这些人完全掌控卢夫人的住所和安全?”
风劲节冷笑一声:“怎能是没有发觉,只是不敢深想,不愿面对罢了。皇帝的关怀啊,谁愿意往坏处去想,只能逃避现实了,否则整个家族如何存活?”
郑绝变了脸色,低低怒哼了一声。
风劲节倒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也不能全怪他们、当年,为了卢东篱,他们整个家族吃了不少苦头,有好几个人死于监牢或欺凌。现在他们心有余悸,也是可以谅解的。”
郑绝不以为然地摇头:“当年他们是为了奸臣昏君所害,于卢东篱何干?凭什么人家忠臣为国效力之余,还要为奸臣昏君的滥杀无辜,欺凌百姓负责。”
这话说得大对风劲节胃口,不觉展颜笑道:“对了,你两个兄弟呢?”
“我让三弟出去控制大局,注意四方动向,二弟嘛,刚才审出点稀奇东西,知道这帮人前两天抓住一个高手,严刑拷打,却什么也没问出来。他好奇,就要去瞧瞧那高手是什么人物,我原本也要去,只是怕公子回来,无人应对,所以一直留着。”
其实风劲节也一直惦记那个神秘高手,只是前面一直忙着卢东篱苏婉贞的事,没空多问多管罢了。现在人家帮他把事情问出来了,他正中下怀:“那人在何处?”
“本来看押在下人房中,不过刚才已经让二弟移到左厢房去了。”郑绝伸手一指。
风劲节笑道:“那我也去见识一下,他是何方高人。”
说着他便大步行向左厢房,大大方方推门而入。
第一百一十章 爱屋及乌
左厢房里,二寨主郑纶正低声同两个下属说些什么,见风劲节推门而入,忙迎了上前。
风劲节目光一扫,已经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个身上包满白布的人,一笑问:“他怎么样?”
“在下人房里找到他时,一身都是伤,伤口都新,看来他是这两天才着了道被抓的,而且被抓后就一直没有停过用刑。不过当时他神智还清醒,就是说话不太利索。我们给他上药包扎时,他就晕过去了,看来是伤得厉害,精神支持不住,大约要多歇一会儿才能醒了。”
风劲节注目看着床上:“我来瞧瞧他的伤。”
郑纶也是精明人,目光在二人之间打个来回,便笑了笑:“曲公子的医术自是好的,即要诊伤,我们就不打扰了。”说着略一招手,带着两个随从就快步出去,顺手还给他掩上了房门。
风劲节也是暗自一笑。这郑家三兄弟,确实是极精明也极知趣的人物,不枉自己当年对他们寄予厚望细加栽培了。
他缓步到了床前,将那人晕迷不醒的人侧向墙的脸扶过来,低头一看,便是一怔,随后便苦笑了一声。
原来是他!
床上的人面容有些熟悉。多年以前,他曾在大名府的得月楼上,见过一个有着同样面孔的男子。只是眼前的人并不是当年旧人,这伤者脸上多了一道让那整张脸多了点飞扬,少了些沉郁的疤痕,也清晰地表明了伤者的身份。
狄三!
风劲节在前生其实从未见过狄三,回转小楼之后,又只查看了卢东篱的资料就急不可待重归人间,也没去细看过阿汉的记录。但他既然见过阿汉身边的狄九,知道所有的影卫相貌相同,也知道狄三当年曾经给自己脸上划了一道,再加上那帮多事的同学也没少和他聊过修罗教的种种惊变,阿汉的诸般经历,此时哪能认不出来。
既然认出了此人,他便自觉也猜出此人的来意了。
当初方轻尘心硬如铁地拒绝狄一,外加不负责任地把担子卸到自己和小容头上来了。狄三和狄一回头,满世界绝望地查寻有关自己和小容的线索,也是理所当然的。
就算经由方轻尘的提醒,他们两个对于自己的死讯大大怀疑,但要在毫无头绪中找到自己却不是容易事。天下人都知道自己和卢东篱交情最好,可卢东篱也是传闻已死,那么,在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当然会来找卢东篱的夫人探查,希望能发现一些旁人不曾察觉的线索。
更何况,现在天下都在通传卢夫人病重的消息,这狄三很可能是听了后临时意动,想到如果自己还活着,没准也会过来看看卢夫人,所以就先一步夜探,谁知道好巧不巧的,踩进了别人替他准备的陷阱里,没由来受这一场大罪。
如此这般想来,风劲节的心渐渐也有些软了。
他不是方轻尘狠心狠情的性子,凡事颇能谅人之苦。想到这么些年来,狄九苦苦守护,狄一天涯求助,狄三四海觅药,为的都是阿汉一人,其间万般苦楚,一一视做等闲,自己便也有些谓叹感动,生出深深的不忍之心了。
狄九固然是属于活该,应受此报。但狄一和狄三待阿汉,确是一片真心诚意。这样一年又一年,费尽心血周折,却注定苦守无望,纵是他们用尽一生来守护等待,也等不来阿汉的清醒。这个事实,也实在是太过残忍了一些。
风劲节将心比心,想想,如果自己晕迷不醒,卢东篱一直守护等候却注定永远等不来自己的清醒,该是何等苦痛,这心间就更加柔软无奈,对狄三也充满了同情之意。
于是他深深叹息一声,便坐下来,给狄三把脉。这个时候,他对于这个善待自己同学的人,充满了友善之意。然而,其实……这些都是他自己过于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做出了一个相对错误的判断造成的。
事实上,狄三的来意,可没有这么纯洁,这么善良。
风劲节第一误会的,是以为狄三和狄一狄九一样,也知道小楼。可事实上,天下间,知道阿汉来自小楼的人,只有狄九和狄一两个。关于小楼的事,狄一和狄九一直没对狄三提,当然不是防他,只是当年阿汉曾说明过小楼对于机密的守护和无可抗拒的杀戮能力,他们二人有意无意,都不想让他也承担这种重负。
所以后来,狄九守护阿汉,狄一四处求人,而狄三,只是漫无目的地到处寻找可以救人的良药奇宝罢了。
虽然他们不说,狄三也不多问,但同是影卫出身,谁不是精明厉害之人,这些年来,狄一的种种做为,他可是都看在眼中的。虽然不知道鬼是谁,但其中有鬼却是肯定明白了。上回为了去找方轻尘求助,狄一郑重其事,特意找来狄三合作,对于其中关节,也就多说了几句,所以狄三对风劲节的事情也有了不少了解。知道他和阿汉有旧,知道他其实可能未死,也知道他有可能有能力可以救治阿汉。
只是纵然如此,他还是不会象狄一这么积极地去找人,去求助的。
他们三个人,说到底,还是只有狄一一个对人性的光明面,有着较强的信心,所以狄一是他们之间心态最正常,且敢于娶妻成立家庭的人。
狄九可以一边爱着阿汉,一边刺他穿心一剑,狄三可以一边看似潇洒地过日子,却从不把心敞开给任何人看,说穿了,长年的影卫生活,已经使他们对于人类所有的正面感情失去了最基本的信心。
所以,狄三根本懒得去求人,也不相信别人会念着什么旧情旧谊,伸出什么援手来。想要什么,他更喜欢用自己的剑去求,所以这些年来,他天涯海角走遍,到处抢药物抢宝贝,结仇无数也受伤无数。
自从访过方轻尘之后,狄一就决定寻找风劲节和容谦。只是风劲节之死,天下皆知,且他是在数万人面前被砍头的,怎么想他侥幸生还的可能也都很渺茫,而容谦却只是失踪而已。所以狄一把大部份希望寄托在容谦身上,自去燕国明查暗访,四下寻踪。
狄三则被他托付到赵国来,看看能不能运气好碰上什么线索。但风劲节既死,卢东篱也亡,风劲节平生也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人,无妻无儿无父无母,当年追随他的家人也都遣散了,往哪下手找人呢?更何况,就算找到了,也不能指望凭着苦苦哀求,就能换来别人多少帮助。
抱着这种心情,狄三的寻找,基本上就是走过场。如果不是他听说赵国的沙漠中有一种罕见的蓝血铁蜥,其血液提炼后,续命的效果比千年人参还好,他一定不肯听狄一的话到赵国来的。而他在赵国,除了去沙漠里碰运气找铁蜥,也还是接着去打听哪里有罕世灵药,哪里有治病奇方,哪里又有什么驱邪安神,健体养身的好宝贝,对于找人的事情根本不上心。
就在这个过程中,传来了卢夫人病重的消息。
本来,对于卢夫人的死活,他也是不甚关心的,只是心念一动,忽然想起卢夫人是风劲节唯一知己的遗孀,如果风劲节真的没死,念及旧情,说不定真会去见一见这个垂死的妇人。
在这一点上,狄三的心态,倒是和风劲节的猜测相符。只是这并不是狄三暗夜偷访的唯一原因,甚至不是主要原因。
狄三一个人偷偷摸摸跑到这里来,更主要却是他听说,赵国的皇帝把大内最好的灵丹妙药和最好的大夫都送到卢家去了。
蓝血铁蜥他没抓住,又听说这种血液因为药性极躁烈,所以提炼加工很麻烦,经年方成。因此就是他抓着了一只,也不能就让阿汉用上。再想想,这年头,啥好东西都让皇家给轻轻松松占去,那送到卢家的灵丹妙药里,肯定有现成的提炼好了的铁蜥蓝血可以偷。既然卢夫人病得很重,百药无效,那,这种好东西,还是不要给她浪费了吧!
他们家那个一睡不起的家伙,因为不能正常进食活动,身体总是比较虚弱的,有最好的药,就算救不醒他,多少对身子也有些好处的吧。
这些年来,狄三为了阿汉的身体,巧取豪夺,强抢暗偷,诸般坏事做得多了,也就越发不放在心上了,所以一听到有好药好宝,第一个念头就是弄到手。于是他是即刻赶往卢家。
当然,他也不是完全的良心尽丧。就算是他这种出身影卫的人,对忠臣义士多少还是有点尊敬的,也略略有些思想斗争,抢忠臣遗孀的救命药,这事是不是太恶劣了一点,更何况这忠臣遗孀和可能救醒阿汉的风劲节还关系密切。所以他最后的决定就是,先去看看病人再说。如果病人还有救,自己就偶尔高尚一次,空手回去好了。如果确实没救了,那也就别浪费好药,以免暴殓天物,这也算是积阴德啊。
影卫的训练中,也包括了基本的医疗知识。狄三的医术虽然不算多么高明,但有当年的训练打底,再加上多少年的江湖生涯,生死徘徊,让他拥有极敏锐的观察力。若要判断一个人脸上是否有死气,是否已经回天乏术,他还是可以做到的。
这也是他半夜里直接跑到人家女人的卧房里,毫无礼貌地就走到床边掀被子的原因,他不过是想看看病人的气色罢了,结果却一头栽进了别人的陷阱里。
风劲节自己讲义气,也就很容易地欣赏所有重义守信之人,无论狄三出身如何,只凭他为阿汉做的一切,风劲节就自然而然把他往好处想,心生怜惜地要替他把脉。如果他知道狄三的真正心意,怕不立刻把这小子大卸八块了。
不过,风劲节的手指在狄三的腕脉处只停留了很短一段时间,就忽然微微一笑,抬手在狄三肩上箭伤处,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别装了,睁眼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反客为主
狄三躺在床上,小心翼翼,连呼吸心跳都控制得极之微弱,和晕迷之人一般无二。
他伤得虽然厉害,但精神理智却从来没有被摧毁过。身体越是虚弱,对于陌生人的防备之心越是厉害,虽说这些人并无敌意,但一时也不清楚来历,很多话不好说,所以他索性含糊答几句,就装成伤重晕倒,一边暗中竖直了耳朵听他们说话,一边心里暗自盘算筹谋。
郑纶和两个手下哪里想得到他虚弱狼狈如此,还有心思打小九九。也没发觉他是装昏。给他包扎上药的时候,还一边说着闲话,一会儿感叹一下皇家对忠臣之妻的恶毒无情,一边感慨自己念风公子之情,受曲道远之请,出手相救的正确性,一边还猜测一下这个神秘人到底是谁……
狄三就躺在那里听。
正在此时,风劲节进房来,与郑纶交谈几句后,房中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狄三知道这人就是推动事情发展的所谓曲公子,自是愈发小心。
然而,在闭目的黑暗中,他感觉到那人站在身前,忽然发出一声颇为深沉复杂的叹息,其中竟似乎有些针对他的怜惜与不忍。
狄三正觉得莫名其妙,就感到腕上一暖,被那人手指按住,过得片刻,肩上伤口就被拍得一阵痛:“别装了,睁眼吧。”
一瞬时,他心中惊涛骇浪,变幻无常。不是惊惧自己的伪装被识破,只是,一个艰难而冒险的抉择,忽然升上了他的心头。
到最后,他猛一咬牙,睁开双目,沉声问:“你是卢东篱,还是风劲节……”他定定把风劲节打量一番,略微诧异,皱了下眉:“或者是他们的手下?”
饶是风劲节定力过人,这时也不由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风劲节倒不奇怪狄三能如此敏锐地看透了真相。他以为狄三知道小楼,而且又有方轻尘的提示在前。狄三是聪明人,那他根据前因后果能推断出个差不离的结论,也是自然的。他之所以震惊,是因为狄三竟然会有这样的勇气和决断,如此直截了当地一句话就把事情点穿。这样揭破别人最大的隐密,他就不怕被自己灭口?
其实狄三说出这句话,自己也觉得自己在犯傻。知道了人家见不得光的秘密,就该装糊涂才是,在自身安全毫无保障的情况下一口点穿,这不是在逼人家灭口吗?
然而,这是救阿汉唯一的希望。这些人犯了这么大的事,必然是略作停留后就飞速遁走,绝对不会停在这里等朝廷来剿杀。他可不敢指望,这些人走的时候,还会带上他这个来历不明的累赘。而他现在一身重伤,无力追踪,如果等这些人走脱了,他又到哪里再去找这可以救阿汉的人?
他其实并不知道小楼,更不知风劲节的惊天手段。他会如此肯定这次事件有风劲节或者卢东篱居中指挥,除了方轻尘那句风劲节可能未死的提示之外,纯粹是根据郑纶的多嘴,还有这两天被擒之后的经历琢磨出来的。
说起来,狄三这一次栽得实在有点冤。论功夫,他是顶尖的高手,论起坚忍刚毅,勇悍诡变,从修罗教的刀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他,也是一样不缺。这些年,他到处抢宝抢药,多少门派,多少神秘禁地,他都厮杀苦战过,从没有失过手。这次大内高手们布的局虽说厉害,但如果狄三最初能有一丝警惕,半分防备,那些人又哪里有这么便宜能捉住他。可是,偏偏他没有。
他还没有准备动手偷药,只是想先来探一下一个快要死掉的女人,一个虽然有名望,但只不过是一块牌坊,一道旗帜,除了一些象征意义,没有任何要紧的女人。这种人,皇帝当然会象征性地表示关怀,可要说在她的卧室四周布置高手大军守护,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谁会像他这么无聊,跑来夜探一位奄奄一息的寡妇的气色?
他以为自己这一来一去是如履平地的,所以没做准备,匆匆忙忙就撞了来,哪想到一步便踏入了天罗地网,最后居然阴沟里翻船。但就算失手被擒下,也不代表他就完全失去主动,任人摆布了。
被那帮人脱光衣服,彻底地搜身,然后被人拿了图纸,对着脸型比照了半日的时候,他也在琢磨那些图纸。
而这群人便满脸失望,不眠不休地对他严刑拷打,追问他是什么人,受谁的命令前来,到底想要干什么?他背后的人藏在哪里,还准备有什么行动?等等等等……的时候,他也不是只在熬刑。
狄三自然是招不出什么实际的东西,但他比谁都能承受痛苦。在受限制的情况下,他一边以极小范围的动作,和不明显的肌肉收缩紧绷来尽量减少自己受的伤害,一边装作受苦受难,精神崩溃,揣摩着他们的心意偶尔给几句含糊其词的供词,让那些人觉得刑讯已有效果。
更重要的,他在冷静地观察审问者的表情,动作,分析他们的语言,猜测他们的来历,等待脱逃的时机。两天下来,审问他的人没从他这里审出个来龙去脉,他却已经隐隐约约猜出了这些人身份目的。官家高手和江湖人物的手段风格,行事方针,彼此之间相处的态度,实在差得太多。以他的经验阅历,要再看不出来其中端倪,就该撞墙了。
依他判断,既然风劲节有可能未死,卢东篱当然也有可能未死。赵王神神秘秘,出动这许多大内高手在这里布网,除了是要抓他们,还能是为了谁?
又有谁,会了解内情,并且针对赵王的布置,在今夜组织这样一场惊天突袭。
因为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再和这次突袭的主事之人碰面说话的机会,他在最短的时间里,做过了最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是一横心,行险一口叫破真相。尽管说出这句话时,他心中已经骂了自己千万句愚蠢,也做好了面对最坏结果的准备。
以前看着狄一到处求人,到处被拒,他觉得狄一够笨够傻,但是现在,一个救阿汉的机会就在他眼前,他也就只好冒险跟着傻一回。哪怕是再微小的希望,只要有希望,他也总要尽一切力量去争取。
然而,听了他的话,那人只是用怪异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低笑出声:“你在说什么?按道理,现在应该是我问你的来历,而不是你问我吧?”
狄三神色冷然,定定看着他:“为什么一代忠臣的遗孀重病,会有那么多大内高手在旁伺伏,为什么强盗土匪会不顾最基本的道义跑来抢掠忠良的家族,为什么我没有看到四处抢夺掳掠的混乱,而只听到一群热血男儿在为忠良妻儿的遭遇愤愤不平,为什么一群普通的强盗可以不动声色地清理掉几十个大内高手?阁下若是再说自己不明白,不但看轻了我,也看轻了你自己。至于我的来历,等我见了风劲节或是卢东篱,自然会说的。”
风劲节叹口气,唉,聪明人就是麻烦,更何况,这家伙还真的掌握了极微小的部份真相。
他冲狄三笑一笑,指指自己的鼻子:“你刚才不是问我是否风卢二人之一吗?怎么这么快就又改变了主意,觉得我其实不是了?”
狄三的眼睛仍是眨也不眨一下地看着他:“我仔细看过了你。你没有易容,长得也和他们也不像。我仔细研究过风劲节和卢东篱的十几幅不同形态的画象,确信记住了他们的一切相貌特征,而你并不符合。”
风劲节吁出一口气。还好,这小子不知道俺们小楼中人可以变化无穷,大概是因为轻尘死而复生,还是用他一贯那幅旧相貌,所以他们的思想还没有突破局限,没想到他们改变身体可以和吹口气般容易,所以自然是得出了错误的结论。
他心情一松,笑意更浓:“风卢二人之死天下皆知,亲眼目睹之人无数,也亏得你这般喜欢胡思乱想。”
狄三平静地看看紧闭的房门,淡淡道:“我是不是胡思乱想,只要让我见见如今一直陪在卢夫人身旁的人,同他谈一谈,也就知道了。”
风劲节心头一凛,望向他的目光,也就带了些森然之气。
狄三既然已经横下心摊牌,倒也不惧他:“你们夜袭此地,无非是营救卢夫人,我不过是你们意外的收获罢了。你是他们之中最重要人物之一,现今既然有闲功夫来看我,想是你们的正事已经办成了,而且卢夫人身边已经有身份更加重要的人相守。卢夫人身边的人,也一定就是我要寻找的人,无论他是卢东篱,还是风劲节。不知阁下可敢让我见他一见?又或者,阁下能否替我去传个话,关于我是谁,我为什么知道这一切,我背后还有什么别的人,我在见到他之后,我都可以和盘托出,尽皆奉告。”
风劲节心中倒还真有点佩服这家伙了,能以眼前这么少的姿料,把一切判断得如此准确,而且还话中下套,特意点出他自己的身份玄虚,想让人不敢随便动他。若非自己早知内情,换了整件事的主事人,真是卢东篱,或是自己别的手下,被他这番话一说,断然不肯随便杀他灭口。若是坐下来跟他长谈,只怕又会让他套走更多的内情。
只可惜啊,小子,你碰上的是我。
他心头悠悠地这么想着,脸上笑得更加云淡风轻:“行,你既然要见,我就让你见。”
看到狄三这么冷静的人,眼中都隐隐有松口气的释然之色,他又慢悠悠加上一句:“现在一直陪着卢夫人的,就是卢夫人的独子卢英箬。他今年还没满八岁,整日就会哭闹,吵得我们头疼,你愿意陪他聊天解闷,我们自然是无上欢迎。”
前一句他答应得好好的,下一句情势急转直下,狄三虽然冷静沉着,终于也不免愤愤,不觉怒瞪了他一眼,挣扎着坐起来:“你……”
他这么一用力,身上好几处包着白布的地方立时显出血色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呼唤谁听
风劲节本来是有点戏弄狄三的意思,免得这家伙自以为天下就他聪明。但看他愤然而起,想想他这两天受的罪,不免心又软了。
这个人,毕竟为阿汉付出了许多,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人家一片心意就想救阿汉,自己帮不上忙也就罢了,何必还这么挤兑人家。
他略生愧意,心念一动,又想起一事,最终在心头悄然一叹,也不等狄三把话说下去,伸手轻轻拍拍他:“罢了罢了,其实不用说,我也知道,我们纵然不是友,也不会是敌,何必这般针锋相对。你要见他,我让你见就是。”
他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倒让狄三无所适从了,只觉得风劲节的笑容无比诡诈。
“好了,别乱猜。见的就是你推测的人。只是,他现在刚刚见到卢夫人,我们就别去扰他们了,给他们一点时间独处吧。乘这机会,我仔细给你看看伤。”一枚银针悄然从袖底划落到指间,风劲节又笑吟吟道:“我的医术很不错啊,碰上我,算是你的运气了。”
他忽然间这么好说话,反而把狄三搞得一颗心七上八下。
听这语气,那个人是卢东篱,见到了卢东篱……他也许很快就能找到风劲节了。虽说这也确实是他干冒奇险,捅穿此事的目的,但是,这人答应得也太快了吧?
就凭他几句无凭无据的推测,便立时承认。这样天大的机密,原来这么容易诈出来的吗?
他心里越是没底,风劲节就越是笑得轻松。一根明晃晃的针夹在指间晃来晃去,晃得狄三眼花,越发胡思乱想起来,偏偏受尽酷刑的身体已经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也只能由着别人随意摆弄了。
……
卢东篱在苏婉贞的床前,不知道已经守候了多久。
远方传来鸡鸣之声,他听不见,窗外渐有晨光明亮,他看不见。
他的世界,只有这小小的房间,只有他久别重逢的妻儿。
他可以摸到他的妻子,可以握住她的手,可以勉强分辨出她一动不动,昏迷不醒的身形,可是,他看不见她的面容可曾憔悴消瘦,看不到她的头上究竟多了几许白发。
依偎在她身边的,是他们的孩子。他已经长了这么大,这么大。上一次,他还可以被他双手捧起,而如今,这孩子努力蜷缩成一团,却也只能将头埋进母亲的怀里。
她是他的妻,却不曾享过一日官太太的富贵尊荣,只是一个人孤伶伶地度过日日夜夜。
她总是在等他。等着他四方奔走,看顾百姓,等着他挑灯施政,批阅公文,等着他千里赴边,数载一归。
她是他的妻,她从不曾对他有过一句怨言。在他仆仆风尘四方奔走时,她只是亲手替他做羹汤,热了又热,等着他披星戴月,深夜归还。在他夜夜对孤灯时,她只是悄无声息地,替他披一件衣裳,剪两次烛花,在他抬头时,给他一个温婉的笑容。
在他无情远去时,她只是拖着怀孕的身子,微笑着送他一程又一程,然后,数载家书,永远只问饥寒,只报喜讯,万里遥寄,永远是她亲手缝制的衣裳,一针一线纳好的布鞋。
朦朦血色中,卢东篱握着苏婉贞的手。听着她和孩子的轻轻的呼吸声。
婉贞……一直一直,是你在等我,是我在负你。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除了这样守着你,握着你的手,静静等你醒来,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不够!还不够啊!
他想要看她,他想要看她的眉眼,看她的神情,看她的笑,看她的鬓发,可是天地寂寂,只有一片血色。
他想要唤她,想要叫她的名字,想要对她说,婉贞,婉贞,此生此世,我负你良多。
可是,他看不见,他说不出。他只能这样茫然无助地坐着,不知道妻子醒来后,自己又能如何令她展颜。
从来没有哪一刻,他如此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废物,一个其实再没有任何能力,存在着,其实也没有丝毫意义的人。
那个读圣贤书,志在天下的少年,那个赵国史上最年少的探花郎,那个为百姓日夜奔忙的官员,那个定远关头,指挥杀伐的大帅,都似乎已经是前生梦里的一个陌生人。现在的他,只能依靠旁人去为他出生入死,只能仰仗别人去替他筹谋打算。
甚至,连唤一声妻子的名字,他都已经做不到。
卢东篱怔怔呆坐着。忽然间,他听到了一个极低极低的声音。
如果不是这室内太寂静,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察觉,那呼吸之间带出的,几乎无声的呼唤。
他慢慢地低头俯身,顺着声音的来处,将耳到凑到苏婉贞的耳边,才隐约听清了,昏迷中的苏婉贞,喃喃呼唤的是什么。
“东篱……”
那声音软弱得只要吹口气,就能散去了。
她没有醒过来。她只是在呼唤一个名字,张口几乎无声,呼唤着那个深深刻在心间,即使神智全失,也无法忘却的名字。
卢东篱全身僵木,如泥雕木塑一般,他只是呆呆地听着,听着他昏迷不醒的妻子,低低呓语着唤他的名。
“东篱……东篱……东篱!”
每一声相隔,都那么久长,每一声唤出,都那样虚弱,就算是中毒至深,体力耗尽,就算是,每一次叫出同一个名字,都无比艰难缓慢,那个女子,始终在唤他。
多少岁月,多少光阴。白天,她是所有人敬重的忠臣遗孀,一个会走会动的贞洁牌坊。夜晚,她只能抱着不懂事的孩子,一声声唤着她那不知在天涯何处飘泊的丈夫,泪湿衣襟。
夜夜如斯,月月如斯,年年如斯。泪流得多了,眼睛渐渐就不好了。心痛得极了,人前却还要做那从容安详的贤夫人样子。
一夜又一夜,她低低唤着他的名字,给自己活下去的勇气。
东篱!她的丈夫,并没有死!他还活在遥远的天之涯,海之角。所以,她也要好好活下去,为他抚育骨肉,为他保护家族,不要让远方的他听到任何关于她的不幸消息,不要让他再要为她去承受痛苦和负担。
她没有醒来,她不知道她所唤的人就在她身边。她只是习惯地,本能地,呼唤着。在失去了一切神智之后,她的身体,在自动自发地呼唤着。
卢东篱愣愣地听着,不能动弹,不懂思考。只是眼中湿润,泪下无声。
颤抖着,他的嘴唇终于微开,轻轻地唤了一声:“婉贞!”
他的声音沙哑生涩,根本不能分辨他叫的到底是什么,然而,他却真的唤出来了。
他应和着她,呼唤着她。
“婉贞,婉贞,婉贞……”
一声又一声,声音由艰涩难辩,渐渐清晰明白。
有多少年,他不曾出过声,有多少年,他不曾正常说过话。所以他的喉咙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适应过来,才慢慢能发出正常的音调来。
然而,他没有狂喜,没有快乐,因为,他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终于再次能说话了。
和她一样,他叫着她的名字,只是凭着本能,凭着心头的情与痛。
她在昏迷中唤着他,他在一片血色中唤着她。
昏迷的人,不知道自己无数岁月苦苦呼唤的人就在身旁,也听不见那人伤心断肠,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
多少岁月不能正常地说出一个字的人,多少回,多少名字,多少愤闷,多少叹息,梗在喉头,却永远不能吐出来的人,可以说话了。因为苏婉贞,他可以说话了。然而,他却不知道。
他只是心痛,只是疯狂地想要回应她的呼唤,所以,他叫出了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而他自己,却一直一直,没有察觉。
……
风劲节在狄三身上施的手段让这个经过无数风波,见过许多奇事的老练人物暗自心惊。
他自己身上的伤自己清楚,这几天受的酷刑可都是实打实的。那帮大内高手虽说是碍着没弄明白他的身份,不敢下杀手,没直接把他废掉,但这一身的伤势,绝对是十分可怕的。
然而,风劲节也不过就是在他身上,扎了几十针,打开几处较严重伤口的包扎,重新上药,顺便再拿了几粒药给他吃,加加起来,也就是一两个时辰的功夫,他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体上痛楚的减低,和力量的恢复。
这种医术其实就算在江湖上,也只有传说中所谓生死人而肉白骨的神医才能拥有,而实际上,这种神医了只存在于传说,还没有什么人真的能见着过。
当然,狄三不知道,风劲节看在阿汉的面子上,给他用的,也确实是远远超过这个时代的药物,效果显著,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他是一片好心给这家伙治伤,好不容易忙完了,一抬头,却见狄三目射奇光地瞪着他,那眼神跟一只饥饿的猫看到一条鱼的眼光差不多。
风劲节都不觉打个寒战,立刻猜出这家伙,又打上自己医术的主意了,没准觉得,自己有本事把阿汉给治醒过来呢?
他是一阵头疼,又一阵无奈,对于狄三这份心意,他是真正感动的,可是,把阿汉叫醒,让阿汉的精神伤创,这种事,他这么友爱的同学又怎么肯做。
所以赶紧乘着狄三啥话也来不及说的空档,笑道:“你的伤我看过了,我去瞧瞧你想见的人有没有空吧。”
也不等狄三再有别的反应,一闪身到了门前,推门就赶紧出去了。
狄三苦笑一声,想想也许很快就要见到卢东篱了,一来敬他是个忠良,二来,有求于人也不敢托大,伸手扶着床沿,慢慢坐了起来。因着被风劲节重新治疗了一次,这个动作作来,居然也不是特别吃力的,他怔怔坐了一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听到房门声响,抬头处,却是一人行了进来。
……
风劲节到了苏婉贞的房外,轻轻敲了敲门,没有立刻听到回应,也不急燥,略略再用力些,重新敲门,这时,门内传来渐渐接近的脚步声,以及一个略显艰涩的声音:“什么事?”
风劲节全身一震,若不是混乱中,尚顾忌着病弱的苏婉贞在房内,他几乎就要一掌把房门震开了。即使如此,他还是毫无顾忌地一把推开门,直冲进去,正好抓住向房门这边走来的卢东篱,声音都几乎颤抖了:“你能说话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故人何在
“你能说话了?”
风劲节情急之下,手上用力极大,卢东篱被他握住的手腕不觉一阵疼痛,却并不说什么,只尽力一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守着婉贞,心里想叫她,不知不觉就叫出来了。”
太久没有同人说话,他一句话讲得极慢,有几个字咬音还十分不准,若不是风劲节足够了解他,要听懂他说的是什么,怕会是极其吃力的。不过,这个时候,他除了欢喜,什么也顾不得。
“我早说了,你根本没有残疾,是你自己心里觉得自己有病,心中放不开罢了,现在不就不药而愈了。”风劲节忍不住用力在他胸前一捶:“不不不,不是不药而愈,你的夫人,就是治你的最好灵药,从来心病只需心药医,你是因伤情成病,自然也该因深情而愈。”
若不是害怕惊扰了晕迷的苏婉贞和现在还没有醒的小小卢英箬,不得不压低声音说话的话,风劲节简直就要放声大笑了。快活之余,他也十分懊恼自己的失策,果然没研究过心理学就是不行啊,早知道苏婉贞的效果这么大,当初第一时间就该带着卢东篱来看老婆才是。
他这时喜心翻倒,于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说话的语气和打人的动作,又是亲近地过份了。而卢东篱被他打得心口生疼,又听他这么笑语打趣,却也没再有什么过于震惊的神情,只是一直安静地听他说完,才慢慢地问:“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守在苏婉贞身边才两个时辰多一点,苏婉贞还没有醒,而疲惫入睡的孩子也同样没有醒来,这么早的时候他会来叫他,自然是有不得不打扰他的事情了。
本来这时候风劲节满心欢喜,早把狄三忘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这时听卢东篱提起,倒也不好把这人再扔下不管,笑道:“有一个人想见你。原本这人同你并没有关系,想见你也是为着求一件无聊无谓之事。只是,我敬重那人是个守信重诺,受人点水之恩,不惜涌泉相报的汉子,却又不忍拒绝他了。”
卢东篱想了一想,才问:“他要见的是——卢东篱?”
风劲节点点头,见他没动静,忍不住又伸手在他眼前挥了几下:“怎么样,怎么样,眼睛是不是也好多了?”
听他这般急不可奈的语气,卢东篱就是再沉重的心思,都不觉微微一笑:“还是老样子,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也许就和我的喉咙一样,没准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地就好了。”
风劲节微微皱皱眉,思索了一下,神色略有失望。但他却也不再追究此事,只是回答刚才卢东篱的问题:“是的,他要见的确实是世人以为已经死掉的卢东篱,我没有泄露你的事,此人极是聪明,全是他自己猜出来的。不过,你放心,此人虽非友,却也绝对不是敌。”
卢东篱点点头,虽然知道这其间定然有万千纠葛,却也不再多问,只道:“他在哪儿?”
风劲节一笑牵了他的手:“左厢房,我领你去。”
卢东篱眼睛不便,行动不够快捷,如今偶尔让风劲节牵手引路也习惯了,自然而然也就跟上了他。
风劲节一边走,一边说:“此人来历诡异,以后我再同你细说。只是无论他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你也不用太震惊,其实……”他莫名地叹息一声,欲言又止,看着已经走到的房门,轻轻道:“我猜他想与你单独谈。”
东篱略一点头,也不说话,便上前推门进去了。
风劲节怔怔站在门前,神情复杂地看着已经被关上的房门良久,才摇摇头,转身复回转了苏婉贞的房里。
在床前坐下,看了看苏婉贞的气色,伸手再替她把了把脉,感觉她的血气略旺了些,心头微舒,知道解药和毒药在苏婉贞体内的厮杀争斗已经结束,这个病弱的身体正在慢慢恢复元气,看起来,很快就她要醒了。
风劲节心头适然,看着苏婉贞憔悴的面容,便暗自琢磨起坏心眼了。
既然心病只能心药医,既然他的嗓子是因为一心急着想要呼唤妻子,不知不觉中好的,那他的眼睛为什么不能因为想要看到妻子而好起来呢?是不是因为情况不够紧急?
那么……如果他来设一个局,把苏婉贞置于险地,让卢东篱去救……
风劲节眼睛冒光地想着。
嗯,比如,放一把火,把苏婉贞扔到火场里的某处,卢东篱冲进来救人,却什么也看不见,一边感觉到火焰越来越猛,一边听到妻子地求救之声,一心一意,想要看到妻子在何处,以便相救,那这一急之下……
他这里心急想治好卢东篱,一时间什么古怪的主意,都肆无忌惮地去盘算,越想越是神情诡异,眼神奇特,忽听得床上的人低低呻吟出一声。
风劲节正心里琢磨着算计人家苏婉贞,听到苏婉贞这么一出声,立时有些心虚,连忙低头去看,却见苏婉贞双眼已在渐渐睁开,竟是终于醒过来了。
风劲节怕她醒来看到一个陌生男子在床边会有惊惧之心,忙乘她还没有完全恢复视力神智时,用尽量温和的声音道:“卢夫人,你不用惊慌,我是曲道远。当年小刀应该告诉过你我的名字。我是受风公子所托之人,这些年来,负责照护于你。现在,我已将你从大内高手的手里救出来了。”
苏婉贞极慢极慢地睁开眼,神情先是疲惫,然后是很慢很慢地转为了然,再有些虚弱地笑了笑,目光向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多年前便曾闻先生之名,不想数年来,先生一直在为我操劳。今又拖累先生了。”
她的声音极微弱,却又极温和,神情虽然憔悴,却又异常宁静平和。
然而,风劲节却在她举目看来时,神色微微一变,她的瞳孔,没有焦距……
风劲节心中暗凛,低低说一声:“得罪。”探手便再次为她把脉。
不对啊?那毒药虽然极厉害,极伤损身体,但自己的解药并非性烈之药,此刻基本上把毒都化去了,怎么会伤及眼睛呢?苏婉贞的身体原本也因为积郁而十分虚弱,但是也没理由会眼睛看不见啊。
他仔细看着苏婉贞的眼睛,慢慢伸手,在她眼前徐徐晃动了两下,沉声问:“夫人,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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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三沉静地盯着那个走进门来的青衫落魄男子。
岁月的沧桑苦难,在他的面容上,头发上,留下了永远不可抹去的痕迹,他和那图纸上,意气风发的一方大帅,已经完全不同,但是,象他这种受过严苛训练的人,一眼却也能认出来。
他扶着床站起身,抱拳施礼:“卢大人。”
卢东篱苦笑一下。他根本不知道这人是谁,而且,他现在一个天涯落魄之人,也实在担不起大人这样的称呼:“叫我卢东篱吧。”
他说话还是不太利索,好在狄三也非常人,察言观色,对照口型,也就能估出个八分:“在下狄三,不过是个普通江湖人,自信一身武艺还过得去,也有几个武艺出众的朋友。如今卢大人身受朝廷迫害,我虽江湖草莽也颇觉不平,愿联结知友,为卢大人所驱策奔走,卫护大人的妻儿亲眷……”
卢东篱摇摇头:“你有什么事,直接说吧。有人告诉我,你是个一诺千金,有恩必偿的汉子,所以,能帮的忙,我一定帮的,你用不着拿性命生死未来来报答我。只是我现在也就是个落魄废人,自身尚且难保,未必能帮得到你就是。”
狄三微微一怔,眼神略动,却立时朗笑一声:“好,既然卢大人是爽快之人,那我就不再多说废话,我求见卢大人,其实是想请卢大人为我引见一个人。”
“谁?”
狄三目光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到:“风劲节!”
卢东篱如受重击,身不由己退后一步,几乎撞到房门上,怔怔看着眼前一片血色中模糊的人影,半晌才能发出声音来:“你说什么?”
第一百一十四章 推波助澜
苏婉贞眼睛不好,已经很有一段时日了。
她多年牵念卢东篱,人前虽然可以贞静从容,但终是积郁于心,夜深人静时,几乎夜夜以泪洗面。视力便渐渐模糊了。
然而她如今已是贵夫人,女工针指之事,已不需去做,且卢东篱不在,她也无心于此。再加上她又是未亡人的身份,平时极少四处走动,接见访客亦少。所以,视力虽然下降,她却也还不至于因此失仪。在卢家,真心关怀她的人少之又少。她不说,也就没有谁发觉她的视力已是远不如前了。
虽说伤心忧急长年垂泪的人多会伤目,但是通常也要等到年纪大了才爆发出来。苏婉贞的眼疾本来拖个十几二十年也没有问题,可赵王的手下为了造成她重病的假象,竟然对她下毒,这隐患的病症,因为剧毒侵袭而被提前引发,让她的视力在短时间内,便几乎完全损毁。
早在数日之前,苏婉贞就几乎完全看不清东西了。昏昏沉沉中,还一直有人不断在追问她卢东篱是生是死,现在何方?
她虽然神智迷乱,陷于黑暗之中,却仍旧本能地记得要保护自己的丈夫。无论是昏迷之中还是短暂的清醒之时,都没有漏出一句要紧的话。保护她的丈夫,保护那个秘密,已经成为她的一种本能。就算失去眼睛,失去神智,失去清醒,当年小刀曾告诉她的话,她也绝不会泄出一个字。
每次短暂地清醒时,无论处境怎样迷乱无助,她都尽量表现得镇定平和,只有在晕迷软弱时,才会不知不觉呼唤着丈夫的名字。无论那些宫中高手如何引诱追问,也都属枉然。这个柔婉的女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坚定,让一众大内精英遭受了挫败。
而现在,在一片也许必将永恒的黑暗之中,她也能以尽量从容平和的态度,用最简洁的几句话,来交待自己的眼疾。
风劲节听得神色渐渐沉重起来,内心颇为自责。他早该想到这些年,苏婉贞的日子过得有多么艰难苦痛。如果他不是一直以来,诸多顾忌,而是早一点让他们夫妻团聚的话,苏婉贞也不用多受这等苦楚。如果他能早一点来探视她,苏婉贞的眼疾,也绝不会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
待得苏婉贞平淡地说完之后,他才小心轻声问道:“夫人,我颇擅医术,可能容我冒昧……”
苏婉贞微微一笑:“心不正,意方邪,医生与病人之间,何来男女之别?”
风劲节倒是不奇怪她会这样回答。她本来就是洒脱不拘之人,当年她便可以大方从容,接受他这个男子送的全部首饰。虽然他是丈夫的好友,东西也是由丈夫转交,说出来也够惊世骇俗了。所以对于现在他这个“曲道远”,她自然也不会拘泥那种无聊之事。
既然得她同意,风劲节自然也就放开手脚,倾身过去,在极近的距离,十分仔细地查看了苏婉贞的眼睛,又不断指示苏婉贞转动眼睛,或极力左右上下地望,以此观察眼睛的变化。又再细细询问了苏婉贞眼疾的发展经过,再重新为她把脉,神色终于慢慢轻松下来。
“夫人的眼疾不算严重,只是身体太弱,又受毒力所侵,才发作得厉害罢了。”他心下释然,倒觉得赵王的这番阴谋手段施得居然也有好处。如果不是这次变生意外,逼出自己来,自己还不知道会和卢东篱在那个山窝子里浪费多少时间呢。一方面卢东篱的残疾治不好,一方面苏婉贞的眼睛也一直恶化,到最后无药可医,可就真个聚九州之铁难挽此恨了。
现在嘛,别人肯定是治不了苏婉贞的眼疾的,但他是谁啊?且不说他的医术,这次从小楼出来的时候,为了治卢东篱的眼病,他可是将手头上所有能带的,他自己调配提纯的那些治眼睛的超时代药物全带出来了,没想到卢东篱没用上,苏婉贞却用上了。
他微笑着从袖中掏出药水来:“我这里有一种药,夫人只需每日用这药水洗眼睛,不出两个月,就可以恢复如初了。”
他的语气甚是欣然,苏婉贞反而比他平静许多,只是微笑着道谢,却不见任何激动的反应。毕竟,眼睛好与不好,于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了,早在多年前,知道卢东篱的冤屈和流离苦难之后,这个世界于她,便只是永远的黑暗。
风劲节微微蹙眉,暗中叹气,这夫妻两个的精神状态可都不算好啊。他略一犹疑,终于道:“夫妻重逢,便在眼前,夫人还请珍重自身。”
苏婉贞一惊,伸手支床欲起,偏偏双手软弱无力,身子略略向上一挺,又向下倒去。巨大的震惊和喜悦,让她甚至不敢出声问话,惟恐刚才听到的,是自己的错觉。
风劲节轻叹一声:“夫人,当年卢大人虽不曾来投,我终不敢负托,这些年一直在寻找他。近日我已经见到了卢大人。关于夫人重病的消息,也是我们一起听说的,这次能及时赶来相救,也都是因着卢大人的关切之情。”
苏婉贞怔怔地听着,好几回嘴唇微颤,欲说无声,只是有些迷乱地用那已经完全看不见的双眼,四下搜寻着。
风劲节知她不敢相信眼前的喜事,也知她是在惊异,如果卢东篱在,为什么守在身边的不是他。
“夫人,这些年,卢大人吃了许多苦,他没有一直守在夫人身旁,其实是不忍夫人伤心,他……”
苏婉贞终于可以说出话来了,尽管声音依旧虚弱:“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他还是他,就好了。”
风劲节转念一想,也是。现在卢东篱反正嗓子已经好了,眼睛虽还不成,但总比苏婉贞视力全失的状况要好许多。既然是这样,倒是不必对苏婉贞细说卢东篱的残疾之状了,于是低声安慰她道:“我这就去叫他。夫人先休息一会儿。对了,小公子就在夫人身侧,昨夜受了惊扰,又哭了很久,需要好好睡一觉,夫人也别惊醒了他。”
苏婉贞轻轻伸手在身侧摸了一会儿,手指轻柔地碰触到爱子,脸上露出温柔之色,微微点头,声音低弱地说:“多谢先生。”
风劲节轻轻出了房间,小心地掩上房门,走到院中。院内仍四下散布着不少苍天寨弟子,郑家三兄弟已经把一切掌控在手,也不必分散四方指挥,这时也都在院子里。
这时见他出来,大哥郑绝想了想,忽然迎上来道:“曲公子,那个被我们救出的神秘人物莫非是公子旧识。”
“不算旧识,不过我知道他,此人必不是敌,不用防范。”
“那么……”郑绝迟疑一下又道:“曲公子带来的那位朋友,想来也不是卢夫人亲戚那么简单吧。虽说咱们江湖人不太讲究,可这样诗礼世家断然不能坏了规矩,曲公子您怎么会让随便一个亲戚,单独待在女子闺房几个时辰呢。”
郑绝笑笑:“我们虽然是些大老粗,这些见识也还是有的。”
风劲节点点头,也笑道:“他的身份,我看其实也瞒不下去了。只是此事我终要先问过他的意见,若是他不反对,待会儿我自会说明他是谁,兄弟们为我一句相托,这样豁出性命来冒险,我断不至欺瞒诸位便是。”
他这样爽快,反倒让郑绝有些讪讪然了,只得干笑一声:“曲公子,我们没有逼迫你说明情况的意思,毕竟这世上,谁没个难言之隐呢,只是,咱们这事确实闹得大了,我们只是想尽量掌握各种情况,以便应变。我们虽毁了路,但也拖不了太长时间,长久留在这里,不是个事啊。”
风劲节笑道:“寨主思虑得是,只是卢夫人身上的毒刚去,就算我们要带她走,她体弱也禁不起的奔波。总要我用药替她调理一两天,让她身子略略强壮些,我们才好动身。”
郑绝心中估摸了一下时间,再待个一两天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险,当下点点头,也不再多问,略一抱拳,便又退回到自己兄弟之间去了。
风劲节这才转首去看那至今仍紧掩着的左厢房门,神色渐渐带出些怅惘来。
“真是想不到啊,咱们这位史上第一个意志坚定重返人间的同学,居然这么胆小,还会用出让别人代自己揭破真相的昏招。”
脑海深处带点讪笑嘲弄的声音响起来,风劲节也不生气,反而苦笑了一声。
是啊,真的是软弱胆怯了吧。关情所至,他难以处处掩饰周到,知道自己已经破绽百出,知道卢东篱其实已渐渐查觉真相,可是从最初一片好意的隐瞒开始,每多过一天,便越觉难开口一分。
就像逃课逃多了的学生,想想要忽然回到教室里去面对多日不见的老师和同学……总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能再多拖延一天是好。
想到一向自命洒脱的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患得患失,进退两难到这种地步,他也想大肆嘲笑自己一番,又怎么怪得张敏欣落井下石呢。
“我说,劲节,你真的不觉得,你出的这是史上第一昏招吗?让一个什么也不清楚的狄三去替你揭穿真相,让一点也没有心理准备的卢东篱去面对那些似是而非的所谓真情?让他知道你没有死却不告诉他,让他知道他这些年来的自责痛苦悲伤折磨全是一场笑话,你以为他是圣人吗?就算他胸襟广阔,就算他一直信任你至深,你觉得他就可以不误会你,不为此愤懑难解?”
风劲节出奇平静地凝视左厢房,出奇平静地答:“我从来没有想过,如何让他不致误会我,因为……”
砰地一声,左厢房的房门被大力推开,一人快捷无比地冲出来,也许是心情太激动,也许是冲得太猛,也许只是因为眼睛不方便,所以他在下回廊台阶时一个失足,整个人向前栽去。
院子里包括郑家三兄弟三内的一干苍天寨的弟子们,只看到白光一闪,那个刚刚还在院子中间的白衣公子就掠至那人身旁,堪堪一把将人扶住,轻声道:“小心!”
卢东篱紧紧抓住风劲节的手,因为用力太过,手背上青筋迸起,他的声音颤抖而破碎:“是你……是不是你!”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隙可乘
左厢房内,卢东篱难掩惊容时,小楼的主控室内那十几个监控屏幕都没了人看,所有人都两眼放光地盯着最大的屏幕上被特写了的卢东篱和狄三。
同学A:“折腾了这么久,劲节终于准备脱马甲了?”
同学B:“马甲啥,这可是他真身。”
同学A:“也是……”
同学B:“所以他这是蜕皮。”
同学A:“……”(脑中忽然出现一只菜青虫和一只斑斓的蝴蝶。连忙摇摇头把那形象赶出去。)
“你不知道他没有死吗?”看着卢东篱那完全不似作伪的震惊神情,狄三心中一紧。
卢东篱伸手扶着门,勉力定了定神,但声音仍然带点微颤:“你又如何知道他没有死?”
“楚国方轻尘亲口相告。”狄三话说得理直气壮,任何人听他这般语气,都不会怀疑他其实根本没和方轻尘照过面。
卢东篱却是一阵愕然,楚国,方轻尘?这是哪跟哪儿啊?楚国那个风云人物,同风劲节有什么关系?
狄三的声音都几乎有些怜悯了:“世传你与风劲节是天下难寻的知己良友,无话不谈,生死可托,难道,他最深的隐密你却从来不知道?”
(画外音)同学A:“呃……狄三到底知道些什么?”
(画外音)同学B:“多乎哉不多也。”
(画外音)同学A:“哦……”
狄三这样出口伤人,自是有他的居心。原本他指望着求卢东篱引见风劲节,但既然现在发现卢东篱完全不知道风劲节还活着,那他想见风劲节,就只有狠狠打击卢东篱,迫得那个一直隐在暗处保护关心他的朋友,不得不亲自出面解释安慰。至于说怜悯之心,那种东西狄三向来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楚国方轻尘,燕国容谦,吴国萧清商,还有许多散布各国,翻云覆雨的人物其实都和风劲节一样……”
小楼中人彼此对视一眼,有人皱眉。连刚跑去嘲笑劲节的张敏欣都回过头来,看屏幕。
“……都出身于一个极神秘的组织。我虽然还不清楚他们真正的身份来历,却知道这些人手眼通天,无所不能,从来只有他们整治别人,断无吃别人亏的道理。当年容谦被燕主反制,下令凌迟,结果刑场惊变,天下瞩目,虽说隐匿无踪,但燕国的朝廷,却不得不明诏天下,继续认可他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身份。昔日方轻尘负气自尽,致使楚国几乎覆亡,数载间就能死而复生,重控大局,风劲节即然是他们的同伴,这死而复生的把戏,自然也是作惯作熟的,更何况方轻尘曾经亲口承认过,他还活在世上。”
他这里连猜带蒙再故意耸人听闻,语不惊人死不休。居然歪打正着不少。张敏欣耸耸肩,下了结论:“他不过是胡猜。现在狄家那两位活得都还那么滋润,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砸不到他身上的。不用管。”
大家也就不再关心那个,又专心看剧情发展。不知是谁咕哝了一句:“这样蜕皮……是不是有点那啥啊……”
狄三每一句话听来都是惊心动魄,但是,卢东篱反而慢慢镇定下来,神色也略略安宁:“当年劲节之死,我亲眼目睹……”
狄三冷笑一声:“你何必相信我,只要相信你自己就行了。当年你的死,也是无数人亲眼目睹,为什么你能活下来?”
卢东篱沉默不语,狄三语带讥嘲,替他把话说下去:“是因为他替你筹谋,才救了你的性命吧?既然他连你都救了,有什么理由竟然会救不了他自己?”
他目光如电,冷视卢东篱:“卢大人,我查过你的生平,知道你是个忠臣能吏,但却绝不是善于在草莽间经营势力的人物。你凭什么本事,能让这一堆好手为你所用,你凭什么本事,能从大内高手手里救出你的夫人?暗中是谁在替你操控一切?那个人是谁?别告诉我他是什么风劲节的旧部下属,从来人走茶凉,只为了别人一句托附,操心费神到这种地步的人不是没有,只不过我到现在还没见过罢了。”
劲节没有死?
劲节没有死!
狄三心怀叵测,暗藏机心地说了那么多,卢东篱却只听进了耳那么一句。
劲节……他可能没有死!容谦没有死,方轻尘没有死,所以……劲节……他也有可能没有死!
这么多年来,他就连做梦都不敢生出这样自欺念头,忽然变得这样真实,几乎触手可及。
心神激荡之下,卢东篱脱口便问:“如果他没有死,他会在哪里?”
然而一语问出,他心中却又豁然明朗。是的,他已经不需要狄三的答案了。
“如果你过得落魄不堪,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如果你近日过得越来越舒心,一遇难题就有人帮助你解决,那么,除了在你身旁,他还会在哪里呢?”狄三淡淡说来,忽得心中记起一事:“刚才是谁告诉你,我一诺千金,有恩必报的?”
若非是风劲节,若非是知道阿汉旧事之人,又怎么会对他有这样的评语呢?
卢东篱却早已神魂不属,哪里还记得回答他的问题?
如果劲节没有死,他会是谁,他会在哪里?
这个问题,还需要问吗?还需要答吗?
那些日夜相伴的岁月,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那熟悉的气息,那隐约的傲气,那偶尔会有的亲近举动和称呼。
劲节是谁,谁是劲节?
他一直不能明悟,只不过是因为身为士大夫,他从来坚信怪力乱神不可信,只不过是因为过于强大的理智,他压抑了自己的直觉而不能信,也只不过是因为深刻入骨的愧疚,让他不能允许自己去信。
而现在,这个陌生人完完全全的一面之辞,却轻易地让他摆脱一层层心障,直视那最终的真相。
他在那里怔怔发呆,狄三等了半日,等不到他的回答,心中不耐,忽得长叹一声:“我原想请卢大人为我引见风劲节,却不想卢大人完全是被瞒在鼓里,看来那所谓轰传天下的知己美谈,倒是笑话了。”
卢东篱微微一凛,这才收回了心神。虽然看不清,却还是慢慢站直了身子,正视对面的人影。
狄三犹自摇头叹息:“风劲节有本事联系天下各国的英豪异人,在草莽江湖之间,也不知布下多少隐线暗伏,又手控敌国之财富,暗掌大赵之商脉,自己死里逃生是易事,助卢大人假死偷生也是轻而易举,他有什么不可以做?他有什么做不到?当年他要反制朝廷,反击奸臣,怕也都是随意可以做到的。可是他却偏偏不做,偏偏要假死隐身。瞒尽了天下也就罢了,连卢大人都瞒得如此严密,却实在过份!卢大人以他为知友良朋,这些年来,为了他的死,不知如何伤心痛楚,他却隐于卢大人身旁,日日见卢大人为他伤痛自苦如此,照旧不肯显示身份,真不知这是怎样铁石的心肠?”
卢东篱脸上的震惊之色早已渐渐褪去,神情反而从容起来,听了这番别有用心的话,居然只是平平静静地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他即肯称你是个好汉子,想来也不会做下作的事。你这番言辞作为,也许另有苦衷,不过,还是不要在我面前浪费这个时间精力了。”
狄三一怔:“卢大人信不过我,也该信得天下旧事。容谦无情飘然远隐,令得燕王劳心劳力,不但日夕思念,且不断大费人力财力四处寻他。方轻尘漠然假死脱身,累得整个大楚国分崩离析,风劲节本与他们是一样出身的人……”
小楼中人,实在开始忍不住开始对劲节让狄三这个家伙来揭破真相的选择表示不解。张敏欣干脆抓起了话筒又和劲节通话。她不能告诉劲节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总应该可以让他有个思想准备。
屏幕之上,卢东篱慢慢地摇头,声音异乎寻常地平静:“方轻尘,容谦,我不认识,也不想理会。他们的所作所为,同我有什么相干?劲节是我的朋友,我知他,信他。他是什么出身,什么来历,他手上有多少势力,这是他的事,原也不必向天下人交待。他不欠赵国,不欠任何人。他也没有义务,要为了谁或是为了哪个国家,交出他的一切来。他若有什么事,一直瞒着我不说,那自有他的理由。他若有什么事,能做而没有做,那自是有他的为难。他若是一直在我身边,却不告诉我他是谁……”
卢东篱的脸上渐渐焕发出神采来:“……那他也一定是有他的苦衷。我既然是他的朋友,就该明白他谅解他,而不是恶意揣测。他救了我却没有来告诉我他活着,但他毕竟是救了我,而不是害我。他也许没有为大赵国出尽每一分力,费尽每一点心,可他毁家驱敌,苦守边关,保护的,难道不是赵国,不是百姓吗?难道因为他没有死,他所做的一切,付出的一切,就都不算数吗?我不管你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不许任何人苛责他,给他无端加任何罪名。我不能确定他到底是生是死,可是他死了,他是我卢东篱这一生一世最最重要的朋友,他活着,他也照样是我此生此世,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朋友。”
他的语气这样舒缓平静,仿佛刚才那震动心魂的一刻不曾存在,然而,越是这样的平静的语气,其不可动摇的坚定,就更加直入人心。
“你说他在我身边却不表明身份,就是铁石心肠。可是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出卖过我,伤害过我。他助我帮我,救我性命,如果我只为了不知哪里来的人一番无谓的话,便对他疑忌丛生,怪责他没有为我做到最好,没有为我付出更多,那我生的,又该是怎样的心肝呢?卢东篱是什么人,风劲节是什么人?我与他的情义,什么时候轮到旁人来破坏挑拔!”
狄三怔怔望着他,忽然羞惭起来。原来,人与人之间,真的可以不只是猜忌和怀疑。原来,发现了身边之人一直瞒着自己的最大隐秘,不是人人都会立刻深感受伤,敌意仇视的,原来,可以有人这样,完全不需条件,不管状况,不计代价,这样全心全意地相信着某些人,相信着某些感情。
第一次,他看见了忠,义,礼,信,原来那些,真的不只是书上空洞可笑的文字。
而自己,却是在如此可笑而可鄙地试图去抹黑,动摇,推翻,玷污这样的美好。
他愣愣站着发呆,只是想着阿汉和狄九。他们两个,曾经走得那么近……他们两个,也真的曾经可以为对方去死……可是……可是……
如果狄九不是和他一样,看世界一片黑暗,对人心早已苍凉,那么,他是不是会肯早一点去正视阿汉的努力。
如果,阿汉信狄九能如卢东篱相信风劲节,那么,最后的误会,最后的痛恨,最后的自伤自苦,永陷沉眠,是不是就可能不会发生。
只是,他们不是他们。
倏然地,心境苍凉起来。狄三对着卢东篱正色深深一揖:“我为一时之私心杂念,肆意构陷风劲节,还请卢大人恕罪。”
第一百一十六章 珠联璧合
狄三正色请罪,说来语气其实淡淡,却莫名地让人感到真诚。卢东篱那一直紧绷而挺直的身体,忽然也就松懈下来。
从狄三提到风劲节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情就一直处于无比的混乱激动之中。如果不是后来狄三的言词辱及风劲节,逼得他不能不挺身争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因为震惊而做出多少失态的行为。如今既然已让此人认错赔罪,承认刚才说的都是刻意玷辱的话,他只觉得心神一松,哪里还能再有心思和狄三多浪费一分的时间。
他只是一点头,回手推开房门,就冲了出去。
劲节在哪里?
劲节在外面?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劲节就在这里?
他眼睛不好,又是这样心急火燎地冲出来,当然是一跤绊倒。
然而……没有倒下去,摔下去,却也同样理所当然。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是这样了。
无论在哪里,无论什么处境,总有一双手,永远在他需要的时候伸过来,那么熟悉的温暖啊,为什么他会漠视到今日,为什么一定要别人提醒,他才肯去承认。
他死死抓住那双及时扶住自己的手,颤声问“是你……是不是你!”
本就是风劲节安排狄三去说破真情,本就知道卢东篱理当如此反应,但是被卢东篱这样追问,风劲节一时间却还是说不出话来。
这一阵极短暂的沉默已经让卢东篱无比焦虑起来,他睁大眼看着面前血红色模糊的人影,心中犹如火焚一般。
劲节,劲节?
他想要看他,想要确定是他,想要拔开那么深那么重的血色迷雾清清楚楚再看一眼,那刻在心深处的面容。
他等不得回答,等不得应声,等不得哪怕弹指的时间。
于是他迷乱地伸手向前,纯出本能而绝无理智挥手,试图去挥开那些永远遮挡在眼前的血雾。
于是,层层血色纷纷退去,久违的光明乍然出现在眼前。
是太久不见光明,所以不能适应,又或是太长久的血幕,让光芒也变得朦胧。可虽然看到的仍然有些模糊,他仍然可以看得到那一如当年的高华白衣,他仍然辨认得出,那并不比当年逊色的俊朗容颜。
他不是旧时容颜,他不是当年的风劲节!
然而,他慢慢地放下手,静静地看着风劲节,轻轻地说:“是你!”
这一声,已是无比肯定。
他永远不会认错,他这一生最最重要的朋友。
无论皮相有多少变化,他只需一眼,便知道,他是他!
容颜已改,面目已非,但是,天下间,只有那人,才会是这样的神采,才会是用这样的目光,凝视着他。
其实,不该如此的。
卢东篱与风劲节,他要识得他,真的需要亲眼见吗?本来他来了,他就该认出他。
可是他却这般浑浑噩噩,蒙蒙昧昧,全然不知道那人一片苦心,一直守在身旁。
原来,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他待他,其实从来不如他待他!
卢东篱怔怔望着风劲节,影象略为模糊,眼睛也有吃力的感觉,但是,他已经看见了。可是,他的意识却不在双目。
这一刻,他心中那如惊涛巨浪翻滚不绝的欢喜,没有半点是因为自己的眼睛。心心念念,满满只是这一件事:
劲节还活着,劲节,就在这里!
至于,他为什么还活着,这其间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这么久以来,劲节到底瞒了他什么……这些琐事杂念,他根本连想都没有空去想。
劲节还活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他一直盯着风劲节,眼睛也不肯眨一下。风劲节初时只是道他欢喜不禁,心中感慨,渐渐便发觉不对,目光也死死盯着卢东篱的眼睛,终于轻轻道:“你看得见我?”
卢东篱慢慢点头,“我想看你,就看到了。”
他只顾欢喜地望着风劲节,便连回答也是随意一句,对于自己身上这么大的事,竟是懒得多说半个字了。
风劲节反倒因这意外之喜而呆住了,一时间忘了欢笑,反觉心中一阵酸涩。
原来,心病治来如此简单。
那么可怕的残疾,终究只为心中至重之人才会好起来。
他只因想要唤一声妻子,所以可以说话,他只因想要看一眼挚友,所以可以目明。
一切一切,如此简单。
他长久的心机,努力,欺骗,如今看来是一场笑话,倒白白叫卢东篱受了更多的苦难折磨。
他慢慢伸手,握住朋友的手,握住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等待他的手。
“东篱!”
多少年了,他终可再这般毫无顾忌地唤那熟悉的名字。
东篱,他的朋友,或者,可以说,在他那漫长的人生中,唯一真正的朋友。
那个永远把他放在心中,看得比性命还要重的朋友。
那个会把他与最挚爱的妻子同样看重的朋友。
卢东篱,为着苏婉贞说出多年来第一句话,为着风劲节,这些年来,第一次,重新接受这人世间的光明。
风劲节慢慢握紧他的手,心痛之余,几欲泪下。
反而是卢东篱慢慢微笑起来,慢慢用力反握他的手。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微笑,只是欢喜,没有疑问,没有质询。
风劲节终于也渐渐可以微笑,轻轻问:“你相信借尸还魂,或是神仙下凡吗?”
呼啦啦,小楼里趴倒在地一片。
还以为你是想出了什么绝妙的好主意,所以今天终于下定决心奋力一搏,闹到最后,居然还是把这个最老土最白痴的借口给拿出来!
“不信。”卢东篱答得极是干脆,然后凝视着他微笑:“但只要是你说的,我一定信。”
风劲节尚不及回应他的话,就听到脑海深处,那一声带着惊异与不解地叹息,不觉微微一笑。这一笑之间,全是说不出的骄傲快意:“张敏欣,我从来没有想过,如何让他不致误会我,因为我知道,他永远不会误会我!”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千思百虑不得周全,辗转反侧也不能决断。一旦事到临头之时,反而透彻如明镜,心静如止水,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然。
那样自信地答完刚才被打断的话,那个最爱煞风景的女人,这一次居然沉默着再不说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风劲节这时也已恢复了镇定心绪,轻轻用左手拍拍卢东篱,问他:“我的事有太多不便详说之处,以后有空再与你慢慢聊。眼前倒有许多事不能耽误。这几位江湖朋友对于你的身份颇有兴趣,他们都是可信之人,眼前之事,你可愿我与他们说明白?”
卢东篱只一笑点头。既然是风劲节信任的人,他当然也可以信任,更何况,以他的性格,也绝对做不出让别人替他出生入死,自己还要瞒来瞒去的事来。
风劲节也是早料到他的回答,坚持要先征询他的意见只是为了尊重他罢了。这时点点头,又道:“嫂子醒了,还在等你,英箬怕也快醒了。这时候她需要你,你先去陪他,这里的事我来办,还有,嫂子的眼睛被毒力伤了,暂时有些不便,不过我已经诊治过了,保证能治好就是。”
卢东篱点点头,竟然真的就这样松开相握的手,便有万语千言,也不再多说,抬头向四下看了看,确定了刚才出来的方向位置,便大步向苏婉贞的房间而去。
风劲节含笑凝视他的身影。
那个文弱的背影,一如当年,没有什么不能承担,没有什么不敢面对。
卢东篱回来了。
数载的生离死别,一夕相认,双方也不过只说了两三句话,便又立刻分开。
他眼前,还有千头万绪的琐事要处理。
而他身旁,还有娇妻弱子要安慰照料。
一切一切,皆如当年。在那段美好的时光里,他们就是这样,一次次相逢,再一次次分开,各自做着各自当做的事,没有留恋,没有拖拉。
只在交错时,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已两心相知,万事可托。
他与他,何曾要过那些琐碎的解释,分说,托附,纠缠。
他一直看着卢东篱进房而去,这才回头,给了郑家三兄弟一个让他们稍安勿燥的安抚微笑,然后叹口气。回身面对,这时已站在房门外,冷眼看尽一切的狄三。
狄三凝眸望着风劲节:“原来是你。或者,我该说,果然是你!”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同此心
狄三虎视眈眈,风劲节叹息一声,走近他,轻声道:“很抱歉,你想的要我做的事,我做不到。”
他自怀中掏出一个药瓶递过去:“一日一粒,不出十天,你的伤就可以复元。”
狄三没接药,只盯着他:“你叫不醒他?”
“我叫得醒,可是我不能叫。”风劲节苦笑:“你不必为难我了。这些年来,狄一到处求人,如果能帮,早就有人帮他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为卢东篱做到这种地步,却不肯对他伸一回援手。难道他就不是你的朋友?”
狄三的眼神几乎是厉烈的。
风劲节除了叹息也只有叹息:“我和他来自同样的地方,你应该是知道的。我们那里的规矩是各人管各人的事,有极严格的限制,彼此不可相互援助。当年我和另一个人的变故传到他耳边时,他不是也没有丝毫为我们抱不平,替我们出头的意思。”
狄三脸色如铁,眼神如冰,一动也不动。
风劲节长叹:“你不要再想别的心思了,你人单势孤,阴谋陷阱怕是难以施展,想要威胁逼迫我,也该记着你们自己也有不能公之于众的软胁在,如果你一定要站在我的敌对面,就不要怪我无情。你也该想想,如果使手段有用,狄一早就用过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狄三的脸色终于慢慢和缓,伸手接过了药瓶。
风劲节却又添了一句:“这是当世最好的灵药,受了再重的伤,只要一息尚存就可以用得上。但这也只是伤药,只能治伤,你若是存着自己熬伤不用,拿回去给他的心思,那就是白白浪费了。”
狄三眼神微微一黯,默默看了看药瓶,好在他也不是负气使性没理智的人,沉默了一会,终究还是把药瓶收起来了。然后看也不看风劲节一眼,径自从他身旁走过,一直向外走去。
他走得身形笔直,步子平稳,看得郑家兄弟眼睛发直,这人的伤他们可是都亲眼确认过的,最少也要卧床大半个月,怎么才几个时辰,就象没事人一般可以到处走。
风劲节已经为狄三用过一次药,却也知道,他现在是在强撑。他知道影卫个个都坚忍刚毅,只是看他那孤单的背影,心中还是生叹生怜。这几年,这人苦心孤诣,四处树敌地替阿汉寻医求药,身上不知到底添了多少伤痕。
他终究是不忍,提高声音道:“别再去到处抢药夺宝与人结仇了!他是醒不过来的。那些药根本不对症,再珍贵又如何呢?”
狄三定住脚步,头也不回,冷冷道:“纵然救不醒人,至少可以让他身体再强壮一点。你医术如此高明,自然也该知道长年昏迷不醒的人,身体会有多虚弱,稍一照顾不周,便有性命之险。以灵药固其根本,可以让他活得长久一些。”
风劲节皱了眉头,忽然道:“为什么不能放手让他去了。他这样活着,和死了到底有什么区别。你们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却有没有想过,这也许只是在折磨他。对于他来说,也许死了比活着好,长眠比……”
狄三猛地转身,眼神幽毒如火:“你不管他的死活,我们要管!我们愿意的事,也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
他伸手一指苏婉贞的房间:“那个人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他活着的消息,可以诏告四方吗?他可以光明正大活在阳光下吗?他还有能力有信心去做任何为国为民的事吗?让他就象传奇一样死掉,成为别人的美谈又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还要帮他救他!他死了难道不比活着好!”
风劲节让他堵得说不出话来。狄三几乎是怨毒地看他一眼,这才转身而去。没有得到寨主或风劲节的指示,其他的弟子也不敢拦他,就这样怔怔看他走了。
伤得再重,他离去的身影依然挺得笔直,每一步踏出依旧决然不悔。
风劲节默然看着他的背影在视线尽头消失,想着未来,他们为着阿汉的清醒还不知道要付出多少无益的努力,心中甚是恻然。而他能为他做的,只不过是低低交待一声,让苍天寨的数名弟子飞一般跑去四下传令,各处关卡,都不要阻难狄三而已。
风劲节这才慢慢转头对郑家三兄弟道:“其实说到这份上,大家可能也都猜到了。”
他也同样一指苏婉贞的房间:“那一位,其实就是数年前,蒙冤身死的卢东篱卢元帅。”
这话说出来,一众弟子们人人惊愕。几个寨主倒没有太震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察颜观色细听了几个人在大厅广众前的对话,要再猜不出点原委来,他们也就太笨了。
不过,听到风劲节亲口承认,大家还是一阵兴奋,一阵欢喜,连忙围过来,问风劲节卢东篱是怎么死里逃生的。
风劲节简单讲了一下当年替身代死,卢东篱在自己不情愿的情况下,被强行救下来,然后天涯飘泊的事,听得一众唏嘘感叹许久。毕竟江湖好汉都尊敬忠臣义士,谁不希望被害的好人能够逃脱。转念一想自己还亲身参与,帮上了一代忠良这么大一个忙,能亲自同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结交,人人又转而脸上放光,只觉得与有荣焉。
风劲节顺口又把狄三的来历应付着说几句了,只说他是个正巧撞上的局外人,不过又正好有事相求自己罢了。有卢东篱这样天大的传奇故事在眼前,大家听了对狄三的事也就不太想着追究,倒是大寨主郑绝凝眸望着风劲节,沉声问:“既然那位先生就是卢大人,那公子又是什么人呢?”
“我是谁早就说过了啊,我是风劲节所选中的继承之人,当年他受刑之前,传出消息给我,要我不惜一切代价护住卢东篱,不要让好友也步自己的后尘,所以我才暗中策划替身救人之事,所以这些年来,我也一直注意卢家的动静。”
又不是面对卢东篱,风劲节当然张口就是谎话,说得丝丝入扣,真诚无比。
卢东篱的身份,他早就准备好了在必要时他可以诏示天下,明告众人。可是他自己,却是一定不能了。此身已非旧身,硬说自己是风劲节,只怕反而要引起旁人的许多怀疑和猜测,这却还不是最重要的关节。
最重要的是……风劲节临死相托,江湖义士,愤于不平出手相救,卢东篱在身不由主的情况下被救,这是一桩美谈。
可如果是风劲节先而不死,卢东篱却伤心成病,然后也跟着该死而不死,几件事凑到一起,就免不了让人怀疑这是一个早就盘算好的阴谋计策了。就连卢东篱的真心伤痛,旁人看来怕也是惺惺作态的演戏。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忠臣白白叫奸臣昏君害死了,就是美谈。忠臣如果用手段,用演戏,用技巧来回避死亡,那就是欺君,就是事君不忠,心有杂念,就不是纯臣,就是其心可诛。
风劲节又岂肯在将来,让人白白多一个攻击他和卢东篱的口实。
卢东篱知道他必有难处,所以那样激动,那样狂喜,也一直没当众叫过他的名字。因此他现在这么解释,也就没什么不妥。
刚才他对卢东篱说过什么借尸还魂,神仙下凡……那种鬼话,士大夫们是不信的,这帮刀头舔血的江湖汉子,又有哪个会将它当成真事来听。郑家三兄弟的江湖经验很足,也一直非常认真地观察风劲节,早就确定他没有易过容,就算还有些猜疑,也没能猜疑到他就是风劲节这上面来。
一番激动快意之后,山寨里的汉子纷纷回复了理智,开始关心退路和将来了。
救了卢夫人,顺带着还看到卢元帅死而复生,朝廷是假惺惺,皇帝是假好人,这么大的事揭出来,后果肯定是严重的,大家还是需要尽快撤走,隐于山林,散于人群,以保自身才是。就是卢元帅和卢夫人,也不能再待在这里,那是等死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千夫所指
卢氏宗族那一大家子人,是大麻烦。
如果说要就这样扔下他们不管,卢东篱肯定心不安,风劲节也不是没有略微些不忍,毕竟当年这个大家族,曾经为了卢东篱受了很多苦了。所以他头痛。
可是要想将他们带着也一起走,这得多少人啊。而且全都是些这些年习惯了养尊处优,不能吃苦受累的家伙。不但累赘麻烦,更是隐忧。人心隔肚皮,这里只要出一个两个吃不了苦,想卖亲求荣,去跟朝廷通音信的家伙,自己就得头疼死了。
风劲节终究是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罢了,这件事,还是只能由卢东篱自己来决定。毕竟这些是他的族人,自己实在不好替他拿主意。
卢东篱在苏婉贞房里守了一天一夜,其间除了风劲节亲自一日三餐送饭,和每天两次的诊脉行针以及药水洗眼,就再没有人打扰他们。
卢东篱已经对苏婉贞说明了风劲节的身份,苏婉贞在他进房来时,也曾含笑道谢,不过风劲节也知道对于这久别的夫妻来说,相处的时间是多么难得,所以每次不过淡淡应对几句,便退出房去了。
好在苏婉贞也不是那种把大恩一直挂在嘴上的人,知他苦心,也就不多说。
在这一天一夜里,卢东篱和苏婉贞这一对夫妻在一起到底说了多少话,诉了多少衷曲,外头的人,谁也没有听到,却也可以想象,并深深为他们感到欣慰。
尤其是那个小小的孩子,兴奋快乐的声音,传到满院皆闻。
“爹爹,我有爹爹了!”这样单纯的快意欢喜,就是一干草莽英豪,听着也相视而笑。
一个从小就没有父亲的孩子,忽然发现爹爹就在眼前,该是多么快乐啊。
一个这么小,应该很活泼好动的孩子,居然一整天一直留在房里一步也不出来,可见从来而降的父亲,让他多么幸福,多么快意,又多么不舍得分开哪怕一时一刻。
这一天一夜之间,卢东篱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仿佛这么多年来,所有的心结苦闷,已经全部解开。而苏婉贞的身体也恢复得出奇地快,本来连在床上略略欠身起来都做不到,现在却可以下床,甚至勉强还能走动几步。
自然,这种奇迹也恢复速度也得益于风劲节天下第一的医术,以及完全超时代的灵药。只不过,风劲节心中觉得,还是活生生的卢东篱,这一味药,才是最大的功臣。
如果可以这样安心好好住下去,不出十天,苏婉贞就能恢复了。可惜此处不可久留。这小小的院子表面上这一片平静,却是靠着外头几百名弟子,没日没夜地巡视监察威压换来的。
小小房间里是一家团聚,欢声低语,外头的每一个人,却在心中默数着时间,算着大队的官兵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卢东篱自己也知道事不可再拖,终究不能不去面对自己的宗族至亲。
苍天寨的弟子们客客气气地把自卢思麟以下,共七八个卢家目前的掌事核心人物请到了卢家大院的议事正厅,而卢东篱也只得硬着头皮,去对自己的叔公,叔叔,伯伯,等所有长辈表明身份,讲明形势。
无论这些人如何自欺欺人,如何尽力逃避,如何得过且过,足以让定江卢家安逸尊荣的生彻底翻覆的变故,毕竟还是逼到了面前。
风劲节陪卢东篱去正厅跟一帮长辈说明真相,郑家三兄弟还守在苏婉贞的院子里呢。毕竟苏婉贞卢英箬弱女稚子,毫无自保能力,大家都要出死力守护才是。
众人也知道离开的日子近了,也都轻松了些,为了应付后来官府的盘查,也有人开始在各个房间,各个院子里,装装样子抢东西搬东西了。
现在一切尽在掌握中,三兄弟的心情都比较轻松,大家闲闲地在阳光下聊天,研究着怎么撤最是安全无忧。正说着呢,却见风劲节脸色冷冷地大步行来,身旁并无卢东篱的影子。三人交换一个眼色,郑绝迎上去问:“卢大人呢?”
“他?在被自家长辈追着又打又骂呢?”风劲节脸色愈发难看起来:“我看得气闷,躲出来,眼不见为净。”
“岂有此理!”郑纶怒目道:“公子怎么不管管?”
风劲节脸色阴沉:“我怎么管?这种书香门弟,宗族世家,最重礼法制度,小辈见了长辈要行大礼,长辈对晚辈打打骂骂是常事,敢跑敢躲那就是不孝。我能怎么办?”
他要是出去管,第一不让他插手的就会是卢东篱自己啊!他能怎么办!
郑绝和郑纶还在发呆,老三郑经已经跳起来了:“我去看看,真还反了天了!”
他这里撒丫子就往正厅那边跑,风劲节顿了一顿,却向苏婉贞房里行去。才一推开门,就是一愣:“嫂子,你怎么不歇着?”
苏婉贞衣饰整齐,牵着卢英箬,起身向他微微一笑。
“东篱去见长辈,会遇上什么事,我也能猜到了。我要做的,就是你想找我做的事啊。”
风劲节只略略一怔,却立时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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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东篱虽是书生,却从来没怕过强权,他敢挟持朝廷命官,也敢力敌异国大军,但是,对付自己的三叔公,那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议事厅中,家里的长辈还没听他把话说完,就吓软了一半,另一半还有力气的,立时吵嚷起来,骂他给家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老太爷身为族长,责任心最重,怒气自然最大,挥着拐杖对着他一顿狠抽。族人中,只有卢明仪还算镇定,开始还试着拦一拦,劝一劝,结果只是连带着挨了好几下,却丝毫不能平息老人的怒火,只好揉着伤处退下去了。
郑经冲进来时,就看到那个不识好歹的老头子披头盖脸对着卢东篱一阵打,口里唠唠叨叨也不知道在骂什么,偏卢东篱那个笨蛋,竟真的只是跪在那里死挺着,不还手,不闪避,不逃走。
郑经看得气往上冲。妈的!老子都尊敬的忠臣,什么时候轮到你这老不死的乱打!
他冲过来大喝一声:“你再打一下试试看!”
他是土匪头,此刻脸上神情自是凶悍异常,这一走进来,就吓得厅里另一半没软的也手脚无力地坐下去了,偏偏老太爷在火头上,恶狠狠转头瞪着他:“我打我自家侄孙子,关你什么事?”
郑经料不到这老头敢对他发火,一时倒愣了:“你……”
“我什么我?我们卢家诗礼传家,讲的是忠孝仁义!偏偏出了这么个不忠不孝的家伙,抗旨偷生,祸害全族,我有什么打不得?”老头子反而是得理不饶人。
郑经气结:“你这人怎么不讲理?什么叫抗旨偷生?明明是别人要害他,凭什么他就该伸脑袋出去让人砍?分明是昏君奸臣在祸害人,你反而说他祸害了谁?”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老头子的龙头拐杖在地上顿得咚咚响。
“就算主上一时昏昧,臣子本分也只可进谏,死谏!岂能以鬼域手段偷生假死,欺瞒君上。是非曲直,他日自有公论,他却怎敢贪生而惧死,这样的人,不配做我卢家子孙!”
老头气得胡子眉乱一起乱颤:“他没有祸害家人?几年前,我卢家满门诗书子弟,尽入牢狱,流放三千里,受的是什么苦?他没有祸害家人?我的重孙儿连娘还不会叫,就死在牢里头!他没有祸害家人?我七侄儿的小女儿,才不过十五岁,大家闺秀,才貌双全,让猪狗般的差役羞辱非礼,逼得跳井自尽。还有我大哥!本是一族之长,德高望重,全定江谁不敬仰,让一般虎狼之吏驱使如蚁,生生惊怒而死,他没有祸害家人?你敢说他没有祸害家人!”
老太爷眼中涌出热泪来:“我们好不容易过上几年安宁日子,他却跑来告诉我们,当年他是欺君假死。如今他又找了你们这帮混账来,对抗天使,擅杀宫中内臣,这,这……当年不过是举家流放,现在,可是要满门被诛啊!你居然还说他没有祸害家人!”
老人激动起来全身颤抖,一步步向郑经逼过去。
郑经反倒手脚无措起来。
对方要是个魁梧大汉,他倒好一拳打飞了。偏偏是个风也吹得倒的老头子,一边走,一边抖,一边眼泪鼻涕的,再加上,这老头毕竟是卢大人的叔爷爷……
郑经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为什么那位曲公子那么大本事,却也只是避其锋芒,而不是冲出来阻拦,一时间头大如斗。
满座中其他族人听着老太爷说起伤心之事,皆感伤痛,看着老太爷气势汹汹而那匪徒眼瞧着蔫儿了下去,一时间胆气怒火又盛,也纷纷附合,大骂卢东篱不忠不孝,累及亲友。
卢东篱自己亦是满心伤痛,想起被他连累无辜枉死的至亲之人,更觉羞惭难当。又恐老太爷对郑纶逼得太紧,万一让这江湖豪强汉子随便推一下,踩一脚,老人哪里当得起。只得强忍了伤痛上前拦着:“三叔公……”
不等他说话,卢老太爷一拐杖当头打来:“哪个是你三叔公!”
这一杖打得极重,卢东篱原也觉得自己该打,生生受了这一杖,头上立觉微湿,伸手一摸,已是打出血来了。
郑经脸色一变,那里还管对方是大汉还是老头,将袖子一捋,踏前一步大拳头就举了起来,却听得卢东篱在旁喊一声“三寨主!”又是气怒又是无奈,手里就没打下去。
卢老太爷却是不依不饶,再次举起拐杖来。
只是这一记却再没能打下去,斜刺里伸出一根木棍,竟是拦住了那拐杖:“谁再打我夫君,就请恕我认不得长幼尊卑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烈焰红颜
“谁再打我夫君,请恕我认不得长幼尊卑了。”
这一声宣言,并不响亮,却是说不出的坚定勇毅。
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跟着响起:“不许你们欺负我爹爹!”
大家目瞪口呆望着那随着一道白影掠过,忽然出现的两个人。
苏婉贞神容憔悴,身形颤颤,但却手里拿了一根木棍,拦在卢东篱之前,小小的卢英箬,也象模象样,手里拿了根木棍,高高举着,怒目望着所有人。
大家都习惯了苏婉贞的贤良淑婉,何曾见过她这般模样,一时全都呆住了。
只有卢东篱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扶住微微颤抖地苏婉贞,失声道:“婉贞,你身体不好,你……”
苏婉贞微笑着摇摇头,坚定地止住了他的话,什么也看不见的双眼沉静地扫过全厅。
不知为什么,这个风也吹得倒的柔弱女子安静地看过来,居然令得人人低头,不敢与她对视。
虽然她其实谁也未曾看得到。
“我的相公做错了什么?忠孝节义,他哪一样没有做到!为地方官就护佑一方百姓,为边城帅,就誓死抵抗敌军,他有没有为国尽忠?他若有错,就是他把道德文章,忠义礼信,读到了心里,而不象你们,只把那些个忠孝大道放在嘴里说了又说!他无辜被戮,含冤被害,这是他的错吗?他不参予党争,他不献媚权贵,这是他的错吗?而奸臣昏君,肆意妄为,杀戮压迫我们两家族人,难道反而还要怪到他的头上来?”
温婉如水的苏婉贞,贤良淑宁的苏婉贞,此刻却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莫非敌国攻破边关,屠城杀戮,怪的不该是敌军残忍,而是我们守城的将士抵抗触怒了他们。莫非叛逆夺国,杀尽前朝忠良,满门族诛,怪的不该是叛逆狠毒,反而该是忠良没有早早举旗叛变,背弃故主?是非善恶,天理昭昭,苍天在看,天下人在看!谁是罪人,谁该受惩?难道只为倒行逆施者高高在上,不可对抗,所有的罪过就该让一心一意,为国为民的人去承担?”
她体质本虚,身体病弱,只不过才勉强能走动,根本不能持久,幸得风劲节携带才能及时赶到,又是风劲节顺手一推,才能正好格开那一杖,这般长长说了一段话,已是喘息不止,脸色苍白,几乎就要倒下了。
然而,她还是努力地拿着那根并不重,但谁也不明白,她现在怎么拿得起的棍子,不肯放开,这个一生贤良温柔,重视礼仪的女子,就这样坚定地护在丈夫的身前:
“谁才是不忠不孝,谁才是不配做卢家子孙!一听到有大祸临头,立时将罪过全部卸予他人,我虽是女流,也看不起你们这帮所谓男人!”
众人竟是被她训得抬不起头来,只有老太爷,跺着脚骂道:“反了,反了!你,你,你还有没有大小尊卑,还懂不懂规矩孝道,你你……”
苏婉贞再也支持不住,不得不把木棍子支着地,撑着身子:“老太爷也不必以忠孝相压。东篱至孝,不肯忤逆长辈,我却只是个没见识的女人。我身为女子,只知道出嫁从夫,以夫为天。东篱是我的丈夫,我容不得别人冤辱他,伤害他。谁要再敢碰我的丈夫一根头发,除非是我死了!”
这话竟是说得极凶悍,听得厅中众人目瞪口呆。小小卢英箬也跟着叫了起来:“还有我呢,我和娘一起保护爹爹。”
小小的孩子,把事情看得无比郑重崇高,语气极其坚定,眼神警惕地盯着众人。
满厅的人,此刻完全没了气焰。想骂是骂不出口了,想打?还真不敢打。
老太爷在风劲节面前敢打,在郑经面前敢打,一来是笃定了卢东篱不敢反抗,二来,他是个老人,又是卢东篱的亲人长辈,这些江湖英雄既然是卢东篱请来的,当然也不好冒犯他。他这里倚老卖老,自然敢胡作非为。
但是,苏婉贞和卢英箬拦着,就完全不同了。
虽说书香世家,礼仪尊卑分得很清,也绝没有老太爷打侄孙媳妇的道理。男女有别已是一条大忌,更何况,人家明摆着病体支离,就剩一口气了,谁敢去打,谁有脸去打?就算是虚伪,大家也是读圣贤书的,当着外人的面,这个脸皮,实在也撕不下来。
卢英箬也是一样。他要再大几岁,长到个十五六,像半个成人了,长辈们自然好教训。如今他却连八岁也没满,就是个小孩儿,大家又如何真同他去计较。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这一对妇孺逼住,怔怔呆立,只觉得今日真是丢尽了诗书人家的脸。
卢家的人僵在那里,郑经看得是眼睛发直,半晌才轻轻道:“服了,俺服了。这位卢夫人真是,真是……”他真是了半日,也没真出个下文来。傻愣愣转头冲着含笑望着这一番变故的风劲节道:“曲公子,这招真是太妙了。这卢家的家事,咱们都不好插手,也只有卢夫人出面,最合适了。”
“不是我请的。”风劲节淡淡道:“卢夫人早料到如今的局面,我去的时候,她早做好了准备,就连那两根棍子,都是让小公子先头就去了柴房找来的。”
郑经瞠目结舌,转首再去看那弱不禁风的苏婉贞,只觉这个病弱而憔悴的女子,死死护在丈夫身前的样子,竟是比生平所见的所有巾帼英雄,江湖女侠,还要光芒夺目。
耳旁听得风劲节轻轻叹息:“娶妻若此,夫复何求!”
而郑经只是愣愣点头,说不出话来。
只有一直扶着苏婉贞的卢东篱,才最清楚,妻子的身体虚弱到什么程度,只有他才最明白,这个病骨支离的女子,要一直坚持着站在他身前,是多么艰难。只有他最了解,同样出身于书香世家,受到长幼尊卑规范教导,又素来极重视亲人的苏婉贞,要这样挺身直斥长辈之非,以一个柔弱女子的肩膀对抗整个家族,是怎样的不可思议。
然而,一切一切,苏婉贞为他做来,如此自然而然。
他不愿她如此,他不愿自己带来的风风雨雨,有一丝一滴,打在她的身上。可是……他始终却还是做不到。
她这一生,他从未真正保护过她,只有她,一直一直,在以她的方式守护着他。
他是那样轻柔小心地扶着苏婉贞,珍惜在意,如对待易碎的珠宝。此刻满厅是人,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们夫妻身上,他却无心去看去理会,只是轻轻唤:“婉贞,婉贞!”
那么轻,那么微,那样低沉的声音,从心底最深处发出来,多少痛惜,多少歉疚,多少爱护,多少关怀。
苏婉贞身体虽柔弱,性子极坚韧,她努力不让自己病弱的身体倒下,她努力不让自己无力的双手颤抖,她努力不让自己在那一重重家法族规前退缩回避,然而,她听不得夫君那一声声低柔的呼唤,她当不得丈夫,那微微颤抖的手中传来的温暖。
手中一软,木棒落地,她终于放弃最后一丝坚持,向后倒在她的良人怀中。下一刻,那一双臂膀收紧,无所顾忌的在所有人面前紧抱她。
她在他怀中落泪,无声哭泣。
她想要帮他,想要护他,却终还是坚持不下来。
她知他伤痛,知他苦楚,却终究不能解他心结。
她的丈夫,总觉得是自己负了人,总喜欢把所有的责任系在自己身上,总认为,是他对不起她,却总是不记得,能够嫁他为妻,能够凝望他,能够守候他,能够在千万里外一直一直等着他,已是她最大的幸福。
如果可以,她真不想让自己的病弱表现得这么明显,却终究做不到,终究叫他伤心了。
她只是想要坚强一回,想要试着保护他。
他不能忤逆不孝,那这个罪名就由她来担。他总是觉得对亲人有愧,那恶人恶事,恶形恶状,就由她来做。只要他好,那贤良孝义的名声抛却了,她又有什么可惜。
她的丈夫,守护着家国百姓,守护着天地大义,她帮不上他,她只是想要守护他一回,却还是做得不够好。
她莫名地泪湿了他的衣襟,低低地哽咽着。
小小的卢英箬,原本似头小豹子,怒视着所有人,这时听得娘哭,回头一看,吓得棒子也丢了,张开手扑过来,抱着娘亲的脚,惊慌地喊:“娘,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娘,别哭,别难受,箬儿会争气,箬儿读书上进,将来出息了,谁也不能让你伤心。”
小小的孩子惊慌地叫着,听不到爹娘应声,越发着急起来了。这一急便也哭出声来:“娘,爹回家了,为什么你要哭,娘,不要哭,箬儿听话,箬儿争气,箬儿在保护爹,箬儿没有犯错啊……”
弱女的悲泣和小孩的哭声响在一起,满厅瑟然。
卢家众人终于有人因为羞愧而慢慢低头,终于有人脸上现出羞耻难当之色。
是非黑白,谁又真的分不清。只是事到临头,想起自家生死荣辱,便个个慌了神,人人都只会把责任推卸,把愤怒向别人倾倒。如今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相拥在一起,妻儿泪落,大家都是骨肉至亲,一时间也就再说不出那诛心之言。
风劲节看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慢慢走到厅当中,目光淡淡一扫众人:“罢了,事到如今,谁还想再追究谁对谁错,谁有责任。”
没有人敢答他的话,连老太爷这时也只是沮丧地找个位子慢慢坐下来。
“好,既然没有人再浪费时间说这些无聊的事,那我们就入正题吧。大家是打算留下来,还是跟我们去逃亡?”风劲节话中带点冷笑:“先说明白,只要一逃,就是朝廷叛逆,而这一路上,也是出生入路,苦楚不堪,最后的结局我也不敢保证。”
卢东篱抬头看他一眼,却没说话。虽说对风劲节这番话暗怀的机心,他心里明镜一般,却并无半点责怪他的意思。风劲节是他朋友,但他不会因此便硬将自己家人宗族的责任架到他的肩膀上。
其实用不着风劲节后面加那段话,卢氏众人的脸都是惨白的。谁不明白,逃亡的日子有多苦啊,谁又乐意放弃眼前的自在安逸去过那有今天没明天的生活。
只是不走,难道等死?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呢?不知道把卢东篱从族谱除名,上折子向皇帝请罪,会不会有机会减罪……
一瞬间,好多人都在转着同样的念头。
风劲节岂会看不出他们心中所想,只适时冷笑一声,语带讥诮,说出一番话来。
第一百二十章 蠢蠢欲动
风劲节眼睛一扫卢家众人,冷笑:“你们就别打无用的主意了。我老实告诉你们吧,事情闹到这种地步,皇帝就算再恨再气,也还是不会公开此事的。表面上,卢东篱仍旧会是国家推崇的英雄忠良,你们也依然可以受到礼遇。皇帝就是想杀人,也要顾及着颜面,顾及着民心军心,是不会明着来的。如果你们不想逃亡,最好的方法就是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就说是被强盗打劫了,那群江湖匪寇和宫中来的使者发生冲突,死伤了许多人,不过他们也敬重忠良,看到卢夫人病重,宫中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就强行带卢夫人去求医,为了不让卢夫人有牵挂,也带走了卢小公子。还有,千万要记得涕泪交流地求官家替你们救回他们母子就是。”
卢家众人大多还傻愣愣没反应过来,风劲节叹口气又解释道:“就算皇帝明知这是谎话,他能怎么样呢?他没有证据,不能公诸天下说卢东篱没有死,你们是大忠良大清官的家人,他怎么能把你们杀了?至于说利用你们威逼胁迫卢东篱现身,在他知道卢东篱回来,且只带走了妻儿,却扔下你们不顾后,他还会觉得你们在卢东篱心里能有多少份量。”
风劲节再冷笑一声:“老实告诉你们,别说现在卢东篱生还的消息天下人不知道,就算有朝一日,公诸于众,最多朝堂仕林中,有些议论,说他不是纯臣,事君不忠,抗旨偷生,但在民间在军中,肯定一片欢声。别忘了,如今赵国有多少武将是出身定远关,更别忘了,卢东篱在民间的地位,在百姓心中的份量,是皇帝,是朝廷他们自己一力造成的。所以,他们也作茧自缚,既然不能承认是他们自己陷害逼迫卢东篱,那就只能接受百姓们的呼声,继续善待你们卢氏宗族。所以,明着的满门灾劫,你们不需要害怕,只要防着暗中的杀戮罢了。比如……”
他看看神色刚刚略安,又立刻忐忑起来的一众人:“比如,皇帝也学我们,半夜派来一群高手,把你们满门杀光,然后公告天下,说你们被江湖恶匪所伤,他又出了气,泄了愤,也不用负任何责任,不用担心有任何非议。”
这一番话说得卢家上下,人人又面白如纸,只有卢东篱略有不赞同地摇摇头。
风劲节也不好把他的家人吓得太厉害,哈哈一笑复道:“不过,这也有办法解决。你们只需一边一口咬定,什么也不知道,哭着喊着让朝廷帮你们救回卢夫人母子,一边写信,让你们卢家那些在各地作官,手里有实权的子弟们,赶紧用各种理由辞官放权。然后把家中的英才子弟,都放出去,在赵国的各地游学,增长见闻。这样,卢氏一族一来以放权的形式,向朝廷表态,让皇帝明白,你们是恭顺的臣民,不会跟他做对。一方面,让家人四散各处,想要把你们一网打尽便不容易。皇帝要杀你们不是难事,但如果分散在天下各处几十上百个地方的卢氏族人都纷纷被害,天下人岂有不动疑心的。只为了泄愤,便要花那么大的精力,招惹那么多非议,想来皇帝也不会做这种自讨苦吃的事。所以……”
他漠然望着众人:“做决定吧。你们是走,还是留?”
决定很难下。卢家核心人物在一起从早上一直商量到晚上,然而,最后的结局并没有出乎风劲节的预料。
卢家的决定是把事情的真相局限在核心的几个人之中,各枝各房子弟上百,绝不泄露半句。卢家会咬紧牙根,当做什么也不知道,硬着头皮,继续做他们的忠良家人,受百姓敬重和国家供养。而同时接受风劲节的建议,交出权柄,分散家人,务必把风险降到最低。
在卢家做出决定后,风劲节这一行人就再没有任何耽搁,当晚就离开了卢家镇。
走出卢家大门的时候,卢东篱一家三口,回头在大门前跪倒拜了三拜,卢东篱的神色极是黯然。他到底还是忘不了因他而死的家人至亲,始终觉得家人受的苦是他的责任,至于家人这些年因为他而享受的荣华富贵,他一时却是想不起来的。
整个卢家只有卢明仪一个人送出来了,沉默着看他行过大礼,深深地感到这个家族中最出色的子弟要永远地离去了,心中终究觉得悲伤,低声道:“东篱,保重。”
卢东篱低头应了一声,方道:“叔父,一定要尽快让东觉辞官游学,自保为重。”
卢明仪点点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旁边苍天寨的弟子,抬了一杆软桥过来,卢东篱扶了苏婉贞上轿,复又有弟子牵马而来,卢东篱抱了孩子,翻身上马。
整条街道在苍天寨的控制下,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几百人的队伍就这样,沉寂而迅速地远去了。
卢明仪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清清冷冷的大宅门前,望着那着那滚滚的人流,慢慢地融进了深沉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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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燕国京城,茶楼后院。
安无忌坐在石凳上喝茶。
“秦国现在乱得很,上面斗得是晕头转向,一塌糊涂……”
安无忌悠哉游哉地将异国变化慢慢讲来,语气中,颇有点儿兴灾乐祸的味道。而容谦,懒洋洋靠在躺椅上,眯着眼在院子里晒太阳,也不知道有无认真听安无忌的讲述。
“反正现在谁能上谁能下根本看不清。这也才几个月的时间,被贬为平民的人数不清有多少,一步登天的当然也很多。风光无限的那两三个同时也危如累卵,那些暂时被压在下面,奴颜雌伏,韬光养晦的几个也随时有可能扳本上位。也不知道这帮人吃错什么药了,乱轰轰全凑在一起斗生斗死。亏得秦王也算是个厉害人物,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勉强镇得住局面。不过,现在他砍了两个兄弟,又贬了一个,关了一个,已经把自己的名声搞得奇臭无比。外加着好几个儿子都让他软禁了,更搞得朝廷上人心惶惶。现在秦国的上层,一堆人只怕没谁能吃得香睡得着啊。”
“秦王能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不错了。谁也不是神人,碰上这种情况,哪里能不付出一点代价。他要是还顾着名声好,那帮兄弟就要把他逼到绝路上了。他若是不把闹事闹得最厉害的儿子关起来,最后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宰儿子。这样的手段,其实也算是在保全。至于为什么这帮人没脑子全挑一块闹事……”
容谦闲闲一笑,唉,那还用问,当然是背后有只黑手在推动策划了。
“管他是不是一片苦心。反正他这么一弄,他的兄弟儿子是人人自危。他给剩下的几个兄弟都加了封赏来给他们安心,可是这心谁他妈的敢安啊。现在那些人都削尖了脑袋在想退身之策呢。那几个没被关起来的皇子也慌张得很,又怕老爹翻脸,又怕这夺谪之争,涉入得太深了,就是老爹不降罪,将来新主子上台,他们也讨不了好。即不想放弃王位,又还想万一争不到皇位还能自保,他们现在也快疯了。秦国国内皇帝看得紧,已经没法发展势力了,于是人人都想办法找外援。再深一点的消息,我也不好探出来,毕竟那也是人家生死攸关的秘密,反正秦国的五王爷是一封又一封的密信往咱们皇上这边送,三皇子直接就派了密使过来了。估计这两帮人,还谁都不知道对方的动作……”
安无忌很奸诈地笑:“看样子,咱们皇上可以对着两边漫天开价,看谁更痛快了。”
容谦漫不经心地问:“皇上想动手了?”
“不确定。征伐大事,哪里我们这种见不得光的密探能参予的。不过,真要动兵,皇上总要先在朝议上同臣子们商量商量的,总没有全然独断的道理。只是,这段日子,皇上频繁召见军中将领,各地军队都在调动,军粮的供给也有了明显的变化,这样看下来,只要再有一段准备时间,我国便完全可以随时展开一场远征了。”
言谈间,安无忌的神色渐渐郑重起来。虽说小皇帝还算英明,但毕竟年纪太小,缺乏经验也缺乏声望。一旦开战,这就是他主政以来的第一场大战,对燕国的影响必然是极之深远的。
容谦轻轻叹息一声,沉默不语。
燕凛是有为之主,这肉都送到嘴边了,他哪里有放过的道理。只是此事太过重大,他也不得不谨慎相待,一方面做足各方准备,一方面,却还觉得时机未到,不能把这大事放在明面上来朝议。
估计他是想等到秦国乱象完全无法收拾,其他势力也纷纷出兵,秦军无力阻止四面强敌,各方都师老兵疲之时,才动手吧。如果真能到那个时候,燕国军队几乎是有胜无败,且不会有大的损失,又能狮子大开口,讨到一个最好价钱,真个两全其美。这种想法计算,也不是不对,只是……唉,只是正中方轻尘下怀啊。
容谦皱起眉头,久久不能舒展。燕凛到底年轻,而年轻则终究气盛,终究渴望开疆拓土的盖世武功……
细细将朝中宫里的人一个个排除了一遍,容谦也终究还是叹息了一声。
现在他到了这个兴头上,旁人怕是都劝他不得的。看样子,他是真的要去见他了。可是,从他开始锻炼进补,这才过了多久啊,就他现在这身体状况,离“合格”还远着呢……
他苦闷地伸手揉了揉眉心。
若是要见……究竟怎么见才好呢……
安无忌等了半日,等不到他回应,便叫了一声:“容先生。”
容谦回过神来,笑一笑:“不说秦国了,楚国近日如何?”
安无忌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容谦会对于一个和燕国并不接壤的楚国那么关心,还让他动用极大的情报力量,查探关于楚国的诸般消息,不过,即然容相有问,他也只能言无不尽地回答了。
“楚国也没有什么新奇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找我干啥
“楚国也没有什么新奇事,一切都很平静。南方诸侯和朝廷各安其位,关系稳固。楚国京都之中,秦楚两国的臣子也算渐渐融合了。方轻尘还是甩手不管事,而秦旭飞只擅长军务,楚国国事却都压在他身上,以前他的政令还难免是错漏百出,但是他知错能改,而且类似的错误,犯过一次,绝对不犯第二回。”
安无忌说起这些来很是佩服:“方轻尘欺他不善政务,故意要他出丑,可是他却不介意虚名,有错便当着朝中百官直承,然后改正,永不再犯。这样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下来,他现在隐隐已经有点儿一代贤王的架式了。更难得的是他一向处事公正,不偏不倚,现在经验多了,连楚国臣子都很难找出他的错来了。只可惜啊,这样的人才,却误在秦国内争,楚国排挤之间了。”
容谦听着安无忌大发感慨,心想,天下人对于秦旭飞的印象还真都不错啊。只不过,无忌把方狐狸的心思怕是猜得太过黑暗了。他将心比心,自然猜得到,方轻尘不肯帮秦旭飞理政,不肯指点秦旭飞,要的就是秦旭飞亲身去受教训,受挫折。一个人,就算有天下第一名师,告诉你,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前路怎么走才好,也绝对比不上自己亲身去经历抉择,去面对失败,去感受错误,去自己走自己的路,印象更深刻,教训更难忘。
当然,这也得那人确是可造之材,有上进心,能够发现自己的错误,并有足够的胸襟去面对,足够的勇气去改正才是。而且方轻尘能始终万事不管,说到底也是秦旭飞一直没有犯过致命的错误,所以他才能安然袖手。否则的话……
容谦微微一笑。看样子,从一开始,方轻尘对秦旭飞的信心……就很强啊。
“无忌,我听说方轻尘有一个徒弟。此人在楚国表现如何?”
“赵忘尘啊,嗯,这小子不错。他年纪青,武功很好,修养足够,办事认真,再加上他有个天下难寻的好师父,不管秦人楚人都让他三分。偏他又平易温和,极易与人相处,不管是朝中军中,口碑都很不错。自新朝建立以来,他手上接的差使,没有一桩办得不尽善尽美。无论是理政,还是治军,都慢慢历练出来了。所以他青云直上也没有人有异议。现在他累功已经晋升到从三品了,而且是手里有实权的从三品。他不但在朝堂上说得上话,结交了一群朋友,就是在军中,势力也自不小。楚人带进京城的军队现在有一半归他指挥,而楚人在皇宫中的军队,几乎完全由他一人统御。只不过……”
安无忌若有所思地说:“按理说,秦旭飞不管是敬重方轻尘,出于真心,还是忌惮方轻尘,要玩表面文章,对方轻尘唯一的徒弟都要客气些,照顾些。偏偏赵忘尘,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到处都有朋友,就连秦人他也结交了不少,只有秦旭飞,始终对他极是冷淡。秦旭飞虽说从没打压过他,好似对他也没有什么好感。”
容谦悠然道:“这秦旭飞倒是个明白人了,果然不枉方轻尘如此看重他。”
安无忌郁闷得冲天翻白眼,我的容相啊,你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得明白点吗?每回都吞吞吐吐,稍沾即走,知不知道猜谜是很辛苦的事啊。你这样故弄玄虚,还真不如什么也不说呢。
容谦很惬意地闭目享受阳光,完全看不到安无忌不满的表情,慢悠悠又转开话题:“对了,最近赵国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安无忌恶狠狠地磨了磨牙。容相你喜欢操心楚国也就算了,毕竟楚国有方轻尘和秦旭飞这两个可怕的强人在,这两个人要能磨合在一起,楚国停止内斗,立时就有威胁天下诸国的实力。可赵国,您有什么理由对它也感兴趣啊?
赵国是天下最封闭的国家之一,军队从不跨出国门,也不干涉别国政务,且除定远关通向沙漠,再无国境线与他国相连。因为这个国家从来都不是威胁,天下各国也都很少在那边放密探。就为了容相莫名其妙对赵国感兴趣,他不得不手忙脚乱,临时抽调了一帮精英跑到赵国去打听消息。可就算是资深探子,人生地不熟,短时间又能知道什么大事呢?
“赵国自新王登基后,还算国泰民安,就是最近这一个多月出了许多麻烦事。从定江卢家被强盗洗劫开始,赵国的江湖势力,忽然间纷纷冒头。到处都有贪官被刺杀,大笔的贪墨银两被劫的消息,甚至有好几个朝廷重臣,被人脱光了衣服吊在衙门口,身上放着他们多年贪赃枉法的政据。其他的象什么府库着火,衙门被惊扰的事更是多不胜数,听说,就连皇宫大内都有夜行人飞刀留书,总之到处一团乱。老百姓看着是侠客除奸,人人称快,各地官员却是人人自危,朝廷也极是头疼,到处都有兵员调动。对了,赵国民间忽然有流言,说是几年前含冤而死的卢东篱其实当年被侠客救走了,至今仍活在世上。不过,目前这事也仅止于流言,朝廷没有对这事表态,也没有谁真见过活着的卢东篱冒出来就是。”
安无忌闷闷地把一切纯从民间打听来的消息一一说来。
容谦当然明白他心里不痛快,明明知道安无忌主持密探工作非常忙碌,还硬要他调动本就不足的人手去赵国做看似无用功的事,也难怪他生气。可是,他没办法啊。如果不是听张敏欣说风劲节最近连续找方轻尘长谈了好多次,嘀咕了一大堆东西,他能这么紧张吗?
张敏欣碍于规则不能向他透露别人的谈话内容,可是,只要想想,风劲节被方轻尘拖上他那阴谋之船的可能性,容谦就不得不尽量防范了。
唉,劲节也真是的,既然已经救了卢东篱一家人,为什么不赶紧把人送出赵国,那不就平安无事了吗?就算是赵王追索太紧,各地封锁搜查得厉害,你不是已经利用你的江湖暗伏力量,把赵国搞得乱纷纷的吗?这些草莽势力,绝对是“成事不足”但是“败事有余”……正经打仗造反不行,添乱捣蛋找麻烦,那却是一等一的本事啊。
现在赵王让你搞得焦头烂额,手上的力量全用来防备江湖人物作乱,根本没力气再追索你们一行人,赶紧着跑路,天下太平不好吗?非得去跟方轻尘一块打算盘,就那方狐狸,能让谁讨得了好啊?
容谦在心里头哀声叹气,忽得听脑海深处传来笑语:“小容,有空吗?”
容谦懒洋洋瞄了郁闷的安无忌一眼:“也算有空,什么事?”
“轻尘曾经要求过,有机会让小楼在人间的同学都联合通话一次,但因为大家的时间不好安排,通讯时间有的用完了有的还没用,所以当时我们没答应。后来轻尘没再提,我们也就没特别在意,可是最近连劲节也要求一次这样的会议了。正好今天又是月初第一天,所有人本月的通讯时间都还没用,你有空来参加这次精神波会议吗?”
容谦眼珠一转,有趣,莫不是那只狐狸联合着劲节终于要摊牌了。
他精神抖擞地坐起来,转头看向沉着一张脸的安无忌:“无忌,我看天色也不早了,留下一块吃饭吧。青儿知道你来,说好要亲自下厨的,她在前头忙完了就过来,你……”
安无忌一听“青儿”两个字,脸色都变了,腾地一声就跳起来:“容先生,我那边还有一堆事忙着呢,皇上也等着我回奏各国情报,我就不打扰了。”
也不等容谦点头,他一跺脚,借力跃起,直接就从墙上飞溜而去。
容谦似笑非笑摇摇头,慢吞吞放松身体复又躺回去。很好,清场成功。
各位,我现在有空得很,开什么会?我非常乐意参予。
几分钟后,小楼史上第一次,全体同学参予的精神波交流大会,开始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小楼会议(上)
小楼这一班是二十人,平时通常是有一半入世,一半在小楼。不过现在已经有几个同学通过论文,因此如今还在世间正经模拟的同学只剩下六个,外加轻尘和劲节这两个浑水摸鱼的犯规分子。剩下的十二个,要么已经完成模拟,要么正在小楼里轮休。
所以,这次会议,是七个仍在世间的同学参加,十二个在小楼的人凑热闹旁听,另外还有一个阿汉在一旁睡得正香。不过他就算现在不是正常年沉睡,在这种正规会议上肯定也会呼噜过去,因此有他没他实在也没什么区别。
参加讨论的,除了方轻尘,小容,风劲节外,就是吴国皇后萧清商,卫国的大奸臣赵晨,以及南方荒僻之地的东罗国女王文嫣,外加一个“清净散人”罗林了。
大家好久不碰面,联系一开,先嘻嘻哈哈地互相打了半天招呼,眼看着一个小时的联络时间被哗哗地浪费掉,容谦赶紧着单刀直入:“轻尘,你和劲节都想找大家开会,到底有什么事?”
大家连忙闭嘴,过了几秒钟,才终于听到方轻尘缓缓的声音:“这一次,我们的模拟已经接近尾声了。这么长的时间,大家在这个世界,有没有感到过孤独。又有没有想过,这种孤独是为什么。”
他的声音飘忽而遥远,让大家响成一片的喧闹声,忽然间寂静下来。
容谦沉默不语。
在这个遥远而古老的时代,他可曾感到孤独,可曾因不被理解而怅然若失?
怎么可能不曾。七百年的岁月,足以让他深深明白,时代可以是怎样的一道鸿沟。
然后,很快,脑海深处,有人轻轻笑起来。
“这种事,重要吗?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被不被他们理解接受,值得我们去理会吗?”赵晨似笑而非笑:“方狐狸,你这纯粹是自寻烦恼。”
容谦微微一笑,笑意却如同一场无声的叹息。
数百年时光易过……能够始终超脱于外,始终无牵无挂,不被影响,保有那一颗自在的心,其实也是另外一种艰难。那要慧智,也要坚强。能做到这样才是幸运之人吧。只是,他却也从来不觉得,象他,象轻尘,象劲节,甚或象阿汉这样,一头栽了进去的,就代表着不幸与愚蠢。
方轻尘也低低苦笑一声:“你们就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改变这种状态吗?模拟的几百年间,我们都在努力改变自己,去适应去融入这个世界,我们能从自己的角度去做的,到现在基本也都做尽了。而这个世界里,我们还是格格不入。那么,在这最后的模拟时光里,你们就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一点,去掉一点自己伪装,表现出一点本来的异端,去试图改变一点这个世界,让它走得离我们近一点吗?”
大家一时间都给惊得哑巴了。
张敏欣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喂,轻尘,你喝多了?还是偷看我的YY小说书库了?老天爷,改变世界?让这个世界来适应你?你以为你是谁啊?就是那些几千年前满篇胡诌的小说里,也不带你这样胡闹的。”
轻轻地拍掌声之后,是萧清商带笑的声音:“人家是想着开疆拓土,一统天下,咱们的轻尘同学,居然想要从根本上改变世人的观念,时代的规则,这样的雄心壮志,真是让我五体投地,拜服拜服啊!”
容谦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某些无关者闲极无聊的嘲讽上,开门见山就问:“轻尘,你到底想干什么?”
方轻尘说得很严肃也很认真:“我不过是想推行一些基本的理念,让它们可以被了解,也许在有一天可以被接受。比如,再小的国家,也有生存的资格,以任何理由,我是说任何理由,无论是开疆扩土传播文明还是争夺资源而发起战争,都是罪恶可耻的。比如再卑微的百姓,也该拥有独立的人格和权力,以君权皇权或官府之权,肆意去剥夺别人的财产,生命,是可鄙的。比如……”
容谦目瞪口呆。这个,好吧,这种思想变革不是不伟大的,只是,但是,而且……方轻尘这家伙,什么时候伟大到想当天下人的哲学导师了?
他这里还在发呆,那边已经有人忍笑:“轻尘,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你的境界也是……”几声咳嗽之后才接下去:“也是很高的。嗯,从我们自己来说,这种思想观价值观当然才是本色,但是将这些生搬硬套到这个世界来,合适吗?我们不能指责这个时代的男人三妻四妾是犯重婚罪,不能嘲笑这个时代的臣子没有勇气反抗皇帝的独裁。你的这种想法,完全不切合实际。”
方轻尘冷笑:“什么才切合实际?不去做过,怎么就可以知道完全不会有效果?我们都不是初来乍到的人了,真说起来,我们在这个世界厮混的日子,比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反而都长。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这个世界的观念是什么样子,这些观念的形成,用途和局限,没有人比我们了解得更透彻。你是要告诉我说,如果我们认真去努力,根据这个世界的现状去努力,那些东西,我们也还是一点都不可以影响吗?我们的观念,和这个时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换谁也不可能抹掉彼此的距离,但是,我们真的就不能将距离拉近哪怕一里吗?”
大家一时之间却也无言。“一点”……谁能说一点都不可以。在浩瀚大海里加上一滴淡水,对大海的咸度也有“一点”影响的。只是,干嘛要自讨那个苦吃?那种事,岂是好做的。万一弄巧成拙了,谁负责?
“女王陛下,你当国王当得太久,整天就在后宫里跟一帮美男子谈情说爱,都把你谈懒了。”方轻尘哼了一声。“我们来到这个时代,难道就真的只是游戏一番,径自抽身而去吗?我们在这里学习,在这里长大,一千年。那么,为这个时代做些事,不也是应有之义。我又不是说要折腾什么共产共和,什么精英什么民主,只是想大家都能存这样一份心,做些举手之劳的事情,不要只是藏着掖着,总是将自己当这个世界的过客。看到能做的,当做的,不要只是看着,而是动手去做一做。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方轻尘长篇大论起来,完全听不出平时那种玩世不恭,仿佛彻底换了一个人,倒把大家惊得呆了。
短暂的沉默后,只有张敏欣笑着问:“得了得了,轻尘,说了半天,我也听明白了。你有理,你很有理就是了。别绕圈子了,你就干脆老实说,你到底具体打算做什么吧?”
“限制皇权……”
好几个声音同时笑出来。
咦,好大一条狐狸尾巴。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小楼会议(下)
听轻尘说他的目的是限制皇权,好几个同学忍俊不禁,当时便笑出声来。
“喂喂,轻尘,你那楚国,皇权还有多神圣啊。权力都在你和秦旭飞手上了,你还要限制人家,太那个啥了吧?”
“我要的是打压皇权本身,而不是去限制哪个皇帝。”方轻尘也不把大家的嘲笑当回事,照旧说他的:“楚国目前的状况,皇权只是短时间内旁落,将来总有一天,还会在哪天被哪个新皇得回去。而我要的,是这个世界上不再有绝对的权力,不再有至高无上的人。不再有皇帝把天下人视为奴仆却被所有人以为那是天地正义的可笑,那些所谓的大不敬,所谓的无君无父,所谓的贪天之功,这种种无聊的罪名,我要它们永远消失在法律条文之中。我要修订法律,让皇权不再至高无上,种种规制礼仪不再严格苛刻,犯罪者不再有不人道的株连刑责……”
“不就是制定法律而已,以你的权柄,这些在楚国做不到吗?”吴宇愕然问。
“我可以强行去做,但那也不过是以我的强权来维系,而我想反对的,正是这种绝对的权力,以及为了维护这种权力,所必须存在的种种不合理。当然,我这种异想天开之事,想要行之天下会很难。所以我才希望,诸国之中,能有人与我互相呼应帮助。”
方轻尘总算是一口气把他的打算说完了。容谦摸摸鼻子,想了想,略一迟疑,到底还是硬着头皮问:“方狐狸,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就老实说吧。你真是这么伟大,想当时代的先行者,还是根本就是为了报私仇?”
方轻尘还没恼呢,张敏欣先热情地问:“什么私仇,什么私仇,我怎么不知道?”
容谦只干笑两声不答。什么私仇?不就是恋爱失败,怀恨在心吗。方轻尘每一世的挫折,几乎都是毁在皇权上。为了这个,他吃了一次又一次的亏,以前他不过是直接报复伤他心的人,而现在,他却是想报复整个皇权了。既然是皇权毁掉他的爱情,他就要把皇权砸个稀烂。既然每一世,他都是因为皇权而成为被牺牲的那一个,他就要让所谓的皇权,变成不值得付出任何牺牲的可笑东西。
这种诡异疯狂偏激的念头,好象也只有方轻尘这种诡异疯狂偏激的人才想得出来。如果他只是要出气爽快,要他身边的皇帝都变得无比窝囊,依他的性子,他才不会装模作样地跑来找他们这帮子同学商谈。可他的心居然大过天去,居然想在皇权这个时代怪物的身上扎一刀。难怪他会费这么多唾沫,想得到同学的帮助了。反正他是重新入世,不是正常模拟,所以,这样肆意地广邀助力也不担心违规。
可明明是公报私仇,真亏得他还能找到这么神圣的理论基础来支持自己。“为时代的进步出力”,好大一块金字招牌啊!
容谦这里不说话,旁的人却谁不是千伶百俐,就是一时没想通很快也就明白过来了,张敏欣第一个大笑出声:“我说你怎么忽然间很白很天真,很雷很圣洁了,原来是狐狸披了张保暖的圣人皮啊!”
方轻尘哼哼了一声:“小容啊,在你心里,我就永远那么卑鄙小气,不能偶尔为天下人考虑一次吗?”
容谦笑而不答。谁让你自己记录不良,这可怪得谁来。
其实方轻尘本来也就没指望能瞒过这群了解他的同学。说穿了,他就是孤单了,寂寞了,郁闷了,所以想干点事情改变改变,出出气,恶狠狠限制一下皇权罢了。他知道自己这样诡异疯狂的想法,当然会被大家嘲笑,所以他才非要装腔作势,先拿点神圣理论出来忽悠人。大家先吃惊下,震动下,他再被嘲笑,也就心理平衡了。
一片笑声中,一直沉默着的风劲节忽然道:“其实我同意轻尘的意见。他的动机是什么,我不关心。那些高调,我也没兴趣。可是我觉得,就是为着我们自己在这人间活得痛快一些,就是为着眼前看到的不平事少一些,限制皇权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他微微叹息一声:“我们大家都历过几世了,曾经有过的不幸,大多和皇权分不开。轻尘的四世就不用说了。小容你呢,每一世被抛弃,被伤害,不也是因为皇权不容威胁。我自己历世所遇也不算什么高兴的事,而几乎所有的阴谋陷害,根子里都是皇权在做怪。文嫣,你历世都是女王,但是,为了保卫王位,为了对付叛乱,你杀过多少人,甚至你后宫中所宠爱的人,又有几个不是仅仅为了你的王权而在对你献媚示好。至于清商,你这个皇后每一世和皇帝的博奕对抗中,也该深深明白皇权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么大。赵晨,呵呵,你就更别说了,当奸臣的风光总是依靠皇权来维持,而最后的毁灭,也大多都是因为皇权的抛弃。就连罗林这个当隐士的,又何曾真的能脱离皇权而自由。”
风劲节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了下去:“我们想做的,不过是希望能触动到那个最根本的理念。我们都不指望能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的观念放在这个历史潮流中,现在也许并不合适,也并不正确。但是即使只是一点微小的改变,只要能把种子留下来了,在未来世人也便可以因此有多一种出路,多一种选择。”
容谦讶然问:“劲节,其实除了这世同卢东篱的交情之外,你一向比我们超脱,为什么这一回,如此激切?”
“为了卢东篱。”风劲节平静地答:“卢东篱这样的冤屈,史书上,已经有过太多太多,以后也会不断出现。这与统治者是否贤明无关,就算是以仁善闻名于世的所谓明君,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也绝不会为牺牲一个忠臣而有丝毫犹豫。”
至此,他方低低冷笑了一声:“这个时代就是这样,所有人都是生活在恐惧之中。百姓担心着官府随便一个政令,就能令他们家破人亡,所以只能卑躬屈膝,小心翼翼,没有胆量抬头挺胸活在阳光下。那些官员,权贵,富豪呢,也同样是要小心翼翼,因为还有比他们站在更高处,比他们更有权力的人,可以随时翻脸夺走他们的一切。而就算是站在了最高处,又怎么样?皇帝们一方面拥有着为所欲为的力量,而一方面,又因为这权力太大,太富有吸引力了,所以他们无时无刻不担心被人夺走。任何人只要引起他的一丝疑心,就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毁灭。没有最基本的人身财产权力不受侵犯的理念,上位者侵夺下位者便从来理所当然。人们甚至不被容许有怨恨,就是被绑出午门处斩,也还要谢主隆恩。没有什么法律和规则,可以为人提供一种保障,所以就算是明知道是饮鸠止渴,人们也只能不择手段地往上爬。拼命要抓紧眼前的富贵安逸,疯狂地掠夺卑微之人,又疯狂地献媚更强者。因为强权才是唯一的力量,强权才是唯一的保障,于是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所有人都生活在恐惧之中。”
和方轻尘的假公济私不同,他的语气要诚恳许多,打动人的效果自然也要加强许多。容谦略一思索才问:“所以,你才希望能够改变这一切,才想要建立一个较公平公正地规则,想要让人接受平等自尊的思想?就算明知这会很困难?”
风劲节低低笑起来:“我没那么伟大,我这么干,不过是为了我要报仇,我想出气。”
众人都不免愕然:“报仇?”
“是,我虽然不象轻尘那些小气,但是赵王那家伙,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我的逆麟,我要是还不反击,我就是圣人了。可是……”
风劲节无奈轻轻一叹:“我要杀他容易,只是以私怨而杀君父,这种事,卢东篱这种标准的士大夫会很难接受啊。他虽然不会用他的道德来要求我,但我要是这么做了,他一定会自责难受。而且,这姓赵的虽说可恶,但老实说,他们那帮兄弟子侄中,还真就他算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他要死了,换了个人上来,没准比他昏庸无能十几倍。到那时倒霉的还是老百姓。现在赵国的情况,我要举旗造反推翻他,只怕最少也要十年时间才能成功。十年征战,得连累多少无辜,更何况,真造反成功了,谁当皇帝?我可不干那辛苦差事,卢东篱这种正人君子更是指望不上。所以,想来想去,他这个皇帝只好继续留着,可是,我要不断削他的权柄,我要让他不痛快,我要让他眼睁睁看着皇权一步步衰落下去,看着自己对国家对百姓的掌控力一步步流失。这个事实对这种野心家来说,一定比死还惨。”
风劲节恶毒地笑一声:“总之,我就是为着出我自己一口恶气,当然如果顺便能稍稍推动时代发展,也很好。怎么样,大家帮不帮忙?”
风劲节说得很直率,而大家的回应也很迅速。
容谦第一个说:“无论轻尘和劲节的本意是为了什么,这个想法,肯定是好的……”
话才开个头,方轻尘已是哼了一声笑起来:“听这话头,就知道你后面肯定要加个但是。而且肯定是没好话的但是……”
容谦乱咳一声:“但是……我始终认为,再好的制度和理想都不可能脱离时代而径自产生。就算我们有着超越时代的知识和力量,以我们的身份,也并不合适做天下人的导师。”
方轻尘冷笑:“得了,小容,你别口是心非了,光说我讲大道理,你何尝不是一样。直接承认你偏心你家小皇帝,不肯去跟他作对不就成了。”
容谦一笑,也不推诿:“的确,燕凛是我教出来的,他是个明君,是个有作为的人,我不能在他的背后暗算他,去做任何削弱他权柄的事。”
方轻尘笑道:“看吧看吧,我早就知道,民主最大的敌人不是昏君,而是明君。老百姓在昏君手上活不下去,只能奋身一搏,可是在明君手里,暂时可以安安稳稳做奴隶,谁肯拿身家性命去换那虚无飘渺的尊严人格。可是,小容,你不要忘了,越是明君,越会有足够的手段,把更大的权力凝聚在手上,让皇权越发强大。而明君的儿子未必是明君,孙子未必是明君,昏君总比明君容易出,昏君的破坏力也总比明君的建设性要强。燕凛再贤明又如何呢?二十四史走马灯,今日的一代盛世,他朝何尝不是一片残败。”
容谦微笑道:“轻尘,我不赞同我们去当世人的导师,但并不反对给世人多一种认知,多一种选择,只是但要如何选择,如何前行,应该由世人去决定。我会尽量把一些较公正平等的理念,想法,作法,用言传身教的方式影响身边的人,但我不会利用燕凛对我的感情去要求他做他不愿做的事,我更加不会凭借燕凛对我的信任去暗中推动不利王权的势力。我能答应的,仅仅只是如此。”
他的语气极是温和平静,但他的性子却是大家都明白的,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了,自是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他的决心了。
萧清商也笑着接道:“包括皇权在内的任何绝对的权力,都会带来不公和压迫,只不过,在这个时代中,皇权也是让一个国家相对稳定的道具。我也不认为,我们可以完全超出时代来讨论自由平等和互重。就算你们两个只是希望播下种子,但就是种子,也是需要有适合的土壤才能生根发芽的。所以,这件事我不看好,暂时也不会掺乎。不过如果你们需要帮助,而且不是太麻烦的话,我也不介意一点举手之劳。”
赵晨也拍手道:“领先半步是导师,领先一步就是疯子。各位,你们这是打算领先多少步啊。真要打算花上个几百年时间潜移默化,一点点改变别人的思想,倒也不是没可能,只是,咱们没这份伟大,更重要的,也没那个时间了。所以我的意见和清商一样,不麻烦的话,帮点小忙可以,太伟大的事,你俩还是别找我们了。”
文嫣低笑:“我自己就是女王,限制皇权就是限制我自己,减少自己手里的权力,这是很危险的事。我记得古希腊,有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国王,主动减低国王的权柄,最后却被自己的国人放逐,我可不想做这种倒霉蛋。在我自己的幸福安乐,和老百姓的民主自由之间,我坚决选择前者。”
方轻尘懒洋洋道:“好了好了,早知道不能指望你们。行了,我也懒得费口舌了,反正我就是为着自己痛快,干不干得成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风劲节微笑:“也好,有人肯帮忙就成,清商,赵晨,咱们过来私聊,正好有事找你们,正好就是举手之劳。”
忽悠悠一下子去了好几个人,眼看着一小时的沟通时间就快用完了,张敏欣笑嘻嘻来做总结:“行了行了,大家讨论地够了,各人的态度也都表达明白了。想要为民主进步的伟大理念去当先驱者,我绝对敬佩,想要安安乐乐过现成好日子,也是正常心态,大家就照着原意继续这样的人生好了,过个十来二十年,再回头看看,今天予会的众人,现状如何,对于今天的选择,到底谁对谁错,劲节和轻尘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等等等,如何?”
方轻尘和风劲节两个提出最初意见的人,都未必真会非常努力用心地实践这种伟大思想,何况他们自己都先闪了,剩下的人谁还乐意玩什么赌约啊,大家嘻哈了一阵,转眼遍散会各人做各人的事去了。
张敏欣退出对话后,笑着回头问:“你们倒是说说,轻尘和劲节两个,真能做出点什么来吗?”
第一百二十四章 焦头烂额
张敏欣很好奇轻尘和劲节这两个到底会捣鼓出什么名堂来,吴宇想了想,才说:“楚国现在倒是正好适合利用各路诸侯来在朝堂达成平衡,制衡王权。就是秦旭飞离开后,轻尘可以可以他的威信和强权来控制局面,将来慢慢发展成类似那种贵族议政制度也不是不可能。至于劲节,他在赵国拥有那么大的商脉和江湖人脉,将这两者整合起来后,利用武力来保证商人的安全,渡过最初的弱小期后,再利用商人的力量来制衡朝廷,在权力场中寻找代言人,制衡上位者,也是很平顺的发展道路,只是……”
张敏欣一笑:“是啊,方轻尘一死,楚国必然会有新一轮的洗牌,最后的获胜者,就会确立新的皇权。而风劲节那边的局面也不稳定,他在的话,人家翻不起浪来,可等他不在了……”
她有些恶意地望着眼前一个个屏幕,里面一场场人世变幻,红尘翻覆:“所以,他们所期望的那些,最终都只能是泡影。纯以他们个人的力量而蛮干推行的东西,离开了他们,也就将无所依凭。不过,要说洒下点种子,影响一些后人,倒也真未必就是不行。”
吴宇也同样凝视着屏幕里的每一个同学,微笑道:“那又怎么样。他们本来就是纯为自己出气的心思更甚,能在在世的时候,抑制住皇权,达成目的也就够了。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大家不觉一起失笑。唉,说穿了,他们这些小楼中人,不过是一帮还没真正成年的学生罢了。救世主圣人之类的角色,本来就不适合他们来扮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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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随着一声愤怒的咆哮,御案上所有的文书笔砚,全被一挥落地。
御书房外,当值的太监们战战兢兢地交换了几个眼色,心中无比庆幸每回陆先生来和皇帝密谈,他们就会被赶出来的惯例。
书房内,陆泽微沉默着蹲下身,把落了满地的纸张一一捡起,目光淡淡扫过那本来价值不菲,如今都碎做好几块的砚台和玉镇纸,终究忍不住微微叹息了一声。
真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最近就没有一桩顺心的事。
先是两个月前,那本来十拿九稳的卢东篱擒拿计划,被人彻底破坏,派出去的人死伤怠尽,苏婉贞母子行踪不明。赵王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卢家子弟忽然间大量游学四方,散处各地,没准他真会在气头上派出大内高手,去灭了他满门。
当然,他最后没有这样做,也是因为陆泽微的劝说。不管这些亲人对卢东篱到底还有多大的牵制力量,只要一天不彻底撕破脸,留着他们在,一天就有回旋的余地。更何况,卢家人也都很识趣,都纷纷辞去官职实缺,也不碍他皇帝的眼了。
赵王本是精明之人,素来又想成就一番大业,强国富民,行事自然也不敢肆无忌惮,左思右想之余,这口恶气,终究是吞了下去。不过他一面微笑着下诏安抚卢家,一边以雷霆之势下密旨,倾全国之力,来搜寻卢东篱一家人的时候,还是很以为这口气很快就可以找到正主去出。
就算卢东篱有高人相助,可那一家三口都是文弱之身,外加一群帮着他们的江洋大盗,乌合之众,拉拉杂杂,一起逃亡,哪有不露行迹的。找到他们应该是很简单。可是,他却又哪里料到,这两个月来,赵国就再没有安宁的日子。
三天两头有朝廷命官遇刺,隔三差五就有一堆证据确凿的贪墨丑闻,被来历不明的所谓侠士揭发出来。各地衙门常有人闹事,平时常欺侮百姓的差役官兵,动辄有被打得半死。甚至各地的府库粮仓都有人擅闯胡闹,等到追辑的人进入,才会发现,原来帐面上满满当当的仓库,大多都让官蛀虫们啃光了。就连这天子脚下的京城,也发生过三四起类似的案件,甚至有人夜入皇宫,飞刀射进不少官员为非作歹的恶行记录来。
一时间,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当官的,当差的,人人自危,各地的官员,都拼了命寻找暗处的所谓侠客,至于皇帝发下来的什么找人圣旨,那就暂时应付着去吧。毕竟干得让皇上有所不满,最多不过是贬官挨训,可要是让那些什么江湖侠客找上,抓了把柄公开了去,这一生荣辱就全完了。
百姓们人人拍手称快,暗中赞佩那些不知名的大侠,身为君主,赵王却不得不深深为这股强大可怕,且不能由他控制的力量感到忧虑。
为着官员们的胡作非为,他也是气得暴跳如雷。倒不是因为他们贪墨,他不是不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真要认真去查,全天下,除了卢东篱和风劲节那种笨蛋,哪里找得出几个干净的清官来。
可是这些官员,不是说不让你们贪,但你们怎能贪得这么过份,这么疯狂,这么愚蠢!这不是竭泽而渔吗?更郁闷的是,他明明恨得几欲吐血,却也不能把这些官员全杀掉,否则天下哪里还有什么人能安心当官。
偶尔抓几个贪官处置一下安抚一下百姓,警告一下官员是必须的,可是这么大规模乱哄哄地挑明一件又一件官场上不能见人的丑事,那就是朝廷威信全无,连必须的管治都无法顺利进行了。所以他也不得不暂且放松追缉卢东篱一家的事,先把眼前的混乱应付过去再说。
为了稳定臣心,他无可奈何,就算是硬着头皮,顶着民间的骂声,也只能尽量宽大处置。本来他这几年皇帝做下来,因为极注意门面工夫,在民间的口碑一直不错,英主明君,仁善之主的美名从来就没少过,可就这两个月的时间,那帮子事情干不了,嘴巴却最能骂人的清流人物,已经悄悄把那昏君庸主的说辞,在老百姓中流传开来了。
妈的,当皇帝就那么容易吗?要是砍头抄家抽筋扒皮就能抑制得住贪念,这世上就不会有贪官了。现在你们让我把贪钱的官全杀了,那谁替我来管理这么大的国家?这帮什么也不懂的家伙,越是不用做事,越是废话多!
整整两个月了,这一类的混乱,丑事,一直没停过,每看到一份新的贪官污吏如何如何的报上来,赵王就不免又是大大气郁一番。长时间的心浮气燥,心神不定,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他的健康。连续吃不好,睡不香,太医不得不硬着头皮提出警告,却被赵王一通痛骂缩回去了。
在这种情形下,赵王暂时管不得卢东篱的事情了,陆泽微为此也隐隐替卢东篱庆幸。毕竟他们那一家人现在逃脱大难,应是远避他国了。既然于赵国,于赵王,他们都已经无害,他也不忍只因着赵王要出那么一口恶气,就将他们斩尽杀绝。
然而,今天,赵王的愤怒却不是因为这一系列事件,而是有新的大麻烦出现在了眼前。
一份,是陈国来的密信。另一份,是沿海驻守的军队发来的一封六百里加急军报。
陆泽微垂眸看着手上已整理好的文书最上面的两份,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站起身,走到御案旁,重新又将文书放好。
天底下不能为所欲为的事太多,就算是皇帝又如何。这一重重的国事难题压下来,就算你发再大的脾气,把东西扔得再远,最后还不是要一件件捡回来,再一件件重新处理。
赵王重重一拳打在桌上:“你说,陈国为什么突然凭空提这样的要求?”
陈国是唯一可以越过沙漠攻击赵国的国家,以前屡次攻击定远关。后来赵王与陈国的王子暗中结盟停战,彼此配合夺权,两人得掌天下之后,就定下了两国永不相侵的条约。
“条约那东西,本来就是为了撕破准备的。”
陆泽微语气清冷:“当年他与陛下合作,一来是需要陛下的帮助,二来,也是因为陈国长年征战,需要休养生息。如今已经过去将近四年时间,他的权位已定,而陈国的元气也恢复了许多。”
陆泽微微叹:“陈国毕竟是以武而立的国家,虎狼之邦,国人极重武功。陈王新立,要建立自己的权威,就需要一场征战。我们该庆幸,他这次选择的出征对象,不是我们。”
赵王咬牙如磨:“是啊,秦王是他老丈人,自己的女儿带上奢华的嫁妆一块送给他,他也一样翻脸说打就打,何况我与他不过是暂时的合作关系。可是,他开口就要良马一万匹,作为我们这兄弟之邦对他的支持,这怎么可能?我们没有好的牧场,良种战马一向极之珍贵,当年定远关全盛之时,最好的骑兵也只有三千不到。一万匹战马,白白送给他,我大赵就再无可用之战马了!”
陆泽微蹙眉道:“给了战马,我大赵在十年之内,再建不起像样的骑兵,陈国却会力量大增。出征秦国,他们若是惨败倒也罢了,如果大胜,他们挟着余威回过头来,进攻我们的话,赵国危矣。”
赵王冷笑:“如果不给,就是不念兄弟情义,不讲同盟之义,伐秦之后,他们一样会回头找我们问罪。看起来,我们只能希望他们和秦国的这一仗惨败而归了。”
陆泽微苦笑:“只怕很难。据陈国的探子传回的消息,陈王这次分明是欺秦国内争,一片混乱,且秦旭飞强兵在外,秦国无可用之军,才准备动手的。这一次不止是陈国,卫国,吴国,这些和秦国有姻亲之盟的国家,都在准备出兵。可笑秦王得位不正,当年为了得到诸国的承认,拼了命四方嫁女儿,结果现在白白授人以柄。他的那些儿子弟弟们受了挫折,都有了投奔求援的对象,人家也有了光明正大出兵瓜分秦国的借口。陈王手上,有的就是和他的王后,大秦三公主同父同母的秦国四王子的亲笔信,摆出来的口号是秦王年老昏庸,屠戮亲子,所以,他要发兵去救自己的小舅子,顺便帮助秦国重归安定……”
陆泽微略一迟疑,蹙眉道:“前不久,卫国派了使臣到陈国,商谈两家合兵击秦的大事。卫国的赵晨到陈国后不久,陈王就给陛下写来了这封密信。”
赵王并不上心,摇摇头:“泽微你多虑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陈王迟早要对付我们,卫国离我们太远,应该不关他们的事,这时间上,应该只是巧合。”
陆泽微自己也不甚有把握,更无证据,见赵王如此态度,也只有叹息一声,放下不再多提。
赵王复又冷哼一声:“无论如何,这一仗迟早要打。既然给也是打,不给也是打,自是绝对不能给。这密信反正不是正式的国书,也不用拿去朝议了,那帮大臣一听说要打仗,还不人人都似丢了魂。窝囊废!倒是吴国那支楼船舰队,忽然来我赵国海边耀武扬威,这件事你怎么看?”
陆泽微垂眸看着御案最上方的六百里加急文书,眉头紧皱。对方如果不怀好意,或者是不慎双方起了摩擦……赵国的海军,无论如何不是人家的对手。
第一百二十五章 耀武扬威
吴国的船队,说是来做生意的。
整整十三艘巨无霸的大船,风鼓白帆,高高的桅杆顶上,负责瞭望的人安坐在小小的平台上,俯瞰。
这“做生意”的“商船”,巨大威武到让赵国最大的水师战舰都相形见绌。而随行保护这商团的那些护卫快艇,个头倒是不那么吓人,可是那流线型的纤长船身,船身上整齐一排紧闭的箭口,劈水而前的恐怖速度,怎能不令人望而生畏!
沿岸千里,百姓们惊惶传报,奔走相告。赵国的沿海水师紧急备战,而人家却只是轻描淡写,不紧不慢地上货卸货,有模有样地不断和沿海百姓做着交易。
有这样一只吃人猛虎在这里沿岸散步,有哪个水师将军还吃得香,睡得着。可是若说要去动这吴国的船,要将他们驱逐出境……谁敢动手去捋虎须,谁敢担下责任,去惹怒一个水师实力天下第一的对手。
于是,水师将军们全都按兵不动,只顾着将急报一份一份地传往京城,然后就是赵王也跟着无比地紧张光火。
赵国的水军很烂,这倒不能单纯地怪责皇帝的无能。实际上,在这个国家纷争不断的时代中,就算水军再强,一直也只能用作陆军的辅助,要占领城池,吞并国土,还是要靠人马去冲锋陷阵,而水军能起的主要作用,除非是在河流纵横交织的水乡,不过是输送转运而已。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本来尚不足以制造可航行外海的大船,所以虽然赵国有着漫长的海岸线,却一直并没有很紧张他国会通过海战攻击本土。
要建立一只强大的舰队,其实也不算难,但前提条件是,你得有钱可烧。船舶的制造,养护,水手舵手的培养,都是大费财力精力的事。而赵国封闭自守,国库向来不足,又一向重文轻武,军队的战斗力本来就不行,还幸亏先有风劲节卢东篱训练定远军,后有赵王登基,整武修文,大规模练兵,重用定远关诸将,使武将的地位和国家军队的战力大幅提升,但是这水军……赵国却一直未曾去整顿,也一直没有条件去发展。
相应的,这十数年间,吴国的萧家却是异军突起,硬生生用钱砸出了一个水上商业王朝。他们派人重金搜罗全国的造船巧匠,不惜血本地制造适合航海的商船,以及可以护卫商船的战船。在海上,能往深海多开一里,就可能少绕多少弯路,少费多少时间。船队建起来后,他们凭借着强大的技术优势,来往于曲折的海岸之间,贩卖各国特产,因为几乎是吃了独食,竟是一本万利。
当年吴王起于草莽,转战各处时,寻求萧家相助,萧吴联盟之后,萧家源源不绝地提供财力物力人力以支持吴王的大业。等吴国建立之后,有擎天之功的萧家,得到了沿海诸郡的封地,更是干脆派出人手,去天下各国寻找出色的能工巧匠。他们造起船来,和以前一样,完全不惜血本,所有工匠待遇之高,让天下读书人都眼红。甚至有创新,能对船只性能起到改进作用的工匠还会因功得官,从卑微的匠人而成为受吴国朝廷认可的技官。
一开始,萧家的做法,令天下侧目。没有哪个国家认可这种厚待匠人的行为。就连吴国内部,弹劾萧家过于厚待匠人,令天下士大夫心寒的本章,也足以堆成一座小山了。但是萧家权高势大,对吴王立国又有不世之功,吴国的皇后又是萧家的小姐,他们的地位根本无人可以动摇。
萧家的船继续造,生意继续做,匠人继续受优待,船造得越来越宏伟,航行的距离越来越远,范围越来越大,萧家的驻地越来越繁荣热闹,从萧家的海岸出去,一路上,几十座大大小小的岛,都被萧家营建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热闹王国。任何有出海口的国家,萧家的船队都可到达。虽然从名义上说,萧家只是吴国的外戚之族,但萧家单独的实力,实际已经相当于一个独立的小国了。而萧家那些所谓为了保护商船而成立的护航舰队,更是可以轻易把天下各国的水师打趴下。
他们起家起得极快,等天下人都瞧出甜头,想要效法想要打压想要分一杯羹,萧家已成霸主。要想达到可以抗衡现在萧家船队的规模,首先,那资金的投入,就是倾一国之力,也尚捉襟见肘。况且,就算有钱,你就能造出那样好的船来吗?方圆数千里,天下最好的匠人都在萧家,被萧家当成最珍贵的财富保护了起来,就连吴王想从中挖墙角,都调不动一个人。
然而,萧家的船队,却不是吴国的海军。船上总不过萧家雇佣之人,来往各国港口,也从来不带嚣张,总是和气生财。除非有哪个国家敢仗势欺人,不让萧家的船队靠港,或者课以萧家不能容忍的重税,让萧家撕破了脸面……那些天下无双的护航战船,也不过是震慑震慑海盗而已。这也才是生意之道。
而这一次,萧家的船队,却是耀武扬威,浩浩荡荡,在这并不是多么“黄金”的赵国海岸逡巡不去,赵王连接了几道六百里加急公文,到现在已经两天了,就没睡过哪怕一时一刻。
只能呆呆地望着发愣,越看越生气,可是再气也没办法。没弄明白萧家的真实来意,他又不敢拿到朝会上去商议,对于赵国臣子们的怯战之心,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所以到底只能一个人郁闷自己。实在受不了了,他才会爆发式地把桌上的东西扔一地。
可惜,这种愚蠢而冲动的行为,对整个事态,无法有半点帮助。
对于萧家的举动,陆泽微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萧家的船队一直都只是规规矩矩做生意,从来不介入国事。到任何国家,他们都会先派使者和小船去通报,并愿意将自己放在对方的水军的监视之下,这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以萧家的强大势力,吴王不可能再让萧家的水师去攻击别国,扩张自己的势力,萧家根在吴国,也不应该会擅启边衅,让吴王猜忌。
似这次这般,完全不打招呼,悍然将整个船队拉来,在别人国家的沿海晃来晃去,这种无理之事,所为何来?除非……
赵国在外的情报力量本弱,吴国和赵国又不接壤,此刻陆泽微对吴国内部的情况两眼一抹黑,低头看着这份自己已反复看过十几遍的紧急公文,仍然完全猜不透吴国或萧家的来意,心中犹若万斤巨石镇压,额上慢慢渗出汗来。
赵王定睛看着他,良久才问:“你看……吴国……是不是说服了萧家不再严守中立,准备借其商队,运送军兵武械,要对我大赵动手。”
陆泽微苦涩地摇头:“他们这次到底是单纯示威,还是为了探路,没有任何情报,我实在无从判断。眼前能做的,只是传诏沿海水师将领,只要他们吴国的船队不动手,我军就尽量隐忍,只以跟踪侦查为要务。目前,我们没有实力去得罪萧家的水师,等他们走了之后,再派大量探子去吴国,并且,大力整顿水师。”
赵王深深叹息:“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可是只是仓促之间,根基未立,派去探子怕也探不出什么来,至于整顿水师……”
他的语气间说不出的屈辱和无奈:“如今国家内忧外患,诸事不断,我们哪里拿得出钱来整顿水师?就算是倾尽国库所有,没有十年时间,也不可能建立一支能对抗萧家水师的军队来。”
陆泽微默然不语,眼看着国家受到异国如此无礼的威胁,却什么也做不到的无力感,将他深深笼罩。
赵王站起身,回首望着墙上那片大好山河的地图,眼中是炽热的火焰。他的目光有些狂乱地来回扫视地图,想着如果陈军进犯,该派何人对抗,如果吴兵侵袭,又当如何是好。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顺着山川河流一路划过去,每到一处关卡重地,便微微停顿,想着可用之将,能动之兵。
这些年来,他重用定远关诸将,把定远关的练兵方法推广到全国,成效是明显的。如果陈军来了,以蒙天成为帅,依定远关拒敌,应该尚无大碍,只是,只是……只是,万一吴国乘机同时从水上登陆侵扰……
定远关旧部诸将虽然都很出色,但有卢东篱旧事在,让他们任何一人为帅,统领三军,他都放心不下。更重要的是,如果两路同时作战,赵国现有的军队,能应付得过来吗?国家这捉襟见肘的财力,能支持得了吗!
呆呆看着地图,一时间,千头万绪,尽上心间,赵王身子慢慢摇晃起来,忽然一张口,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陆泽微大惊,回身扶住他,低唤:“陛下保重。”
赵王脸色腊黄,神情惨淡,长久以来的忧虑焦急,终于以如此具有破坏性的方式在他体内爆发了:“泽微,如果当年,如果当年……”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一句话,终是没有说完。
第一百二十六章 悔从何来
赵王情绪低沉,陆泽微平静地安慰着赵王,也冷漠地审视着自己的心。为什么自己会追随这个主子,为什么自己当年自己还会帮着他倒行逆施?
是啊,如果赵国还有卢东篱和风劲节,定远关必然牢不可破,不必担心来自陈国的威胁。蒙天成本来就更擅长水战,抽出手来,便可以加强海防,应付吴国的攻击。有蒙天成坐镇,就算萧家海军一时不可敌,他们也可在海岸陆上,布起稳妥的防线。而以风劲节在赵国民间商团的强大影响力,振臂一呼,光是从商人那里筹来的钱,就足以支持国家对于战争的后援补给,那样的话,吴国远航而来,一旦受挫于边岸,又岂能和赵国拼杀持久!
可是,眼前这个痛悔难当之人,当年却是如同要拔除荆棘毒草一般,那样迫不及待地,除去了那两个人。
国难而思良将,却如何总是要等到国难了,才想起来要思良将!
那两个人,当年真是不得不除吗?
他们只不过是纯臣。他们并不是当年瑞王的政敌和阻力。他们只不过是不肯投效他这个王子,而只肯忠于朝廷。既然他们效忠的是朝廷,只要瑞王成为了赵王,他们又怎会不肯为他效力。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非要忌才妒才,恨他们不肯立刻为自己所用,定要杀之而后快?
不杀风劲节和卢东篱,以他当初的威势,难道就不能登基,不能扳倒九王。只不过,他是会需要隐忍得更久一些而已。当初的那些陷害,不过是他瞧出时机,可以借此迅速扳倒九王,再乘势与陈国王子合作,顺风而起,立时坐上那个宝座,顺便,出一口他当年被风劲节拒绝的闷气罢了。
就为了快一点走上至尊之位,就为了更简单地掌握权势……为了那熊熊不耐的野心,他除去那样的他们,毫不犹豫。
而只有现在,只有现在,面对这样艰难的局面,他才会懊恼。只有在觉得被他所害的人,其实现在用得上的时候,他才会有悔恨。
陆泽微黯然。自己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将他扶上宝座,不惜一切。
最初……一切似乎都那么合情合理。他好象是希望过可以为国为民有一番做为,好像是想过要让这个颓废的国家富强,所以他要选择一个有为之君来追随。
而为了让有为之君可以走上至尊的宝座,开始大刀阔斧地整顿,那么必要的牺牲,必要的杀戮,必要的毁灭……没有什么是不值得。
就是得知了风劲节和卢东篱的故事,就是得知他对他们所做下的一切,他也未曾以之为非。
他不是卢东篱。他不会傻乎乎地靠一个人的力量去奋斗。蜡烛只有在高处才能照耀更多的地方,而只有帝王,才能站在最高处。那么,为了能让一个有为之君能站到那里,就算要他沾染满手血腥,又有什么要紧。
只是,那一年,听完了瑞王讲的那个故事之后,他很久不能平静,然后,便疯狂地开始搜罗卢东篱的一切诗文本章策论。
那个单纯天真的官员是可笑的,因为他仍旧坚持着他自己年少时,也曾相信的正义,也曾坚持的道义。
他早已不再执着,他早已抛弃了那些重负,而那个人却仍旧可以高声地笑,大声地呼唤朋友的名字,可以面对呼啸而来的敌国大军,不退半步,可以在清天朗月下,笑饮美酒,可以在任何时候,笑说一声,我这一生,问心无愧,无恨无悔。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如此疯狂地研究他的字迹,只是高高在上地,明智地感慨着那种迂腐,怀念着他自己也曾经有过的勇气和天真。他天天对着卢东篱的手迹,却还是未能看得清。
直到他认定的他扶助的君主,真的成就了自己期待的大业,他心中那种隐隐的不安的种子,才开始发疯般蔓延滋长。
他的王爷,当了皇帝。那个英明的,聪慧的,看得清国家症结所在的君主,登上了帝位。然而,一切却并没有象他以为的那样,立刻有天翻地覆的改变。
吏治当然要整顿,可是牵涉了太多的人利益,也一定会动摇王座的稳定。文官的权利当然要打压,可是武将手中拥兵太重,皇帝岂能放心!
老百姓能生活得好,当然是皇帝的荣耀,可如果要剥夺士族的利益来满足平民的需要,这当然又要三思了。毕竟君王是与士大夫共天下,而不是与庶民共天下。
看吧看吧,一切一切,如此困难。一重重的顾忌,一层层的隐患,怎能不逼得人举步维艰。
站在局外时,王子自然可以雄心壮志,可以浩气万里。然而,身在局中,已经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谁又肯再用自己的富贵权势,来赌这场国运?
陆泽微知道他是不能怪他的,人心如此,人性如此。当臣子的,也应当体谅君主的为难。
只是,当这一切已经都到了眼前来,他怎能不情不自禁地去想,去愧……
原来,一个可以为了向上爬而完全不择手段的人,自然也可以为了更好地保全自己的权力,而漠视国家的兴衰。
当年卢东篱和风劲节拒绝瑞王,是否其实是因为,他们一眼就看透了他。
聪明的人,不代表能办事的人。看得清问题的人,不代表能解决问题。
原来,他们……才是对的么……
多少次,他茫然地这样想着。那样的天真,那样的愚蠢,那样孤单地奋斗着,和几乎整个世界作战,不做任何妥协和屈服,原来那样,对于这个国家,才是对的吗?
看着这个国家缓慢到几乎停滞的所谓“改变”,当年他为了尽快让瑞王登位所做的种种,所有的大言不惭,所有的不择手段,均是耻辱,均成笑谈。
每一个夜晚,他都会在噩梦中惊醒,永远忘不了,一个个阴谋中,死者怨毒的眼神。手上沾染的血,洗也洗不净,就这样,夜夜,在他的梦里,散发着新鲜的腥气。
当年的自己,是因为什么,会忽视心中种种警兆。他是因了什么,自欺欺人,沦为一个纯粹的争位帮凶。
他可还敢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赵国,而不是被那功成名就,流芳千古的私心迷了眼睛。
现在的赵王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想卢东篱了,陆泽微,却总是不能抑制地想着他。
那个为了国家舍弃了一切,却最终被国家舍弃迫害的人,如果知道国家正遭受着别国的威胁压迫,他又会选择怎么做。
他那样出神地想着,几乎有些痴了。
御书房外,忽然传来大声地奏报:“陛下,六百里加急军报。”
陆泽微一扬眉,而赵王也立刻挺身站稳:“拿进来。”
陆泽微快步到门前,伸手开门,门外已有一名内侍,单膝跪地,双手高举急报。陆泽微一把接过,反手关上门,再转身回到赵王面前,递了过去。
赵王几乎是抢也似地一把抓过来,急不可待地展开一看,脸色倏然大变:“卢东篱……”
第一百二十七章 背道而驰
郑绝对这个神秘的曲公子,现在佩服得是五体投地。除了当年的风劲节,郑绝再也未曾如此佩服过任何一个人。
原本,他们一行人轻轻松松到了苍天寨另一处多年经营的据点,曲公子交代他们如何改头换面,另起炉灶后,就要带了卢东篱一家人离开。郑绝哪里放心得下,坚持自带了十来个手下一路跟随保护。
可是这两个月下来,他发现,人家曲公子,真的根本用不着任何人保护。
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他都有办法弄来完全合法的路引文书,各种不同的身份证明。不管被什么人查问,他随口就可以报出所有人完全没有破绽的来历家谱。
一场逃亡,他却似游山玩水般自在轻松。走到哪里,都访溪涧泉瀑,探青山幽谷,上高楼,饮美酒,去最繁华的地方游玩,点最贵最好的名菜名酒,住最好的酒楼,甚至还一口气买上好些丫环小僮来照料苏婉贞母子。
乘着人家夫妻父子在一块亲热,他则偷偷带了他们这帮山寨子弟跑去最贵的妓院,找最漂亮的姑娘说笑玩乐。他们这些“护卫”,完全沦落成了跟班享福的闲人。
他这么悠闲自在,还偏偏官府就是抓不着他。
一来,他的易容术出神入化,改变一众人等的相貌应付官差,太过容易。二来,他们一行人中,多了一堆丫环小僮,和官方收到的一群男人,一个女子一个小孩的资料完全不符,谁又能想得到,这么敏感的逃亡者,逃亡路上,居然还会大大方方,不停地收陌生人在身旁。三来,他行事太悠闲,出手太阔绰,完全和人们心理中惶恐逃亡的形象不符。盘查的官差先入为主,根本不会拿他们当嫌犯看。四来,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不管他们到哪里,当地总会发生一些侠客给官府找麻烦的大事,转眼间就吸引走所有人的注意力,官方的主要力量都用去搜索那来无踪去无影的侠客了,哪里还顾得上找什么钦犯。
郑绝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曲公子的通天手段,心中佩服之下,也不免暗暗猜测,当年的风劲节,到底在天下各处,结了多少善缘,留了多少隐伏的力量呢?
而卢东篱面对这些变故,却绝不似郑绝这样痛快欢喜。每每听到那些官员丑闻,他的神情无论如何都还是沉重。想到官员们的行为,如此疯狂可鄙,急功近利,而百姓们除了低头忍受,别无其他办法,他的心境又怎能平静得下来。
原本他也以为风劲节会尽快安排大家离开赵国,没想到风劲节的行为却如此悠闲自在。他也不着急追问,反而开始与风劲节一起享受这样的日子。
携妻带子踏遍大好河山,看尽天下美景。这样的快意日子,竟是以前从不曾有过的。就算是新婚之时,他也不曾如此陪伴过他的妻子。
游览之时,他仍旧不自觉地注意着百姓生计。
这是他多年做官留下来的毛病,到了哪里都会很自然地去看百姓们的喜色愁容,注意市场的物价,看城市的繁华度。而他还当了几年元帅,所以现在还又多了一个新毛病,每到一处险山奇峰,关卡重地,就会忍不住和风劲节讨论此地的官兵驻守状况,防卫方式。兴致起来时,二人摆开沙盘,就着眼前关隘,各自设想着你攻我守,该当如何交锋,怎样对敌。
每每看着他们二人手挥目送,畅论国计民生,军伍大计,郑绝等强盗听得是头大如斗,头昏目眩。苏婉贞却总是笑吟吟,眉眼温柔,从不干涉打扰他们的谈话,只是在一旁教导孩儿。她的眼睛仍然不便,而小英箬则会非常乖巧地,在父亲和叔叔樽中酒尽时,细心地替母亲为他们添满。
如此匆匆过了将近两个月时间,风劲节这才宣布,他们要转往沿海船多的地方去,准备离开赵国了。
郑绝也不知道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遗憾,叹道:“曲公子,你可总算是要往海边去了。我还以为你打算在赵国上下,晃荡个两三年再说呢。”
风劲节哈哈一笑:“要离开赵国,只有两条正路,一是走定远关,一是走海路。反正我是不能带他们去沙漠里走那些挣命的小路的。定远关有蒙天成守着,接了皇帝的密旨,我们要过去不容易。海路皇帝怕也是早想到了,沿海一带的布防和盘查一定无比森严。我们若是一开始就直接奔大海而去,只怕才一靠近海岸就被发现了。所以我们才要四下转悠,玩乐一番再说。再严谨认真的人,长时间徒劳无功的警戒之后也难免放松,更何况这两个月来各地都在出乱子,皇帝自己也早没心思抓我们了。”
郑绝佩服之下也颇为兴奋。虽说这些年在赵国武林混得很是风生水起,但他们这帮出身沙漠,后来又一直在山林子里打转的强盗还真是从来没有见识过大海。对于大海的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