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阴谋来由



  狄九一直觉得,自己这一生的起承转合,似乎从来都只是因为一个叫做傅汉卿的人。
  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刻骨铭心的初遇,天王的荣耀已在手中,教主的尊荣已至眼前。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流了多少血与汗,付出了多少常人想也不能想象的牺牲,他终于可以从泥泞里挣扎而出,那么多年的血泪与煎熬,光明就在眼前了。
  然而,同一时刻,那个人……也来到眼前。
  很善良天真的眼神,很亲切和气的笑容,仿佛永远不会被罪恶沾染,轻描淡写得把已经落到他掌心的光明夺走了。
  不是不恨,只是不肯放纵自己被情绪所控制,冷漠地接受一切变化,冷漠地接受尴尬的新身份。冷漠地面对已经没有未来可言的未来。
  要有多么残忍的心,才能逼迫自己去面对,去接受,要做多么艰难的努力,才能让自己不失态,不疯狂,不犯错。
  多年之后再回想,很多事,很多情绪,都已记不清了。
  记得的,是那人再次来到面前时,轻飘飘替他解除了身上最大的枷锁,却也同时解放了所有的影卫。修罗教的天王,至此失去最后的一丝权柄,除了一个空洞的称呼,再不拥有任何东西。
  然而,那人又一次来到面前,又一次轻飘飘说,我不会管事,你来管,好不好?
  多么好,多么妙的安排。
  当教主的不爱琐务,当天王的却正好急切地需要一些事来证明自己。
  当教主的可以偷懒了,当天王的也可以专权了。
  多么两全其美的安排啊。
  然而,那种被恩赐的感觉,真是让人很难生起跪倒在地,三呼万岁,谢主隆恩的感动啊。
  可以被抬得上九重天,也可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一切一切,不过旁人一念之间,一语而定。
  这种一切由别人决定的悲凉感受,是支持着他这么多年走过来,一直坚持着,不停步,不放弃,不软弱,不回首的原因吗?
  其实狄九有时候,也不愿多想多分析。
  只是,以后多少次无声地发誓,我命由我不由天,永远永远,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会操纵我的命运。
  把所有的仇恨和愤怒隐藏在漠然的表情之后,一路相伴,一路同行,观查着这个夺走自己一切的敌人,为自己寻找着一切可能的机会。
  然而,是什么时候渐渐忘记了防备,是什么时候,不知不觉,淡漠了初衷。
  为什么可以不自觉去替某只懒猪,注意一些琐碎之事,为什么会不加查觉得在那人身边,沉沉睡去?
  那种悄然卸下一切盔甲的感觉,真是可怕,那种让自己最柔弱最致命之处暴露出来的愚蠢真是可笑?
  为什么?为了那些天真到愚蠢的话语吗?为了那些无辜到可恨的眼神吗?
  为什么?为了他夺走自己的一切,然后又恩赐般交回自己一半吗?
  然而,很多事情不需要答案,感觉得到心灵一点点柔软,看得到所有的坚持在一点点瓦解。听得到心深处理智的呼号,想得到未来人生的悲惨和无望。
  他费了多大的力气去挣扎,他尽了多大的努力去对抗,那些苦难和折磨从不曾示与人前。然而,那一天,在他毫无防备时,那个仿佛永远天真,永远不懂旁人心绪的男子,微笑着对他说,做我的情人吧?然后列举了一堆又一堆的好处,语气仿如在卖一件货品?
  那一刻的震惊和愤怒是因为什么,已经懒得再回忆了。记得的是,被拒绝之后,那人眼也不眨一下地,立刻去寻找另一个对象。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情人,这个情人是谁没有关系,他可以做一个最好的情人,他所许诺的一切,他都能做到,任何人,只要与他达成了协议,全都一样。
  那么,与其别人被选中,不如由我来吧?
  当时想的是什么?是不是,若有什么好处,自然也该我得。
  第一次的拥抱,第一次的承诺,第一次的欢好,自然都有着更深的目的,更冷的谋算,然而,那不也正是他要的吗?
  他要一个情人。
  而他,需要更多的权利,更多的方便。
  两全其美,各得其所,有何不可?
  当然,最初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这一场情缘,持续了这么多年。
  至今思来,这一场奇情,到底是缘是幸还是孽,狄九也一直不能判断。
  一开始,只不过是随意应付罢了。这一场情缘真正坚定起来,其实还是从一起并肩对抗诸王的破坏开始的,再然后,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许多年一起走过了。
  这样漫长的岁月,就算本来是假的,渐渐也就真假难分了吧。
  就算本来有很多谋算,但也会有偶尔的几次,恍惚间忘记初衷吧?
  多年前那个夕阳下的拥抱,不可谓不甜密。多年来共枕交眠时的安然,常会让他以为,以前的噩梦只是自己记错了。一起挫败诸王的得意,夜半私语时的温柔,一切一切,也总会有一两次,让人不由自主地全心投入,尽忘一切吧。
  然而,问题一直都在,多年之前的隐患,从来没有消失过,一直一直,摆在那里。
  阿汉待他是极好的,几乎万事都依从他,总是处处会为他着想。
  那个天下第一懒人,为了他去学做菜,为了他傻乎乎去绣衣角,当时怒过斥过,也不是不曾快意过,然而,只要想起,这样的心意,这样的付出,阿汉其实可以交给任何人,只要那人是他的情人就好,于是,再多的欢乐,便立时烟消云散。
  不是不向往阿汉眼中的明净,不是不喜欢阿汉脸上的纯真,不是不期盼,这样纯粹地活着,这样不思虑,不怀疑,不猜忌,不仇恨的快乐。然而,这一切,他都没有。也永远不会有,无论他怎样努力,地底的污泥,也永远不会变成阳光下的鲜花。
  每一次看到那样简单的坚持,那样固执的心意,每一次听到他说什么,人不该伤害人,生命无比珍贵……他就肆意嘲笑他的天真,却又偏偏不可抑止地妒忌着这样的天真。
  和他站在一起,和他日夜相伴,每时每刻被他衬托出残忍和阴毒,每日每夜,被他对映出,冷漠和卑微……
  这样漫长地一年一年过下去,纵然有过欢乐,那些迷茫,矛盾,痛楚,苦难,却也更多更多。
  那一天,狄一临行时说:“以后要好好待他。”
  他冷笑答:“你若不放心,就不要走。”
  狄一的眼神出奇温和:“你还不知道你的心吗?你不会伤害他的。”
  那一刻,他没有做答,只是觉得好笑。
  我的心如何,凭什么,你比我更清楚,凭什么,我的人生,你可以代我来决定,来掌控。
  然而,他什么都不说,看着狄一因为他的默认,而放心地离开。
  那一年,萧伤笑着对他说:“你可真行啊,找个情人也找了这么一个又好说话,又有地位的。咱们教主大人万事都听你的,你就算不做教主,也胜似教主啊。”
  他当时反驳了什么呢“对,他万事听我的,我瞧你们不顺眼,要把你们全除掉,自己一人独大,他会不会帮我?”
  萧伤一怔,他却冷笑再问“我要把修罗教全部卖给武林正道门派,让他们瓜分本教,他会不会帮我?”
  看着萧伤铁青的脸,他本来是在得意地冷嘲,最后,却变成了嘲讽他自己。
  是啊,所有人都知道,教主喜欢天王,教主与天王是情人,教主信任天王,教主对天王言听计从……
  然而,没有人去仔细想过,教主所有的遵从,都只在天王不违背他的原则的情况下。
  那个永远对他千依百顺的傅汉卿,其实从来都没有过放弃坚守他自己的底线,在某些原则上,从来不曾想过做半点让步与妥协。
  有时他故意同傅汉卿吵架,找他的麻烦,傅汉卿不与他斗嘴,旁人却要看不过眼跑来干涉,瑶光喜欢大摆威风地喊:“你想要什么他没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每听此言,就让人有大笑的冲动。
  我想要的,他有太多太多不曾给,而且,我知道,他一定不会给我。
  因为他永远永远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他做人的原则,我也不例外。
  更何况,我要的东西,为什么要他来给?
  为什么,我要的东西,必须由别人来给。
  所有人都会说,天王能有如此重权,都是因为教主的信任。
  可是教主的信任是因为什么呢?因为那些权力,那些财源,根本不放在教主心上。
  因为被可怜的狄九当作一切的东西,在那强大的傅汉卿眼中,根本不屑一顾。
  人们总是会说,有了教主的信任,才有了天王的作为,而往往会不经意地把他多少年的辛苦,多少年的努力,一概抹杀。相反,却让他有一种深深的屈辱感,仿佛这一场恩爱情好,不过是一次卖身的交易,他献出身体和柔情,交换那些权柄和方便。
  交易本来没有什么?这世间,又有什么事是不可以做交易的。为了得到想要的,假做情痴情圣都是理所应当的,然而,为什么这些本该漠视的事实,却总会让他有一种屈辱到想要发疯的激狂。
  人们总是会喊,对教主与天王誓死效忠。可是却不知道,他已经听厌了太多太多次,他的称呼与傅汉卿的称呼被同时使用,天王两个字永远永远跟在教主之后。
  不不不,他再不想听了,他甚至宁愿这些人大声喊,教主教主,而不要再叫天王了。
  我的生命,再不由旁人控制,我的人生,再不受旁人操纵。我想要的,再不需要别人来给予,我的满足,应当由我自己双手赚得。
  厌倦了再去看那样清澈的眼睛,反映着自己的污秽和脏污,从来不觉得残忍丑陋是可鄙之事,却总是不愿去直视那样的眼睛。
  厌倦了再去面对那样天真的面容,因为知道自己居然也愚蠢地渴望接受这样的天真,才更加了解心灵软弱和放纵感情是多么危险的事。
  于是,就有了很多很多的事,悄悄在暗中进行着,只是,他仍然会时时回到那人身边去,仍然会不经意地去留恋许多许多,他本该厌恶的事。
  直到那一天,方轻尘和风劲节的死讯传来。
  那两个人的死太重要太重要了。
  证明了小楼中人,原来真的不是不可消灭的,证明了小楼的力量,真的不会干涉红尘,不会报复仇人。
  然而,狄九却清楚地知道,推动他下最后决心的,不是再无后顾之忧,而是傅汉卿那轻淡的态度。
  不用去报仇啊,那是他们的事?
  虽然有冤枉,但那是他们的选择啊,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旧友的死讯,只换来他一些感谓,一次提前的离席。
  同窗惨死之后,他可以转身就在阳光下睡得安逸自在。
  站在他的身旁,看着他的睡颜,觉得指间有些冷。
  如果听到的是他的死讯,傅汉卿会否也这样说。
  他死了我很难过,但是杀人是不对的,所以,我不能为他报仇?
  他虽然死了,但闯江湖是他的选择啊,我不好干涉。
  然后,依旧香香甜甜一梦酣然?
  可能吗?
  当然……
  他只需要一个情人,那个情人是谁重要吗?
  不管那人叫狄九还是王九,傅汉卿都会做一个完美的情人,仅此而已。
  那个风劲节,眉目英且朗,顾盼而神飞,特意来会同窗,谈笑间,对傅汉卿那种淡淡的温情和关怀,事隔多年,狄九从来不曾忘。
  容谦,一国之相,待傅汉卿却温和亲切,一夜私室长谈,便为他开前所未有之特令,亲送出府,告别时,珍重之词,语重心长。
  方轻尘从未有缘一见,但一握大权,即刻对修罗教多方扶持,为的也是想帮傅汉卿一点吧。
  这样的同窗,这样的来自同一个地方,有着同样过去的伙伴,该是极重要极重要的人吧?
  然而,傅汉卿对他们的死亡,却可以这样平淡地对待。
  那一刻,低头看自己阳光下孤独的影子,心头一声声自问,如果,死的是我,会怎样?
  然而,他得不到回答。
  可以温柔地叫醒情人,可以一夜相伴,彻府相陪,可以看着阿汉天真的样子微笑,望着情人朦胧的睡眼感觉到快乐。
  然而,他其实知道很多很多事?
  比如,这个在他面前总是很听话很快乐很天真的情人,其实并不真的快乐,然而,不管有什么样的心事,却从不对他说?
  是不敢说,不愿说,仰或是不能说,他与他,这么多年下来,旁人看来恩爱,其实又何曾坦诚相对过一次呢?
  就象那些宝藏……
  是啊,那个宝藏,狄靖的宝藏,让诸国都先后对修罗教另眼相看的宝藏,他从来,不曾对自己提过一个字。
  那个睁着一双仿佛世间最天真最无辜的眼,看着他,一次次说,我永远不会骗你的人,从来不曾告诉过自己,他知道所有狄靖的宝藏。
  当年的狄飞,后来的狄靖,而今的狄九,每一个修罗教教主,或将要成为教主的人,身边都出现了小楼中人,而且,至少有两个未得善果。
  狄飞的一生孤寂到底是为了什么,已不可细查,但观傅汉卿在冰棺前的神情言语,小楼定是脱不开干系的。
  狄靖为什么疯狂失道,为什么肆意妄为,后世倒是有过许多传说,其中之一,便是他爱上了一个人,要夺尽天下所有的财物珍宝,只为供爱人一笑。相传,他有一个极珍爱之人,藏于极隐密之处,为了那个人,他可以杀人千万,灭尽苍生,为了那个人,他可以倒行逆施,与天下为敌,没人知道那人叫什么,长什么样,甚至是男还是女,但是狄九知道,那个人,肯定是小楼中人。
  因为,以狄靖的疯狂和残忍,能让他说出一切秘密珍藏的,只有那个他最信任的人,而傅汉卿之所以能知道这一切,也只有可能是从小楼中了解的。
  若狄飞与狄靖皆不得好下场,那么狄九又如何呢?
  多少个日夜,如此自问,然后,对着自己,森然地笑一笑。
  傅汉卿,你说你爱我,可是,你瞒了我太多太多。
  傅汉卿,你说,我是你的情人,可是,你的情人可以是任何人。
  傅汉卿,你说,你会努力做一个好情人,是啊,所以,你明明不相信我,却总是装成很相信,并且以为我看不出来。
  傅汉卿,你可以很天真,很蠢,很傻,可是,你却又可以很聪明,很世故,很灵活,很敏税,那么,我怎么再去继续相信你的天真,你那表面上的蠢和傻呢?
  傅汉卿,你的情人游戏,何时终结,你顿悟的那一天,会否对我微微一笑,告诉我,一切结束,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又或者,在你所谓的顿悟来临之前,我就在江湖风波中死去。你叹口气,略略感伤一下,睡个好觉,接着去找你的下一个情人,然后,继续做一个温和柔顺,尽职尽责的好情人呢?
  傅汉卿,如果有一天,我注定要被你舍弃和淡忘,为什么,我不能先一步选择抛弃呢?
  这个念头萌升的那一刻,狄九却又冷漠而讥嘲地对自己笑起来?
  又或者一切一切都是借口,理由其实简单到极致。
  我要让所有的权利和财富都在我的掌心里,我再不要居人之下。
  即然如此,又何必再虚伪可笑地用一些什么情啊爱啊的理由来做掩饰呢?
  这样的理由难道不够吗?
  于是,他微笑着问傅汉卿,有什么愿望,他微笑着许诺将来的礼物。
  第二天,他一马绝尘地离去,展开了最后的布置,开始去筹建琉璃之屋,烟火之宴。
  在那之后,他用两个多月的时间来确定,小楼的确没有为风劲节和方轻尘的死亡做出任何报复的举动,其他可能来自小楼的人也同样什么也没有做。
  最后的顾虑消去,最后的行动已摆在眼前。
  悄然安排好一切措施,带走了傅汉卿,叹引了诸王最多的注意力。
  然后,是极尽一切的欢乐,那样肆意地游戏人生,那样亲近地日夜相伴,多少个夜晚,梦中醒来,恍然间,不知是狄九一梦,梦见自己有了平凡的人生,幸福的伴侣,还是一个平凡男子在梦里当了盖世枭雄。
  两种人生,哪一种是幸,哪一种是不幸,他茫然不知。
  在他一次次重新开始人生时,所有的计划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修罗教处于困境,楚国越来越混乱,带着傅汉卿来到充满灾民苦难的曲江,形势迫得傅汉卿不得不说出宝藏。
  是啊,永远不能见死不救,永远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妥协的原则……
  相比他的犹疑和软弱,不管是当年什么也不理会的傻猪,还是现在这个看似情痴的魔教教主,骨子里,其实比谁都坚定,比谁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自己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吧?
  最后的十日,最后的相伴,最后的琉璃世界,华宴满天。他为他舞剑,那一刻是真心想舞出江南江北红尘景,舞成他眼中最深最浓的美丽,然后,让一切终结。
  剑刺出时,心中无喜无伤也无得意,冷静到极处,就成了一种麻木。
  为什么杀他?
  不是因为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了,不是因为留着他将是威胁,仅仅是因为,总觉得,杀了他,也许就可以解放自己了。
  也许那些疯狂的苦痛,莫名的压抑,那些永远解不去的纠结,就不存在了。
  剑刺出的时候,心中明明知道,也许就算杀了他,也未必能改变任何事?
  但生活本来如此,他早已绝望,从不指望自己的生命里会有美好和幸福。
  这一剑刺出,就算不会更好,但也不会更坏。
  一切仅此而已。


第一百章 不动明王

  那一剑刺出时,心如止水不波,无思无虑无念无想,无喜无怒无忧无怖,再没有任何感觉。那一剑刺出之后,从心到身,从眼神到面容,都已铸下牢不可破的冰封牢笼,身心再不会因身外的一切有所动摇,因为,所有的所有,他看得到,却没有感觉,他听得见,却不去思量。
  所以,那精准的穿心一剑,居然刺不死人,他没有惊讶。
  所以,那遭受背叛和杀戮的人,回身握紧他的剑锋,说出的居然是叮咛之语,他也无震动。
  冷眼看着漫天焰彩琉璃华光下,生命的气息,渐渐从那人脸上流失,冷眼看着血泊里栽倒的身体,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才能正常理解,傅汉卿说了些什么话。
  然而,冰封的面具不会有任何变化,明了的心境里,感触也迟钝而缓慢。
  似乎,有什么事出错了吧?
  似乎,有什么想法,或许,不对吧?
  刚才,傅汉卿……阿汉……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他的眼睛里为什么没有仇恨也没有惊讶,有的只是……
  然而,就连这疑问,也迟缓且淡漠。
  冷冷地低头,看着那微微抽搐的身体,理智在叫着,过去再补一剑,永绝后患,感情在喊着,救救他,你错了,快去救救他……
  然而,所有的呼唤,也同样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他只是用力握紧剑,剑柄上冰冷的触感让他再一次为自己无端的软弱而感到愤怒和耻辱。
  他没有上前,没有再补一剑,不是因为不忍,不是因为动容,只不过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软弱到这种地步。他不知道,再向前一步,会否在颤抖中弃剑,会否让理智完全泯灭地去拥起那血泊中的身体……
  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无法接受的。
  事到如今,对与错,已不重要了?
  傅汉卿到底待他如何,已不重要了?
  事已至此,回头无用,也不必回头。
  什么傅汉卿待我不够真心诚意,什么傅汉卿处处对我保留欺瞒,什么傅汉卿太过冷漠无情……
  说穿了,一切一切都是借口。
  他想要得到更多,他想要拥有更多,他不肯居于人下,他不肯受人掣肘。他不要头上永远有一个教主,他不要身边永远有诸王审视的眼神。他要他的自由,他要只属于他的事业。哪怕同修罗教相比,微弱而卑小,哪怕他所拥有的权势和影响,远远不如修罗教的天王。他不要风信子总是围绕在身旁,他不要身上永远贴着教主情人的字样。他不要再沦落到不能不接受旁人恩赐,想要什么,伸手去拿取,自由自在,做他自己。而为了拥有这样的自由,保护这样的自由,他必须背叛,他需要权势,他需要财富,更需要野心的推动。
  杀人也好,背叛也罢,为的从来只是他自己,傅汉卿如何待他,重要吗?
  重要的,只是他自己如何去看傅汉卿,如何去待傅汉卿。
  心中早存此念,所以才会在找到无数借口,无论傅汉卿怎么做,他都会有一次又一次的不满,他都能找到一项又一项的理由,证明他的背叛和杀戮是合理的。
  但是,为什么要合理呢,为什么要虚饰呢?
  背叛就是背叛,再多的理由都软弱可笑。
  残忍与狠毒,自私与卑劣,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不敢承认,不能面对的。
  他可以接受自己冷漠自私,残忍毒辣,却难以忍受,那个自命当机立断,自以为一切决断都无比正确的自己其实依旧软弱到可以被轻易动摇,依旧不能坚持自己的心意到最后。
  在作恶之后,因为感动而彻悟,痛苦流涕,番然悔悟,在世人传说中,这或许是美谈,但这种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狄九觉得,还不如回手一剑,杀了自己更痛快。
  不不不,他不打算回头,他也决对不会回头。
  他要杀傅汉卿,这其中从来没有误会。
  因为杀了他,自己可以得到更多,因为利用完他再毁掉,可以更接近自己的目标。
  所以,不存在误会冰释,不存在大彻大悟。无论傅汉卿最后的眼神是什么,最后的叮咛是什么,一切一切,不会改变。
  他徐徐后退,头也不回地飘然跃上院墙,尽管这时他的目光依旧一刻也不曾从傅汉卿身上移开。
  天边乍亮起另一道焰彩,眩目华光中,他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悄然跃下,从此,他的视野中,再不见那个叫做傅汉卿的男子。那个在他生命中许多许多年的人。
  傅汉卿,也许……我也曾经爱你,甚至现在也依然爱你吧……
  但是,我更爱我自己。
  你对我不是不重要的,只是,和很多其他的事相比,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我能为你做的最多的,只是这三日欢喜,只是这漫天琉璃,只是那稍纵即逝,再多的华美也会化为尘烟的焰火。
  我为我自己找了那么多杀你的理由,那么多理直气壮的原因,在一剑刺出之后,便已化为烟尘。
  我不会忘记你最后看我的眼神,我不会忘记你最后说的话,我不能不承认,你其实待我真的很好。或许,所有的理由,所有的罪名,说穿了,不过是我自己,欲加之罪。
  然而,剑已刺出,不会回鞘,我也不想回鞘。
  我要的,你给不了我,你的存在,对我依然是威胁。
  狄九回身,向那栓在树下的马走过去,一步步行来,极之缓慢。
  身后,有一个垂死仍在为他担忧的人,正在一点点死去。
  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心头微微一动,似乎在痛,又似乎没有,似乎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叫他的名字,又似乎没有。
  慢慢驱马前行,慢慢渐行渐远,一切一切,缓慢得不象是他会做的事,然而,他至始自终,没有回头一次。
  渐渐行向远方,渐渐行入黑暗,渐渐永远永远离那人而去。
  遥远的地方,轰鸣之声,一直不绝于耳。他听到了,却没有感觉。
  天上的焰彩,倏起倏消,瞬息万变,他却懒得抬头看一眼。
  他为一个人,燃起这满天盛景,但那个看焰火的人,也许连举头仰目的力量也已经没有了。
  一个人,一匹马,行在这么冷的夜风中,再美的烟火,也已无心去看。
  马儿没有人控制,自顾自前行,自顾自停止。所停之处,恰是路边一处荒丘孤坟。
  狄九也不催马,就这么静静看着夜色下的孤单坟茔,看着每一次彩焰重开,照亮那坟前已不可辩认的墓碑。
  “我在前头等了你大半天,也不见人,还当你改了主意不动手了,结果却在这荒坟边上发呆?”忽如其来的阴沉语声,仿佛直接从虚空里传来。
  狄九还只是静静看着坟茔,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一声极郁闷的叹息之后,一个人影便似凭空现于马前:“怎么样,可套出什么新东西?”
  狄九淡淡地摇头,淡淡地开言:“没有,什么也没有,那应该是最后的一处宝藏了,否则这几天,他被我哄得这么开心快活,不可能一点口风也不漏。”
  马前的人冷森森一声低笑:“我本来就说你是白费心机,要真有宝藏,也不是你哄得出来的,再说了,据当年留下的记载,狄靖也确实只有一处最大的宝藏,你偏偏不信,非要花大价钱弄个琉璃屋出来,白白损失一大笔,又非要陪着他大半年的在外头逃来跑去,照我们的计划,只三个月时间,就可以把一切行动结束掉了。你最少浪费了足足三个月,这三个月我们能做多少大事……”
  “当日我说怀疑有别的宝藏,别的好东西,要慢慢套问,要好好哄他开心快活,让他全心相信我时,你们不都满口叫好吗?现在倒知道指手划脚地说我失策了。”狄九甚至没正眼看对方一下,语气之中,满是讥嘲。
  那人被顶得极之郁闷,愣了一下,才愤愤道:“罢罢罢,说起来,我也不过是心疼那琉璃屋,和那笔上万两银子买来的焰火,咱们现在不容易,只要修罗教那帮子笨蛋回过神来,必会对我们大肆报复,将来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就算弄到了个宝藏,也不该这样大手大脚地花使。早知道你这样徒劳无功,不如直接将他交给我。凭我的手段,什么逼问不出来,哪里还用得着你去用美男计,玩那柔情密意的无聊手段。”
  狄九微微冷笑。
  这一生一世,他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那天涯流浪,游戏人生的大半年,他从来没有去刻意套问过任何事,这琉璃世界,寸步不离的三日夜,他甚至根本不记得,那些所谓的宝藏。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是冷笑,然后漫不经心地道:“如果你的本事大到可以对一个心口被刺穿的人逼供,那么……”他伸手向来处一指“请吧!”
  耳旁听到一声低低的咆哮:“狄九,耍弄我,很好玩吗?”
  狄九忽得放声大笑,笑声激扬肆意,数里可闻。
  大笑声里,他终于第一次回首,看向他一路行来的方向。
  傅汉卿,此时此刻,你是生还是死?
  为什么,我一剑穿心,你竟可不死。
  为什么,我费了如许苦心,只为那一点可笑的假慈悲,只为给你一点快乐,给你一个不痛苦的死亡,你却偏偏竟不立死?
  我不会再补一剑,但我也不会出手去救你。
  我不会告诉别的人,你没有立刻死,但我也不会发出迅号,让修罗教的人知道,他们的教主,正在逐渐死去。
  这样的我,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一心要的,又究竟是什么?
  是否在最后的那一刻,你的眼神,你的话,重又制出新的枷锁与困扰,所以,我虽刺出那一剑,却终究并没有解脱,并不能得到如释重负的快慰。
  其实,不用时间来考虑,岁月来证明,当我的剑刺进你后心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杀死了你,我果然不会更快乐?我也知道,得到现在的一切,我也并不会更加高兴。
  但是,我却同样知道,如果失去这所有的财富与权力,我一定会非常非常不高兴。
  “人都死了,你还望什么?别耽误时间了,快把宝藏的位置和机关告诉我,咱们一起去……”
  狄九闻言回首,恰看到天边焰彩华光下,那一张有着奇异兴奋和疯狂的脸,然后,微笑起来。
  “所有的宝藏都很容易带来杀戮和背叛……我不想……不想离间谁,但是……但是……如果你有同伴……你们对宝藏都有同样的……期待……你要……小心……一些……别被你的同伴……伤害。”
  他漫不经心想着那人最后的话,在那片他为那人而点燃的灿烂烟花里微笑。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狄九连傅汉卿都可以下手杀死,又怎么可能给其他人背叛伤害的机会。
  “宝藏的一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我一定会带上足够的人手,把宝藏取出来,也一定会让你亲眼看到,那笔财富,我即没有独吞,也没有藏私。”
  那人眉锋一蹙,语声里,便有了焦燥:“你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
  狄九大笑摇头:“不,你错了,我相信你,非常相信你。因为你要的一切,我都清楚明白,因为,你拿出来交换的,全都明明白白,我们的交易,太简单,太直接,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他凝视他,眼中反映着那满天永不褪色的华彩异光。
  “正因为我相信你,所以才不打算让你我的合作再添变数,所以,才不打算用宝藏来考验你我之间的信任。在那笔财富被正式取出之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和我都可以省很多心思,去很多顾虑,免掉很多不必要的误会。”他微笑,眼神几乎都温和起来了“你说,是吗?不动明王!”


第一百零一章 风暴前夕

  每一次硕大的烟花在天边炸出一片眩彩时,便也不可避免得把苍茫大地,黑暗世界,映得为之一亮。
  烟花不断炸起的轰然巨响之间,马蹄奔走之声,骏马急嘶之声,被掩盖得几乎不可听闻。
  一声凄厉的长嘶之后,寂寂荒道上乘夜疾行的快马终于栽倒于地。
  漫天烟花,明暗不定间一个身影飘然飞掠,一起一落之间,跃出数尺。
  适时天外眩起夺目亮彩,映出这柳眉微蹙,汗水满额,钗发皆乱,满身风尘的女子。
  身为修罗诸王之一,近年来一直过得顺风顺水,瑶光真是作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狼狈至此。又是愤恨又是不甘地瞪着地上挣扎着的马儿,语气隐隐含怒:“这么点儿路都跑不下来,还说是好马?”
  “就咱们这种赶路法,就是天马也折腾不起啊。”身后叹息声中,萧伤和碧落的马也到了近前。
  “别废话了,从各处赶来时,我们都带了三匹马替换,现在瑶光的马已经全废了,我们也只剩下一匹半死不活硬拖着赶路的马,到底还有多远的路。”夜叉犹在数丈之外,冰冷语声已然传到。
  萧伤苦笑一声,伸手向前方遥指:“应该快到了,我是早知道狄九调了人马在这里修琉璃屋,估计就是为了要哄教主高兴呢,所以也从来不干涉他,我看这满天的烟花,也是为了放给教主看的,你们也别太着急,即然还在放烟花,教主应该没事。”
  “有没有事,你说了可不算?”瑶光怒视他一眼“说什么风信子耳目最是灵通,什么也瞒不过你们,可狄九暗中干的那些勾当,你们怎么……”
  “我不是已经查出不对来了吗?”萧伤愤愤说了一声,在诸人冷漠的眼神里,语声迅速减弱,讪讪道“只是晚了一点……”摸摸鼻子,又道“再说,也不能全怪我啊,不是瑶光你说,让他们在外头多快活些时日的吗,开始那几个月,我才装没找着他们的。也是碧落你说,虽然让他们快活,却也不能太放纵了,要调动风信子,全力掌握他们的行踪,后来到处出事,又能是夜叉主张,让我派风信子四处查问题,忙得我团团转,手里有用的人才全调走了,这动作慢一点,也就情有可原了,再说……”
  再无人有兴趣听他继续推卸责任,瑶光尽展轻功,头也不回向前掠去。
  其他几人互望一眼,竟都嫌疲惫的马儿奔跑太慢,一齐掠下马,疾追而去。
  萧伤郁闷得跳下马:“你们等等我啊……”
  没有人停步,没有人回头。每一个身影都如电一般前掠,诸人此刻心急如焚,尽展功力,倒无形中成了修罗诸王之间的一次轻功比拼。
  只是,纵然是平日一向暗中争强斗胜的诸王,此番也无心去计较胜负高低了。
  天上明明暗暗的纷乱焰火,便是他们此一刻的心境。
  总坛收到了傅汉卿的飞书,说起宝藏诸事,大家又惊又喜,立刻飞令在宝藏所在地附近的弟子们照信寻查,结果却是宝藏根本不存在。
  大家知道傅汉卿从不说假话。更何况,就算要骗人也不会撒这样根本瞒不过人的大谎,唯一的理由,就是宝藏的地址内容被人改掉了。
  而教主发给总坛的飞书,有什么人能改呢?
  毫无疑问,嫌疑人只有一个。
  狄九是唯有一胆子也有能力动手脚的人。因为傅汉卿太懒,和总坛的联系肯定是由狄九一手代办的,要从中搞鬼,实在如吹口气般容易。
  适时又收到萧伤的一封紧急飞讯。
  在各地奔波,探查各处大变的萧伤,从风信子们收集到的一些关于各地剧变可能真相的情报中,推测出一个极可怕的结果,即刻飞书总坛。
  仍在总坛的三王都觉震惊不已,情急之下,除了龙王留下镇守总坛以防变故,瑶光与碧落都一齐离开,以飞讯联系萧伤和夜叉,确认了傅汉卿与狄九可能去的地方后便日夜兼程赶来。
  什么诸王的气派,什么繁琐的规矩统统扔开不顾。每至一处分坛,必换快马,备食水,继续兼程赶路,一刻也不肯停息。
  四人分三条道路向一个方向奔驰,在途中先后相遇,连话也没空多搭几句,就继续赶路。
  便是平日何等养尊处优,何等绝世身手,何等不俗风华,这样的连日奔波,也只剩一身狼狈,遍体风尘了。
  这个时候,甚至顾不得苦,顾不得累,一心一意想的,只是快一些,再快一些……
  也许一点耽搁,修罗教就再没有教主了。
  再没有,那个总是懒洋洋,万事喜欢躲懒,让大家有很多不满的教主了。
  想要保护他,希望他活着,或许,有着太多太多功利实际的考虑,然而,这样的急切,这样的忧虑……
  有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太漫长的时间,太长久的相处,就算是坏人,也是会有一点感情的吧。
  瑶光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地想着,歇尽全力地奔驰着,前方一片晶莹闪亮,乍一入眼,还略略迟疑了一下,然后,立刻醒悟,那是琉璃映出的星光与焰火……
  心中即惊且喜,内息运转之间,飞掠之势竟又生生快上三分。
  四周劲风急掠,耳边轰鸣声剧,天边又亮起一道异彩,悄悄照亮了前方那小小院落,院门处那倒地的身影,以及那漫天漫地漫眼的鲜红……
  下一刻,世界一片黑暗。
  再美丽的烟花,再夺目的光华,总是一闪即逝,再无痕迹。
  瑶光记得那光明里的鲜血仿佛永无尽头。
  这一生,也曾杀人无数吧,为什么还会为那鲜红的色泽而心悸,为什么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那么多的血。
  “碧落,碧落,你快来看看他……”那一声几乎是带点惊惶的叫声响起来,瑶光一口真气再不能纯熟运转,半空中人影急坠,耳旁听得衣袂风起,却是碧落的身影擦身而过,如风而去。
  瑶光连日赶路已是极之疲惫,再加上急运内力飞掠了太久,这么一喊一叫,内呼吸为之一乱,只得暂且落地歇息。但眼神却还只望着前方。
  前方黑暗的世界里,隐约可见碧落屈身蹲在了阿汉的身前。
  瑶光不错眼地看着前方,忽然觉得指尖有些冷。
  那一片眩目焰彩里,无边无际的鲜血啊,怎么可能有人流了那么多的血,还可以活着。
  “阿汉……他……怎么样?”她极轻极轻地问,没有意识到,自己叫的不是教主。
  碧落没有回答。
  萧伤和夜叉一左一右,悄悄停到了瑶光的身旁,两个人都没有再向前一步。
  天地之间,皆是黑暗。
  一直一直不曾停息的焰彩霞光,终于再也不曾亮起了。
  就连满天星辰,也越发昏暗起来。
  没有了光芒可以反映,琉璃也就黯淡了。
  那美丽的彩焰为谁而燃,这满眼的琉璃为谁而亮。
  是不是人已去,心已绝,所以烟花尽逝,琉璃皆黯,这世间,再也无人去看它们灿烂的华光了。
  房门被砰然推开,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来:“出大事了。”
  合衣躺在床上闭目假寐的狄九漠然睁眼:“就算是你,进我的卧房也一样要敲门,下一次再发生这种事,我不能保证我的剑会搁在你身上哪个位置。”
  这个世界上,可以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闯进他卧房的,只有一个叫傅汉卿的人,而那个人,也早在数日之前,就被他一剑穿心。
  以后,他也绝不打算让任何人拥有这样的特权。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计较这种事,傅汉卿他根本就没死?”
  狄九连眼皮子也没动一下,就算是把眼睛贴在他的面前,也无法看出他的面部肌肉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变化:“不可能,我那一剑明明是刺穿了他的心。”这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动摇。
  “当时你没仔细查查他死没死?”
  狄九冷笑:“你把别人的心都捅穿了,还会浪费力气去给他把脉试鼻息?”
  那人怔立良久,终于摇头苦笑:“罢罢罢,这事也不能怪你,谁又想得到,那人的心居然会长偏了呢,你那一剑穿心刺得虽然准,却还是擦着他的心过去了。不过,这小子也确实命大,虽说心口要害无事,但一个人躺在那里流了大半夜的血,居然还没死,简直就是怪物了。”
  狄九这才慢慢地从床上整衣起来:“心长偏了?竟有这种事。”语气虽略有诧异,却也不失镇定,除非当夜曾目击他出手时的一切,否则断没有任何人,可以从他的言行中看出,他也许一早就已经知道傅汉卿没死的可能。
  “总之呢,这也是个教训,这世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拜托你们这些绝顶高手们,以后杀完人不要忙着摆漂亮姿式,或自以为潇洒地转身就走,除非是脑袋砍下来了,否则一定要先确定一下人有没有死。”
  “现在的情况到底如何?”狄九淡定地问。
  “瑶光碧落他们几个当夜就赶到了,有碧落这个神医在,傅汉卿就算两只脚一齐跨进了棺材里,也硬是给她拖回了一口气。现在他伤得重,流血过多,不能移动,碧落就把你那琉璃屋子当成临时的分坛了。紧急在各处调来了所有的名贵药物,以及大批的高手把那里包围保护起来,可惜我们在这附近能调动的人手也不是特别多,要不然,乘这个机会包抄过去,没准能一举全歼修罗教的大部份高层,到那时,只龙王一个老头,也就孤掌难鸣了。”
  狄九平静地问:“傅汉卿确定被救活了?”
  “能不能活也不一定,正常人流了这么多血肯定死了,碧落说他能拖着一口气挣扎到最后,一来是他的体质远远比常人要好,二来是他求生意志强到不可思议,但即使如此,最后能不能活过来,也是五五之数,几天来,他一直在晕迷中,没有醒过。修罗教把手上能找来的灵丹妙药,全弄来了,方圆几千里内,凡是听到谁家什么千年灵芝,万年雪莲这一类治伤救命延寿的东西,无论明抢暗偷,坑蒙拐骗,反正他们一定会弄到手。而且,碧落还紧急下令,让教内所有医道出色的弟子都赶去听令,短时间内,有名的大夫神医,只要不是隔得太远,只要在数日内可以带到那里,他们也是或请或掳,什么手段都用出来了。”男子一边交待说明,一边冷笑“碧落不是天下少有的神医吗?怎么也要求助于人。”
  “医道等同武道,从来广博无涯,谁又能全知全能。武技上,有人擅剑,有人擅掌,有人擅刀,各有所长,医道上,想来也是如此,即是成名神医,总会有一技之长,一方之得,碧落能广求医士,一来是她胸襟不俗,二来,也是傅汉卿的伤太重,以她的本事也不敢托大,看样子,傅汉卿想活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你也就不必多挂心了,更何况,他就是活下来了又怎么样?别忘了,他中的毒,根本没有解药。”狄九冷冷道“一个废人,还能当修罗教的教主吗?还能对我们有什么威胁?”
  “不错。”来人拍掌释怀大笑“我乍听这人还活着,一时吓了一大跳,倒把这事给忘了。从一开始,我们就根本没想过要留退路,留余地,那毒药也是咱们费了千辛万苦,专门找来对付他那绝顶内力的,根本就没有解药,就算碧落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回他的绝世神功了。一个废人,是死是活,又有何重要?”
  狄九唇角略略一勾,算做是同意他的意见,给点面子,陪着一起笑笑。眼神在这一刻倏然幽深起来。
  从始至终,对傅汉卿,他就没有想过留半点余地,对他自己,也从不肯留下一丝退路。
  对那个被他称作阿汉,与他多年至亲至近,至少看起来是至亲至近的男子,他下的,是无解之毒,出的,是穿心之剑。
  这一刻,知道他没有死,知道他还活着,即不失望,也不欢喜,心头即无解脱之感,亦无沉重之痛,思绪和语气,依旧清晰得似乎永远不会受任何人任何事的影响,包括那个叫做阿汉的,生死不知的情人。
  “现在,我们唯一要考虑的,是修罗教下一步会做什么?吃了这么大的亏,那些自视甚高的诸王们会有什么反应?”
  “还能干什么?”对面的男子冷笑声声“多少年来,修罗教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此番被我们如此算计,不但损失了无数财物,丢掉了许多精英,好几处的分坛基业几乎垮掉,受到的打击许多年都不能恢复,连他们的教主现在也半死不活,他们下一步,肯定会疯狂报复……”
  他眼神几乎狂热起来“修罗教教内教外,江湖之上,武林之内,所有牵涉在其中的各国势力,都必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会有很多人死,又或者是生不如死。”
  狄九微微点头,唇边那极淡的笑意,略略深了一些,目光安然望来:“这正是我们所期望的。”
  对面的男子笑了起来,极端正斯文,甚至有些苍白秀气的面容,如此笑来,几乎有些狰狞了:“是,我们不怕他们报复,只怕他们不报复。”


第一百零二章 渐露端倪

  “我们到底还要守在这里多久?”夜叉冰冷的声音响在这琉璃为顶的小小厅堂里“里头的人半死不活,我们就什么也不做吗?已经四天了,我们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反击时间。”
  冰冷的质问如同拳头击在空气中,厅里两个有资格回应的人,一个坐在椅子上蹙眉苦思,一个在徐徐踱步,竟是谁也没有答话。
  夜叉冷笑一声:“好,你们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吧,恶人自有我这个杀手头去做。”竟是再也不理二人的反应,拂袖便走。
  “慢着。”瑶光叹口气,不得不应声道“便是要去反击,也该知道我们的敌人现在在哪里,正在做什么。你就是手上有着最强大的杀手组织,也总不能见着人就杀吧。”
  夜叉冷哼一声:“这就要问我们那自称无所不知,实际上却处处后知后觉的大鹏王了。”
  萧伤似是全然不觉有人在讥刺嘲讽,眉锋紧皱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不对……”
  瑶光轻问:“什么不对?”
  “这次狄九能处处避过我的风信子,悄悄办出这么大的事,我一点信儿也不知道,这太不对了……”
  瑶光叹息:“我知道这次的事你很没面子,也用不能着再去找别的借口了……”
  萧伤怒瞪过来:“谁找借口了,前些日子我也是被这一连串的事给弄得晕头转向的,这几天才有空细想,这才觉出古怪来。狄九悄悄收罗羽翼,大家都知道,也当这不过是正常的私心,没有太在意,但他暗中经营势力,拉拢人手叛教,又无声无息在各国分坛做出一连串的大事来。我的风信子就算不可能全查出来,但这样完完全全一点迹象也查觉不出,就太奇怪了……”
  “有什么可奇怪的,风信子虽然擅于探听消息,但狄九掌控大权已有多年,早怀私心,暗中注意风信子的行动方式,事先加以规避,你们一时没有查出来,也没什么稀奇,承认失败不丢脸,死赖着不认输才让人看不起。”夜叉冷冷道。
  萧伤冷笑:“不错,狄九手控大权多年,身居教内高位,风信子的很多行动,逃不过他的耳目,但真要论起来,你们也身在教内大位多年,同我相处,与我争强斗胜的时候,可比他多了不知多少,换了是你们,要做一件这么大,这么繁杂,牵涉如此之多的事,能够完全把我瞒住吗?”
  他这里质问未绝,瑶光脸色已是微变,夜叉眉锋略蹙,二人一时竟都不能答话。
  萧伤恨恨道:“诸王制衡,是七百年来的传承制度,哪一代诸王之间,不是互相防范,彼此斗法的。我的风信子,也不是只监视他一个的,对你们其他人的行动同样十分注意。你们当然也不喜欢处处有人管有人查,你们也会有反监视的诸般手段,但又有哪一种手法可以完全避过风信子的耳目,同样的道理,我和其他人身边的近侍美女,其中也一定会有瑶光的徒子徒孙渗进来,除非我们都打算一辈子做和尚尼姑,不问男女之事,否则瑶光那里肯定防不住,还有你,夜叉……”他目望夜叉,笑道“你手控本教最大的杀手组织,暗中,也一定会仔细研究我们其他人的弱点,甚至以我们为设想之敌,来训练下属围杀暗算之术。我们明知如此,也一样无可奈何。”
  瑶光徐徐点头:“不错,诸王互相牵制,彼此制约,是七百年来的传承,谁也不可能瞒过所有人,去做出叛教的行为,但事实是,狄九做到了,这到底是……”
  她凝视萧伤,轻声问:“你即然问出来,想必是心中有数了。”
  萧伤苦笑,笑容出奇地沉重:“我但愿我猜错了。狄九能瞒住我,不是风信子无能,而是,有一个完全清楚风信子一切运作法则,深通一切瞒过风信子的手段技巧之人,在帮助狄九。”
  夜叉深叹一口气,沉声问:“除了你,还有什么人可以做得这两点。”
  萧伤闭目叹息,良久方道:“不动明王。”
  夜叉一震,脱口便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萧伤冷冷问“你知道这一代不动明王是谁吗?你见过他吗?他长什么样,他有什么身份,他性情如何,他喜欢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却敢说不可能。”
  瑶光脸色微白,极慢极慢地点头:“我也想说不可能,但是,此刻想来,的确除他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种本领了。从初代以来,不动明王就拥有超然独立的特权,一切行事,不必向教内交待,教中所有力量,不得窥伺查探,所以不动明王,从来都是教中最神秘的人。七百年来,出现的次数也少得可怜。对于不动明王,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能答出密语,亮出信物的人就是明王,我们只知道,凡教中有大事要决策,都一定照七百年来的传统,通过机密方式传出信息,但这信息由什么人收,怎么收,又或是到底有没有人收,我们其实从来都不知道。可是他什么都知道,教内的要事,他全部知道。”
  “更可恨的事,风信子的制度,本来就是初代明王与鹏王同创的,风信子的所有运作规则,甚至包括后世的改进,全都要通报明王。相传是初代明王地位极之特别,不宜示人,所以即使是掌控情报收集的鹏王,也要回避此事,避免侵犯到明王的利益。”萧伤愤愤道“那明王平均五十年才出来一两回,大家基本上都当他是个不存在的人,便是历代鹏王传承,也并不太介意他,今日我才知道,就是这么多年来的忽视,才让我们有了心腹之患。”
  瑶光与夜叉闻言都只沉默而对。
  相传,初代明王,是个惊才绝艳之人。本教的始祖虽是狄飞,但明王才是本教重兴的首要功臣。当年本教被正道压制,伤亡惨重,落魄逃亡,是靠明王的诸般谋划和一力支持,才得以振兴,并向天下正道复仇。
  所以,诸王无不深敬明王,对明王的意见,无不听从。
  其后的诸王制衡,影卫制度,教主选择方式,无不是明王的决策,其实从决定权上来看,明王才是初代真正的教主。
  第一代明王的身份至今无人知晓,据说,除了初代的诸王,再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身份,为了保护明王的秘密,并表明决不可能会侵犯明王的权力和隐秘,初代的鹏王不但从不探查明王的一切,甚至把风信子的全部情况都通报明王,让风信子的探查方式对明王失效,以此来表明诚意,而这个传统在此之后也一直传了下去。
  因为明王在后来的神教史中极少出现,虽曾有过一举手而挽大劫的壮举,也曾有过坐视神教覆亡之灾而不现身的无情,甚至有过,整整一代,未曾露面一次的历史,渐渐的,大家都不自觉把明王当成一个不存在的人。
  虽然每一次做大决策前,都依例通知明王,但在心理上,从来没真想过明王会出现,在事先的计算中,也从来不会算进明王的那一票,直到这一次,萧伤忽然间叫出这段真相隐情,才让人倏然惊觉,那隐藏在七百年传承之后的人,原来,并不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原来真实地存在着,而且,这一次,不再是神教的恩人,神教的救星,而是……神教至可怕的敌人。
  “即然他是本教的不动明王,又为什么会帮狄九?”夜叉沉默了一会,终于问出一句。
  萧伤大笑:“狄九也还是本教的天王呢,还不是暗算教主。”
  瑶光轻叹:“你想想,不动明王,听来虽然尊贵,但若是有一天,真有一个人,对出了暗语,亮出了信物,来到教中,我们会给他多大的尊重,又肯分他多少权柄?这些年,我教声势如日中天,每年各处的生意红利便是一个极惊人的数目,如果他要分走他的一份钱,我们会答应吗?如果他要调走一拔人手,划出一片管辖范围,我们会肯吗?”
  萧伤苦笑,夜叉无言。
  别说是不动明王,就算是祖师爷狄飞死而复活,他们顶了天也就是尊敬相待罢了,要想白白地分权分钱分地盘,这还不得跳起来跟他拼命。
  “第一代的明王据说身份极高极尊,根本不在乎我教的权势财富,为我教倾心歇力,只是为报祖师爷的恩义,而初代明王虽然从不染指教中权利,但他对我教恩深义重,但有所命,只要一句吩咐,其他诸王自是无不尽力。而初代传承之后,也有过几次,明王出手相救本教于困境之事,那个时候,明王若有什么要求,教中其他人,肯定也是不会拒绝的。所以,明王的地位超然,而在教中却没有详细权利划分,只凭着大家的尊敬和共识就这么传承下去,但是,已经过了七百年了……”瑶光悠然长叹。
  七百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切。
  初代的祖先无所求,不代表后人无所求。
  初代的祖先根本没细想权力上的事,不代表后人无此奢望。
  初代,以及后数代,都曾对本教有大恩义,便是没有清晰的权利划分,有什么事,也可以调动教内的一切资源。
  但是现在的,明王传承已断了许多许多年,近三百年来,明王出现不超过四次,而且也都对教内无甚贡献。修罗教从举世皆非,到如今,天下瞩目,从不见天日,到如今诸国扶持,这一路行来,风光万丈,财源滚滚,其间却并无此人半点功劳。真冒出个人来,谁肯把手里的钱与权分出一星半点与这个不相干的家伙……他们这帮子人,说到底还都是魔教恶徒啊,就算现在假惺惺洗白了,太阳底下偶尔也装装好人,骨子里也断然变不成君子的。
  萧伤恨恨叹息:“不动明王四个字,到我们这里换不来什么好处,却可以利用他对风信子的了解,对我教一些秘事的了解,帮助狄九,狄九从我教坑走的钱,从教主那里骗到的宝藏,都绝对少不了他那一份,而且……”
  瑶光轻叹打断他的话:“罢了,一切还只是推测,明王之事现在也不能完全确定,我们心中有数,防着些就是。”
  “又不是官府审案子,还要证据?”萧伤哼了一声“我已经肯定,此事背后一定有不动明王在搞鬼,即有了他参予其中,我们就麻烦了。对风信子的所有行动,我都要重新整顿,另行安排……”一边说,一边已是忍不住伸手去揉眉心。在极短的时间里,要完全摆脱以前的行事章程,另创一套周密完善的情报搜集方式,光是想想,都让人觉得头大了。
  “难道我们要做在这里等你慢吞吞改良风信子,再去探查消息,然后再行动吗?”夜叉冷眼怒视他。
  萧伤哼了一声:“你只会拎把剑去杀人,干这种一点高级技巧也没有的粗活,还整天自视甚高,觉得我无能,行,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去,瞧着谁是狄九一伙,你就砍吧,我没意见。”
  瑶光皱眉拦在二人之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要内哄。现在我们先向天下宣布,天王狄九违犯教规,教主仁慈,不愿取其性命,乃逐出本教,此后天王令全部废止,凡曾参予天王逆乱罪行之人,只要敢于坦承,以教主之仁厚,必不追究,否则皆以同罪论处。命令天下各处分坛,严加防范。凡与狄九过从甚密者,皆加以监视,好在总坛那边龙王已经做下万全准备,教内机关都有了改动,又及时抽调了大批高手布防,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差错。现在我们每一步都要小心,不可自乱阵脚。”
  “你这般举措,虽然稳妥,却只守不攻,太过窝囊,我教何曾吃过这样的大亏,若不百倍反击,岂不叫天下人都轻视了我们。”夜叉淡淡道。
  瑶光叹息:“我何尝不想攻,只是现在我们在明,他们在暗……”
  “那就去查,把他们从暗里揪出来……”夜叉话音未落,后堂那边传来一声高呼:“他醒了,你们快来……”
  话才说到一半,厅里三个人已经转眼到了卧房处。
  碧落正守在房前,望着这一眨眼就赶到面前来的三大高手,轻声道:“他很虚弱,经不起吵闹喧哗,你们小声些,也别有什么大的动作……”
  夜叉冷冷道:“即不放心,何必叫我们过来……”
  “你以为哪个合格的大夫愿意让自己晕了几天才醒过来的病人被一帮什么也不懂的家伙吵嚷吗?”碧落反唇相讥:“若不是他急着非见你们,我又何苦……”
  瑶光一惊又一喜,不待她说完,已忍不住问:“他能说话了?”
  “当然不能,可还是比着手势要见你们,看眼神非常着急,我虽是好大夫,碰上这不听话的病人,也没有办法。”
  “死里逃生话还不能说话就急着见我们?”萧伤愕然发问,也没等人家答他,就快步冲向前,被碧落一瞪,这才赶紧着放轻脚步,在他身后,夜叉紧跟着也进去了。
  瑶光略一迟疑,以期盼的目光望向碧落。
  碧落知其心事,微笑点头:“放心,他即能凭着意志醒过来,这条命就算是捡回来了。”
  瑶光释然一笑,多日来,至此才觉得心神为之一松,适时就听见房内萧伤的大嗓门响起来:“你可算醒了,这几天可真把我们急死了。”
  碧落气结:“这家伙什么时候才能把人家叮咛的话记在心里头,他最好求神拜佛,这辈子也别受重伤,否则犯在我的手里……”
  瑶光笑着看她发怒,耳边却听得房内夜叉冷冰冰的声音:“劝过你多少回,你也不理,从来只会对那个人偏听偏信,胡闹到敢从教里跑出来,现在……”
  瑶光目光一闪,怒色一现又隐,提高了声音笑道:“阿弥陀佛,咱们教主可总算是醒了啊,碧落的医术果然是天下少有……”
  她就这么笑语嫣然,眉眼生姿地走进来,满面笑容,满眼欢意,不见半点愁容怒色。那一声笑语,多少欢畅,听来极之悦耳,而且悄无痕迹之间,竟是把夜叉的冷言冷语,压得半个字也听不到。
  她就这么且行且笑地走过来,不去看夜叉森然的怒容,不去理萧伤愕然的神色,微笑坐到那人床前,微笑着伸手去理他散乱的发,去探他苍白的额上温度,去轻轻为他整一整被,然后柔声笑:“不用担心,有我们呢,一切都还好,现在就等着你好起来,决断大事。”


第一百零三章 静以待变

  有那么一瞬间,傅汉卿怀疑是自己伤得太重,产生了幻觉。以前在总坛时,瑶光是诸王中,最刻薄,最爱找他麻烦,且有事没事,就跑来说狄九一堆坏话的。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瑶光没有在这里指手划脚,做先知先觉状“我早就说过……”以痛斥他的愚蠢,反倒看似漫不经心地压下夜叉的指斥,天大的事,都这般微笑着云淡风轻,一笔带过。
  偏偏自己身体虽虚弱不堪,精神却是极之清晰强大的,就算想产生幻觉,只怕都不是那么容易的。
  傅汉卿怔怔看着瑶光,有许多话想说,偏偏这个软弱的身体在重伤之后,现在竟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瑶光看傅汉卿的嘴唇的微动,隐约是在说“对不起”不觉笑道“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是教主啊,便是任性个一两回,做错几样事,也是没人能拿你怎么样的,要是连这点特权都没有,谁还愿当这个教主?”
  傅汉卿努力地想发出声音来,因内腑受伤太重,根本无法做到……
  瑶光笑着安抚他:“别急。”信手取了画眉的黛笔递到他手里,摊开手掌贴上去,轻声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傅汉卿努力地控制着手指,艰难得写下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瑶光辩了半日才看出,这是断断续续的“晋安”“周转”“没了宝藏”这三个意思乍看起来,并不相联的词,一时竟怔住了。站在她身后的萧伤和夜叉看清这几个字,也不免微惊,互看了一眼,却都不说话。
  谁也没想到,乍死还生,傅汉卿最先想起的,不是自己被出卖背叛,死里逃生之苦,倒是在晋安城的救灾,因为没有宝藏的钱补充,影响了教里的周转。
  这一怔一惊之间,萧伤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原本对傅汉卿也有许多话想埋怨,现在忽得也不忍说了,只是在心里惊奇,自己这种大魔头,怎么居然也会好端端的心软。
  瑶光轻轻一笑:“你啊,真是太小看我们了,难道我们就能这么没用,一点应变之法也没有?难道除了指望你教主大人的宝藏,我教就没有别的法子维持下去不成?”她笑语嫣然地说“你放心,各地的周转,我们已应付过来了,就连晋安城救灾的后续银子,我们也一样拔出来了。”
  傅汉卿极度震惊地瞪大眼,若非伤势太重,简直要从床上跳起来了。
  “真当我们是穷光蛋呢,放心吧,我们诸王都动用了自己的私蓄,临时替教中补上窟窿,先说好了,二十分的息,每年一结,利滚利,全从教里的红利中扣,可别指望我们白出钱。”七百年间诸王传承不绝,其中秘密传递下来的,不止有武功,本部人马,还有更多的财富。这一切都不并入教内其他徒众和财产来计算的。再加上,最近这些年来,修罗教的疯狂发展,生意成功,大家每年分的红利都是极惊人数字,此刻在困境之中拿出来,确实有力挽狂澜的作用。
  能在教派有危难时,以私人财富来应急,已可见诸王的胸襟和决断,但傅汉卿还是想不明白,他们怎么可能继续支持晋安城的救灾行为呢?这么多年相处,他可从来没指望过,这些魔教诸王会在哪一天忽然摇身一变当大善人。
  瑶光看他傻呆呆的表情,不觉好笑:“这有什么?你是教主,你即有这个意思,咱们自该替你尽尽心的。”
  “是啊,以后有什么事就说一声,能办的大家都会办的,别老当我们是占你的便宜算计你。”萧伤在旁笑道“其实啊,咱们支持你,一来呢,是尊重你身为教主的意愿,二来啊,灾你已经开始救,钱已花了一大堆,要是半路撒手,不但好名声全毁了,银子也算是白扔了,咱们只好一咬牙,一跺脚,争取全始全终了。这些日子晋安那边的飞书也没停过,我的风信子也不断报来的消息,说起来,咱们的弟子,杀人放火的事做多了,救人的事还真没干过。人人都说,被那些老弱妇孺抓着手不肯放,看着一堆人对着自己又哭又拜,要给自己立长生牌位,这感觉居然好得不得了。而且啊,咱们干了这么一件震动天下的大善事,倒要叫那些平时喊仁喊义,一出事就只会护着自己荷包的所谓正道中人瞧瞧,看他们还好意思说骂我们是魔教吗?”
  瑶光笑应:“今早又收到飞讯,也不知道是哪门哪派不长脑子的笨蛋小子,听了消息,居然快马加鞭赶到晋安,在灾民里到处呼喊,说我们是魔教,做善事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叫大家别上当,结果被一群妇孺围住了痛打一番,让灾民的唾沫淹得抬不起头来,听着真是痛快极了。”
  傅汉卿听得只能怔怔发呆,他从来不知道,大家竟会对他这样好?原本以为,他被捧上教主之位,只是因为平衡的需要,只是因为,大家都喜欢一个不争权好说话的摆设或傀儡,只是为了避免有可能引发的内乱争斗。他从来都没有想到,他们其实真的当他是教主,真的尊重他的意志,即使是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也尽量完成他的愿望……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身边其实一直一直,有很多人,对他很好很好。
  这么多年的相处,原来即使是冷漠功利之人,也可以渐渐有情有义有心……
  那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如此,独独狄九……
  萧伤看他的神情,不由着急起来:“你先别忙着感动,我们说好啊,这钱可不是咱们白拿来行善的,你要还的。”
  “是啊,从你的教主红利那边扣,这么多年你存下来的钱已经扣光了,以后每年的红利,一分下来了,先还债再说。”瑶光得意笑道“你就别老想着让我们废掉你,或是指望别人篡你的位,最少还得给我们做牛做马十年才还得完呢。”
  傅汉卿躺着不能有稍大的动作,也不能说话,但是,渐渐眼神中的焦虑变得柔和起来,唇边竟也慢慢露出了笑意。
  原来,真的还是有人对他极好极好的。原来,这么多年,自以为睁开眼来感受这个世界,却还是忽略了很多人,很多事。
  世人的生活多么奇怪,除了那些总被不断传诵的爱情,除了那些在小说里,故事中,永远被提得高于一切的爱情,原来还会有很多美好的事,美好的感情。
  他还在傻傻地发呆,瑶光却已与萧伤传递了一个彼此心知的笑容。
  经过了这样的背叛,承受了这样的伤痛,这人的眼神,始终是清澈的,神色始终是温和的,没有颓丧,没有绝望,没有偏激,没有疯狂,倒是白白叫他们担心忧虑,还费了如许精神,且说且笑,东牵西扯地转移他的注意力。
  而夜叉则只是沉默着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一切,眼神郁郁,毫无表情,竟是没人看得出她在想什么?
  瑶光笑问:“你急着见我们,就为了这个?”
  傅汉卿艰难地摇摇头,手指困难地拖动黛笔。
  瑶光笑换了另一只手给他,看他一字一划地在掌心慢慢写下:“防范狄九,暂勿反击。”
  三人都是一怔。
  夜叉第一个冷声问:“你什么意思?”
  萧伤愕然叫:“你不会到现在还要护着他吧?”
  傅汉卿摇摇头,又点点头,情急之下忘了自己内腑受伤,张嘴想说话,却是呛得身子剧颤,却连咳嗽都无力咳出声音来。
  瑶光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抚他的胸膛替他顺气,碧落这时也从门旁掠到床边,手起手落,一连扎下数针,百忙中还有空恶狠狠瞪了三人几眼。
  傅汉卿没力气再做别的多余动作,只是哀求地望着瑶光,那眼神里的焦虑和哀恳,让瑶光心中一软,迟疑了一下,才问:“你的理由很复杂,一时没法写明白?”
  傅汉卿点点头。
  瑶光叹口气,再问碧落:“他什么时候能说话?”
  碧落淡淡道:“他即然醒过来了,就能活下去,我再调理他几日,就渐渐能说话了,但想让他有力气长篇大论来说服你们,至少还要半个月时间。”
  “半个月?”夜叉冷冷道“什么战机误得起半个月?”
  萧伤摊摊手“我无所谓,反正我要休整风信子,半个月还嫌少呢。”
  瑶光看向碧落:“你呢?”
  碧落悠然道:“我现在就是个大夫,别的事我都不管。”
  瑶光见眼前再无人可以推,只得苦笑一声,却又柔声道:“好,我答应你。”
  一语出口,她可以看到傅汉卿眼底迅速泛起的感激,也可以查觉到,那个伤弱的身躯在这一瞬间松驰了下去。
  还是这样地实心眼啊,还是这样不懂怀疑,这样肯全心信任身边的人啊。
  瑶光不知该不该嘲笑他,然而,忽然间发现,原来被人在危难困境中相信相托,感觉其实是很好的。
  即是伙伴,就不肯怀疑,这个家伙,他的行事,他的原则,总是和修罗教的习惯背道而驰,然而,如此推想,他对狄九的信而不疑,似乎也不该过于深责了。
  “行了,话说完了,病人要休息,你们事即谈完了,就给我立刻消失。”碧落毫不客气的训斥,打断了瑶光这一瞬间的走神。
  大家自然知道碧落迫不及待的赶人是给大家机会出去商量,自是二话不说,很乖很听话地转眼走了个干净。
  离开卧房,回了正厅,夜叉立时道:“我现在就动身,所有和狄九有过牵扯的人都不能放过,萧伤,你的整顿也最好快些……”
  瑶光蹙眉打断她的话:“我刚才答应了教主,而且,萧伤也支持我,碧落保持中立,夜叉,按规矩,你就不能再动手。”
  “你真打算听他的?”夜叉几乎是有些震惊了“不过就是骗骗他,叫他安心治伤罢了,这种事,你也不是没做过。”
  萧伤这时也皱了眉头:“戏弄他,嘲笑他,对他的意思阳奉阴违,随意做假敷衍他,这些事,我们都没少做过,以后也许还会一直做,但现在,不能做。正因为此时他危难困厄,挣扎在生死之间,我们才不可以骗他,才不能对他失信,他毕竟还是我们的教主。”
  “碧落说过,他的中的化功之毒是没有解药的,他的武功是救不回来了,现在他就算是活着,也是个废人,难道修罗教需要一个废人当教主吗?”夜叉语气极之不岔。
  瑶光眼神微动,怒色隐现:“正是因为现在他的武功废了,我们才要尊重他,平时可以与他争,同他斗,和他拍桌着辩个天昏地暗,但现在,我们只需要支持他,也只应该支持他。”
  “为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凭他是我们公推的教主,我们是魔教,我们是恶人,但本教从无危难之中,弃教背逆之徒,从无困厄之境,叛主相煎之贼……”萧伤一掌拍下,好端端一张桌子立时四分五裂“夜叉,这么多年的杀手头目,把你都当成个活生生的石头了吗?”
  “为什么?就为他让我教有了今日的辉煌,就为他帮我教从天下皆非,走到如今诸国扶持的地位,就为他在位这么多年,对我们信任纵容,从不犹疑,从不掣肘,从不染指我们的权利,侵犯我们的利益,七百年来,除了初代外,还有哪一代,诸王可以在教主手下,过得这么自在适意?”瑶光轻轻道“夜叉,我们可以穷凶极恶,但未必丧尽天良,我们能够杀人如麻,但至少也该知恩图报。”
  萧伤冷笑一声:“更何况,废了他又怎样?教主谁来当?我当你服吗?反正别人当,我也是肯定不服的。到时候,不用狄九暗算我们,我们就先为那个位子打生打死了。”
  夜叉神情冷若冰雪,语气也是寒意森森:“好,这些年我在外头的时候多,竟不知道,我们这天下正道眼中的魔教里知恩图报,万事讲良心的好人,是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了。教主大人一片苦心,要让我们在世人眼中由黑变白,由邪转正,看样子倒是真的把你们从骨子里也转过来了,即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
  她是真的再没心情多说一句,转身便要离去。
  萧伤冷声道:“你爱说什么都随你,但别忘了,我们二对一的决定是遵从教主的意思。诸王之间可以有分歧,但万事以多数者的意见为准,关起门大家争得面红耳赤,打得你死我活都没关系,最后的决定,不可更改,对敌的进退,必须一致。”
  夜叉停下步来,头也不回地说:“放心,教规我比你们记得牢。”
  瑶光叹口气“还有一件事,我要声明一下,以后在教主面前,都不要再提狄九的事,更不许说什么我们有先见之明,他不听我们的,吃亏在眼前这一类的话……”
  “为什么?以前这种话说的是多的就是你?”夜叉回首冷笑。
  瑶光正色道:“事情发生之前,无论忠告多少次都不嫌多,但事情发生之后,再说这些不能改变任何事的废话,除了伤人心,伤人情,别无用处。即然为他好,又何苦再去挑人家心里的伤口。这些年他怎么对狄九,我们都看在眼里,被人这样背叛伤害,他没有疯掉,是他坚强,我们总不好生生再把人逼疯。”
  “我没有你们这种口是心非的本事,不过,你们也放心就是,因为,我会尽量避免觐见教主大人的。”夜叉冷冰冰扔下最后一句话,终于走得没影了。
  萧伤摇头叹气:“明明长得就是个绝色,性子怎么比刀锋还冷还硬。说起来,你的心肠也并不比她好,为什么她就学不会你的灵动,明明已经够凶够冷了,性格还这么刻板。碧落本来也是很刻板的人,却又不象她这么冷漠心狠讨人嫌。唉,活该她当一世的杀手头子,人形石头,永远没有男人敢喜欢。”
  瑶光没空理他的胡说八道,只是回首去看卧房的方向,眼中忧色隐隐。
  希望,他可以早些好起来吧。
  希望,他真的有很充足的理由来做这个请求。
  否则,对叛教之人如此姑息,如何服众?就算以王令强行压制,怕也会人心不稳。
  希望,一切都能渐渐好起来吧!


第一百零四章 阴险无奈

  最终傅汉卿可以有足够的体力精力同大家解说自己的打算,已经在大半个月后了。
  这段时间,诸王密令天下各地分坛,加派人手防备,有很多生意摊得太大太开,不易保全,宁可暂时关闭,也不令其成为敌人可能的攻击目标。
  所有弟子无不提高警惕,万事小心。虽然没有任何大的行动,虽然在表面上,一切都十分平静,但这种外松内紧的气氛,已然悄悄影响到了许多人。
  虽说诸王都下了死令,不可把真相泄露出去,到底此事涉及的人太多,阴谋牵涉亦广,要想完全把事情掩住,也不可能。
  渐渐的,流言就在教内开始传起来了。
  天王因为对现状不满,对教主怀恨,而反出教去。反叛的时候,他带走了本教最大的宝藏。而且又设计坑走了教内大大的一笔钱,让本教好几处分坛受致命打击,元气大伤。
  而且,这么多年,天王已经连络了许多对教派现状不满的各地精英,在天王举事之时,他们也都或悄然消失,或倏然反叛,或倒戈一击,或卷款而逃,此刻都无影无踪。
  据说,以前那些因为对教主的新政不满而反叛逆上,因此被逐出教派的那些人,也早与狄九有联系,待他一反出教,即刻群起来投。
  最可怕的是,做出这么大的声势,手控那么多的财富,拥有那么多下属,狄九,以及他所属的势力却象根本不存在一般,至今悄无声息。
  没有人相信,这些人会就此消失不见,所有人都确信,他们一定会做一些事?
  其实,江湖上的汉子,也未必会怕危险,惧困厄,再凶险的事逼到头上来,总还有应付之策,反击之法。
  但是,永远这样静悄悄无声无息,不用出手,时间自会让人生起无限的联想,无尽的恐怖,对他可能的行动,做各种可怕的设想。从而感受到极大的压力,直至崩溃的那一天。
  在这极漫长的大半个月里,不但诸王坐立不安,就连所有的修罗教弟子也身处煎熬之中。
  狄九还会再做什么?他的目标是什么?他下一次要拿哪一处分坛下手?
  大家都知道这位天王有多么厉害,也因此更感惊惧。
  而上层诸王过于冷静,过于平淡的反应,也让所有人心神不宁?
  修罗教从来都是有仇必报的,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事,上头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肯定会有极严厉的彻查,极严重的惩处,肯定会有许多许多的腥风血雨,所有人都在畏惧着这一切降临,却又因为不得不焦燥得等待着这样的未来,而感到深重的折磨。
  在弟子们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身为决策者的诸王们,日子也过得不轻松。
  所以在傅汉卿的身体渐渐恢复,已勉强可以长时间说话后,即使顶着碧落的冷眼,大家还是坚持聚到了傅汉卿的房里。
  现在的傅汉卿已经可以从床上坐起来了,有人扶的话,甚至还可以出去在阳光下走动几步。
  不过,就算是不出房间,他也一样可以享受阳光。
  因为,他的房顶是琉璃制成的。
  因为他伤得重,不宜搬动,也经不起长途跋涉,碧落不得不就地为他治伤调养。
  在狄九为他造的琉璃屋里,在狄九许他星海与酣梦的房间里,去治疗调养狄九刺下的穿心一剑。
  每日每夜,困在床上,每时每刻,都望着那晶莹的琉璃。每一个因为伤口作痛而睡不着的夜晚,看着那满天的星辰。
  没有人知道这些时候,傅汉卿会想些什么,也没有人忍心去猜想。
  所有的伤口都会好转,所有的血肉淋漓都会结疤,都会长出新肉。即使内里腐烂流脓,眼睛也永远看不到。于是,这些伤口,终有一日,会被成功淡忘。
  忘记,也该是人类活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一项技能吧。
  那个记忆好得出奇的懒教主,能不能学会这项本领呢?
  谁也不知道。
  至少,在表面上,傅汉卿表现得很好。
  他没有痛哭过,没有疯狂喊叫过,没有激愤,没有气恼,他一直很温和,很平静,伤得再重再苦,养伤的时候受再多的折磨和苦难,从不对任何人发脾气,听从碧落的一切指示。努力对每一个人微笑,对每一个照料过他的人道谢。
  这样好的反应,便是旁人想要劝慰开解,也找不到机会,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这样地礼貌周全,这样地明白人情世故,即不象本该唯我独尊的魔教之主,也不象那个懒洋洋,万事能躲就躲,怠懒到不近情理的家伙。
  他现在待人极之温和有礼,总能体谅别人的难处。一发现大家的焦燥,即使自己体力仍不甚济,却还是坚持对大家解释。
  “我认为,狄九一直按兵不动,不是在筹划更大的阴谋更狠的行动,而是在等我们动,等我们乱。修罗教根基极深厚,七百年来,多少危机压迫之后,仍可传承不绝。就算是吃了亏,上了当,受了损,只要定了住心,缓过气来,依然是天下第一大教派。可是狄九那边正好相反。看起来这一连串行动,雷厉风行,极之惊人,看起来,带走了许多精英,又收揽不少高手,但他们的力量其实还非常弱小。只要一个错误,一次闪失,这个没有深厚根基,没有足够凝聚力的新势力,就可能因为承受不了打击,而分崩离析,烟云四散。他不敢乱用他手里的筹码,只能希望我们自己先乱起来。”一长串话说得极慢,极缓,说完了之后,傅汉卿不得不手抚胸口,努力喘气。
  “为什么我们一动,就会乱?”夜叉冷冷问。
  “因为我们太巨大了,一个庞然大物任何一点大的动作,都很容易伤筋动骨。更何况狄九此事一出,你们必要整肃内部,凡是同狄九走得近的,以前曾被狄九重用过的。同那些跟着狄九叛教的人过从较密的,就是你们严查的对象。依修罗教以往的规矩,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在这个过程中,会有多少死亡,多少拷打,多少冤屈,你们可以不在乎,但是,如此一来,闹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如果这个时候狄九再派人引诱,许多人为求自保,必然相投,这个后果,大家只怕不得不在乎了。”傅汉卿不得不喘息着停顿下来,歇了半日,才轻轻道“其实真有叛心的,想必多随狄九走了,能留下来的,多是不受狄九引诱或是狄九知道无法引诱走的人,这其中又有多少精英,多少人才,狄九其实正等着我们自己出手,把他们逼到他那一边去。”
  “你能保证这其中没有他留下来的内奸?”夜叉质问。
  “不能,但是,为了一两个可能的内奸,而拿无数下属的忠诚来冒险,是否值得。”傅汉卿勉力道“狄九手控大权这么多年,哪一处分坛他没到过,哪一处的精英没在他手下做过事,又有多少人没有巴结过他,亲近过他,若是大清算起来,还有多少人能安心为本教办事?”
  “以前我教一直是这么做的。”
  傅汉卿低下头,叹口气,然后轻轻道:“以前是以前,现在……”他抬头,看每一个人“不同了,现在的修罗教和以前不同了。在天下人眼中不同了。大家好不容易过上了安生的日子,好不容易让世人对我们改观,为了一个叛徒,掀起腥风血雨,去整肃我们自己的兄弟,去杀戮任何一个有嫌疑的人,遍天下地追索仇人,让天下人再次畏我们如虎,让渐渐接受我们的诸国再次对我们生出戒心,这值得吗?”
  瑶光轻声道:“就我们内部的整肃来说,我同意教主的话。今时不同往日,以前那种宁可杀错,绝不放过的作风,确实应该改改了。史书中,也曾有过一位了不起的枭雄,在一次同强敌的大战得胜后,在强敌家中搜出许多自己下属与这个敌人的通信,他居然一封不看,把所有人召到一处,将信公开一烧了之。这种胸襟确实值得我们学一学,但是,其他的报复追杀,不可能停下来。”
  “是啊,我教吃了这么大的亏,怎能不反击。”萧伤冷笑道:“就算他们有不动明王相助又怎么样?乘我不备,搞些暗算阴谋勉强还行,现在我即明白过来了,就不会再给他们机会。每一个追随狄九而去的人,以前每一个被逐出教的叛逆们,除非他们永远不吃不喝,不上街,不找女人,而且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否则我一定有本事找出蛛丝马迹来,到时顺藤摸瓜,斩草除根……”
  傅汉卿轻声道:“我相信风信子可以做得到,我也不是想阻止风信子去查寻这些人,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把大部份精神全放在追索这些人身上。风信子正常的运作,正常的情报收集,对天下大势的把握,对各处分坛的保护,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们不需要把他们当成了不得的仇人,只当成被我们逐出教,根本不屑一顾的叛逆,摆出堂堂正正,天下第一大教派的姿态来,告诉所有人,我们有仇必报,告诉所有人,我们会追究到底,但不会为了他们,影响我们的生活,不会为了他们,打破所有弟子的安逸日子……”
  “荒堂,狄九做出了这种事,那些叛徒们还敢追随他,我们若不全力报复,若不赶尽杀绝,若不乘他羽翼未丰将之剪除,天下人岂不都要轻视我教?”夜叉低斥道。
  傅汉卿咳嗽了几声,这才用手按着胸口,艰难得说:“其实,狄九的反叛,对我教也未必都是坏事。第一,他的行为,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教并不是无懈可击,并不是最强大最可怕的。现在的修罗教声势太盛,对我们未必是好事。就算是那些扶持我们的国家,也未必喜欢我们强大到这种地步,让他们觉得,原来我们也有内哄,原来我们也这么容易被暗算,可以让他们安心很多。第二,狄九带走了很多叛徒,但也替我们除掉了许多隐患。自我们推行新的政策以来,固然有很多人受益,但也有许多人不适应,以前发生的多起反叛就是证明,但也有更多人心有不满,口中不言言,只是悄悄蜇伏罢了。我们虽然知道不可能人人拥护新的制度,却也很难查出谁才是有二心的,而现在,狄九的行为,使得忠奸立分,良莠自现……”
  夜叉听得冷笑起来:“这么说,我们不但不能责怪狄九的背叛,还要感谢他帮我们找出了所有不忠心的家伙,去掉了一切隐患……”
  傅汉卿没接他的话头,只是休息了一会,才攒够了力气和精神,低声道“这第三个好处,就是经过了各地分坛的变故,我们发现了自己的许多错漏不足,可以有时间及时修改规则制度,以避免将来更多的损失。这第四条就是,他如今一叛,正好可以当我们的挡箭牌,替我们承担所有的敌意和谋算?”
  “第四条什么意思,我怎么没听懂?”萧伤愕然问。
  傅汉卿苍白着脸笑笑“这也是对我们并无损害的报复方法之一,就让这件事的真相传出去好了。只是要注意轻重,别的细节不用多说,重点是让天下人都知道,狄靖留下的,那个传说中最好最大最神奇的宝藏,那个修罗教秘传多年的宝藏,已经落到狄九手里了。他正是因为有了宝藏为恃,才敢反出修罗教。”
  萧伤拍掌大笑:“好主意,果然是好主意,哈,那些个所谓正道高手,白道侠客们,几百年来揪着我们不放,哪里是为了什么正义公理,说穿了,还不是那个宝藏惹的祸。如今即知宝藏易了手,再对付我们也落不着什么好处,而宝藏的新主人,实力又远比我们弱小,他们自会编出无数更加堂皇更加正大的理由,去惩恶扬善。哈哈,咱们一举两得,即可以坐看他们狗咬狗,自己也落个清净。我的教主大人,这大半个月里,就这几句话,你说得最顺耳了。”
  就连一直安静旁听的碧落都不由惊叹:“借刀杀人,教主,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样阴险?”
  傅汉卿不知道是被这话给呛着了,还是确实说话说累了,低头咳嗽了好几声。
  是阴险还是无可奈何,有很多事真是说不清,也说不得了。
  夜叉迟疑了一下,才极缓慢地点点头:“岂止是那些江湖正道,就算是各国朝廷,各方官员,怕也会有不少人动心。以前宝藏只是传说,就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来找我们麻烦,现在我们就给他们证明,宝藏真的存在,一定会引发许多人的贪念。”
  一片赞同声中,独瑶光明眸微动,悠然道:“即然要利用他来替我们做挡箭牌,利用来他吸引所有的敌意的算计,那就是说,即使我们找到了他,也不能出手杀他,即使我们有机会除掉他的势力,也要把他留下来了。”她注目望着傅汉卿,声音极轻极柔,笑容极美极甜地问“对不对,教主。”
  房内立时一阵沉寂,没有人再说一个字。
  瑶光只静静望着傅汉卿,静静地等着他的答复。她可以体谅他的苦楚,尊重他的决定,关心他的身心,但绝不代表,她可以轻易被欺骗利用。
  傅汉卿慢慢抬眼望定他,很轻微地点了点头:“是。”
  “那么,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是在为我教打算,还是纯粹得只想保住他?”瑶光的问题,咄咄逼人,不留半点余地。
  而这一次傅汉卿几乎是立刻回答的。
  “我最先想的是,怎么才可以不让你们去相互残杀,怎么才可以别让他时刻受到残酷无情的追杀,我先确定了这样的目标,然后为这个目标寻找理由。我……”他顿了顿,但立刻坦然说“我不想他死,也不想你们死,你们都很强大,如果不顾一切地仇杀,大家都会有危险,而且江湖上也会掀起腥风血雨,本教弟子亦会死伤无数,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他毫不隐瞒地说:“我想要他好好活着,但我不会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任何人,如果不是这种处理确实对本教有利,如果不是肆意的报复的确会给我们自己带来更多的损失,我是不会对你们提这种要求的。”
  他看着每一张冰冷的面孔,觉得手足冰凉,也许因为伤势太重,身体太弱,而说得又太多,所以觉得渐渐气促,渐渐不能正常说完一句话。
  “我不想他死……我也很……重视你们,我想你们……都可以好好活着……”
  这句话,他几乎是以哀求的语气去说。
  不想要他死。
  不想要那个出卖他,背叛他,刺他穿心一剑的人处于危难之中。
  这是他醒来之后很自然生起的念头。
  这样违反本性的周密筹思,这样与懒散无缘地细细分说,这样的歇尽全力地说服分辩,为的,是希望那个人可以好好地活着,却又不仅仅是如此。
  他也同样不愿意眼前的这些人受伤害,因为在一起相伴了这么多年,因为,原来,他们待他,其实都极好极好。
  想要那个人以后可以好好地活着,却从没有打算过去牺牲别人的利益来完成这样的愿望。
  希望修罗教不要展开伤人也伤己的血腥报复,却又不得不去寻求其他的方式让大家发泄怒气。
  所谓的借刀杀人,所谓的阴险,只不过是因为,想要保护他眼前,他身边,他曾经历过的每一个人。
  这样的苦心,这样的诚意,他不知要怎样说,大家才肯相信,才能相信。
  萧伤大声喊起来“他这样待你,你还想要保护他,你疯了?”
  傅汉卿坚持着不让自己因为力气用尽而倒下去,轻轻地说:“我要保护的,不止是他……”
  他想要他们每一个人都好好地过,不要被仇恨控制,不要把快乐的人生浪费在无尽的寻仇里,然而,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人明白他的心意。
  “我愿意相信你的确也想保护我们,你的确觉得这样是一举数得,大家都能周全,但是……”瑶光坚定而冰冷地摇头“不可能。”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就算我们放过他,他能放过我们吗?就算他现在弱小,不敢随意出击,但他手上拥有着那个最大最神奇的宝藏,无数的珍宝,无尽的神兵,数不尽的武功秘笈,假以时日,他会变得多么强大,多么恐怖,你想过吗?”萧伤也忍不住想教训傅汉卿。
  因为太长久的对话,太投入的情绪,太努力地争取,傅汉卿的脸色,竟然不再苍白,反而泛出淡淡的病人特有的红晕来。“我也正想说宝藏呢?正是这个宝藏,不但无法成为他的助力,反而会变成他最大的绊脚石。”
  傅汉卿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弱了,若非在场几人都内力深厚,简直都要听不清他说什么了。
  然而,他的神情,倒是渐渐镇定了起来。
  他有些茫然地想起,那一天,他在狄九面前说出宝藏的一切。
  那一刻,他不是不曾查觉整件事的诡异,他只是不能拒绝也不忍拒绝,即然那人想知道,他就说出来。
  但是,他可以把自己性命交到别人手中,却从不敢把其他人的生死祸福性命安危,交到别人手里去。
  他敢说出来,是因为,他有把握不让狄九利用宝藏肆意为恶,肆意伤害杀戮其他人……
  然而,这样地明了一切,这样地衡量一切,他到底是清醒还是迷糊。
  是因为,到最后,他也同样有着保留,是因为,到最后,他也同样守在他自己的原则上,所以,这一世的情爱,这数世仅有的一次情爱,才不得不这样黯淡收场吗?
  是不是因为,他爱得不够,是不是因为,不能为爱放弃底线,不能为爱牺牲原则,所以,无情的其实是他,所以,残忍的,其实是他,所以,狄九的那一剑,其实有着许多的苦衷和无奈?
  然而,怎么放得下,怎么能放下,又怎么该放下。
  古往今来,人们总爱传诵爱情的美好和伟大,然而,爱情真的至高无上吗,真的只要有爱,别的什么都不重要吗?
  坚持,原则,良心,最起码的道德和责任,难道都可以是爱得不够的罪名?
  很久很久以前,张敏欣曾笑对他说起无数为爱疯狂为爱不顾一切的故事,他不觉感动,不觉震撼,只是迷惘,所以,他问“良心何在?”
  在这一刻,他复又迷惘起来。
  也许,他始终是个又懒,又笨,看得懂世事,却永远看不懂人心,永远永远没有机会通过考核的蠢学生罢。
  但是,如果那些坚持就是他失败的原因,那么,他宁可永远不要成功。
  如果,这样的固执,就是他被一剑穿心的罪名和理由,那么,不管以后还要再挨多少剑,他也不打算让自己变得更聪明。


第一百零五章 何以两全

  “宝藏会变成绊脚石,那你能不能没事也告诉我几个绊脚石藏在哪里?”萧伤悻悻然地说,可见他对傅汉卿把宝藏之事在众人面前藏得密不透风,却这么轻轻易易告诉了狄九,心中是极之不快的。
  傅汉卿脸色苍白地摇摇头:“世人总会有一种奇怪的宝藏情结,总觉得宝藏一定是无比神奇的,那财富一定是无以伦比的,那力量一定是不可思议的。然而,古往今来,有多少大事,是靠宝藏来成就的呢?而在许多传说中曾留下宝藏的人,往往都是自己生命中的失败者。当年狄靖拥有多处宝藏,他的下场又如何?拥有宝藏的人尚且如此,寻找到宝藏的人,就一定可以凭着这种死物,一步登天吗?”
  这番话说来确有道理,却同普通人正常的宝藏思维完全相反,一时间诸人不免都若有所思起来。
  傅汉卿低声道:“宝藏说穿了也不过是死物,但人们关于宝藏,总有一种思维定势,仿佛那些财富,那些宝物,价值永远超过一切。正是因为狄九得到了宝藏,所以会有很多人觊觎,很多人眼红,很多人对他凭空生出敌意。就算是他的下属,也会因此,而对他有过多的期待,过高的盼望。想要让人对他效忠,他必然也要给予足够的回报,可是,在所有下属眼中,这位主子,已有了天上掉下来的敌国财富,那么,要有多大方的出手,才可以让下头人感到满意,感到他不小气呢?”傅汉卿轻轻一叹“宝藏的财富再多,也还是有限的。狄九心志如此之高,又怎甘坐吃山空,那笔财富理所应当用来开创基业,但是,在我教的敌视,打压,搜罗之下,想要另起炉灶,另树一帜,绝不是容易的事。这种情况下,狄九应该不会肆意地大手大脚为手下花钱的。”
  瑶光失笑:“说得也有道理,就象是穷人向亲戚借钱一般,平常人家,给个几两,自是天大的恩典,但要是这家亲戚,忽然发了一大笔财,却还是只给几两地借出去,人家不但不承你的情,怕还要满世界骂你小气刻薄无情了。”
  长时间地说话,让傅汉卿感觉身体越来越虚弱,精神也极之疲惫,却仍要勉力振作精神道:“相比有限而过于引人注目,惹人觊觎的宝藏,我教在各国已深深扎下根基的大生意,才是真正取之不尽,用之不歇的宝藏。我教弟子所得每年的红利之多,甚至会引得很多民间子弟在羡慕之下重商而轻文。那些反叛的人,固然对我教新制定的种种规矩不甚适应,一心向往过去那种肆意而为的生活,但这么些年在教中过来,也早适应了,轻轻松松赚大钱,安稳得看着自家的财富飞快增长的日子。如今投狄九而去,最后却发现,狄九能给他的,并不比我教以前给他的更多,很自然地就会感到不快,就会觉得,为了狄九冒了天大的风险叛教是吃亏上当了……”
  傅汉卿急速地喘息了一会,才能继续说下去“以前,他们享受着我教弟子的一切利益,却怀念着过去可以放肆而为的自由,现在,他们可以不受重重规则的束缚,但是很快他们就会发觉没有稳定而丰厚的收入,没有安逸而享乐的生活,同样让人感觉不舒服。追随狄九的日子,不会象他们想象中那么完美的……”
  萧伤点点头:“说的也是,人心从来不得足,世人总会觉得没有得到的东西最好,真到了手,也未必就能快活。就是现在,教内对我们的新制,也不是完全没有反对之声,没有怨愤之言的。只是让那些整天埋怨现在,怀念过去的家伙,真放下现在的安逸和富贵,重新去过那些不能见天日的危难日子,只怕是再也适应不了了。”
  夜叉却浑不动容:“就算那笔财富并不象我们以为的那样可以无所不能,但到底也是个大数目,以此为凭,狄九的确有可能建立起一片基业。当然,照你的分析,在这种困境和有限的条件里,他再怎么发展,也很难威胁到我教,反而能替我教把所谓正道的敌视和恶意全部吸引走。如此算来,得失之间,倒也就不用计较太多了,只是他手上还有许多宝藏里的神兵利器和武功秘笈,凭着这些,可以让他武功大增,也可以让他的下属,练出极出色的身手,假以时日,对我们一样有极大的威胁。”
  “那些……”傅汉卿愕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已是虚弱得连自己都听不到了。
  一旁的碧落轻轻按着他的肩:“你先休息……”
  傅汉卿摇摇头,有些恳求地望着她。他实实在在,还有很多话,不曾说完。
  碧落叹口气,自袖中取出一粒药丸递过去:“此药虽能提起精神,对身体终究无益,下不为例。”
  傅汉卿感激地笑笑,伸手想接,却发现连手都抖得不成样子。
  萧伤一挑眉,自旁边桌上拿起一杯水,碧落亲手喂傅汉卿吃了药,萧伤随手便服侍他喝了两口热水送药。
  瑶光轻笑道:“教主大人,据传,除了初代的祖师爷之外,还从没有哪个教主被其他诸王如此服侍过,你面子不小啊?”
  傅汉卿闻言只笑了笑,又喘了几口气,才能继续说:“所谓神兵利器和武功秘笈,其实也远不象我们想象中那么可怕。武林中人对于神奇的武器,和神奇的武功,总会有许多夸张而不实的传说,而大家听得多了,就自然而然把这传说当了真。而且,几乎所有的传说里,都是越古的东西,越是好的不得了。三百年前失传的武功,肯定不如三千年前失传的,五十年前的神兵,一定不如五百年前的好。然而,这种观念,其实是完全错误的。”
  他虽然服了药,勉力提起精神,到底身体还是太虚弱了,终究坐不住地向后靠去。碧落适时替他把枕头拉高了,叫他靠得可以舒服一些。
  “就象是上古神兵干将莫邪,如果拿来和我们厨房的菜刀互劈,我们就会发现,切菜的刀比传诵千古的神兵好用多了。再好的青铜器也没有可能比铁器更锋利,这才是事实。几百年前的所谓神兵,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些锋利的刀剑罢了?几百年间,炼铸的技术有了新的进步,现在的兵器肯定比当时更好。更何况,几百年尘封在宝藏里,无人打理,再好的刀剑,怕也都腐锈不堪了。所谓的武功秘笈也是一样。人类的体能是在不断进步的,现在的人,可以比古人跑得更快,跳得更高,而未来的人,也可以比我们更快更高更强,武功也是一样,一代又一代地摸索,创新,改进,才会不断完善,不断去芜存精,达到完美。几百年前的第一高手,到现在也许只能排进前十的位置,几百年前的所谓秘笈,又凭什么可以横扫天下。更重要的是……”
  傅汉卿忽然叹息了一声,轻轻道:“宝藏里有什么武功秘笈我全都知道,而这些秘笈的内容我也清楚,等以后我身子好一些,有了精神,你们找几个抄写背诵都很快的人在我身边,我能把所有的秘笈全背出来,让他们逐字抄录,你们排版印发,咱们的下属弟子,人手一册,如此一来,何惧……”
  话还没说完,已被几个人震愕的眼神吓得讪讪然住了口,愣了一会儿才道:“有什么不对吗?”
  大家互相看几眼,好半天瑶光才轻声道:“我们以前也知道你对天下武功了解很深,但……”也许是心中吃惊太过,瑶光一句话竟没能说完,愣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叹息着摇摇头。
  只怕如果不是傅汉卿说出来,谁也想象不到,他竟真的可以对天下武功无所不知,无所不解,他竟真的可以把那些几百年前的神密武技如此淡淡然地背出来,印出来,其态度犹如那不过是所有人都能读的普通三字经。
  而即使是现在傅汉卿说出来了,大家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不可置信。
  被大家的奇异眼神,看得有些发寒,但傅汉卿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以后,如果你们有空,还是多跟我聊聊,如果不介意的话,在我面前展示一下功夫吧,我一定能帮得上忙的,而且……”他语气顿了顿,才道“狄九知道我通晓天下武功,以前我们在一块时,他经常遣走所有人,这样连风信子也无法靠近,这个时候他其实并不是想要和我亲热,而是……”
  夜叉冷冷道:“而是,让你帮他找他武功中的破绽,完善改进?”
  “是。”傅汉卿低声道“他现在的武功,比之当年,不可同日而语,只怕同你们相比……”
  他话虽没说完,那意思自是谁都能明白了。
  就算大家接受了傅汉卿的意见,不去全力找狄九报复,但也不会刻意回避他,有朝一日,狭路相逢,单打独斗的话,没准吃亏丢掉性命的是他们自己,为他们的小命着想,教主大人是打算难得勤快地主动帮助他们训练提高了。
  接二连三的震惊之后,大家连瞪着傅汉卿的眼神都有些无力了。好半天之后,瑶光才长叹了一声:“狄九是怎么想的,他怎么会没发现,你比整个宝藏还有价值,比所有的神功秘笈都有用,他却弃你而取宝藏?”
  “我说过,世人对于宝藏,常会有一种很奇妙的错误想法和过高的期待,就算是狄九,也受这种思维影响,更何况,我虽还算有价值,但却不能象宝藏那样,随他使用。”
  说这句话时,傅汉卿竟然可以微微笑一笑,尽管那笑容苍白到了极点。
  他永远不会告诉眼前的这些人。
  这些年来,他虽然倾心尽力无所保留地替狄九指点武功里的破绽和不足,但是每一次狄九有意无意地套问其他诸王的武功缺陷,他却一个字也不曾说出来。
  这样一个处处保留的情人,本来也不该得到别人全心相对吧?
  那一剑的刺出,这一次的舍弃,本来就有更多的理由和无奈吧?
  这一次所谓的背叛,他和他,到底谁的责任,更多一些呢?
  看着迷迷茫茫,又有些出神的傅汉卿,瑶光终于长叹了一声:“罢罢罢,教主即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把本事展露到这个地步,我们这些当下属的还能说什么?就不怕教主你不把武功秘笈背出来吗?就不怕你不帮着我们提升武功吗?自然是无不从命的。”
  虽说是终究同意了傅汉卿的意见,到底心里还是有点不甘,有点怨气的,这故意的一堆怨岔之语,倒也不算作假。
  其他三人虽说是阴沉着脸,竟然是谁也没有提出异议来。
  傅汉卿不喜反急,若不是身子太弱,简直要勉力从床上挣起来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用指点武功背诵密笈来威胁或交换……我给修罗教惹了麻烦,尽量把损害和威胁减到最涉,是我的责任,不管……你们答不答应,我都会做的,我只是……”
  碧落忙伸手按他,低斥:“瑶光就爱胡说八道吓唬人,你还当真了。我们答应你,是因为,你到现在还在努力尽教主的责任,那么,我们就该把你当成教主来尊重服从,更何况你的意见的确有道理,你将来打算做的事,也确实对我教有帮助。”
  萧伤也笑道:“我不是不想报仇,只是觉得你的提议更有趣一些,尤其是把那些宝藏里的秘笈背出来,排版印刷,人手发一册,这真是太绝了,到时候让狄九和他那帮人,看着他们费尽心思得了来的宝贝,变得一文不值时,气到吐血的样子,岂不比咱们辛苦杀上门去更好玩。”
  夜叉只冷冷道:“我还是更喜欢用刀剑和鲜血来复仇,不过,即然大家都支持你,即然我也想知道你能帮我武功进展到什么地步,我也想让我手下,拿到你背出来的秘笈,那就不能不承你的情,这件事,暂时就由得你。”
  独瑶光没有再发言表态,她只是安静地凝视傅汉卿。
  是啊,他虽懒散胡闹,却从不会推卸自己的责任。这样的努力,是为了修罗教,为了大家的安全,这份诚意,无可置疑,然而,在此之外,依然会有更多的心意,是想要保住狄九的吧,是想要让他不用承受本教倾尽一切的报复,让他可以有一个天地,慢慢扎根,慢慢生长。
  只是,这样地努力,这样地苦心,这样地期盼着两全其美,这样地想要所有人都能好好活下去,到头来,又有多少人能体谅,多少人肯承情。
  傅汉卿,要怎样,你才会明白,这人世间,有太多的事情,不可能两全。
  你再多的努力,也不过只是拖延了杀戮和伤害,绝无可能化戾气为祥和。
  我们不会倾全力去找他复仇,但他始终是我们的仇人,我们眼中的叛徒,若有机会,一样不会放过他。
  他待你,也未必没有一丝真心,却不会为你放弃他的野心。
  我们待你,自是多有一番情意,却也同样不会为你,而改变我们的原则,神教的原则。
  傅汉卿,如此筹谋,如此苦心,如此思虑,如此辛劳,你到底能不能猜到,那必然的结局?
  你所有的努力,说穿了,只不过是让那结局的时间,推迟了一点,仅此而已。


第一百零六章 破败之身

  在接受了傅汉卿的意见之后,整个修罗教都动了起来。进行内部的自查,但查的不是内奸,而是所有制度中的疏漏。不论是否出现在过大损失,不论是否被狄九算计过,所有分坛,所有的生意,一切的内部运行机制,只要发现不足之处,便要全力弥补改进。
  以前过于分散的生意和力量,也开始收缩统合。对那些无法全力照顾,或利润不是特别大的生意,就当机立断转售转卖。倾其全力,保护他们在各地最重要的产业。
  这种作法,从深远来看,其实有益无害,更利于发展。然而,就眼前的景况来看,倒象是真的被狄九的一番叛乱给吓得怕了。如此软弱,如此小心谨慎的姿态,的的确确让许多因这几年来修罗教飞速发展,而略有心病的大人物们感到舒心安泰。果然舒服日子过久了,现在的魔教,也不再具有传说中强大的侵犯性和不顾一切的恐怖疯狂了。
  而一直与修罗教做对的正道人士们,正可乘着机会,摆出一副不打落水狗的正人君子态度,以不屑的姿态挥挥手,自觉是胜利者,轻飘飘退出战圈,一转身,聚在一起,研究起那个据说得到了天大宝藏的狄九,如今到底躲在哪里。此人心性歹毒,又手握如许宝藏,将来必为大祸,为了正义,为了武林,大家一定要密切注意,一有机会,就全力铲除这股邪恶势力。
  一场叛乱,却在正确的应对下,为修罗教消弥了很多将来的隐患,而为了稳定一众弟子的情绪,高层也实施了许多安抚人心的措施,甚至诸王亲自出动,巡行各处分坛,即使是对以前曾与狄九过从甚密的弟子们,也亲切相待,温和交谈,交心交底地表明信任之意,让大家千万不要多心,本教绝不可能为了几个叛徒而自折羽翼。
  萧伤是个男子,行事比较方便,经常拉着下属去喝酒谈天,酒酣耳热之时,简直要把心掏出来似的,拍着桌子喊,就算狄九留下了很多暗子,安排了不少内奸又如何呢?如果为了彻查这样的内奸,而损伤了你们这些忠心的弟子,而让你们受压迫和折磨,那才是我教最大的损失。冒险又怎么样,下头有人不服又怎么样,大家放心,就算反对的人再多,我也一定会保住你们的。
  这样的一通酒喝下来,往往感动得对方剖肝沥胆,誓死相报。
  瑶光深通媚术,往往只需深深凝视一眼,轻轻说一句:“我若是连你都不信,那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对方就会手软脚软身发软,颤抖着誓死效命忠诚。
  碧落则更喜欢讲理:“内奸也许有,但为了一两个内奸,而掀起风雨,为了一个狄九,而让所有的兄弟们都离心离德则大可不必。我只知道要公正对待下属,为神教付出了多少,你们总能得到更多的回报。神教和狄九如何行事,如何对待下属,很快所有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都能分得出高低,何去何从,大家都能自己抉择,我想……”她微笑着断言“即使本来是内奸,最后也一定会成为我教最忠心的弟子。”
  她身份高贵,容颜美丽,仪态端庄,言词可亲,总是一番话之后,便可折服许多人。
  在他们的努力之下,各地分坛都从震惊惶然中很快转为平静,大家全都迅速而镇定地维持着分坛的正常运转,而相关的防卫守护应变措施也一再加强加重,只是一直外松内紧,不让外人看出端倪来罢了。
  在大家四处奔波的时候,伤势已渐渐好转的傅汉卿在大队人马的保护下,回到了总坛。
  见到他的时候,管家的方叔,整张老脸上的皱纹都在颤抖,厨房的赵伯直接就老泪纵横了:“教主,你终于安然,回来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芙烟初时表现得倒还镇定,只是在服侍他换衣裳时,看到他胸口那可怕的伤处,到底忍不住眼眶红了:“他……他怎么下得了手。”
  就连凌霄也看得眉头紧皱,脸色铁青。跟着在旁边,骂了无数声的狠毒无情。
  当年他随着狄九和傅汉卿巡游四方初时,不知多么羡慕钦佩天王的强大能干,鄙视教主的懒散不负责任,那个时候,断断想不到今朝会这等仇视愤恨天王,若不是武艺低微,简直就想抓着剑冲出去找狄九拼命。
  在总坛大部份弟子们因为现在的生活非常好,而对教主有着极深的敬重,如今看到好端端一个教主,活蹦乱跳精神万分地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却变成这样有气无力半死不活憔悴苍白,也自群情激愤,誓杀叛徒的口号被叫得震天响。
  看到如此众怒,坐镇总坛的莫离自是一边心中偷偷高兴,一边装好人出来安抚大家的情绪,回了身,还要去傅汉卿面前领人情,教主啊,你看看,大家可都是急着要去找狄九那个叛徒拼命的。我是尊重你的意见,为了你的命令,才顶着所有人的责难,硬把这事压下来的啊。真是辛苦,真是难做人哪。
  傅汉卿还不能不领情,不敢不感激,只好苦笑罢了。
  回总坛之后,安全方面有了保障,且有碧落最得意的几个弟子日夜守在旁边,为他调理身子。傅汉卿的伤,终于慢慢好了起来。
  只是,他中的散功之毒,根本没有解药,那一身惊世骇俗的内力自是再无恢复的机会。
  每思及此思,教中诸王,身边诸人,无不黯然,也都小心地在他身旁绝不提起此事,以免惹他伤心。又哪里知道,傅汉卿根本没把内功这事放在心上。没了也就没了,反正他的功夫来得容易,又不用辛苦练的。于呼吸之间,内力就已在修炼当中,就是在睡觉的时候,内功也会增长。何况,就算现在的内功全废了,以后还是一样可以慢慢练的。
  只是内力虽说可以重练,身体所受的伤害却已是永远不能恢复,不可逆转了。
  那一剑,虽没有刺进心脏,但确实重重伤到了内腑,这个时代的医术本来就有许多不足,就算是神医也没可能根治如此严重的创伤。
  更何况傅汉卿又是中毒重伤的情况下,在寒风夜色里挣扎了那么久,被寒毒所侵加上流血过多,他的健康已经被彻底毁掉了。
  他那几个同学费尽苦心,替他安排好的,拥有最强健体魄,平时连伤风感冒都从来不得的身体,现在却是注定了永远与医药相伴,大病小灾,再也断不了了。就算是平常天气,白天都要穿极厚的衣服,晚上要盖两三床被子。屋子里总是烧着暖炉热火,就是这样,还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冷。
  他不能跳,不能做太激烈的运动,连骑马都有些勉强,就连走路,只要时间略长,就需要别人搀扶。连说话说得时间长了,还会喘息咳嗽。
  每天吃的食物也极少,明明知道这样对身体不好,但因着他身子弱,大家也不敢硬逼他多吃东西。
  看着他就这样一天天消瘦憔悴虚弱下去,偏还努力当作无事一般,坚持对所有人微笑,大家都觉心急如焚。
  以前的教主,虽说总是懒洋洋没精神,到底能跑能跳,到底红光满面,到底从来不生病的。现而今,如今却每天都要吃药,多走两步路都要停下来喘气。便是修罗教最低等与教主隔得最远的弟子,看了这等情形,心里也极不是滋味,更何况高层的诸王,以及傅汉卿身边的近人们。
  诸王暗底里,骂了碧落多少声名不符实毫无用处。总坛下了多少道王令,要求各地分坛搜罗补身药物奇宝,这些都没有人能计数了。
  傅汉卿身边服侍照顾的芙烟凌霄等人,再不敢象以往那样,对他随口调笑,同他任意胡闹了,总是小心地照料他,言词态度之间,极之温柔,唯恐惹他伤心难过,只是在背人处,芙烟哭过许多次。凌霄虽没说过什么,练功的态度倒是越来越勤了。半年的时间,方叔看起来老了许多,而厨房的赵伯总是绞尽了脑汁,费尽了心思,努力想把菜做得可口些,开胃些,叫他多吃一点,又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就是其他诸王,对傅汉卿也再不象以前那样不客气,那样开口闭口就喜欢顶撞嘲笑,待他竟是比以往尊重了许多倍。
  被大家这样看重,这样客气,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傅汉卿很长时间不能适应。
  他微笑着告诉大家说,没有关系,这样也没什么,身体差了,就有更多理由偷懒了,内功毁了也不算大事,反正怎么样也轮不着他去和人打架,有没有内力其实不重要。
  不过,很显然,他的真心话,是没有一个人相信的。
  其实有的时候傅汉卿自己也会有一点微微的恍惚,这些,真的,是真心话吗?
  日子还是这样一天天过去,傅汉卿努力对所有人微笑,看似绝不在意现在身体的改变。尽管所有人都觉得,他这样做,只是不想身边的人不快活,却没有一个人忍心去说穿。
  所有人都对他细心照料,温和客气,大家都刻意不提狄九,不提变故,不提傅汉卿的身体,傅汉卿也知道大家的这种过于小心的态度只是为了不让他伤心,却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宽解劝慰。
  即使是假象,大家也只得这样继续维持着假象过日子罢了。
  只是,在休养期间,该尽的责任傅汉卿倒是没有忘的。他曾同诸王谈起过,以他现在的身体是否已不适合继续当修罗教的教主这个问题。
  但是除了夜叉不置可否之外,其他人都大力反对他的退意。
  瑶光更是面带杀气地问:“就你这病歪歪的样子,不当教主,别说赚钱,连自己都养不活,我们替你掏的救灾银子,你想赖掉不还吗?”
  傅汉卿打个寒战,就再不敢提这事了。
  即然还是教主,当然要做教主该干的事。
  他用了两个月时间,把宝藏中所有的武功秘芨全都背了出来。他身边跟着寸步不离的几个快笔手记得一字不差,诸王把这些通通排版印刷,在教内大量配送,所有弟子,哪怕只是负责打杂的最低等人士,也一样人手一份。
  就连修罗教招收弟子也加入了新的宣传口号。
  凡入教者,立刻配送二十本以上,各类顶尖武功秘芨,可随兴趣选学,保证成为武林高手。
  而且,这种口号,还真的吸引到了许多少年人不顾一切地投身而来。
  就连很多所谓正道人士,也受这些密芨的吸引,派出自己门下弟子投身修罗教中,密芨得手了再抄录出来,并美其名为舍身饲虎。
  这一番变化,对江湖武林所造成的冲击,简直已不可想象。而狄九受到的打击,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不过,傅汉卿长时间在总坛调养身体,对外头的事,很少过问,而其他人也刻意不对他提起,所以影响大他可以想象,详情到底如何,他却也并不是很清楚。
  诸王在巡查各处分坛,安抚人心,改革端之后,也都纷纷回到总坛。开始让傅汉卿帮助他们提升武功造诣。
  大家都很知趣,谁也不会去窥查别人的武功高低,各人分班分日,与傅汉卿单独相处,对于别人的武功进境大家都不知道,但对自己在武功上一日千里的进展,却都是心知肚明,深切了然的。
  在得到傅汉卿的指点连续三天之后,萧伤已经开始捶胸跺足地懊恼以前为什么没来找傅汉卿多切磋几次武功,只不过切磋方式同他以往的认知略有不同罢了。
  碧落这么冷静端庄之人,也不免咬牙暗恨,白白叫狄九一个人得指点这么多年,大家全没机会分好处。
  瑶光尤其懊恼伤心,当年初识的时候,傅汉卿就曾说过,以后可以帮忙她找武功里的错漏,只是那时有太多防范之心,本门武功绝技岂肯随意展示给别人看,真是白白错过良机许多年。
  莫离年纪大了,对于个人的武道修为提升多少,倒也不是太在意了,想得也比旁人长远。这短短几天的修炼,大家都有如此大的震撼,那么,这么多年来,狄九一直得到傅汉卿的指点帮助,如今的他,武功到底达到什么境界了呢?每每念起此事,莫离总会感到疲惫而无力。
  只有夜叉,始终没有什么明确强烈的反应,只是脸色越来越冷,平日也越加寡言少语。
  日子一天天过去,傅汉卿的伤早好了,身子虽然很弱,但也渐渐适应了。该背的秘芨背完了,该教的课也教得差不多,自问对大家的武功提升,他已不能再有太大帮助了。即然还是教主,自然还是要多尽些教主的责任,开始较多地参予到教务当中了。
  这一天,总坛来了一个意外的客人。


第一百零七章 故人归来

  那天阳光正好,傅汉卿披着一件大大的貂裘,懒懒倚在树旁,晒着太阳看萧伤舞剑。
  这里萧伤舞出一身大汗,他那边懒洋洋眼睛咪到一块去了,忍不住伸手掩着嘴打起了呵欠。
  萧伤收了剑势一掠到他身旁,没好气地说:“要指点就给我认真一点,用得着这么敷衍了事吗?”
  傅汉卿提了提精神,勉力道:“其实这套剑法已经很完美了,我看我帮不上什么大忙了。”话还没说话,倦意已是涌了上来。
  说起来,真不能怪他,本来就是中午,他平时就有午睡的习惯,现在却让萧伤给耽误地连午饭都误了。虽说尽力在应付着,但被这暖洋洋的太阳照得人全身发懒,只想放下一切,大睡一觉,哪里还提得起精神来。
  萧伤悻悻然道:“你不想教,我们难道还愿意让你对着指手划脚吗?还不都是你不好,一个宝藏放在心里多少年,半点风声也不透,你要是谁都不告诉倒也罢了,偏偏只告诉狄九一个,害得大家现在都得辛苦练功来防范他。”
  傅汉卿赶紧说:“那宝藏本来就是修罗教的东西,无论是你们哪个问我,我都会告诉你们的,只是如果没有人问我,我总觉得还是不说得好。那种东西,带来的价值永远比不上带来的麻烦大,而且,天上掉下来过多的财富,往往是祸而不是福。我以前就听说过凡是暴发横财的人,大多在很多年之后,会陷入极度的贫困之中,倒还不如当年不发财地好。”
  萧伤瞪大眼狠狠盯着他,一瞬间脸都青了,咬牙切齿地道:“你是说,就算是狄九不问你,我们任何一个人只要开口问,你就会把宝藏的事毫无隐瞒地说出来?”
  “是啊。”傅汉卿坦然点头。
  他这里答得轻轻松松,却不知道萧伤简直恨不得冲过来伸手把傅汉卿直接掐死算了。
  当年傅汉卿以交出各国的小宝藏为代价,得到了各国的扶持。这件事虽然被隐瞒下来,只各国高层知道,但毕竟人多口杂,时日又长。萧伤的风信子无孔不入,瑶光手下的美女也常常混到权贵身旁,天长日久,到了第八年,终于渐渐有风声透出来了。细算起来,狄九当权那么多年,也自有一套班底,隐约查觉此事,也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背后还有一个莫测高深的不动明王。
  当年诸王查知所谓各国扶持修罗教的真相时,也多感震异。只是因为诸王虽彼此合作,却也彼此制衡,大家少不了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几个消息较灵通的人,都先后得了信,又都联系所有信息,以及教中的密典传说,推测出狄靖应该还有一处最大的宝藏在傅汉卿手里。
  即然大家都有私心,此事又涉及一大宝藏,到头来,竟是谁也没把消息说出来,诸王各自空怀鬼胎。不管是否有能力染指或独占,总想着在这个大秘密上捞点好处。只是象宝藏这么重大,这么珍贵,这么机密的事,当然不能指望傅汉卿说出来,甚至连问都不敢随便问一句,唯恐让傅汉卿先一步警觉防范了。
  大家打的主意都差不多。无非是偷偷观察,注意监视,在他身边服侍的人里安插自己的亲信,记录他的一举一动,以后找机会旁敲侧击,看能否探出口风端倪来。
  甚至连傅汉卿和狄九离开总坛,大家前一段时间就算查出他们的踪迹,也不出面逼他们回来,为的一方面是想让傅汉卿有点自由快乐的时间,另一方面,确也多有些不能见人的私心。希望傅汉卿能自己去探查宝藏,他们也能跟出线索来。
  只是后来到处都出事,大家疲于奔命,派齐皓去叫这两位回来,狄九却拉着傅汉卿接着逃,且动用了自己班底的力量来斩断萧伤的追踪。
  那一年多的时间,大家就这么算计来,思量去,小心再小心,结果被狄九当机立断,迅疾果决地套走了宝藏,其他人全都是机关算尽太聪明,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份懊恼简直都钻心了。因为多是怀着私心,秘密暗中做的事,便是有苦也只好吞下去,嘴里半个字也说不得,脸上还得装出笑颜来。
  真说起来,诸王对狄九的愤怒,除了教中公事之外,也有很大一部份原因是为了这份私怨。毕竟大家费尽心思没弄到的东西,让这家伙捷足先登了。
  以前大家只当傅汉卿与狄九私情太深,宝藏只告诉狄九也不奇怪,偏偏傅汉卿今日诚实无比的一句话,听得萧伤简直有一头撞死的冲动。原来只要他开口问,就可以得到的整个宝藏,那么那一年多时间的坐立不安,心机用尽,又算什么呢?
  这一刻,萧伤简直是全身都冒出火来,杀气怨气,一起往上冲。
  傅汉卿被他那诡异的脸色和表情吓得身子极力往后缩。适时远远传来一阵铃铛疾响,傅汉卿闻之如获大赦:“有人来了。”
  “我们找你练功的时候,任何人不得打扰,诸王亦不可擅入,谁这么不知趣?”萧伤七窍生烟地大喝一声。
  不过,即使是他自己,也隐隐觉得这铃声响得及时,否则自己没准真会一时收不住手,直接把教主大人给宰掉算了。
  现而今,不管来的是什么,都是送上门来给他出气的。
  这满心火气正等着发呢,话还没说完,人已疾风般掠了出去。一连飞越三重院落,却见远远近近,讯铃疾响不绝。一道人影,正以快捷绝伦的速度迅速接近。
  萧伤低低咦了一声,身形倏然加速,竟是冲着前方直接撞过去的。
  急掠而近的身影快得如风似电,却又在电光火石之间倏然落地,堪堪避过萧伤这一撞,如此劲疾的前掠之势中,他是说停就停,绝无拖泥带水,虽只是一掠一停,其中所显露了来的武功火候,轻功,内力,定力,无不达至化境。
  萧伤也悠然停在他身前,淡淡打量了几眼,慢条斯礼地挑挑唇角,勉强算做是笑:“这么久不见,功夫居然进步这么多,不错啊。”
  对面的人面沉似水,显然没空搭理他,一侧身,就要从他身边绕过去。
  萧伤伸手一拦,悠然道:“这几年你在外头逍遥得够了,想是忘了咱们这里的规矩,总坛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来去进出都可随意的。”
  来者不便同他争执,只得强忍一口气,沉声道:“龙王答应让我见……”
  “那个老好人什么时候能替教主做主了?教主的居处,是外人可以任意进出的吗?”
  “我不是外人,我是……”
  “你当然不是外人。”萧伤冷笑“你是他的影卫,是他最亲近的人,是任何时候都可以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只可惜,现在你已经不是了,是你自己要走的……”
  萧伤用冰冷的眼神望着对方:“即然走了,何必回来,就算你回来了,这里也不再有你的位置了。”
  狄一叹息,他不知道应该为萧伤的为难愤怒好呢,还是该为萧伤因傅汉卿而生他的气这个事实高兴好,毕竟,这代表这些人真的还是比较关心傅汉卿的。
  时光在他那布满狰狞疤痕的面容染上了许多风霜,伤痕都老了,淡了,乍一看,也并不是特别刺眼和丑陋了,只是神色出奇地沉重,他的目光越过萧伤,望向教主的居所,眼神里有许多复杂的情绪。
  “当年我离开,是因为,我真的很想为自己活一回,我真的很想自由地,不受拘束,无所顾忌的活一次。即使是很短很短的时间……”他低叹“我原本以为很快就会回来。”
  “可惜遇上了个美女,当然就重色轻友了。”萧伤挑高了眉冷笑“说起来,你那个美人被你藏到哪了,这几年我一直在派人找,居然一直没找到,你也算有本事了。”
  因为有着重重伤疤,狄一的神情让人很难看明白,只是目光出奇地苦涩沉重,他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地说:“我当年能放心地走,是因为,六年的时间,六年的观察,我对狄九也有了结论,我相信就算他有很多私心私念,同教主之间的一切,其实是很真的,他应该不会伤害教主……”
  萧伤觉得自己的拳头有些发痒:“可他伤害了。”
  狄一有些怔忡:“其实在刚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是不相信的,我不相信他真的会伤害教主,他们的事,我最清楚,他对教主其实……”
  他语声一顿,良久方道:“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我自以为看清了他的心,可以放心离开,却忘记了,有的时候,人们最不能看透的就是自己的心。”
  他的目光望向前方,仿佛已经穿过了萧伤,穿过了重重墙壁,无限的时间和空间,重见了许多许多年来,他所见到的在那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一切。这一刻,他的语调,几乎是悲伤的:“狄九也许根本不清楚自己的心,也根本没弄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所以……”
  萧伤怒极反笑,双手轻拍;“好理由,好借口,好道理,要不咱们找个地方,你多给我讲讲你的了解啊,人生啊,心啊,想要什么啊,明白什么啊,这一类很深很深,我这种俗人听不懂的道理,行吗?”
  狄一长叹,终于低头,对萧伤行了一礼:“请鹏王行个方便,容我见见他。”
  萧伤只是笑:“在他出事之前,你两年不归,一年连信都没有一封,在他出事之后,过了足足两年你才来看他,这么长时间你都不在乎了,怎么现在倒急于这一时一刻。”
  狄一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和……”他声音又是一顿,忽得叹息了一声“我和她一直在过与世隔绝的日子,这件事,我是最近才听说的,而在听说了之后,我就立刻赶来,我赶了五千里路,没有睡过一个晚上……”
  萧伤至此才开始正眼看他满身的风尘。
  因为长时间的奔波跋涉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裳,即使功力精深,也无法尽掩疲惫的面容,甚至低垂在身侧的双掌边缘处,隐约可见血痕,那应该是因为日日夜夜控缰不放而留下的痕迹。
  萧伤微微皱眉,为自己越来越容易柔软的心境而感到烦燥。
  妈的,简直都不象是修罗教里出身的人了。
  一时正不知应否继续拦下去,就见眼前的狄一眼神忽得一亮又一黯,同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大叫:“狄一。”
  知道自己的拦截行动彻底宣告失败,萧伤朝天翻个白眼,叹了口气,回过身,就看到教主大人高高兴兴地挥着手跑过来。
  萧伤双手抱在胸口,好整以暇地在心里默算“一,二,三,倒!”
  前方的教主不负厚望得结结实实栽倒在地,身后的前影卫化作一道旋风急掠过去。
  萧伤漫声道:“告诉过你多少声,不许跳,不许跑,不许快步走,不许登高,不许蹲太久,不许站太长时间,你现在的身子根本经不起,你怎么就是不记得。”
  教主大人的呵呵傻笑与那根本没有任何可信度的承诺第无数次响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次会记住的。”
  基本上对于凡事守诺,但在这件事上经常说话不算话的傅汉卿来说,再讲我会注意,我会小心,我再不犯了,都是废话,在诸王眼中,他在这方面已经没有信用可言了,更何况,萧伤要的,也不是他的承诺。
  自己那番风凉话说完之后,萧伤满意地看到正小心扶起傅汉卿的狄一身子忽得略略一僵。
  拦不住你,骂不跑你,内疚也让你内疚死。
  我是谁,我是修罗教的金翅大鹏王。咱们修罗教可是魔教啊,我可是魔头啊,哪能放过你这失职的家伙。
  俊朗而邪恶的金翅大鹏王,在大好阳光下,有些狰狞而得意地微笑。


第一百零八章 烽烟将起

  飞掠向前,扶起倒地的人,一切的动作其实不需要思考,只需顺从身体的本能选择。
  这么近地去看那个无比熟悉的人,竟凭空生起一种陌生的感觉。
  记忆里的那个人,经常受伤,老是闯祸,因为永远在打瞌睡,所以在任何场和都有可能会一头栽倒。
  但是他的脸色总是红润的,闹出了什么祸事,栽得再丢脸再难看,总能扎手扎脚爬起来,灰头土脸地继续傻笑。
  也许会受伤,也许因为懒洋洋而总显得没精神,但生命的活力一直在他的身上。总会有比别人温暖的手,总会有比别人明朗的笑,总会有比别人清澈的眼。
  而现在他瘦得几乎让人认不出,以前在大冷天穿一身单衣,也能跳上跳下的身体,现在在大太阳下,也裹在貂皮里,那么大的毛皮衣服,把人裹得越发显得瘦小。
  他依然会笑,看起来似乎依旧明朗而快乐,但是狄一知道,有什么和记忆中已经不同了。
  他的眼神依旧清澈而不含杂志,狄一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眼神,自己会出奇地怀念那人过去的目光。
  身后传来萧伤淡淡的话语。
  “告诉过你多少声,不许跳,不许跑,不许快步走,不许登高,不许蹲太久,不许站太长时间,你现在的身子根本经不起,你怎么就是不记得。”
  身体微微一僵,心头终于开始痛了。
  自听到消息之后,初时的念头是不信,后来便只是焦急,只是奔波,直到现在才开始痛起来了。
  傅汉卿微笑,眼神几乎是了然了,压低了声音道:“不要上他的当,他不过就是想让你不痛快。”他悄悄眨眨眼,带笑说“他们不明白,你还会不明白吗?我现在其实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他们不懂。”
  狄一想笑,却笑不出。他自然明白的。在一起朝夕相伴那么久,怎么会不明白。
  傅汉卿没有雄心,没有大志,不是英雄,只是懒鬼。内力有没有重要吗?反正他又不喜欢打架,没有内力没准更好,打打杀杀的事,不会再强压到他头上。
  身体差一些又怎样?反正他就是一头懒猪,生命中最大的享受就是整天躺在床上睡大觉,饿了有饭吃。身子不舒服,不是有更多借口可以躲懒了吗?
  这些灾难,对别人来说,是至大之祸,对他也许反而是意外之福,借助这些,也许可以真正去过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幸福日子,就算是有烦心的帮务,别人也未必好意思再拿来找他麻烦,就算心有不甘,也只得任他继续这么做米虫。
  这是多么幸福,多么无忧无虑的生活啊?
  这简直该放声大笑,普天同庆了。
  然而,狄一笑不出来。
  甚至于看到傅汉卿的笑容,他都觉得刺眼。
  一个人要有多么残忍的心肠,才可以对自己这样无情,才可以在经历过这些变故之后,还笑得这么没心没肺,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适时前方院门处跑出一个白发老者,倚着门提高了声音喊:“教主,该用饭了吧,饭菜再热几次,可就没法吃了。”
  明知道教主是被鹏王绊住了,还有胆子跑来喊这么一嗓子,可见赵伯真的是已经忍无可忍了。
  傅汉卿顺手一拉狄一:“我们一块吃饭吧。”
  这一刻,狄一觉得指尖奇冷,那股冰寒之意让人心中凛然。记忆里的人,虽然怠懒得无药可救,但每一次别人有需要,他总会伸出手。他的手,永远都是温热的。
  要什么样的寒冷,才能让那么温暖的手,变得这么冰凉彻骨。
  没有注意到狄一这一瞬间的失神,傅汉卿转头又对萧伤说:“你也一块来好不好,大家热闹些。”
  萧伤冷笑:“我没你这么好风度,整天盯着个叛徒在眼前晃来晃去,我怕闷出内伤来。”
  话音未落,人已振臂而起,如大鹏展翅击云破穿而去。
  这一番尽展轻功,纵身而掠,带起疾风劲气,呼啸不绝,耳旁风声不止,总吹不尽心头郁郁之气,直到一声银铃般的笑响在耳边,方才舒臂缓势,徐徐落地。冷眼望着聚在一处的瑶光碧落与莫离。
  “是你们让狄一轻轻松松就进来的?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们都这么好说话?”
  碧落淡淡道:“你对他不满意,难道我们就对他当年一去不回的事觉得高兴。只是他即能来,可见心里总还是念着教主的,就算我们再不喜欢他,也要让他见见教主,也许见了他,教主能高兴很多。”
  瑶光眼神微黯:“教主不快活,虽然他总是装成很快活,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什么也不介意。”
  萧伤沉了脸色:“有谁会快活,谁又能不介意。我们心里都一样,不过在他面前装着万事顺心,装着谁也不把他的身体状况当回事罢了,他也未必不知道,只是不戮穿,他即要在咱们面前,装成快活,我们又何必说穿。说起来,咱们真象一群小丑。”语气初时苦涩,渐渐便带点怨怒愤恨“狄九的手段可算了不得了,把咱们这帮子人都捉弄成了自欺欺人的小丑。”
  瑶光秀眉微蹙,忽轻声道:“他对你的武功有什么新建议吗?”
  萧伤微微一怔,诸王从不追问彼此的武功进境,瑶光怎么忽然……
  心中一动,若有所悟,脸色却已平静下去,淡淡道:“他说已经没什么可帮我的了。”
  碧落点头:“他最近对我们也说过同样的话。”
  莫离轻叹:“他不会骗人的,而且也不会不为我们的性命着想,他即这么说,想必我们此刻与狄九的身手相比已没有太多差异了。”
  一瞬间,几个人之间,竟是静得出奇,大家望着彼此,谁也没有再说话。
  严格地来说,傅汉卿并不能算武学的大宗师,他只是个死记硬背的幸运家伙,对武功,他即无悟性,也无任何开拓性的眼光和妙想,他只是记性非常好。通晓天下武功得失,且能相互对照是印证,有他帮忙,可以把武功中的一切缺陷都找出来,并能得到他最好的建议加以弥补。
  他不能教出顶尖高手来,他不能培训出武林奇才来,他能做的,只是帮助你找出你的缺点加以改正。
  所以,他给人的帮助,初时会显得非常大,非常有效,到后来,随着不足之处渐渐都被指出,他能给的指点也就越来越少了,以此推断,即使狄九与他相处了差不多有八九年,而他们得傅汉卿指点只有两年不到,但实际上得到的好处,应该不会有太大差别的。就算与狄九狭路相缝,放手一搏,就算未必能赢,至少也无性命之忧。
  所以……
  大家望着彼此的眼,心中都有一种明悟。
  时候到了!
  萧伤不知为什么忽然叹息了一声,方轻轻道:“差不多了,两年的时间,风信子的运作已经完全更改,我有信心再不会被人尽窥先机。各地分坛休整革新,经过两年时间,一切新的规则秩序也都成熟了。两年的时间,下属的忠诚,我们也差不多能控制了。现在不管我们做什么,都不会一乱团,不会人心惶惶,不会给人可乘之机了……”
  不知为什么,一向好战的他,这一刻,竟然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兴奋。只是觉得,反正是迟早要做的事,早一刻,与晚一刻,其实并无分别。
  瑶光徐徐点头:“我的人也早就开始行动了,现在,只等我们的命令。”
  碧落轻轻道:“我也传讯给夜叉了,她的冥军两年来日夜苦练,等的就是今天……”
  大家都只是淡淡说来,即无激奋,也无快意,仿佛未来的惊天风波,也只不过是一个简单而枯燥的本份工作。
  不约而同,大家的目光都望向远处教主的居所。
  那个不管伤得多重,依然努力在笑,依然努力装成什么事也没有,只希望所有人都不要争斗,不要有死伤的天真家伙,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吧?
  那样努力地想要保护背叛他出卖他的人,却又歇尽全力地教导他们,帮助他们,唯恐他们被狄九所杀所伤,整天做着矛盾的事,抱着可笑的念头,不知为什么,大家此刻都觉得笑不出来。
  这一刻,大家望着同一个方向,想着类似的念头,却谁也不肯说出来。怔怔立了半日,萧伤才乱咳一声:“不知道他和那个叛徒是不是正聊得开心快活?”
  莫离也应和道:“其实狄一也不算叛徒,他只是没尽到影卫的本份,而去过自己的日子了,总算他现在回来了,也许让他和教主相处一阵,心里一内疚一难受,他就不想走了,咱们又凭空得个高手。”
  碧落点点头:“如此,倒是一桩好事。”
  只有瑶光一直望着远方,眼神始终收不回来,声音听来,也似有些遥远:“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许教主以前说的那些话是对的,我们称狄一做叛徒是过了,要说他失职,也有可能过了。”
  “你说什么?”萧伤愕然“说明白点?”
  瑶光目光遥远而迷茫:“狄一为什么一定要寸步不离,一生一世跟在教主身边,为什么一定要做一个本份的影卫?为什么一定要眼中心中,只有教主,而忘记自己,他为什么不能走自己的路,和自己喜欢的女人过自己喜欢的日子,还有……”她的目光越发奇异起来了“狄九也一样,他凭什么一定要为神教尽忠尽心尽力,他为什么就不能……”
  碧落厉喝一声:“瑶光!”
  这一声喝,竟是以内力发出的狮子吼,瑶光震得一震,目光散而复聚,渐渐凝定,神色却仍略有怔仲。
  莫离面沉似水,声音极之沉重:“瑶光,你几乎入魔障了。”
  萧伤也铁青了脸:“瑶光,我们之中,你对教主最是关切,但关其身怜其心都可以,却万万不可从其道。圣人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当圣人也不是什么快活的事。对教主我不是不佩服的,但要让我学他,我宁可去死。他也许是好人,但好人不代表可以活得很好。瑶光,我们是坏人,也许坏得不是那么彻底,但骨子里毕竟还是恶人。千千万万,不要太过羡慕好人,不要去深思好人的许多道理和原则,坏人一旦想要变成好人,甚至变成圣人,那肯定死无葬身之地。”
  莫离一字一顿地道:“我们待教主好,即是因为有些情义,也是因为,他在这个位子上,对我教的现状更好。我们接受教主的很多想法,让神教这些年来,有了许多变化,不是因为我们受他的善良感召,而是因为这些变化对我教更有利。他说的话常常很有道理,我们都会认真听,但听和全盘接受是两回事,我们可以选择对我们有益的去遵从,却不可失却了我们的立身之本。”
  碧落只淡淡说了一句话:“修罗是魔教。”
  修罗教是魔教,天下人都这么认为,而他们,从来没有哪一个认为有必要反驳。
  瑶光默默无语,良久,才点了点头。
  他们的立身之本是修罗之教,修罗之规。
  在他们的世界里,从来是以强凌弱,以权势定生死的。
  为什么,凭什么?从来不需要去考虑。
  道理,人情,本来就不是他们所要遵循的。
  凭什么别人要效忠,因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凭什么别人要为神教,为上位诸王和教主奉献一切?
  因为他们足够强,因为他们是修罗魔头。
  这一切,原来从来没有变过。
  所以,叛徒一定要被惩罚,该做的事情一定要做。
  所有的犹疑和软弱,必须一手挥开,所有的后果,都只能咬牙承受。
  修罗乃魔教,其实从来没有变过。只是天下人以为变了,连她也差一点以为变了,只是……
  再次遥望那个方向,遥想那个人。
  即使是个懒散如猪的家伙,这么多年的努力,到底还是人人看得到的吧。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么多年岁月流逝,这么多番心力用尽,其实,他什么也不曾改变。


第一百零九章 一言之诺

  “你只吃这么多?”狄一有些惊异地望着傅汉卿,感觉好象只随便吃了两三口,这就算一顿饭了。
  傅汉卿只得干笑两声罢了。
  这样担忧的,震惊的表情,以及因此而来的愤怒和郁闷,他已见过太多太多了。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让别人为自己这么操心。可惜就算他的精神再强大,也无法控制日渐软弱的身体,就算他自己想多吃几口,下场肯定是肠胃不适,生生吐出来,让别人更担心。
  他现在只能后悔自己考虑不周,不该拉狄一同自己一块吃饭,见了他的饭量,很少有人还能继续保持好胃口的。
  果然,狄一望着一桌的好菜,实在找不出什么食欲来,怔怔坐了半日,才轻轻叹道:“我不该走的。”
  傅汉卿只是一笑,眼神甚至有些轻松释然:“我却觉得,幸好你走了。”
  狄一初闻一怔,随即了然。
  以狄九的心性,即有心对傅汉卿下手,自己这个影卫就是他最大的眼中钉,当年若是不走,他必会出手来把自己除掉。
  对傅汉卿来说,自己离去,避免了伤害,当然是值得他为之庆幸的。
  只是……
  他望着傅汉卿,淡淡笑笑。
  阿汉,其实,他已经出手了,只是你不知道。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
  “你过得好不好,你的……”傅汉卿难得有些好奇,甚至有些兴奋地问“她好不好?”
  飞逸出去的思绪立时被收拢,狄一淡淡笑道:“我过得很好,她也很好,我们与世隔绝地过自在日子,我不愿让修罗教的人看到她,也不想她介入这些事,所以没带她来。”
  傅汉卿点头:“不带她来是对的,否则没准瑶光他们就能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去。你打算在这住几天?”他笑望着他,眼神明朗“不要让她等太久。”
  狄一忍了又忍,终究觉得无法再忍耐下去,沉声道:“你打算永远这么高高兴兴,见人就笑地过下去吗?”
  傅汉卿愣住,傻了半天,才问:“这个,有什么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狄一苦笑“可是,阿汉,为什么你一定要做正确的事,一定要做对别人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我宁可你象以前一样,只要自己吃得香,睡得好,管他天塌地陷,管他世界变成什么样?我这样的影卫是要毁容也好,要留下来一世不得自由也罢,都是别人的选择,你不管不理不干涉……”
  傅汉卿怔怔坐着,怔怔地低声说:“如果当年不是你点醒我,我一直不知道,自己那么自私,那么无情,对身外的一切,那样不放在心上。”
  “你只是自私,又没有害人,有什么问题?可是现在你都变成圣人了。遭遇了这种事,你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笑得看起来好象是很快活?”狄一声音里竟隐隐有了怒气“我来见你之前,瑶光就告诉过我你这两年是怎么过的,你天天高高兴兴,乐乐呵呵,你一点也不懒,主动操心帮务,参加议事会都再不用别人来催来叫,除了身体不好,无法四下奔走之外,狄九以前做的事,你能做的也都做了,你这样子,想要证明什么,你打算一辈子就这么过?当个勤快的,认真的,好说话的,永远高兴的教主?”
  傅汉卿被他骂得目瞪口呆,自他受伤之后,大家都待他极好,平时连重话也极少说他一句,此刻被人这么一训斥,简直连脑袋都转不过来了。
  他愣愣坐在原处,一下也动弹不得,过了很久很久,脸上的笑容才一点一点消褪怠尽,眼中的光华,才一丝一丝黯淡下去。
  他低了头,很久很久,才轻轻道:“我必须好好活着,我必须很开心,很高兴,我必须努力去把狄九扔下的事做好,我必须让我自己觉得,他不在,我也可以快乐地生活下去,他走了,我也可以应付得下来……”
  他一直没有抬头,声音愈发低沉:“这样,就可以不用去恨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冰冷的手指。
  一直一直,以为握紧了手,再不放开,天长日久,再冷的手,也会被温暖,原来,长时间握着冰凉的手,更大的可能,是让自己也感到寒冷。
  从来不知道,自己其实也是会恨的。从来不知道。
  几世历尽,原以为,最负面的情绪也不过是厌恶。几世迷惘,原以为,爱的论题是最难的,原来,恨或不恨才是这世上最艰难的事。
  心绪在这一刻,几乎是迷茫的。
  小容怎么可以做到,每一世被辜负,被背叛,被伤害,然而无怨无恨。
  小容怎么可以做到,以轻松从容的态度去面对一切,接受一切。即使只是假装很高兴,假装不在意,他怎么可以假装地那么成功,成功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假装。
  是太冷了吧,穿了那么厚的貂裘,依然想要发抖。
  是太累了吧?所以疲惫得只想闭了眼,一梦不起。
  他只是……只是不想去恨他……
  仇恨,是多么陌生,多么可怕,多么奇怪的情绪。
  因为太陌生,因为从未经历过,所以,才会惶恐,才会畏惧,才不敢放纵这样的负面情绪在心头暴发。
  他只是,不想恨他,所以,努力要让自己活得好。只是……原来,这样好好活着,是一件这么累,这么累的事。
  狄一静静望着他,看他慢慢地蜷起身,看他慢慢地开始颤抖。
  每一次,他都是这样,挖个坑,把自己的头埋进去,营造一个假象来面对全世界。每一次,都是自己阴差阳错硬生生把他拖出来,每一回都在事后心中迷茫,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迟疑了一下,轻轻伸手,按在傅汉卿的肩上,本意只是想给他一点支持和安抚。然而,在下一刻,傅汉卿的整个身体重量就向后靠来,仿佛再也支持不住这个身子,只能依靠他手上的力量,才能勉强坐好。
  无论破败的是身还是心,他都已撑了两年多了。仿佛所有的伤痛,所有的软弱,所有的不方便都不存在,栽倒了,爬起来,傻笑两声,疲惫了,头痛了,气喘了,睡一觉,歇口气,休息一下,一切照常,继续乐呵呵面对所有人。
  如果他不来,这个人也许可以一直撑下去,如果他不说破,这个人也许可以一直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没有什么不高兴不快活。
  那一刻,狄一简直可以听到自己咬牙的声音,狄九,他到底知不知道,他所伤害的是什么,他所毁灭的是什么?
  “你……以后,还会不会原谅他?”
  “原谅?”傅汉卿几乎是有些惊异了,抬起头时,甚至还勉强笑了一下“为什么要原谅,他其实也没欠我什么?我近一年来,把他当年留下的事接手了一小半,才知道有多繁重多辛苦,他替我顶了八九年了,就算是别有用心,做得也足够了,我得了那么多好处也是不能否认的。那些年,他待我,本是很好的,我们在一起,有过很多快乐的……”
  他觉得他可以涛涛不绝,说很多很多话,然后,狄一用那样深沉的眼神死死盯着他。傅汉卿那本来理直气壮的声音就渐渐得小了,直到再也说不下去。
  然后,他重新低下头,过了一会才道:“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不去恨他,但是原谅……那是不存在的东西。”
  发生了的事,就是发生了,原谅,这个词,太轻飘飘,太浑不着力了。
  狄九那样的人,做出的事,不会回头,不会后悔,不会稀罕任何人的原谅。
  而他自己,从来都是死心眼的。爱也罢,断也罢,发生了的事,就是发生了,不可能当做没有发生。
  他能做的一切努力,只是不去恨他。
  也许相逢之时,可以微笑,困厄之时,可以相救,但是原谅……
  不,这个词他听到了会微笑,而狄九可能只会报之冷笑吧?
  心口忽然间火热的痛楚,让他感到一阵迷茫,那个不识痛,不识情,只是浑浑噩噩,惟求一觉好眠的阿汉,到哪里去了。
  耳旁传来狄一的一声叹息:“我可以做什么?”
  过了很久,他才再次抬起头,再次凝视他,又用了很长时间,才有力气重新笑一笑:“留下来,陪我几天,这些年,你在外面有什么有趣的经历,见过什么好山好水好故事。然后就回去,和你的妻子快活地生活。知道你们活得很好,知道我所认识的人里,有人可以摆脱这些杀戮的命运,过快活的日子,我会很高兴的。”
  狄一静静看了他一会,然后轻笑:“你有什么话想说,却不能对我说?告诉过你多少遍,别老是想当圣人?替别人想得太多,你简直都不象你。你觉得我是外人,不堪托负,还是不愿连累?又或是你觉得我太弱小,随时都会有危险,你不敢让我冒险?别忘了,我陪了你六年,那六年里,你帮了狄九多少,也指点过我多少,现在的我,无论身处怎样的险境,只要一心自保,天下还真找不出几个能杀我的人。”
  傅汉卿被他说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神却越发黯淡了:“我想,修罗教对付狄九的行动,应该马上就要开始了。”
  “你想?”狄一狐疑。
  “我虽然是教主,也确实没被架空,但所有的杀伐之事,我基本上都少过问,这件事,他们要背着我做,不是不可能的。现在他们几个的武功缺陷大多都被我补足,修罗教的许多漏洞和纷乱也被弥补平定,以他们的性子,不可能一直按捺下去的。”傅汉卿的声音落寞,眼神黯然。
  他知道一切,却无法阻止。他明白一切,却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做。
  他不能说不要报仇,事关原则,没有人会服气,也没有道理。
  他也不能为了继续拖延,而故意不指出瑶光萧伤等人武功中的错漏,或是故意让教务混乱,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然而,就这么无力地坐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他所爱过的人,和那些待他极好的人,就要拼个你死我活,自己却什么也不能做,这种感觉真是出奇地悲凉。
  狄一轻声问:“你想怎么做?”
  傅汉卿摇头:“我不知道我可以怎么做?我没理由,也没有办法不让瑶光他们复仇。真打起来,狄九的实力应该还是会吃亏的,可是,他又是那样骄傲偏激的性子,要他退避,他也未必肯,更何况,我也没有机会去劝他……”话仍未说完,他却又沉默下去了。
  即使有机会相见,即使有机会相劝,那人,何尝会听。
  狄一点点头:“我明白了,我在这里留两天就走。”
  话说得极轻淡随意,其中的深意与份量,傅汉卿自然也是听得出来的。
  狄一同瑶光萧伤等人的立场不同,他对修罗教没有感情,甚至有可能还有恨意,丝毫不会觉得背叛修罗教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对。
  他最多只是觉得狄九背叛傅汉卿,有些可恨。
  但做为对他们之间的事,了解最多,甚至有可能比当事人更多的人,他也能猜出,这场背叛之后,狄九所失去的,可能远比得到的多。在这种心境下,他对狄九的仇恨,也就不是那么深了。
  所以,傅汉卿那番真心之言,全教上下,也只敢说给他一个人听。
  也只有他,听完了之后才会淡淡然点头,淡淡然承诺。
  傅汉卿听他答得这么爽快,反而有些愣:“这几年他的行踪一向很隐密,风信子都很难查得出来,你未必找得到他?”
  狄一微笑:“阿汉,我自有我的本事,你放心就是。”


第一百一十章 美人苏眉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狄一在总坛,只待了三天。
  三天里,傅汉卿再没出来理过教务,诸王也没再打扰过他。只有在这三天里,他才是个彻头彻尾的懒人兼病人。
  什么事也不做,懒洋洋晒着太阳,听着狄一同他讲那些天南海北的故事。
  江南的山水,江北的酒。塞外的牛羊草原,各地的风俗趣事,狄一都可信口道来。
  他并不是长于言词,擅于讲故事的人。很多原可以说得很风趣,很好玩的事,从他嘴里说来,不免显得有些干巴巴无味。
  即使是讲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无意之中,出手救了一个被强徒掳劫正欲欺辱的晕迷少女,却因为那张可怕的脸而被醒来的少女坚定地认做坏蛋恶棍,并在他送她回城的一路上,屡屡尝试愚蠢的偷袭,反击等诸般不自量力的行为,狄一也仍然淡淡几句话,把一个极有趣极新奇的故事,讲得毫无吸引力。
  然而,傅汉卿其实也并不是要听故事。在阳光下,依靠着很亲近且能全心相信的人,听那熟悉的声音,去讲述那些绝不肯轻易与旁人分享的话。
  那些漫步天涯的所见所闻,本来就是要代他去看,代他去历。
  那与心爱之人的相识相遇相知相恋,本来也只愿意告诉至亲至近之人。
  只这么安静地听着。说的人,并不一定要说得多么精彩纷呈,听的人,也未必专心致志。
  只是在阳光下陪伴,在阳光下微笑,在阳光下沉眠。
  那三天,他睡的时候比醒着的时间多很多,睡得也极沉。相比受伤之后,身体虚弱,精神也极其脆弱,一夜数醒,这样的睡眠质量好得太多太多了。
  那三天,看着他在阳光下,把头搁在狄一腿上,睡得安然舒适,芙烟不免泪下。近三年之前,这样的安眠,这样的沉梦,几乎是每日必有的,然而,这三年来,却再也未能见。
  而年长的方叔赵伯则只是相顾长叹。近三年的时光,那个每个夜晚都会咳嗽着醒来数次的病人,这样的夜夜不能安枕,到底是因着身还是因着心。是不是因为有了病,因为太虚弱,所以,太多太多的痛苦,便也有了一个看似能欺瞒自己和其他人的理由。
  在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狄一一定会留下来了。
  他在这里,傅汉卿可以睡得这么安宁。
  看着阳光下安睡的人,他的神情,可以这样出奇地宁静。
  然而,在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他持着教主的令符,一路通行无阻地过了各道关卡,走得悄无声息。
  等到诸王闻讯,不但追之不及,竟是连他的半点行踪也探差不出来了。
  以狄一的身手和所受的训练,在独来独往,没有累赘的情况下,只要他一心隐藏踪迹,就算是风信子也找不到他。
  诸王空高兴一场之后,受此打击,自是大为愤怒。萧伤气到跑去找傅汉卿,拍桌子骂他太没用,连个人都留不住。可惜教主大人身子太虚弱,受不得有人在面前高声喊叫,不一会儿就头晕气促眼发昏。鹏王大人到底骂了些什么话,也就听不清,记不住了。
  修长的五指,轻轻合上密讯文书,狄九的神情淡然无波。
  千里奔波,不过是三日相伴,狄一是有情还是无情,又或是几年不见,真正重色轻友至此?
  不以为然地微微一哂,耳旁适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爷,天色晚了,喝杯茶提提神。”
  人随声到,眉眼温柔间,递茶于案前。
  灯光下,白玉纤指青瓷杯,竟是一幅极美的画卷。
  狄九淡淡一笑,接过茶,轻轻呷了一口:“天色即晚了,不用总守着我,你歇着去吧。”
  灯下美人笑颜如花:“侍候爷本是苏眉的本份,哪有爷还在操心劳累,眉儿却去歇息的道理。”
  一边说,一边轻轻取了剪刀,小心地剪落烛花,纤指屈伸之间,灿然灯光小小地炸出一道亮色来,愈发映得她眉眼如画。
  这般秀色,狄九却也只淡淡扫过,便又凝神回到自己的工作中,信手又翻开下一份密件。
  苏眉侍立在案旁,只凝眸看他,目光却一刻也不曾落在桌案上的文书上。
  这样的日子,他与她,都习惯了,这样彻夜的批阅,这样彻夜的守候,对她与他来说都已平常。
  每一个夜晚,她都会细心地为他亲手烹茶。那不眠的夜,怎可没有一杯热茶,驱寒而提神。
  尽管她知道,也许整个夜色里,找不出比他更冷的事物。
  尽管她知道,从来浅眠少睡的他,其实根本不需要任何提神之物。
  每一个夜晚,她总是守候在他的身旁,他不睡,她再疲惫也不肯入眠。冬日掌火夏掌扇,焚香磨墨亲奉茶,桌案上的东西,却从不看,从不碰。不是恭敬,无关忠诚,这仅仅只是,她多少年翻覆风尘,飘萍历尽之后的存活之道。
  苏眉今年二十七,从以色侍人的身份来看,她已经是很老很老了。在她的记忆中,自己经历过的事,也太多太长,有过这样经历的人,自然也该是极老极老的了。
  然而,岁月给她眼中添了沧桑,脸上刻下风尘,却又给了她太多太多旁人难及的风姿和妩媚,那一种独有的风华和神韵,使她多年来历尽风烟,却从来都是人掌上珍,手中宝,尽管是那可以送可以卖可以交换的珍宝。
  从书香世家的小姐,到名满江南的名妓,这条路有多长,仿佛是遥遥无尽的距离,又有多近,仿佛一夜之间,家亡散而人沦落。
  家破那一年,她才八九岁,所以才茫然不知何为生死大节,所以才能入风尘而苟活。
  因她家学渊源,年八九,而知诗书,能文字,粗通音律。于是妈妈请名师教导,细心栽培,并四方传扬,那历代书香,曾出过若干名臣名儒的苏家有女,幼承家学,才慧出众,身在烟柳楼。
  于是,四方便有些风人骚客,自命风雅之士,开始期待她的长成。
  十四岁的时候,便开始正式接客。因妈妈在她身上花的银子极多,自是要拼力抬高于她。初时真真是卖笑不卖身,只与人诗词唱和,浅坐陪说几句,便算交差尽责了。
  偏偏越是如此,身价越是拔高,来访之客,越是日夜不绝,文人们无论是否见过,总爱为她做几首诗,赞她才,品她貌,于是,不知不觉便名满江南,人称名妓。
  只可惜,那样被世间男子环绕奉承讨好的繁华绮丽岁月,也不过数年。十八岁那一年,终究拖无可拖,终究要面对风尘女子必经的那一夜。
  开苞的那一夜,恐怖得似一场永远做不尽的噩梦。
  那个人的痴肥和苍老,那个人的鄙俗与疯狂,全都比不过他手里的银票更让妈妈感到真实。
  那些曾为她吟唱的诗文,那些赞她冰清玉洁,霜华梅志的文字,全都虚幻如烟尘。
  风尘中的女儿,再娇矜,再纵性,得快意时,也不过是那几年,几年之后,便是世人脚下泥尘,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娼妓。
  还没满二十岁,她已经苍老了。
  青春女儿多无尽,烟柳楼头有新人。
  哪里的清倌人长得美,哪里新来了一位姑娘,原是某某候府坏了事,发卖出来的,正经的候门千金,金玉之体,听说还通文墨,擅音律……
  流言从来不曾少过,新人从来不曾少过,江南之地,美女从来不曾少过。
  还没满二十岁,门庭已是冷落稀。
  妈妈冷眼中,姐妹冷语中,她拭尽了泪,抱起琵琶,歌之舞之欲语还休欲拒还迎。
  苏眉第二次扬名时,不为才名,不为出身,不为清华,不为玉洁,而为媚态。
  人说苏眉真妩媚,人说烟柳楼中妙人儿……
  那些略显轻眺的词句,讲的不是那若干年前,身在风尘而不染尘的清洁女子,说的只是个极尽丑态,做尽媚姿,不过想挽住青春最后一点流光的可怜女人。
  这样活下去,这样极力营造着繁华活下去,也并不知道,这么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前路,到底有什么?
  那时,她见到了狄爷。
  其实,初见的缘,极浅,极浅,浅得,日后再遇,要经过多次提醒,才能记起当初。
  记得他似乎是一家大钱庄的幕后大老板,从外地前来巡视本地生意。钱庄上上下下,恭敬奉迎服侍,唯恐不周到。
  挑最好的酒楼,点最好的酒菜,叫了全城最有名的歌姬舞女戏子献艺。
  她是风尘娼妓,却是城中公认,舞技最好的女子。
  她一日,她不过是在高台上,为了下方那个被簇拥着在中间的,面目模糊的贵人做了一舞。
  没有事后的陪酒陪宴,没有夜晚的香帖请柬。一舞之后,不过是听到下面掌声一片,不过是事后,那钱庄掌柜,特意亲自送重金相酬,称是狄爷赞她舞得好。
  当年的相遇,仅仅如此。
  甚至,那不能称作是相遇。
  她甚至不曾真正看清过他,又如何去记得他。
  而数年之后,他却找到了已历经多个主人,辗转十余地的她。
  二十一岁,知府大人闻艳名而赎她出楼,不为纳妾,不为收房,只为当做礼物,送给上司。后来,她被这位上司又送给了自己的上司,再后来,又被这位上司的上司,送给了一位候爷,再被这位候爷在宴席上因一个赌约,送给了一位将军,后来将军手头紧了,便将她名送实卖地给了一个富商。
  每换一个主人,她都曾有过得宠的岁月,每换一个主人,都曾极喜爱她,呵宠她。
  然而,她到底是个娼妓,连当妾都恐污了官宦之家的体面。到底还有许多许多更重要的理由,可以将她转手给其他人。
  也曾有过主人分别时依依不舍,也曾有过离去时,主人执手叮咛,也曾有过,我实不舍得你,这原是为了你将来打算的所谓衷心之言。
  而她,哭过,怨过,恨过,尝试自尽过,到最后便也看淡看轻了。分手时,可以对旧主人哭得肝肠寸断,转过身,再对新主人,笑得极尽媚姿。
  她要的,只不过是活下去,只不过是再一次被送被卖之前,可以活得好一些。
  又或者,要感激老天,让她到了这个年岁,还有被送被卖的价值。
  就在她跟随富商的第二个月,狄九找到了她。
  那日,天极高,云极淡,那人黑衣黑马,策骑而来,长鞭掀开她的桥帘,目光如电地望着她,声音里其实也并不是特别喜欢:“当日观你一舞,怎生得忘,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与富商谈了什么,做了什么样的交易,她不知道,总之,最后,她跟着他走了。
  这样的交换,这样的易主,她也习惯了,只是,这一次,有些不同。
  狄爷和所有人都不同。
  他把卖身契还给她,他给她置了庄园田产。他对她说,我不会常住你这,但有空时会常来,如果连续三个月,我都没有来,就是我死了,这里的一切,可保你安然渡日。
  她有了自由,她有了产业,然而,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女人,若没有一个男人,帮忙支撑门户,这样的产业又如何能保全一世。
  依附他,顺从他,讨好他,不过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不过是一种回报客人的尽职行为。
  然而,他真的是不同的。
  他从来没有打过她,没有骂过她,没有对她颐指气使。
  他待她客气而温和。
  他不会诸多诡异而疯狂的念头或要求,就是床弟之间,他的索求也并不多,方式也始终是温和的。
  他常会有些名贵的东西送她,有时也陪她看看花,听她弹弹琴。
  他一个月只会来几天,没来的时候,从不拘束她,只派人照顾她,保护她,却绝无监视限制的意思。
  他不在,她自由自在,他来了,她也并不会感到拘束和不安。
  然而,她始终不明白,当年一舞之缘,他为何寻她?
  初时她也曾以为是迷恋,是又一个裙下之臣。然而,很快,她知道,绝不是。
  他看她的眼神,从无疯狂,从无热情,永远清明而无温度。
  他待她的态度,太过客气温和,便也显得冷淡疏远了。
  然而,他又与她极亲密。
  床弟间接受她的服侍,日常生活,接受她最亲近的照料。
  他来得很少,但只要来了,做什么都不避她。
  翻看文书,批示文案,传送命令,从来不主动叫她回避。
  以前也曾侍奉过大官,服侍过贵人,哪一次议事,不让闲杂人等退避,又有哪一次,她这个受宠的美姬,不在所谓闲杂人等之列呢。
  然而,与他在一起,从没有这种被驱离,被当成外人,被防范的感觉。
  这样地被尊重,被相信,是一种让人觉得极舒服的事。
  即使她知道,他其实也未必是真的信他。
  只是他会很注意,如果是不该当着别人面做的事,就自己先做好,不要真正当了面再来回避。
  也许这只是小节,然而,这样的一些小节,有的时候,却真正可以让下属甘心一世忠诚。
  她曾见过他与下属相处。赏罚明决而无人不服。做得对了,他一句淡淡激赏,便可令人热血沸腾,做得不好,他固然重责不宽,然而事后轻轻说一句:“下一次,别再让我失望。”便可叫人慨然起誓,绝不再犯。
  她还知道,他是个武林高手。
  他喜欢在月下舞剑,而她,即使不懂武,也会因那明月下灿烂的光华,飞跃的身姿而不忍转动目光。
  她甚至见过,他和下属交手。
  或者,那不叫交手,而叫指点。
  印象中,好象从没有谁能在他手上撑过半柱香的时间,然而即使被他打得惨不忍睹,仍是一件激奋的快事。他每一次击败了对手,便会就下属的武功做出指点,虽然大多只是寥寥数语,并不着意,却总能让别人露出震动惊喜的表情,连失败的落寞也一扫而空。
  有时,对武功好手他会微笑说:“怪不得他们几个服你,果真好身手。”即使是败给了他,听到这样的评语,也会感到光荣。
  有时,对于落败太快功力稍浅的年轻下属,他会欣然说:“这么年轻刚出师不久,就能接我三招,真个不易,这样灵活聪明,你师父以前常常夸你吧?”
  常常一句话,便可以叫一个本来沮丧的少年,呵呵傻笑全身都生起力量来。
  然而,他这样能干,这样能得到下属的忠心,她却知道,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即使是在少数来这里与她共度的日子里,他也并不悠闲。有多少次半夜被传讯的人叫醒,有多少回,看到有人满头大汗满脸惊惶地冲进来。有多少次,看到别人喘息而颤抖着把那些文书递到他的手中,有多少回,听到有人失控地问:“怎么办?”
  她知道,他似乎有很多难题,很多难关,很多压力。然而,每一次,他总是淡淡应付,总是随便三言两语,几个眼神,就能让那些惊惶失措的部下重又镇定下来。
  然而,她知道,他不是神。
  所以,他会彻夜地翻阅文书,他会整夜地思考批示,他会被半夜从她的身边叫起来,上马去奔驰千百里,然后在数日后,带一身鲜血和风尘回来。
  那样地忙碌,那样地奔波,那样地操劳,那样几乎没有宁日。
  他总说,我闲时会来看看你。
  然而,如果在她身边时都还只是闲时,那么忙时到底是什么样子,她几乎不能想象。
  他已经不年轻了,然后,男人是不怕老的吧?所以风刀霜剑刻过的眉和眼,才有一种叫人心折的成熟和沧桑。
  他还能拼,他还能打,他似乎还能应付一切难关,只除了,他难以安睡。
  他睡眠即少且浅,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立刻醒过来。或者说,在和她在一起时,他似乎从来不曾睡过。每一次床弟温存之后,她总是在他之前就睡着了,而每一个夜半惊醒的时刻,他似乎从来都是清醒的。
  也曾劝过他,多睡一会,多休息一些。他只是淡淡笑答,我素来睡得少,习惯了。
  也曾寻了那安神宁气助眠的药来,细细地说了,小心地奉上。
  而他只是呆了一呆,然后接过来,眉也不皱一下地喝下去,然后笑笑,轻轻说:“喝药没用的,我不过是睡不着,也不碍着什么,我的身子你不用操心了。”
  他总是极有精神的,从来不显出疲态来,即使是一夜又一夜地睡不着,即使是一桩又一桩的事压下来,他也依旧好象不会累,不会倦一般。
  然而,她知道,他不是铁打的身子。她知道,就算是真正武功绝世的人物,也经不起那样长长久久地不眠不休。
  他从来不累,他从来安然自若地面对一切,可是她却总觉得,他就象一根两头都在燃烧的蜡烛,终有一日,会把自己给烧得尽了。
  后来,那一天,他真的病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那夜烟华

  那日他难得闲逸,带了她去湖上泛舟。
  还记得江上风清日朗,还记得来往渔舟穿梭,看那江景,享那微风,她笨手笨脚学渔娘撒网,险险掉入水中,却跌入他的怀中,他信手挥洒间,就象凭空有无形的手擒捉,把那活蹦乱跳的鱼儿送到她手里,害得她又惊又慌且喜且笑。
  那一日,他们竟从午后一直游玩到了日暮时分。
  夕阳之下,远山近水,美得直可入画图,那些渔歌晚唱,芦苇荡舟,总可悄悄激起她那被苍凉世态渐渐冰冷的心湖。
  纵然只是应酬,只是尽责,只是想要尽量活得好,那样的夕阳微风下,心中总还是有些温柔之意,感恩之情的。
  悄悄偎入他的怀抱,低声地说着极亲近极甜美的话,望着那落日下越发看不尽的重重芦苇,那些疯狂的念头,美丽的情怀,连她都不敢相信,还会从自己这么一颗残破的心中冒出来。
  然而,那一刻,他的身体是僵硬的。
  那个永远从容而平淡,对任何事似乎都可以不温不火,安然接受,安然处置的人,僵木着身体,僵木着声音,回应她的万千温柔:“我有些不舒服,我们回去吧?”
  那是他第一次说“不舒服。”
  那个一夜夜不眠,脸色也不改一下的人,那个一重重担子压下来,眉毛也不会动一下的人。
  有的时候,她简直以为,他就算被人千刀万剐,就算是五脏六腑被焚作飞灰,他的眼神也不会有一丝变化。
  然而,那一刻,他的神情终于有了疲惫,他的目光终于沉重起来,他的声音终于僵木了。
  他终于会说任何一个正常人,在生命中,都必然会说的话。
  “我有些不舒服。”
  初时,她以为只是托词,他的不适,他的不快,他的推拒,必是另有隐情。然而,回家之后,他就真的病了。
  身体软弱无力,额头烧得发烫,眼中全是血丝。他的病势来如山倒。
  然而,他是一个极安静的病人,就算是普通人可以发热致死的病势,他也安静得从头到尾,不曾有过一声呓语。
  他极力地保持着清醒,却告诉她要远离他。
  若他病得再重些,就远远躲开她。
  他的本能不会允许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身边有其他人随时出没走动。
  她若在他身旁,他会杀了他。
  他说话的时候,仍然清醒,语气仍然是平和冷静的。然而,她却悄然颤抖。
  不会在失去意识时,允许身边有其他人存在。
  原来,她仍然是其他人,仍然是他的本能所无法放心无法相信的人。
  不会在失去意识时……
  他和她在一起这么久,从未失去过意识……从未……真正睡着过,哪怕一时一刻吗?
  那么多个夜晚,那么多次的拥抱和温存,那么多回亲近之后的倦极而眠,原来即使他闭着眼,其实也从来不曾睡过吗?
  她一步步退出他的房间。接着,便来了许多人,带来了许多大夫,许多药物。
  隔得很远,她不敢多看多问,但总会听到惨叫和呻吟。
  她也不敢多打听,不过也约略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人,不允许他不放心的人在他失去意识时靠近他。
  原来,他不曾放心她,他也从不曾放心过这些下属,尽管,他看起来可以很关心,很欣赏,很理解他们,他平时也很愿意指点他们,激励他们,照料他们,但是,原来,他其实,也并不相信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那时,他与她住在同一个园子里,却隔得极远极远。
  他病卧榻上,人事不知,而生死不明。
  她不敢闻,不敢问,不敢近,只是总会在夜色里发抖。与其是担心,如果失去他,她的命运不知会步向何方,不如说是,想起他,便觉心寒身冷而颤抖不止。
  那个病成这样,烧成这般,却仍挣扎着不肯失去意识,挣扎着甚至不肯发出一声呓语的人。
  那个永远永远,不肯安睡哪怕一分一刻的人。
  他为什么不肯睡去,他为什么不能休息,他不能有梦话,不能有呓语。这样的人,他还是人吗?
  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一个他相信的人,让他可以允许在自己失去知觉时靠近,让他可以安心在那个人面前小睡,哪怕一时一刻吗?
  这样的人生,还有丝毫乐趣可言吗?
  这样的人,是人吗?
  每生此念,她便只能颤抖。
  数日之后,在所有人都拿生了病却仍有无限杀伤力,且因为神智不清,就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主人没办法时,来了一个神秘客。
  隔得很远,那人一身黑衣,头蒙黑纱,面目难见,甚至不知男女。
  那人来之后,那边院子就安静了,再也没有惨叫声,再也看不到受伤的人抬出来。
  那是他可以相信,可以接受,可以允许在自己失去神智时留在身边的人吗?
  她怔怔想着,却一步也不能接近。
  第二天,他就被带走了。那些一个个穿着黑衣服,脸色僵硬冷漠的人,那些被恐吓被威胁,整天哭丧着脸的大夫,那些堆山填海一般的药物与补品,转眼间,全部从她的世界中消失了。
  然后,就是整整两个月,再也没有见过他。
  两个月之内,她依然有人照顾,有人保护,她依然可以行动自由,依然拥有着那些看似属于她的财富。
  然而,没有人对她提起过那人一个字,她几次三番想问,到底也没有问。
  两个月后,他重新出现时,依旧神完气足,依旧神情平淡,如常地与她说话,如常地同她亲近,如常地陪她看看花,赏赏月,仿佛从不曾生过一场大病。
  她温柔而关切地问起病势,他只淡淡地答:“想是那天在江上时间长了,受了风侵,调养些时日就好了。”
  她记得,那一天,江风是很冷,是很大,但若是她一个弱女子都受而无恙,为什么一个顶尖高手,会病势如斯。
  于其说是被江风所伤,倒不如说是太长时间的疲惫不堪,太长时间的苦苦支持,太长时间的不眠不休,他的身体早就崩到极处了吧?
  只是他那么强悍,天塌下来,也似可以撑得住,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眉眼不动,心境不变,神容不改,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也以为可以永远撑下去的吧。
  那一天,那江水之上,夕阳之下,渔歌之中,发生了什么事,竟生生诱发了他长久以来所有的疲惫和伤痛,竟致无情的病势,侵袭而来。
  然而,她不说,不问,不追究。
  他说什么,她都点头,她都表示出全然地相信。
  她是那添香的红袖,解语的鲜花。她是永远不会有任何威胁性,永远只会温柔依存的女子。
  这只是她的存活之道。
  生活在继续,他依然常来,依然常在这里彻夜不眠地理事。
  她依然夜夜相陪,时刻相伴。
  今夜,似乎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
  他翻看那黑衣快马的矫健男儿入暮时飞马送来的文书,她捧茶研墨,侍立相陪。
  然而,窗外一道掠起的彩焰,让她情不自禁,举目遥望。
  身旁那人,居然从桌案上的文书里收回心思,淡淡发问:“什么事?”
  “啊,是城东的王举人家在放烟火。”
  “放烟火?”
  “是啊,听说三年前,这里曾经从远方天际看到一夜不绝的眩丽烟花,三年来,一直没有人知道,这是谁放的,又是为何而放。有人说是情痴向佳人求爱,有人说是状元向闺秀求亲,有人说是富商为宠妾一掷千金。总之,真相根本无人知晓。只是自那之后,本地哪户有钱人家有什么喜庆之事,都要燃烟花庆祝,谁家的烟花放得多,放得长,便是谁家最富足。今儿是王举人和赵进士家联姻,两家都有功名,都出过几个官,两家又都是本城大户,今晚的烟花想是极漂亮的,从十几天前,全城的百姓就盼着今晚呢。”她一边说,一边笑着回头望他,然后,便怔住了。
  房中烛光盈盈,窗外烟火升腾,那一瞬,她看到了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其实依然是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比之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但深不可测的黑色之下却分分明明有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激烈翻腾,随时都会爆裂咆哮着冲出那片平静的黑暗,吞噬一切。
  然而,下一刻,一切就恢复如旧,他甚至放下了文书,长身站起,眼神温和地看着她笑一笑:“今夜即有这样的烟火,这些公事便不用再费心思了。我陪你去看看走走如何。”
  那一刻,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她几乎以为,刚才的一瞬,只是个幻觉。
  他仍是那个极温和,极好说话的恩客,看出她眼中的期盼,明白她心头的祈愿,便细心地陪伴她赴这一场烟花之宴。
  这一夜,他与她并肩走进了漫天烟华之间,她笑颜如花,而他也始终是微笑着,用那黑得没有尽头的眸子,看着这片不断被焰彩照亮的黑暗天地。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夜下相逢(上)

  大街小巷满是行人,家家户户,男女老幼,大多站在门前,仰望那华彩焰火闪亮不绝的夜空。
  多少大人指点笑谈,多少孩子拍手嬉笑。在一片如斯繁华热闹的天地之间,伴着身旁那个毕竟已护她佑她许久的男子,缓步徐行,即使并不多说什么话,心头也不知不觉,有些温柔了。
  仰脸看着天边华彩流光,苏眉由衷叹息:“真是太美了,这样的迎亲之喜,怕是新娘一生难忘的了。”
  适时旁边正好站着个抱了孩子指点天空的妇人,顺口便接道:“要说美,三年前那晚上才美呢,王举人家虽是有钱,虽说真放了不少烟花,可同三年前那一夜简直不能比。”妇人脸上神情,又是向往,又是羡慕,又是怔忡,初时虽是对苏眉说话,到后来,眼神竟也迷离起来了。
  三年前那一夜,全城大多数人都彻夜不眠,看那烟火不绝,三年前那一夜,留下了三年来无数猜想,造就了本城逢喜事必燃焰火的风俗。
  那样遮天蔽月的焰火,那样照彻天地的霞光,人们对此有过多少猜想,又有多少猜想中有着纯美的爱意,温柔的情怀,有着富有俊美而痴情的男子,对心上人的爱惜。
  而做为女人,不管是王公贵妇,还是民间庸妇,对于这样的传奇,对于这样的幸运,对于这样被珍爱重视的相待,总还是有着无限的向往和羡慕的。
  便是苏眉这样历尽风尘的女子,听了这话,竟也是一阵出神,良久方才仰头看那天边串串流彩,然后轻轻道:“我原不曾见过三年前这里的夜色华焰,但只要有人,能为我放出有今夜一半的彩焰,我便心满意足了,狄爷……”
  她且说且笑地转眸,目光倏然一凝。
  那人的眼睛在如许繁华热闹的长街上,寂寞得仿佛凝尽了人间霜雪。那么黑的眸子,反映出点点霞光,道道异彩,他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她却觉得,他仿佛在笑,他的眼睛似乎在笑,她却又莫名地觉得,那样的隐约而幽深的笑意,分明比放声痛哭,还要悲伤绝望。
  她以为他出神了,然而,在她回眸微笑的这一刻,在她为他的目光神情而怔住的这一瞬,他却分分明明,淡如柳丝地笑了一笑,然后轻轻说:“你若喜欢,他日,我也为你放一夜的烟火,一定比那个什么王举人放得多,放得漂亮。”
  他的语声这一刻出奇的温柔,他的眼睛明明是望着她的,她却总觉得那目光穿过自己望向无限遥远的虚空。他的话原是对她做出承诺,她却隐隐觉得,那些话本不是对她说,本不曾为她说。
  然而,她一刻也不迟疑,即刻轻笑出声,轻轻依偎着他,声音柔如春水:“狄爷,说话可一定要算数的。”
  即使那本不是对她所做的许诺,她的反应却一定要象一个承恩侍宠的女子,即使这位主人,这一瞬分明心不在焉,但知道别人在乎他的恩赐,总还会觉得愉快的。
  狄九果然一笑,轻轻伸手,抚在她如云秀发上,忽然问:“如果有一天,我为你燃起世间最美丽的烟火,却在下一刻,一剑杀死你,你会怎么想?”
  苏眉一愣,随即微笑:“第一,爷这般爱惜眉儿,岂会相伤,这话是爷说笑了。第二,便是爷真的这么做了,苏眉一身一心,俱属于狄爷,生死自是由爷处置,苏眉岂敢有二言。”
  这般惶恐地将自身所拥有的一切双手奉在主人的面前,却惹得狄九笑意越发舒展了起来。果然是个久历风尘的女子,自有她处世的智慧啊。这话听得人感觉真是舒服啊。
  他在这一片繁华笑语的热闹夜色里半揽住美人的香肩,对着那如画眉目,淡淡微笑。
  只可惜,这样美丽动人的话语,也只能听听罢了。
  若是他为她燃起满天烟花,然后刺出夺命一剑,所有的温柔,所有的体贴,所有的顺从,应该只会化成那刻骨的诅咒吧“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天下间,只有某只笨到无可复加的懒猪才会在被人一剑穿心之后,还要坚持叮咛完一大堆,小心啊,注意啊,保重啊的傻话,才肯晕过去吧。
  他在微笑,眼神却是空洞的,那样一双仿佛可以看透一切的眸子里,反映不出,她的影子。苏眉笑作娇嗔:“爷这样笑是为了什么,莫非是不相信苏眉。”
  狄九这才收神凝视他,微笑道:“我当然相信你。”
  他相信她,他自然是相信她的。
  她的忠诚是他用金钱换来,她的情怀,是他以保护来交换。
  她每一点情意,每一分爱念,来得都有因可循,她的一切行为,都可以分析可以理解,可以接受。
  她是一张打开的纸,摊在他面前,一切一切,真情假意,全看得明明白白。
  他们之间,所有的情意,所有的关系,全部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她呢?
  象他这样的人,也只有这样的伴侣,这样的关系,才可以让他接受,让他相信吧?
  所有的交易,都清楚,明白,公公道道,各取所索,确实没有什么不好。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微笑,也感觉不出丝毫快乐。
  天边华彩流霞,身旁灯火辉煌,满街笑语喧哗,多少人间烟火,多少世人欢乐,然而,一切一切都与他无关。
  那么多的光芒,照不亮他一片衣角。
  他人就在街心,却仿佛永远只属于黑暗。
  苏眉怔怔看着他的笑容,忽然轻声唤:“狄爷……”
  那一刻,她几乎忍不住想说些由衷的话,她几乎想要劝几句,不太本份但极真心的言语,然而,她只唤了一声,便止住了。
  而狄九却轻轻道:“其实,我不姓狄……”
  他的眼神,终于在这一片辉煌明亮之间黯淡了下去。
  这么久的相处,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表露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
  “其实,我非常憎恨狄这个姓,可是,等到有一天,我可以摆脱这个狄字时,却忽然间不知道该用哪个字来代替它了。”
  这一刻,他的神情,几乎是悲痛的。
  他的目光从苏眉身上穿过,越过了重重灯火,道道虹霞,越过了一个个笑语欢声的百姓,静静地凝定在长街尽头,一片喧闹繁华中,那凝立不动的身影上。
  “如果不姓狄,我们又该姓什么呢?”他微笑着遥问那不知是隔着一条长街,还是隔着整个世界的人“狄一!”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夜下相逢(下)

  顺着狄九的目光望去,入目一张满是伤痕,乍看之下极之狰狞恐怖的面容,苏眉心头一惊,情不自禁后退半步,耳旁听到狄九淡淡的一声吩咐:“眉儿,我遇上老朋友了,今夜要好好叙叙旧,你就先回去吧。”
  老朋友吗?
  苏眉无声地向长街尽头那个沉凝如山的身影投去诧异的目光,随即低眉敛目,轻轻应是。转身独自悄然而行,仿佛刚刚那烟火下的欢笑与承诺,全然与她无关。
  狄九不曾再多看那黯然而去的身影一眼,只信步向前。
  穿过长街,穿过人流,穿过灯光,穿过烟火,穿过一切的繁华热闹,走到那与他有着相同悲惨岁月的人身旁,然后,擦肩而过,脚步不停地依旧向前行,只有一句冷淡的话悄然消失在夜风中:“陪我走走吧。”
  那样平和的语气,倒似是曾经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
  狄一无声地转身,跟随着他的步子,一前一后,沉默着离开了这条最为热闹繁华的长街。
  走向冷清,走向黑暗,走向那幽深到几乎没有尽头的未来。
  身边人声渐稀,笑语渐渐寥不可闻,头顶烟花零落,渐渐再不见焰彩闪亮。
  望着前方那看似毫不设防的背影,狄一终究沉声道:“这样放心地把空门对着我,是你自峙武功够高明不怕我暗算呢,还是真的以为我绝不会暗算你?”
  “你当然不会。”狄九头也不回淡淡答道“阿汉不会让你杀我。”
  狄一怔愕,不为他话里深意,却只为,他竟可以用如此平淡地语气,说出“阿汉”两个字,仿佛那个叫阿汉的人,同张三李四,并无半点区别“你还记得阿汉。他受你穿心之剑,尚且心心念念你的安危,你却在这里……”
  “在这里拥美而游!”狄九语气轻淡地替狄一把话说完“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哭天抢地,悔不当初,日日夜夜思念他,从此再不近女色或男色,替他守身如玉,为他心丧如死,用我的一生来后悔我当初对他的亏负……”他止步回首,俊朗的眉眼满含讥讽“你觉得我应该这样……那么,真是抱歉,我让你失望了。”
  他的唇角微微上勾,带出森然冷笑:“只有最愚蠢,最无能,完全没本领替自己讨回公道的家伙才会在被伤害后,整天幻想着恶人会良心发现,会因为自己做的坏事倍受折磨,并从这种荒堂的想象中得到快乐。想不到,连你也会这么天真,真的是同那只笨猪在一起待得太久了。”
  他漫然转首,信步又向前行,夜色里,他的长笑冰凉入骨“若是后悔,何必当初,即有当初,又何需相念?”
  狄一咬牙快步跟上,冷声道:“你不知道这三年来,他过的是什么日子,才能轻松地说出这样的话。”
  “我知道。”平淡至极的三个字,听得狄一一怔复一惊。
  而狄九依然袖手信步前行,平平淡淡地说:“我知道他受伤醒来之后,第一件事是阻止那帮家伙对我报复。我知道,他费尽心神,只为拖延我与修罗教决一死战的日子。我知道,他用了足足一年时间,才勉强把伤完全养好,我知道,他的内力再也救不回来,他的身体已经彻底毁掉了。我知道,以前那个最喜欢吃吃喝喝睡懒的家伙,现在每天吃不了半碗饭,每个夜晚,都被咳嗽和体虚折磨,一夜数惊,难以成眠,我知道,那个以前让人砍一刀拍一掌,全部当成蚊子咬的人,现在虚弱地一阵风就能吹倒,照料得再好,也总是大病小病从不断,各种药物,当茶当饭地吃个不停。我知道,即使是这样,三年来,关于我,他从没有过一句恶语。三年来,他甚至不愿听别人在他面前骂我。我知道,他始终坚持我并无亏负他什么,他始终坚持,我曾经帮过他很多,我曾经对他很好,我曾经给过他很多。我更知道,今夜你出现在我面前,也一定是他的嘱托……”
  他一句句淡淡言来,狄一听得只觉惊心动魄,不为狄九能对修罗教总坛教主的起居秘事,如此了如执掌所代表的可怕现实,只为,这一声声“我知道”,狄九竟能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来。
  说这些话时,狄九一直徐步向前,天这么黑,夜这么冷,他始终不曾回头。
  看不到他的脸色,见不到他的目光,只能听到如此冷淡冰凉的语气。
  他说那一声声“我知道”,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今晚月亮很圆。
  要有怎样残忍决绝的心,才可以在知道那人的这一切做为之后,仍能如此冷漠地说出来。
  当他看着那一份份细述那人起居行事的密报时,是怎样的心境?
  当他想象着那人如今的形容生活时,是怎样的心情?
  当他这么一声声说着“我知道”时,他的心里,又到底在想着什么?
  狄九终于止步,仰首望天边冷月:“是否修罗教那边终于要全力对付我了,他没有立场阻止,却又放心不下我,所以才拜托你,你今夜来,是为着提醒我,还是劝我?”
  狄一定定望着他的背影:“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他那样替你操心,倒是场笑话了,只是我真不明白,你全都知道,还可以说出这种话?”
  狄九轻轻笑起来:“我也同样不明白,和我一起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你,怎么会觉得,那地狱里的恶鬼还会有良心,还会懂得内疚?”
  狄一定定看着他那月色下冰冷的背影,他的背挺得笔直,太直了,那样一种紧崩着准备对抗一切,冰冷地拒绝一切的僵硬,让狄一微微皱了皱眉头。
  为什么说了这么长一番冰冷的话,却始终不肯回一次头,为什么,不在平淡地讲述那人的苦痛之时,让我能看到你的眼睛你的脸。
  然而,他没有时间去多问,甚至没有空闲去多想。
  狄九袖手前行,初时似闲庭信步,渐渐步子加快。他内力精深,武艺出众,提气飘然而行,口里朗朗然的话语竟连节奏也无任何波动。
  夜色里寒风呼啸,身旁的灯光人迹如迅雷疾电般消失在身后,渐向前行渐冷寂,渐向前行渐孤绝。
  二人对话之间,一路已出小城,一路已入荒郊。因四周再无人迹,狄九的身法愈发快捷如电,便是迎面而来的寒风,也是刮脸生疼了。
  狄一不得不施出全力,才能勉强跟上他的速度,实在没有太多力气长篇大论地说话了。
  “你要去哪?”
  狄九不答后问:“你可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苏眉做我身边的女人?”
  “苏眉?就是刚才那个女子?”狄一沉默了一会,才问“为什么?”


第一百一十四章 当年旧事(上)

  初见苏眉的时候,狄九还是修罗教的天王,那次巡视分坛。分坛主诚惶诚恐,为他献上了最好的歌舞。
  每一个名角上场,每一段惊艳歌舞开始,分坛主都要在旁边小心地解说介绍。
  苏眉出场时,分坛主的解说是:“此女乃本地名妓,素有才名,妙擅歌舞,号称妙人儿。”
  那“妙人儿”三字的外号,实可叫人听出无限轻眺之意,只是狄九本来就不爱女色,苏眉再美再妙,与他本也无关。
  只是那日,正好心情甚佳,旁边那分坛主拼了命献勤的样子,也颇有趣,做为上位者,即使本心并不以为然,至少要顾全下属的脸面,做出点欣然接受,并颇为欣赏的样子来。
  何况那高台上的女子一舞之下,确是舞尽了江南,舞遍了春色,令人不能不赞一个“好”字。
  狄九拍案称好,欣欣然望那高台之上,满是欣悦地说:“好,好一个妙人儿,这一舞真个少有。”
  这一声赞,他不过半是真心,半为应酬,只是太擅做作,脸上欣然欢愉喜爱之色甚浓。
  说起来,也不是有意要骗人,只不过已经习惯了,用种种的假面具去应付一切,永远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来展示情绪罢了。
  然而,这一次分坛主没有象他以为的那样,为他一句夸奖而欣然得意,反而全身一僵,额上竟隐有汗水。然后慌乱得找了个借口告罪离开。
  狄九这么聪明的人,一时竟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分坛主的反应如此奇怪。
  直到后来歌舞尽散,闲人皆去,分坛主才诚惶诚恐地跑来请罪。
  原来,在狄九说完那句赞语之后,分坛主便赶紧去了后台,重金相谢苏眉,却又立刻派人把她送走。之后才硬着头皮到狄九面前,期期艾艾了半天,结结巴巴说了好久。
  无非就是“教主那边不好交待,请天王恕罪那一类的话。”
  至此,狄九才恍然大悟。
  修罗教的上层都知道天王与教主之间的关系,便是行走各地,哪一处的分坛主不把他当做教主的情人来看。虽是尽力服侍周到,却从不敢献美男美女以侍,便是看尽歌舞,也不过纯为取乐,谁也没想过献美邀宠,谁也不觉得,天王会有这样的要求,这样的想法。
  刚才那一声“妙人儿”相赞,想是这位分坛主自作聪明听出别的意思来了,赶紧去把这个惹祸的美人送走,然后来请罪。
  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误会啊,自己应该仰天长笑,若有心情就闲闲解释几句,若无兴致,不妨装作不悦拂袖而去,让这个白痴在这里坐立不安便是。
  然而,在那一刻,他的感受,只有屈辱。
  天王之尊也罢,位高权重也罢,他始终都居于教主之下。
  各方弟子尊敬也罢,各地坛主畏服也罢,在他们眼里,天王肯定是教主的人。背了教主,和别的女人好,这还了得,什么人担得起这个责任,就是拼死,也要劝住天王才是。
  狄九想笑,却发不得声。
  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人是阿汉又怎么样呢?如果是教主大人,满面欣赏喜欢地说出“妙人儿”三字,又如何呢?
  那个美女当晚就会送到教主床上去的吧?
  教主就是教主。
  他与傅汉卿,其实从来不曾对等过。
  无论他如何努力去做,无论阿汉如何无心去争,一直一直,不能对等。
  困在那修罗教的重重规则之中,不管他做过什么,付出了多少,他都只能居于那个整天吃饱喝足睡大觉的懒猪之下。
  他并不愤怒,只觉屈辱。
  原来那段情人之约,使得他在所有人眼中,再不是独立的人而只属于某个人。
  原来,那段情人之约,竟让他失去了自由地喜爱美好之人的权力。
  他不爱美色,他不贪床弟之欢,他根本没想过自己要去另找什么新宠床伴。然而,想不想是一回事,被别人约束监视控制不允许他这样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不久,不动明王找到了他,在那次并不算长的密谈之中,他们达成了携手的合作的约定。
  这几年回首往事,也曾自问,如果不曾有过苏眉之事,他还会不会同明王合作。然而,每每自思,也每每自嘲。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还要为自己寻找借口。
  自私,残忍,贪婪,狠毒,这一切难道不是最好的理由吗?
  即使没有苏眉的事,他也一样会与明王合作,最多,只是答应得没有那么爽快罢了。
  当日他几乎毫无思想挣扎地一口答应了明王,但却还是顶住了所有的压力和责难,坚持与傅汉卿共游大半载,那些朝夕相处的时光,是他以一次次争执,一次次利益交换中的妥协约定换来的。他还是不理明王以及其他下属的非议,耗费巨资,建了琉璃之屋,燃了彻夜烟火。然而,一切一切,最终仍不会让他刺出的那一剑有任何手软。
  至今,他也并不觉得自己做过的那一切温柔算是爱,至今,他依然认定,那不过是可笑的假仁假义假惺惺。
  然而,这样的出卖,这样的背叛,却并没有让他立刻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权力和财富。
  宝藏再庞大,也是一个有限的数目,而下属与合作者们对宝藏的期待却是无限的。修罗教的不变应万变,让他们再无可乘之机,而天下正道,甚至各方权贵们的贪婪和欲望,也成为无时无刻不威胁着他们的巨大隐患。
  宝藏中的神兵利器并无太大用处,各种秘笈又因为傅汉卿的一番惊世举措而让他们这些把秘笈珍惜若宝的家伙,如同小丑一般可笑。
  一切的权力,一切的财富,都如沙上之塔,转眼便会化为云烟。
  明王每每怒极,拍着桌子诅骂傅汉卿,那样高贵出身的人,骂起人来,用词之粗鄙难听,比之市井蛮汉尤甚。
  然而,面对一切的变化,一切的逆境,他都只是冷然而待。
  这世间,本来就没有一帆风顺的事,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人,仅凭一次出卖,一点阴谋,就立刻铸下永不动摇的事业。
  他可以在傅汉卿全心对他时,刺出无情一剑,却也可以在傅汉卿带给他诸多压力与烦恼时,不出半字恶语。
  即使是在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修罗教内的密报依然从未断绝地传到他们的手上。
  傅汉卿的一切作为,他都了如执掌。
  明王看了密报,总爱大骂:“什么爱你,喜欢你,即如此,为什么不肯助你,为什么不能替你除了其他诸王,为什么给你宝藏却又留了这么多后手。”
  他只是默默地听,心中冰冷地笑。
  这世间有太多疯狂的上位者,狂妄的独夫们,总觉得自己至高无上,总以为所有人都要把自己当成天地间最重要的,为了自己,其他人应该毫不犹豫地献上性命,甚至把自己所有的亲人,所有的朋友,一切的一切,全部奉献牺牲都绝无难色。让他们有机会为自己牺牲,让他们有权力为了自己去牺牲其他人,那是他们的荣幸,应该跪下来三呼谢恩才对。
  可惜,从地狱里用血汗拼出来的狄九,从来不会有如此可笑的妄想,在他的眼里,所有的付出都要得回报,所有的忠诚善意都必须用别的来交换,谁也不会为了谁,完全不惜一切。这世间,没有完全无保留的爱或恨。如果真有人可以为爱一个人,不顾原则,不讲道义,不念亲朋,不思后果,那这种人也不会有任何资格让人看得起。
  傅汉卿有他的坚持,有他的底线,而自己,对此从来一清二楚。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来承担。
  傅汉卿因为这种种的坚持,所以遭到他的背叛,想来傅汉卿是不会后悔的。
  那么,他为了这一场背叛,来面对这样的后果,也同样不会有丝毫悔意。
  傅汉卿被他刺了一剑,是傅汉卿活该,他从不觉自己亏欠傅汉卿。
  他因为自己失策,而在这一场背叛后,处处被傅汉卿占尽先机,困于窘境,那么,也是他自己活该,他也同样不会去责怪傅汉卿。


第一百一十四章 当年旧事(下)

  有难关就突破难关,有困境就面对困境,徒然呼天号地,怨天尤人,毫无意义,也全无用处。
  狄九没有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去责骂怨怪。而是尽全力去面对,去突破,去改变。
  艰难而悄然地把根扎向四面八方,在重重困境里站稳脚跟,收拢人心。那段日子曾有多么艰难,多么困苦,他其实也懒得再回想了。
  最初时,曾有整整大半个月,连他在内的许多人,连一刻也不曾合过眼,四下地奔波照应,不断得应付各方的突发事件。到最后难得可以松懈下来的时候,有几个悍不畏死的汉子,竟是疲累交加到失声痛哭。
  然而,那么艰难的岁月,到底还是熬过来了。
  坦然地将宝藏的财富公开给内部的骨干们看,最初的艰苦时光里,一分私财也不纳入自己名下,所有的硬仗,所有的难关,全部带头去顶去干。拼命总在最前,可休息永远在最后。也可以走进下属之中,同他们闲话絮叨,也可以把所有即得的利益,公正地与众人分享。
  时间一点点过去,付出总是能有回报的,那么艰难的困境里,到底还是站稳了脚跟。虽然也曾人心浮动,也曾人心思变,大部份人到底还是坚定地留在了他的身边。
  不止是因为他的公正和付出,也因为即走到了这一步,纵然发现得到的远不如想象得多,想要回头,也不是易事了。更何况,他这么个可以在危急时刻带着所有忠心下属突破难关的上司,却未必会大方到可以任人来去自如,对于他的手段,下头的人,也不是没有觉悟的。
  数年来,他没有在人前提起过傅汉卿哪怕一次,甚至自己独自一人时,其实也很少想起他。
  当年明王拿着修罗教总坛传出来的密讯细看时,也曾说过:“你们俩的性子看起来天差地别,怎么有的地方就这么象呢,这家伙挨了你一剑,却从来不说你半个字不好,你被他弄得这么焦头烂额,也从来不骂他一声。最相象的就是,你们居然都一样睡不着觉。”
  是的,这么长的时间,他不提他,他甚至不多想他,但他清楚的知道,他的影响,一直都在。
  如果不是见多他那毫不强势,毫无威严,却能够在总坛,得到很多人爱戴,在与下属相处中,很容易被接受认可的事实,也许,他自己面对困境时,会更习惯用杀戮和严刑,甚或毒药与禁制这一类手段来控制人。
  也许是为了收手下之心,也许只是为了对抗傅汉卿把各种武功秘笈发得教内人手发一册而在自己人中引发的沮丧颓废。他经常亲自下场同下属们比武,指点他们的武功,帮助他们尽快提升武技。渐渐地,这种较技也就成了他们这个组织里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了。几乎所有出众的弟子,都以同他交手,被他打败,得他指点为荣。
  他指点众人武技的方式,是在交手中直接寻找、逼出对方现有武功,内力,定力,招式上的一切弱点破绽,并在最短的时间内予以攻破,然后在加以解说或鼓励。这种方式让无论旁观者,还是亲身体验者,只要有心,都能获益不浅。且能让人对他的强大生出不可对抗的感觉,又能因他的指点而怀感恩之心。
  然而,如果不是曾得过傅汉卿多年的指点,渐渐习惯傅汉卿那种永远可以在第一时间,轻松点破所有武功缺陷不足的方式,他也不可能如此有效地在下属心中建立热心严师和无敌强者这两种形象。
  然而,说起来,他受傅汉卿影响最深的,也许就是他那睡不得觉的毛病。
  严格说来,他以前就一直少眠,且入眠很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其实几乎每一个影卫,都有不容易入睡的毛病,残酷的训练和重重的压力早就毁掉了他们正常睡眠的可能。
  也许因为他是影卫中最强的一个,也就是最刻苦,感受压力最大的人。因此他失眠的情况就特别严重。在傅汉卿出现之前,他的睡眠时间,通常都不到一个半时辰。而且总是睡得极浅,极易惊醒,在他入睡时靠近他的人,就意味着将要面对生命危险。
  后来与傅汉卿在一起,这个家伙晚上睡觉总喜欢抱着他不放,有时候想要独自过夜,这人也会半夜三更招呼也不打一声地闯到天王殿来,不知死活地就往他床上爬。
  也不知道习惯是怎么养成的。渐渐接受了那个人的靠近,潜意识里可以分辩出那人独特的无害的气息。纵然是迷迷糊糊中,他近了身,有时候连眼也懒得睁一下,翻身便接着睡。渐渐就可以在那种被人紧紧拥抱的情况下,安然入眠。
  其实,即使是和傅汉卿在一起的时候,他睡得也不多,最长的一次,也不超过两个半时辰,但通常可以睡得比较深,比较熟,就是有点动静,也懒得醒过来。无疑,这样的睡眠质量是极好的。
  然而,在背叛分离之后,他就再也不能安睡哪怕一个时辰了。
  他一天睡觉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一个半时辰,而且是在不同时间,断断续续睡的。哪一次能一口气睡上半个时辰,中间不醒过来,已是难得的好事,每天真正入睡的时间,往往不超过一个时辰,且总是极易惊醒,醒了便再难入睡。
  有那么一阵子,看着从修罗教总坛发回来了秘讯,知道那个最爱睡觉的家伙,现在总是一夜数醒,不得安眠,他居然有些想笑。
  想不到如此不同的他与他,到头来,竟都在尝受同样的无眠之苦。
  只是,他也许早就习惯不把自己当人看了吧,疲惫入骨,也无法安睡,他其实是不以为苦的。
  睡不着,其实不是不安,不是内疚,不是思念,只是以前太过习惯了那个人的存在,而现在,身体还没有适应过来吧!
  他这样淡淡地想着,淡淡地接受这一切。
  他本来就没什么好命睡好觉,就算做梦,也肯定不是美梦,睡不着也不算什么损失。
  日日夜夜难以安睡,他永远不现一丝疲惫困容。越是得不到休息,有的时候,他的精神会越兴奋,越清明。
  他觉得睡不着对自己没有影响,但很明显,别人不这么想。
  明王以及其他的下属们为着他的失眠症,都费尽了心思,不知找过多少药,寻了多少医。
  只要是活生生的人,就不可能长时间不睡觉,就算毅力再强,意志再坚定,身体也终有崩毁的那一日。现在大家共坐一条船,谁也承担不起,失去这个重要人物的后果。
  然而,狄九自己即不合作,那些药物和大夫也确实没能有什么效果。
  曾有一位明王请来的宫中御医在确认了狄九的情况后,长叹摇头,称此疾非药石可医,这种现状再继续下去,病人恐难永寿。
  其实,不用大夫下断言,几乎每个清楚狄九失眠情形的人都知道最后必是这样的结果。
  强大的杀手,为了目标可以十天十夜不眠不休地等待机会,但只要不是神仙,没有人可以十个月,十年这样持续得每天只靠半个时辰的真正睡眠活下去。
  狄九知道,他活不了太长,不过,本来他也从不指望自己有机会长命百岁。活着,虽然没什么不好,但也确实感觉不到什么乐趣,就是今天,或是明天,他立刻倒地毙命,似乎,也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有的时候,明王会摇头叹气:“我真不知道你这个怪物是怎么回事。你不爱钱,不爱享受,不爱美食,不爱华服,不爱排场,不爱美景,不爱丝竹乐舞,也不爱美女和美男,浮世繁华,世人追逐一生的东西你都不放在心上,那你这么拼命地争夺这些权力是为什么呢?你要是能有个什么东西喜欢,你要是能有个寄托,也许就不会这样总也睡不着了。”
  是啊,他什么也不爱,不爱天地,不爱世人,不爱傅汉卿,也不爱他自己,这样的他,为什么还要争夺权利呢,他不在乎权利能带来的一切享乐和特权,莫非,他要的只是权利本身?
  他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确定自己身边可能需要一个女人。
  这可以让很多人安心,可以让很多人觉得自己有了寄托,可以好好睡觉,这样,他们就不会这样老是烦着他。
  而且,这样一个什么也不爱,什么也不在乎的狄九,也许连自己的伙伴也会觉得太莫测高深了吧。人若太过无求,别人就不能放心了,总要找个破绽露出来,让某些人看在眼中,也就安心了。
  原本,只想随意找个合适的,可以蒙混过去的女子便是。
  然而,不知为什么,心思一动,忆起当日那一舞之缘。于是,他下令寻找苏眉。于是,他找到了她,他对她说,“观你一舞,怎生得忘”其实他忘不掉的,只不过是他自己的屈辱。
  他待苏眉极好,至少在其他人眼中,象他这种冷冰冰的人,会每月固定去与一个女子相处几天,会为她置产置业,安排保卫,会允许她彻夜相陪,同床共枕,会时不时赠送珍贵的礼物,会与她低语谈笑,并肩共游,这一切都只代表了一个意思。
  那么一个冷漠无情的人,也会有真心喜爱的女子。原来,在这个女人身旁,他是可以安然入眠的。
  没有人知道,那些温存的夜晚,他只是假装睡去。
  没有人知道,他待她的一切温柔,也不过是完美的一出戏。
  或许,苏眉……那个历尽风尘自有智慧的女子,心中是明了的吧?
  对苏眉,他自觉是无愧的。
  说起来,他待苏眉极好,那些温柔的相伴,那些闲时的笑语,那些偶尔的礼物,他有意无意之间,是在重复他以前对傅汉卿曾做过的事,说过的话。
  他待苏眉,甚至比对傅汉卿还要好。
  对苏眉,他不会莫名地愤怒,莫名地不快,对苏眉,他永远不需要拍着桌子发脾气。
  苏眉也会为他寻那安眠宁神之药,他微笑接过便饮。也许那不过是仗着有天魔珠,百毒不忌,但在当年,傅汉卿为了想让他睡个好觉,费心弄药,最后得到的可是他的雷霆之怒。
  苏眉也会为他巧手缝荷包,做衣裳,他含笑穿戴,顺口还称赞几句。也许只是因为这女子的温柔关切,不会失礼,不会让他出丑,当是当初,傅汉卿在他衣角上袖字,他的反应可是一把火全部烧光。
  日子一天天过去,也许是因为那一剑已泄尽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猜忌,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压抑,所以,现在再想起傅汉卿,心境已是平和许多,那些曾有过的愤怒,痛楚,那些隐隐压抑的恨和伤,现在想来,都已渺茫不觉。
  往事已矣,他不恨他,也不觉负他,他无愧疚,却也再无怨仇。
  他想起他的时间,都已渐渐少了。
  有时候,他真的觉得,终有一日,他可以这样挥挥手,完全把傅汉卿逐离他的世界。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最新的秘报,知道狄一见过傅汉卿,三日后离开。
  也就在这个时候,在那与当年相类的漫天烟火下,他见到那个与他有相同命运,相同过去的人。
  于是,他引领他,穿过烟火重重,穿过人流如注,走上那条熟悉的道路。
  在前方,是他当年所建的琉璃之屋。在身旁,是寂寂荒郊,漠漠荒草,凄凄荒坟。
  天地一片黑暗,他在寒冷的夜风里,问出冰冷的话。
  于是,狄一轻轻问他:“为什么?”
  是啊,也许只有狄一才可以真切地猜得出,感觉得到,苏眉,断不是他所喜爱之人。
  然而,不知为什么,忽然间有些疲惫了,忽然间,对于那些往事,不想再多分说一个字了。
  所以,他淡淡然看看狄一,声音即清且冷地问:“除非你先告诉我,你埋在我身边的内奸究竟是谁?”


第一百一十五章 如此变化(上)

  “我一向很注意行踪守秘,连萧伤的风信子都找不到我,你凭什么几天之内就能出现在我的面前。”狄九平静地问:“什么人告诉你我的行踪?”
  狄一冷笑:“何必明知故问,告诉我的人,自是你安排在我身边的人。”
  狄九在月下深深望他一眼,忽尔摇头:“不错,那女子的确是受我指使才出现在你身边的。不把你这个整天跟前跟后的家伙远远引走,我又如何有机会对付他?”
  狄一听到此处,已是眉间怒气隐隐,纵然早知真相,也不免重重哼了一声。
  狄九仿佛全未查觉他的不快,只悠然道:“你虽不如我,确也是个精明之人,要让你动心,也只能用真情换真心,更何况,只要相处得时间长了,看惯了你的伤疤……”他扫了一眼那张应当是和他一模一样,但是现在隐藏在重重疤痕之下,根本无法辨识的面容:“知道你有多么能干,便是虚情,也易变做真心。从把那女人派到你身边起,我就一直防着她同你假戏真做,而现在看来……”
  狄九微微一笑:“她虽如我之意把你引走,让你四年不归总坛,同她过那与世隔绝的日子,但既然你最终还是来了,想必天长日久,这真心到底还是压下了假意,她到底还是没能忍心一直瞒下去。”
  狄一怒视他:“你也懂得真心可以换来真情,纵然受你指使,我与她数年相伴,终有赤诚相待之日。这世上,也只有你这种人,才会这样丧心病狂地把别人的真心如此轻贱。”
  狄九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淡淡道:“我们在说内奸的事,你不必故意把话题扯到傅汉卿身上去。我知道你想保护她,所以一直小心地不让修罗教查到你们的行踪,也不敢带她回总坛。我也知道,你想帮别的人掩饰,所以情愿让她顶下这个内奸的罪名。但是,我也可以告诉你,从一开始,我就防着她对你情根深种,所以她虽是我的人,但是对我这边的事,她其实了解不多。想掌握我的行踪,她还办不到。她最终为你背叛了我,本来也是意料之中迟早会发生的事,看在她确实帮我拖住你四年多的份上,我不会把她怎么样。但你如果再这般遮遮掩掩,就怪不得我无情。你若继续坚持这个说话,我就真把她当内奸来肃清……”
  说到无情杀伐之事,讲出断然威胁之词,他的声音依旧不带一丝火气:“不要以为你把她藏得很好就万无一失,我在她身上动过手脚,留过隐藏不掉的印记气息。只要我想,就能把她找到……”
  话音未落,剑锋出鞘的龙吟之声乍起,狄一目光犹若霜雪,语气森然地说:“你武功在我之上,但你我都受过阿汉的指点,大家都清楚彼此的底细,我若拼死一击,怕你也难以全身而退,在此之后,修罗教也好,那些为了宝藏红了眼的正人君子也好,正可乘机打落水狗,我看你也没什么机会去找她了。”
  狄九不惊不怒,只是眼神略带惊讶地看着他,轻轻道:“真奇怪,我们从同一个地狱爬出来,你可以是一个有良心,有担当,肯为心爱之人赴汤蹈火的好男人,肯为朋友两胁插刀好伙伴,而我,却只能当一个魔鬼……”
  他微笑着,略有不解地摇摇头,然后发出一声长笑:“他被我逼到这个地步,连自己的性命,和心爱之人的安全都顾不得了,还要护你到底,你仍要接着躲下去吗?”
  夜色幽深,最黑暗处传来一声轻叹:“其实你刚才尽展轻功,全速飞驰,就是为了逼我跟得心跳气喘露出形迹来吧?”
  那声音带点无奈,却并无沮丧与挫败之感。随着叹息之声,一人徐徐现身在隐约月色之下,唇边带一抹淡淡笑意,悠然道:“先声明,我只是在知道他没有恶意的情况下,告诉他你可能出现在哪里,这应该不算是内奸吧?”
  月色下,那人有着与狄九极相似的面容,但是脸上却多了一道不轻不重的伤痕。奇怪得是,整道疤痕不但不让他的面容显是狰狞,反而凭添一种风尘沧桑洒脱不羁的味道,也因着这一道伤痕,让他的面容生出极奇妙的变化,原本与狄九那如同孪生子一般的相貌,也一眼就可辨出差异来了。
  被狄九喝破行藏,他却并不显得惊慌,微笑着耸耸肩,摊摊手:“你们两个爱怎么吵就怎么吵,我两不相帮,想打想杀都随便,不要扯上我。”
  这样轻松的语气,让狄九哑然失笑。当年那批影卫,到如今也只有这么一个人,可以真正地活出洒脱与自在来。
  狄一却终是忍不住皱眉道:“你忘了当年是谁还你自由身,现在居然还帮着他?”
  狄三不以为然道:“我还是要先声明一下,他找我帮忙时,已经是叛出修罗教之后了。如果是在那之前,我要知道他会刺傅教主一剑,我当然是不肯帮他的。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同他生气又有什么用。傅教主都不说他半个不字,我也无谓多事了。更何况,他答应过我,我只要负责帮忙对付修罗教就可以,无需做任何伤害傅教主的事,他自己也许诺以后尽量不伤他……”
  狄一冷冷打断他的话:“尽量?”
  “当然是尽量!这才象是实话。”狄三笑道:“他要真赌咒发誓,宁死也不伤傅教主一根头发,只怕你我谁也不会相信。反正我算来算去,帮他的忙,也不吃什么亏,偶尔还能帮你通通消息,何乐而不为。”
  他笑看着狄一那不赞同的表情,微笑道:“不用教训我,我这人虽还有点良心,但也是很小很小的一点,想跟我讲大道理的话,还是省省吧。”
  狄一沉默了一会才道:“此人虎狼心性,你如今又这般不羁,真觉得他可以容你?”
  “当然不能,不过现在非容不可。”狄三漫不经心地道:“如今他的实力远不如修罗教,以后怎么样不知道,至少在眼前,我这么有利用价值的人,只要没有任何明显的背叛举动,他一定会容。所以你实在不必特意用你的老婆替我顶罪。”
  狄九一直袖手冷眼看狄一和狄三对话,眼看着狄三如此奇特的立场令狄一颇为不解,又一番话说得狄一直皱眉头,却暂时反驳不出什么话,狄九忽得用一种极轻淡极随意的语气说:“你也来帮我吧。”
  狄一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错了:“你说什么?”
  这家伙把阿汉给伤成什么样了,自己没冲上来找他拼命,已是给足阿汉面子了,他凭什么以为,他能把自己给拉到他那一边去。
  狄九语气出奇平静地说:“反正阿汉也不想你帮他报仇,你也不会不尊重他的心意。即然如此,何妨同我们一起,联手对付修罗教。有你在我们之中,参予我们的行动,至少你可以控制局势,确保最终傅汉卿不会受到伤害。”
  狄一几乎是有些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他原是受傅汉卿之托来劝狄九的,怎么现在变成狄九全力拉拢他了。这世界的变化,是不是太快了点?
  他愣了半晌才道:“你确实善于舌辩,也很懂得如何说服人,但是,除非我疯了,否则我永远不会接受这种可笑的题议。”一边说这话,一边还抽空横目瞪了狄三一眼。
  狄三视而不见,微笑不语。
  狄九从容笑道:“我一路引着你尽展轻功而来,就是为了让你看一样东西。”
  “我知道。”狄一脸色隐隐有些发青。“再向前半柱香的时间,就可以见到当年你建的那座假惺惺的琉璃屋……”
  狄九微笑着打断他的话:“不,你错了,我想让你看的,是它……”他伸手,指向路边最黑暗幽深之处。


第一百一十六章 如此变化(下)

  狄九所指之处,却是月下荒草之间的一丘荒茔,半块残碑。当年他一剑刺伤傅汉卿,乘夜驱马绝情而去,也曾在此荒丘之前,驻马不前。而今又刻意将狄一引至此处。
  太深的夜色,太长久的岁月,无论狄一如何运足目力,也看不清碑上的文字。
  狄九看着狄一那惊疑的神情,微微一笑:“你不必猜了,这里埋的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夫,他的名字,叫王大牛。”
  在狄一愕然的目光中狄九徐步踱到坟前,伸手轻轻拍在残碑之上:“他老实,忠厚,本份,有一把子力气,家里有几亩田,娶了个不漂亮,但很贴心的妻子,而且生了一个据说是虎头虎脑的儿子。他不富有,但可自足,他觉得他可以一世过得快快活活,等着儿子长大,娶媳妇,生孙子……”
  狄九这样的人,居然会用如此平和的语气,说出这么长的一串看似平常,事实上却极之诡异的话,狄一莫名得觉得心头发紧,头皮发麻。
  “直到有一天,他的儿子忽然不见了……”
  狄一微微一震,若有所悟。
  “然后,他的妻子为了儿子哭瞎了眼,他卖了房子卖了地,带着瞎了的妻子到处寻找他失踪的儿子。一年又一年,他的儿子找不到。他的妻子疯了,在一个这样的夜晚,大叫着儿子,跳进了湖水里,就再也没有起来。王大牛抱着老婆的骨灰接着上路,后来,他老了,穷了,生病了,没有力气了,然后,只能讨饭过日子,再然后,在一个很冷的早上,死在本城的街市上。据说,是有个当地的善心人看他可怜,捐了点钱,才让他死后有黄土埋身,一碑刻名。”
  如此淡淡然地讲述着一个普通人的生死苦难,狄九的语气无悲无喜亦无痛。
  然而,狄一自己却莫名升起一种彻骨的寒冷和锥心的痛。他只能怔怔望着狄九,说不得话,言不得声,忽然间发觉,自己很难再指责他任何事。
  狄九却倏然大笑起来,他仰天长笑的身姿孤傲到了极处:“哈,狄一,你这表情真好笑。我有告诉过你这是我父母的故事吗?这根本就只是一座荒坟,这些也都根本就只是我临时编出来的话,你竟然如此好骗。”
  狄一只是望着他,任他如何长笑狂语,不驳半句,不接一字。
  他人眼中的厌恶愤恨变成怜悯,反而让狄九感到难以忍受:“行了,这故事真的与我无关。”
  狄一轻轻喊:“狄九……”
  这语气里少有的温和,让狄九皱着眉打个寒战,回头狠狠看了狄三一眼。
  狄三笑笑才道:“这是真的故事。但那故事里的人,与我与他都没有关系。那个失踪的孩子叫王富贵,在我们之中,排行二十三。”
  狄一眼神微动,二十三?那个他们之中学武最快,却学不会狠毒存活之道,至死还不肯忘记自己名字的孩子。那个与狄三相知,被狄三杀死,却也最终让狄三可以在影卫之中,保留下一丝血肉活气的……笨蛋。
  凝视狄三那依旧懒洋洋的笑容,忽然间,狄一明白了许多。
  “你们是怎么查到这些的?”
  “还记得十五和十九吗?”狄三答道。“对于自己的来历,我们这些早已经没有了过去记忆的影卫,谁不都还是有几分好奇。那两个说要过安静的日子,跟着莫离管理文档,虽然关于影卫的资料是对他们保密的,但是这么多年,只要有心,总能找到机会翻查。而在知情之后,透露一些给曾有过相同经历的人,彼此分享,也很自然。”狄九淡淡说明。
  “他们透露给我的并不多,或许,他们自己能查到的也很有限吧。我知道王富贵的来历之后,就安排人去查他的父母亲人,查出结果之后,便立刻派人寻找狄三。”
  “他找我聊了很久,然后,我答应帮他。”如许生死大事,狄三说得却是轻描淡写,眼中依然带笑,尽管那笑意入骨奇寒:“七百年了,他是第一个站出来与修罗教正面为敌的影卫。不管他有怎样的私心,怎样的阴谋,我只知道,如果没有他,也许我一生一世,也不敢去想报仇二字,也许我……”
  狄三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了,他咬了咬牙,才道:“是啊,我是个弃儿,我没有父母亲人可念,可难道我就不该去向修罗教讨还他们欠我的债,就算不为了我,只为了那个与我同住数载,却被我杀死的人,我也该做些什么吧?”
  他望定狄一,再笑,那笑容竟是惨淡的:“狄一,我知道你是孤儿,你没有失亲之痛,你不象二十三有一个至死都不肯忘的名字。但是,难道你就真的不怨不恨,你就可以去感激修罗教把你从街上捡回来,让你从人变成兽吗!”
  狄一默然不语,惊涛骇浪皆在心头,那些血腥黑暗,恐怖残忍的过往,呼啸之间,尽在眼前。
  痛吗?恨吗?苦吗?
  这些年安静幸福日子,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一切。却原来,不是忘记,只是不敢去想。
  想得多了,只怕就沉进那黑暗血海,一生一世,挣扎不出。
  然而,这一刻,往事历历在目,他却必须用尽所有的力气,才不至颤抖失态。
  “是啊,现在修罗教披上羊皮,要学做好人了。废除影卫制度了。当年那些把我们抓到总坛的人,那些决定我们命运的主事者,也多已死了。那些训练我们,折磨我们的所谓教头们,也都在我们成长强大之后,利用一次次训练的机会,被我们合乎规则地一一杀死……可是,你是不是认为,因为他们死了,现在我们就该认命了,现在我们就应该什么也不做了?”狄三切齿冷笑:“我不知道狄九到底想干什么,我只知道我想要做什么,狄一……”他几乎是有些狰狞地望着他“你却知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狄一不说话,只低头望自己的双手。
  他想做什么,他能做什么?要怎么样,才对得起自己的心!他怔仲良久,才能抬头问狄九:“你可查出你自己的来历?”
  “没有。”狄九坦然道:“我是天王,当初又是下任教主继任者。我的资料是教内最高机秘,莫离不会给任何人接触的机会。幼时的事我全记不得了。说不定我象你一样是孤儿,象他一样被抛弃,当然也可能,我是一个有父有母被诱拐的小孩,或者……呵呵,有区别吗。如果不出意料,就算我曾经有家人,现在我的家人也早已被神教斩俗缘的时候杀光了。”他傲睨狄一,冷冰冰道:“不过你不必同情我,更不必替我设想我的过去可能是如何的可怜。我做这一切,为的是我自己,和父母亲人没有关系。就算是报仇,我也只为我自己的心。”
  他伸手再拍拍墓碑:“就算这坟里埋的不是王大牛,是我的父亲,又如何?天伦之情?父子之爱?那是什么?你懂吗?我是不懂!就算有亲人曾为我受尽折磨,又怎么样?我明明找不到什么感触来。就算是我的父母现在大难不死,在等我回家,我也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去过那承欢膝下的日子。我要对付修罗教,因为它折磨了我,因为它没有给我选择命运的机会!尽管,也许我本来的命运,现在已让我不屑一顾,可是它没有给过我选择!我要对付修罗教,也只是因为它挡在我的前面,如果我不除掉它,它就一定会除掉我。”
  他朗笑一声:“我和狄三,都只想做自己选择的事,对得起自己的心,你呢,这一生一世,你可曾痛痛快快,做过一次对得起自己的抉择?”
  狄一默然无语,只是忽地伸手,抚上自己脸上的伤痕。
  当年,毁容时何其坚决残忍,为的,也只不过是,无比痛恨这张脸。
  然而,他那时所能有的最大的决绝,也只不过是痛恨一张别人给他的脸。
  夜风中,他的声音几乎是飘忽的:“为什么要说这些无情的话?如果,你告诉我一个悲惨的身世,也许我就真的完全无法再责怪你,也许,我真的会站在你这一边。”
  “我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也不是不懂装可怜,只是,忽然之间不想说这种假话了。”狄九负手望月,轻轻叹息一声,显见心中也不是不郁结的。
  “你只不过是受不了他同情的眼神,忽然间就不屑说慌乞怜了。”狄三失笑摇头:“就你这样,还敢自命枭雄。”
  狄一竟也莫名地笑了一笑,复问:“其他人呢?他们怎么选择?”
  狄九哈哈一笑:“除了我们三个,还有谁曾有勇气,有力量,有心志,完全摆脱修罗教的阴影?我们这些人,当年能活下来,都是没有了良心抛弃了感情的。就算是现在,了解了过往之事,也不是谁都有足够的血性之气站出来。对修罗教不是不恨的,只是他们不知道,从那里走出来,他们还能怎么活。他们能做的,不过是左右摇摆,肯主动悄悄给我通信息,但不肯明着和修罗教对立。如此两边讨好,无论谁胜谁负,于他们都无损。”
  “如此看来,你的实力仍然很弱。”狄一淡然道。
  “自然。”承认现实,却无损于狄九眉宇之间的傲岸:“否则我何必耐着性子同你说这么多的废话。”
  狄一抬头望望远方明月,徐徐吐出一口气,神色即似释然,亦似悲凉:“对修罗教,我不是不恨。只是我有妻子有朋友,现在,在我心中,这些似乎已经比那些恨重要太多了。我不打算为了仇恨,毁掉现在拥有的这一切。”
  他凝视狄九:“阿汉让我来劝你,提醒你,现在,我想我不必浪费这样的口舌了。你想做的事,果然谁也阻止不了。我们有着同样的过往,无论你是为了野心,还是为了复仇,今夜你对我说的话,我都绝不会泄露给修罗诸王。以后,只要你不伤害阿汉,我也不会与你为敌。但是,阿汉是我的朋友,他被你背叛,已受伤至重,再经不起我也叛他一次。无论你说多少理由,讲多少利害,无论我是否有苦衷,有深仇,这次我若与你站在一起,就是负他,这种事,我做不得,也不能做。”
  他深深望了狄九一眼,再看看狄三,忽得重重叹息一声:“今夜一别,也不知你们还有没有命同我再会,好自为之吧。”
  最后一句话交待完,他转过身,再无迟疑,决然而去。
  只是,离去的步子,如此缓慢沉重。今夜的这一场抉择,于他,实比一次生死之战,更加沉重,更加艰难。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何人可信(上)

  “真没想到,你居然就让他这么轻轻松松走了。”遥望狄一身影消失的方向,狄三笑道:“既然谈不拢,你不杀他?”
  “他不会出卖我们的,凡事不必做绝。留点香火之情在没什么不好。”狄九沉声道:“傅汉卿不会记恨我刺他一剑,却永远不会原谅我杀死狄一。”
  狄三微微诧异:“你还在乎他原不原谅你?”
  狄九挑眉冷笑:“原谅我不需要,可我更不需要傅汉卿这样的敌人。”
  “你怕他?”狄三更觉不可思议。
  “是,我怕他。”狄九承认得连他自己都觉得过于坦白:“我和他在一起那么多年,处心积虑,始终探不出他力量的极限在哪里。他胸中所知的武学似乎没有尽头。这几年我能撑过去,不过是因着他不肯真正出手对付我,反而有意无意在拖延修罗教罢了。一旦他记恨于我,尽展心中所学与我为敌……”
  狄九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间不想再假设下去了。承认自己的存活仰赖于那个遭自己背叛之人的包容是一件极难堪的事。而要接受,自己的未来,依然决定于某人是否容情,更加叫人尴尬。可是,他终究是有那一股傲气,所以无论如何,不肯自欺欺人,让自己好过一些。
  狄三怔愕过,又觉了然。原来,狄九迫不及待地期盼一场决战,只不过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能走出那人的阴影。受人恩典,仰人鼻息,这样的生活,狄九怎么会甘心!
  “管你是为着什么呢?你不出手对付他总是好事,我也免得为难。”狄三耸耸肩,漫不经心道。
  狄九冷冷望他一眼:“我要回去了,你也可以请便了。”
  狄三笑道:“这么快就赶我走,不是马上要大决战了吗?你就没有什么要交待的?”
  狄九信步往夜色深处行去,眼角也不扫他一眼:“有事我自会以密讯唤你。希望你也能记住,以后这种自作主张跟人通消息的事不要再发生了。”
  “不到最后关头不透露消息?我就知道你信不过我。”狄三懒懒一笑。
  狄九袖手而行,似慢而实快,转眼已至远处,闻言身形忽然缓了缓,却又继续悄然没入冰冷的黑暗之中。
  我连自己都不信任,又怎么会去信任你?
  只余狄三静静立在坟前,遥望这漫天漫地无穷无尽的黑暗,俯首再看那半块残碑,一直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终渐渐溢出深深悲凉,伸手抚在碑上,指尖冰凉一片。
  他想要为死去的人做些什么的心情是那样迫切,可是,为那还活着的人,他又该做些什么呢?
  月色隐于乌云深处,人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旷野寂寂,无人看得见他眼中深沉的光芒。
  不信任何人吗?也包括那个同他合作的明王吗?
  他低落的笑声,在夜风中寥不可闻。
  真是一场让人期待的决战啊。
  狄九回到苏眉的住处时,那美丽的女子,已不知在灯下等了他几许时光。见他披一身月色霜华而入,含笑迎上来,替他解外袍,为他除冠戴,笑语柔声,只问寒暖,高嗔低唤,也不过是张罗着下人奉热茶,备宵夜。
  对于那个所谓的老朋友到底是什么人,他们又到底谈什么谈了这么久,苏眉则不问一字。
  她从来都是个知心知意,谨守分寸,让人感觉极舒服的女子。
  然而,这一番寒夜相候,问暖吁寒,才不过几句话,便听得外头有下人高声传报:“爷,明公子来访。”
  “明公子?”
  这个陌生的称呼让她的主人微微挑了挑眉,眼中那幽深的光芒一闪而过,这才低首对她笑道:“我又有朋友来访,今晚怕要在书房好好聊些时辰了。这大冷的天,你便不用在厅里候着了,去房里歇着吧。我这边事完了,自然去陪你。”
  苏眉只问了一句,是否要备酒菜香茶,得到否定回答后,便再不多说半句地含笑退去。
  回了房间,卸了钗环,洗漱之后,挥退了侍女,解帐入寝。
  她从来是个听话的女子,即然她的主人让她回房休息,她自然要在那锦榻纱帐之中,安静地等待。
  房中再无旁人,紧紧门户,密密纱帐之下,没有人看得到她的动作。
  她轻巧无声地揭开床边墙上的一幅名画,画后竟有一块巴掌大的小木门,小心地再打开木门,里头露出的却赫然是一截铜管。她把耳朵贴在铜管上,凝神细听。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顾留在温柔乡里,却把苦活累活全抛给我,我要不上门,你是不是要等我把事全办完了,把那帮子武林正道全炸死了,你才记得要从美人窝里出来?”
  “用得着这么气急败坏吗?那么点事,难道没我你就办不成?”
  “这么点事?一口气要杀掉上千个所谓武林正道人士,也叫这么点事?”
  “行了,办得怎么样了,你给我一句话就行了。”
  “我办事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现在消息早就满天飞,那帮子武林正道高手肯定会一群群拥到落凤岭来找被咱们藏起来的宝藏,就算这帮想钱想红了眼的家伙不自相残杀怠尽,最后也会被一气炸成碎片。”
  “希望不要出差错。”
  “当然不会有差错。那帮子家伙一听说宝藏,什么都顾不得了,真可笑。我已经在落凤岭对面追月峰上,找了一处风景最漂亮最舒服的地方,让人搭好了赏景台。到时候,咱们就去,吃酒吃菜抱着美人,看看他们最后会有多么狼狈。对了,你要把你那个苏美人儿叫去,也由得你。”
  “这种事不要扯上她。”
  “行行行,你的美人你护着,我还懒得管了呢。总之这次把那些碍事的家伙全清除了,我们也就可以全神对付修罗教了。”
  “你也别太轻视他们,这几年他们这帮贪心的家伙,给我们造成过多少麻烦?到时候把我们的精锐人手全调过去,以防差错……”
  ……
  ……
  安静地,不发出半丝声息地听着那惊天动地的阴谋,然后从容而小心地把一切恢复原状,不留半丝痕迹。
  苏眉拉起温暖的被子,把自己紧紧包裹,却依然觉得冷。
  这样的生活,不知哪一日是尽头。
  她是从不对任何可疑的事多问一句,从不对那满书桌的文册多看一眼,然而,那只不过是因为她知道,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不会放在自己眼前的。
  窥查机秘之道,她其实有极丰富的经验。高官,王候,将军,富商,再到她如今的主人。辗转多年,她总是无声无息地探查到各种各样的机密,从不曾被人查觉过。
  然而,每一次倾听那些隐密之时,总是手心冰凉,总觉得,下一刻,一切就已走到尽头,她那脆弱的生命,转眼就将化为烟云飘散。然而,这样的生命,她无从挣扎,也无从摆脱,只能一次次继续那几乎是必死的冒险。
  这样静静得等了很久,很久,等到房门轻开,等到那人不动声息地来到床上。
  她轻柔无声地缠绕上去,忽然间,不想放开。
  “怎么回房这么久,还这样手脚冰凉?”那人的声音极柔和。
  即使彼此不过是一场各怀心机的游戏,她也还是忍不住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声音极轻极轻地说:“爷,你不在,眉儿很冷……”
  狄九有一刻微微出神。
  那么多年岁月弹指过,是谁总呓语着“很冷。”在每一个夜晚紧拥不放。
  那一夜,他没有再放开她。
  月凉如水,透窗纱。看他极尽温柔,看她极尽柔顺,恍惚是一场极动人,极美丽的欢娱。然而,以后的日子里,苏眉忆起那夜时,感到的,却只有落漠和悲伤。
  那么欢乐的他和她,其实,都只有悲伤。
  那一夜之后,他便离去了。
  天明时,她送他行出很远很远。
  从来不对他的来去做什么勉强的她,一反常态地哀求他多留几天,乞盼着他不要离开,不管有什么大事,先搁下吧,她的生辰快到了,她想他在身旁。
  而他,只是温和地笑笑,语气柔和,却极坚决:“我有些事,办完就会来,一定赶得及,给你庆生辰。”
  她没有再挽留,只遥遥望他飞马而去,直到天之尽头,再不见他的身影。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何人可信(下)

  狄九离开的次日,苏眉特意领了侍女去佛前上香,为狄九卜问吉凶。恰恰卜得一支上上签,当下喜之又喜,再三不舍,于指间抚挲良久,方才持签去向那解签的白眉僧人细问签文。
  年迈老僧所解签中之意,皆为大吉之兆,苏眉复又欣喜羞涩,含笑吩咐身旁丫头重重赏了,这才心满意足地佛前三拜辞别而归。行至门前,却忽然止步回身,看那满殿香烟袅袅,在风中扶摇。飘忽的青烟之后,时隐时现的佛像宝相庄严,眉眼间慈悲无限。方才的满脸喜笑犹在,眼中却忽而怔怔落下泪来。
  身旁服侍的丫环吓了一跳,惊呼:“小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苏眉忙换了安静温婉的笑容:“没什么,只是忽地想念起爷来。”
  侍儿也连忙应景陪笑:“小姐,你对爷的那份心思,便是铁石人儿也要感动了,何况爷还是个知疼知热的有情人呢。你放心,爷必是能在你芳辰之前赶回来的。”
  苏眉只是微笑,并不再多置一语,只徐徐出了庙门,入了轿子,轻轻放下轿帘,将这轿外的红花绿柳,明媚春光,轻轻隔断。
  庙内来往人流不尽,求签问签的世俗男女不绝,人人都关心着自己的福祉因缘,谁也不会注意,老僧重放回签筒里的上上签,与苏眉所求,已不是同一支了。
  数日后,修罗教总坛之内。瑶光轻巧地捏开一支竹签,抽出其中一块寸许的细绢,凝神看过,笑对身边的萧伤道:“你那风信子得到的消息确实不错,他是要对那帮老是给他找麻烦的大侠们动手了。”
  “废话,现在满江湖都在传宝藏的事,藏宝图出了一张又一张,那些不长脑子的家伙成天为那几块破画布打生打死,狄九的手下的精锐精锐也大多调动集中到落凤岭了。我这要再猜不出狄九的心思,这大鹏王就别当了。”
  “你只探得狄九动手的地方,却查不出他大举行动的时间吧?”瑶光笑吟吟一扬手中细绢:“还不快来请教我?”
  萧伤诧异:“以前还以为你是吹牛,原来你那些徒子徒孙,还真有人混到那小子身边去了?佩服!”
  瑶光只是微笑,并不细说究竟。
  身边的人总笑称她为天下第一老鸨,狐狸精的总头目,所以经常有人会误会,她手下的得力之人,都是靠那内媚之术,烟行媚视之辈。但是其实,天下男子各式各样,能吸引天下男子的女子,自然也各有不同。无论是冰清玉洁的,才华出众的,善解人意的,阅历过人的,天下女子,只要是有能收伏男子之心特别之处,她和她的手下发现了,都会找机会一一收罗。至于对方愿不愿意,那就不是她们费心考虑的了。既然被她们看中,这些女子就根本没有机会不被她们网罗。修罗教这魔教的名头,不是白来的。
  苏眉被选中,缘于当年狄九巡视分坛时,她在分坛教众以及总坛所有追随天王同行的教众面前一场惊世之舞。有人记下了这女子的歌舞之艺,绝世之姿,传报上去。瑶光甚至没细看,只吩咐自己的得力弟子去看看,若是可用之材,收纳便是。
  她的弟子是怎么看中苏眉的,又是用了什么手段让苏眉低头顺从的,她都从未费心去理会。世代以来,乾达婆王及其直系下属的行事手段从未改过,世间无数女子都只得屈服于这样的命运。
  苏眉成为乾达婆王九宫诸部的一员,接受训练和教导,然后承担起刺探各种机密的责任。她在短短数年之间,历任多位主人,不是位高权重,就是富有四海。这其中,本来就有修罗教推波助澜之功。
  然而,谁也想不到,当年一舞,不但彻底改变了苏眉的命运,让她由一个容华渐逝的名妓,变成日夕处于生死之地的密探,也令得修罗教最大的敌人,来到她面前,微笑说:“观你一舞,怎生得忘。”。
  就这样,瑶光不费吹灰之力,就在他身边安插下了耳朵和眼睛,做到了萧伤费尽力气都做不到的事。
  瑶光不是不曾动念,想要借狄九探望苏眉之时,集合人马围杀。但狄九每次去苏眉处都是行踪不定,事先全无消息,要临时围剿不可能,要派大批人马长期布伏,又怕暴露苏眉这个难得的眼线。再加上纵然如此能杀死狄九,也不能将他手下的精锐还有一直不露面的明王同时跟着一网打尽,最终也还是难以尽除大患。所以瑶光才按捺心绪,下了死令给苏眉,坐等时机,非重大情报,无需冒险查探,无需出面传递。两年时间,直至今日,苏眉才递出了第一份密报。一份密报,就已经值得这两年的潜伏。
  望着手中密讯,瑶光唇边笑意不止。
  碧落淡淡道:“即有如此大事,咱们无论如何也要凑凑热闹了。”
  萧伤笑道:“真不知道那些正道人物脑子都长到哪里了,这么多年了,还是认为宝藏这种东西,是永远不会被用掉的,只会永远蹲在某个山窝子里,等他们去找到。虽说他们一心要找死,但这么多笨蛋,不利用一下,多么可惜。”
  夜叉只冷冷道:“确定好时间,我召集冥军。”
  瑶光笑道:“急什么,我们各自的人马都要召来,再商议如何协作行动。”
  “厮杀决斗,素来是冥军的事,指望你们的手下能帮上多少忙?”夜叉毫不客气道:“靠你手下的美女美男骚首弄姿?唆使人去自杀?还是靠你那帮风信子东查西问,用人家的隐私逼人寻死?嗯,对了,碧落你的那帮手下,好歹还能躲在老远的地方放点毒药什么的,算是有点小用处吧。”目光冷冷扫视三人都不太好看的脸色,夜叉语气依旧冷硬:“你们本人到就行了,那帮小卒子,来不来无所谓。”
  眼看局面又僵起来了,龙王赶紧打圆场:“决战之事,自是多要倚重夜叉。但他们几个的下属虽然打仗不是本行,里面也有不少高手。此役关系重大,不容有失。那明王至今难测高深,所以还是要小心防范为佳,能多带些人手就多带些好。照老规矩由我坐镇总坛,静候佳音,成则为你们庆功,败就……”
  四人一起怒视他,龙王干笑一声:“败就……当然是不可能的。”
  局面略略缓和,除夜叉外,其他人也都勉强笑两声,以表明大家是同一阵线的伙伴,此刻仍然合作愉快。
  勉力笑笑之后,瑶光忽然轻声道:“要不要告诉他?”
  大家互看一眼,异口同声:“当然不行。”
  萧伤立时道:“咱们找理由,先后离教就是。”
  碧落点头:“偷偷调动人手,别让他查觉。”
  夜叉冷冷道:“我的人本来就从不向他报备,就算倾巢而出,他也查觉不了。”
  大家达成一致意见,再看看彼此的神色,除夜叉外,其他几人,终是不由自主地深深叹息了一声。
  ————————————————————
  不知不觉中,总坛每天早上的议事会,出席的人越来越少了。
  夜叉本来就长年不在总坛。
  最近又正好轮到萧伤巡视四方。
  瑶光接到飞讯,说是某地发现了一个姿色极佳的可造之才,可承衣钵,于是高高兴兴出门找新徒弟去了。
  没多久,赵国分坛又出了些变故,其他人既然都有事缠身,自然只剩碧落能出面处理,于是她匆匆而去。
  所有人的离开,都合情合理。傅汉卿又什么理由去怀疑,去联想呢?至少在莫离看来,多病的教主,对于这些来来去去,分分合合,都只是安静地接受,并不曾多说什么。
  只是人走了好几个,事情可就全压在剩下的人身上了。傅汉卿虽然很努力地想要多做些事,不过到底体弱,大家也都不忍心让他多烦心,于是坐镇总坛的龙王莫离,不得不咬牙用自己的老骨头硬顶了,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处理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无数的教内琐事。
  因为太忙了,便没有太多空闲注意教中的其他惊变。所以,当狄一再一次手持教主令牌,一路通行无阻,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跑去和教主大人话家常时,他接到消息,已经晚了一步。


第一百一十八章 谁是内奸(上)

  阴森的殿宇之中,冰冷的神像,高不可攀。
  仰头望着那即似悲痛,又似欢喜的修罗容颜,傅汉卿情不自禁,伸手拢了拢身上那宽大的皮袍子。
  最近他很喜欢散步,午后便爱趁着阳光的温暖,四下走走。可是,明明是怕冷的他,却经常又会不知不觉,离开温柔的阳光,走入这寂寥冰寒的修罗殿来。
  殿阁空旷,四下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明,也没有灯光。让人分外感觉寒冷。黑暗中的修罗神容,更加隐约渺茫。仿佛随时都会化为实物,踏入人间。
  地狱里的修罗,是恶毒狰狞,还是心怀慈悲?为何这只为初代修罗王所建的神像,即威仪恐怖,又温柔悲痛?
  其实,傅汉卿最近很想进寒冰窟去看看,他很想走到狄飞的冰棺前,凝视他沉睡七百年的面容。
  只是,这历代教主的遗体保存之地不可泄露给其他弟子,诸王又极为讨厌下跪磕头这种开机关的方式,要他们一起来陪他开那机关却是极难。细算起来,傅汉卿竟有十年时光,没再走进那里了。只是最近实在是有些焦燥,进不了寒冰窟,便情不自禁,来到这里,凝视那沉默了足足七百年的修罗神像。
  碧落瑶光萧伤夜叉,一个个地离去,明明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可他却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想要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却又没有任何立场来阻止。除了这样的等待,他还能做什么?
  心口又开始闷闷地痛起来,低弱的咳嗽声,空洞地回响在偌大的殿宇之内。
  这个身体真是糟得不能再糟了。
  他有些迷茫地想着,身不由己地背靠着巨柱,坐倒在地,把身体的重量完全交到后背的柱子上,双手紧紧环抱自己,疲惫地闭上眼。
  真奇怪,他明明没做什么,却总觉出奇地累。他明明非常非常想要大睡一场,却总是无法入眠。
  他闭着眼,再一次努力尝试睡去。头疼得厉害,黑暗中,似有群魔乱舞,地狱翻覆,血池尽泄,而修罗出世。
  修罗是谁?狄飞,还是狄九?
  隐约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在狄飞身边的日子,他好象经常挨打,却能睡得象猪一样安乐自在。为什么现在很多人都对他很好,他却连简单的一次安睡都不能得到了。
  头疼得几欲裂开,他伸手抱头,身子缩作一团。这是怎么了,明明是不怕疼的,为什么还是觉得难受?
  迷迷茫茫抬眼,头顶神像,三首而六臂,每一张脸,或威仪无限,或痛楚莫名,或无悲无喜,每一张脸,都渐渐幻化成同样的面容,那是谁,狄飞还是狄九,又或是狄靖,狄一,狄三,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
  他不是记忆力天下无双吗?他不是一眼能分辩出人们面貌中最不易查觉的特征吗?他不是从不曾认错他们之间任何一个吗?
  然而,那是谁?修罗是谁?谁又是修罗?
  终于,他支持不住,痛极而倒地,耳旁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阿汉。”
  那声音熟悉而清朗,绵绵无尽,竟似晨钟暮鼓,入耳而不绝。
  傅汉卿身子一震,一僵,然后慢慢松驰下来,抬头处,天地又复清明。
  大殿依然是大殿,神像依旧是神像,所有幻境皆化云烟。
  傅汉卿用手撑地想站起来,却发觉自己出奇地软弱,仿佛什么力气也没有了。叹口气,只好喊:“我动不了,你进来。”
  狄一前些日子离教之时,傅汉卿曾以令牌相赠,见牌如今教主,在修罗教行事极之方便。
  其实,照常理来说,谁会能手持一块令牌就四处进出自如,连诸王都不知晓。偏偏自傅汉卿受伤体弱之后,大家为了照顾他的心情,刻意重视他的意见,尊重他的权威,诸王都吩咐过,对于他的令符和命令,不必事事都要通知他们。当然,能得到诸王如此信任,也和傅汉卿不争权不揽事,令牌令符这种东西,基本上放在房里当摆设,从来不用分不开。再加上最近诸王皆去,龙王莫离一人忙得晕天黑地。拼了命处理公务时,如果有人跑来打扰,他的脸色当然就谈不上好看,下头的人知机,自然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得此之便,狄一居然凭着令牌就真的出入无阻了,进出修罗总坛如到邻家串门一样简单。他一到总坛就奔傅汉卿的住处而去,从芙烟那得知傅汉卿出去散步,极可能是到了修罗殿。他也不耐烦坐着等傅汉卿回来,就立时奔修罗殿来了。
  只是修罗殿毕竟是禁地,他也不便擅入,隔着很远,便向着修罗正殿这边运内力喊了一声,原以为傅汉卿闻声就会出来,没想到里头却传出一声:“我动不了。”
  狄一吓了一大跳,也顾不得禁地不禁地,顿足飞掠而至,一掌向殿门拍去。
  因他情急,用的力极大,那巨大的殿门被震得大开,千万道阳光从他身后照进这黑暗的殿宇。他的身形却比阳光还要快,直扑到傅汉卿身旁,一把扶住他:“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眼神极为焦虑,语气更是关切,傅汉卿却只怔怔看着这刹时间便照亮世界的满地阳光,然后才抬头看看这个把光明带进来的朋友,终于轻轻笑起来:“刚才我终于明白你们平时所说的入魔入障是怎么回事了。谢谢你叫醒我。”
  他伸手,轻轻合在狄一扶着他的手背上,心中忽觉出奇地柔软。只觉心胸和目光都被这一地骄阳给照得开阔起来。
  原来,有朋友,是这么这么好的一件事。
  这一生,纵失去许多,承受许多,其实也得到了许多吧。
  原来,除了吃吃喝喝,除了在星海里睡大觉,生命里,其实还有很多极美好,极快乐的感觉,即使那并不是爱情!
  以前的独善其身,也许真的有许多不对,这十丈红尘历遍,几世翻覆受尽,也许未必全然是错。
  狄一不知他心意变化,愕然问:“你说什么?刚才怎么会动不了?”
  傅汉卿只是微笑,一手扶在他身上借力,轻松地站起来,笑道:“刚才是动不了,可是你来了,我就好了。”
  狄一听得莫名其妙,傅汉卿却只凝视他问:“那边如何?”
  狄一叹口气,摇摇头。
  傅汉卿苦笑:“我也知道,他不是可以劝得住的人,请你去,也不过是抱着侥幸的希望罢了。”
  狄一叹息:“我原以为我比别人了解他,对你们的事知道得比别人清楚,就连听说他害了你,也没有多么恨他,而是觉得可以理解。可是这一次,我发觉,可能我从来就没有懂过他。”他叹着气就将与狄九见面的经过述说了一遍,巨细无遗,绝无半点隐瞒,包括狄三的立场和自己妻子当年刻意将自己引离傅汉卿身旁的真相,亦都坦然相告。
  傅汉卿只是安静地听,即使是知道狄三不顾他当年相救之情而帮助狄九,也没有什么不平的表示,纵然是听说了狄一当年那场姻缘的真相,也只是代他欢喜,终能以真心换得真情。只是听到后来种种,终于渐渐皱了眉头。
  当狄一说到最后的拒绝时,傅汉卿这才微微一震,轻声道:“我知道你也恨着那些事,你拒绝他,是因为我……”
  “不全是。”狄一坦然道:“还有我的妻子。我有极珍惜的人,不想把一生葬送在仇恨里。再说,他的复仇……背叛出卖杀戮利用一样不少,这和原来的修罗教,又有什么不同。”狄一深深叹息:“如果他当年做成了教主,只怕他现在还会亲自指挥,去挑选下一代的影卫吧。他憎恨影卫制度,可是你废止了影卫制,他却给了你一剑……”话说到这里,终是有了不平之意。
  傅汉卿不觉想笑,说不是全为了他,到底最后的不平,还不都是因着他。
  “报仇么,达到目的就行了,至于行事手法是否和当年那仇人相同……唉,过于光明正大的话,一般确实就没有什么机会报仇啊。所以。我虽然不觉得那样是正确的,但是这样的选择,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更何况,他也没有骗你么,他直接告诉过你,所有的复仇,都只是借口,他为的的确是他自己,这也算是坦荡啊。”傅汉卿摇头道:“至于他刺我一剑……”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为自己终于能用真正轻松的态度来说这件事,而感到快乐:“那件事有错的,不只是他。我也有很多不对,只是哪怕心里明明白白,哪怕一切都可以重来,该发生的恐怕也不会改变。我和他心里都清楚这些事,只是说不清楚罢了。”
  狄一皱眉:“你替他担心?”
  傅汉卿摸摸自己刚才紧皱的眉头,神色再次沉重起来:“我不止是替他担心,也担心瑶光那些人。他们都对我很好,我不想任何人出事,而且,这一次……”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道:“他能掌握我的一切,靠的的确是内奸,但内奸,绝不会是当年那些影卫,而应该是……”
  他的神情出奇地凝重:“内奸,应当是诸王中的一个。”


第一百一十八章 谁是内奸(下)

  “怎么可能?”狄一只觉惊愕:“诸王和他早就势同水火,再说了,以诸王在教内的地位,同他勾结能有什么好处?难道狄九还会让他们当教主不成?”
  “可是如果诸王中没有人同他暗通消息,他不可能知道这么多。”傅汉卿轻声道:“我的身体状况,我的起居习性,只要有心,其他的影卫都能探查得到,但当年我醒来之后,同诸王密谈,是没有一个闲人的。只有在场的人才明白我是想拖延他们的决战日期,希望保全双方。这种话是绝不可能对外人泄露半个字的。他们当时向教内弟子们公布的,是另一番话。”
  狄一了然明悟。狄九能一口咬定当年傅汉卿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阻止众人对他的报复,唯一的可能就是当日在场的人中,有人将对话内容告诉了他。
  “如果诸王之中有内奸,那这次行动只怕……”傅汉卿额上竟隐隐冒汗,忽得大步向外走去。
  狄一微微皱眉,但还是跟在他身旁并肩而行:“你想救谁?”
  “所有人。碧落、瑶光……还有狄九。”傅汉卿断然道:“纵然诸王之间真有内奸,狄九要彻底击败他们,也一定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我不想再让谁受伤害。”
  狄一沉默了一会,才道:“可是你说过,你并没有立场可阻止这一切,所以才让我去劝说提醒狄九。因为这是你唯一能做的。”
  “我以前似乎是错了?”傅汉卿的眼神略有迷茫:“我以前一直在想,我没有立场阻止。瑶光他们要惩罚叛逆,有他们的道理,狄九对修罗教的仇恨,也有他的因由,我不能让狄九不恨修罗教,也不能让瑶光他们忘记狄九的背叛。他们都有道理,都是正确,可是,无条件地依从那些冷冰冰原则道理,我是不是也太冷漠,太无情?”
  那一番自言自语,问得不知道是狄一还是他自己。然而,狄一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神色中的迷惘已经渐渐褪去,重现出那种安定明净。他凝视狄一,微微一笑:“我想通了。我不需要原因,不需要道理!我不想他们任何人受伤,就是原因,我是他们的朋友,就是我的立场道理。他们对我很好,是我的朋友,所以,我要去做朋友该做的事。”
  原来,想要保护一些人,帮助一些人,可以是这样简单的事。狄一拒绝狄九,放弃对修罗教的仇恨,又是为着什么道理原则立场。一切一切,仅仅是因为,他是他的朋友。他可以,他自然……也可以。
  狄一却只神情凝重望着他:“‘他们’待你很好,是你的‘朋友’?”
  “是,就算是狄九,也曾在很长的时光里,待我很好很好过。瑶光他们对我的心意不象你这绝然无私,可也是真心对我。”
  傅汉卿微笑,自当年中剑之后,第一次眸中亮起灿然光芒:“他们是我的朋友,是我想要关心的人。所以我没办法坐视他们任何人去遭受不幸,所以我总该做些什么。”
  狄一定定看着他,终于朗声一笑,淡淡然道:“好,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帮你,刀山火海,我总陪你闯闯就是。”
  无论是对狄九,还是对诸王,他都有许多愤恨,双方两败俱伤的话,他本应该是拍手称快。然而,他第一次在阿汉眼里,看到那样灵动,那样充满感情的光华。他终于看到阿汉在受伤之后,恢复了活力。于是,他这样淡淡说来,仿佛许诺与傅汉卿同去赴一次盛宴。
  傅汉卿也只是一笑:“你当然与我同去。”
  不再象当年初遇时,那样平和而冷漠地说,你做什么选择都是你的事,我都不介意。也不再似后来相见,稍有危险之事,便顾虑着不肯提出要求。这一次,面对这样以性命相许的承诺,他的态度,是如此地理所当然。
  狄一甚至愣了一下,然后怔怔望着傅汉卿,看他那样明亮的眼,看他那样明净的笑,然后,轻轻道:“阿汉……”
  那半句话因着心头真切的感情,说来竟是出奇地柔和,说到一半,忽得不想说下去了,反而仰首向天,纵声大笑。
  那样浩然清劲的笑声,直破云霄而去,惊得远处几只飞鸟,振翅急飞,于蓝天白云之间,久久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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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怎么回事?修罗殿是最高禁地,就算是教主也不该纵容他在这附近如此无状。”如飞赶来的莫离脸色铁青,显见怒气不小。
  他关着书房门安心处理教务,没成想好不容易手头的东西都批完了,打开门想喘口气,就听说狄一又跑来看望教主了。
  最近诸王瞒着傅汉卿搞大动作,莫离正自心虚,一听这消息,当即大怒,一脚把传信的弟子踹倒:“怎么不早来报?”
  可怜的下属,即不敢说,“是您老人家交待,办公事时不得打扰”,更不敢辩,“是您老人家和其他诸王下令,要尊重教主令牌的权威,不必事事传报的。”唯一能做的只是跪在地上猛磕头,口里一个劲喊“属下该死。”
  莫离也没空再同他们发脾气,急急问了傅汉卿的所在,就飞速赶去。
  因为跑得太快,年纪也实在大了,他赶到修罗殿附近时,已经是气喘吁吁,很是狼狈。再听到平素寂然无声的修罗殿那里,传来这么响亮的笑声,自是更加郁闷恼怒,终于忍不住怒声喝止。
  傅汉卿一见他出现,便冲过来,一把扯了他问:“瑶光他们要在哪里对狄九动手,什么时候?”
  这样直截了当,单刀直入,饶是莫离年老成精,一时之间,也受惊不小,竟然来不及想出什么巧辩之词来应付,只是立时怒目瞪向狄一。
  “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猜到的。龙王,你一定要告诉我,事情另有变化,让他们贸然出击,败亡的可能极大,要想办法阻止这一战。”傅汉卿话语匆匆。
  莫离皱眉道:“教主,你何出此言?”
  傅汉卿为难了,要说明内奸问题,就必须复述狄一与狄九的会面过程,但当初狄一曾对狄九许诺,当夜所谈的话,绝不会泄露给诸王,他又怎么可以让狄一失信。更何况,那内奸之事,不过是他自己的推测,没有半点真凭实据,这样的紧要关头,他就是说了,也很难让莫离相信。
  迟疑片刻,傅汉卿无奈道:“我一时说不明白,但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从不骗人的。你就快告诉我吧。”
  早在瑶光他们离开之前,莫离就与大家商量好,编出了七八套谎话,一旦傅汉卿生出怀疑,追问诸王下落,随时都能根据情况,找到最好的言辞应付。
  然而现在,傅汉卿追问得这样急切,这样焦虑,神情语气里充满了关心,让他可以真切感受到他身上的活力。
  他活过来了,这样鲜活地存在着,这样努力地想要去做一些事。那种活生生的感觉,与这两年多以来,看似快乐平和的游魂是完全不同的。
  自他受伤以来,大家用了那么多心思都做不到的事,忽然就出现在眼前了。那一瞬,即使是莫离,也莫名地生起一种欢喜与感动,又怎忍心再虚词骗他,于是实话也就不知不觉脱口而出了:
  “七月十六,落凤岭,追月峰。”
  傅汉卿有些傻愣愣地眨眼,重复道:“落凤岭,追月峰?”
  他一向懒散,又长年待在总坛极少出门,就算出门,行程一向由别人安排,乍听地名,根本不知道东南西北。心中腹诽,这地名之前,你倒是先把国名告诉我啊?
  好在狄一这个万能帮手在他身边呢:“落凤岭,追月峰,世间只有一处……”他抬头望望天色,忽道:“七月十六,现在从总坛出发,就算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只怕时间也很紧……”
  傅汉卿跳起来喊:“我立刻让他们备最好的马,我们现在就准备……”
  不等他说完,莫离已是变了颜色,一把抓住他,沉声喝道:“胡说什么,你这样的身子,怎能去那决战之地。到底有什么变故,你给我说个清楚明白,我赶去处理就是!”
  傅汉卿摇头,语气平静:“对不起,因为关系狄一的承诺,事情我不能说明。但是,我一定要去,而你一定不能去。不要忘记,每次变故都由你坐镇总坛的原因,以及你所承担的最高责任。”
  莫离微微一震,神色变得极为奇异,慢慢松开了手。


第一百一十九章 黄雀螳螂

  莫离身为龙王,很少离开总坛。一旦生变,总是由他坐镇总坛,因为他是身负传承之职的人。狡免尚知设三窟,七百年来,修罗教屡遇困境,几次几乎灭绝。如果不是因为常陷于危境之中,所以随时作着最坏的设想,定好了周密的应变之策,修罗一脉,怎可能至今传承不绝。
  龙王向来只管理密档文册,掌控教内机密,极少涉险。属下八部高手,亦很少离开总坛。那种种周密的防范和应变手段,其中的玄奥与机密,从来只有他一人知晓。一旦修罗教受到重大的打击,影响到生死存亡,就要靠他站出来全力保存教内的根基,以图他日再起风云。现在听傅汉卿说起传承之责,莫离不觉心头震动,失声问:“情况真的如此严重?”
  “是。”傅汉卿焦急道:“如果我们不能及时做点什么,修罗教这些年来的一切成就,都可能化为泡影,甚至动摇根基,面临灭教之危!”
  莫离脸色立时阴沉下去,后背冒出冷汗来。
  灭教之危,他已经应对过一次了!前教主失踪,诸王相继身死的时候,瑶光碧落等继承人尚未成年,十几年,都是他一个人苦苦支撑下来。现在就是危难再来,他也有自信可以应对,可以为修罗教留下未来燃尽天下的火种。然而,那样的情形,却是他绝不愿意再经历的!
  不只是因为那种艰辛和苦涩,更重要的是,今日的修罗教,已经不是当年的修罗教。如此威风,如此兴盛,如此渐渐走入天下人的眼中心中,不再受排斥敌视。若真有难,为了保全根基,为了万无一失,修罗教只能再次寻求黑暗的庇护,用杀戮和鲜血来换取生存。撕掉温情的面具,露出虎狼的爪牙,为了保卫自己而肆无忌惮地杀戮,为了消除任何一点可能的威胁,而穷凶极恶,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人!
  再次沦落入黑暗的修罗教,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天日,还有可能重见天日吗?这么多年,所有的苦心,所有的建设,都会化为泡影,得到的一切繁荣成就,都将灰飞烟灭。他可以保证修罗教的传承,但是,他没有能力,重建出今天的修罗教!一念及此,立时镇定全失,只觉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恰在此时,傅汉卿再次坚持道:“所以,你一定要留下来,而我一定要去。”
  莫离终于咬了咬牙:“便是我违背龙王传承之责,调八部天龙离总坛去赴援,也不能让你去,你……”
  傅汉卿不等他把话说完,只是伸手握住他的手。
  莫离初时一怔,随即便感到一股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正悄悄融进他的经脉之间。莫离复又一震,失声道:“怎么会?你……你……”他愕然望着傅汉卿:“瑶光说过,你的武功是恢复不了的。当年你中的散功毒根本没有解药,这些年我们……”
  “没有恢复,我只是重头开始练了。”傅汉卿微笑。永远怀念失去的东西,人是很难快乐起来的。不管曾失去过什么,只要还有勇气,还有希望,就没有什么大不了,总是可以重新开始。
  莫离只能瞪眼望着他发呆。重新练?说得真轻巧,谁不知道武功毁了就回不来,却可以重练?但自幼打熬勤练的功夫,在二三十岁,体格已定之后,再重练,就是练到六十岁也恢复不到一半。这家伙练的到底是什么神功,这才两年半啊……
  他震惊到无语,傅汉卿却没空顾及他心灵所受的震撼,只急道:“现在我可以去了吗?”
  “你武功虽恢复,但……”莫离仍旧迟疑。倒不是对傅汉卿的办事能力或应变能力信不过,只是想想傅汉卿那心慈手软的毛病,就不敢放他去往那杀伐地狱之中。
  幸好这时狄一挺身而出:“我陪他。”
  莫离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眼看傅汉卿的急切焦虑,狄一的安然坚定,心知就算他要挡,怕也是拦不住了。傅汉卿的武功既然恢复了,又是一根筋地立定了心思,他不让,难道他不会硬闯么!
  于是莫离只得苦笑一下:“好,我安排人手马匹给你。只是仓促之间,能调动的得力可信之人有限。你们先行一步,我再去想办法,在确保总坛根基无恙的情况下,我会尽量抽出最多的人手去接应你们!”
  这话说得平淡,可是其中却有无限艰难。他手中八部高手本来仅够在生变时保护总坛最后的根基,一旦调出人手,力量自然就会分薄。他是定了决心,宁可冒下守护传承失败的大险,而将全部信任,交给了傅汉卿。
  而此刻,傅汉卿语焉不详,他其实还根本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信了傅汉卿这个人。也认定了,对于修罗教来说,傅汉卿和他守护传承的责任,一样重要。
  傅汉卿也微微松了口气,再不愿耽误一时片刻:“事不宜迟,现在就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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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六,落凤岭已成人间地狱。鲜血染红了整个山岭。从山脚到山岭深处那个据说藏有宝藏的洞府之间,山道上遍布尸体。无主了的刀剑,还有断肢残尸,四下散落,空气中交织着新鲜的血腥和陈旧的腐臭。
  然而,即使是地狱之中,却也有人如鱼得水,有人欢喜兴奋。
  两个绿色的身影,不断在尸体之间奔走翻看。其中一人翻检尸体,查看地上的刀剑,还不时和另一人惊叹:
  “这不是那个什么关东大侠吗?”
  “嘿呀,这个是江南铁敢当。有名的正道人物啊……”
  “再瞧瞧这个……”
  “切,算了,有啥好瞧的?都是平时漂漂亮亮顶着正人君子的名头,一听见宝藏立刻变成红眼兔子的白痴。一个金豆子都还没见着呢,就在这里打个你死我活了。”
  “你以为我愿意瞧啊,这些人死得够难看,看他们我很伤眼的好不好?可是这些江湖名人都喜欢带好兵器,很多世家子弟还爱带着一堆银票出门呢,我这不是趁机发点死人财嘛。反正他们也死了,便宜别人不如便宜我。”
  “喂,我说你也小心点,咱们快点查完快点回去。这些人是没脑子,可是狄九要是派人潜伏在暗处呢?我们是来查看状况的,可别露了痕迹,否则鹏王饶不了我们。”
  另外那人撇撇嘴:“怕什么?上边不都安排好了吗?那个叛徒的人马藏在什么地方我们一清二楚的,等这群蠢货找到宝藏了,那几个混在他们身边当爱妾宠姬的大美女就去发现那些金银珠宝只上面一层是真的,下面全是假的,不让他们自己打起来。然后那几个混在正道当中的兄弟再拿上割断的炸弹引线前去邀功,说识破了狄九的阴谋,然后我们就躲在旁边看这帮杀红了眼的家伙奔向狄九的人马就好了!”年轻的风信子笑容满面,信心十足,觉得这次一切美好的成功就在眼前。
  他的同伴年长些,听了却也笑道:“话虽如此,还是多加小心为好。这次诸王各部可是一起行动的,大家都该努力给自家人挣脸。咱们要是出点差错,纵然无伤大局,鹏王脸上也无光……”
  话尤未绝,山道陡然震动起来,竟似有千军万马奔袭而来。
  二人相顾骇然!不对!如果是那帮正道人士被他们的人引去与狄九的下属死拼,走的应该是另一条山道,这个方向,是通向他们修罗教大队人马的藏身之地的!
  两人身手极快,一左一右,同时向山道两旁的林木中隐去。
  身为最擅潜踪匿迹的风信子,他们身上穿的都是与林间树木同样颜色的衣服,头上还插满树枝杂草,如此轻盈地跃入林木之间,立时便成为了树林的一部份。便是顶尖的高手,也很难查觉他们的存在。
  二人隐好身形后不久,便见几个黑衣人飞腾纵跃,奔驰如电地掠过,在他们之后,是无数的武林正道人士,红着眼睛,狰狞着面容,呼喝咆哮狂吼怒叫着冲过来。
  那年轻的风信子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阵仗,一时间惊得手脚冰凉。
  出什么事了,好象和事先鹏王讲的情况完全不同?
  那些正道人物怎么向这边杀过来了?照这种势头,很快就会和我教潜伏在此处的精锐对上了,这……他手忙脚乱地往怀里掏东西,不行,一定要发出信号,让他们回避,还没和狄九手下的叛徒照面,怎可自损实力。他心慌意乱,手都在发抖。
  他已经不敢想,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刚才在前头跑的那些人,好象,明明,是修罗教自己的人……
  手终于从怀里掏出信号烟,然后,他看到自己的手就这样凭空飞了出去,鲜血刹时间染红了他的视野。
  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痛。本能地张口要呼痛,口却被立时掩住,发不出半丝声音。
  耳旁传来一个极阴冷的声音:“事情的前半段当然是照你们的意思发展了,不过……你们的那几个内应,成功地带领了那些蠢货往追月峰那边冲的路上……”
  冰凉的手指,掐在那失去反抗力的男子颈脉上,感受着年轻人那充满生命力的脉动,品尝着猎物面对死亡的绝望:“忽然有魔教恶徒冲出来,一轮毒水喷过去,那些带路的美女啊,少侠啊,自然是躲闪不及的,下场自然也就惨不忍睹了。而那些愤恨到发疯的英雄们,自然要追着仇敌一路向这边来了,是不是。等他们碰上你们的大队人马后,场面一定会非常有趣。对了,那毒水可是用紧那罗王亲手发下来的机关药筒射出来的,又快又准又方便,被喷中之后,感觉是非常有趣的,你要不要试一试……”
  年轻人不能动一指,无力发一声,他只感觉得到有一个圆筒轻轻抵在了他的胸口,他只听得到皮肤溃烂的声音,他只感受得到,无以伦比的痒,和痛。若不是仅有的一只手也被制住,他会满地打滚,疯狂撕扯自己的胸膛,如果不是嘴被堵住,他会放声发出最痛楚的惨呼。然而,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僵直着身子承受着一切。
  可是,最后一丝神智清明,他却不是在为自己将要面临的,最凄惨的死法而恐惧。
  信号……他的信号,没能发出去……鹏王,教中兄弟……
  在至大的痛苦中,他还是努力坚持着睁大眼,望着对面的树林。在那里,他还有一个同伴……然而,他苦苦支撑着,支撑着,却终于等不到飞腾的信烟,等不到飞跃逃逸而去的身影。
  他只看见鲜血,慢慢地,冰冷地,从对面的林木中漫了出来。
  他的整个知觉,终于只剩下了痛楚,苦难与黑暗。两颗泪水,从他仍然大睁着,却已经是黯淡了的眼中,流了下来。


第一百二十章 战场惊变

  追月峰顶,绿树成荫,巨石成趣。
  古树下,巨石旁,一人广袖宽袍,携酒跌坐。
  峰后是千年碧波,万古长流,夕阳之下,美不胜收。
  峰前是并峙而立的落凤岭,遥遥是山青林密,飘飘是杀伐之音。
  不过他懒得看,也懒得听。只是倚树闲坐,自携美酒自斟自饮,自始至终,连眼也懒得睁一下。
  山林之间,是一种奇特的宁静。没有兽迹,不闻鸟鸣。禽兽亦有灵觉,这一片肃杀森然之气,早就惊得它们远远避去。只是这浩然天地,高山常在,长风凛冽,却是任人间福祸轮转,杀戮欢笑,红尘诸事历尽,不改,不变,不动,不移。
  山顶处风最劲急,树枝摇曳之间,时有落花孤叶,飘零而下。那古服高冠的男子,闭目而坐,身前却似有无形气罩保护,任是狂风劲急,身周丈余,竟不曾落下一花一叶,甚至连他的衣角,也没有被吹动半分。
  若非他目虽微瞑,依旧饮酒不迭,简直就要让人疑此为非血肉之躯,而是顽石所铸的人形了。
  “登青山之巅,承长风之劲,独饮美酒而笑看世俗争斗,此正潇洒名士当为,只可惜你空穿了一身好行头,空饮了一壶美酒,僵硬的脸实在找不出半点潇洒风流之气来。”
  银铃般笑语自远而近,初时尚自飘渺难觅,话至尾声时,那盛装华衣,艳光四射的女子便手捧瑶琴,俏生生立于眼前。
  狄九至此才微微抬眼,目光淡淡望来,右手向唇边一送,杯中美酒半点涟漪也不起,便被他一口饮尽。
  “看到我,你似乎并不吃惊?”
  狄九竟是微微一笑:“没什么好吃惊的。这世上,总有各种意外会发生。我随时可以去出卖别人,自然也随时会被其他人出卖,这有什么好抱怨。”
  瑶光微笑点头:“说得是。三年不见,你的心胸竟是豁达了许多。即然你如此看得开,我将会怎么对付你的手下,又会怎么破坏你的这一场局,想必你也是不想知道了。”
  狄九信手抛开酒壶,整衣站起,平静地说:“不必多说,动手吧。”
  瑶光眸光流转四顾:“急什么,佳客已临,主人却不肯接迎。明王真是好大的架子,至此仍不现身?”
  “现身?”狄九冷冷道:“你以为明王是什么人,我告诉你,他不过是个骄生惯养,骄奢荒淫,骄狂自负,却根本没有什么真本事,功夫连修罗教三流弟子也比不上的人物。这样的杀伐战场,他如何敢来,又如何肯来,就是来了,除了拖后腿还能有什么用?”
  就是瑶光也被这一番话说得一怔:“居然是这样么?”
  狄九负手冷笑:“神秘人神秘事,不过是因了神秘才可怕。一旦把那层纱掀开,也许根本一文不值。对明王,你们的所知,从来就少得可怜。”
  瑶光到底也是不俗之人,虽因狄九说的事实而震惊,却仍旧立时恢复了镇定,轻笑道:“无论他在不在,今日都是要动手的。只是在此之前,我却有一件事,一直想亲口问问你。”
  狄九不答话,只淡淡一扬眉,做一个询问的表情。
  “你恨我们是理所当然,你想自立门户,也自有你的理由。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杀阿汉?以他的心性为人,纵然你叛教而去,他也不会成为你的威胁。明明无碍于你,为什么,到头来,你竟不肯放过他?”
  狄九哑然失笑:“乾闼婆王,你也会问这种可笑的问题?丧尽天良的事你做得少吗?你的手下,哪个不是骗人感情,将人利用殆尽,再弃如敝覆的?”
  瑶光明眸中一片肃杀之气;“被我舍弃被我出卖的,不是我的朋友,没有我的亲近之人!我问的,也不是教主傅汉卿,而是阿汉,是我的朋友,是你的情人,为什么你一定要杀他?”
  狄九冷笑:“说得多好听。当年使尽手段,要我和他分开的不就是你们吗?我与他反目,不是正如了你们的心意。”
  瑶光美目深邃,微叹摇头:“当年没有看出来也就罢了。我就不信,十年来,你依然不曾想透,我们当年的一片苦心。”
  当年傅汉卿与狄九还没有回总坛,瑶光等人便已收到密报,知道二人在一起谈情说爱,极之亲密。要说狄九对傅汉卿是一片真心,绝无虚假,并无半点私心杂念,这话说出来,他们诸王是谁也不会信的。只是事即至此,要想阻止却又千难万难。傅汉卿是个死心眼,做的决定很难改变。而狄九,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即立下此心,更不会轻易动摇。
  威胁劝告逼迫狄九要对傅汉卿好?开玩笑。
  “你一定要对教主好,否则我们对你不客气。”
  “如果你敢对不起教主,我们绝不放过你。”
  这样的威胁于狄九不但是笑话,只怕更易激起他的反感和执念,甚至有可能连傅汉卿也恨上了。诸王商议再三,才决定反其道而行,以故意为难的方式来成全。
  想要让两个关系一般的人忽然间亲密无间起来,最快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给他们制造同一个强大的敌人。以狄九的性情,旁人越是压迫,他必越要尽力反抗,旁人越是反对,他必越要认真对待。不断反对,不断使出手段来拆散他们打击他们,让他们自然而然,携手并肩,全心全意地对抗,让他们为彼此的心意相通,彼此的携手合作而感快慰,让他们为每一次挫败对手的行动而相拥大笑。让一次次的考验,一次次的打击,来磨练情感,净化杂念。
  最重要的是,可以让狄九真正看到,傅汉卿可以怎样信他,怎样护他,怎样至始自终站在他一边。
  天长日久,即使本是出自利欲之心,也该生出真情真意了吧?即使本来别有怀抱,也该在不知不觉中习惯,永远有这么一个人,可以相信,可以依靠,可以并肩对抗一切了吧?
  当然,他们这样的苦心,不只是为傅汉卿好,更有为修罗教的未来设想的私心。如果狄九最后能真心喜欢上傅汉卿,也就可以甘心居他之下,为修罗教出力,无形中,也去了教内最大的一宗隐患。他们两人各有所长却恰可互补,若能精诚合作,对修罗教来说,不谛是雨露甘霖。
  七八年的时光里,狄九对傅汉卿态度点点滴滴的改变,所有人看在眼中,狄九对教务的用心承担,所有人记在心里。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他真的已经敞开心接受这个人,这份情,甘于眼前的一切现状了,就连他暗中收拢势力,网罗羽翼,大家也可以当成诸王想要扩张势力的正常行动。
  然后,晴天霹雳,一场变故,就打破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信任。即使事实就在眼前,依然让人觉得难以相信。
  因为看得太多,所以不敢相信,因为听得太多,所以不忍相信,因为知得太深,所以,即使事实血淋淋摆在眼前,依旧是,难以全信!
  那些夕阳下的拥抱,晚风中的携手,那些不经意凝视对方的眼神,那些微笑着替他整理衣发的动作,那些拍着桌子骂人时的暴跳如雷,那些与他一骑双乘纵马奔腾的欢笑,那只准他一人不通报就进入的天王殿,那许多个被某人半夜摸进卧房爬上床居然还一点杀人声息,打斗情形也没有的温柔夜晚……
  那样的默契,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深情,一切的一切,竟然全都是做戏,全都是虚假吗!
  以前,诸王中,最爱在傅汉卿面前说狄九坏话,总觉得他这也不对那也不好的就是瑶光。然而一出变故,最觉得伤心,最难以接受,最不能真正理解的,也依然是瑶光。
  这份复杂心境,一直在胸中深藏,不肯泄露给任何人知晓,直到此刻。纵然明知决战就在眼前,这心头疑问,仍是忍不住要问出来。纵然明知可笑,却终是不吐不快。
  而狄九只是沉默。
  苦心吗?
  善意吗?
  是啊,当初或许全无查觉,这些年来,回想旧事,岂会找不出疑点来。
  修罗诸王用来棒打鸳鸯的手段,怎么可能那样愚蠢拙劣。深通情事之道,媚术之极的瑶光,派来勾引他们的人,又怎会那么着相,那么低劣,那么好应付好识穿。所有的手段,只是促使他们走得更近,所有的挑拔,只是让他们彼此更加了解,更加信任。既然如此,当年那些人,怎么会还是察觉不到失策,坚持着不肯改变破坏的方式技巧呢?
  旧事之中,别有玄机。早就知道,但是却不愿细想,不愿承认。不愿承认,他们这些人,在对傅汉卿,对修罗教之后,对他,也有几分真切的善意。这样的善意,他其实也并不希罕。而事到如今,真相如何,更是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注目看向瑶光,良久,唇边徐徐勾起一抹微笑,“你若不动手,我就要走了。”
  瑶光也在心中谓叹一声。无论他是不想回答,不愿回答,还是不能回答,看来,她的问题,已是永远不能得到答案了。然而她的脸上,依旧是笑颜如画:“今日风高日朗,山上景致亦佳。如此好山好水好酒,又岂能没有好歌好乐相伴,就让我在这里为你弹奏一曲吧。”
  纤指拂上琴弦,一缕清音立时划破空际。
  狄九神色不变:“好,乾闼婆王亲奏曲乐,必是世间少有之妙音。”话犹未尽,已是倏然拍掌。
  这一声击掌,即快且响,山林之间,竟隐隐有掌声余韵,久久回绕不绝。
  瑶光琴音才起,尚不成调,便被这巨大的击掌之声,震得纷然四散。她秀眉微挑,指下轻拢慢拈,全不理这等混杂掌声,只一心奏乐。而狄九却只是闭了眼作欣赏状,不断拍掌,掌声时快时慢,轻重不一,杂乱不堪,全不讲节拍顿挫。便是瑶光定力过人,指下曲调也数次被打断,自己的调子了好几次生生被引得偏斜了去。
  瑶光擅歌舞音律迷魂媚术,这瑶琴一响,便是摄魂夺魄,杀人于无形,只要她曲调一成,功力杀意都提到最高峰,便是狄九心志再坚定,也很难不受制于人。不过狄九天性冷然,琴棋书画,诗词音律他不是没学过,却绝无感触,对音韵之美即不在意,便能先一步以最蛮横粗鄙的手法,生生将瑶光的琴声搅得混乱不堪,再难调定宫商,乐成五音了。
  琴声被掌声影响,时而曼妙绝伦,时而却又刺耳走调,掌声更是响彻天地,却又极之散乱诡异。如此相持不久,便听得前方林木深处,有人哀叫起来:“我说碧落,你再不上,我可上了,再这么让这二位耗下去,我的脑子就要裂了。”
  随着说话声,萧伤抱着脑袋从前方树林子里头冲出来。以他的功力,原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撑不住,只是耐不住性子,故意夸张起来,作张作致地喊:“再这么吵下去,还让不让人活了!瑶光,你收拾不下这家伙就早点说,也不看看我们自己人都惨什么样了?”
  他这倒也不是虚言,有二十几个人跟在他身后,陆陆续续走了出来。
  这其中,有绮年玉貌的美丽男女,有相貌普通,衣着普通,可以象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混进人群里,看似平凡的男女老少,有双手戴了鹿皮手套,腰间背了药囊,神情严肃的男女,但更多的,则是一身黑衣,神情冷漠,目光肃杀之人。
  每个人都手持一枝形式看来颇为简单的竹筒,每个人耳朵里明显塞了东西,但即使如此,仍是脸色涨得通红,满头都是冷汗。
  这一次的行动,诸王四部都通力合作,在追月峰与落凤岭两处,皆暗布了无数人马。
  碧落把最新研制出来,简单便用,且威力剧大的毒筒大方地发给其他各部的精锐。萧伤派了不少风信子散布各处隐密地方,随时掌控整个局势,为恐在混战中被自己人所伤,萧伤也把风信子的分部位置向其他人通传了。
  总坛和各处分坛调来的高手都被分派在落凤岭,等到狄九的属下同正道人士拼个你死我活之后,再出来坐收渔人之利。
  而他们,则带了各自属下的精英,悄然潜上追月峰。
  狄九虽独自在峰顶,但四周还是被他自己的下属高手,密密地围了一圈。
  以他们几人的身手悄然潜入自是无妨,其他人却还没有这等本领。非要借着瑶光的琴韵,把狄九那些隐在四周的下属摄得魂魄全失,方能轻松地上来。
  瑶光的琴声虽被狄九的掌声所扰,无法形成最有效的杀伤力,但二人一琴一掌,斗法之间,四周高手功力稍弱的,全都震得头晕眼花胸口发闷直恶心。四部高手事先早有防备,全堵住了耳朵,虽也免不了受影响,到底还无碍行动,所以才能跟在萧伤后面出现在峰顶。
  萧伤这一声埋怨未尽,便有一个清美的声音响起:“此处即已有景有酒有琴,又岂可无舞。”
  话初起处,一个罗裳环佩的女子,倏然而现,倏然而舞,身如弱柳,步若浮云,飘然旋舞之间,转眼已到狄九近处。
  如许绝色,如许佳人,飘然如仙子自天庭降落凡尘,所以莲步行过之处,便有轻烟如梦,转眼四下消散而去。
  缕缕烟华,随着她漫舞之姿而四处飘摇,远远近近,不断传来闷哼声,重物落地声,以及隐含震怖的惊呼声。
  萧伤抱着肘在旁瞧热闹。不亲眼看还真不敢相信,碧落这冷冰冰的女人,跳起舞来,居然也不输给瑶光,当然,更好玩的是她在旋舞时放出去的那些毒烟了。
  虽说狄九身怀天魔珠,根本不怕毒,不过他身边那帮叛徒此时受的罪,想必就很精彩了。
  他一边笑,一边回身对诸人叮咛:“瑶光发给你们的避毒丸可要含好了,要是有什么差错,被误伤误毒了,咱们可不负责救人的。”
  他这里悠悠闲闲,同下属谈笑风生,狄九却是再不能悠然而立了,袍袖微拂,已是一掌击向碧落。
  碧落屈身折柳,转袖回腰,一避一让之间,亦是舞如云霞。
  适时瑶光低笑一声:“说起来,我的舞技却也不弱呢?”笑语声中,已是手捧瑶琴,飘然舞入二人之间。
  狄九与碧落于方寸之间,瞬息之内,已是交手几十招,彼此各出险招,也曾各遇险情。如此险恶之处,瑶光却若闲庭信步一般飘然舞进,指间琴音尤自不绝不息。
  狄九冷哼一声,掌中银光乍起,亮起一道撕裂天地的锋芒,直向碧落那无双玉容袭去,左袖微拂之间,五指藏于袖下,于目光不可及处,却是乍出数记杀招!
  此时他已无法击掌破瑶光的琴音了,却也不慌不忙,仰天一声长啸,激云穿石,刹时便激得瑶光琴音为之一乱。
  山之巅本来甚大,但三人却只于方寸之间,进退攻守,狄九迅疾狠绝,碧落华贵从容,瑶光绝媚容华,各擅胜场,各显奇能。
  如此顶尖高手的交手,实是世间难求,三人进退趋避之间的精妙从容也让得萧伤身后的一干四部精锐们,无不神情兴奋而满目惊羡。
  萧伤只抱臂冷眼细看,心中却不由低叹。
  如果不是受过傅汉卿多年指点,狄九绝无可能同时应付双王的攻击,如果不是有傅汉卿亲赠的天魔珠,狄九也没办法在毒烟里放开手脚来迎敌,只可惜……
  萧伤冷笑摇头,就算是一以敌二,狄九也不能支持太久,更何况……
  萧伤冷眼看那一抹锐而寒的剑影自后向狄九疾袭而来。
  那样地快捷,仿佛时间与空间都并不存在,那样地冰冷,仿佛天地俱为这一剑所摄所寒,那样地肃杀,仿佛一剑起处,茫茫苍穹也必被撕裂。
  地狱夜叉,当有此威!狄九纵全力迎敌,也未必能在这一剑下全身而退,更何况现在根本被碧落瑶光缠得再也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应付敌人。
  夜叉剑影自后起处,碧落身姿如风,腰肢如柳,疾旋着几乎困死了狄九所有的退避之路,瑶光五指一拢,琴音顿止,瑶琴斜指,琴身上几大暗器已随时待发。就算狄九能避过那必杀的一剑,这么近的距离内,也无法再闪过瑶光的琴中暗器。
  萧伤若有所失地叹口气,唉,大局已定,多可惜,自己这么英明神武,居然没找着出手表现的机会。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图穷匕现

  官道上,数十匹快马,疾驰而来。烟尘弥漫而马嘶凄切,一匹马倏然屈前腿栽倒于地,随着悲嘶之声,马上骑者急纵而起,虽堪堪避过被马压于地的厄运,落地时,却也连续踉跄几步,险险立足不住。
  众人纷纷勒马停步,这一驰一停之间,又有数匹马先后摔倒于地。一众骑者,纵然马儿未倒,也大多先一步跃下马来,以防马失前蹄,弄出狼狈之象来。
  既然下了马,便有人拭汗,有人喘息,有人腿软,有人抚腰,一时间还能精神站立的真没几个。
  便是修罗教里挑出来的高手,也经不起这样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地拼命赶路,几天来就连吃喝都是在马上,就着水囊和粗硬的口粮随便解决,再这么下去,只怕还没到落凤岭,他们自己就先累瘫了。
  凌霄因是年轻弟子之中较出众的一个,又跟了傅汉卿许久,被莫离认为是比较可信之人,此番也被派同行,且是一众弟子中的一个小头目。
  因为他与傅汉卿走得近,知道教主的性子好,就算再怎么焦虑也断不会拿大家来出气,所以就敢拦在傅汉卿马前,坦然说:“教主,马多是不行了,人也快累倒了,要再不歇一会儿,怕是不成了。”
  唯一还能气定神闲坐在马上的狄一,看着傅汉卿,神情也略有忧色。
  傅汉卿的武功是恢复了,但他那已经被毁掉的健康却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样的日夜奔驰,拼力赶路,对身体的伤害尤其严重。
  这一路上,每每听他怒力忍耐,却终还是无法控制得发出闷咳声,狄一就觉得难受。
  他知道傅汉卿是不怕痛的人,便是身体有不适,也可以一语不发当作没事一般承受下来。因着傅汉卿一直只赶路,从未有一字提及自己的不舒服,狄一反而更加担心。
  此刻一身的风尘,满脸的灰,连傅汉卿的脸色到底如何都看不清,只是那眼睛里满布的血丝甚是叫人惊心。
  “欲速则不达,反正落凤岭已经不远了,还是先歇歇吧。”凭良心说,无论对修罗诸王,还是对狄九,狄一都没什么好感,这一路相陪,不过是看在傅汉卿的情面上罢了。只要能尽量保着傅汉卿身体不受什么伤害,会不会迟到一步,害死无数人,他也就懒得考虑了。
  虽然明白狄一的心思,但看看眼前情形,傅汉卿也知道再这样赶路下去有害无益,只得翻身下马,轻声说:“那就歇一会。”
  这一开口,声音竟是嘶哑得厉害。
  凌霄忙解了水囊递过去,傅汉卿接过来喝了一大口,这才觉得深深的疲惫。
  这一路疾驰,只顾着赶路,旁的事却也都不觉得。到如今松口气,下了马,才惊觉四肢百骸都隐隐酸痛,仿佛连再多站一会都是极艰难之事。
  傅汉卿自然不象别的武林高手那般爱面子,喜欢硬撑,此刻赶紧找棵路边的大树,把背一靠,整个人便极其没有形象地滑坐了下去。看他这般疲态尽露,狄一微微皱了皱眉头,想起以前的那个傅汉卿。
  到底还是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站在傅汉卿身边的凌霄游目四望,见同行的一众弟子在听到傅汉卿那句话之后,全都如获大赦,东倒西歪地瘫了一地,自己便也在傅汉卿身旁席地坐了下来。
  因为和傅汉卿很熟,也就不怎么讲规矩,小声问:“教主,诸王之中,真的有叛徒吗?到底是谁啊?”
  傅汉卿很疲惫地摇摇头:“我只是推测,并没有任何实际证据,不好说什么。”
  凌霄再四下看看,见别处的弟子全都极为疲惫,没空注意这边,越发压低了声音:“教主你的推测是什么,就告诉我吧,我保证不跟别人说。”
  这些天闷声不响地赶路,凌霄被这个闷葫芦给逼得难受,此刻仗着了解傅汉卿的性子,知道自己不用担心被杀人灭口,也不用害怕被处上下不分的罪名,这话居然问得颇为理所当然。
  傅汉卿本来不想说这种纯属推测的话,但见凌霄这样满眼期待地望着他,他又是不太会拒绝别人的性子,最后叹口气道:“我想,那个内奸应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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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叉一剑,如自天外而来,转眼已至狄九后心。
  萧伤以及其他四部高手都在瑶光和碧落身后掠阵,因为四人都在方寸之地,须臾之间以性命相搏,距离未曾拉开,一众观战者的目光多被瑶光和碧落挡住,在她们身前的狄九,以及狄九身后的夜叉到底在这瞬息之间,出了何等险招奇招,根本无法看清。便是以萧伤的目力,也不能在如此瞬息之间,把握到整个局面的变化。
  他只看到,那一刻,狄九及时反手一剑,架住了夜叉的宝剑。
  双剑交击之声,竟极之悦耳。
  看来双剑只交一击,其实在交睫间,两把剑已从各个角度,交击几十次,因为相距时间太短,几十次交击,听来竟只有一记击剑声。
  而这几十次交击,剑上所绽放的灿然华光,几乎耀花了所有人的眼,便是萧伤也再难看清诸人动作了。
  他只是奇怪,为什么夜叉在狄九与碧落瑶光激战时出剑,仍会被狄九格挡开来,为什么在夜叉的全力攻击之下,狄九可以仍有余力应付瑶光和碧落,为什么夜叉一剑不成,没有立刻抽身远退,此刻与狄九战至一处,竟令得瑶光的暗器也不好发出来了。
  电光火石之间,战场上种种险况已是连番变化,萧伤要聚精会神关注战局,那些心头的隐隐疑团也只是一闪而过,根本无法定下心去细细思量。
  他一直袖手在旁,不是偷懒占便宜,而是必须为其他人掠阵,提防那个至今未见踪影的不动明王。
  果然,眼前狄九的局面已是险之又险,在瑶光与碧落身后忽然炸起一道疾电,一人自地底破土而出,全身都化作剑光,疾袭向碧落。
  萧伤朗声一笑:“来得正好。”声犹在耳,人已飞扑而出。金翅大鹏王,垂翼三百里,他的轻功是诸王之中最好的一个,但即使如此,也很难在扑到之前就阻住那极冷极锐的一剑。不过,他一点也不着急,因为,以三打一的碧落,有足够的时间和力量,轻易躲过这一剑。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心极剧烈地跳了一下,他听到,山顶狂风之中,仿佛有什么极微极小却应该是极恐怖极可怕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甚至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种无数次死里逃生,无数次生死血战中积累出来的奇异直觉和经验已经让身子在空中硬生生向旁偏移出三尺,双手按在胸前一撕一展,整个外袍一分为二,被他抡着向外挥去。
  耳旁惨叫之声乍起,左肩一凉一麻然后便是刺骨奇痛和刺鼻的焦烂味道。
  幸得他轻功绝佳,处此逆境,尤能轻松自空中翻身,飘然后退,掠至山顶巨树之上。
  注目下方,惊见那冰冷的剑锋轻易地自碧落后背穿胸而过,执剑的男子,有着与狄九完全相同的相貌。他不是明王,而是狄三。
  狄九左手把夜叉击得远远飘退,右掌雷霆般击向瑶光。本来身形飘逸自如似行云流水的瑶光,却动作缓慢拙劣,只堪堪来得及把琴向前一迎,瑶琴尽碎而虎口皆裂,一口鲜血竟喷得漫天都是。
  在前方,四部高手中,除夜叉的冥军全都神色冷漠地手持毒筒四下站立,其他人人大都全身染满毒水,挣扎哀呼着满地乱滚。各部人手,都只有二三人因伤势较轻,三部可得余生者不过七八人,正负伤勉力向四下退开。
  萧伤只来得及喝一句:“削掉中毒的……”话还未尽,借着狄九一掷之力,夜叉已到眼前,人犹未至,森森剑气,映得人眉目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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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叉王?”凌霄愣了一下,然后才笑道“果然被猜对了,就是她没错了。诸王里只有她对教主最不好,也只有她,一直主张全力向狄九报复,原来是唯恐天下不乱,想乘机算计大家。”
  傅汉卿摇摇头:“我怀疑她的原因与此无关。她是杀手,生性就冷僻,与我相处得也少,她对我冷冰冰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象瑶光那样待我好,倒是反常之事了。就是极力主张报仇之事,也与她一向的习性为人相符。做为杀手,她最擅长的手段,本来就是杀戮。”
  “那为什么教主怀疑他?”凌霄愕然问。
  “因为你们的教主给修罗教带来了太多改变,修罗教上上下下得了许多好处,只有她和冥军在这种变化里,感到地位日渐低下。”狄一也走到二人身旁,淡淡解说。
  傅汉卿点点头。
  在他看来,修罗都就是个极大的黑社会组织,而冥军就是组织里最强大无情有效率的打手团。随着组织渐渐洗白,非法的生意做得少了,在制度内的正当生意越来越多,渐渐迎合社会主流的价值观,在组织内,商业人才,管理人才,公关人才,甚至处理各方法律问题的人才都会日益重要起来,而原来的打手,却渐渐没落,被人遗忘了。
  本来修罗教举世皆敌,拥有强大战力的冥军地位举足轻重。诸王里,夜叉可以肆意而行,可以经常不理总坛的招唤,这都和她的地位有直接的关系。
  可是,到后来,傅汉卿让各国都先后接受修罗教,教派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财源滚滚而来,官府都肯同他们合作,尽力扶持他们,而正道在吃了许多亏之后,渐渐就忍气吞声,不敢有什么动作了。
  在这个时候,除了身负传承守护之职地位超然的天龙八部众外,能探听消息的风信子,可以接近各国权贵的美女美男,甚至碧落那些拥有极好医药毒物知识的弟子们,都可以用他们各自的方式为修罗教争取利益,扩大势力。
  独独夜叉手下的冥军,没有了用武之地。
  不但不能为神教做什么大的贡献,反而要神教拿出大笔银子来养。又独属夜叉一人,不受教内节制。这种现象,自然在教内要渐渐引人闲话的。
  萧伤的风信子,瑶光的那些深通媚术的弟子,和碧落的徒弟们,即使抛开神教,也有自己的收入来源。
  可是夜叉的冥军,做为杀手,必须得到极丰厚的财物才能对得起他们付出的生命和忠诚。他们平时的训练,武器的保养,身份的隐匿,日常的起居,都需要大量财力。杀手是很贵,很难养的。偏偏他们又不是江湖上那些普通的杀手集团。他们只会杀人,不会拉生意,不懂如何赚钱供应自己的支出。
  几百年了,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为神教出生入死,神教供应他们一切,而现在,一切开始改变。如果一整年冥军都难得出动一次的话,教内又还有多少人看到冥军支用的大笔费用后,能不出微词呢。
  夜叉地位在教内的下跌虽然并不明显,到底还是露出迹象来了。
  当日,为了支持傅汉卿暂不报仇的决定,瑶光可以用强硬的态度来反对夜叉的意见。
  后来,以前总是行踪难觅的夜叉,也越来越愿意留在总坛,这一切都显示出夜叉与冥军正在丧失教内举足轻重的地位,虽然表面上她的态度仍然冰冷不通人情,但在实际行事上,已是越来越多地妥协了。
  “我猜出有内奸后,并没回想他们的平时谁的言行疑点最多,我只是仔细分析,眼前的教内的现状,对谁最不利,而在混战杀伐之后,谁得利最多。”
  凌霄认真地想了想,脸上露出明悟之色,张张嘴,却又没有说话。
  修罗教越是天下太平,蒸蒸日上,夜叉的处境就越是尴尬,而教中越是有最危险可怕的强敌,夜叉和她的冥军,地位就越是重要。
  “是我的错。”傅汉卿闷闷说道:“我本应该看得再深些,再远些,而不是满足于看到什么就应付什么解决什么。这么多年,我只看到表面的太平,却没注意到夜叉受到的压力。我没有看穿隐患的敏锐,忘记了应该思索打算长远。修罗教的教主,不应该是像我这样笨……”
  “谁说你笨的!”凌霄气恼地大叫起来:“你是人不是神!谁能替全天下的人都考虑周到?你……”
  他激动地想要和傅汉卿分辨他为修罗教做的已经是那样多,却注意到四面八方都是愕然望来的目光,话便堵在了喉咙里。
  狄一只笑笑,轻轻拍拍傅汉卿的肩:“一切目前还是推测,说不定只是你多虑呢?”
  傅汉卿苦笑一下:“我也希望是我猜错了。”他站起身,遥望前方:“我们继续赶路。”
  凌霄吓一跳:“可是马都跑不动了。”
  “路不远了,不用马。我和狄一用轻功赶去,你们休息一会,有了精神再跟上来。”
  狄一略一皱眉,低声道:“你的身体……”
  “我没事。我现在就是停下来,也没法安心休息。”
  狄一无奈点头:“好,那我们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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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狄三破土攻出一剑,萧伤遥遥扑来的那一刻,异变倏生。
  正与狄九激战的夜叉,左手几不可查觉得微微拂动,两缕指风悄悄弹了出去。
  同时借狄九一掷之力,向外疾飞而去。
  这两道指风并不强劲,基本上并没有太强的杀伤力。
  但一道正好击到瑶光的气海穴,一道则轻轻滑过碧落的笑腰穴。
  瑶光碧落二人都是顶尖高手,本也不是那样容易被偷袭的。同萧伤一样,她们都有千万次血战后得来的强大感知能力,对于危机和杀气,感觉远比旁人敏锐。
  但此时同狄九战在一处,狄九那浩大疯狂的杀气,悄然掩住了夜叉的恶意杀机。每一次招式应对之间,都有生死之危,她们根本无法在瞬息间判断出杀气与危机的来处有所不同。
  而且四人缠战在一处,距离得太近,二人又都全力注意狄九,根本无法防备夜叉的指风。
  气海穴被劲气悄悄触了一下,带来的结果不过是身上的真气略略一窒,这只是一个极短的瞬间,转眼就能恢复。然而,就在这一瞬,狄九一掌击到胸前,瑶光唯一能做的,只是举起瑶琴,堪堪一挡,然后,被这一掌生生震得胁碎骨折,鲜血狂喷。
  碧落的笑腰穴也同样只被轻轻碰了一下,根本没有被制,不会狂笑不停,但本来无比灵动的身形却略略一滞。本来她已听到了身后的破空剑气,正要旋舞飘让开来,却因这时间极短的一窒一僵,只觉后背前胸同时一凉一痛,然后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冲得猛向前撞去。
  而与此同时,站在萧伤身后的几个手握毒筒的冥军,忽然举起毒筒,按动机关,向四下飞射。
  冥军共有十人,其中八人,同时对半空中的萧伤喷毒,另外两人,同时向左右方向用毒液四扫。
  因为距离太近,因为防备不及,诸部弟子中最精锐的高手,大多根本来不及还手就中毒倒地。仅有几个人勉强负伤逃开。
  就连飞跃在半空的萧伤,空有惊世身手,对于身后自己人在极近距离内的偷袭和那速度极快,范围极广,杀伤力极大的毒液,也无法完全避过,他只来得及脱衣扫开大部分毒水,但肩上还是被毒液射中,堪堪飞退到树顶,夜叉的剑就已经逼向了他。
  已经受伤中毒,手下也几乎损失怠尽的萧伤又还有多大力量,可以应付夜叉的剑,冥军的毒呢?
  前一刻,萧伤微笑,然后装模作样地叹气,觉得胜算在握。
  后一刻,狄九这般冷肃之人,也不由淡淡一笑,以为胜算已经真的在握了。
  在这场战斗中,夜叉站在他这一边。
  落凤坡那边,那些混在正道中人的瑶光萧伤的手下,会被夜叉的冥军利用毒筒,在一瞬间全部格杀掉。
  正道人士在激愤如狂下将会被夜叉派去的杀手引去对付修罗教的主力高手。
  萧伤派驻各个位置,观察掌控全局的风信子,全被夜叉的人,静悄悄地处理掉了。
  而在追月峰这里,战局已定,胜负已分,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这一干人的性命了。
  所以,狄九微笑!
  就象他刚才对瑶光说的那样。
  这世上,总有各种意外会发生。任何人随时可以去出卖别人,自然也随时会被其他人出卖,想来他们也没什么好怨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良心抉择

  萧伤也算是遇变不惊了,剑光已至眉睫,他不避不退,只双手猛然一震,两块布袍化成万千碎片,齐向夜叉袭去。
  碎布当然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但碎布上染着的毒液却叫人不能不忌惮三分。即使以夜叉之能,见无数染毒的布片袭来,也不得不先以剑光护体,飘然而落,以求万全。
  萧伤争取到这瞬息时光,闪电般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回手往肩上一削,生生削掉一大片血肉。短剑在指尖灵活地一转,似有生命一般滑进袖底,五指挥弹,轻轻封住肩头数处穴道,确保毒力不会内侵,这才冷了脸,寒了眼,却又出奇镇定地将树下局面尽收眼底。
  此时夜叉刚刚落到树下,四周幸存的几个各部忠心弟子也都纷纷持匕首削掉伤处中毒的皮肉。
  想是因着此时实力差距悬殊,自觉胜算已然在握,剩下十个冥军杀手,竟也没有急着出手攻击,只静立各处,等着夜叉的吩咐。
  瑶光跌在血泊之中,只微微抽搐的身体让人知道她还活着。
  碧落也倒了下去,只是身边升腾起浓浓五彩奇烟,将她完全罩住,叫人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影子。且那烟雾正以缓慢的速度向四下弥漫而去,看来诡异而恐怖。
  想是碧落在中箭的那一刻把身上几种剧毒全都放出来自保。
  就算是夜叉等人事先得了碧落分给的避毒丹,看到碧落在性命之危时放出来的如许剧毒,想必也是不敢太接近的。
  只是,让萧伤惊奇的却是狄九这个胜利者脸色居然又青又白,目光极狠厉得望得对面那帮他立下大功的狄三。
  狄三虽是一剑奏功,剑上劲气推得碧落向前跌去,自己就立刻用尽全力后退,转眼便飘飞出几乎百尺之遥,可还是没能完全躲过碧落的临危时放出的剧毒。他舌底含了从夜叉那得来了避毒丹,身上穿了一层鹿皮衣,戴了鹿皮手套,且事先运功护住心脉,但此刻脸色仍然透出一股黑气来。
  只是他脸色虽不好,眼神却出奇地得意欢喜,唇边笑容有三发不羁,三分痛快,三分张狂和一分得意。
  只在弹指间,局势便已由狄九的绝对劣势,变成修罗教诸人死伤遍地,然而,他却象所有杀伐都与他无关一样,只悠然望着狄九,笑得异常得意骄狂:“没想到吧?”
  出什么事了?
  萧伤迷惘不解。然而也没有多少空去思索研究了。因为树下的杀气直迫而来,夜叉的十名冥军亦四下包围而来。三部仅存的几个下属,刚刚削掉了伤毒之处,正在运功逼出残毒,谁也帮不上他的忙。
  值此至险之际,萧伤除眼中闪过一抹毅然之外,再无其他神色变化,只双手在胸前结出怪异手印,全身衣发倏然飞扬四动,原本俊朗的面目,忽得泛起血样鲜红。
  夜叉眼神一凝,身形一动复僵,低喝了一声,其他冥军立时止步不前。
  夜叉自下而上望着萧伤,轻斥道:“你疯了,胆敢动用天魔解体大法,不要命了。”
  萧伤此时此刻居然还轻笑了一声:“正因为我没疯,正因为我要命,所以才要动用天魔解体大法,如果你疯了,且不想要命了,就领着你的徒子徒孙们过来吧!”
  天魔解体大法本是魔教最强大,但也最绝望的魔功,一施此法,本身功力激增数倍,事后却会五内皆伤,经脉大乱。不死也会走火入魔,不走火入魔也必功力大打折扣,且一生一世都不能复原。若非陷入绝境,谁也不会轻易动用这等功法。
  就是夜叉此刻占尽上风,一见萧伤摆出天魔解体的姿态,也不敢相逼过甚。此刻只能含恨冷眼盯着他,却再不敢有什么威逼攻击的动作,唯恐逼得他走最后一步。
  见夜叉有所顾忌,不敢拼个鱼死网破。萧伤这才敢略略分神,去注意狄九那一边。
  却见狄三笑意飞扬地说:“你想不到我那一剑刺到碧落后心时,悄悄向旁边移了半寸,看起来是前胸穿后背,实际上根本没刺着任何一处要害吧。”
  口里说着,心中略有讥嘲地暗想,也真该感谢以前修罗教的残酷训练,那时候为了让我们了解人体内部的要害,还曾经活剐过几个犯下死罪的教众给我们看。为了掌握每一剑刺出的微妙分寸变化。更是逼着我们无数次苦练。现在终于见成果了。给修罗教的紧那罗王多利索的一剑啊,即出足了闷气,又吊着口气不让她立刻死掉。
  狄三这一句话说得一干人等,不无不惊愕。
  夜叉即惊且怒,萧伤即惊复疑。只有狄九,便心中惊异不解,脸色也是冰冷无波的。只目光森冷地看着狄三,不言亦不动。
  狄三犹自笑道:“你更加想不到,碧落中剑后向你扑去,不是要濒死找你拼命,而是被我剑上的力量撞出去的。你只顾着小心她死前的最后一击,当然就注意不到我的飞针了。”
  他象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居然眨眨眼,扮个鬼脸,得意到几乎忘形。
  说起来,狄九的功夫本来就比他强上一筹,这些年得了傅汉卿的指点,更是远远胜过他。狄九又从不信任任何人,对谁都有防备,在正常情况下,狄三想偷袭狄九,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可是这一次,借着碧落的身体掩饰,狄九看不到狄三的动作,狄三的飞针先从碧落身上穿过去,狄九就听不到破空之声,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别说他的注意力全在碧落身上,就算能及时发现了飞针,也来不及闪避。
  狄三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象你刚才对瑶光说的那样,任何人都有可能会去出卖别人,也随时有可能被人出卖,没什么可怨的。所以,被我出卖,想必你一定是没什么怨言的了。对了……”
  他故作刚刚想起一事的样子,笑道:“忘了告诉你,我的飞针可是放在药水里煮了好几天的。你身怀天魔珠,百毒不侵,所以现在肯定为身体的麻木而感到吃惊不解吧。我怎么会蠢得对你用毒药呢?我用的是世上最烈的麻药,小小的一枚针对你根本谈不上什么杀伤力,不过,麻药的滋味一定很有趣吧?”
  论到武功,在场一众高手里,他是最弱的一个,可现在所有顶尖高手,不是濒死,就是受伤,不是中麻药,就是冷着脸同人僵持,只有他一个人眉飞色舞,振振有词,竟象他才是唯一一个掌控局面的人一般。
  至此,狄九才终于问出三个字:“为什么?”
  这三个字,不止是他自己要问,无论是夜叉与冥军,还是萧伤和其他幸存弟子,无不对狄三的行为感到深深的不解。
  如果他帮狄九就该杀了碧落,如果他帮修罗教,就该在全力进攻狄九。
  他一出手,即重伤碧落,又让狄九中了麻药。等于是两面竖敌,两面结仇。
  就算他的行为实际上是帮助了修罗教,但他借碧落的血肉之躯制造假象,对她一剑穿胸来让狄九消除防备,又硬生生把淬过麻药的飞针从碧落的身体中射出去,才能击中狄九。
  固然以他的武功,这也许是唯一能伤到狄九的方法,但如此残酷的利用方式,要想让行事同样狠毒的修罗教不怀恨在心,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狄三只是朗声一笑:“因为你刺了傅教主一剑。”
  此言一出,几乎每个人都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他犹自笑得闲适自在:“我这人的良心虽然很少,但毕竟还是有那么一点的。什么人救过我,帮过我,我都记得。仇我是一定会报,恩我也一样不会负!”
  狄九终于动容。
  即使是刚才飞针入体,全身麻木,也不曾有这样的震动和惊异,他几乎忘记了这一刻身体的僵硬,只是深深凝望狄三:“你……你为他报仇?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的生死只要不发生在他面前,他就漠不关心,你的选择无论是福是祸,他也完全不在乎!他甚至连自己都不在乎,他连仇都不会想报!难道你就为了他那一次的举手之劳……”
  “我不是狄一,不是他的朋友。他想要什么,在意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有一个人出卖了他,伤害了他,几乎杀了他。我要替我的恩人报仇,至于恩人想不想报这个仇,关我屁事?”狄三耸耸肩,动作竟出奇地洒脱:“我当然也知道,当年他做的一切只是举手之劳,他没关心过我的前途我的未来,可那又怎么样?我的自由,我的尊严,我的生活,于他是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浴火重生!难道只因为他没为我费什么心思,我得到的好处就打了折扣,我就可以不承认这是恩情吗?”
  狄三冷笑着望定狄九:“你可以这样自欺欺人,我却没有你这样厚的脸皮!这些年来,修罗教从各国得到的扶持,不也都是他的‘举手之劳’?他不过是请他那个在燕国当宰相的朋友帮了个忙。可是,修罗教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可有哪一个因此就不认这是他的功绩?不说感激他尊重他维护他帮助他,可这专出恶人的修罗教里,也只有你,会在根本没有必要的时候,在他背后刺这一剑吧!”
  狄九沉默了一会,才沉声道:“我们之间的事,你不懂。”
  “我不懂?”狄三不屑地看着他:“你以为我什么都没弄明白就来找你报仇吗?你错了。从你当日邀我助你之时,我就打定了主意。你以为我是怎么和狄一联系上,又怎么同他通消息的?我告诉他你的行踪,交换条件是他把你和傅教主之间发生的事告诉我。”
  狄九眸子微合,忽然间懒得看所有人:“他什么都告诉你了?”
  “你说呢?”狄三语气冰冷地问:“说穿了,不就是因为他太强,你看不透,你无法掌握吗?所以你不能放开心怀来待他。如果他象苏眉那样弱小,你还会一直对他曾有过的无心之错耿耿于怀,一直心心念念要找机会杀他吗?不过,如果他象苏眉那样弱小,你根本连看也不会多看他一眼,又哪里还会有什么真情?你的另一个杀他的理由,不就是你觉得他对你好,也可以对任何人好吗?不就是因为你觉得,你不够特别吗,我呸……”
  狄三切齿道:“佛祖看众生平等,对万物一般慈爱,又有哪个信徒因为觉得我这么虔诚这么恭敬神仙还不把我当成唯一的而反而去记恨它?你可以不喜欢他,可以不爱他,甚至你在可以利用完他之后再走开,可是,为什么在享尽了他给你的一切好处之后,非要置他于死地?”他摇头冷笑:“不要对我说你的那些可笑的借口,从地狱走出来的天王原来有一颗脆弱的心,因为自己不是唯一,不是最特殊的那个,因为别人不肯为了你放弃原则,你就非杀了别人不可。你自己从不会为任何人做到什么都不顾,凭什么要求别人为你做到?”
  狄九那乍闻狄三提到傅汉卿而生起的震动终于渐渐平复,神情回复漠然,淡淡道:“我本来就不是好人,我做的本来也不是好事。我对他做的事,从没有给自己找过借口……”
  狄三纵声大笑,打断了他的话:“这话别对我说,摸着心口问自己,你有没有为这件事给自己找过借口?你在我面前,在狄一面前,说起那些话,讲的那些道理呢?你给了我们帮你对付修罗教的理由,却没有为你自己遮掩纯为权利之争的真相。你以为这很值得骄傲,你以为大大方方说出来,我是一个大坏蛋,就算是真小人,就算是坦荡了?我告诉你!你这只不过是无耻罢了。”
  这一番说词之后,狄三脸上的黑气愈来愈浓,几不似活人的面目,但他的笑容却始终是从容的。这番话说得尽了,他横剑当胸,凛然道:“我不是好人,却也不至于无耻到你这种地步。并不是每一个坏人,都能象你这样,不曾有一点良心。并不是每一个恶人,都能似你这般,全无心肝。并不是每一个自私的人,都能似你这样,眼也不眨地恩将仇报,无血无泪!所以……”长剑倏然前指,他大步向狄九逼去。
  其实无论是狄三还是狄九,都不是那种喜欢滔滔不绝,空口说一堆废话的人,在面对种种惊变时,他们用剑肯定比用口多。
  刚才那番对答,与其说是狄九有疑问,而狄三要骂个痛快,不如说两个人都在借机争取时间压住药力。
  狄九要逼出麻药,狄三要迫出自己中的毒,自是谁也不肯出手,只好你来我往,先说一堆废话拖着。
  但狄三很快试出,生死关头,碧落放出来的毒确是最具杀伤力的,他这样全力压制,也没办法逼出剧毒来。他也是个当机立断之人,即然如此,索性放弃,只以一成真力护住心脉,一意找狄九拼个痛快就是。
  此番作为,如许惊变,连篇怒斥,真是看得一干人心惊神摇,目眩而志夺。
  连萧伤身处困境之中,也忍不住大声喝彩:“好,好男儿,好汉子。好一个恩怨分明。此战我若能活命,小子,你对我教的恩必偿,怨必报。”
  狄三只冷眼望定狄九,头也不回地答:“此战我若能活,我等着你来索债偿恩。”
  眼看他越逼越近,狄九却似仍未摆脱强大麻药的影响,依然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夜叉微微皱眉,身形略略一动,便觉一股强大的杀气自上压下,抬头看一看严阵以待,随时都会激发天魔解体大法以阻拦自己的萧伤,夜叉嘴唇微动,让下属冥军合力出手的命令到了嘴边,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眼看着那个与自己同根而出,同姓而存,有着同样容貌,相同过往的人就此持剑逼来,狄九的心境居然出奇地平静。
  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斥骂过他,他也居然没有一丝生气的感觉。隐约中觉得,似乎在向傅汉卿刺出那一剑之后,他就一直在等着一个人来如此痛骂他,却谁知那人不是狄一,竟是狄三,竟是这个与傅汉卿连朋友也算不上的狄三。
  他们这群魔鬼之中,居然也有人肯这样知恩重义,居然也有人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说起来,修罗教的影卫教育真是太失败了啊。
  他莫名地想笑,却又有些暗暗喟叹。
  如果在当初,有人这样痛斥他,这样轻描淡写,驳尽他一切借口……
  他凝神,微笑,终究是摇了摇头。
  不,他也依旧会选择背叛,选择出卖,只是,最后那一剑……
  不过,现在再想这些,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了。
  无所谓后悔,无所谓惭愧,他的命运,他自己选择,他自己承担。
  眼看着狄三的身影转眼已近五十步内,他居然好整以暇地任心思飘逸四散。只是一口内息自然而然地在体内流转不息,一点点将那麻木的感觉驱尽压下。
  手脚还是不太听使唤啊,好厉害的麻药。因为麻药只麻痹身体而不伤及生命,远比毒药要简单许多,所以药效也就自然强大许多,想要恢复手脚灵活,还真是费时又费力的事。
  狄九漫然想着。
  正如他所说的一样,他出卖别人,别人也出卖他,所以,刚才胜算几乎在握,他其实也没有太多得意快活,如今惊变受困,心头也并没有什么沮丧愤怒。
  无论如何,他尽过力了。这样拼命地争夺,这样舍弃了一切,出卖了一切来换取,到头来,无论落到什么下场,也都没什么可怨恨。
  一步步逼近,看着狄九的神色越来越平静,眼神越来越平和,甚至会微微一笑,略略出神,狄三却觉得掌心满是冷汗。
  他为何如此悠闲,他因何这般从容,他是不是已经压住了麻药,只是装作仍然行动不便。
  胸口越来越紧窒,喉咙几乎不能呼吸,眼前都有些发晕了。
  自己中的毒真是太厉害了,这么努力也压制不住,现在到底还能出几剑呢,如果用尽全力,能不能在毒发之前把他……
  “我记得你当年离开总坛时留的话是,若他有难,你又有空,且不需要付出太大代价,就会为他出手。当日你可曾想到,今天你会为了要替他出气而死,而且,就算你死了,他也未必领你的情,说不定还要怪你多事。”
  狄九最后一句话传来后,狄三终于叹息了一声。
  “你以为我愿意死啊?他妈的,我还不如狄一呢!他至少娶到媳妇了!”狄三有些愤愤然地怒视狄九:“谁叫你来找我帮你呢?谁叫你把机会送到我手中呢?不抓住这个机会,我一辈子也没法报复修罗教,报复你。我总归是,不能对不起自己的心!”
  因为中毒已深,呼吸不顺,他不得不大口喘气:“如果活到八十岁,却一直委屈自己的心,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他用那渐渐模糊的眼神望着狄九,目光竟带些讥嘲:“像你这样,费尽心思地争来争去,活着,就有意思吗?”
  “我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心!用你的话来说,若是要生生委屈自己的心,纵然长命百岁,又如何?”狄九忽地挺身上前一步!
  这一挺身,一举步之间,身周竟似乍然有无限风云激荡而起,这一举步之威,似可令天地变色。
  狄三心头一凛,步子却不见丝毫停顿,反而身剑合一,疾向狄九冲去。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那笼罩着碧落的层层浓烟,忽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从烟雾中疾射出一道黑光,直打向狄三的眉心。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最后一招

  碧落被一剑穿胸,看起来受伤极重,实际上因为狄三巧妙地避过了她体内的要害,这一剑给她造成的伤害是极有限的。真正使她丧失战斗力的反而是那根从她体内穿过的飞针。
  药性极强的麻药几乎使她的身体全部僵木失去知觉,只是耳目灵敏一如平时,狄三同狄九之间一番对答她听得清清楚楚。
  在狄三冲向狄九时,她努力半撑起身子,抛出一物,口中同时低喝:“解药。”
  惊闻破空之声,狄三本待一剑击去,又听得那一声清喝,心中一惊,击出的剑势微微一颤,生生以剑尖托住那破空而来之物,回腕一看,却是一粒黑色的药丸。
  他挑眉一笑,伸手取了药丸,回手递到嘴里,一口吞下。
  “好!”
  碧落在修罗教的名声,那是和蛇蝎等价的。明知对方是用毒高手,心胸气量也绝对谈不上宽大,狄三还敢在刺她一剑,扎她一针后,把她扔过来的药一口吃下去。这等胆色令萧伤翘起大拇指叫好。
  碧落身体复又麻软地倒回地上,却也笑道:“果然有胆色。”
  她是全靠着自己身体强大的抗药能力,才能在重伤之下,勉强暂时压住麻药,此刻扔出一粒药,已经是再无行动之力。
  狄三即得了解药,也就不急着拼命,先要运动催化药力,给自己解毒。闻言悠然收剑,坦然一笑:“什么胆色。你替我解毒,是要给自己多争取点时间。我吃你的药,是因为不吃的话,我已经是死路一条。想必你也不会浪费毒药杀我第二次。”
  虽然无力,碧落竟然也低声笑出来:“不错,我给你解药,可不是就不记得这一剑一针之仇了。现在我要帮你保住性命,可此战过后,你我若都活着,这笔账,我一定要加上利息向你索还。”
  狄三也冷笑:“我也和你明说,我剑下留情,饶你一命,也一样不是为着帮你,而是要留着你的性命,牵制局势。所以咱俩谁也不必承谁的情。”
  萧伤此刻对他又是欣赏,又是喜爱,不觉叹道:“狄三,你也太钻牛角尖了。影卫是受过许多不公,但当年主持影卫之事的人都已经死绝,影卫制也早已废除,你何苦非要找我们来报仇。你如果能看开些,我们也许会是朋友。”
  狄三一边以内力催发药力,一边聚精会神牢牢盯住狄九,不肯放过他的任何细微动作或表情,闻言冷笑答道:“不要以为你们没有亲手去做,就可以自认清白!除了傅汉卿之外,修罗教中每一个人,都是帮凶!你们享受教中的财富权利,享受我们这些影卫的生命骨血,却不曾对这种恶行说过半个不字!尤其是你们这些修罗教的高层诸王!修罗教所造的一切恶果,你们都是责无旁贷!我答应帮助狄九,不但是要找机会替傅教主报仇,也是为了让他能同你们决战!没有我帮忙,就算有夜叉相助,同时对付三个人,他也没有十成胜算。有了我,他才会策划这次的大决战,你们修罗教才会元气大伤,我才算出了这口心头怨气!”
  他将剑锋徐徐前指,肃杀而狂猛的剑气,已遥遥锁定了狄九:“我刺碧落一剑,是替死去的人争一个公道,我射狄九一针,是替活着的人出一口怨气!现在我恨已偿,恩已报,无论生死,我都无愧无悔!至于和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修罗诸王做朋友,呵呵……”他笑得肆意:“大可不必了!”
  萧伤也是心高气傲之人,难得此番向人示好,心里本来还一直在盘算,此战若能侥幸,怎么才能想法子化解了他与碧落之间的怨仇,却被这样硬邦邦顶回来,脸上未免有些下不来。此时又不好去同他翻脸成仇,只得重重哼一声:“我只想识英雄重英雄,你既然不屑,我们也不缺你一个朋友。”
  狄三只觉好笑:“什么识英雄重英雄?如果我没有今日这一番作为,如果不是你们现在需仰赖我同狄九拼命,对我这种孤零零天涯漂泊,无权无势无家可归的前任影卫,你们有哪个会多看一眼?这话说出来,真不怕笑掉别人的大牙。”
  萧伤这一番真个是一片热心肠,生生浸到一片冰水里,让狄三给数落得脸皮都紫涨了,偏又不好发作,只得拼命咬牙苦忍。
  便是身在危局的狄九看了,也觉得今日山顶的情况诡异到极点。
  他与夜叉本是同一阵线之人,实际却各打各的算盘,一心保持各自的实力,所以他手上的高手,一直避在远处,没来参予混战,而夜叉明明手里实力最强,偏就是不肯硬拼萧伤的天魔解体大法。
  狄三看起来似乎是同修罗教一同对付他。却又和修罗教针锋相对,半寸不让。他甚至不肯稍稍委屈自己,哪怕只是做做样子,演演戏,也不干。这种做法其实极蠢。何必让自己腹背受敌,不留半点退路?然而,狄九却又觉得,他不能不佩服狄三。这样地坦荡自在,这样的率性而为,他知道,他是做不到!
  甚至有些羡慕。他凝视狄三,叹道:“为什么,你却可以这样活?”
  “无欲则刚。”狄三冲他一笑:“你所谋太多,所思太众,所以,你永远变不成我。”
  最后的一丝余毒在体内悄然消去,最后一点隐约的黑气,从脸上彻底消失,生的气息,生的活力,重又回到他的眼眸之中,狄三冲狄九微笑:“其实,你刚才根本没能压住麻药对吗?向我逼出的那一步,是你能做到的极限,对不对?否则你不会眼睁睁看我接住解药而什么也不做。”
  他摇摇头,似憾实喜:“可惜啊,我没能被你吓住。现在……”
  “刚才我的确没能压住麻药,现在……”狄九亦微笑:“可以了。”
  “现在”二字出口时,他已如鹰凌空,如龙腾云,直扑向狄三,说完一个“了”字时,已狂风暴雨般刺出十余剑。
  在战场上,瞬息之误,便可令胜负易位。无论拖延时间的原因是什么,在为自己赢得时间的同时,也往往令对手也多出了不少时间。
  狄三不得不暂停进攻的脚步,全力运功催化药力,替自己解毒,而狄九借助这极短的一段时间,也已经成功压下麻药。
  狄九武功本来就比狄三胜出不少,此番倏然进攻,更是占尽上风,只十几招之间,狄三身上已迸出数道血光。也亏得他反应灵敏,心志坚毅,明明被这泰山压顶般的攻势逼得气也喘不得一口,冰雪般的心境却无半点动摇。仍可把自身的功力招式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见招拆招,见式化式,即使是受伤,也能及时卸掉大部份力量,不至让自己因伤重而失去战力。
  但即使如此萧伤也看出他不可能撑得太久,一旦让狄九收拾了他,再来同夜叉联手对付自己,就算是用天魔解体,也没有什么用了。
  此时他再不迟疑,仰天长啸一声,啸声中,竟是一往无前的杀意和斗志,刹时之间,体内真气激涌如潮……
  夜叉却倏得大喝一声:“萧伤,我立刻带人退走,你不必如此。”
  萧伤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神无比愕然地向下望去。
  夜叉冲他笑了一笑。
  在萧伤,或是在修罗教所有人的记忆之中,这都是第一次看到夜叉的笑容。
  也许是因为夜叉平时根本不曾笑过吧,所以,明明是个极美的女子,这一笑却极之刺眼,象是在一张好端端的脸上,生生刻出一个生硬的笑纹来。
  “我帮狄九,是因为这几年,教内对我和冥军很不公道。但我们毕竟是有些香火情的,我也不忍逼你太甚,就此领人撤去,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萧伤简直有些傻了,夜叉是不是疯了,在这么重要的关头,她居然要退走。
  夜叉却再没多看萧伤一眼,飘然退后,悄然一个手势,所有冥军迅速集结在她的身旁。最后,她只淡淡留下一句话:“狄九,我答应过帮你传递消息,帮你先一步废掉瑶光和碧落,让你的下属不必受剧毒和音波功的威胁。我答应的都做到了,没答应的也帮你做了不少,剩下的事,你就凭自己去应付吧,我要回总坛去对付莫离了。”
  话犹未落,她就真的带上一群冥军,走得干净俐落。
  萧伤虽然受惊不轻,却也不敢再耽误,飞身便扑向狄九与狄三的战团。
  适时狄三被狄九一掌击退数步,抚胸跌倒,萧伤及时赶到,挡住了狄九的步步追击。
  狄三这才来得及喘几口气,明明累得脸红脖子粗,却还要勉力大笑:“狄九,你可曾想到,连夜叉都会弃你而去?你觉得你是枭雄?你一生以权谋之术对人,旁人也只会以权谋之术待你。谁会在生死关头永远站在你这边,谁会肯不顾利害地替你出力?你死之后,会有人记得你的名字吗?会有人肯偶尔为你叹息一声吗?”
  耳旁听得一声闷哼,却是萧伤同狄九硬拼一掌,被逼退数步,口中斥道:“要命的时候,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狄三哈哈一笑,挺剑又逼过去:“我就知道你没我帮忙不行。”
  他哪里是愿意废话,实是刚才那一轮急攻应付下来,血气翻腾得厉害,不得不退下平复气息,只能暂逞口舌之利,扰乱狄九之心。
  追月峰上,连番激变,转眼间,已经是数次背叛,数次出卖,数次临阵倒戈。
  而狄九,除了在听到狄三提到傅汉卿时有所动容外,其他的一切变化都冷然置之。
  即使是在这生死关头,夜叉负义而去,他的脸色也不曾变上分毫。
  他与夜叉本来就是临时的利益组合,他要借夜叉替他除去劲敌,夜叉要借他的手除掉诸王。如果没有狄三这一支奇兵突起,就算是萧伤用天魔解体大法,夜叉也会和自己联手把他除掉的。可即然狄三暂时把自己缠住,夜叉自己又不肯自损身体施展天魔解体,如果同萧伤决战,自己不死也要重伤,就是身边十名最精锐的冥军怕也要死伤怠尽。
  在这种情况下,夜叉怎么会肯替他出死力应敌?反正这一战之后,三王不死也实力大损,只要她早一步回到总坛,除掉莫离,大局就在掌控之中,她又何苦非要死战到底。
  激战之中,狄九竟然莫名地笑了一笑。他以权谋待人,人以权谋报他。一切一切,都合情合理。
  只是,除去权谋,他又能依仗什么?!
  右剑左掌,同时应付着萧伤与狄三,他却在这一刻,仰天而笑,声传全山。长笑未绝,四面八方便有无数衣袂掠风之声。
  隶属于他的,伏在四周不远处的高手,终于等到了呼唤的信号。刚才碧落现身时曾故意有毒烟四散就是为了对付他们。但为了不误伤自己人,碧落事先把能解这种毒的避毒丹分发给所有参予此次决战的弟子,而夜叉,早就暗中派人把避毒丹给了狄九的这些属下。
  刚才那些惊呼声,从树头跌落的声音,都是他们事先约发,假装出来的。此刻听了狄九的招唤,便一个个杀气腾腾挥刀抡剑扣暗青子得从四周冒出来。
  狄九朗声断喝:“杀了这些人!”
  他指的是碧落瑶光和其他几个仍在努力逼毒的幸存修罗教弟子。
  萧伤眼神一寒,暗自切齿。这可真是个两难之局,他若回身阻止,狄三必会被狄九杀死,他若继续助狄三同狄九对阵,那其他人……
  正自为难之间,却听得一个极微弱的声音响起:“交给我!”
  却是伤势最重的瑶光正自血泊中勉力坐起。
  她才撑起半个身子,就有一个跑得最快的人扑过来,一刀冲她砍来。
  她不惊不乱,只抬头微微一笑。
  这一刻,她遍体浴血,发丝凌乱,神情憔悴,玉面惨淡,但只一笑,那一刀,便顿在她头上,再也砍不下一分一寸。
  那执刀高手只觉眼前女子这一笑,说不出地楚楚动人,风流妩媚,如此弱女依依,真个转眼间便能激起男子心中所有的豪情和保护欲,手中钢刀虽利,却如何斩得下去,迟疑间听得劲风破空,却是第二个奔来的同伴也挥着长剑到了,他想也不想,便回身一刀,堪堪格住了同伴的宝剑。耳旁听得同伴惊呼:“你疯了!”
  他恍恍惚惚想:“正是没疯才不能让你们杀了这样可怜的女子。”手上却是一刀快似一刀逼得同伴手忙脚乱,步步后退。
  狄九同时应付狄三与萧伤,尚能提气高喝:“瑶光媚术天下无双!所有人不要看她的眼!”
  瑶光惨淡一笑,伸手捡起身旁一片染了鲜血的树叶,放在唇边轻轻吹起来。
  清亮的竹叶声飘摇而起。那四面八方涌过来的高手,动作立时便迟缓凝滞了。
  没有人能想到,瑶光伤重至此,还能借一片小小树叶,施出迷魂之音。
  所有人都知道心志被她的音波所摄,但是,这声音如此美丽,如此悦耳,仿佛心底里最温柔的呼唤,最动人的美梦,谁也不忍去打断,谁也不忍不去听。
  有几个功力高的扯破了衣服揉成一团想塞住耳朵。手举起来却怎么都不忍心塞进去。
  功力低的更是不知不觉就松开手,任兵器落地,自己一跤坐倒,痴痴傻笑。
  瑶光花容惨淡,双手都在颤抖,鲜血竟自七窍中徐徐溢出。然而,她唇边树叶的清亮乐声,一刻也不曾停顿过。
  碧落也在重重迷雾里,极轻极慢地挥手,那本来笼着她的各色烟雾向四下扩散的速度忽然加快许多,飞快向狄九的那些下属飘去。
  瑶光的魔音,碧落的奇毒,都拥有同时大范围的杀伤力。有她们在,就算人数众多,不是高手的话,也很难占得上风。所以狄九才必须与夜叉设下险局,先一步把这两个人除去。
  谁也没想到,狄三打乱了所有计划,重伤的瑶光和碧落,依然牵制住了狄九下属的这帮高手们。
  萧伤见局面尚算稳定,心情一松,便又可全力对付狄九。
  就只刚才分心走神了这么短短一瞬,狄三便又中一掌,虽及时卸掉大半掌力,还是断了两根胁骨,外加喷出一大口鲜血飞跌出去。
  他人还在半空中,就信手一擦唇边的血痕,低骂一声:“妈的,这么死在这里真不值。”一边说话,嘴里一边往边涌血,可他重又冲上来的身影却并无半点迟缓。
  如此斗志把萧伤也激是眉眼飞扬起来,奋声大笑道:“狄九,你还有什么伎俩,使出来吧。”
  “伎俩自是有的,就看你们能不能逼出来了。”狄九淡淡一笑,劈出一掌。
  这一场激战惨烈到了极处,谁挨了多少掌,谁中了多少剑,已经没有人能计算清楚了。每一次鲜血迸溅,都绝不会只是一个人的血。
  狄九的玄色衣袍都几乎被血给浸透了,每一掌劈出,都觉得丹田和心口都是空荡荡的。每一剑刺进敌手的血肉,也并不觉得欢喜快乐。他其实不介意萧伤同他拼命,也不恨狄三出手偷袭,但他现在恨他们太吵,打架就打架吧,为什么还要这么吵。
  “小子,我救了你一命,看你还敢不敢在我面前趾高气昂。”
  “我呸,是谁救了谁,要没有我,还轮得到你来救我?”
  “小心……”
  “得,这一剑又是我帮你挡的。看看你受了多少伤吧?没本事就别逞英雄?”
  “胡说八道,我受伤是因为我够英勇,每次都正面攻击,每次都帮你分走最大的压力。有本事,等打完了仗咱们扒开衣服数一数,看谁打得最拼命,最不怕死。”
  “你确认不是比谁最没本事,谁最弱?”
  “笨蛋,那一掌打得这么拙劣,你还躲不过,幸好我出手够快啊。”
  “……”
  “……”
  真是太吵了,太过份了。
  狄九忽然有些切齿地痛恨。
  这一场战斗,太孤独。明明他属下的人最多,明明他的功力最高,可是,他寂寞得有些了无生趣。
  萧伤与狄三配合得居然这么默契,明明彼此是敌人,明明就算是并肩作战,也没耽误相骂斗嘴,时不时还恶狠狠瞪着彼此,可这一切都没有影响他们无数次彼此互救,无数次去替对方挡下险招。
  谁也没有在退后时多歇一口气,多耽误哪怕一时一刻,谁也没有为了自保实力,而让对方去独力应付自己的强猛攻击。
  也许,是危难迫得他们不得不并肩做战吧。也许,他们如此多话,就是为了要扰乱他的心神吧。然而,狄九知道自己仍然嫉妒得发狂。
  谁会在生死关头永远站在你这边,谁肯不顾利害地替你出力?
  他知道,本来有的,本来,他是有这样一个人的……
  你死之后,有人还会记得你的名字吗?有人肯偶尔为你叹息一声吗?
  他相信,即使是现在,那个人也不会忘记他,即使身死魂灭,即使尸骨无存,依然有一个人,会时不时想起来,念起他时,依然不发一句怨言,只是轻轻地为他叹息……
  阿汉……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会出奇地思念起一个人,会发疯般怀想一些完全没有意义的往事。
  或许是因为人快死的那一刻,一定会软弱一定会可笑吧?所以,他决定原谅自己这生平仅有一次的愚蠢。
  是啊,临死之前……
  随着振臂之势,袖中秘藏的信烟悄然落入了他的掌心。
  修罗教的人以为只有落凤岭埋了炸药吗?不,他们错了。追月峰下,一样有大量炸药,只要信烟一起,就会被点燃。
  他从来没忘记过,背叛和出卖是随时会出现的,他从来也不敢做全胜的打算,这一场决战,他做过各种设想,包括自己的败亡。
  这一份炸药,就是为落败而设计的。
  而这个真相,除他以外,谁也不知道。
  他对狄三说过,他不相信任何人。
  狄三也好,明王也罢,夜叉也好,全都一样。
  负责埋炸药的所有人,除了一个之外,全部被他杀了。
  而那幸存的一个也被他用摄魂术迷了心志,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唯一懂得地就是守在那个不为旁人查觉的隐秘地方,死死盯着天空,一旦那道特殊的信烟升腾上天,就立刻去点燃引线。
  天地如此广大,他唯一敢相信,敢将性命交托的,只是一个活死人,一个受他控制的人形傀儡。
  可笑,还是可叹?
  狄九笑不出声,也无力叹气。
  相信别人,将自己的性命交托给别人,自己的性命,就不再属于自己。
  他既然恨极了自己的生命不属于自己,又怎么肯怎么能将自己的后背交付给别人?
  权谋对人,权谋待己。断绝了额外的帮助,不也断绝了额外的背叛。一切尽在自己手中掌控,胜败输赢,他也一己承担!他不悔!
  这一战,已是必死之局。
  他手下那些人的功夫虽不弱,仍不足以对抗瑶光的魔音。当然,瑶光虽然撑不了多久,但只要她能撑到碧落的剧毒把那些人全罩住,就算功德圆满了。
  而眼下,那毒烟离那些人,不到二十步。
  他的武功比狄三和萧伤强上一筹,但这两个人合力,却还是可以把他压到下风。他现在甚至没有力量再用啸声去破瑶光那微弱的魔音了。
  更何况,那麻药他并没有全逼出去,而只是强行压下,随着他真气消耗得越来越大,随着长时间激烈作战而不能奏功,身体又在一寸寸地开始发麻,手脚隐隐有不听指挥的感觉。
  再不发信烟,就来不及了。
  他一咬牙,拼着硬受了萧伤一掌,狄三一剑,在血泊中找个空档,跃出战圈。抖手放出了信号烟花。
  最后一个念头是,想不到,费了如许心机,真正的赢家居然是夜叉!她手中实力丝毫未损,回总坛后出其不意灭了莫离,就可掌控大权,顺势成为教主了,那么,她会怎样对待傅汉卿……
  这一个念头没有继续下去。也许只是懒得想了,也许只是看到狄三纵身而起疾追向烟花的身影,和萧伤百忙中向空中投出的短剑,他忙得没空想了。
  萧伤和狄三都是聪明人,虽不知道那信号烟花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也知道绝不是好东西,二人同一时间都做出了拦截的举动。但狄九如何肯让他们如意。
  右手运力一掷,长剑如雷似电,疾袭向狄三,迫得狄三不能不收剑格挡。左袖飞卷如云,劲气浩荡激扬,隔空生生把短剑给卷住反袭向萧伤。
  右手长剑即脱手,五指便挥弹不绝,道道指风几乎袭尽狄三各处要穴。左掌虚虚遥劈,掌势也将萧伤牢牢锁住。
  无论如何,他不会给这两个人任何拦截的机会!
  如同剧浪激涌的攻势一波又一波向二人袭去,他自己却抬头,望着那正急速飞腾而起的信烟,忽得纵声长笑起来。
  这一生,真是一场极大的笑话啊。
  他以背叛换来背叛,以出卖换来出卖,他舍弃了那个人,别人也舍弃了他。
  苦心谋划一场背叛,得来重重困境,无尽险阻。那些野心和大业,权势和财富,远得就象是天边的星,永远看得到,却抓不到。
  苦心谋划一场决战,得来狄三反戈一击,夜叉临阵而走,付出如许代价,最终居然白白将胜利交予旁人。
  想要的,总是自指间溜过,舍弃的,却还是自心头泛起……
  生也孤独一无所有,死亦孤独一无所有……
  唯一可欣慰的,不过是尸体会被炸得灰飞烟灭,不必留一具残尸,难堪地供世人唏嘘耻笑。
  所以,在这最后的一刻,他只想放声大笑。
  如许人生真似梦,如许人生直堪笑。这么有趣的一场大笑话,岂可不笑,怎能不笑!
  夜叉率冥军离开,一路打出信号,命令所有杀死了风信子,且占据风信子的原来位置,继续监视全局,掌控一切变化的冥军暂时不要离开,继续监视。
  夜叉根本就没打算现在回返总坛。
  这次她临阵离开,虽说萧伤狄三和狄九肯定会拼个两败俱伤,但只要没有全部同归于尽,这几个顶尖高手哪怕只有一个活下来,也是后患无穷。即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一个也不能留。
  不过不能立刻动手,而要等他们所有人都拼得只剩最后一口气,再轻松坐收渔人之利。
  所以她才带冥军佯退,而且真的是远远退下山巅。
  以狄九等人的耳目,附近有没有别人潜伏,肯定瞒不过他们,只有查觉她带着手下真的离开了,他们才敢放手一搏,最后拼得你死我活。
  而她,只要在山腰必经之处设伏就行了,胜的那个,不管是哪一方,最后也肯定遍体麟伤,奄奄一息了,乘着他下山的时候……
  心中正打着如意算盘,林木之中,忽传来高低不一的鸟鸣声。
  因着厮杀惨烈,杀气冲天,山间飞禽走兽,早就消失无踪,乍听这鸟鸣之声,便异常刺耳且不自然。
  一众冥军都露出凝神细听的表情。
  一人低声道:“从山顶一路传过来的信息,有人正以绝顶轻功向追月峰而来,我们……”
  根本用不着他禀报,夜叉也早听明白这信息中的意思,无声打出手势,所有冥军都迅速没入林中,做好了刺杀狙击的准备。
  夜叉也跃上一处最高的大树,借着枝叶茂盛,遮挡了自己的身形,极目向远方望去。
  却见两道人影,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追月峰落凤岭而来。
  她目力惊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清楚地认出来者为谁。
  “是他们?”
  夜叉又惊又疑:“他的武功居然恢复了?”
  眼看着二人来势如电,转眼就到了山下,夜叉当机立断,低声发下了狙杀的命令。
  傅汉卿既然送到眼前来了,她岂有不杀之理。这人平时虽然看似不做正事,但这些年下来,在教里,居然还非常有威信且得人尊重。回总坛后,这人不杀总是大患,杀了又难免大失人心,不如借这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处置了他,事后把罪名推给狄九,自己还能落一下亲手狙杀狄九,替教主和诸王报仇的美名。到那时在教中威信必是如日中天,看谁还敢说冥军是光拿钱不干活吃白饭的家伙。
  夜叉打着如意算盘,凝神等傅汉卿上山。
  她知道傅汉卿内功很好,轻功不错,但别的方面,说是天下无敌,打就有心无力。这人没有打斗经验,又心软,不肯杀人,只要倏然出手袭击,他来不及回过神来,纵有天下无双的内力也没有用。
  而其他十个冥军是她手下最好的高手,峰顶一战,毫发无伤,手里又有碧落给的毒筒,以有心算无心,猝然施袭,牵制一个长途奔驰,疲惫不堪的狄一也足够了。
  夜叉听到自己心底冰冷的笑声,悄然提聚功力,冷眼看她的猎物一步步走进她的陷阱。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人与非人

  落凤岭上,轰天震地的喊杀声响起。
  傅汉卿和狄一,却刚赶到追月峰下。
  傅汉卿愣了一愣,顿住脚。傻乎乎望着落凤岭的方向,脸色有些发白。
  照龙王的话判断,现在的落凤岭上,那些正道人士已经该是红了眼。如果内奸真的是夜叉,他们正在火拼的,很可能不是狄九的手下,而是他修罗教的教众。
  可是,狄九和诸王,却在追月峰上。
  分身,乏术!
  傅汉卿咬咬牙,忽然用力一跺脚,还是向着追月峰顶,飞奔而上。
  狄一眼中竟闪过一抹异彩,跟上他一起奔跑的时候,脸上,笑了一笑。
  傅汉卿选择了首先保护自己最关心的人,这让他觉得,这个人,当真是温暖了起来。越来越……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然而,对傅汉卿来说,要眼看着生命消逝而不管不顾,是怎样的艰难。听着旁边落凤岭上不断传来的喊杀声,惨叫声,兵刃交击声,他的脸色,一点一点,越发惨白。
  以他那原本的性子,不是不可以对旁人的生死漠不关心,但是明明知道这些人因为中了别人的计谋而在那一山之隔的地方,不断惨死,自己却什么也不做……
  这个认知让傅汉卿心里异常难过。
  看着傅汉卿脸色越来越惨白,眼神越来越矛盾,身子虽仍在向上飞掠,但手却悄悄在身侧握拳,狄一心中暗暗叹气。
  人啊,果然是不能太有良心的。
  “那么多人混战,你就是去了也阻拦不了。何况现在追月峰上怕也是险象环生,去晚一步就……”
  狄一是想要开解傅汉卿,而傅汉卿却倏得停下了奔驰的脚步。
  对啊,所有人都在拼命打斗,每一秒都有人会死。也许就在自己跑上山顶的短短瞬间,就死掉好多人,这其中甚至可能包括……
  这心念一动,傅汉卿断然打断狄一的话:“你立刻堵住耳朵,意守丹田,全力护住心脉。”
  夜叉正隐在暗处,看着傅汉卿与狄一渐渐来到近处,眼看着二人马上就要进入伏击圈,她的眼中冒出兴奋的亮光,悄然把手按在剑柄上,全身真力亦已提到最高点。
  偏偏就在这一刻,离她不过三四丈距离的傅汉卿忽然停了步,转头不知和狄一说了什么,却见狄一当时就变了脸色,忽地盘膝坐下。因为有傅汉卿拦在他前面,狄一后来又做了什么动作,夜叉也没法看清了,只见到傅汉卿双手拢在嘴边,仰面向天,大喊了一声:“不要打了!!!”
  夜叉只觉有万斤巨锤迎面打来,双耳嗡嗡直响,眼前冒出无数金星,为了偷袭而提到最高处的真气忽得失控乱窜,四肢百骸痛不可当。以她的功力深厚,心性坚忍,竟也是痛到极处,连哼也来不及哼出一声,就晕过去了。
  不过她到底还是顶尖人物,失去知觉,只短短一瞬,也就恢复了清醒。睁眼时,傅汉卿和狄一却已不见踪影。她呆呆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全身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
  怎么可能?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可怕的力量!这种强大到如同神魔,绝对不该属于人间的力量,对于夜叉这种平时自视甚高,自以为是当世顶尖高手的人物来说,打击太大!
  她勉力想要收摄心神,恢复镇定,却越发心神散乱。迷茫中,本能得运气,立觉胸口尤如刀割一般。她不敢逞强,连忙停止了调运内息,伸手扶着树勉力站稳,用尽她眼下所有的力量喊:“还有人活着吗?”
  林木间一片寂然,没有人答话。
  夜叉知道,她伏在暗处的那十个冥军,已经全死了。
  傅汉卿那一声喝,意在阻止杀戮,想要影响山顶的顶尖高手,和旁边山上的两帮笨蛋,因此喝声中的内力宏大至极,威力匪夷所思。
  或许傅汉卿本人并无恶意,就算他的喊声再具杀伤力,传到落风岭和追月峰顶,也减弱许多了,只会毁掉大家的战斗力,而不足以杀人。
  他哪里会知道,有一帮心怀恶意的家伙离得他这么近?阴差阳错之间,让他一声吼给震死了。
  夜叉手下最强的十大高手,冥军中最顶尖的人物,一生历过无数凶险,经过无数血战,杀过无数高手,刚才在山顶上,面对那么多绝世高手,还可毫发无伤,全身而退,现在,却死得无声无息,半点对抗或反击的能力也没有。
  夜叉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如此不可抵挡,不可对抗的力量……
  平时自负的身手武功,不过是一场笑话!和傅汉卿相比,她这个天下最可怕的杀手,其实不过是一只蝼蚁。
  费了那么多心机,咬牙出卖了整个修罗教,到最后,一切的希望都在这一吼之下,变成了泡影!
  她自己已经身负重伤,跟随她的冥军最强高手死尽,就算是侥幸未死,迎面正对如此力量之后,也绝不会再有胆色勇气,继续跟随重伤的她,去和这样的强大为敌。
  傅汉卿,你是魔鬼……
  夜叉脸色惨白如纸,扶着树干,跌跌撞撞地向山下奔去。
  这个时候,她忘记了自己是世上最顶尖的杀手,只觉得自身软弱无助如任何一个柔弱女子。她没想过其他分散各处的冥军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有几人被震死,有几人只是重伤,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快走……
  离开这里,离开那个魔鬼,远一点,再远一点……
  傅汉卿,他不是人!
  “不要打了!!!!”这一声传上山顶时,狄九刚扔出信烟,正在出手阻截萧伤和狄三的拦截。
  然后,忽然之间,激荡的掌风剑气倏然而止,柔美的树叶魔音亦转眼消散。
  瑶光低呼一声,又是一口血喷出来,染湿了本来就隐有血色的树叶,倒下的身体再也撑不动了。
  遮着碧落的重重毒雾忽得剧烈地颤动几下,黑雾里的身子也再不见动作。
  修罗教和狄九的一干手下,一起跌翻在地,个个面无人色。
  有人脸色异样潮红,有人张嘴吐血,有人抚胸呼痛,有人眼神发直地疯狂喊叫,却被那轰然巨声压得自己都听不到一丝声息。
  正在激烈剧斗中的萧伤狄三和狄九三人受伤最重。
  三人都把真气提到极处,所以也最易被这巨响震得真气激荡。
  萧伤和狄三二人跃起的身形一起失控向下落去。招式再也使不出来。
  二人都是机敏之人,值此惊变,一边努力平复体内汹涌四窜的真力,一边用最后一丝内力死死护住心脉,确保不会受到损及根本真元的伤害。
  而狄九,此一声喝入耳,只觉动魄心惊。
  忽然间身子失去平衡,真气再不能自如运转,行云流水般击出的招式使不出去,内息真元一概反攻入体内,胸中闷恶欲呕,遍体奇痛难当,这一切一切,他竟不能感知。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声音!他来了,他在山上!
  脑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身体却已经本能地动作,交睫之间,迅疾抬手,数道指风弹向空中。
  顾不得体内四窜的真气,不理会内息纷纷逆行。不计较此番行事的后果,他只是下意识地强行提起最后一丝保护心脉的力量,向上弹指。
  指风及处,那刚刚飞到半空中的信烟来不及绽放,就砰然飞落下来。
  狄九整个人也如石头一般,一头栽倒在地上。然后紧咬牙关,生生硬吞下了大口涌上来的鲜血,他双手撑地,强提真力想勉力站起来,却觉得丹田空荡荡一片,并无丝毫内息与他的意志相呼应,体内竟似有千万把钢刀攒刺一般。痛至极处,以他的忍耐力也双臂一软,整个人复又伏倒下去。
  耳旁复传来一声闷响,略略转头,那被他发上空中,也被他亲手击落的信烟正落在他身旁,然后孤零零滚向一边。
  呆呆望着那已经没用的信烟,然后,他才知道要后悔。
  为什么,为什么要击落信烟?
  为什么在听到那一声喝之后,会做这么愚蠢的事?!
  狄九居然百思而不得解,只是有些僵硬而麻木地举目打量四周。所有人都躺在地上一时起不来,而萧伤和狄三也盘膝于地,运动调息,可见受伤亦不轻,不过,谁也不会象他这样,真元受损,心脉重创,留下一生一世都无法复原的伤害。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难道是指望那人来了救他一命?与其沦落到那等可怜境地,他还不如一死快意。
  不想那人粉身碎骨?更是荒唐,三年来他从未后悔当日那穿心一剑,今天又何必多余这临阵数指?
  正自迷惘之间,复听得浩浩空际,响起那可传数里的声音。
  只是这一次,却再没有刚才那一声断喝中的强大威力,不致令人受伤。
  “所有人都不许再打了!我是修罗教现任教主傅汉卿。我不想看到今天再有任何人死在这里。战斗现在停止。无论是各门各派弟子,还是跟从我教原天王狄九的下属,能动的全扶上伤上不能动的同伴,全部离开,我教弟子不可追杀。我在这里保证,此后你们只要不再与我教为敌,我必不再追究今日之事,否则,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那声音浩浩荡荡,两座山峰上上下下,无一人不听得清晰入耳。
  狄九莫名地笑一笑,却觉喉头又开始发甜,连忙用手掩住嘴。
  幸好这时候,也没什么人有力气注意他了。这狼狈像倒也并无旁人看到。
  深知傅汉卿的人听了这番话,都自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狄九一时没忍住,差点笑出声音来。萧伤咬牙切齿,心中暗道:“什么不客气,你所谓的不客气,该不会是上门去和人讲道理吧。”
  如果不是受伤太重,估计碧落与瑶光也会跟着他一起发牢骚。
  不过,其他人可不象他们这么了解傅汉卿。狄九的那些属下,无不疯狂地挣扎想站起来,刀也顾不得抢,剑也无心去拾,身上的伤更没空去处理,只是全身颤抖得拼命向山下跑。
  站不起来的,连滚带爬也想离开。
  不是胆小。神魔天降之时,区区凡人,凭什么聚集反抗的胆识,志魄和勇气?
  为了财宝?为了向上司表忠心?开玩笑!
  天啊,教主竟是这么可怕的人物,为什么我们竟会反出教来,跟着这个天王,真是太蠢太笨了啊!
  狄九平静地看着所有人疯狂地弃他奔逃而去,没有人回头看他一眼。没有人肯为他多停留一时一刻。
  这很理所当然。他有什么力量,可以让蝼蚁敢于为他去对抗大象。
  他极目望向旁边的落凤岭。两座山上,应该都在发生同样的事吧。修罗教的弟子欣喜若狂,无限自豪,其他人则是战意全失,拼命逃离。
  他要杀这些人,要殚精竭虑,要绞尽脑汁,要思谋要动心机要……
  而傅汉卿,他只要再多喊这么几嗓子就成了。
  狄九心间苦涩叹息。
  萧伤大声叫道:“妈的,不追究不追究,他这威风倒耍得好,这么大的事,也不问问我们就决定了。”
  瑶光亦缓过气来,低低苦笑,气息微弱:“这场决战,我们事先也没问过他。算扯平吧。”
  黑雾笼罩中的碧落亦喘息道:“也不算什么坏事,至少,自此之后,天下间,怕是再没什么人敢与我教为敌了。”
  修罗教立教七百年,纷争从来不曾停息。说穿了,不就是他们还不够强?如果强大到,挥挥手就可以把所有正道人物如蚂蚁般捻死,黑道又怎么样?还会有谁,那么积极地吆喝着要作他们的敌人。
  正如刚才傅汉卿那一番劝告大家停战的话,如果由萧伤或碧落瑶光来说,怕是所有人都会大喊不能相信魔教妖人!但傅汉卿一喝立威之后,人们便不敢不能甚至刻意去忘记怀疑和猜忌他的信用,相反会做出最柔顺乖巧的姿式,听话,还以最快的速度听话,只期待对方守信。
  过于压倒性的力量,的确可以痛快解决很多问题。
  可是,这样破坏平衡的力量,也是……为世不容!
  即使是萧伤碧落瑶光他们三个,刻意以轻松的方式说起来,也仍然是无法忽略掉心头那种不自在的感觉。
  早就知道傅汉卿的强大,但从来没有哪一次,能如此刻一般震撼人心。同他这一喝相比,瑶光自信天下第一的魔音之术,便如萤火之光面对皎皎朗月。
  大家一生苦练的神功,用尽所有热血和汗水换来的成就,都不过尘沙之微。费了多少心机,耗了多少谋算,最终却死伤遍地,所有人都重伤奄奄。到头来,他一声断喝,便诸事平定?
  他们这些顶尖的人物,谁不骄狂自负,谁不自视甚高?到如今,这一声喝,比得他们个个尤如小丑,诸般谋算不过一场笑话。
  修罗教有这样一个教主,其他人,还有谁是重要到不可替代的,诸王还有什么资格去制衡监察?原来,他只是不发威而已。只要他认真起来,根本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纵然他不争权,不在意被制衡,但知道,自己能保住眼下的权力地位,靠的不是自己的努力和成就,而只是他的宽容,这种感觉……真是……
  糟糕透了!
  只是值此境地,当着狄九这个敌人,狄三这个外人,还有几个虽然同样被震伤,却欣喜若狂的弟子,三人谁也不好把这种有些失落的心态表现出来罢了。
  狄三在刹时间,也理解了狄九许多。
  乖乖,我一直知道他很强,但真没有想到,他有这么强!
  他望向狄九的眼神几乎都有些同情了。
  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啊……
  唉,整天和一个神谈情说爱,这个滋味确实……
  不过,还是不代表你往人背后捅一剑就捅得很有道理。
  这一念转回来,复又赶紧横眉立目,保持敌视表情,继续瞪狄九。
  可惜啊,狄九这时候没空看他,这么七情上脸,真个白做给瞎子看了。
  狄九的全部力量,都用在努力控制自己那痛楚无比且疲惫无力的身体上了。
  咬着牙,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知觉找回来,用手撑着身后的大树,把大半个身子都倚在其上,借着力,尽量在人前不露狼狈地慢慢站起来。
  仅仅只是从地上站起来,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他做来,已经是无比的艰难。短短一个起身,于他,却似百年那般漫长。
  然而,到底还是站起来了。尽管面无血色满头冷汗,尽管不得不靠身后的大树,才能勉强看似站稳。尽量咬牙间已不知不觉咽下数口不断涌出来的鲜血,除了血腥味嘴里已没了别的知觉。
  但他到底还是站起来了。
  举目望向山道的尽头。
  那个人,要来了。
  他仅仅,只是,不想无力地倒在地上,以那种姿态,等待那人到来。他仅仅,只是,想要用自己的脚站稳在这片染满他鲜血的土地上,平静地面对那个人,面对这一切的最终结局。
  山道尽头,飞跃而来的人影倏然入目。
  他……来了。
  即使身体已伤得千疮百孔,即使力量已渺无踪迹,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他还是轻易辨认出了他的身影。
  这么久了……
  那时受他一剑,他回首相望时是怎样的目光,怎样的表情,又是用怎样的语调说出最后的叮咛,忽然之间,都记不得了。
  还记得的,只是自己是如何冷眼看他倒下,冷眼看他挣扎,然后,带着怎样冰冷的心境,一去不回首。
  两年半以来,听人说起过他无数次,看过所有关于他的密报,然而,直到这一刻,几乎是天绝地灭之境……
  他才再次,见着了他。
  狄一虽然事先做足了防范,还是被傅汉卿那一声断喝震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晃晃脑袋,晕晕乎乎站起来,傅汉卿已经把后面那一大段话也嚷完了,这才有空回头望他:“你有没有受伤。”
  狄一喘口气,运功内视,然后心有余悸地说:“一点小伤,倒是无妨。不过你……”
  想了想,却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表达那种震惊和感叹,苦笑着摇摇头:“罢了,我们先上山吧。”
  傅汉卿见他无甚大碍,心中一松,连忙回头向山顶奔去。狄一眼中略有忧色,叹息一声,跟随在他身后。
  他算是离傅汉卿最近,知他最深的人。却也从来想不到,傅汉卿放手而为,力量可以恐怖到这种地步。
  这样过于强大的,几乎为世不容的力量,当众展露……
  世人都知道了你如同神魔,你又如何重新融入人世?
  还有谁,能再以平常心来待你。
  狄一深深叹息,怕是连他自己,也做不到了吧。
  眼见山峰将至,他恐怕傅汉卿没有经验出什么差错,连忙加快身形抢在他前面,乍然入目的就是此刻已弥漫到整个山峰的七彩烟雾了。
  他想也不想,伸手一拦:“小心,有毒。”
  “毒?”傅汉卿愣愣重复一声,然后挥出一掌。
  整个山峰倏得刮起惊人狂风,所有的树木枝叶都疯狂地摇晃起来,不管是什么烟被这等巨风一吹,立刻飘散而去,转眼就掠过整座山,在前方江流之上,渐渐消散了。
  狄一瞠目结舌望着忽然之间清明光亮起来的山峰,说不出话来。
  刚才,那个……是掌风?
  如果这是掌风……
  那平时他们这些所谓高手劈出来的是什么?蚊子扇翅膀?
  唉,本来还很慷慨激昂准备陪阿汉来闯龙潭虎穴呢,结果呢,什么也没做。他喊一嗓子劈一掌,啥事都搞定了,为什么我居然不觉得非常高兴呢?
  狄一非常郁闷地想。
  而阿汉却没有去想任何事。
  他一掌劈开重重烟雾,眼中天地立时清明一片,山顶上的一切尽皆入眼。
  然而,第一眼,他只看见他。
  还记得,最后见的,他那漠无表情的脸,冷若冰霜的眼,飘然收剑跃起的身姿,一骑远去永不回首的决然。
  时光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年。所有人都尽量避免在他面前提他一个字,然而他却不曾有一时一刻忘记他。
  现在,他终于……又见到了他。


第一百二十五章 何能两全

  四目相对。
  ……
  什么也没有发生。
  狄九只淡淡看傅汉卿一眼,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对方只是个陌生人。
  傅汉卿好歹还点点头,笑了笑,打了个招呼:“嗯,那个……好久不见……”
  他说着话,眼睛却是没敢落在狄九身上,有些局促地四下张望,看到四周惨状,啊地叫了出来,跳脚先飞奔向碧落,忙忙将她扶起来:“怎么样,没事吧?”
  碧落让他笨手笨脚移动得胸口剑伤疼痛,心中不惊反喜,知道麻药的作用正在渐渐消散,却还是怒目瞪他:“你胡闹什么?我没事,只是中了麻药。”
  “麻药?”傅汉卿四下张望:“谁干的?我去找解药!”
  众皆气绝。
  碧落额头青筋都快迸出来了,天啊,你千万别告诉别人,你还跟着我学过几天药理,我这师傅没脸见人了!“你什么时候听说过麻药需要解药的?等药性过了,自然就好了。你别乱动我,我受的伤不重,药性过了,我就自己能处理。”
  傅汉卿松口气。“可是,别人呢,刚才的毒雾飘得到处都是……”
  碧落低低吩咐,傅汉卿听话从她腰上系的一串荷包里找解药。
  碧落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低笑:“小心点,拿错了毒药可是要出人命的。”
  傅汉卿干笑两声,得了解药,便跑去四下分发,除狄九外,一人一粒。药塞完了,再立刻奔向瑶光。
  就算他没经验,也是一眼看出,瑶光伤得最重。可是站在她身边,却又手足无措。他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生怕自己手下没个轻重,反而误事,心里慌慌:“碧落,我该怎么办?”
  狄一看得头疼,上前一把将他拉开:“我来。”
  他既然肯接手,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气。瑶光的小命,这便算是保住了。
  狄一受过专门的伤势处理训练,只淡淡看几眼,随意往几处要害按一下,再小心渡入一丝内力在瑶光体内略略一转,心中便清楚了整个伤情。不慌不忙,先去到碧落身旁,低声对她详细说明情况,然后再在碧落这个专家的指点下,拿了药物去给瑶光处理。
  傅汉卿这才腾得手来,从萧伤开始给所有人包扎伤口。虽说手脚是不那么俐落,常会叫人疼得嘶牙咧嘴,好在都不是严重的伤势,大家也能忍得下来。等外伤包扎得妥了,傅汉卿才走到萧伤和狄三之间,左右各出一掌,轻按在他们的背心处,内力轻柔地吐出,助他们尽快疗伤。
  狄三倒是心无旁骛,只管闭目跟着一起潜运内力。
  萧伤心中却自惊疑,傅汉卿以前就说过多次,他的内力虽强,但不懂运用,力度不能把握,分寸不懂拿捏,极易失控伤人,所以从来不敢随便给人疗伤。
  现在,他怎么能把内力控制得如此驾轻就熟,如臂使指?
  “阿汉……”他方开口,又觉得当着狄三这个外人,询问不妥,临时改了口:“你怎么知道狄三刚才帮我们对付狄九?”
  傅汉卿一愣:“狄三刚才帮你们?”
  萧伤气结,敢情这家伙是不管张三李四,见谁治谁啊!不过……这倒真是他会干的事!
  “狄三是自觉受过你的恩,替你不平,才冒险隐伏在狄九身边,要找机会为你报仇。刚才幸亏他出手,否则我们现在已经都被夜叉这恶毒女人给害死了。”这句话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傅汉卿惊得瞪圆了眼,低头望着狄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对他有恩吗?
  他努力回想回想,好不容易想起来,啊,是那个吗……那个,算是恩的吗?
  原来,受过恩,真的有人会铭记不忘,而不是反脸相害吗?
  原来,也有人会用性命来报答他,而不是反过来要他的性命吗?
  前生诸事,历历在目。那么多人说着亲说着爱,说着待你好,然后诸般迫害背叛无一遗漏。今生却在不经意之间,会有与他甚至算不得朋友,称不到交情的人,只因为他不平,便用性命替他一搏。
  他只管望着狄三发呆,一时间心中震惊太甚,竟是不能思想,无力说话。
  一旁正在为瑶光治疗的狄一闻言却先是一怔,随即心头了然,很多想不通的事立刻豁然开朗,眉宇间都开阔许多。忍不住转头笑看狄三一眼:“原来是这样,你早不同我说清楚,平白害我生一场大闷气。”
  狄三正被傅汉卿的眼光看得发麻,听了这话赶紧道:“我这么干是因为我乐意,同他有什么关系?”
  狄一失笑:“你就继续学鸭子吧你……”
  ————————————————————————————————
  狄九倚树而立,不焦不躁,心情异常平静。
  安静地看着自己记忆中那头无与伦比的懒猪,忙前忙后,奔波不停。
  血,一直在滴落。他却不曾查觉。也感觉不到全身的痛。
  那个人,傻乎乎东张西望,唯恐忽略掉任何一个重伤者,却唯独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那个人,给所有人治疗包扎,只独独避开了他。
  狄九漠然地听着那些人的热闹。
  他们彼此叮咛,悠然说笑,嘴硬争执,询问伤情……而他,孤独地,骄傲地,坚持着站在这里,出奇冷静地等待。
  当萧伤终于一跃而起,并向他逼来时,他甚至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然而,下一刻,傅汉卿就双臂张开,大字型将他拦在了自己身后,面对萧伤,他很是不好意思,但却一点也不肯动摇:“对不起,我不能让你杀他。”
  萧伤怒视他:“你说什么?”
  “对不起,对我来说,他是很重要的人。”
  “对啊,他卖了你不说还要给你一剑,的确是‘重要’啊!”萧伤气得骂。
  傅汉卿声音低下来:“我知道你很生气,可是,可是……你们和他一样,对我都是很重要。我能让你们任何人有事,我,我……”
  他这里结结巴巴说不清,萧伤又气又怒:“你怎么可以这样,他这个叛徒,杀了我教多少弟子……”
  “怎么不能这样?背叛修罗教又怎么啦?不管他是不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就叛出魔教这一点来看,我不觉得他有任何错,反而很佩服他,够胆色,够决断!修罗教替他做过什么,值得他忠心效死?至于杀了多少人?哼,你们修罗教杀他的手下就杀得少了?再说,要不是你们一直追着不放,非要处罚叛徒,他又何苦硬挺着同你们拼命。真算起来,今天死的修罗弟子,大部份也是让夜叉的冥军杀的,你们窝里反,要报仇找那女人去,找他干嘛?说到底,你们都是为权势为名利为脸面为教规,不管你死我活,都是活该,还能算出个对错来?”
  能把反驳的话说得这么顺溜的,当然不可能是傅汉卿。
  萧伤闻声回头,怒视狄三:“刚才你不也拼了命要杀他?这会儿又说什么废话!”
  “哼。我要杀他,是我看不顺眼他谋害教主。但傅教主自己不记恨他,不想他死,那是傅教主的自由。这有什么不对?”狄三自觉伤势也好了许多,悠闲站起来,摆出挑衅的姿式:“不服,来啊,打架啊,看谁怕谁?”
  萧伤哪里是好性子的人,刚想答一声:“打就打。”就见人影倏闪,狄一也拦在了他面前,沉声道:“不必再多说了。阿汉,你先带他走。”
  傅汉卿“啊”了一声,迟疑一下又道:“你们别打架啊。”
  “你放心,打不起来。你还不走?想等碧落麻药退了一起来找你麻烦?”
  比起傅汉卿,狄一可是当机立断多了。修罗诸王哪里是靠说人情讲道理能感动的主,就是表面上答应你不杀人,背地里也能想得出无数种暗中下手的法子。唯一安全的办法就是让他把人带上,溜之大吉。
  萧伤当时就变了脸色:“不行!”
  就连重伤的瑶光都忍不住想撑起身子:“阿汉!你别胡闹了。”
  碧落不能动作,却也扬声叫道:“阿汉,此人虎狼心性,你……”
  狄一沉声喝道:“你们就不能体谅他一点吗?以狄九曾受的苦难而言,他背叛修罗教,与修罗教为敌,本就是理所应当的,算不得罪过。他刺了阿汉一剑,阿汉自己不想追究,你们又何苦紧追不放。今日一役,见过阿汉的神威,你以为还有几个人肯跟随他,就连当年的宝藏,这些年为了建立基业,为了在落凤岭做假宝藏设伏,他怕也是全用得尽了,现在他什么都没了,你们怎么就不能放过他!”
  狄九依然静静倚树着,仿佛众人讨论的内容同他的生死全无半点关系。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傅汉卿那挺直的背和有些僵硬地张开来护他的手。
  被人这样以德报怨,心中却找不到一丝内疚或懊悔。
  从来久负大恩反成仇,何况还是这等生死之负后的绝然营救,这种恩义若是真的担了下来,是债是负是苦难,深如海。
  心间一片冰凉,无欢喜,无快慰。只是冷淡地望着,等着,任凭生命飘摇于悬崖之上。
  然后,听到狄一那样义正辞言地驳斥诸王,每一句似乎都在为他开脱,替他找理由。然而,分明那是一把刀,在他心头慢慢搅动。
  是啊,什么也没有了呢。多么可笑的失败。更可笑的是,他还不得不把他的失败放在盘子里在这里呈现给他们观看,送给敌人宽恕他的理由。
  然而,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却是狄三随后的话。
  “何苦逼人太甚,反正他也活不长了。”
  “你说什么?”傅汉卿终于脱口惊问。
  “这人亏心事做多了,天天晚上睡不着觉。这还能指望长命百岁吗?”
  于狄三,也许只是漠不经心的随口一言,也许只想以他的悲苦来换取别人的怜悯。
  于狄九,却是生生撕开他最不能示人的伤口,赤裸裸展现给所有的仇敌。
  可他不能动。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让他再也站立不住,否则,他早就反手一掌打死自己!
  他也不能说话,一开口鲜血就会永无停息地吐出来。否则,他定会尽力激怒每一个人上前来取他的性命!
  于是,他只能这样,僵硬地,继续站立,等待,忍耐。当人笑柄。
  只是,这一刻,牙关咬得太紧太紧。腹内的鲜血咽得回去,齿间的血丝却终是徐徐从唇边溢了出来。
  他就这样等待着,等待着更加难堪的戏码上演。
  那个白痴会干什么?接下来他是不是打算转过身,圣人地,不念旧恶地扑到他身上来,用那大慈大悲又亲热宽容的眼神望着他,对他吁寒问暖,关心他的身体状况,担忧他的性命安全了?
  老天,那可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噩梦。大丈夫,岂能受人怜?偏偏他现在,没有能力拒绝人家不念旧恶,高高在上的怜悯关怀。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傅汉卿没有。
  听了狄三的话之后,他只是默然了一会儿,便平静地说:“无论如何,我是一定要救他的。也许你们会很生我的气,可是我希望你们相信,如果你们有难,不管得罪的是谁,我也一定会救的。我是个笨人,我立场不坚定,我没有尽到教主的责任,但是,我的确是想要保护好每一个曾对我好的人。”
  狄九觉得眼睛开始充血发涩,慢慢了闭上了眼睛,是吗?原来,其实,他也算是曾对他好的人啊?
  心头落漠地笑笑,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继续说:“我不是一个好情人,我不懂得该怎样才能体谅别人的心思。我也不是一个好教主,我没能力化解很多人对修罗教的怨恨。我没注意到处理教内的纷争矛盾,这才让得人心离散,才有了今天的血战。现在,我只想保护我重视的人。无论你们是否理解,我一定是要这样做的。我保证,我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就回来,到时候,要打要骂都由你们,好不好?”
  这么长的一串话,那人说来居然没有停顿一次,语气居然流畅平缓,出奇地平静。狄九听来,也不知心头百感交集究竟是为什么,正自迷乱之间,只觉身子一轻,然后耳边劲风呼啸,一怔睁眸,却已被傅汉卿背到背上,跑出不知多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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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着受伤的爱人,飘然随风而去,是所有传奇故事里,英雄人物必然会有的经历。
  但傅汉卿觉得,两手悬空抱着一个人,还要跑得飞快,这技术要求太高了,还是背在背上踏实方便啊。就这么着,因为狄九个子比他高大一些,背起来他还是觉得十分吃力。
  傅汉卿轻功虽好,却实在没有什么背着人逃跑的经验,何况,狄九内伤极为严重,连心脉真元都已受损,傅汉卿一边背着他跑,还一边渡内力给他,实在有些顾不过来。别说身姿飘逸潇洒了,好几次差点一跤滑倒才是真。
  也算是老天有眼,正自慌乱之际,却听得前方马蹄急响,一道黑色的旋风转眼来到面前。
  傅汉卿低唤了一声:“追风!”
  追风是狄九的坐骑,跟随他许多年,即神骏且有灵性。就算狄九这样的冷酷之人,对这宝马也是有些爱惜之心。
  此战生死未卜,所以,在上山之前,他就把马儿放了。
  谁知神马有灵,不肯离山太远。总在数里之内徘徊,当傅汉卿发声大喝之时,追风因隔得远,并不曾受伤,却因觉得那声音熟悉,便放蹄向这边奔来。
  当年傅汉卿与狄九曾无比亲近,追风自是识得他的,见着了他,便奔到面前,欢嘶不绝,耳鬓厮磨,颇为亲热。
  傅汉卿讶然问:“追风,你还识得我?”
  追风只是嘶叫,时不时拿头磳磳傅汉卿的衣裳,又有些关切地挨挨狄九。
  就算是傅汉卿这种感情迟钝的人,也不由有些唏嘘了。
  傅汉卿背了狄九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萧伤想追却被狄一和狄三拦住,只得对二人怒目而视。
  狄一看萧伤现在能跑能跳,其他几个修罗教弟子也恢复了很多,估计凌霄那帮子人也快赶到了,自是不肯再留在这里当大家的出气筒。当即淡淡笑笑:“他不是说了等送完了人就回来吗。到时候由得你们要打要骂就不用对我白生气了。这里没我什么事了。”他抱了抱拳:“后会有期!”拉了狄三,转身便走。
  狄三自然没兴趣和修罗教的人混在一起,立刻跟了离开。
  萧伤自知拦二人不住,这时候又要保护失去战力的碧落和瑶光,只是咬牙切齿地冲着二人的背影干瞪眼罢了。
  狄三虽不回头,却也可以想象到身后萧伤等三人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心情便也出奇愉快起来,却又还有些担心,轻声问:“傅教主回来怕是要被他们为难了。”
  “不怕。”狄一微微一笑:“他把狄九送到安全的地方后,就会先到约好的地方去跟我会合,到时候,咱们再慢慢想个让这帮家伙消火气的法子。真闹僵了,大不了不干了。照他那性子,本来就实在不该当什么教主。”
  狄三眼睛一亮:“你们在哪里见面?”
  “我们一路往这边赶时,路上遇见过一座极高的山,山脚下正好有个小酒铺子,当时也没停,他就冲那边指了下,交待我,等他把狄九救走时,我帮他缠住其他人,之后在那边会合。”狄一微笑:“你同我一起等他,如何?”


第一百二十六章 背信食言

  有了追风,傅汉卿就轻松多了。抱了狄九上马,一手按在他的背心输入内力,重新一点点打通他已然闭塞的经脉,一手控缰,催促追风,放蹄奔驰。
  初时他还低头问狄九:“你有安全的去处吗?”
  狄九只是沉默。
  傅汉卿干笑,放开缰绳,习惯性抓抓头。也对,现在双方是敌人,他有啥地方当然不能让自己知道。
  “这个,我不太懂怎么逃跑,怎么躲追踪。那,我可只管往前跑了啊,你要觉得我有什么做得不对,告诉我一声。”
  狄九依旧一言不发。
  傅汉卿头上有些冒汗。唉,我也知道你对着我不自在,可是,这只是暂时的啊,我很快就会从你眼前消失了,你委屈一下吧。
  他心里念叨着,嘴里却着实不敢说什么,唯恐又把狄九惹得动气。他现在的身体,实在是经不起他气了。
  傅汉卿不由得想起以往,自己动不动就惹得狄九拍桌发脾气的往事。对自己实在是没什么信心,只好闷着头不说话,只顾专心输送功力。追风爱往哪跑往哪跑,他是顾不上在意了。
  只是,这样长久的沉寂,终究让傅汉卿也不自在起来。
  其实,很久以前,他就不由得设想过许多次重会的情形,却从来没想到,会这般的默然无语,寂然相对。甚至从头到尾,他们连目光,也只对视过一次。
  狄九平静得不对头。即没有挣扎着拒绝他的帮助,也没有冷言冷语迫他离开。这样沉静地接受一切,让傅汉卿不能不担心。
  总觉得有很多话应该是可以说一说的。总觉得,即使前情不再,江湖相见,有些往事,大家也可以坦然地谈一谈的。然而天地寂寂,唯余马蹄声声,傅汉卿忽然觉得,那些彼此之间的旧事,的确是,不说也罢了。
  只是这样的沉寂逼得人心慌起来,他只得干咳两声,轻声说:“这个,嗯……对不起。我想,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今天,可能是让你的很多手下离开你了。”
  寂无回声。
  “可是,我真的是没办法,我,这个,我……”傅汉卿发现,经过了这么多事,原以为自己成长了,可是其实,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笨拙。
  而狄九,仍然是沉默。
  “我知道,这些年你一定很辛苦。很多人都骂你,可你其实也不用太介怀的。反出修罗教这件事,你真的是没什么错。不管其中有多少是因着野心,修罗教实在也欠你很多。何况有野心也没什么不对啊,野心啊,不就是大志吗,胸怀大志……”傅汉卿烦恼地死命抓头。天啊,自己太无聊了,这人难道会在乎别人怎么说吗。自己这不是废话。唉唉唉……
  “其实这一战,胜败也就那么回事情了。修罗教也受了重创,你也算报了仇了。你自己的实力虽然损失一些,但是扔掉那些沉重的过去,靠自己的拳脚打出一片新天地,不也是很有趣的事吗。你不是那种跌倒了就爬不起来的人……”
  傅汉卿觉得自己所谓的安慰鼓励好苍白,好无力。可是,他又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别的可以说。
  “以后就放开自己好不好,别老想着过去的仇恨了,那会活得很累很辛苦。相信我,你活得好,就是最好的报复么。萧伤瑶光他们不是敌视你吗?你就别理他们,振作精神,活出精彩让他们眼红羡慕好了……”
  他唠唠叨叨说个不停,狄九却始终只是静静地听。
  这个笨蛋,倒是一字不提当年,一句话不讲二人情分。再相见了,他还是只会傻乎乎得罪自己的朋友来救他,只会笨呆呆努力说一些拙劣可笑到极点的鼓励的话,还小心地唯恐说错,伤到自己的自尊。
  没有似海深情,也没有百般怨尤,没有让他难堪的一切行为。
  然而,他依然是冷笑,这个家伙,还是笨到完完全全,无可救药。
  这一路行出多远?天地漠漠,荒道崎岖,苍苍环宇之间,只有马蹄声,和着那笨蛋一路不停的唠叨起起落落。
  这一路行出多久?听那笨蛋说了一路的话,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其实也没听得。但是,只觉安静地听着这个声音,心中便也宁静了。那些激涌的怒涛,那些刀绞般的痛楚,便也渐渐平复了。
  感觉到真气一点一点地重新凝聚,知道力量在很慢很慢地恢复过来,而道路却还象长得没有尽头。
  然而,就在下一刻,傅汉卿拉缰住马。他扶着他下马,走进路边密林,轻轻抱着他依树坐下,低下头,终于在近距离凝望他:“我要回去了。”
  狄九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依然平静地望着他。
  傅汉卿神色复杂,微微低头,然后很快抬头一笑:“你伤得很重。不过我已经用内力替你重新打通全身经脉,你只要好好宁神调养,应该能慢慢恢复。只是你的心脉好象已经受创,以后千万要小心身子,还有短时间内,绝对不要动用真力了。我……”
  他从怀里掏出一颗明珠,轻轻扳开狄九那有些僵硬的手指,小心把珠子放在他的掌心。
  “我身子不好,常常睡不着觉,碧落瑶光他们为此费了很多心思。这是他们替我从海外异域寻来的月寒珠,据说可以安神宁气,助人入眠颇有成效。可是,我只是身子弱,晚上常咳嗽,这才睡不着的,不是心思烦乱,这珠儿自是派不上用场。你留着吧。说不定对你有用呢。”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这珠子好贵的,你就是不喜欢,也别扔了啊,放在身上也不损失什么的。”
  他这操心多多的笨样子,惹得狄九几乎崩不住冷漠的脸,而笑出声来。
  见狄九还是板着脸不说话,就连傅汉卿这样厚脸皮的,也终究是有些自嘲地笑笑,慢慢站直:“我真的要走了。我答应了狄一要去和他会合的,我……”
  他有些失落地一笑,觉得自己的废话,的确是多到了极点。
  摇摇头,轻声道:“你的马借我用用可以吗。”
  也不待他回答,便回身走向林外。
  这一刻,心中不是不怅然的。
  从未期待过前情再续,只是,没想到,再次相见,自始自终,他不曾对自己说过一个字。
  原来,他厌他,竟然至此么?
  这明悟让人胸口略略有些发闷。所以他只好努力向着阳光,抬头笑一笑,走到林外。看到追风,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几步,道:“你小心藏好,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派人搜索追杀你。”
  交待完最后一句话,待要再次回头出林,却见狄九终于淡淡开口:“你的武功怎么恢复了?”
  乍闻他开口发问,傅汉卿要愣了一下,才能明白,他终于对自己说话了。要等下一刻,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然后他低笑。是啊,目睹这么强的力量,任何一个练武的人,都会耿耿于心的,难怪他忍不住要问啊。
  “我学的内功心法很特别,只要心无得失功利之念,就能一日千里。每一呼吸,都是在练功,就连吃饭睡觉做任何事都不例外,所以,练起来是很快的。这两三年练下来,也就差不多恢复了。”
  他也不知自己的解释有无让狄九满意,狄九只是淡淡垂下眸,又复沉默。
  傅汉卿耐心地等了一会,没等到别的话,只好干笑两声,再次准备离开。狄九却又问出一句:“我们闹成这样,你的顿悟还有希望吗?”
  这一次,傅汉卿是真的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
  “顿悟……那事,那个……我……我其实……”他直着眼望狄九:“我早就忘了……呵呵,你还一直记得?”
  狄九徐徐抬眸,定定望着他,然后,唇角慢慢上扬,嘴唇微张,无声且奇慢地笑了起来。
  呵呵,他早就忘了……原来他心心念念,死死铭记的事,他早已忘得烟云俱散。
  他却一直耿耿于怀。
  他也许不是全无保留,却是真正的努力爱他,认真爱他。
  而他,却一直一直不曾忘记,这一场情爱,只是为求一次顿悟,这一场情爱,可以为任何人而生。
  他只知要爱,仅此而已!
  而他,眼也不眨地毁灭了这爱,仅此而已!
  傅汉卿愣愣望着狄九。
  是啊,论文!他是为了通过论文才要去爱的。然而,当他真正与他牵手,当他真正与他交融,当他真正决定同他并肩去过这一世时,便将那论文忘到天外去了。
  这么多年流水而过。他从来没有一次想起过论文,他几乎以为自己到人世走一遭就是为了去同这个人深爱这一场。现在被狄九提醒,才猛然惊悟,对了,一切的一切,其实是为了一场论文啊。但是……为什么,他其实从来没有在意过呢。自己果然是最不负责任的坏学生啊。
  可是,狄九又为什么要有这一问呢?
  他呆呆望着狄九,看着他如此缓缓微笑。
  那样俊朗的面容,如此平静地绽开一个笑容,本该极好看极悦目,傅汉卿却只莫名其妙地感觉冷。冰冷。
  他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
  在那一刻,他其实有过极短的一瞬冲动,想要重新走到他面前,想要低头凝视他的眼,想要伸手去握他的手。
  然而,最终,他却只前进了一步,然后,看定了他,极真诚地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的事只有我们自己明白。当年的事,我们都犯了错。也许,我的错误,是更多更大些。我有很多地方都忽略了你的感受和想法。其实当年的那些变故,对我也不全是坏处的。你教会我许多东西。我现在很勤快了。我很努力地处理教务,我很用心地练功,我很认真的学习掌握内力的轻重缓急。现在我懂了很多事,能做很多事,而且,我也知道了这世上有很多人对我很好很好。所以……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也希望你不要责怪你自己……”
  狄九终于不再微笑,他只是咬牙。我什么时候怪罪过我自己?!我什么时候内疚到需要你的宽容来救赎!!!
  傅汉卿终究还是觉出自己这些无聊的废话,在那人看来,几乎象是侮辱了。只是,有很多话,原来终究还是忍不住。
  即使是在明悟自己的愚蠢之后,他还是忍不住说了最后一句话:“以后待自己好一些吧。记得,活得好,就是最好的报复了。不管你想报复的是修罗教,还是……我……”
  他再次回头向林外而去,这一次,没有停步,没有回首,而狄九,也没有再呼唤他。
  狄九只是静静地坐在树下,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不记得我曾经伤你至深?不记得我曾经负你至重?再见面,你说的居然不是,以后请待我好一些吧,却只说,以后待我自己好一些吧?
  愚蠢!可笑!
  林外马蹄声响,自近而远。
  活得好,就是最好的报复了?
  这两年多来,你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活得很好,难道是想报复我吗?
  狄九真的笑出声来了。
  四周再无第二个人,他终于可以笑出声来了。
  尽管笑声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尽管每笑一声,胸口便刀割般疼痛。
  笑得数声,他低头凝视掌中那静静散发异样华光的宝珠。
  月寒珠,虽不如天魔珠甚多,到底名列天下十大宝珠之一。
  那些人肯把此物找来给他,待他之心不可谓不诚。
  可是,每一次他又都是这么漫不经心,将连城之宝放入他的手心。仿佛不过是放一根草。
  天魔珠如此。月寒珠也是如此!
  狄九手指微微动了动,不知是要把这宝珠握紧,还是松手扔开,然后,最终,他只是闭上眼。慢慢在心中默数:“一,二,三,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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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酒,真没想到,这么一个山脚下的小铺子,还会有这样的好酒……”狄三一扬手,一整坛酒对嘴倒下来,才尽兴灌下两三口,就剧烈咳嗽起来。
  狄一白他一眼:“少喝点。”
  “放心,我的伤虽不少,不过都不重。这样喝酒,才尽兴啊!”
  狄一朝天翻白眼,是啊,连肋骨都断了两根,还敢说伤得不重。我该夸奖你皮厚么?
  “谁有空担心你,我是怕你把酒全喝光了。总得留些给阿汉。”
  “听说傅教主不太会喝酒啊。还不如我代劳。”狄三把一整坛酒半喝半漏半浪费地折腾光了,信手一扔,酒坛子打个粉碎,他这里手脚一摊,倒在地上,喃喃道:“同样是山顶,这里可比追月峰那边舒服多了。”
  狄一哼了一声:“是啊,没了一堆凶神恶煞,多了个不知死活的酒鬼。”
  嘴里虽骂他,到底自己也忍不住,信手提过一坛酒,拍开封口,喝了一大口。
  狄三哈哈大笑,边笑边咳嗽,边咳嗽边笑。
  “这就对了,不用呆坐着傻等啊,没准这时候傅教主和旧情人一路说一路聊,旧情复燃难分难舍所以把我们晾在这里喝西北风……不如喝点酒。”
  “你少胡八道。狄九的性子你不知道么?孤高骄傲,死硬到底,无论如何……”狄一叹气。“他是不会回头的。而阿汉他……他其实也是个死心眼。他不恨狄九,却未必愿意一切重头来过。更何况,他说过会回来与我会合的。”狄一微笑起身,在山之巅负手遥望远方,眼神异常快慰:“他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他许下的诺,从来不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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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汉卿策骑着追风一路往回,纵骑如风。
  抬眼望,天地一片广阔,心境也觉开朗许多。
  在前方,狄一在等着他。
  他的朋友在等着他。
  这一世,虽说论文是肯定过不了,却丝毫不曾虚度。
  瑶光碧落萧伤莫离,每一个人都对他极好。
  有狄一这样的朋友,不离不弃。
  就算是陌生如狄三,也肯为他一点恩义,冒险搏命。
  若无这一番睁眼看世界,不会有与狄九这一场翻覆之情爱,却也同样,会错过这么多的美好。
  如今细想,以往诸世,多受苦难,真的也不能怪旁人太多。或者,最应该为之负责的,是自己吧?
  是自己固执地不肯去看,不肯去听,不肯去接受,不肯去理解,是自己把自己关在了最小最黑暗的笼子里吧?
  其实,只要一举步就能走出来,其实,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
  这人间,有善,有恶,有负义,也有恩情,不是没有黑暗,但光明之中,也有更多的精彩。
  这……就是人间历练的意义吗?
  这就是教授同学们,一再期盼他能感受了解的一切吗?
  他举目遥望远方云天尽头,想着所有曾善待他的人,微微笑一笑,默默在心底说:“对不起……我……骗了你们……”
  然后,闭目,扑倒在马背上,鲜血同时自七窍向外四溢,四肢百骸无不发低沉的异声,便似每一节骨头,都在受重力击打一般。
  天地自然,造化有道,一切一切,自有其平衡的真理在。
  任何绝对的强大,和绝对的弱小,都会被自然慢慢地淘汰,永远地消失。
  武功,也是一样。
  纵然他所练的内力,是劲节,小容,方轻尘,三人齐心合力,共同融合人间所有武功精髓,再借助电脑分析人体的构造,潜力的极限,血脉运行规律,然后才研制出来的天下顶级神功,也还是一样。
  即使这项武功练之事半而功倍,威力胜过人间任何武功许多倍,也一样有极限。即使以傅汉卿的心性最适合练这武功,效果倒比小容轻尘劲节这三个创功者,还要强上数倍,却也同样不是无所不能。这神功再强再厉害,也只是人间极致,断然不可能比拟神魔。
  就算是没有受过伤的他,全力出手,也不可能有今日这种诡异恐怖的效果。更何况,他还曾经武功尽失,这两年半来,他虽然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保护一些人,而以前所未有的态度认真练功,甚至小心地训练自己对内力的掌控能力,但却也不可能……
  他能一喝之威,震动双峰,一掌之力,自生烈风,只是因为他以一种强横的方式,将内息引得疯狂暴发起来。和修罗教的高手使用天魔解体大法,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功力尽数暴散,身体,自然也受到无法恢复的伤害。
  更何况,他的身体本来就虚弱,又哪里经得起这么强横的力量冲击。
  只是他天生不怕痛,对于身体的不适,有着超乎寻常的忍耐力,这才能在人前一直遮遮掩掩,不被发现。
  只是……忍耐也有极限,强撑也终会无力。
  倒下之后,整个身体便不再属于他了。
  有多少经脉在体内崩断,有多少血肉在嘶喊呻吟,有多少鲜血在疯狂地要从七窍涌出。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见不到他们了。
  他和狄九说了的。他,是要回去了。
  如许人生,他知道了爱,也识得了怨,他有过情人,也得了朋友。他学会了去关心别人,守护别人,却也同样学会了,原来,人真的是可以说话不算话的,原来,人真的是可以对关心自己的人说谎的。
  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
  天地寂然无声,他什么也听不到。
  知觉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最后的一点清明里,是很多很多的人。
  “瑶光,碧落,萧伤,对不起,我的任性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可是,我没有办法不这样做。另外选一个教主吧,他会比我做得好很多很多。”
  “狄一,对不起,我骗了你。这我一生第一次,也是我唯一一次说话不算话,许诺做不到。居然是对你……可是,我没有办法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无数人就这样死在我周围,我只想保护一些生命。可我不知道怎么去阻止狄九和瑶光他们拼命,我多么害怕,看到他们在以死相拼。我就是自己冲过去,也不懂怎么阻拦,你知道的,我根本不会打架……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我才能阻止一切,我只是想要保护一些重要的人,我只是……对不起,我……我只是,想要救他……”
  “狄九,对不起,虽然很多事情我还是不明白,但是我知道,当初,我错的一定很多很多。原谅我,无论我错的是什么,请你原谅我。原谅了我,你也才能放开你自己。请你,待自己好一些吧……”
  黑暗沉沉而降,他闭目再也睁不开。
  终于,可以睡去了吧。
  这一世,真的好累,好累。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吧。
  狄九在心中默数到一百,听着马蹄声由远而近。
  伸手按着大树,慢慢站起来,一路扶着树走出去,林外,追风正焦虑地徘徊长嘶。见得主人出现,立时跑到近前。
  狄九轻轻抚了抚追风,低声说:“带我去找他。”
  傅汉卿,有所得必有所失。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个道理,我很早就懂!你今日的惊天之威,根本不是人间所有。我不信有任何神功可以做到这一点。为了震撼所有人,你付出了什么?
  傅汉卿,你不怕痛,而且居然学会了掩饰,学会了说谎,可是,内力却不会骗人。你输入我体内的真气,虽然强大,却明显带着强弩之末的枯竭。真是白痴!
  那一喝一掌费了你多大心力,还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把真力传给每一个受内伤的人。
  你明知修罗教可能会搜查追杀我,居然不把我送到一个勉强算安全的地方就离开,不是你无情,只是你已经撑不下去了。
  你明知我受伤,却要骑走我的追风,不是你懵懂不知世事,只不过是,你连走,都没有力气了。
  你觉得你可以骗过所有人,躲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听天由命吗?你却忘了,追风是有灵性的宝马。
  狄九抬头上望,是阳光太亮吧,刺得人眼中几乎掉泪。
  阿汉,原来,这么多年过去,我其实还是这样了解你这个傻瓜!
  日落星移,月照高空。
  山最高处风最寒,美酒犹在,却再无人有心去饮上一口啊。
  狄一独立高处,那遥望远方的背影,几乎已凝成了石头,这样地张望,这样地等待,到底已经多久,多久了。
  狄三再不说那些傅汉卿要谈情说爱,没空回来的闲话了,反而低声道:“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他武功高得那么如神如魔,谁能伤他,就算狄九有心害他,都伤成那样,也做不了什么事,也没有人敢再跟随狄九去做他的敌人……”
  “他自然没事,他怎么会有事?他虽然有些死心眼,并不是笨蛋,该防备该小心的,他全知道。就是狄九想再刺他一剑,也没那么容易。”狄一怒声打断他的话。语气极不客气。
  狄三却不生气,只笑笑:“是啊,也许只是狄九伤得太重,他一时放不下,耽误了时间,他一定会来的。”
  “他一定会来的。”狄一忽得重重一拳向旁击去,身旁一棵碗口粗的树,生生被击得从中断开。
  狄一却全然没有注意自己手背被擦破的血痕,只用那已经酸涩的眼睛,望着那遥无尽头的远方。
  他会来的。
  他答应过我,一把狄九送到安全的地方就回来。
  他从来不骗人,他从来不会说话不算数。


第一百二十七章 米粒微华

  跌下马来的那一刻,狄九抱紧傅汉卿翻转身子,以背着地。因为跌得颇重,震动了身上的伤口,终是不免低低哼了一声。
  追风焦虑地伸长脖子碰触着他,低嘶着催促着主人快些再上马来。
  身子已是无处不痛,脑袋里竟似有几百人在打架一般,胸口再生生压个人,连喘气都艰难,追风还要在旁边绕着他转个不停。
  狄九苦笑,就那样瘫在地上,闭目休息一下,才勉强能提起一点精神,安抚追风道:“伙计,别叫了,我没力气了。”
  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沦落到连上马赶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昨天在追风的指引下找到傅汉卿的时候。他的身子缩作一团,眼耳口鼻全是鲜血,形状极之凄惨。
  唤他他不醒,便拉起他的手,小心地传一丝仅余的内力到他体内。却只觉前方有无数种浩荡激扬的力量正在彼此嘶咬,疯狂吞噬。只那一瞬,狄九便难受得几欲吐血。幸好他自己的内力这时也微若游丝,才没有被卷入其中再次受伤。只是心头不免震惊,也竟然压不下一点点的担忧。这个正承受着这样无数力量疯狂冲撞的身体,会怎样?
  可是,以他现在的能力,所能做的却只有咬牙强提真气,点了傅汉卿胸口几处要穴,勉强护住他一点心脉不绝罢了。
  抱着一个人重又翻上马去,抄小路走荒径,小心地扫除一切痕迹,避免被修罗教的追踪高手查知行踪,这对他此刻的伤疲虚弱之体来说,更是极大的负担。
  这样行了足足一夜,无论身体和精神都已疲惫不堪。眼见着远方日头慢慢出来,看进眼里,竟是红晕晕一整片,一时间天旋地转,终于生生自马背上滑落下来。
  傅汉卿晕沉沉无知无觉,狄九自己也是一阵迷茫。
  若不是硬带上了傅汉卿这么个不能动弹的人,他也不至于如此疲累。只是为什么要带着这个废人,带着他到底能有什么好处,以后会有什么利用价值,他其实也是完全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也就不去想了。咬牙坐起,再抱着傅汉卿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附近山崖下一处避风的角落走去。最后几步已经是跌跌撞撞扑过去的,待得一跤坐倒,终是再也抱不住手中的人,失手任他跌落了下去。
  狄九也没力气再去扶他,只是疲惫地背靠山石,举目遥望这寂寂四野,心里还是略有些庆幸,至少,如此狼狈可笑的样子,终是没叫第二个人看去了。
  低下头,再看傅汉卿,却见这人身子又是蜷做了一团。
  狄九竟是轻轻笑了一声。这个家伙,原来就是晕了,也和睡觉时一样那么怕冷吗?
  往前略坐坐,探身伸手,再次努力把那个失去知觉的身子抱入怀里。
  指尖所触,无论是手,额,脸,全都是冰冷的。
  狄九皱皱眉,略一迟疑,终于还是打消了生火的念头。对他现在的身体来说,到处捡点柴技做个火堆,实在是太过艰难的活计了,更何况,烟火还极有可能引来一些他此时最不愿见的人。
  叹了口气,狄九只好让傅汉卿斜倚在自己身上,伸出双手,从他的手心开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揉擦。
  就这样,徐徐地从手心手背向手臂上方揉去,一点一点看着自己的双手,用暖意艰难而缓慢地驱散他身上的寒冷,低下头,看着他面容沉静地闭目躺在自己胸前,心中忽然升起极为奇异的感觉。
  两人一起走过的那些漫长岁月,点点滴滴,恍惚间又尽在眼前。
  这个笨蛋,还是不怕痛。惨成这样,脸色看起来居然还是安静的。
  也还是怕冷怕得厉害。晕倒了,都知道身子要蜷在一起。记得以前在一起的时候,这家伙就这么总喜欢赖在他的身上取暖,怎么赶也赶不走。为着他的喜欢抱着自己不撒手,他烦恼过多少次,咒骂过多少回。用尽了办法,也改不了他这个坏习惯。
  这样怔怔地望着他,渐渐地,狄九有些出神了。真心也好,假意也好,那么多年携手渡过,却是时至今日,他才忽然对此感到好奇。
  慢慢,慢慢地低头,终于,嘴唇是凑到了傅汉卿的耳边。
  “阿汉,你为什么总是怕冷?”
  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要施用天魔摄魂音,狄九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可明知这样行事是无比荒唐,明明轻声说出每一个字,胸口都如刀割般生疼,他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完整地问出了这句话。
  是因为晕迷的时候意志特别薄弱吧,问话的人功力零落,傅汉卿却微弱地回答了:“我以前不怕冷。”
  狄九暗笑了一声。哈,这小子不但学会了撒谎,甚至还学会了嘴硬。
  “你不怕冷,为什么每次都死抱着狄九不松手?”
  那软倒在胸前的身子居然微微颤动了一下,神智沉在黑暗世界里的人,没有回答。
  狄九深吸一口气,忍着胸中绞痛,强行把功力再提聚三分,极柔和,轻声哄问:“别怕,说出来,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那人的回答,轻若蚊蝇。
  “他会冷。我暖不了他。我抱得再久,只要分开,他就会立刻冷下去。我不想他冷……”
  刚刚提起的真气猛得疾撞向心头,狄九生生喷出一大口血,尽数洒在傅汉卿的身上脸上。如同手里抱着的是蛇蝎猛兽一般,他猛然把傅汉卿整个人举起来,拼命甩开去!
  可是此时他的全部力气,也仅仅是让傅汉卿砰然倒在地上,滚了两滚,便停了下来。
  心脏擂鼓般砰砰剧跳,几乎是要冲出胸膛。狄九抓着胸口,脸色苍白。
  是惊?是惧?还是恨?
  他紧握双拳,目龇欲裂,死盯着自己喷在傅汉卿的脸上的心头热血,和他七窍漫溢的鲜血混在一处,一片流动的红。
  是太累,是伤得太重,还是真气消耗过渡所以虚弱眼花?那血似乎弥漫了开来,要散成一片无边血海,包围他和他。
  狄九闭了眼。
  居然是……怕我冷?
  呵呵……
  冷吗?再寒冷的感觉,习惯了,也就不知道了,也就不在乎了!
  可是他却知道,他却在乎,他还白痴地以为可以温暖我?
  狄九以为自己笑了,从喉咙里发出的,却是受伤野兽般沙哑的低嘶。
  双手扶了山壁,努力想要站起来。生存的本能告诉他危险,要快快逃离,逃离这个人,逃离这一切,否则,便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会发生。
  然而手指在山石上已擦出血痕,他却还是无力撑起身子,无力把与他的距离再挪远一寸。
  颓然倒地。
  苦笑。
  再睁眼,看回去。隔着两步的距离,看他的脸上,他喷的血。
  是报应吧。那么长的岁月。那么久的时光。他不曾有心去问。所以今时今日,他要还他,这口心头血。
  他站不起来了,他甚至没有力量坐起来。
  于是,他伸手向前,深深抓进泥土中,借着力量把整个身体向前拖动,然后再次伸手向前……
  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爬。也一直一直望着他,一瞬不曾错眼。
  爬到他的身边。
  身贴着身,头靠着头,他定定地,死死地望着一片血色鲜红里,傅汉卿沉眠不醒的眉与眼。
  不可挽回。也不想回头。
  可是还是会莫名其妙地痛得颤抖起来,还是会想在这无人之时,无人之地,再最后一次,认真地,仔细地,看看他的生命里,曾经是属于他的,这样莫名的美好。
  终于,发出一声压抑的,垂死般的低低嘶吼,唇舌之间已是一片腥气,咽喉之处,尤如火烧。
  他艰难地,做着微小地移动,终又能再次附在他的耳旁。
  半闭双目,他彻底忽视掉把丹田仅存的一丝自保的力气生生抽走后的疯狂剧痛,他只以最温柔最平和,仿若人心最深处呓语般的声音问:“狄九那样待你,你可恨他?”
  傅汉卿再也没有回答。
  狄九也再没了力气,只能定定望着傅汉卿,很久,很久。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紧闭的双目之间,眉睫慢慢湿润。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极小,极柔的泪珠,慢慢在他眼角成形,徐徐划落下来。
  一生一世,仅此一滴。
  那个受苦受伤,浑若无事的白痴,那个不争名利,只贪安逸的懒猪。那个被他一剑穿心,却只会记得对他细细叮咛的笨蛋……
  原来,也会伤,也会痛,也有泪。
  原来,神一样强大,神一般超脱的存在,也会痛极落泪,他的泪,也和血肉凡人一样,晶莹澄澈,明净如斯。
  狄九依然不错眼地看着他,艰难得抬手,慢慢地伸出手指,这一瞬,他只是无意识地想接住那一滴泪。
  然而,他的手,还不及靠近他的脸,那泪水便已经融在了血痕之中,那样的晶莹和明澈,转眼间也只剩一片刺眼的鲜红。那些美好与明净,再也不可寻觅,无可挽回。
  颓然放下手,狄九苦涩地一笑。
  再也不试图做任何事,只是静静躺着,静静侧脸望着傅汉卿。
  时光一点点流逝,天边骄阳悄悄移向中天。
  万丈阳光徐徐洒满在他们全身。
  天地间,除了追风错落零乱的蹄声,就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狄九的心境渐渐安详平和下去,望着傅汉卿的目光,也慢慢柔和宁静了。
  他与他,能这样平静地并肩躺在同一片阳光下,怕也只有这个时候了。
  等他有了力气,便要尽快远离他,远远躲开那心中已现警兆的危险和灾劫。
  等他醒来了,也不会再多留在他的身旁。在那遥远的地方,他有朋友一直在等他。
  他已再不想伤他,却也自知,不可能会伸手挽住他。
  他也从不曾怪他,却也同样不会让一切回到从前。
  那么,就这样吧。一个气息奄奄,一个知觉全无的……珍惜这仅有的相聚时光吧。
  闭上眼,他几乎想要在这样温暖的阳光下,学那懒猪一般酣睡一场了,然而,在下一刻,双目倏然睁开,眼神森冷而杀气四溢。
  咬牙双手撑地,艰难坐起,他注目死死盯着前方。浑不觉指尖几乎已带着血深深扎进地里。
  大地的颤动,分分明明着传递着大队人马正在迅速接近的信息。
  来的人是谁,是谁?
  他几乎是疯了般地想要调动内息,却又痛得全身抽搐不止,若不是生性毅力惊人,绝不肯在别人面前尽露狼狈之态,他几乎要痛得复又倒回地上了。
  就算再不情愿,他也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他连三尺童子,怕也打不过了。
  无力的感觉充溢全身,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咬着牙,尽量挺直腰,睁大眼,定睛望着前方,等待着那些不速之客露出真面目。
  来的人,是谁?


第一百二十八章 浅滩虾戏

  浅滩虾戏。
  百余人,几十条狼狗,五六只鹰。
  一行人浩浩荡荡,呼喝张扬,拿着棍子呼喝开道的,捧了食盒背了座椅的,牵着扛帐篷的马,架着趾高气昂的鹰,背弓带箭,佩剑持刀,恭恭敬敬,簇拥了一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手里抱着个遍体雪白,似狗亦似貂的小小异兽,优哉游哉骑着高头大马在中间。
  真的是那权贵之家,行围射猎的大排场,大气派。
  那公子看起来不过二三十许,相貌颇为俊俏。大约是豪贵之家少活动的缘故,肤色颇为白皙,双目浮乱而无神。乍眼看去,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纨绔子弟。
  周围从人不时点头哈腰,插科打诨,逗得那公子颇为开心,说笑不止。忽听前头下人喊起来:“王爷,这里有闲杂之人,容小的们先清场……”
  那公子闻言在马上抬头远望,连忙喝了一声:“所有人不许近前!”竟是策马越众而出,飞奔到狄九面前,欣然跃下马来:“你怎么在这里?亏得我好一番找。”
  狄九的目光自他身后那浩浩荡荡的伴当随从身上扫过:“找我?”
  那公子叫撞天屈来:“我哪儿能明着找你,当然只好找个行猎的借口。你那边到底出什么事了?不是说十拿九稳赢定了吗?”他一边小声问,一边上下打量狄九,目光自然而然转到在狄九身旁的傅汉卿身上,登时叫了出来:“这,这不是修罗教的教主?!”
  他虽然没见过傅汉卿本人,但是傅汉卿的画像,他却看过不只一张。也是傅汉卿的容颜俊秀的缘故,那画像他还记忆十分深刻。“你们,你们……”他伸手指着二人,想起两人的纠葛,瞪大眼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九面无表情。
  “他破坏了我的计划,现在我手下的人非死即散,估计夜叉的手下也一样是死的死,逃的逃。但他自己也受了重伤,被我借机制服。”
  “妈的,又是这个混蛋,这人怎么专跟咱们过不去?”这公子低头恶狠狠瞪着傅汉卿,目中杀气毕露。
  狄九冷冷道:“两年半前我让他武功全失,可他只用了两年重练,昨天,在追月峰上,便一个人震住了所有高手。”
  那白净面皮的公子一怔,脱口便问:“他练的是什么功夫?”
  狄九慢慢抬眼:“我也想知道!”
  那公子一拍大腿:“亏你提醒得早!刚才我差点想叫人把这家伙给我大卸八块!”他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恍然大悟状:“他既然落在我们手上,那他的神功,还有以前没拿出来的宝藏,不都得给我们吐出来?!”
  “未必!”狄九冷冰冰道。
  “切,不是人人都笨得象你当年那样,费上半年时间跟他满世界跑,还弄个琉璃屋子,结果除了那一个宝藏,还是什么也套不出来!我有得是逼供的手段!”贵公子拍拍胸膛:“这次全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他伤成这样,活都未必活得下来,你倒是逼个供给我看看?”狄九嘲讽道。
  贵公子又愣了一下,忽地跳起来大叫:“喂!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过来几个手脚知道轻重的,给我把这人抬软椅上去!小心!哎呀我说你小心着!王管家,你即刻带人飞马赶回去,凡是可以请到的御医全给我请了来,府里头药房的好药,让他们先搬出来备用!”
  发下了一串命令之后,他这才回头有些尴尬地对狄九笑笑:“这次行猎,我就备了这一架软椅,要不,你就将就些,骑马回去?如果你撑不住,我留人先这里护着你,等……”
  狄九慢慢站起来,慢慢挺直腰,看着那四五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傅汉卿小心地从他身边抬走,眼神漠然地自傅汉卿身上一掠而过。再抬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放在唇间,打了个唿哨。
  山路上,追风闻声飞奔而来。
  “不用,我能骑马。”
  神秘人神秘事,正是因着神秘才可怕,一旦把那层纱掀开,也许根本不值一文。
  本代不动明王,张靖。
  狄九和瑶光说起他的时候,每个字都是真话。
  初代明王张楚臣,那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不但是修罗教最受尊敬的明王,也是离国至高无上的君主。谁又能想到,多年之后,他的后人,继承明王之位的人,竟会不堪到这种地步!
  当年张楚臣一手掌举国之权,一手操修罗之势,虽然在江湖上势力惊人,本人却并不想从中取利,为修罗教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要还教祖狄飞的情。他死前,将离国天下交予长子,而将修罗明王的传承之密,交给了幼子。
  在他的打算中,一方面是希望自己的子孙继续帮助修罗教,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两个儿子一明一暗,明者掌控江山,暗者,秘握武林力量,相铺相成,彼此扶助。修罗教承他恩义甚多,对他儿子的要求,也是必不相违的。
  他为此立下王室秘旨,代代明暗双尊传承不绝,兄弟齐心,不负不弃。
  然而,他自己一人掌控朝廷和江湖两种权力,是没有问题。他于诸子中,选同母二子传承,此二子也曾在谪争风云之中,彼此互助,生死相依,联手对抗其他兄弟们的逼迫,感情确也极深。接受他这样的安排,也便就理所当然。
  可是,不是每一代都可以有这样的幸运,在皇族中可以找到两个兄弟齐心之人。就算是未登基之前,看似手足情深,一旦坐上那至尊之位,权谋猜忌之心又怎能不日增。谁手里掌控了一只强大的江湖力量,谁拥有隐在暗处,连君主也不知晓的神秘联络网?
  当了明王,明天就亡。明王的传承,渐渐从荣耀变成了灾难。皇族子孙,避之唯恐不及。只是这明王的传承是祖制,是刻在太庙的文碟上的章法,谁也不敢冒不孝之名废除。于是乎,还是摆着样子一代一代向下传。可是,为了释去帝君之疑,接受了传承的人,根本不敢去通读相关的资料文书,甚至一生也不敢同修罗教联系一次。
  几百年来,也不是没有过那么几任有野心的明王,曾经试图利用江湖力量来完成自己某些隐密的奢望。所以才会有人故意出手,在生死关头帮助修罗教。但他们很快就发现,随着时光的流逝,以及多任明王刻意的淡出,修罗教中,明王只剩下一个名号了。修罗教不可能以倾教之力,为一个明王,去做某些过于危险的事。
  于是,这些聪明人也就立刻收束野心,隐去行踪,再不出现。
  这就是修罗教的传承里,明王常常数代不见现身,偶尔又会出手救修罗教于危难,然后再次隐去的传说真相。
  七百年时光流转而过,天下各国,合而又分,分而再合。离国也曾经分裂,战争,甚至亡国,却又亡而复起,败而复立。很多前朝旧事,往昔传说,也便浅了,淡了。
  到现在,关于明王的传承,离王只不过隐约知道一点,却也根据皇族以前的密档记录,知道这种传承已经不再重要,所以根本懒得去注意,接受明王传承的,到底是谁。所有人都以为,这根线就会这样一直淡淡传递下去,没有人会介意,也没有人会真的去费力扯一扯那根连着江湖上最神秘组织的线。
  可是,这代的明王,张靖,不但有足够的野心,还有足够的愚蠢。
  皇家兄弟七八个,为什么我不能当皇帝,为什么我分封的地盘小而又小,为什么朝臣们就是不肯和我结交?为什么兄弟之中,我最孤立?
  愚蠢的人,自然是不会反省自己到底有什么错。
  偏偏是这么一位,接受了明王的传承,知道了关于明王的一切秘密,关于修罗教的许多旧事,懂得了怎样与修罗教通信息,怎样瞒过天下无双的风信子。偏偏是他可以通过修罗教的特殊通传途径。掌握修罗教的大事变化。
  于是,在皇宫,朝廷都完全找不到扩张机会的张靖,把主意打到了修罗教身上。
  他倒还记得先人曾留过遗言,不要指望修罗教会因为他们的要求去帮他们谋夺皇位。他只打算找一个合作者。一个有着神奇武功的合作者。
  真龙天子身边,当然是会出现最好的谋臣和最强的武者嘛。
  他找狄九,可不是精明到看透了狄九的心思,而是他以己度人,觉得,他失掉皇位是极痛苦的事,所以那个失去教主之位的狄九,也一定是天天想着要报复。所以他找到他,同他交换条件。狄九帮他夺得帝位,他帮着狄九当武林第一人。
  听了张靖讲初代明王的来历和历代的传承之后,狄九哭笑不得。修罗教中,最神秘莫测的不动明王,居然是个可笑到这种地步的蠢才?
  然而,他却还是答应了。
  因为这个蠢材可以教会他如何把整个反叛行动瞒过风信子,因为这个蠢材的高贵身份,有时候十分方便。把他应付住了,将来是一条极好的退步抽身之路。
  借助张靖的帮助,狄九成功反出修罗教,还坑走一大笔钱财,外加骗到一个宝藏。而他要付出的代价,其实不过就是派人随便去刺探一下满朝官员的动向隐私,看似很认真地在手握军权的将领身边安排高手。
  张靖为着这一次次小手段小阴谋的成功而喜不自胜,而狄九却只在心里冷笑。
  这样的鬼域之道,只可做为辅助的小手段。若以此为大道,断没有成大事的道理。为什么明暗双帝传承,身为明王的暗帝会日渐没落,就是因为江湖上的力量只可用来协助官方,而一旦真想仅仅借江湖之力去掌控朝局,唯有惨败收场。以往历代明王是深知其中道理,所以才宁可忍辱,绝不妄为。
  但是张靖……呵呵。
  他羡慕武林高手,拼命学了一阵子功夫,想做个能纵横天下的功夫帝王,可惜吃不了苦,顶了天也就轻功还行。
  他佩服传说里胸有城府的枭雄英豪,没事也爱摇头晃脑把再明白不过的事情,分析出个谁都知道的一二三四,偶尔还故意阴恻恻,冷沉沉地说话,假装深不可测的样子。
  好在他毅力不够,每次装不了多久就要破功,应付他的故作高深,倒也不必太头疼。
  至于骄狂浮燥,穷奢极侈,好逸恶劳,等等等等豪门败家子会有的毛病,他是一样也不缺。
  不过,同一个蠢才合作也是有极大好处的。不管你暗中有什么打算,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他赞同你。
  狄九说修罗教不会放过他们,要想以后专心助张靖夺位,必要先对付修罗教。狄九说,一旦修罗诸王去尽,夜叉掌了大权,以后修罗教的所有生意,收益都有他靖王爷一份。靖王爷有了这掏不尽的金矿,还怕夺不到大位?于是乎,张靖就放下一切,专心帮助狄九。把手头所有关于明王的传承密档向狄九公开,把如何防止风信子探查,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方便给方便,几个私印公印全扔给狄九随便用。
  落凤岭和追月峰都在离国境内,狄九能找到威力极强的大量炸药,不走漏一丝消息地开山埋药,这其间张靖的王爷身份,起的作用极大。
  只是真正大决战的时候,身娇肉贵且只有轻功还行的三脚猫王爷当然是决不肯冒生命危险的。坐在很远很远,很安全的地方,喝着好酒抱着美人等着好消息,等来等去,等不着,我们的靖王爷便有些坐不住了。
  于是乎,他带着一堆手下,打着行猎的旗号,以追月峰为中心,满世界乱走乱转,居然还真就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不止救了一身是伤的狄九,更重的是,阴差阳错,不费吹灰之力地活捉了这些年给他们带来许多麻烦的修罗教主傅汉卿。
  张靖乐得嘴都合不上了。虽说修罗教没被打倒,可捉住了傅汉卿啊!
  天知道他还有多少个宝藏没拿出来呢,他要肯再写几本密芨,王爷我能把手上的家丁全训练成武林高手,这还怕攻不进皇宫吗?他那个两年半就厉害到吓死一堆人的功夫,我要能学了去,待多大事成时,那可就是名符其实的功夫皇帝了!
  靖王爷喜滋滋乐悠悠,高高兴兴打道回京郊的别院。接下来的这七八天里,靖王爷就忙得团团转,能请的好大夫全给傅汉卿请来,能用的好药全给傅汉卿用上,自然也捎带着要治治狄九。
  在他看来,追月峰这一役,狄九手下的高手纷纷逃去,狄九的势力也因此被摧毁,这是天大的好事啊。狄九本人可是天下少有的绝世高手,现在他走到绝境,怕是再没了什么杂七杂八的念头,以后这不就一门心思跟着我,帮着我了?再加上傅汉卿……哈哈哈哈!
  张靖很兴奋,大夫们很忙,整个别庄里所有人都被主子的各种命令指挥得团团转。
  狄九很合作。他压下羞辱与不适,把伤口展示给一堆老头看,让他们摸着胡子讨论病情,争论药方。
  他打破以前凡事不假手于人,不接受别人近身服侍的习惯,每天按时换药,让侍女每天替打理自己无法上药的伤处。
  然而,除此之外,他闭门不出,更不见人。一应饮食,他都要求仆从放在他房屋外间的桌上,然后退出房去,待他自行取用。而他练功休养的内间,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可是,他避得了别人,避不了热情洋溢的靖王爷,每日必来找他聊天。
  “你放心,我知道怎么避过修罗教的耳目,你们在我这的消息不会泄露出去的。”
  ……
  “我只说那人是我的一个得力手下,练功走火入魔了,请了大夫来医。”
  ……
  “御医们看了都说,这人经脉乱了,今生今世,永远不能再提练武二字了。所以不用怕他了,他就算再有什么神功,一不能用,二也不能再练了。哎呀,说起来那神功啊,真该传给我,这不都浪费了吗?”
  ……
  “好消息,好消息啊!费了多少好药,那家伙终于醒了!!!”
  ——————————————————————————————————————
  傅汉卿醒了。
  视线模糊不清,却足够他判断,自己没能回到小楼。
  一张大脸突兀地闯进视野,让他皱了下眉。
  他头上戴的玉身上穿的金亮得刺目,过度耽于酒色,给他俊秀白皙的脸上添了两个让人不舒服的眼袋。
  闭了眼,还是觉得昏眩。身上绵软得抬不起一根手指。
  身边的人,喋喋不休地,兴奋地,劝说,威胁。很吵,很烦。
  不想听,还是听得见。
  他是明王。
  狄九将他交给了他。
  没有人能找到他。没有人能解救他。
  他要武功……他要宝藏……
  大概还是太累,还是太虚弱,还是太疲倦。
  听见了,却又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
  “妈的!我好声好气同他说,他居然说那内功不能告诉我,武功密芨不能写给我,宝藏也没什么可对我说的,好啊,一口气,给我回得干干净净。真当我是吃素的了。人不能没有良心啊!我为了救他,费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好东西,他不能忘恩负义啊。软硬不吃是吧,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不叫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你不知道……”
  狄九叹口气,睁开眼。“你还让不让我休养了,这样天天吵,我迟早会走火入魔。”
  张靖愕然:“我是信任你,才来同你商量,你……”
  狄九盘膝闭目,淡然道:“随你怎么样,只是别怪我没提醒你,他现在的身子经不起折腾。你要是性子上来,弄死了他,可别后悔。”
  “你放心,这事我比你清楚,我不打他,我吓他,吓也能吓死他。”张靖哼了一声,转身要走,行到门前,忽地止步:“修罗教的事即已不可为,你也别老想着了。以后就跟着本王吧,总不会让你吃亏的。”
  他交待完一声,自觉这种承诺非常大方,非常仁慈,绝对是雪中送炭,于是极之满足地挥挥手出去了。他看不到身后狄九睁目,厉烈肃杀的锋芒一闪,复又垂落眼眸,如刀锋于眉睫之间,交击出森冷的光华。
  本王?
  哼,这个蠢才不是礼贤下士,在自己这种所谓的顶尖高手面前,一向以“我”自称的吗?
  原来现在他已经不是贵客上宾,而成为“本王”的属下了。
  低低冷笑一声,再次闭目凝神,极力把所有的思绪杂念排出体外,天地俱忘,物我俱忘,傅汉卿,也忘……
  要有多大的定力,才可以不露一丝破绽地应对所有人。
  要有多大的毅力,才可以把所有听到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可以让自己不要去想!
  他盘坐于床榻之上。数日匆匆,这锦被丝褥,他一刻也未曾沾身,翡翠玉枕,也没有沾过他的体温。
  不分日夜,一刻不停,只是打坐修炼,极力重新聚拢散乱的真气,试图重新找回他失去的力量。
  他需要力量!
  一切的思想,一切的念头,都只剩下,我要好起来,我必须好起来!
  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望,一次次感受着身体里空荡荡浑不着力的滋味,再一次次定气凝神,重新来过。
  终于,那一点微弱得几乎不能查觉的暖流,徐徐滑过丹田……
  八日来,他第一次走出房间。
  向前一步步走,步伐缓慢,却无可动摇。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天下唯一

  随意向下人问了问张靖的所在,不出预料,那人果然是在迫不及待地逼供。
  傅汉卿身体很弱,伤得很重,这使他可以避过很多折磨。只是,如果有心的话,要找到不伤害身体而折腾人的方法,绝不算太难。拶指,针刑,肯定是不会死人的吧?
  然而,狄九还是不放心。那个人有足够的野心,也有足够的愚蠢。
  所以,他向下人所指的傅汉卿的住处行去,一路上,所有的下人想是都受过张靖的吩咐,并没有谁过来阻拦他。
  远远的,看到了虚掩的房门,远远的,听到了张靖的咆哮,远远的,似乎响起一声清脆的,极似耳光的声音。
  知道他不怕痛,可是,狄九还是觉得自己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袖中的软剑,仿佛在发出龙吟般的呼号挣扎着,跳跃着,渴望着振袖而出!
  无意识中,袖中银剑轻轻滑落掌心,久违了的真力,徐徐游走全身……
  “好,有骨气!到了这个地步都不肯说,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是吗?”
  冷冰冰的声音从房内传来,狄九脚步微微一顿,那个蠢才又在假装深沉,扮演枭雄了。
  “听说当初是你死赖着要当狄九的情人,对不对?既然你天生就这么淫荡……那,你们几个过来!给我好好侍候傅大教主……”
  冰冷的语气里,有掩不住的得意。
  狄九眼神一跳,胸中如被油煎火焚,却又如同被泼以冰水!
  这样下作的手段,不是那笨人能想出来的……
  抬眼处,目光一片清明沉静:“出来吧!”
  四下寂然无声。
  狄九冷冷扬眉:“还要我叫破吗?夜叉王!”
  轻轻拍掌声起,容色极美,而神容如冰的夜叉徐徐自廊下阴影处行出。
  “伤得这么重,还能发觉我在这里,看来你的耳目之灵,应变之速,全然不曾减弱。”
  “不是我耳目好,是你今天的轻功特别差。”狄九的目光淡淡扫过她:“你受伤了。”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自然是拜你那位教主所赐。”淡淡话语里,有着刻骨的深仇。
  明明胜利已在掌中,转眼间变得一无所有。高高在上的夜叉王,到如今,却要和狄九一起,丧家犬一般,托庇于一个他们都看不起的蠢材。
  此时夜叉心中对傅汉卿的怨愤之深,可想而知。
  狄九嘲讽道:“若是早知如此,当初你何不全力助我,也许我们大事早定。”
  夜叉冷然道:“在我带人退走之前,你可曾把你手下的高手召出来作战?不过是利益所在,各取所需,谈什么共患难。你要记恨我也由得你,可你别忘了,现在我们都落魄狼狈成为修罗教的追杀对象,这个时候,要是还不能联手抗敌,同舟共济,就真的再没什么指望了。”
  狄九懒得理她,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你去哪儿?”
  “去把伤养好,否则怎么与你‘同舟共济’。”
  夜叉冷眼望定他:“你带伤来到这里,怎么又不进去了?”
  狄九看她一眼,快行几步,推开房门:“我是怕靖王爷没轻没重,把人弄死。”房门开,目光一扫,房内一切尽收眼底:“现在看过了。既然有你在,你们也还知道用银针护住心脉再动刑,看来是不用我多操这份心了。”
  他淡淡收回目光,淡淡转过身,迅速而决然地快步行去。
  身后张靖叫了一声:“狄九……”
  狄九头也不回,森然答:“王爷忙你的吧,不用理会我了。”
  夜叉静静地凝视他正飞速远去的背影,由始至终,他的眼神不曾有过一丝变化,好象他并没有看见傅汉卿赤身裸体被绑得四肢大张,身上被扎满了森森的银针,双手十指指甲全被掀开。
  由始至终,他的语气不曾有丝毫起伏,好象他并没有看见傅汉卿四周站满了露出下体而神色淫邪的壮汉。
  由始至终,她看不透他半点心思。
  过了一会,身旁响起张靖那略有犹疑的声音:“他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啊,你是不是太多心了?”
  夜叉沉默。
  是多心了吗?她只是觉得,傅汉卿这种人,就算是狄九,也很难连续两次毫不动容地将他出卖。
  狄九,太冷静。冷静到让人怀疑。
  “你看看里头这阵势?他要是还对那人有一丝余情,肯定忍不住的。”
  夜叉哼道:“就算他动手,以他现在的伤势,也不是我的对手。”
  “可是我的人也监视得他很紧啊,他从来没关心过傅汉卿的情况,就算是听下人提起姓傅的在我手上过得如何的惨,他也没变过脸色。再说,以他现在的伤势,能做什么?如果想要救人,也该向外求助,可是这些天,他从没试过联系外头的人。”
  夜叉沉吟了一会,终于慢慢点头:“不错,现在他与我都一样,都是举世皆敌,他就算不甘心,暂时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念头。怎么选择对自己最好,他应该最清楚,希望……”遥望狄九身影消失的方向,她在心中轻叹一声“希望,只是我多心吧。”
  “好了好了,现在满天云彩都散了。我说,没了看戏的人,里面这也都该散了吧?都逼到这个地步了,那小子还不肯说,我可是受不住了。”张靖虽然不甘心,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意志的软弱。虽说坏事没少干过,瞧着不顺眼的下人或百姓,也曾让人生生打死过,但那也不过是信口一句话的事,不要他自己动手的。
  他可是个见着血就恶心头晕的,心思无比柔软的人呐。
  为了逼供,为了试探狄九,在夜叉的劝说下,他不得不硬撑着亲手拿针去扎别人好端端的手,扎得血肉模糊,还把指甲掀开,那惨状,那血腥的味道,让他手脚发软,差点没吐出来。
  虽说他只扎了两三下,就撑不住,改叫手下擅长用刑的专门人才动手,自己只站在旁边看,到底还是太累太辛苦啊。更要命的是,为了刺激狄九,他还不得不假装一个变态,让十几个壮汉在自己面前脱掉裤子露出下体,脸上还要装出很欣赏和很得意的样子。
  天啊。这哪里是人干的活。
  十几个护卫一起脱衣服,这帮粗人都是十天半个月不洗澡,房间里一下子臭得要命。而且不少人的下体一眼望去还有不少污垢,也不知道到底是些啥东西,只是难看到了极点,扎眼到了极点!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结果,即没把傅汉卿吓得一切全招出来,也没试出狄九有什么花花肠子,倒白白让他一颗正常男人的心,受了极大的伤害。再不赶紧去找几个美丽的侍姬安慰一下受伤的心灵,只怕以后见着男人就要犯恶心了。
  “当然散,难道还真让人轮奸他不成?就算有银针护脉,现在他的身子这么折腾也一定活不成。”说到傅汉卿,夜叉的语气略略有些不自然。
  看看她的神色,张靖不由笑道:“天下最出色的杀手,也会害怕一个废人?”
  夜叉沉声道:“你当日不在追月峰上,我的感觉你不会明白。”
  经历过傅汉卿那一喝之威,在夜叉心里,傅汉卿似人非人,似魔非魔,即使明知他如今软弱不堪,任人折磨,她也下意识地不愿靠近他。只觉得随时随地,那个软弱无力的人就会化为神魔,轻易催毁一切。
  也只有象张靖这种自以为是,对高深武功全无半点了解,更没有亲历追月峰一役,一切所知全听旁人转述的家伙,才可以这样心无挂碍地去折磨逼迫傅汉卿。
  “我有什么不明白?就是你想得太多,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就象狄九,本来好端端的,你偏偏疑神疑鬼。他要是心中藏奸,当初何必坦然直告我傅汉卿的情况,他为什么不想法子找别的借口遮掩。他要是暗怀鬼胎,为什么我一问追月峰的事,他就全告诉我了,内容和你说的完全对得上?我说啊,不是他有问题,是你因为没全力帮他,所以心中有愧,才要找他的错吧。”张靖拱拱手:“我拜托你们二位啊!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就别内讧了好吧。以后齐心协力帮我好不好?你们这样的高手,我一定不会薄待的。”
  若不是现在真的走到了绝路,极需要狄九这样的高手相助,她又何苦这样的费心试探。心中既然有疑,先出手把人杀了便是。夜叉在心中叹息,从来形势比人强,罢了,就暂时忍辱,借这蠢材的庇护,修生养息,以图将来吧……
  心中万般念头,思虑还未到尽处,便听得房中传出一连串混乱的叫声。
  “你干什么?”
  “别乱动。”
  “你不想活了……”
  “我的天啊,快,快……”
  “快叫大夫来……”
  二人对视一眼,齐向房间里冲去!
  ——————————————————————
  狄九一步步往回走。
  双手在袖中紧紧握拳,指节骨头被握得咯咯痛响。
  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好不容易,可以离他那么近,那么近!仿佛一举手,便可以碰触!
  他的面容仍旧是平静,甚至还有笑容。可是那些激扬沸腾,呼啸咆哮的力量,却在他体内不见天日处,四处撞得血肉模糊。
  人是多么奇特的存在,没了心,也还能笑。隔着一层肚皮,谁知谁的心如刀绞,谁知谁的肺腑成烟?
  终究是,算错。
  以为都是预料中的,以为都是可以从容接受的。
  那赤裸着被绑得四肢大张的身形?
  那人心中的荣辱于常人不同,又怎会以此为辱。
  那满身的银针?那些被掀开的指甲,那一片的血肉模糊?
  那人根本不怕痛,这种不伤身体根本,只让人痛的手段,于他想必是没用的吧!
  那四周一堆脱了裤子的人?
  真可笑,就他此刻的身体,哪里还经得起那样的折腾,也不过就是做做样子,吓吓人罢了。
  既然都是无所谓,就算是正对那一幕,他又有什么不能冷静从容,不能完美面对。
  可是,他没有算到,阿汉的眼神!
  那只懒猪的眼神,几乎总是懒洋洋的。也曾有过对世事的迷惘,也曾有过对世情的不解,也曾有过与他并肩天涯的快意,也曾有过琉璃光影眩彩烟花里的欢喜,也曾有过穿心一后出奇的沉静,也曾有过多年后再相见时,尽力保持的平静。
  记忆中,他连伤心都极少流露,嫉妒愤怒怨恨……所有那些负面的情绪,更是不曾有。
  然而,那推门的一瞬,那样一双眸子望过来的时候,痛楚激烈到了极处!那个人,是傅汉卿吗?是那个被他唤过无数声阿汉的人吗?
  门开处,四目相交,他淡淡错开眼神,淡淡说完一句话,淡淡扭头离去。
  可是,那样短的瞬间,那个眼神,无数直入深心的愤怒喝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回头,不停留,不多言,甚至不肯再多看他一眼,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他算错了!
  他不会回答,也不能回答,但是,他明白,那个人,会怎么想?
  那个人,从来都是知道他功利自私的性情的,从来也不会真的以为,自己会被放得比他本人更高更重要。从来都会觉得,他的出卖和背叛是理所当然。
  他冷静地利用过他。微笑着诱骗过他。平静地向他下过杀手。这一次,面对他所有的援手,所有的付出,他也不曾表示出一丝善意。
  那么,身处此境,眼见此情,那个人,会怎么想?!
  他……不会懂他。他……不会信他。他……不会明白他在这一刻的隐衷!就象以前无数岁月里,他也一直坚持着不肯相信,他真的爱他,一模一样。
  直到今日,他才真的相信了,他狄九是真的爱着傅汉卿,而傅汉卿,也是真心在爱着他狄九。可是,日日说爱日日爱,却互不相知,互不信任,终归是,一场笑话!
  可是,他应该是神!他应该是圣!他应该可以宽容一切!他应该可以悲悯世人,从不记恨!
  你……你怎么会因为这样一场笑话,这样受伤……
  伸手抚在左胸的某处,狄九低低发笑。
  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眼中,也会有恨,从来不知道,他居然也会有如此痛恨一个人的时候。
  当年那琉璃星光下的一剑,他回首时,目光也不见丝毫怨恨,只是出奇的沉静,那一种有许多许多伤心,许多许多悲痛的沉静。
  可今天,他到底是恨了,怨了,愤怒了!
  你骄傲吧,你自豪吧!你终于得到你曾经耿耿于怀的唯一了,你终于可以解开你一直不能放下的心结了!
  他的情人也许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有难他也许都会奋不顾身地去救。
  但是,狄九!
  天上地下,他所恨的,唯你一人!
  狄九张嘴笑的时候,才觉出自己满嘴的血腥气。
  他推门入房。
  其实,这一路是怎么回来的,也记得不太清了。
  反手关门,盘膝跌坐,仅有的真力疯狂地冲向各处闭塞的经脉。
  不够,不够……力量,还不够!
  黑暗里,有一双双的眼睛灿然闪光。
  夜叉的目光沉定而充满审视之意,这个预料之外的人,毁掉了他八日努力所建立的那一点点微薄的希望。
  如果刚才不是及时发现了她的行迹,后果……
  咬牙处,额上冷汗滑落。
  傅汉卿的眼睛,激烈愤怒。阿汉,你终于肯为我而改变你的原则,改变你的为人,却是在此时此地,为了这种原由。
  闭目时,胸前合拢结印的双手冰凉一片。
  张靖的眼神,浅薄而得意。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样一个蠢才,将他逼到这等地步。想是天意吧,从来英雄多受鄙夫辱,若真要困在这等人物手下,低眉敛目,他真的情愿在追月峰上一战身死,至少,他的敌手,都算得上是人物了。
  举世多堪笑,最可笑的自己却终是再也笑不出声了。
  种种心绪,纷来迭去。无论如何沉凝心志,皆无半点效果。
  物我两忘……
  房外忽得一阵混乱,多少人奔跑如飞,多少人大呼小叫,多少人慌张询问。
  “出什么事了?”
  “还能有什么事,又是那位出状况了。”
  “真没想到,人都虚弱成那样,挣扎起来会那么疯,那么大的力气。”
  “听说,当时在他旁边,好多人呢,一堆身手不错的护卫,还有位据说是什么阵仗都见过的用刑高手,全给吓呆了。”
  “人都绑得那么紧了,怎么还挣得动?”
  “怎么有人可以这么狠心,那样舍命地挣。我只听说过,有人被绑着挣扎时,把手腕给勒破的,可从没听说过有人能把自己手上的血管都勒开了。”
  “我的天啊,不是吧?”
  “谁知道呢?我也不在房里啊,只是听到乱子时赶去远远瞧了一眼,那血肯定流得多了,我见门缝处都有呢。里头就听见王爷一迭声在喊呢?”
  “各处送药的人都忙昏了,几个院里歇着的老太医全赶去了。还派了人紧赶着上马去宫里请更多的来……”
  “是啊,那位主可别真死了,否则,王爷脾气发起来,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是功力太深,耳力太好了吧,隔着那么远的窃窃私语,可以听得如此清晰。
  所以胸中内息在这一刻失控乱窜,生生要撕裂胸膛,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了。
  狄九冷静抬手,重重一掌击在胸口,听得清骨头裂伤的声音,感觉得到喉头涌上鲜血的腥气。
  张嘴吐出一口血,他极冷静地伸手拭尽血痕。
  欲速则不达,此时此境,他已经无法继续镇定地疗伤。
  刚才若不是自救及时,失控的真气便险险带得他在练功的紧要关头走火入魔,变成废人了。
  这一番试图疗伤的举动,最后的结果居然是伤上加伤,更糟糕的是,他已经不能再等了。无关耐心,无关定力。只是……傅汉卿……阿汉……
  阿汉他,等不起了!
  他闭目定了定神,深深吸了一口气,神容眸光重复平静,转身拉开房门,步伐稳定而从容地走了出去。
  他是可以伤他害他叛他负他,他是从不曾想过要得回他,手是已放开,心是已离去,情是已断绝!
  可是,却不是说,他就容得下旁人,伤他一分一毫!


第一百三十章 谁能无恨

  “阿汉,阿汉,振作一点……现在他们又不会让你死!你这样挣下去,只会让自己受伤更重啊阿汉,别这样啊,等轻尘到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汉,阿汉,轻尘已经出发了,他正在拼命往你那里赶!你再忍耐几天!这些身体上的小折磨,对你根本应该是没有影响的,你冷静点,别想那些事情就没有事了啊!”
  “一场游戏一场梦,背恩忘义又有什么,经历过这些的不是你一个,在你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想开点啊……”
  “……”
  “教授说了,你这七世不断失败不断受伤,这一次情绪又受到这么严重的影响,已经达到学校那个最苛刻的修改命题的标准了,阿汉……你再撑几天,等轻尘救你出来,或是直接杀掉你,让你回返小楼,你就可以另选一个论题了。那个那个,这次我们选怎么做个好吃懒做不干活的富贵闲人好不好……”
  “阿汉,你听到了吗?阿汉,你回答啊……”
  遥远的时空尽头,多少人一直在呼唤不停。
  天地寂寂,黑暗沉沉,知觉却始终是清醒的。
  无力睡去!无法沉眠!不能忘记!
  轻尘要来了,一切要结束了,小楼,终于要为他这个最差的学生破例了。
  却有另外的声音,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回响,将那样遥远的声音吞没。
  “是狄九把你交给我,所以你不用想修罗教的人能发现你的踪迹,他躲避追踪的能力,你应该很清楚。”
  “还好狄九提醒我,我差点忘了你知道那么多。你不是喜欢狄九吗?为什么不把知道的武功宝藏全说出来呢,我保证狄九会和你重新做一对恩爱情人。”
  “你不要不知好歹啊!现在狄九忙着疗伤,没空顾你,我才让你过得这么安生。等他好起来,手段可比我厉害多了!”
  ……
  一心一意,将自己变回那只驼鸟。不听不看不想,身边的一切,是不是就可以不明白,不知道。
  可是,他变不回去。
  他变不回以前那迟钝木讷,什么也不懂的阿汉。红尘翻滚,看多世情,他变不回去了。
  不要相信。不是狄九平静地把他双手交给同党欺辱伤害,不是他要逼问自己那些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的武功,还有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宝藏……
  可是……若非狄九,尚有何人……
  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询问,一直响在耳边,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伤害,一直发生在身上。
  人心,即使不能了解,却也懂得了接受,懂得了推测,懂得了猜想。闭了眼吧,不要看,不要听,不要想……也许是他昏迷的时候,曾经有什么阴差阳错……
  知道是软弱,知道是自欺欺人。可是,他不想去恨,他不能去恨啊!就像是溺水者,放不开手中最后一根稻草。
  掀开指甲的利器,绑住身体的麻绳,围在他身旁,脱掉衣服的壮汉……一切一切,太过熟悉,历历诸世,轮回翻覆,太多太多,早已麻木。
  可是,鞭子抽在身上,他竟然会痛!针尖扎进指尖,他竟然会痛!
  红尘七世,多少权谋,多少杀戮,多少背叛,多少辜负。辗转七百年,他学会的,竟然是……什么是痛???
  红尘如梦,梦里有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被绑在刑房里,好奇人类为何可以这样伤害同类,不解人类为何可以用大量的时间精力来研究这种毫无益处的刑法。那个孩子会笑,会皱眉,会迷茫,会很好奇也很虚心地请教用刑的人。梦里所有伤及身体的刑法都不过是个笑话,梦中甚至还有许多行刑手崩溃的惨呼。
  那个他,不是天真,是幸运。现在的他,不是明悟,是愚蠢!
  原来,他一直是……怕痛的……
  不要去想……
  然而,那一刻,他推开了门。
  “看来不用我多操心了。”
  他在阳光下,房门外,淡淡看他一眼,回头离去。
  留他在阳光照耀里的房间,冷彻如寒冰地狱。
  为什么,为什么!
  那一刻,他望他,分分明明哀求过千万句:“不要这样待我,不要……让我……恨你……”
  求求你,不要继续这一切,求求你,不要让我恨你……
  这么多年来,我尽了多大的努力,才可以不恨你。我用了多大的勇气,才可以继续用平常心来接受真心待我的人!
  狄九,求求你,不要让我恨你……
  那人回首离去,目光不曾在他身上流连一刻,四目相对,那人眼中,波澜不起。他走得简单,轻快,仿佛那个被赤裸着,捆绑着,扔在狼群里的人,只不过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为什么……为什么!
  晕迷之前,他记得这世间的一切美好,有狄一,狄三,有瑶光碧落,也有他。有他和他并肩,与他共骑,有他为他建的琉璃屋,他为他燃的漫天烟火……他对他没有一丝怨恨,他对这个世界满怀希望。他以为自己知道了珍惜,明白了情义,懂得了如何与人相处。
  捧出真心,总是可以换来一点真心。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一定要再将我拉回来!为什么!
  原来,一定要爱了,才会懂得恨,一定要把心捧出去,眼睁睁看它被掷落尘泥,被碎为飞灰,才会怨!
  我最大的奢望,不过是能今生和你恩怨尽释,为什么,你却连这,也吝于给我……
  那一年,那一夜……琉璃星光,万千烟华,敞开了自己,正被一剑穿心……不是不痛……
  可是还是可以努力无恨无怨,努力去回忆去牵挂你对我曾有一切好。因为你当有苦,你当有痛。我本有错,我本有过!
  努力无恨无怨,到了今日,终是枉然!
  真正能伤你的,总是你用了心有了爱露出了自己的柔软的那个人。
  他不怕受伤,却也终不是铜肤铁骨。
  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在我将你救出死地之后,在我对你说了那么多真心话,在我承认了错误,渴望被你原谅之后,你怎么可以,还是这般待我!
  为什么!
  知道他待己从来只为功利。知道他冷漠自私。知道他本性残虐。
  可是,为什么,你一定要这般待我!
  为什么!为什么!
  爱了,恨了,痛了,伤了,人间七情历遍,最终却只剩一个恨字。
  前一刻,他仍在告诉自己,这人间就算有些遗恨,有些黑暗,但光明的,美好的,一定更多更多,世上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值得珍惜的人与事。下一刻,他坠入黑暗,再也看不见半点光明。
  绝望,冷透。原来,人,是真的可以这样去对待另一个人的。
  眼睁睁看他漠然而立,眼睁睁看他漠然而言,眼睁睁看他漠然而去。再然后,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那个王爷出去了,那个脸色冷漠的行刑手拿起什么东西继续向身上某些部位扎去,后来还招手把一群壮汉召过来,围在他身旁,这其间,小楼的通讯忽然接通,于是,他终于放纵那几近失控的情绪,疯狂地诉说了些什么?
  张敏欣吴宇方轻尘,他们都在劝他,他听不进去,他疯狂挣扎,漫天漫地都是血光。
  流了这么多血,我怎么还不死,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怎么还可以活着?
  人的生命力怎么可以这么强?!心都成了灰,胸膛都被火焚得尽了,仍然可以活得这么清醒,这么痛?
  张敏欣和吴宇一直在耳边说个不停,那么多承诺,那么多劝慰,他根本听不进去。
  不用再一次次感受爱情中的残忍自私与暴虐了,以后可以世世理直气壮地好吃懒做不干活了?可是,他却已经再不是那个睡眼对世界,万事不萦于怀的阿汉。
  那个什么也不懂,一生只想沉眠自在的阿汉,已经不在了啊。
  连正在被凌迟的小容也被拉来劝说他,让他终于恢复了一点点冷静。思绪再一次从迷茫黑暗的深处慢慢回转现世,却偏偏又听到那个冷漠的声音:
  “你们可真行,当着我的面说很快就能问出心法来,一转眼,人都快给弄死了。”
  “谁知道这小子这么烈性,以后大家多防着些不就没事了。”
  “你也不要老说靖王爷的不是,你有本事,自己把心法问出来啊。”
  一片死寂的沉默之后,熟悉的脚步声起,那人越行越近。
  他要做什么?
  逼供,讯问,用刑,凌虐,羞辱……
  诸世前生,这些早就习惯了,有多少人对他做过同样的事,他也记不清了。
  只是,那些人,都不是狄九……
  身体忽然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几世历尽,他终于忍不下去了!
  天地间最强大的精神力量咆哮着要撕破这脆弱不堪的区区皮囊,脑海深处,响起小楼中许多同学震惊的叫声。
  “阿汉!你别这样!”
  “阿汉!冷静!冷静!冷静!”
  “阿汉!忍过去!一切都会结束的!”
  可是,他们不是他,他们没有经历他的痛,他们不曾身处他这等可怜可笑的境地,所以,他们才能如此轻松地劝说。
  他冷静不下来了。
  强大的精神已然开始失控,就如同第四世时,面对狄靖和所有疯狂的正道人士,他的精神把肉身撕裂成碎片一样……
  “阿汉!”庄教授冷静有力的声音响起:“你现在的失控比上次更严重!如果你不能控制你自己,死的不止是你,还有其他人,整个房间,整座别庄,所有人,都会被你的力量撕成碎片!阿汉,冷静……”
  第四世,从毁灭中回返小楼,他问的第一句,是他失控时有无伤到旁人。
  可是现在的傅汉卿,已不是当年的阿汉。他现在没有心思,去关心别人的生死。
  当人心中充满怨恨之时,整个世界都是他憎恨的对象。他在恨着他所知道的一切!
  他恨,他恨那个遥远时空中,有着最高文明,最多自由的政府,为何容不得一个闲人在星海间睡到地老天荒。
  他恨,他恨那个标榜着爱护,关怀,指引,教导的学校,为何却要逼迫着他,去学习这些无谓的爱恨痴缠。
  他恨,他恨张敏欣可以纯为一个无聊的恶作剧,就让他历世陷于黑暗苦痛之中。
  他恨,他恨这些看似关怀情切的同学,在他承担如此苦难的时候,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真正向他伸出援手,不是不能,只是不能违背规则!
  他恨,他恨狄一。几世漠然历尽,睡眼迷朦看人间爱恨,身历百劫而不知其苦,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他要打着为他好的旗好,硬生生打破他保护自己的壳,逼迫他去感受一切情爱恨怨?
  他甚至恨狄三恨碧落恨瑶光,为什么要给他真心,为什么要善待他,为什么要让他对世界,对人生产生美好的期待,让他如今再去面对,这样的黑暗和绝望。
  他恨,他恨狄九……
  无数的声音在耳旁,在脑海里呼唤,他不肯回应。
  脚步声,停在了身前,他睁开了眼睛。
  最后的一刻,他睁目看向狄九……
  狄九,为什么,你要迫我恨你……
  我终于爱了,我终于恨了。
  我爱你多深,恨你便多深。
  今生今世,他最后一眼,看他爱过恨过的人,心中绝望。
  原来,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都没有意义。到最后,我还是如此如此地恨你……
  下一刻,他漠然闭目,漠然调动了强大的精神波。
  小楼深处,所有电脑一起发出尖厉的鸣叫,无数能量图表都在疯狂地闪动,所有监视屏同时发出刺目的白光,大家纷纷从座中站起,惊怖地彼此相望。
  过了十几分钟,各种仪器才相继恢复了平静,大家手忙脚乱地飞快调试,然而,智能主机陷入一片沉寂,百问不答,监视仪器也似失效了一般,再不能接受一张画面,半点声息。
  身在小楼,而能察天下万事的超人们迷茫而无力地看着彼此茫然无措的眼眸。第一次,他们手足无措,第一次,他们所有的科技都无法帮助他们摆脱这种耳聋目肓,什么也无法知道的窘境。
  阿汉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精神力终于失控暴发,给小楼造成了这么大的冲击吗?可是,小楼的主电脑受到这么大的震动,又如何去牵引他的精神体回返小楼?万一他的精神体已经在刚才散溢四方……这……
  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猜测。越是什么都不知道,猜测的可能就越发可怕越加恐怖,大家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第一百三十一章 玉碎无情

  狄九慢慢走到阿汉身前,那一直闭目不醒的人却倏然睁目望来。
  狄九一怔,凝眸,只觉这一双眼,沉沉寂寂,竟是再无半点情感。
  无恨,无怒,也无悲。
  那曾经是清澈澄净永远不见半点杂质的眼睛,黑得出奇,深得出奇,冷漠得出奇。
  他看他,只一眼,然后漠然闭目。
  那眼眸徐徐合上的一个瞬间,狄九听到心深处,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隐约地,他明白,他的生命里,有一些极美好的东西,就此永远地逝去,再也无可挽回。
  他怔怔望着那闭目不动的人,一时竟也忘了思想,忘了言词,也忘了动。
  “怎么不说话了?”
  “是啊,你有什么好手段,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张靖和夜叉都已经走到他的身后。
  狄九微微一笑,慨然道:“好!”
  声音尚未出唇,他的身形已是倏然后退,直撞向夜叉,银剑从在袖底悄然探出,如此近的距离之内,纵是顶尖高手,也不容人全身而退!
  夜叉没有退!她只是立刻出手反击!她对狄九早有疑心,此刻便似一早知道狄九会在此刻出手,预备从容!
  右手剑影惊天而起,又准又毒地刺向狄九的后心,左手挥出,一把寒星袭向被缚着的活靶子傅汉卿!
  攻敌之必救,永远比一切防守更加有效。
  狄九左掌拍出,掌风奇劲,满天寒星都被震得漫天飞去,惨叫声迭起不绝,房内护卫和行刑手无不中招。
  只是狄九此刻的功力远不如平时,动作更不及旧时利索,顾得了傅汉卿,就顾不了他自己。夜叉的一剑,他只来得及略略动动身子,避过要害,却终是让这剑自背至胸,穿透身体!
  然而,他不逃不避,不前跃以尽量减少伤势,反而加速向后撞去,上一刻,夜叉一剑刺进他的后背,下一刻,他整个人已经从剑上穿过来,直抵夜叉近身!
  夜叉学过一切伤人搏击的技巧,却从来不知道,人可以这样硬生生地让自己的血肉从剑上穿过,那一刻,她简直可以听清血肉骨头与宝剑磨擦发出的可怕响声。
  只是半瞬的愣怔,弹指之间,以她的应变之速,也已经来不及弃剑后退,狄九欺到近身处,整个人被串在剑上,转身不得,只是一肘重重向后撞去!
  夜叉本能地抽剑,一抽却抽之不动,弃剑的念头来不及生,刚刚挥出暗器的手还没有收回,只低叫一声,便被这一肘撞个正着。
  夜叉早已被傅汉卿震成内伤,一直还不曾好,自知经不起如此全力的一击,在此紧急关头,她唯一来得及做的,只是右手握剑,狠力一转!
  狄九身形巨震,前胸后背,血如泉涌,脸上涨得紫红一片,惨若鬼怪,然而夜叉也终是被这一肘击得肋碎骨折,右手再也握不住剑,踉跄后退之时,张口吐出一道血箭!
  这一口血,即是身受重伤之后的自然后应,也是她身为顶尖高手,重伤之下把握时机的最后反击!一口鲜血满含她仅余的真力,去势如电如箭!
  狄九整个人被串在剑上,闪避不便,只来得及略偏了一下头,左边半张脸,包括左眼,还是被许多血滴擦过。
  那血滴竟似有形暗器一般具有杀伤力,转瞬间他半张脸已经千疮百孔,血涌如注,左眼也是充血一片,陡然肿大起来。
  但他眼也不眨,眉也不皱,只是反手掷出银剑,剑影如龙,这样短的距离,夜叉又受重伤,如何可以躲避得过,只极低极短促地叫得一声,便被银剑当胸生生钉在了地上,挣扎不起。
  夜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就知道要害已伤,自己再无生理。抬眼处,又恨又怨又震怖:“你疯了……”
  狄九只低沉地笑,每笑一声,大口的血也随之涌出。
  他正是没疯,才能如此出手。
  刚才那一剑,他不是躲不了,而是故意不躲,电光火石间移动身形,避过要害,刻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锁死夜叉的剑势,断绝她一切后手。然后抓住时机,一击致命!
  以他现在的功力,根本敌不过夜叉。他支持不住久战,没能力放手与夜叉几十上百招地去打。他要的,只是最短的,一个可以决出生死存亡的瞬息。
  这不是在打架,这是在拼命,谁够狠够绝够对自己无情,谁就可以赢!
  夜叉虽是天下最厉害的杀手,可惜,她太爱惜自己了。
  所以,他现在的武功远不如夜叉,但是,死的人,是她!
  “你要救他,至少该找修罗教的人援手,你一个人功力未复就来拼命,你,你为了他,居然不要命……”
  狄九大笑,每一笑,全身伤口便被震得痛不可当,但是,他仍旧大笑!
  “他是我的人!杀当我杀,救也当我救,什么时候轮得到别人插手!”
  夜叉惨笑,望向傅汉卿的眼神,说不出多少怨恨愤痛:“你果然是无法连续两次出卖他,如果……”伤势发作起来,她已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
  “如果,我们……没有抓住他……你会不会依然同我们……合作……”
  “也许!”狄九漠然答。
  “果然……”夜叉伸手,无限怨毒地去指傅汉卿,手抬起,却又无力垂落,并且永远没有机会再举起来了。
  狄九由始至终,没有回头,他甚至连唇边的血也没有拭一下,只是冷笑着去看张靖。
  前一刻,还是好端端大家都站在一起说话,后一刻,满房的护卫和行刑手都中了淬毒暗器,倒地呻吟,那个天下最出色的杀手,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死人。
  而狄九……
  这个他最熟悉的合作者,这个他以为会成为他手下最强高手的人,浑身浴血,身上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却象没事人一般逼近他。
  他每动一下,胸口伤处就血下如注。他的半边脸俊朗英武,肃然冷漠,另外半边脸却满是血洞,森然犹如厉鬼。
  他一步一步向张靖逼过来!
  张靖站也站不住,一跤坐倒,放声哭叫起来:“快来人啊……”
  狄九低笑:“你忘了?为了保密,这房间所在的院子里外,是不许有半个闲人的。你能叫到谁来?”
  张靖看他全身鲜血触目,厉鬼狰狞,拼命挣扎着向后逃,一边哭叫:“你,你,你要救他,把人带走就是了。你不想我对付他,为什么不早早对我说?为什么要这样?”
  “早对你说,让你提早防我?”狄九冷笑。
  张靖完全忘了自己王爷的尊贵,又哭又叫:“我们是伙伴,现在你到处是敌人,没有我,你怎么躲得过修罗教的追杀?你要东山再起,我可以帮你,你何苦为了他……”
  狄九摇头:“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我自己!我不允许自己在你这种蠢才手下受辱,我也想东山再起,可是我活不长了,我没有时间去重来一次了!我还来得及做的,就是救这个人。”他居然微笑,探身向前,态度简直是有些温和了:“张靖,你懂吗?我狄九不会为了傅汉卿这个蠢人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我同你们翻脸,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出一口怨气,你明白吗?我可不是那种情痴情圣,你千万要记得。”
  张靖颤抖不止,胯下已是湿透了:“我记得,我记得,求求你,别杀我……”
  狄九看看他胯下,终究还是叹息一声。早知道这人没用,却也没想到没用成这个样子。当初自己居然同他合作?
  “你对我动了什么手脚?”
  张靖话都说不清了:“什么,什么,手脚?”
  “我学过怎么隐藏自己的行踪,我骑着追风一路逃,自认做得很小心。连修罗教都找不到我,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撞见我?”狄九低笑。“你若不算计我,我也许还会同你合作长久些……”
  “我没有算计你……”张靖放声大哭:“我当时只是急着找你,没别的法子,就带上宫里的雪狸试一试。雪狸熟悉宫中所有的御香,鼻子特别灵,我身上一向熏香熏得厉害,你去追月峰的前一晚,曾经和我见面,交待我各种事,我猜我身上的宫香也许会在你身上染一些还没散完,就试了一试,没想到雪狸真找到你了,那是碰巧啊!我真的没算计你……”
  狄九再次叹气,还以为这傻子一百年难得聪明一次,谁知仍然是碰巧。
  他柔声一笑:“那可真是对不起,我误会你了。早知道这样,我说不定就不会出手了……”
  张靖松口气:“没关系,你……”
  眼前寒光一闪,他永远没有机会把话说完了。
  狄九连再看他一眼的兴趣也没有,也完全无视四周在毒药暗器折磨下仍在地上挣扎待死,什么事也做不了的护卫和行刑手。
  他只是一步步走向傅汉卿。
  每一步走出去,都留下一个血染成的脚印,每一步走出去,剑锋都在体内与血肉磨擦。
  他已经小心避过了要害,但夜叉那信手一转,实在是太过恶毒了。现在他甚至不敢替自己拔剑止血,唯恐剑一拔出来,自己就再也支持不下去。
  他极艰难地走到傅汉卿身边,低头看,傅汉卿依旧闭目不动。
  该是晕过去了吧,他身子那么虚弱,白天还勒破了血管,大量失血,自然是支持不住的。
  总不会是明明听到了一切,还懒得睁眼看他一下吧?
  狄九几乎笑了。
  身上串着剑,他不敢弯腰,只能慢慢僵直着身子跪下去,勉力把傅汉卿抱起来,小心地避过自己身上的剑锋,努力抱紧。
  想看看他的气色,可是左眼受伤极重,充血严重,连右眼也被影响,视线一片模糊,隐约只能见血色中大概的面容而已。
  低声叫他:“阿汉!”
  他的血,点点滴滴,落在他的脸上,发上,身上。
  染透了他。
  他不应,一直不应,一直不睁眼。
  是晕倒了,还是已不想再看他一眼,再同他说一句话。
  狄九有些迷糊地想,然后立刻惊觉,咬牙站起。
  还不行!他还不能脱力!不能放松!不能倒下!
  他还要走出去,他还要闯出这个别庄。
  虽然是夜晚,虽然别庄人手不多,高手没有,但以他现在这个千疮百孔身子,太难,太难!
  不过他知道,无论如何,他会做到!
  低下头,他最后一声唤:“阿汉,我送你回家。”
  到最后,他只想送他回家。
  即使,他其实并不知道,哪里才能算是他的家,他又能将他送到哪里。
  他不是为他而杀人,不是为他而自误。他只是再没有机会,再没有时间,再不愿委曲求全。
  但是,他不介意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最后替他做一件事。
  这一生,百事无成,也总该留一两件事,给别人,给自己。
  他只是一个失败的野心家。
  他只想送他曾背叛出卖的人回家,然后,永不相见。
  阿汉,我送你回家。
  似乎,每一次,他为他流血,为他动心时,他都不醒人事。
  不过,没关系,这样最好。他要真醒着,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感动,一边难过,一边说些前嫌不计的话,才真正叫他难堪,叫他受不了。
  他抱了他向前走去。
  阿汉,我送你回家。
  等你醒来时,我恐怕已经死去了。
  这一生一事无成,不过,最后,我总算报仇把临阵出卖我的人杀了,总算把想拿我当手下的人宰了,顺便还救了你。虽说我杀他们不算为了你,但是,我既然救了你,自然要救到底。你知道,我做事,不管对错,总要一路行到底,不肯半途而废的。
  这样的我,就算在你醒来时,悄然死在某一处烂泥里,是不是,也可以不再那么可笑复可怜。
  他抱着他,从血泊中走出去。
  小楼深处,一切已然平静恢复如初。
  重新调动所有资源,且与主机电脑做深度沟通之后,庄教授深深叹息:“阿汉的精神力没有爆发,他也不会再醒来了。”
  “为什么?”几乎所有人都同时发问。
  “他控制不住自己,可是,很可能,他也不想伤人。所以……”庄教授长叹:“也许,在最后,他看向狄九的时候,终究还是不忍心伤害他。他再恨他,也不愿杀他?所以,他用了最残忍的方法阻止自己,他……”
  他的声音一顿,几乎不忍说下去:“他调用自己强大的精神力,去反过头伤害自己的精神,就好象,一个有理智的人发现自己要发狂后,拿起一根棍子把自己敲晕。”
  “教授,他直接伤害自己的精神力,让自己精神受重创,不得不陷入沉眠?”吴宇失声惊叫。
  “是的,就是他的精神力受伤产生的波动,影响了我们的主机,也屏蔽了一切监视装置,智能主机,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从没有见过有哪个学生竟会如此伤害自己,而且又拥有如此强的精神力,主机受到的震荡太大,只得在长久的沉寂中重新整理一切资料。”
  “那现在他会怎么样?”张敏欣问出大家都关心的问题。
  “精神受创,只能靠自己恢复。好在阿汉一向喜欢睡觉,他自己沉眠个几十上百年也许就好了。现在,他的精神在肉身深处沉睡,等肉身死去后,精神会回到小楼,继续沉睡,直到伤好,才会自然醒来。”
  “也就是说,他在人间是肯定醒不过来,只能当活死人了?”
  “当然,人间的医术,哪里能唤得醒他的精神体。除非我们小楼的力量介入,但无论他在肉身,还是在小楼内,精神沉眠疗伤效果都是一样,我们为什么要去叫醒他,让他再平白受伤受苦。现在这种安然沉眠,对他是最好。可以平复心绪,调养受伤的心灵,几十上百年后,那些伤心事,慢慢也就淡忘了。他也就恢复正常了。即使轻尘赶到,把他救出来,或杀了他,让他回小楼,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让他沉眠安忘罢了。眼前说起来,这还算是好的结局,至少什么乱子也没出。”
  大家相顾一眼,先后点头。
  “不错。反正也不做旧论文了,这一世怎么样都不重要了。”
  “这一世他醒着也是伤心,睡了自然更好,百年之后,他又是活蹦乱跳了。”
  “就让他人间的肉身植物人到死好了,反正身体怎么样,根本不重要。”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都感到很轻松,都为他们的同学能及时摆脱痛苦而感到高兴。
  谁也不关心,千万里外,一个叫狄九的人,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带着那个昏迷不醒的人,闯出了别庄。谁也不在意,暗夜里,追风一骑远去,每一下震动,那一直不敢拔出的宝剑,是怎样撕磨着他的血肉。谁也没有去看,他的血把他怀里的人也染成了血人,谁也不知道,他最后的愿望,只是希望,在那人醒来之后,自己可以悄然死在某个无人知道的阴暗角落。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愿望永远不能实现,他不知道自己怀里的人,恐怕再也不能在这个世上醒来。
  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以为自己可笑的一生,终于真正做了一件事,却不知道,最后这一件事,原来也没有成功。
  而小楼深处,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情,关心他的遭遇。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人会在乎。
  世人如蝼蚁,一个伤害了同伴的蝼蚁,更不会有人去关怀。


第一百三十二章 酣梦春秋

  将暮未暮时分,街市上人烟渐稀。已经是晚饭的时辰,家家户户,飘起炊烟。
  男人们结束了一天的辛劳,各自忙忙奔向自己温暖的小小家门,脸上多是疲惫也欣喜。
  看着长街之上,人人归途匆忙,狄三忽然有些羡慕。
  普通人的简单生活,实在叫人羡慕。最起码,每天吃饱睡好,衣食一足,就万事无忧吧。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天没吃过一顿好饭了。
  他和狄一在山头酒肆等傅汉卿等了一天一夜,终是不敢再坐等下去,硬着头皮,下山再与修罗教联系。
  萧伤等三人也同样没有傅汉卿的消息,三人占着道理,把二人狠狠一通斥骂。骂完了,连忙尽力寻找。
  可是当时三王都受重伤,手下的精锐也丧失大半,人心不稳。虽说关心傅汉卿的安危,但是对他们来说,神教的基业,却更在傅汉卿之前。为恐再生变故,他们不能不尽快回返总坛,所以留下来寻找傅汉卿的人手,也就实在是有限。
  狄一哪里敢把希望全寄托在他们身上,自己也没头苍蝇一般到处寻觅。狄三也断无可能在此时抽身离去,只得同狄一做伴,满世界乱找乱翻。
  不敢停下脚步,时时刻刻是大睁着眼左顾右盼,支楞着耳朵远听近听。这段日子,真个是没有吃过一顿好饭,没有睡过一回好觉。
  即为一直没有消息的傅汉卿担忧,看着狄一那紧蹙着放不开的眉锋和已经是布满血丝的眼,也是再添担心。
  再找不到他,这个人,也要倒了。
  此时忽看这炊烟四起,听两旁街市门户之内笑语之声,想着家家户户团圆在小小桌前,不免觉出了几分孤寂。
  那音信渺然的人,到底在何方……
  目光茫然四望之间,忽得一凝,沉声道:“狄一!”
  正自在街头茫然而立,不知下一步该去向何处寻觅的狄一转头向他:“你想起什么了?”
  十数日奔波少眠,狄一只觉得自己的头脑已经锈死,一阵阵愣怔,不知道身在何方。
  “不是!”狄三遥指远方一道烟云:“那不是普通炊烟,是狄九联系我用的信烟!”
  说话间,已经拔足奔去!
  狄一一怔:“狄九!”连忙跟在他身后,“你确定?会不会有诈?”
  狄三摇头:“肯定是他。我是他私人请来相助的高手,他对谁也不信,所以从不把我的行踪交待给他的手下与合作者。我与他是单线联系,他要找我,就点燃此烟……”
  “只要有烟就能找到他?”狄一有些惊讶:“他疑心那么重,你现在也和他翻脸,他怎么会肯把自己的行踪透露给你?”
  “他做事一向步步为营,每次和我联系,都是极小心妥当的。我只到烟起的地方去,在那里会有别的指示,或是纸条,或是只有我们彼此看得明白的暗号。如果他不想见我,我根本不可能先一步找出他的位置来。”
  凝视远方信烟,狄一目光幽深:“那么说,他会隐在暗处,而我们反而会被暴露。”
  “可是,傅教主最后是与他一起离开的!”狄三话音未落,身旁的狄一猛然醒悟,身形倏然加速前掠!
  狄三纵身跟上:“我们小心防备。”
  就算是有诈,两人也顾不得了。
  ——————————————————————————————
  二人飞驰如电,来到那信烟所发的位置,却是一处小小村镇。在村镇仅有的一条大街上走了两圈,狄三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狄九留下的暗记,照着暗记的指引,他们最后找到的,是镇外小山下,依山而建的一处普通小医馆。
  据事先打听,这里住着镇中一位据说医术不错的大夫,只是近日大夫似乎家里出了些事,医馆已经好几天不曾开张了。
  二人不敢大意,左右分开,小心地借着树木石头的掩护,无声无息地潜近医馆。待到了近处,看着那紧闭着的医馆大门,一时间,竟也不敢轻易靠近。
  狄九从来不是心胸宽大之人,吃了狄三那么大的亏,还会发出召唤信烟,天知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
  二人即不敢轻易靠近,又不能弃之而去,正自犹疑之间,医馆内笑声倏起:“即然有胆子来,难道没有胆子进来。”
  两扇大门微微开了几寸,门内狄九英朗的眉眼分分明明带着讥嘲冷笑。
  狄一扬眉挺身,自大树后闪了出来,冷声喝问:“我们即然来了,自然不会惧你,你把阿汉藏哪里去了。”
  狄九双手一拉,把大门整个敞开,淡淡然道:“就在医馆之内。”
  狄一这才看到他完整的面目,不觉一震:“你……”
  狄三亦从旁边一块大石头后窜了出来,与他并肩立在一处:“你的脸……”
  狄九漫不经心回身向里走:“你们现在关心的应该不是我的脸。”
  狄一与狄三相视一眼,纵心头忐忑,也唯有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狄九浑不理身后两个满怀敌意地顶尖高手,袖了手施施然向内行去,竟似半点防范也不曾有。
  推开内室的大门:“他在里面……”
  话犹未落,狄一已经一掠至了床前,那床头守着的中年大夫吓得脸色发白。狄一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就低头呼唤那床上双目紧闭的人:“阿汉……”
  “没有用,他听不见。”狄九淡淡道:“我用尽了所有的办法,都叫不醒他。到现在他已经晕迷了半个月了。我实在没了别的法子,所以只好找你们来帮个小忙。”
  狄一关心情切,狄三却还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和小心。虽说一路行来,并未看出有任何人隐在暗处的迹象,他却还是目光死死盯着狄九,身体每一分每一寸都紧崩着凝满劲气,此时只定定望着狄九,沉声道:“你的声音高而无力,响而无劲,分明中气不足,内腑受伤。你走路的样子,推门的姿式,虽说极力保持自如,但仍略显僵硬,你的胸口要害处,当有重伤。你四肢也有大小不一的轻伤,影响了你的行动。当日追月峰一别,你虽心脉受损,但只要好好调养,应该还能勉强恢复过来。这段时间,你发生了什么事?”
  相比他的仔细慎重,狄一的反应就直接多了。他叫不醒傅汉卿,一把掀开被子,看到傅汉卿被紧紧包扎了的双手,立时动怒,握着傅汉卿的手,厉声喝问:“狄九!你将他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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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月峰一役后,修罗原本就仅余的五王,也是一死三伤,还丢了一位教主。冥军尽散,总坛和各处分坛调到落凤岭的其他三部高手,能生且还有战斗力的,只剩一半。
  萧伤瑶光伤势沉重,就算是忧心傅汉卿的安危,也不得不尽速撤回总坛,与莫离会合。而伤势较轻,未损根本的碧落,在麻药药性退去之后,便不得不强撑着带伤的身体,装做无事人一般,巡视各处,安定人心。
  有关傅汉卿失踪的事,她自然是不敢泄露半个字。每到一处,也只敢联络萧伤本部的风信子人马,继续寻找。只是如今萧伤部下精英损失亦十分惨重,此时的重要精力还是要放在打探各方消息,保证教中根基不被狄九或别的势力乘危而入上,又不能明着搜寻,所以,傅汉卿这个人,他们始终是找不到。
  这般艰难的局面,碧落心中再是焦虑,也不敢在人前露出一丝破绽,依旧是谈笑从容,一如既往。
  却万万想不到,她遍寻不获的傅汉卿,会好端端地被送到她手上来。
  那一日,狄一赶了一辆马车,来到分坛门口,让人把他的名字报了进去。
  狄一虽离开了修罗教,但身怀教主令牌,可以同各处分坛联系,要打听到碧落的行踪自是不难。
  碧落心中虽颇为记恨他当日助傅汉卿救走了狄九,到底看在傅汉卿的面子上,不好不见他,只是万万想不到,狄一从马车里抱出来的,居然是晕迷不醒的傅汉卿。
  碧落来不及多问一句,慌忙全力为傅汉卿诊治检查,再一次调动各地力量,寻找各方名医会诊,调用各处灵药,折腾得每天分坛飞出无数飞鸽,急讯密件漫天乱传。
  然而,傅汉卿手上指甲被掀的伤好办,身上的几处鞭伤也不算特别重,没什么问题。只是这个昏迷不醒,碧落试过了她能想到的一切办法,也让其他许多名医参予了治疗,却是,完完全全,没有效果。
  百唤不醒,医药无效。任身边的人如何忙碌焦虑,他却只是安然沉睡。
  最后,碧落告诉狄一的结论是残酷。
  “什么?他活不长了?为什么?他只是晕迷而已,又没有别的伤病。你没本事治就算了,他哪里就活不长了!”狄一忍不住拍案而起。
  碧落冷静地道:“承认自己无能,承认自己救不了朋友,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可我是他的朋友,更是医者。医者职责所在,不能不正视现实。医术不是仙术神术,生死人而肉白骨不过是世人生造的故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晕迷不醒,可是我和其他当世最出色的大夫,都做了所有能做的一切。各种办法都已用尽,这样他也醒不了,那么,这一世,也许他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话至此处,她的语气终也不能始终保持冷静,渐渐低弱,有了些悲伤之意:“他不醒,也许,只是他自己不愿醒吧。其实,这或者也是天意。我们都知道,他是异类。同我们相比,同这个世界相比,他一直是个异类。总有一天,他累了,想睡了,就不想再看这个世界了。”
  狄一努力忍耐,努力让自己保持安静,却到底还是忍不住,低喝一声:“就算醒不过来,也不一定会死啊,他……”
  碧落摇头,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你知道每年民间有多少人因为得病而晕迷不醒,又有多少人最后因此而死?晕迷的人如何吞咽进食?就算有亲人照料,日日喂服,时间长了,人的喉咙也会忘记如何吞咽。忘记了如何吞咽,就算能用细管将食物送进胃部,人的肠胃,也会忘记如何消化。昏迷的人,便溺不受控制,消化不良,排泄便不通畅……”
  碧落的声音便哀伤了。“你要他那样活下去么?每日被人多次用管子强行灌食,被换尿布,被人用手去抠出干结的……他的四肢,会因为长期不使用而渐渐萎缩,到了最后,连按摩也没有用处的时候,他会只剩下一张皮,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那张皮上还会长满褥疮,溃烂到深可见骨。我见过昏迷超过一年的人……用尽了所有灵药……那些以前哭着请求医者无论如何留他一口气的至亲之人,最后是哭着请求医者,如何能给他一个痛快!狄一!你要他那样,一点一点,慢慢去死么!”
  狄一脸色渐渐青白,牙齿几乎都咬出了咯咯响声,最终忍无可忍,重重一掌,拍得桌塌杯碎:“够了!你不要再说了!”
  碧落淡淡垂眸,看那满地狼藉,终于轻轻道:“现在,你还不想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吗?”
  她徐徐抬眼,目光清明如水,把狄一看定:“是谁伤他至此,是谁令他沉眠不醒,你又是怎么找到他的。告诉我。”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人情冷暖

  狄九勉力从郊外别庄冲出来的时候,很怀疑自己能否将傅汉卿送到安全的地方。
  虽然有傅汉卿为他镇住了追月峰上留下的伤势,但他的心脉已然受损,根本不该在现在就妄动真气。他为了救下傅汉卿,强行催动真力,几乎走火入魔,傅汉卿替他传功打通堵死经脉功夫已是作废。他再拖了伤疲之身,耗尽真元,去和夜叉拼命,实是惨胜。就算没有穿胸那一剑,他也已经到了极限。
  左脸和左眼的伤,已经是小事了。
  反正追风有灵,它会带着傅汉卿远远奔去,等那人醒来了,也该能自己照顾自己。
  疲累昏眩之间,狄九已经要松手栽下马去,放弃这些痛苦的挣扎,平静回归于永久的黑暗之中。
  可是,临去的最后一眼,他到底发现了傅汉卿有些不对劲。
  他自己懂得医道,慌忙为他诊脉,摸他的心跳,测他的额温,一切一切,都与常人无异。完全不象晕迷中的人,然而,他却明明晕迷不醒!
  唤他,叫他,咬牙提力点他的穴道刺激他,一切一切,全都无效。
  狄九终于惊心。
  咬了牙,反手探到背后,硬生生拔下穿胸的剑,遍体冷汗,颤抖着手为自己点穴止血,依靠着受训练时学来的治疗知识,为自己行针上药。
  强提这一口气,心心念念,他只是固执地不肯去死。
  那个人病了。那个人无人照料。所以,他还不能死。
  他熬下来了。
  到了城镇,他一路行去,顾不得自己半边脸俊朗英侠,半边脸狰狞鬼怪,是多么引人注目。路人的尖叫中。他伸手擦着脸上的血,非常烦闷。当然不是因为容颜毁坏,而是左眼伤得太重,充血刺痛,连右眼也受了牵连。这样就不能清晰辨别傅汉卿的脸色,更难掌握他的病势。
  进了药店,凭着自己的知识,专寻那些提神醒脑忘痛强体的药物,给自己吃下去。自己给自己身上几处大穴插满银针,强行借助外力,让身体忘记痛苦。至于这样催发生命最后潜力的后果,他顾不得。
  无法可施,他只得求助于当地的大夫。只是为防着修罗教,或是离国查张靖死案的人,他总是带着傅汉卿,半夜跑进医馆去威胁恐吓。
  然而,每一次,大夫都唤不醒傅汉卿,最后能做的,反而是给他看看伤,上上药,治治眼。
  左眼渐渐肿得不那么厉害了,可是看东西始终不清楚。身上的伤,肯定一生一世都难好清。不过,这些都不是他在意的。只要短期内他能精神振作,体力充足,不影响行动,就可以。
  没有必要去考虑长远。
  如此半月余,他终于确定,求助于那些普通的医者,根本救不醒傅汉卿。到头来,最后的希望,还是只有碧落。
  他自是不能亲自去见碧落,也无力亲自去见碧落。无奈之下,只得用旧时的信号,把狄三引来。狄三即到,狄一当然也在身旁。
  说来也可笑,他们虽然同出一源,性情却是南辕北辙。他们走上不同的路,做出不同的选择,彼此敌对,生死相搏。可是到如今,他唯一能信任,唯一可以求助的,也只有这两个人。
  因为天下间,只有他们,会完全没有私心地来关心傅汉卿的安危,所以,如此境地,也只有他们,他可堪托付。
  听他三言两语讲完前因后果,狄一连拍桌子骂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力气都没了,直接抱起傅汉卿就去找碧落。而狄三则陪着,一起悄悄来到分坛所在的城里,静静隐在分坛附近的一处民宅,悄然注视着分坛里进进出出的名医,和不断送来的灵药。
  人来了,人去了,药来了,药进了。
  千疮百孔的身体,无一处不是隐隐作痛。清晰地感觉得到,生命正在一点点流失。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可是他能做的,也只有等待了。可是等到筋疲力尽,也等不到狄一的一个消息,等不到那连云大宅里,一声简单的欢呼。
  狄三倒是很忙,忙着选药,买药,配药,熬药,然后逼着他乖乖喝药换药。
  狄三尤其喜欢看他给脸上换药,每次总是不错眼地瞧,沾沾自喜道:“以后,我就是咱们之中最英俊的一个了。不过你也不用太自卑,虽然你这边脸比狄一还要丑,起码这一边,还是有我一半风彩的。”
  狄九为之气结。终于被吵到头疼,也就冷冷抬眼一句:“我从来没把这个放在心上。顺便说一声,你开解人的方法实在有必要改进。”
  “我有开解你吗,我明明是要气你。”狄三愣下,摸摸鼻子,终于还是灰溜溜躲一边去了。
  清净了也没有多久,那烦人的家伙就又从眼前冒出来,端来热腾腾的药:“吃药了吃药了……”
  为使耳根清净,狄九不得不一手接过去,一口喝个干净。
  药是真有效,不过,狄三加了额外的黄莲,这也是肯定的。闭了眼一口喝干,不止是为了爽快,也是那药已经苦得没法说,越快喝完越好。
  狄三眉开眼笑接过药碗要走开,狄九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为何这般待我?”
  虽然加黄莲的手法很恶劣,但这样时时在心记着他的服药时间,总还是善意。
  狄三耸耸肩:“因为你救了傅教主。你既然救了我的恩人,我当然要对你好些。”
  狄九冷笑:“你当我为什么救他?以为我是被他感动了,后悔莫及了,想要赎罪了?”
  狄三挑挑眉,笑看他,等他说下去。
  “我是倒霉到活不长了,手中实力尽去,还碰上个愚蠢到完全不理会我意愿的可笑合作者。”狄九靠在椅上,哼了一声。“如果三条还剩一条,我就可以东山再起,就不会拒绝和别人一起利用他。偏偏我已经走到绝路,剩下能做的,不过是痛快替自己出一口恶气。既然已经救了他,我也没别的事情可做,我会才在这里等一个结果。从头到尾,我就是这种人,没浪子回头,没放下屠刀,你实在用不着这样操心我。”
  狄三微笑,漫不经心地把手里的药碗一上一下地抛:“知道你的毛病是什么吗?就是想得太多!”
  狄九漠然。
  “什么叫如果?如果就是狗屁。”他挑眉,眼中是笑是傲:“给你治病的老头医术不算最好,生意也不怎么样,不过,听说为人很不错,自己穷得叮当响,可遇上穷人看病,他还经常收半价。可如果我给他一万两黄金,代价是让他在施舍给街上某个没人理的乞丐的馒头里下点砒霜,他十有八九是会下吧?”
  这莫名其妙的一番话,倒说得狄九有点发愣。
  偌大一个碗,在狄三的指间灵活地翻动跳跃,狄三悠然含笑地看着手上的把戏,漫然道:“如果有人对我用尽酷刑,代价是让我杀死傅教主,我十有八九也会杀。现在我有杀他吗?如果就是那狗屁。我当日暗算你,是因为你刺了傅教主一剑。至于你为什么刺这一剑,你有什么苦衷,关我屁事?我今日善待你,就是因为你救了傅教主,至于你‘如果’有别的选择,当时你会不会出卖他不救他,我管那么多?你救了他。不就得了?”
  他凝视狄九,唇角带笑:“你就是想得太多,所以烦恼才多。什么事,都非要去想个为什么,都非要去问个如果?难怪你一直一直,不得解脱。”
  狄九默然无语,只转眸望向窗外,看向对街分坛的大宅。
  他的确是从来都想问,他为什么爱他,他有多爱他。如果当时,他身边有别的人可以选择,会不会,他的情人,就不是他?
  可是,忽然明了,所有的假设,所有的如果,明明都……不曾存在……
  他爱了他,他的情人就是他!
  这样明白的事实,这样简单的道理……呵呵……
  如果,当年他明白这一切,如果,当年一切未发生,如果……
  不不不,永远不要说如果,如果……它从来就不存在。
  终是微微一笑,惨淡如斯。
  敲门声响,狄三连忙放下药碗。起身去开门时,回头看看他凝视窗外的眼神,这一直带笑的不羁男子终于叹息了一声。
  打开大门,门外是一个总角小童,声音清亮:“有人告诉我,送封信过来,会得两个铜板。”
  狄三笑笑,掏出钱,换来一封信。随手展开,只看了一眼,脸色就沉了下来。
  走回窗前,一语不发地把信递过去:“狄一说,碧落救不了他。碧落说他醒不过来,只能等死,明天就要带他回总坛了。”
  狄九也不看信,站起来就要向外走。
  狄三吓了一跳,一闪身拦住他:“你要去哪?”
  “我说过,如果碧落救不了他,我就要带他走。”
  “你胡闹什么?就算救不了,修罗教照顾他,总比你照顾要方便。他们财大势大,有东西有人手,哪点不比你强?”
  狄九看向狄三,带着冷洌的嘲笑。“我是身体受伤,脑子还好用。如果他的病能用好医好药治过来,碧落也就不会束手无策。既然他现在好不了,你难道真以为,修罗诸王,都是有情有义的好人?”
  狄三叹口气:“他们自然是坏人,但也算是有情义的坏人。”
  狄九冷冷道:“我与傅汉卿也有情义,可我当日杀他,绝无半点手软。他们骨子里,和我是一样的人。他们对傅汉卿是有感情,所以以前可以善待他。但是你别忘了,以前傅汉卿同他们的利益并无冲突,甚至对他们多有好处。这个不揽权的教主可以让修罗教转暗为明,可以维持互相间最好的平衡,让他们能得到最大的权力和自由。可现在……”
  狄三沉默。是啊,他们都不是天真的人,他们都知道,人与人之间,不可能只谈真情。对人性,他们从不介意以最大的恶意来猜度。
  修罗教高层的平衡已经打破,诸王势力格局大变,现存的四王,只有莫离的实力毫发未伤,其他三王,皆伤亡惨重。傅汉卿已经是个活死人。修罗教不可能让一个曾放走叛徒的活死人继续做教主。
  下一个教主,必然是莫离。
  他实力最强。他多年来一直任守护传承之职,不曾介入权势争斗,与各方面关系都不错。他老了,就算当教主也当不了太多年,其他人依然有机会。
  这一切理由,都是新平衡达成的条件。
  他将是七百年来,第一个打破修罗传承制度而成为教主的人。
  新的权力分配已经成形,那么,旧的教主呢?又当被置于何地?
  天下兴亡,史册翻覆,那些废帝废太子们,就算再无害,再无争,再小心,也大多没有好下场。无关他们本人有没有野心,会不会做什么,只要他们存在,只因着他们曾经的身份,就是威胁,就是其他人利用的靶子,就是某些人必须除去的对象。
  狄三轻叹,其实早在追月峰上,傅汉卿一喝震惊天地之时,诸王对傅汉卿就已经暗有心结了吧。这样强大的存在,即使是朋友,也会不自觉感到恐怖。
  无关情义,只因利害。
  把这样一个人事不知的前教主放在人心狠毒的修罗教,他要是永远不醒也罢,还可以成全许多人念旧情,照料旧主的好名声。可他万一他真有醒的迹象,万一,他真的可以醒来……
  傅汉卿,他在修罗教,永远不会有醒来的机会。
  狄九平静地问:“你还要拦我吗?”
  “当然。”狄三坦然答到:“你想甩开我们自己行动,当然要拦。”
  他笑而扬眉,如剑出鞘:“就算要抢他出来,也要先联系上狄一,大家一起出手。”
  狄九默然无语,身上的肃杀之气,却终是渐渐平复了。然而,不知如何去表过善意与亲近,又或者,根本也不想表达。
  挡在门前,看着狄九的身形逆光而立,面目都不清晰。只是,还是知道,他那和自己一样的脸孔,其实冷硬得有些艰苦。挺直的背脊,其实撑得有些僵硬。总要做最优秀的那个,总要强大,要成功,要胜利,要摆脱命运……很辛苦……
  这样的骄傲的性子,这样不肯屈服的固执秉性!
  明明已经油尽灯枯,只为了做事必须有始有终的执念,他便可以一直强撑。是不是,如果有一件事,一直羁绊着他,让他放不下,这个总是想要去在命运里为自己极力争取的人,就能一直坚持着不肯死?如果他坚持着不肯死,他们是不是也就会有机会,也去和老天争一次,斗一回,抢回他的命?
  狄三不知不觉笑了一笑,心里,却是有些怅然。
  ——————————————————————————
  “王上,东暖阁里那位有病的公子不见了,身旁服侍的几个人全被点了睡穴,躺在地上!”
  深夜急报传来,碧落掀开床帐珠帘:“怎么回事?分坛戒备森严,一个大活人,怎会无声无息被带走?最后进去探他的是谁?”
  “是狄爷!”
  “半个时辰前,狄爷抱了捆东西从正门出去了,说是要办事。他身怀教主令牌……那一大捆……”
  “属下刚去过狄爷房里,不曾见着人,只留下这个!”
  碧落脸色铁青,伸手接过下属递来的纸条,白纸黑字,却只写了淡淡几句话:“相信我,我一定会好好照料他,不要来追。给他,给你们都留一点余地,一条退路。”
  碧落面沉似水,久久凝望手中纸条,良久。终于轻轻叹息。
  “不用追了,通令天下,教主令牌将会另换式样纹符,以前的旧令一概取消。你们都下去吧。”
  一众弟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地躬身退去。
  碧落再无睡意,只定定望着那小小的一张纸条。
  狄一竟会有如此敏锐的眼光,心机,看穿了整个局面,看穿了所有人心中的矛盾。
  这样,也许……最好……
  可是,心中却并不觉得轻松。沉沉滞滞,怅然难当。手中的字条,沉重到她几乎拿不起来。
  今夜,注定是无眠了。
  十年时光,原来转眼就过了。记忆里,那人总是懒洋洋的,睁着清澈到出奇的眼,说一些可笑的话,做一些可笑的事。从最初被他气到吐血,到渐渐习惯,接受,甚至开始……
  碧落闭上眼,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老了。只有老人,才会那么喜欢回忆旧事。
  往事太多,还是不要多想比较好。
  指尖微松,小小一张纸条飘然而落,她的叹息无声到连自己都听不见。
  这样,也好!
  夜色深沉,一辆马车星夜出城,赶着马车的男子有着极英俊漂亮的面容,脸上一道刀疤,不但不显狰狞,反而凭添了一种沧桑与洒脱。
  马车里,两个同样面容被毁的男子,静静守着一个长眠不醒的人。
  “一切就是这样?碧落的本事也不过如此?”狄九的声音冰冷,听不出喜怒。
  狄一咬咬牙道:“碧落曾说过,长时间晕迷的人很难活得长,因为……”
  他其实不忍心重复一遍碧落说过的那些残忍的话,但即是真相,就必须说明,即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要知道他们承担的是什么,将来面对的又将是什么。
  然而狄九却连听的兴趣也没有:“医术有尽头,但人心却没有。”
  狄一一怔,定定看了他一会,忽得一笑,深深点点头:“你说的是,人可以做的,其实并没有极限。”
  狄九只低头看着傅汉卿安然的睡容,头也不曾抬一下:“何况,现在也并不是一定绝望,不要忘了,他来自何处。”
  狄一微微动容:“你是想……可是,赵国风劲节已经死了,燕国容谦也在燕京发生异变,法场救君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虽然燕国皇宫对外传言是容相在静养,但耳目灵通些的人都知道,容谦是失踪了。”
  “他的同伴绝对不止这两个。当初那些最先接纳修罗教的国家,暗中力主此政,竭力推动的人,都可能是他的故旧。比如楚国的方轻尘。虽说方轻尘已死,但别的人还在。我当初曾细查过这些事,哪些人最有可能是他的故人,我都有数。”
  狄一只觉精神一震,眼前再次充满了希望:“若真是如此,也许当真有救!小楼有通天彻地之能,阿汉还对我们说过,他是小楼同窗里最笨的一个,最笨的都有此等本事,那……”
  狄九却甚是冷静:“不要高兴得太早。小楼中人都是自了汉,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就算是对小楼的同伴也是漠不关心。”
  “可是风劲节来主动找过我们,阿汉也去主动找过容谦,他们之间是不会刻意回避的!我们真找上门去,难道他们能见死不救?”
  狄一越说越是兴奋:“只是,如何去找呢?阿汉不一定受得了长途跋涉,而且带着他,隐藏形迹也是大麻烦。修罗教对你对他,都不一定能放得开。如此说来,你和阿汉都不宜奔波,最好是我和狄三分头找人,你们……”
  他眼中忽然闪现异彩:“我有一个很可靠的人,有一处极可靠的地方……”
  狄九心领神会:“我和修罗教都找不到的地方,确实可靠。那个人,自然就更加可靠。”
  二人相视一眼,一直沉重的心,终于略略放松了些。
  无论如何,希望,还是有的。
  那神奇的小楼,那些据说比阿汉能干许多许多的高人。
  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肯定是有香火情的吧。阿汉从不会见死不救,宁可自己受伤害,也不愿意袖手不助危难之人,那么,他的同伴也该差不多吧,至少,不会看到自己的同窗有难,而不管不顾吧。
  他们这样理所当然地想着,这样低头凝视着那个心中关切的人。
  阿汉,你一定,一定会醒来的,是吗?
  ————————————————————
  “轻尘,轻尘!快醒醒。”
  “吵什么?”方轻尘咬牙切齿地从树干上跳起来,被吵醒时起床气太大,居然忘了自己昨晚是在树上睡觉了,这一跳,直接从半空中往下栽去。
  也亏得他轻功好,本事大,紧急关头,还能一个翻身,堪堪站稳,只是这火气就愈发地大起来了:“吵什么!姓张的,你还让不让人活了?就算是要赶去救阿汉,我也得睡觉啊!不吃不睡,好几千里路,我还没赶到就死半路上了!就算我现在在受罚,你们也得有人权啊!”
  “你别发火,我叫你就是正式通知你,不用去救阿汉了。”
  “什么?不用去救阿汉?你们难道打算把他扔那不管,由得他发狂?”
  “他不会发狂了。这小子心太软,受伤那么重也不忍心伤害别人,最后自己给了自己的精神力一棍子,把自己打晕了。”
  “哼,我就知道好人不长命,当滥好人的下场就是自讨苦吃。”方轻尘又气又恼。有这种笨蛋同学,实在让从来不肯吃亏的他有没脸见人的感觉。
  “总之呢,现在他的精神体正在体内睡觉疗伤,你救不救他都一个样,就不用特意去救了。”
  “可是,如此一来,他的肉身怎么办?”方轻尘皱眉:“这个时代连原始医疗的静脉注射和插管技术都没有,植物人能活多久?”
  “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是死是活,他的精神都一样睡觉,死了回小楼接着睡而已啊。对了,告诉你啊,原来狄九那小子不是出卖他,而是当时受伤太重,无力维护他。后来还是找了个机会去把他救出来了,可惜太晚了点,阿汉没看到。”
  “原来是这样。这小子,装那么象,一点口风一丝表情也没露,害我们也没看出来。否则当时拼着违反规则告诉阿汉真相,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方轻尘很不公道地把责任全推给狄九。
  事实上,他们这些同学,就算是最八卦的张敏欣,也不会处处细看别人的入世记录。就是看视线也主要是关注着自己的同学,别人的起居行动,言行表情不过是顺带瞧瞧,哪个会真的用心去分析,仔细去判断。
  轻尘打了个哈欠。“即然没事了,小容那边劲节也答应帮帮忙,我是不是可以回来了?”
  “想都别想。教授说了,阿汉的事虽然没了,你受罚的事还照旧。楚国所有因你造成的烂摊子你一定要自己收拾好。再说,劲节一心只顾着他那个老朋友,哪里有空多管小容,最多只帮小容治治伤罢了,你不去帮忙,他怎么脱困。对了,还有一件事要交待一下。狄九想救醒阿汉,现在正到处找人,而且想找小楼中人呢!你重新入世后,万一他找上你,可千万别理会。”
  “嗯?”方轻尘微微一怔。
  “当然!理他作甚!阿汉精神受伤严重,硬把他叫醒等于是不许他治疗,伤势会加重。再说了,凭什么让狄九这么容易治好阿汉啊?是不是治好了阿汉,他就觉得不欠阿汉什么了,就可以舒服了,高兴了,觉得自己当了救世主,我呸!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方轻尘点点头,完全同意:“可不是,现在想到要救人了,早干什么去了?这年头,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可不是说回头就能回头的。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做什么?他捅阿汉那一剑,阿汉可以忘了,我还记得呢!”
  他自己就是个人负他一厘,他要人血肉筑长城的性子,阿汉在狄九手上吃了这么多苦头,在他看来,不管怎么整治狄九都是合情合理的,不让狄九多受点良心折磨,如何出得这一口恶气?
  “啧啧,没想到啊,张敏欣,你居然也会有如此正确的看法和主张。”
  “你少贫嘴,有本事把你惹的祸全收拾了,再来数落我。没空理你了,我还要去通知其他人,如果被求上门,一概装无情不用理,让那个自以为浪子回头的情圣去四处碰壁煎熬吧!”
  三言两语,他们决定了另外几个人的命运。他们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错。谁能大爱无私,就是普通人,也会更关心自己的亲人,也难免因亲人朋友的不幸,而去责难其他的陌生人。更何况,他们来自小楼。
  方轻尘笑一笑,结束了对话,自去解开树下那匹又老又瘦的马,翻身上马。
  阿汉不用他日夜兼程赶去救了,小容那边的事情并非特别紧急,他的行程也就悠闲了许多。
  古道,西风,他匹马独行。
  遥远的前方,是人事全非的故国,在那片充满战乱和灾难的土地上,有他的故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人心无尽

  清静山野间,几间小小的木屋,几畦小小的碧绿菜田。
  阳光温和的时候,会有人被抱出屋来,坐在竹椅上,让清风撩过他被梳理得整齐的黑发。阳光暖暖照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的脸色,也就多添了几分健康的红润。
  因为经常吹风晒太阳,他的肤色,没有卧床病人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和枯萎。
  会有人抱着他到处走动,扶着他拖着他起立走动,做各种姿式。
  给他推拿。
  他的四肢,没有瘫痪病人的那种萎缩的病态和枯瘦。
  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阿汉安眠不醒。
  天下最出色的大夫曾经断言,他活不长。
  然而,他活下来了,一年,又一年。在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照料下,他活下来了。
  琐事多是狄一和他的妻子文素依打理。文素依曾习过医,尽管不算太精,但数年下来,一手针术,竟是练得出神入化。她本来也不是很会调理饮食,但为了那人,她努力学习各种调理补气的药膳调药制作法,后来,已经可以一日八餐,餐餐整治出不同美味且滋补的汤食。
  狄三性情跳脱,为了还恩去持剑苦斗当无难色,要他日日擦身照料傅汉卿,这差事他却做不太来。所以他更多的时候是天南海北地走,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来,每次都带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神药灵物,当然,每次也都带着些不在不小的伤势。
  相比之下,狄九为傅汉卿做得最少。别人尽心照料傅汉卿的时候,他只是在外面山野密林间,疯狂地练功。有别人在傅汉卿身边的时候,他便不会近前来。除非,是狄一或者狄三内力枯竭,支持不下去的时候,他才会幽灵般出现,接替他们片刻。
  然而,狄一每隔一段日子,也会远行。狄三是求药,而他,是求医。每一次,他都是充满希望地去找寻某个他觉得可以治疗傅汉卿的人,每一次,又总是失望地回来。
  狄一和狄三都不在的时候,狄九便会经常出现在傅汉卿的身旁。
  照顾傅汉卿,只靠文素依一个人,是不够的。
  他需要象婴儿一样被哺喂,少食多餐,每过一个半时辰就喂食一次。所有药膳汤剂尽量让他自己喝下,尽量当他有知觉一般地待他。昏迷的人不会张嘴,不会吞咽,肠胃已经不会自动消化吸收,所以每次喂食,总是要最起码两人联手,捏嘴,喂食,用针灸,用内力刺激相应穴道,让那个身体应激性地行使原有的功能。
  每天,他需要有人运起内力替他全身推拿以确保肌肉保有弹性和活力,再将自己的内力灌入他的体内,替他打通全身穴道,引领体内那些散乱的真气运转十二周天,给那个无知无觉身体多注入一点生命力。医药一道颇有造诣的文素依可以每天用银针为他全身针炙,刺激他的身体,但是,她并没有足够的内力,来完成这十二周天的运行。
  文素依可以不避嫌地替他擦身,替他翻身,为他保持清洁,防止褥疮。但要她拖扶着一个昏迷的大男人散步,抱他进进出出,吹风晒太阳,却着实是为难了身为一介弱女的她。
  文素依发现,狄九其实是一个极细心的人。狄一平时做的事,他也可以做得很好,并没有什么嫌弃勉强不舒服的表情。尽管平时,他总是神色冷漠地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但只要她遇到做不了的,或者忙不过来顾不上的事情,狄九总会及时出现。
  时间长了,文素依便不再像原来那样怕他。
  他曾经是她所背叛的主人。这个永远站在阴暗处,用冰冷的眼窥看人心,用无情的手翻覆谋算的人,几乎是她所有噩梦的根由。
  她的相貌才情皆属平平,性子也是极柔。狄九安排一个这样的女子接近狄一,也是料似狄一这般人物,越是国色天香,怕越难叫他敞开心怀,唯这等小家女儿,又有极温婉柔和的性子,方能渐渐地融了冰雪,化了坚石。
  所以,那一年,跟在她的良人身后出现的这个人,虽然有和她良人几乎相同的眉眼,虽然有丈夫出奇沉定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别怕,他已经不追究那些旧事了,现在他是我的同伴,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她还是如同见了猫的老鼠,颤抖如风中落叶。
  狄九与她在一起时,总会注意用没有毁容的右半边脸对着她。他其实是不在乎容貌的,他注意这些细节,只不过不想令她更惊惧,更不自在。
  也很少主动对她说什么。
  事实上,狄九很少主动对任何人说什么。
  守在傅汉卿身边的时候,另外那两人总能找点什么和傅汉卿“聊天”,文素依甚至会为他轻轻哼唱。而狄九,他守在傅汉卿床前的时候,就算整天整夜,也是沉默不发一言。
  女人的心,总是柔软的。相处的久了,不那么怕了,看多他沉默的样子,渐渐的,她甚至想主动同他说话。
  那一天,他又一次偶尔微微失神,不曾防备的时候,她窥见了他凝视向傅汉卿的目光。那平时冷漠如冰的眸子里,藏着深刻到令她震动的情感。
  她终于试图和他交谈。“你可以多和他说说话啊。多同他说说话,可以帮助他醒来的。”
  那一刻,他慢慢抬眼,复又慢慢低眉,极平淡极平淡地轻声说:“他若是真听得了我的声音,恐怕便再也不肯醒过来了。”
  他曾负他害他,却在最后一刻,为他舍弃了一切。
  可是在他拔剑而起的前一刻,他已经闭目长睡,再不醒来。
  在睡着的人的记忆里,他们之间,最后的感情,是仇恨,他们最后相望的那一眼,是绝决。
  所以,现在,他只能如此守在他的身旁。守着他在永恒的睡梦之中,恨着他的爱人。
  他会那样望向他,如非必要,却从来不会接近他。他会在别人离去时,日日夜夜守着他,却连声音,都不能让他听到。
  他不是狄一,可以关切地说话,悲伤地呼唤。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着面对一次次失望,再一次次浪迹天涯。
  那一刻,她望着床上沉睡的他,床前安坐的他,忽然间,几欲落泪。
  那一次,她忍不住想要安慰他,很真诚地将他劝解:“你放心,你们这样照料他,老天有眼,总会被感动的。等他醒来,等他知道了你为他做过的一切,你们总有团圆的一天。”
  而他,略微皱了眉,几分不耐,几分冷嘲地看向她:“我从没见老天睁过眼。他醒过来的机会,明明是微乎其微。更何况,就算他醒来了,我与他,也不会团圆。”
  她愕然地睁大眼。
  “他醒了,我才能放得下,他醒了,我才可以自由自在地走。等他醒了,我连告辞也不会说一声,就会离开。”他冷笑:“我与他的性情为人差得太远,谈什么天长地久。不如早早相忘江湖。”
  她手足无措地仓惶退去,不明白这一番善意,为什么会让那人如刺猬般竖起满身的利刺来反击。
  他就象他的容貌一般矛盾,半是英俊半丑陋,说是有情,却又无情。爱着却不接近,固执地守着却不肯言悔,不要聚首,以及,那样弱的身体,却有那样杰出的武功。
  是的,他的身子极弱。他生命里所有的健康和活力,已经当初的某一个瞬间,已经透支得尽了。她是医者,她知道他一身是病,她知道他的五脏六腑已经没有一处还是健康的。他每熬过一刻,便受一刻的病痛折磨,然而,他还是这样活着,一直不肯弯下的腰,一直不肯受人怜的傲,一直不肯示弱的固执。
  他的脸色永远是苍白的,他总是会剧烈地咳嗽,尽管每一次发作时,他总会用轻功掠向远方,不想让人看见。然而,身体不是永远受意志压制的。所以,她偶尔会看到他剧烈咳嗽着缩身一团的身影,她偶尔也会发现,他的衣角袍袖以及手帕上鲜红的血痕。
  看见了,又回避不及的时候,她便会被他抬头时凌厉的目光震得动弹不得。
  那样幽极深极黑极冷极的眼眸,透着那样厉烈的情绪,千千万万种的不驯与不甘!似一根坚钢,再如何顽韧,终是生生给天意磨折到生生断开,却又因着天生的傲骨,忍受不了被人看见他的狼狈和软弱。
  每一次,她都怀疑,看见了他的软弱的自己,会让这被命运逼到绝处的孤狼,扑过来,生生撕裂了去。到最后,他没有扑过来,或者不是因为怜悯,因为仁慈,仅仅只是,眼前照顾傅汉卿,还用得上她吧。
  不过,他算得上是个合作的病人。虽然不习惯被人查看自己的身体,他还是允许她为他诊断,顺从地让她针炙,安静地喝光所有她开出来的药。可是他不肯休息,练功练得过份勤快。
  不用守着傅汉卿的时候,他便练功再练功,不眠不休地练功。即使文素依一再告诫说欲速则不达,这样的练习伤身过重。他也从不停止。
  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她是不太清楚的,只是听狄一说,现在同他过招,已经撑不过五十招了。然而这样说着的狄一,神色却是悲凉。
  现在的狄九,武功再高,也不能久战了。与人交手,无论对手是谁,他若是前五十招不能取胜,就只有等着被人杀。
  狄一一直不明白,他的健康,他的寿数,决定了他再不会有机会去江湖争雄。便是有天大的野心,也只得屈从于命运。已经是如此,还要没日没夜地练习,残忍地逼出那个多病身体里的每一点力量,为什么?
  他不明白,即使问了,得来的也只是那人极冷淡的一个眼神。
  是的,狄九活不长,文素依做为医者,也同样清楚。
  当年他的身体曾受过极残酷的压榨,所以,现在他身上至少有十几种大大小小总也治不断根的病缠绵不去,而且还总是整日整夜地睡不着觉。
  他不能入睡,所以可以精神亢奋地日以继夜去练功,这一方面让他的武功突飞猛进,一方面也让他的生命更加飘摇如风中之烛。
  他偶尔入睡,总是在傅汉卿的身边。
  有时他守在他身旁过夜,不知不觉,就会伏在他床边入眠。
  他甚至会在替傅汉卿擦身洗沐时,不自觉地停下手,保持着刚才的姿式,半依在傅汉卿身上,睡过去。
  所以,曾经,有那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狄一和狄三不在,狄九便替傅汉卿擦身换衣,为他运动输气,抱着他到处走,替他活动手脚,最后,把他放在大椅子里,抬到外头晒太阳。
  他坐在他的旁边,不知不觉,便依在了那大椅子上。挨不过倦意,他靠着他,将头搁在他的肩上,在阳光下,同他一起沉眠。
  那时,她隔着很远,很远。看阳光洒了他们一身,看他们坐在一处,靠在一起,脸贴着脸,头并着头。
  狄九的眉眼都松驰下来,似是一把冰冷的剑,温和地入了鞘。
  有风拂来,把他们的衣和发吹得夹杂到了一处。不知道他是不是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所以,唇边竟略略有了一丝笑意。
  恍惚中,她以为,那个沉眠的人,随时就会被一阵风惊醒,然后回首,向那个一直一直守候着他,最终倦极而眠的人微笑。
  她不敢走上前去,不能在这微凉的天气里,轻轻给他们披一条薄毯。
  因为,即使是在傅汉卿身边,狄九也睡得极浅,一有声息便会惊动。且刚自睡梦中醒来,或许是人有些恍惚,或许是这个世界其实根本没有他相信的人,这时候,若有其他人在旁,他的身体会先于大脑地做出攻击的行为。
  狄一和狄三都曾在无意中惊醒他,而被他打伤,后来二人都会记得,只要狄九在傅汉卿身旁,两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没事绝不要靠近,万一因故非靠近不可,也要先在门缝里仔细观察一下,看看他有没有睡着。然而,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不管他刚刚醒来时,如何不清醒,出手如何凌厉,他从来没有哪一次,伤到过近在身旁的傅汉卿。
  而文素依自然是被交待过无数次,只要狄九同傅汉卿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一柱香,那么,若不能远远确定狄九仍处清醒状态,则万万不要靠近。
  所以,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她只能遥遥望着他与他。莫名间,忽然泪流满面。
  这是她这一生,唯一一次,看到他与他并肩坐在阳光中,连那些流转在他们身旁的风,都是温柔而多情。
  他们一起守了傅汉卿好几年。外面世界的风云变幻不定,小小山中的天地,一直宁静无波。
  直到那一天,狄一替傅汉卿行功次数太多,疲惫不堪,而一直会在需要时随时接手的狄九没有出现。
  这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狄一与她一起走到狄九的房门,推开门,看到满地的鲜血,和那个晕迷不醒的人。
  狄九昏迷了七天七夜,高烧不断。尽管他晕迷时,也从不呓语。
  她几乎以为,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他会就此在另一个世界里,陪伴他心爱的人长眠。
  他们都知道,他们也都有准备。这种事迟早会发生,狄九的身体,本来就是随时会死亡的。
  然而,他到底还是挣扎着醒过来,醒来的第一句,问的是:“我还能活多久?”
  文素依不能回答,她是医者,但此时此刻,她答不出口。
  还能活多久?
  她知道,就是倾尽灵药,怕也不能超过三个月了。
  她不答,然而,他明白。
  所以,他平静地对狄一说:“我想在死之前看他醒过来,我这一辈子,总该有件事能做完。”
  狄一咬牙:“我何尝不想他醒来,可是,这些年,我们用了一切办法,求过所有能找的人,就连那个死而复生的方轻尘,我也去见了,但又有什么用,这帮无情无义的……”
  狄九平静地说:“还有一个人,我确信是他的同伴,去找他也许有用。”
  “还有谁,你所知道的人不是全告诉我了吗?再说就算找到了,只怕答案也是……”
  狄九的语气并无波澜:“总要试试的。不到最后一刻,你就要放弃?”
  狄一沉默了一会,终于长叹:“好,我再去一次。”
  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她其实不是很明白,她只是知道,狄九是个冷静得出奇的人,可以这样冰冷地正视自己的死亡,也可以这样平静地,接受一次次失望。
  数年间,狄一曾经愤而长啸,狄三也曾闷极醉酒,只有狄九,一次也不曾失态过。
  永远的冷静,永远的从容,永远清醒着应对一切,这是太过能干,还是太过不幸?
  狄九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数日之后,就可以行动自如,一切如常了。然而,文素依和狄一都知道,这未必是好的现象。这几年,受病痛折磨,狄九本来就瘦,一场大病后,更是瘦得厉害,眼神幽幽,几似鬼火。每每看到他,文素依都会想起“回光返照”四个字。
  狄九就要死了。
  他只是不甘心在死前见不到那人醒转,所以依旧苦苦地支撑。这个时候,即使知道希望再渺芒,也没有人能忍心不尽力帮他达成心愿。
  狄一很快就束装下山远行去了,狄三仍远行未归。山间又只剩下他和她,守着仿佛永远不会醒来,又似乎随时会醒来的那个人。
  狄一离去的夜晚,狄九一直守在傅汉卿的床边。她每隔一个半时辰要替傅汉卿喂食,夜晚带了刚煮好的汤剂悄然行来。
  这一次,不用事先小心地观察狄九有没有在傅汉卿身旁入睡。似乎是为了让她方便,房门居然是大开着的。
  她看得到狄九安坐在床旁,低头怔怔望着掌心的两颗光华四射的明珠。
  她行进房去,狄九随手把宝珠放在床头,便帮着她给傅汉卿喂食。
  也许是因这一场大病改变了吧,狄九的态度居然温和了许多,在喂傅汉卿的时候,甚至还主动同她闲话了几句。
  但那一对明珠的光华太盛,映得满室皆辉。她到底也是平凡女子,受不了俗物诱惑,答个三言两语,眼角余光,总不免多望几次,那时狄九说了些什么,倒是不甚入心了。
  她知道,那是一对价值连城的宝珠,一颗可避百毒,一颗安心宁神。两颗都是他送给他的,而今,这天下异宝,就这样让人信手搁在粗劣的木桌案上。
  她记得,那晚喂过傅汉卿食物之后,她与狄九又闲说了几句,才又盈盈离去。
  最后的印象,是回手关门时,看到那明珠下,满室通亮中,他安然静坐的身影却是独独属于黑暗。
  那一夜,她睡得出奇地沉,甚至忘记了要算着时间去做下一次喂食。
  沉沉一觉到天明,醒来时,即惊又慌更不解,匆匆忙忙去寻狄九和傅汉卿,推开门,却只见床榻空空,案前明珠盈盈,珠旁一纸,纸上几行墨字,竟也带着冷清之气。
  “我带他去必可治好他的地方,狄一归来后,自知去处,无需挂念,明珠于我已无用,留赠二位。”
  她愕然呆立,怔怔望着那阳光下闪烁的宝珠。
  如此的异宝,是他赠予他。而他却又这样轻轻淡淡抛下了。
  天地寂寂,苍山寂寂,唯明珠光华流转,晶莹如情人的真心,明澈如那人一直固执地不肯流下的眼泪。


第一百三十五章 露水因缘

  狄一回山的时候,相当的恼火。这次狄九告诉他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小楼中人。这几年他已见过了不少可能是出身小楼的人。虽说他们大多对此矢口否认,但是见得多了,那些人彼此间的一些相似之处,他便看得很明白。那是掩盖也掩盖不来的。
  无论是什么身份,什么处境,对于世人,他们大多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疏离。即使表面上再温和谦恭,再心怀天下,他们的心其实都只停留在极遥远的地方。
  然而,这一次,他所见到的人,分明没有这种特质!他还不死心,明着暗着试探又试探,最终确定,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小楼高人!
  心中猛然明悟,他立刻就快马加鞭飞奔而回。才进家门,狄三已是劈面一把将他生生揪到鼻子尖跟前:“这些年你俩到底瞒了我什么?为什么我辛辛苦苦,到处坑蒙拐骗,打架决斗,好不容易弄了一堆生死人而肉白骨的好东西回来,却看到这个……”把那纸条往狄九胸口一拍,狄三怒气冲冲瞪着他:“真过份啊,居然连送礼都不说分我一份。”
  狄一哪里还有空去理会狄三的怨气。呆看手上的纸条,他有些郁闷自己的迟钝。
  怪不得他总是日以继夜的练功,怪不得这次他要用谎言把自己支开。恐怕,从最初,他就已经隐约预料到了所有小楼中人的无情。所以,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是在为了这个自己想都未曾去想过的念头去做准备。
  既然所有的求助者都漠然拒绝,既然所有其它的希望均已破灭,他能做的,也只有……
  怔怔地站了许久,狄一才无力地叹息了一声,垂下了手。
  狄三毫不客气地抓着他的胸襟,连着把他摇了三摇:“都什么时候了?你给我说个明白。”
  “我……”狄一苦笑:“我不说不是想隐瞒什么,只是不想连累了你们……”
  狄三冷哼打断他的话:“要不要被你连累,该由我自己定。”
  一旁的文素依也低声道:“你我夫妻,还谈什么连累不连累吗?”
  狄一自知这次是瞒不下去了,终是咬了牙,摇头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汉曾经在不防备的时候,睡梦里,被狄九用天魔音引诱说出一个极大的秘密……”
  他缓缓将与小楼相关的诸事细细讲来,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因震惊而脸色渐渐苍白。
  等狄一讲述完毕,两个人还只会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半天,谁也没说话。
  狄一轻叹:“阿汉说过的,小楼对于秘密的保护极其严格,如有必要,杀人灭口断无半点犹疑。而且,阿汉告诉过我们,不管我和狄九武功有多高,杀我们,对于小楼来说,便如弹指一般轻松。所以,越是关心之人,我们越不敢透出半点口风……”
  狄三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不用说了。阿汉,他……小楼……”
  以他这样的定力,听了这番话之后,也不由得心慌意乱,好一阵子才找回自己正常的声音:“这些年,你们都是在寻小楼中人去求救。”
  “是啊,可是,每次都是失望而归。我们找的,每个人都是一方权贵。为了能接近他们,有机会能和他们说上话,每次都是历尽艰难,几次波折。可是,他们不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假装听不懂我的话,就是直接派人把我赶出来,根本不等我把话说完!难得有人肯客气相待,最后也只隐约跟我说一句,他认为阿汉晕着比醒了好,然后就送客了。”说起这几年四处碰壁的经历,狄一语多愤然。
  狄三冷冷哼了一声:“晕着比醒着好?这些人,果然是一个比一个无情。小楼教出的,都是这种人物……”
  虽说是负气之语,但提到小楼,他的脸色还是愈加苍白了起来。
  小楼,传奇的小楼,超然的小楼。
  最伟大的帝王也不敢接近地方,最无敌的强者也会避讳的字眼。
  千年的历史里,有多少一世雄主,因一念之差而毁于小楼,有多少盖世英豪,因一时意气而绝于小楼?
  水不能淹,火不能焚。千军万马,得进不得出。没有活人,可以得窥其真面目。
  那片密林,那片吞噬一切,永不餮足的死地。
  强大,神秘,冷漠,恐怖。
  在世人的眼中心中,这样的小楼,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
  狄一多年奔波,四处碰壁,却也从未动念要亲往小楼相求。因为他从未曾想到过,他可以去小楼相求。
  狄三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长叹:“他留下明珠,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去无回?”
  “不会的!”文素依惊叫:“他的武功那么高……”
  狄一神情惨淡:“对于小楼来说吗?再强壮的虫子,也还是一条虫子。”
  狄三沉默。他是见识过傅汉卿一喝之威的。如果真象狄一所说,那样的傅汉卿,不过是小楼诸人中最笨的一个?那么,狄九,他再努力,的确也不过就是只强壮的虫子。
  半晌,狄三努力拉出一个惨兮兮的笑:“嘿,这种送死的事,那个冷血无情的家伙居然没有扯上我们,自己去了?”
  狄一低头看着那一对放在案前的宝珠,明光霞彩,耀人眼目。连城之宝,又是阿汉亲手所赠,那人虽是说弃就弃,到底却还是记得要弃给他们:“这些年了……”
  二人相顾无语,只是出奇地沉默下来。
  文素依有些张惶地看着丈夫忧伤的面容,看着狄三那难得沉静的神情,忽地惊慌起来,一把抓住狄一的手:“别……别去……”
  她剧烈地颤抖起来。当年闻修罗教之变去寻找傅汉卿,是她亲自找出狄一自己都忘了放在哪里的剑,送到他的手心,垂眸说:“我等你。”
  可是现在,她却只是在颤抖中落泪。修罗教虽险,总是还有生机,更何况,更何况……
  她终是由后抱住狄一,闭了眼,声音极轻极哀:“我怀了你的孩子了。”
  狄一先是一震,后是一恸,无声地回身拥抱他的妻子。
  却终于再回首,怔怔望向那一对明珠。
  看着他的脸色,狄三恨得一跺脚,大喊:“你要去送死随你,我是不去!我欠傅汉卿的早就还完了!再说,他走了都二十多天了!”
  “二十多天?”
  “是啊,我们快马加鞭到了小楼又怎么样?该发生的事早都发生完了。狄九去不去小楼都是一个死,我可还想好好活呢!小楼就算不救阿汉,总也不会杀了阿汉,一样是接着晕迷的话,小楼那边恐怕还能把他照顾得更好。我去又有什么用?!”
  狄三瞪眼看他:“我是不怕死,可我的命也不能丢得这么不值。那不成白痴了?”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而狄一只是低笑一声,又静静抬头看他一眼。
  狄三被他看得莫名大怒,重重哼了一声,转身便向屋外奔去:“行了,这事就到此为止,我算解脱了!天大地大,再也用不着满世界抢药夺宝,再也用不着动不动回来跟你们陪个活死人……”
  他冲出大门,抬眼处,只觉漫天阳光刺目,忍不住伸手去遮。闭上被阳光刺得疲惫不堪的眼,他立在那里,不动。
  那个满身伤痛的男子,正孤独地守护着那个永远沉眠的人,走向他所注定的死亡。
  狄一拥着颤抖的妻子,心里有愧有痛。身为丈夫,身为父亲,怎能让自己的妻儿受此惊恐折磨。
  然而,抬眼处,大门敞开,门口是那个呆立着,始终不能向前迈出一步的身影。
  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恩已报,心已尽,力也已尽。他们已经有足够的理由安心。
  不值得呢,怎么算……都当真是……不值得……
  ————————————————————
  乡间道路窄小,一辆马车停在路上,前前后后行路之人,便凭添了许多不方便。
  有人烦燥莫名,高喊:“这谁的车,还不快赶开……”
  话犹未落,身旁的人扯他一扯,向前方一指。
  前边路口小小歇脚的酒摊茶铺上,一人正在买酒。
  那人侧站在后方,正好可以看见他左半边坑坑洼洼,丑陋至极的面孔。
  叫骂之人忽地哑了嗓子,不自觉得缩缩脑袋往后退了退。
  乖乖,这哪里来的妖怪,长得这么吓煞人。怪不得那酒摊子上原来坐着的人,全都一哄而散,人人脸色难看地躲到旁边。怪不得卖酒那王二,表情那么僵硬,莫名地被这个妖怪找上门来,这可真是晦气……
  正想着,又听到一阵剧烈地咳嗽,却是那怪物一手掩唇,正在猛咳。咳得那么剧烈,停也停不下来,到最后咳到弯下腰去,几乎蜷作一团,似乎连心肝脾肺,都要被生生被咳出来。
  被马车堵着不好走路的一干行路人纷纷更加退开去。这人生的是什么病啊?离远点吧,可别过了病气。
  好么,这下,王二这摊子,今后几天恐怕是都别想再有生意了。
  狄九好不容易才能恢复平静,喘了口气。这样虚弱可笑的身体,偏还要如此不堪地展现在人前。换了以前,他会将所有这样看着他的人杀掉灭口。
  现在,他也不是没有能力这样做。可是,他不能惹事。因为他举世皆敌,他是个不能见光的人。
  阿汉还没有回到小楼。
  所以,他淡然地拎起几坛酒,转身走回他的马车。
  他耳力既强,周围人怨愤的唠叨他自然是听得清。
  “今年也不知走的什么运,到处闹蝗虫,整天捉虫捉得累死,刚想歇歇喝口水,偏碰上这种……”
  ……蝗虫?
  狄九淡淡抬眉,看向路两旁的麦田。麦杆上和地面上,似乎是由很多小小的活物。
  男女老少都下了田了,全心全意地除虫,然而,不管怎么努力,那些虫子却是驱之不尽。
  狄九忽然笑了一笑。他那半是英俊半丑陋的脸,乍然一笑,说不出的恐怖诡异。
  虫子啊,人们用火烧,用水淹,用拍子打,用手抓,什么法子都使尽了,可终究是……杀不绝呢……
  就算是虫子,拼尽一切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从无比强大的人类那里,争取到一点自己想要吧!
  他回手,把酒坛放在马车上,向车内看了一眼,这才一跃上车,信手挥鞭。
  阿汉,我带你回家。
  举目遥望远方,他回手抓起一坛酒,信手拍开泥封,深深地喝了一口。
  他离不开酒。那场大病之后,他的身体越发接近崩毁边缘,四肢百骸无时无刻不是奇痛入骨,到如今,他终是不得不借助外力。没有酒,如何强提精神,如何麻木感知?想要不在半途倒下,能帮助他的,也只有酒了。
  他一路驱车一路行,因着自知时日无多,只一心赶路,待夜色降临时,错过宿头,宿于荒山野岭的时候,反是比宿在客栈更多。
  四周越是没有人,他倒越是自在。停好马车,生起一堆火,将傅汉卿从车里抱出来,细细地替他全身按摩,推拿手足,以内力替他输导全身气机,保持身体灵活柔软,最后再取了一早准备好的药汤,直接用内力热了,极细心且耐心地喂他吃下去。
  只有他一个人,但是,这一路飞赶,一路照料,以前傅汉卿是怎么被两三个人齐心照顾的,他现在也能一样做到,哪一天都不曾错少过半分。
  幸而现在天气尚热,夜色里独处郊外,亦不觉冷,身旁有一堆火,就不用担心傅汉卿受凉。诸事办过,他便安静地抱着傅汉卿坐在了火边。
  数载光阴流水而逝,日日相伴,却是直到离山,他才终得了真正与他独处的时光。
  他低头,凝望那人在火光里安眠的容颜。没有人知道,他日日照料傅汉卿,却其实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
  自当年左眼受伤后,视力大为受损,到后来,连右眼也受连累,近处的东西,总是模糊的,远处就只不过是个轮廊。
  他是要强之人,这样的残疾,自然是不肯示之于人。他武功即高,耳听灵敏,平时又刻意与大家保持距离,自己一个人苦练听力耳力。再加上,他眼力虽受损,也还不是全盲。平时行事言谈绝无异处,双目眸光亦无变化,所以就是日日替他诊治身体的文素依,竟也并不曾发现他眼已半残的事实。
  这一刻,他忽然急切地想要清晰地再看看他,再记住他,然而,无论如何努力睁眼,所见的,依然只是一张模糊的脸,隐约不过能分辩出五官位置。
  他苦笑着放弃。曾经总是刻意地不去认真看他,到如今想看了,却也看不清了。
  用手指在他的脸上抚摸,感受他五官的轮廓,一点一点,扫磨已经模糊的记忆。
  “阿汉……”
  一直一直,在他身旁,他是不愿说话的。总觉得,听到他的声音,那人怕是能醒也不肯醒了。
  只是,原来坚石般的心,也会有柔软失控的时候。
  终究,还是想要唤他。
  他不答,反而是好事吧。因着不能答,他才可以唤,若是他清醒着能说能笑能走,他与他,又如何相对,情何以堪。
  活不长了,这也是好事吧。活不长了,才能尽力替你一拼。活不长了,才能在最后,也记得你的模样。
  你我的性情为人,如此天差地别,曾经发生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事,纵你醒来,我们又如何能心无蒂芥地一世相伴。
  历经风波误会,故事里的爱人总能幸福到老,可是,我们不是故事,不是故事,谁来保我们美满幸福,无猜无忌。
  我若身死最好,我若不死也当与你相忘江湖。只盼你我他朝回首,江湖再见,可以淡淡一笑。
  前尘往事,纵有憾,也可无悔……
  念及一个“悔”字,忽地身心俱痛,痛不可抑。他坚持着轻柔地把傅汉卿放下,然后猛得向马车扑去,人还在半空,已是疯狂咳嗽起来,血珠四洒。他踉跄扑到,抓起一坛酒,又复狂饮。
  如此一口气喝下半坛酒,才勉强压住了痛,怔怔呆立了一会儿,忽觉夜风袭身。
  凉。
  阿汉他,怕冷!
  他连忙又回阿汉身边,坐在火旁,将他完全抱入怀中。等那柔软的,温热的身体置于他的怀抱,他因为饮酒太多而有些迷糊的脑子才倏然一清。
  阿汉不怕冷。他只是怕他冷!
  怔了一怔,呆了一呆,他慢慢地一点一点把人抱紧,慢慢地让那凝窒的身体开始颤抖。
  果然是要死了呢,所以,心会柔软,所以,情绪会失控。
  那些日日夜夜相伴的快乐岁月里,那些共马并骑,起坐不离的美丽时光里,那一个个夜晚,他与他紧紧相偎的身形。
  黑暗里,火光前,他抱着他,越来越紧,不知是想给予,还是想汲取。
  他只是一直抱着他,不松手,一直一直。
  火光渐渐微弱,酒意渐渐上涌,疲惫的身和心,因着在傅汉卿的身边,如常一般地松开。
  迷朦中,一次次轻声唤他的名字。
  一次次,无望地睁眼,明知看不清,却还是深深地看他。
  最后,终是慢慢低下头,侧首半伏在他的身上,徐徐闭目,渐渐睡去。
  夜,渐渐深了。风,凉意渐渐重了。树叶摇动,夜间的露水,点点滴滴,随风轻轻从绿叶上滑落。
  火光,终于在最后一次爆出异样火星后,彻底地熄去了。
  那一亮乍熄的瞬间,分分明明,照着一点清澈晶莹的水滴,从狄九的睫下,滚落到傅汉卿安然沉睡的脸庞。
  天地沉入黑暗。寂寂山林,那一点珠光,应该只是露水。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尾声

  居然有人要来小楼。
  居然有人要带着个小楼人来小楼。
  几百年没出过这样稀罕的事情,所以全小楼的人都知道了,狄九正带着阿汉往这边走。
  所以,小楼主控室内,张敏欣面前的七八个屏幕上,居然也有那么一个,是照在狄九和阿汉的身上。
  “他哭了!哇哈哈,他流眼泪了!他终于流眼泪了!”兴奋的叫声响在整个主控室,张敏欣高兴地站起来:“我要定格!我要打印三维立体图天天欣赏!这个死家伙,终于是知道流泪了,哈!”
  满室的同学无不大翻白眼。
  她两只眼睛一张嘴,同时和小容轻尘两个人聊天,瞄着看七八个屏上同学的经历,居然能注意到某处显示屏的火光下,一闪而逝,小而又小的一滴泪。
  女人啊,八卦起来,潜力无穷啊!
  遥远空间处,正同她对话的方轻尘和小容,也都不觉愕然。
  “色女,你疯什么呢?”
  “谁流眼泪了?”
  “狄九啊,就是那个害得阿汉长睡不醒,还一直死鸭子嘴硬,从来不肯说自己错,也不肯承认自己后悔的家伙!哈哈,他总算是掉眼泪了,我等了这么多年啊!就等他痛哭流涕忏悔,现在总算是等到一小半了!”张敏欣嬉笑道:“来,大家一起高兴下。他既然流泪,离认错也就不远了,对吧?”
  通讯器中,一片沉寂。
  “喂,你们说话啊?”张敏欣不满意地皱眉头。
  一阵沉默之后,小容的声音隔着无限空间传来,语气竟略略有异:“你觉得这样很兴奋,很快活吗?”
  张敏欣愕然:“你们不高兴?不替阿汉高兴?不觉得出了口恶气?轻尘,小容这个滥好人就不理他了,你倒是表个态啊。”
  “这是他与阿汉之间的事,是非对错,其实我们都没资格表示太多意见。狄九这个人是不怎么样,但是这些年,他替阿汉做过什么,我们也都知道。要如何待他,应该是阿汉自己决定,我们又何必这样凉薄。”沉凝的声音传来时,张敏欣掏了掏耳朵,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同那个最小气最任性最偏激的方轻尘对话。
  “你怎么啦?才在外头才几年啊,你那性子就给磨得这么圆了?”
  对方报以一声淡淡苦笑:“以前你说我恶毒无情,狠心任性,现在,你又说我没性格,张大小姐,要怎么样,你才能满意啊?”
  “管你变成什么样,自有你的皇帝,你的将军们忍受你。和我没关系,哈,我要去打印我的……天啊,这家伙在干什么……”
  “又怎么了?”
  两个声音一起问,小容是关切,而轻尘,则带点无奈。
  “那家伙醒了嗳,还拿起酒坛子对着自己倒,老天,这是喝酒啊还是用酒洗澡啊?真是浪费……”张敏欣愕然:“他怎么就醒了呢?阿汉在他旁边,他睡得虽然浅,没打扰的时候也不会醒这么快。难道是伤势又发作了?”
  “张敏欣。”方轻尘的声音有些厉,却又倏然沉默,过了一会才道:“他是被自己的眼泪惊醒,所以把酒浇在脸上身上掩饰。”
  “开玩笑吧,自己被自己的一滴眼泪吓醒过来?周围又没人看他,他有什么不好意思……”张敏欣正在振振有词地反驳,忽然发觉满室气氛不对,愕然抬头四望。
  一众同学全都放下手头的事,径自凝视高处的那块显示屏。
  那个夜色孤寒中,一边咳嗽地全身发抖,一边把酒洒得满身都是的人。
  那个纵然只对着苍天大地,却还是本能地想要掩饰睡梦中落下的一点孤泪的人。
  他一边喝酒,一边吐血,夜色中瑟然的身影,分明是重伤濒死的孤狼。
  整个主控室一片沉静,良久,良久,才有小容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轻尘,你怎么知道?”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方轻尘才答了六个字:“将心比心而已。”
  众人终于动容。
  将心,比心。
  那个总是任性地报复却又固执得永远不肯回头察看纪录,无论被怎样指责,却依然屡世不肯改的方轻尘。
  他终于肯说“将心比心”。他终于肯对人承认,原来,他的心,也曾如某一个世间凡人。
  狄九的。还有他的。那些骄傲,那些固执,那些掩饰,忽然之间,就这样,明白摊开在每一个人面前。
  一时间,无人能语。半晌,小容沉声道:“将心比心。张敏欣,什么时候你看那屏幕里的人,不再只当那是一场戏,一场有趣的故事,也许你才能……”
  “说什么呢?怎么忽然之间,我成罪人了?”张敏欣郁闷极了。“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无情才造成的?你们也不想想,我真是为了报仇出气就不让阿汉醒吗?阿汉精神受了伤,他不能醒啊。硬把他叫醒,会让他伤势加重啊!你们倒是想想,就是武林中人,受伤运气调息时,也是不能被人打断的啊!阿汉受伤的是精神力,是生命本源,他的力量又远比我们强大,这个时候强行叫醒他,中止他的自我调节治疗,后果会有多严重难道你们不知道?如果你们觉得狄九这个外人的心情比同学的生命安全更重要,你们自己去跟教授说,只怕就算教授同意,保护学生的校规也由不得你们。”
  小容听得苦笑:“谁说要强行叫醒阿汉啊?可我们也不能袖手坐等什么也不管。”
  “还能怎么做?到后来,我都已经通知所有同学,等狄一求上门时,要暗示他阿汉晕着比醒着好。可是人家就是不相信,有什么办法?难道我们能破坏规则跟他说解什么是我们的生命本源?”
  “难道你想真的就让狄九这么死了,真的就让阿汉几百年之后醒过来,又象以前那样掩耳盗铃,再不敢多问一句旧事,而我们也一个字也不说。”
  “那又如何,如果这是保护阿汉的唯一方法……”
  “可是,色女!我们都想保护阿汉,狄九是否含冤负屈我们可以不介意,阿汉是否永远不知道他曾付出的一切我们可以不关心,可是,我们真能保证永远瞒住他吗?万一阿汉有一天知道了呢?你想没有想过后果会怎样?想没有想过他的心情?万一我们的保护有朝一日变成了伤害,该怎么办?”方轻尘的声音平静却坚定。
  “到那时候,我们克已经是无法改正,无法回头了。”
  张敏欣怔怔呆了一会儿,举目四望,所有人的神情都若有所思,略有矛盾。
  她也叹气了。摊手:“可是,我们能怎么办?狄九正不知死活地朝小楼过来,规则限制,他只要进了小楼,就不能出去。而且,他的身体那么糟糕,我们就是不对他如何,他也活不成了啊。”
  “规则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啊……”小容低笑。
  “找劲节,这小子的医术天下第一,非碧落可比。最要紧的是,这家伙出小楼时,可带走了一堆这个时代不该有的灵药呢。只要他肯出手,没准那小子的命能留得住。”轻尘笑了起来。“他为了他那个好朋友,什么处罚,什么后果都不怕。反正他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再加这一码对他也没影响。”
  一旁的吴宇也走过来笑说:“我们是不能出小楼干涉尘世的,不过,你们这些在世间的,谁有空?调动人手,拦截那家伙,别让他跑进来送死。真进来了可就完了,非得按规矩办不可了。”
  见大家都动了心思,连张敏欣也不免有些激动了:“好,我这就去搜索所有与精神力相关的资料,寻找一切精神力受伤的案例,也许真能找到办法,在不加重伤害的情况下,提前把阿汉叫醒。”
  大家兴奋起来,纷纷聚到一处。
  “对,这一世就让他自己选择,自己面对他的感情吧。”
  “不能再象第一世那样,一觉醒来,刻意忘记,从不多问狄飞的一切。”
  “是啊,这小子要永远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当正常人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献计献策,合计探讨,性急的已经坐下来开始操控电脑,或者起身直奔资料室。
  大家都忙乱起来,谁也顾不上再抬头,看屏幕上,夜色里,那个浑身被酒湿透,脸上再也分不清酒与泪的男子,小心地抱起傅汉卿,重把他送回马车中去,自己却重又在熄灭的火焰前坐下来,全身湿透地等待天明。
  那个因一时心中柔软,而放纵自己去拥抱去呼唤去落泪的男子,在找回最后的理智之后,再次小心地与他所爱的人拉开了距离。
  所有人,都在努力地要让阿汉醒过来。
  这一场情爱,是谁欠了谁,是谁负了谁,真的不能由外人来置评。个中滋味,也只有当事的两人,才真的清楚。
  然而,这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当傅汉卿再次醒来时,会给天下,给小楼,给他们所有人的生命,带来怎样的震动和惊变。
第四部 风中劲节 楔子
  “劲节,你快乐吗?”
  ……
  “劲节,你寂寞吗?”
  ……
  “劲节,你觉得,你现在的生活有意义吗?”
  ……
  “劲节……”
  “这种问题自人类有智慧以来就没有过正确答案吧?”
  “劲节,为什么你还能有热情,还可以有干劲,付出的得不到报答,交出的真心,一再被践踏,一片赤诚,总是遭受伤害,为什么你还想没事人一样,在每一世,都可以活的快乐高兴,一点阴影都没有。”
  “老天啊,你闲着没事,要讨论人生态度找小容去,这话用他身上合适,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只是完成课题罢了。什么真心,什么赤诚,你以后说话注意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个万年失恋倒霉蛋呢。”
  “几个同学里,你的故事最无聊无趣了,你以为我有多少闲工夫搭理你,只不过是你快死了,所以想知道一下,你死之前的心情罢了。”
  “什么,我要死了。”
  “是啊,再过几天你就会死,你不知道吗?”
  “你胡说八道!”
  房门被砰然推开,一人风一般扑至,黑暗中,人未至,雪亮的刀锋已出鞘:“将军,出什么事了。”凛然的断喝声中,有几许关切,几许紧张。
  “没事没事。”略带慵懒的声音,隐约有点沉梦未醒的迷糊,“你进来做什么?”
  “我刚才在外头,听到将军大喊,‘你胡说八道’就急忙冲进来了。”黑暗里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热情和关怀。
  风劲节笑笑:“原来是这样,大概是我在梦里太激动,叫出来了。”
  “梦?”
  风劲节懒洋洋在床上半坐起身:“刚才梦到一个混蛋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很快就要死了。”
  “哪个混蛋说这种话。”刚刚还鞘的钢刀刷得又抽出来了。
  “只是一个梦,梦里那家伙……”风劲节想了一下才道,“用我们的看法来说,嗯,可以算是个有点神通,但又不学无术的无聊神仙吧。”
  卫士沉默了一下,才笑道:“将军,你放心,梦都是反的,梦里这么说,你一定能长命百岁活到老的。”
  “好啊,小刀,就托你吉言了。”风劲节轻轻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却又低声问,“如果梦是真的呢?”
  小刀在黑暗里跳了起来:“将军,你是百战英雄,不信命数的,可咱们军营里有头,还是忌讳些吧,明天咱们还要出征去打仗呢,这话说不得,快吐两口,只当是没说过。”
  风劲节忍不住哈哈一笑:“你这小子,真让我宠坏了,越来越无法无天。行了行了,别摸火刀火石了,当我是小姑娘,做个噩梦,就要人点了蜡烛守在旁边陪一夜吗。出去守夜吧。”
  “是。”小刀应了一声,脚步声响起,走到门边,停了停,又叫:“将军,梦里的事,别当真啊。”
  风劲节不知是笑是恼,斥道:“快滚出去吧,明天记得要给我把门修好。”
  小刀嘻嘻笑两声,步出门外去。
  然而风劲节并没有再躺下继续梦,他就这么背靠床头,一声不出地坐了很久,一片黑暗里,他的眼睛安静得凝望着前方,眼神却像穿透了天地万物,投于宇宙洪荒的某一处。
  很久很久之后,他轻轻站起来,随手拿了一件长衫,披在身上,漫步向外行去。
  踏出房门,替他守夜的亲兵小刀,已轻声喊:“将军。”
  风劲节漫不经心摆摆手:“好好守着吧,我没事,反正已经醒了,就出来走走。”
  他没回头看少年略带担忧的脸,径自向前走去。
  边城的夜晚,静得出奇,天地间,只有巡夜士兵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边关重镇,到了夜晚,素来是要行宵禁的,所以道路也就显得异常空旷。
  风劲节一个人漫步徐行,所过之处,守夜的士兵,无不举起兵刃肃立行礼,眼神里,都是忠诚与敬仰。
  而他只是微笑着一路点头,慢慢走到城楼,遥望远方,黑沉沉的尽头处,是仿佛永远没有边际的翰海大漠。抬头看天,边关的月,总比别处,显得凄凉,冷清。
  “劲节,这么晚了,怎么不去睡?”温润的声音带点关怀,听来,如春风入心头。
  风劲节回首,展颜一笑,在清冷月色下,便有了淡淡的暖意:“你也一样。”


老庄墨韩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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