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山谷救援战
作者:弦歌雅意|发布时间:2024-06-28 16:21:20|字数:354925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在关隘城墙上顽强守卫着的士兵们,仅仅用“勇敢”、“顽强”这样美好的字眼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们所干出的功绩。他们已经将一个战士所能干的事情发挥到了极至,在缺乏必要的防御工具的情况下一次次将克里特人的攻潮止息在自己脚下。尽管他们中有的人已经站立不稳,连走路都在蹒跚着,但只要他们还活着,只要他们手中还有武器,他们就是一群不可小觑的对手。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的仿佛已经不是人类的血液,而是一股纯粹的战斗热情。
正如他们口中所高喊的:他们就在那里,半步不退。谁说德兰麦亚亡国了,只要他们还在,他们脚下踩踏的土地就仍然是那片以德兰麦亚为名的忠诚的土地。
战乱中,一个克里特军官突破了城墙,挥舞着手中的战刀向佩克拉上校袭来。
佩克拉上校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依旧手拄佩剑站在那里,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一道刀光芒划过,佩克拉上校的左臂喷出了一股血泉。那个袭击他的克里特军官为这一刀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四五条长矛同时穿透了他的胸口,停止了他的呼吸。
几名军官试图让上校远离战斗,可是被这个执拗又虚弱的中年人大声斥回:
“你们让我去哪里?我的背后就是德兰麦亚最后的土地,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
“我就在这里!”年长的上校挣扎着站起来,面色因为失血和疼痛而苍白。他高举起闪亮的佩剑。这柄仅能起到装饰性作用的剑此时看上去光彩夺目,丝毫不堕一个真正勇敢的军人的威名。此情此景,谁还能说上校不会使用武器?他正在用最正确的方式使用着他的佩剑:不是把它刺入敌人的身体,而是把它刺在士兵们的心中,刺出他们的荣誉感,刺出他们的爱国热情。中剑的人不会感到怯懦,只会变得勇敢。
因为他们就在这里,在那片祖国最后的土地上!
对于这些战士们来说,这场战斗无比艰苦。他们是在用自己的意志与无穷无尽的钢铁洪流相对抗,而且,他们看不见一点胜利的影子。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到来,对于这些士兵而言,他们在进行的是一场必败的战斗。他们所能够做的,就是让这块土地在祖国的名字下能够保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这些人真的是在抱着必死的决心战斗,所以他们忠诚地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宁死也不曾后退半步。
同样艰苦的,还有山坡上的我们。眼睁睁看着朋友受苦并不是一件让人快慰的事情。当目睹上校受伤的时候,我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咸甜苦涩的味道在我的食道中蔓延,把我心头翻腾的火焰强行压了下去。我知道,在这里休息是我们唯一正确的选择,可我的心也在告诉我,如果任由上校遭遇不幸,而我们在能够帮助他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做,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弗莱德……”红焰大踏步走上去,试图第四次劝说弗莱德出战。迎接他的,是弗莱德几乎要瞪出血来的眼睛。
“你又忍不住了吗,红焰?”弗莱德的声音依旧沉着冷静。在他面前,红焰的冲动和激昂一层层地化解,高昂的头颅一点点垂下去,最后终于摇了摇:
“不,你是对的,我们……再等等……”
“真遗憾,我的朋友。我本来还以为你做好准备了呢。既然你还要休息,那看来只有我一个人带队攻击了……”弗莱德不无揶揄地微笑着,可他握刀的手攥得紧紧的,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不止是你,勇敢的朋友,我也忍受不下去了!”
听了这话,红焰眼睛一亮,而后欢跳着回过身来大喊着:“上马!全体上马!冲锋阵型!准备出击……”
当三千闪耀着神异光芒的魔法骑士们呼喊着冲下山坡时,时间仿佛停止了。原本喧闹的战场上此时呈现出诡异的宁静,正在进攻的克里特人惊讶地看着我们这群战场上的不速之客,连防御的反应都没能及时做出,似乎无法理解这支强大的敌人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他们错失的不只是唯一的一次做出反应的机会,还错失了他们的生命。
我从来都没有尝试过用这么快的速度冲下山坡。对于当时的情景,我唯一还记得的,就是严冬的冷风像刀片一样刮过我的脸,让我相信它有能力划破皮肤上留下一道道伤口。冰冷到让人麻木的空气快速地从我眼前飘过,仿佛它们是凝固的实体,可以看得见,也可以摸得着。它们漫过我的铠甲,漫过我的皮肤,漫过我的肌肉,直浸入我的骨骼之中。我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握剑的手完全麻木僵硬,一点也感受不到手中长剑的重量。
这一刻,我几乎觉得自己已经分解溶化,完全变成了这凛冽寒风的一部分。是的,我就是风,一道烈性的金属狂飚,正无情地卷向面前的敌人。
一个高大的克里特骑手试图阻止我,他挥舞着一柄几乎有两只巴掌那么宽的巨剑迎向我,想用他的力量,压倒我的速度。
他是勇敢的,他是强大的,或许他可以阻挡他面前的一切敌手,可是,他无法阻挡我们。
谁能阻挡一阵风?
我轻轻地飘过,在他的颈子上卷起一阵血色红岚。或许是在我耳边流窜的空气声干扰了我的鼓膜,我似乎从他喷射血液的皮肤下听到了尖锐的呼啸,仿佛是他的生命正从那撕裂的伤口中拼命地往外挤,不停地往外挤……
他新鲜湿润的血液洒在我的身体上,透过铠甲的缝隙铺上我的身躯,尤其是我的手,几乎是瞬间就感受到潮湿的触觉。血液中饱含的热气温暖了我因为寒冷而变得僵硬的手指,麻麻的,很舒服。这种温暖的感觉对于被寒风包裹着的我来说是那么奇异,让我立刻就喜欢上了它。
几乎是出于追求温暖的本能,我在那捧鲜血重新冰冷之前就找到了一个又一个新的血浆来源,大量的血水铺洒到我的身上,帮助我驱赶着严冬的寒意。关节、肌肉、皮肤……我逐渐暖和起来,原本因为寒冷而僵硬的肌体变得柔软而富有弹性。可是我的理智让我厌恶着这种感觉,厌恶这种以同类的生命获取的血腥暖意。
“杀!”这时候的我,似乎只会喊出这一个字来。这声音并非来自我的喉咙,而是来自我的心,来自我嗜血的那一部分兽性本能。
在我的身边,我的战友们在干着和我同样的事情,或者说,他们干得更过分。红焰冲在最前面,他锋利的双刀代替死神的请柬提前传递着亡者的消息。他的坐骑毫不怜惜地践踏着死于他手的敌人的残骸,就仿佛践踏着初春雨后柔软的新泥,飞溅起道道肉浆。凯尔茜和埃里奥特紧随其后,在这两个美丽女性的眼中,除了对杀戮的渴望,你看不到更多的东西。
我无法形容这场战斗有多么惨烈,我只知道,整个战场都变得热气腾腾,仿佛是刚端上餐桌的一盆烧土豆泥。
我宁愿那真的是一盆红色的、冒着热气的新鲜土豆泥。
“破坏投石机!”如果说还有一个人能够在这场疯狂的搏杀中保持头脑清醒,那就是弗莱德。他冷静地做出决断,大声命令着,马不停蹄地冲向这些巨型器械的阵地。随着“喀嚓!”一声脆响,一台投石机上的绳索被弗莱德锋利的战刀“墨影”挥成两段,原本已经堆满了石块的托盘失去了固定的机簧,应声倒下,在操作它的克里特士兵的惊呼声中砸碎了带着车轮的巨大底座。而后,弗莱德的刀锋又指向第二台。转眼间,它也像它不走运的同伴一样,遭遇了灭顶的灾祸。我们跟在弗莱德身后如法炮制,在最短时间里破坏了克里特人的大规模远程攻城武器。这些庞然大物在远离目标时有着惊天动地的威力,但当敌人袭近身边时,却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只需要割断一根绳索,就可以让它陷入完全的瘫痪之中。
我们的突袭得到了预期的效果,已经扑上城墙的克里特人失去了投石机的有力支援,看到本阵遇袭,惊慌失措,再也无心恋战。而墙头的守军则为我们的出现而精神振作起来,高声呐喊着,将手中的武器一次次送入敌人的胸口,再把他们踢下城墙。
“就在这里!为了最后的故土,绝不后退!”上校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十分浑浊,可透过嘈杂的战场,我仍然能够听到他激昂的呼叫声。他应该已经认出在紧急关头救援他的是什么人了,所以他兴奋得有些失态,已经不能自控地挥舞着佩剑大喊。我甚至有些担心他因为过于兴奋而扑入纠缠中的战阵之中去表现他的勇武,以他的武艺来说,这和送死没有太大的区别。
在经过微弱的抵抗之后,城头的克里特人被逐下城墙。其实,他们原本已经摸到了胜利的果实,只需要再稍微多用一点力量就可以把它摘离枝头。可他们内心的慌乱使他们永远错过了这个荣誉。城墙上的守军们发出兴奋的呼喊,他们表达出的,是在死神面前幸运逃脱的喜悦。
城墙上的危机已经过去,而此时的我们,却遭遇了巨大的困境:
在彻底破坏克里特人的投石机之后,我们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重围之中。在从意外遇袭的措手不及中清醒过来之后,克里特军的统帅表现出了一个为将者应有的素质。他完全放弃了拯救投石机阵地的努力,而是用最短的时间重新整理起自己的阵地,把我们杀入的阵地缺口完全弥合,而后指挥着自己的大军以一种缓慢而有压迫感的节奏以我们为中心逐渐向中间收拢。
我不知道敌军的指挥官是什么人。尽管我的见识并不高深,但也能够看出他决不会是个寂寂无名的将领。在陡生的战场变化中,他迅速地作出了最正确的取舍,把消灭我们这支奇异而强大的骑兵当成是最先考虑的问题,果断地舍弃了大批价值巨大的攻城器械。仅仅是这份魄力,也绝不是普通的将领能够企及的。他的确找到了对付我们最有效的方法:困住我们,尽可能地减少我们移动的空间,在剥夺了我们最有力的武器——速度——之后,用最简单最有效的人海战术淹没我们。
好在为了保持阵型,保卫圈收缩的速度并不是很快,这就给了我们最后的机会……
“目标,山谷方向,全力冲锋!”看到来路被堵死,弗莱德没有丝毫的迟疑,一马当先冲向山谷的关隘。他的身体略微前倾,原本白皙的面色透出红润的光泽,战刀向斜上角高高举起,犹如一面黑色的战旗,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
没错,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克里特人的将领丝毫没有轻视我们的冲击力,把它手中的绝大部分力量安置在我们身后,生怕我们逃脱。相对的,我们与山谷之间的敌人就要少许多,而且都是些刚刚经历过激战的疲兵。只要我们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冲入山谷,就可以暂时脱离危险,借助高大的关隘城墙组织防御,等待罗迪克他们的到来。
一旦我们的领袖选定了方向,随之而来的就是星空骑士们毫不犹豫的倾力冲锋。我们就像一把闪光的凿子,一头扎进了克里特人柔韧的阵地之中,像榨汁机一样从那里榨出一道道红色的液体,并让它们在寒风中凝固成璀璨的冰晶。我们似乎是在用刀锋和马蹄铺设道路,铺设一条由猩红色的水晶组成的、通望亡者之界的邪异道路。
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敌军的将领确实没有想到,身陷重围的我们根本没有考虑过逃离战场,而是选择了围困中的关隘。或许他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并不觉得这道重围之中的关隘增添了数千名骑兵就会改变陷落的命运。
在我的右侧,一个骑手骁勇地将他的对手刺了个对穿,而后遏制不住内心的豪迈,放声大喝起来。此时的他威武极了,就像是一个受到战神眷顾的真正伟大的战士。他铠甲上的毫光照亮了他的眼睛,那是双勇敢的眼睛,在那里看不见失败、看不见气馁,也看不见死亡。如果这时候有人告诉我将会发生什么,我绝不会相信……
忽然,一支带着倒钩的长枪揽住了他的腰,三、四个克里特士兵一齐用力,把这名勇敢的武士从马匹上拽落下来。
那个骑手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长剑掉落在地上,双手在面前舞动着,试图要保持身体的平衡。但是,他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跌倒在地上,头盔遮住了双眼。他惨叫着试图把头盔摘下,又摸索着想找到一件能够防身的武器。刚才那个威武勇敢的骑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注定要步入死亡中的可怜人。
理所当然的,他死了。不下十把锋利的武器刺穿了他的身体。他倒在地上,身体因为最后一刻的痛苦而蜷缩着,脸上的表情因为畏惧而紧收在一起,和那个被他杀死的对手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在这里,在战场上,没有所谓“神眷的战士”,有的只有运气糟糕的人,和运气糟糕到极点的人。
我们似乎是一群运气糟糕到了极点的人,厚厚的克里特军阵就像是层叠的布匹,一层层吸收了我们的冲锋。我们一刻不停地催动着跨下的坐骑,却无法制止它们放慢自己的脚步。透过一层长枪阵,再闯过一层盾牌手,穿越一道长剑和短剑组成的防线,终于,我们停了下来。
每个人都知道,不能冲锋的骑兵,就不是真正的骑兵。
克里特人的阵型蠕动着缠上了我们,完全阻塞了我们前进的去路。不仅如此,在我们身后也没有了退却的空间。夹在队伍中的魔法师们已经不再给持剑的骑士们加持法术了,而是有选择地在近距离内适用攻击性魔法。他们确实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但却不足以改变我们受困的局面。
我们就像是一根钉子,被深深敲入坚韧的橡树之中,却再也不能拔出来了。
随着敌军阵型的蠕动,我可以感觉到我们的阵型在分散。上万克里特人或是有目的的,又或者根本就是战斗的狂乱让他们无法保持良好的阵型,无论怎么样,他们把我们的冲锋阵型撕扯扭曲成了一个大大的S形。在骑兵阵内部的魔法师们被暴露了出来,没有任何有效防护措施的他们成了克里特人的首选目标。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有力的战友死在敌人手中,却没有任何办法去帮助他们。
“啊……”混乱中,我听到一声惨呼,顺着声音看去,离我不远处,一个似乎是普瓦洛的身影从马上落下,瞬间被分尸成大小不等的碎块。
“普瓦洛!”我绝望地大喊,奋起所有的力量,试图挤到那具尸体倒下的地方。可是敌人的围堵让我几乎不能动弹,如果不是还有诸多法术的加持,我相信我早就已经倒在地上。
“普瓦洛,是你吗?”我焦急地几乎要痛哭出来了。我不能相信我们的术士朋友居然会凄惨地死在这里,他曾经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终于找到了生命中的挚爱,怎么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倒在这一片陌生的战场上。他是那么开朗那么活泼的年轻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那么的善良。或许命运让他不得不选择留在战场上面对我们的敌人,但在战争过后,他却从不放弃任何一个为亡者祝祷安宁的机会,无论是德兰麦亚人、克里特人还是温斯顿人。
“普瓦洛,你回答我啊,你回答我!你不能就这么死了!你让我怎么跟埃里说,怎么跟她说!”意识,似乎在随着我的嘶吼逐渐飘散,手中的剑似乎已经不再继续受我的控制,如此陌生地在我面前晃动。多年养成的战斗本能让我尚且能够在敌人的夹击中奋力挣扎,但是,我知道,我的生命正在离开我,只需要一个致命的恍惚……
忽然间,一个狰狞的头颅在我面前变得清晰起来,他手中的长枪已经抵在了我的咽喉上。那张丑陋的面孔带着得意的笑容,仿佛看见的不是一个将死的敌手,而是一笔值得一提的军功。
我要死了吗,终于?模糊中,这个念头不知从什么地方蹦出我的脑海,占据了我的全部思维。
下一个瞬间,这个头颅瞬间炸裂开来,搀杂着红色和白色的浆液裹挟着死亡的味道四散飞溅。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仿佛来自天边的神喻,让我瞬间清醒:
“你他妈的想死吗,杰夫!不要像哭丧一样喊我的名字!”
然后,我看见了帮助我的那件武器:一把几乎被鲜血染成了紫色的大号链锤。它的主人正神勇异常地挥舞着这把威力巨大的屠具,以地下种族最阴暗的性格屠戮我们的敌人。
“埃里奥特,普瓦洛?”我雀跃地叫喊起来。我们的术士朋友此时正坐在我的身边,把一个又一个蛊惑人心的法术丢向敌兵丛中,帮助自己的异族爱侣战斗着。
“我还以为你……你……”巨大的幸福抓住了我的胸膛,让我不能够完整地表达我的心情。
“别打扰我施法,你这个混蛋!”普瓦洛暴躁地对我大叫着,“不要小看我,我不会死在这里的!不要说是几万人,就是几十万,几百万,我也不会死在这里!我可是最了不起的术士普瓦洛·乔纳斯,为了魔法和爱情而生的人……”或许是因为施法过度,他呕出了一小口鲜血,但仍紧握着他的法杖,狠狠地望着围困他妻子的敌人,“……你这个小酒保想死就死吧,我必须要活下去!”
一道莫名的力在我的右臂中爆炸开来,让我觉得不奋力挥舞它就心情压抑。一种不知是叫做自尊心还是荣誉感的东西刺激着我,让我忍不住大叫起来。
“我才不会死在这里呢……”我冲到黑暗精灵身边,与她分担来自三个方向的攻势。
“我可是最了不起的酒保……”我架住一柄剑。
“你一定死得比我早!”我回手猛斩,又一个亡灵离开了这个世界。身边马上的埃里奥特趁着战斗的空余瞪了我一眼,这时候我才想起,当着妻子诅咒丈夫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
“哈哈,谁死在这里谁就是胆小鬼!”看到我身上的法术渐渐失去了作用,普瓦洛一抬手,将一道白色的光芒射到我的身上,我立刻觉得全身再次一轻。
“你输定了,蹩脚法师!”不知什么东西擦过我的身体,我似乎受伤了。可是……
管它呢,只要一息尚存,对于我来说,这场战斗就还没有停止!
第一百章 流血山谷
战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但我却觉得仿佛已经过了一百年那么久。
在我的身上,魔法的光环正在逐渐消退,每消去一层,我都感到肢体带来一阵不适。习惯了加持术法的身体陡然间变得沉重,就好象是一只鸟忽然被截掉了翅膀,只能依靠自己的双腿勉力行走,笨拙、迟缓,让人觉得难以忍受。
这说明,我们的魔法师们已经筋疲力尽,不能够再为我们提供有力的支持了。当普瓦洛把最后一个加速术施在我和埃里奥特的身上,继而虚弱地瘫倒在地之后,我失去了最后的倚仗,必须依靠我自身的力量去战斗了。
已经有数不清的克里特人成了我们的刀下冤魂,可比起他们庞大得惊人的数量来说,这些损失实在不足以改变什么。而我们的星空骑士已经折损了超过一半,而且,这个数字还在增加。这是自这支军队建成以来损失最大的一次,我们被迫在用我们最不擅长的方式与敌人交战,而且从局面上来看,这几乎是没有希望的一战。此刻我的脑海中已经将“祖国”、“荣誉”这些崇高的词汇抛在了一边,在我的眼里只能看得见两种人,一种叫做战友,一种叫做敌人。我已经无法再为那些高尚的理由去战斗了,仍在支配着我的身躯,让我挥剑砍杀的,是我无比强烈的求生欲望。
我的表现或许比一个最勇敢的战士还要勇敢,但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勇敢,而是在死亡边缘徘徊不去的怯懦和疯狂。
关隘的大门就在眼前不远处,它距离我们是那么的近,仿佛我们一伸手,就能把它推开。可是,它距离我们又是如此遥远,遥远得要用生死来衡量这一段触手可及的路程。我们不止一次地向它靠近,有几回我们甚至已经到达了城墙上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内。可是克里特人的大军就像一条巨蟒一样死死缠绕着我们,一次又一次把我们重新拖回死亡的深渊。
又一次的,我们鼓起仅存的勇气和力量,在弗莱德的带领下再次奋力向城墙方向挤去。此时的我们已经完全失去了阵型,就像是一柄砍出了缺口的战刀,再也不复它的锋芒和锐利。这注定是没有结果的拼死一击,这我的心里有数。但我们毕竟还是群真正的战士,我们毕竟不能就这样放弃一切努力,平白地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我们所痛恨的敌人。
一步、两步、三步……我的战马在我的催逼下颤抖着用力向前挤去。我的双腿因为不断夹紧而酸痛,手臂也带着难言的疲惫感。城墙的大门在我的瞳孔中不断放大,几乎要占据了我所有的视线。
体力在我的手指尖流逝,沉重的呼吸压迫着我的肺叶。看上去,我的脚步似乎距离城门越来越近,但我却感觉自己的生命离它越来越远。它在我的眼中动荡摇摆,就像是一个调皮的孩子,我每上前一步,它就后退一点,让我永远也到达不了它的身边。
就在我们最危急的时刻,佩克拉上校做了一个有违常识的决定。
他打开了城门。
此时在我们离城墙起码还有两箭的距离,在我们和城墙之间,上万名衣甲鲜明的克里特大军正聚集在那里,准备随时把我们一口吞没,然后重新扭转头来攻击关隘。在这个情况下,稍有常识的将领都会抓紧一切时间去整休军队,重组防线,而不是像他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
打开城门。
更疯狂的是,一支衣甲破败、身体疲惫的士兵冲出城门,一路向我们这里奔来。他们中有的人甚至只跑了几步路就气喘吁吁,有的甚至站立不稳,踉跄着摔倒在地。除了已经砍出了缺口的武器和不屈的意志,这些人什么也没有,可他们毫不迟疑地冲向这里,冲向这片已经流满了血迹的战场。
而超越了这一切,让我觉得疯狂得有些不可思议的是,佩克拉上校的身影居然也出现在这支军队中。他骑在一匹青色的战马上,冲在队伍最前列,右手挥剑,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面色苍白。我几乎不认识这个策马奔驰的骑士,他威武雄壮,和我记忆中的那个孱弱的军人是如此不同。
“为德兰麦亚!为我们的兄弟!上前!上前!!上前!!!”他的声音嘶哑得就像是金属破裂的声音,但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跟在他身后的士兵们狂热地回应着自己的长官,扎进包围圈中比较薄弱的一环。
“冲出去!援军来救助我们了!冲出去!”弗莱德发出鼓舞人心的呼叫声,友军的出现给我们绝望的心中注入了新的力量。克里特人被这散乱却无畏的冲锋打了个措手不及,更没有想到那些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的对手此时居然还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战斗力。这些疲惫却疯狂的德兰麦亚人似乎完全是为了战斗而战斗。对于迎面而来的攻击,他们几乎没有任何躲闪的意思,但每当他们挨上一刀,他们的对手就会受到更加致命的一剑。他们丝毫也不介意用自己的鲜血去换取敌人的鲜血,如果这样作有助于帮助友军打开一个缺口的话。
我不知道佩克拉上校是如何调动起的这支部队,很明显的是,他们已经不再顾惜自己的生命。而在战场上,追逐死亡的人总是强大的。
在内外夹击之下,包围圈一层层地碎裂开来,我们距离佩克拉上校的队伍越来越近。终于,随着最后一层长枪手的崩溃,两支同样勇敢也同样疲惫的军队在敌人的阵地中相遇了。
“上校,您不该来这里!”弗莱德的声音带着几分经过了修饰的恼怒情感,但更多的是无法掩盖的感激之情,“您来了,关隘怎么办?谁来组织防御?”
“我不知道,将军!我只知道,关隘可以没有我,但德兰麦亚不能没有您!”在侍从的护卫下,佩克拉上校也冲入了敌阵之中。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以如此英勇的姿态进行冲锋,现在看上去,他似乎有些紧张,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马匹。可是在这里,没有人有资格耻笑他。
“请跟我们冲出去,将军!”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佩克拉对弗莱德的称呼是“将军”而不是“陛下”,而休恩应该已经把弗莱德加冕的消息传递到了佩克拉手中才对。这让我有些奇怪,又有些担心。
但这些念头并没有在我的头脑中盘旋多久,紧张的战局让我不得不把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战场上。我们仍然身陷重围,在数万敌军的包裹中,我们就像是一叶扁舟,随时都有遭遇灭顶之灾的可能。
当这支扩充了力量的队伍重新开始突围时,我们发现,一切并不是那么简单:
佩克拉上校能够顺利地突破重围,一方面是因为士兵们奋不顾身的厮杀,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克里特人把注意力集中在我们身上,对从关隘方向来的袭击没有防备。
而现在,克里特已经重新调整好了阵型,而且他们有足够多的兵力把我们这两支军队同时围困起来。更糟糕的,克里特的统帅已经开始抽调兵力去攻击隘口了。
“杀出去!”对于我们来说,这已经是唯一的命令。杀出去,只有杀出去才有活命的机会;只有杀出去才能够继续我们的理想,继续我们的行程。没有人愿意就这样屈辱地平白死在这里,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杀出去!
没有魔法的援助,所有的战士们都只能依靠自己残余的力量继续这最后的征程。战马喷吐着粗重的喘息,士兵紧握住残缺的兵器。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只要我们还没有放弃战斗。
冲在最前面的永远都是豪烈的精灵游侠。红焰挥刀的动作已经不是那么流畅,他的身躯上也留下了许多伤痕。他已经很疲惫,疲惫得不能再像我们见惯了的那样压倒性地粉碎对手,把敌人的尸体冷酷地践踏在自己的马蹄下。他已经并不那么强大,只能够比他所有的对手强上那么一点点。
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他依旧是那个不败的游侠,马背上的无敌勇士。
凯尔茜和弗莱德紧随其后。凯尔茜的刺剑并不利于混杂的战阵,而疲惫也使她的攻击威力大打折扣。即便如此,还是没有人能否定这个头披红巾的美丽女性在战场上是不折不扣的战斗机器,他的敌人很少在她的攻击下立刻送命,但被她刺穿的肌肉总能让他们失去继续战斗的能力。
而弗莱德则一边战斗,一边在背后指引着红焰突袭的方向,向着敌人防御薄弱的地方冲杀。
佩克拉上校和剩余的魔法师们在一起,被士兵们包裹在队伍的中间。我们则在外侧尽可能地护卫着他们的安全。
这时候,克里特人的云梯已经再次搭到了关隘的城墙上。失去了指挥官,城墙上的守军们只能在自己勇气的支配下作战。城墙上的防线依旧存在着,但士兵们的行动僵硬盲目,缺乏调度。没有了佩克拉上校的指挥,这条防线只剩下了一个坚固的躯壳,但却失去了它的灵魂。如果任由敌人这样肆无忌惮地进攻,城墙的陷落只是时间的问题。
而我们在这样的时刻却无法回到城墙上。是的,我们已经十分顽强,但这并不足以抵消我们在数量上的巨大劣势。克里特人的军阵就像是一头巨兽的胃囊,不停地蠕动着,一点点剥去我们的防护,试图把我们彻底溶解在这里,连渣滓都不留下。
我们无力抗拒这一次次致命的蠕动,他们几乎就要成功了。
如果只有我们,他们就已经成功了。
就在我们拼死挣扎的时候,克里特人的阵脚忽然乱了。
并不是那种受到小规模骚扰的那种轻微的骚乱,而是一种彻底的散乱。严重的不安情绪被投射到所有克里特人的心中,不仅在动摇着他们的心,也动摇着他们的肢体。
在西泊的暮日下,成列士兵的身影整齐地出现在西侧的山坡顶端,投下长长的影子,就像是一片幽暗的森林。这片森林散播着浓浓的死亡气息,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节奏向前不住移动着。
战士们的脚步伴随着低沉的号角声,带着动摇大地的力量,从山坡上缓缓压下。没有多久半面山坡已经被金属的甲色覆盖住。夕阳血一样的颜色笼罩在光洁的武器上,仿佛一个不祥的征兆。
“杀尽夺我国土的贼寇!解救陛下!全军……”罗迪克的声音随着夕阳的色彩从山坡上洒下来,在空中回荡着。山坡上,我们的士兵们听到这样的号令,立刻摆出攻击的姿态。在队列最前方,一列列长枪手将他们手中的武器平放下来,犹如一道蓄势待发的金属浪潮,等待着一次狂野的奔涌。
“冲锋!”
这场面不像是一次军队的冲锋,而更像一次山崩。在山坡下的克里特人看来,整座山坡崩溃了,坍塌下来的就是面前这道不可抗拒的洪潮。这次攻击来得如此猛烈汹涌,以至于大多数克里特人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在数量上要优于敌人这一事实。
没有什么可以抵挡他们。事实上,为了围困我们,克里特人早就放弃了整齐的阵列,采取一种比较原始的人海战术把我们包裹起来。这种战术对在数量上居于绝对劣势的我们来说的确十分有效,但在具有相当规模的大部队冲锋之下,这种散乱的阵型与自杀无异。应该说,克里特人的指挥官是没有责任的,我们这支援军的出现原本就是他们所不能预料的。但是他既然犯了错误,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血的代价!
就好象把滚热的开水倒进一碗盐里,克里特人仓促间修筑起的防线瞬间被消融得无影无踪。在意外之敌强大的迫力之下,他们仓皇地四散开去,再也不复刚才必胜的信念。
“弗莱德,你在哪儿?”即便是在数万人交杂的战场上,达克拉粗豪的声音也可以明晰地听闻。他的声音就像是战场上的一阵霹雳,由远及近,不住脚地向我们的方向靠拢。
“达克拉,我们在这里,我们都在!”我已经无法压抑内心的喜悦和激动,我们的朋友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刻终于出现了,他们撕毁了死神已经强行塞到我们手中的请柬,把我们从地狱的门前拽了回来。
最先出现在我们视野里的不是达克拉,而是罗尔。
嗜血者罗尔!
只在短短的冲锋中,他的身上就挂满了残肢碎肉。他的眼睛中闪烁着鲜血的颜色,仿佛在这个世界上他只能看见这一样东西。
可是我们知道,在他残忍的暴虐的躯壳下,隐藏着一颗怎样温柔脆弱的心。他的嗜血从来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他的朋友,为了他身处困境中的友人。
没有人再来纠缠我们,更不用说向着关隘的城墙组织起有效的攻击。克里特人已经陷入了不能扭转的混乱之中,这混乱不只表现在战斗中,更深深刻入了他们的心底。每个角落都能够听到克里特军官大声地发号施令,但它们的内容没有哪两个是完全相关的。士兵们在这糟糕的阵型中找不到自己的长官,只能看见逼近中的敌人不断把穿着和自己同一服色的军人刺倒在地。
当阵列整齐时,克里特军人过人的勇武是他们所能倚仗的最强大的力量。而一旦失去了纪律性,完全陷入绝望中时,强壮的身体和锋利的兵刃却让他们有更多的机会伤害自己。前列的克里特人扭转身体,试图挤开身后的同伴向后退缩。而后排的克里特人甚至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的阵地被自己挤成了一个混沌的不规则的球体,没有人能够选择确定的方向前进。越来越多的人对着自己的同伴亮出了武器,当你生存的意志压倒你的理性和仁慈时,就会在同样怯懦的同伴和无比勇猛的敌人面前选择前者。
“抓住时机,彻底打垮他们!”弗莱德大声命令着。他左手扶住鞍头,额头上的汗水顺面颊成串地滴落到地上。他每一次呼吸都几乎要牵动起全身的动作,骑在马背上的身躯不住虚弱地摇晃着。和我们一样,他真的已经很疲惫了。他持刀的右手手背上显露出明显的青痕,整条手臂似乎都在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着。
可是,他仍然在战斗。他用他的行动告诉我们,必须彻底击溃眼前这支数量巨大的敌军,让他们完全失却反抗的意志。如若不然,一旦他们重新鼓起战斗的勇气,我们将不得不面对更严峻的形势。
“打垮他们!”横刀跃马,他战斗的英姿感染着所有在场的士兵。疲惫似乎被弗莱德英勇的身影驱逐到了我们身体里不知名的角落,我们的手臂重新变得充满力量。这一刻我甚至觉得我能够一直这样战斗下去,不计体力不计消耗地战斗下去。只要在弗莱德的身边,只要他还在带领着我们,我就能够战斗下去。
克里特人没有丝毫翻盘的机会,不久之后,他们的统帅放弃了扭转战局的努力,红蓝相间的战旗开始缓缓地向后飘去。在统帅的许可下,克里特人的阵地开始了更彻底的崩坏。他们狼狈地四散逃窜着,如同雪崩般将整块的阵列敲得粉碎。这个时候,就算战神亲自降临到克里特人的军阵中,也无法再阻止他们的失败了。
又一次的,我们胜利了。并不值得庆祝,太多勇敢的战士在这场战斗中倒下,尤其是星空骑士的损失更无法在短时间内弥补。能够熟练配合骑兵战术的魔法师只剩余不足三十人,许多魔法师都是因为过度使用法术而被活活累死在战场上的。就连我们的朋友普瓦洛也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他趴在马背上,面色比纸张还要苍白。
而对于我们的敌人来说,这场失败却无关紧要。他们有充裕的时间和兵力,完全经受得起这场预料之外的损失。
这是一场悲怆的胜利,它或许增添了我们的荣耀,却无法再改变我们亡命天涯的命运。
第一百零一章 上校的决定
黄昏。
翁伯利安山谷关隘门前。
佩克拉上校面向着正对他大踏步走来的弗莱德,向前走了两步,却又警觉地忽然停住脚步。他的右手稍微向上举起,却又重新缩了回去,在自己的裤腿上反复揉搓着,不知道把它放在哪里才好。
在战斗中,这个值得尊敬的中年军官可以坚守自己的岗位,可以奋不顾身地冲出城墙,可以舍生忘死地救援困境中的友军,可是现在,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眼前这个英俊又虚弱的年轻人。
上校毕竟是前王朝的贵族世家,一个旧朝的军官。他还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弗莱德,这个前朝的英雄将军,弑君的叛逆,同时又是背负着王国光复希望的人。
同样的,他也不知道弗莱德会如何对待他。
很快他就知道了。
我的朋友一把推开搀扶着他的士兵,踉跄着奔向上校僵硬的身影,然后无力却热情地拥抱着这个令人尊敬的军人。
他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对不起,我来晚了。”
第二句是:“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您了。您……您还活着,我很高兴!”
如果有可能,弗莱德还会说得更多,可是他再也说不出了。哽咽的声音占据了他的鼻腔和喉咙,喜悦的泪水涌出他的双眼。他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能紧紧拥抱着上校,任由自己的情绪随着眼泪奔流在面颊上。
在这样真诚的表达面前,还有什么能够阻碍一个人、一个身体里流淌着热血的军人去回应这份友谊?身份的变幻,王朝的更迭,所有一切和人的真挚心意无关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完全失去了它们的影响力,佩克拉上校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泪水从他满是红霜的眼眶内倾泄而下,瞬间淹没了他消瘦的面孔,浸湿了他许久未曾整理的胡须。
“阁下……”他颤抖着伸出未受伤的右臂,轻轻拍打着弗莱德的后背。
“看到您平安无事,我……我……我也很高兴。”
足够了,不必再说什么。没有人会去计较上校所用的敬语是“阁下”还是“陛下”,如果他在为我们共同的友人平安出现而高兴,那么谁会去苛求他的效忠。
我们已经得到了他的友谊,而这,比他的忠诚来得更加宝贵!
在交谈中,我们得知,在佩克拉上校到达东路军被困之地时,卡特莱克将军已经战死,东路军正陷入苦战。上校拿出了他所擅长的“声东击西”的战术,在经过连续七次奇迹般大规模穿插闪击之后,终于找到了突破的位置,一举将东路军解救出来,而后迅速退守翁伯利安山谷,借助有利地势多次击退克里特人的攻击。在这期间,他多次向辰光城求援,要求增补守御山谷的军力,同时让他脱身回援正在苦战中的我们。
可是他发出的所有求援信都没有得到回应,派出的信使没有一个人归来,信鸽也不见踪影。那时候,都城应该正处在王位争夺战的准备时间,梅内瓦尔侯爵加列特公爵那时大概恨不得将每一个士兵都牢牢抓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根本不会有人理睬他的报告。
最后一次,上校的求援信终于得到了回应,回复的内容是“北方战事有变,坚守阵地,以图后策”,同时,送信来的人已经不是当初带着上校的信笺出发的传令兵。这时候发布命令的人,已经变成了米拉泽,他自然不会同意上校回援我们。
出身贵族世家的熏染让佩克拉上校嗅出了阴谋的味道,但克里特人的不断侵扰让他能做的事情并不是很多,他只能派遣亲信卫兵赶赴都城打探消息,谁知道带回来情报却是如此令人震惊:
谁能想象得到,在两国大军压境之际,国家竟然发生了内战。
那时的上校有三个的选择:一是帮助米拉泽对付我们,二是帮助我们攻打米拉泽,三是不去理会正在发生的内乱,全力抵御外侵。佩克拉上校选择了第三条,他告诉我们,他无法下命向自己的同胞进攻,也做不到放任外族人在我们的国土上肆虐。他对我们感到抱歉,因为他没有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们身边。
他对于守护国土的执着让我们觉得自己才是应该抱歉的人。无论有多么正当的理由,我们毕竟曾经向我们的同胞挥剑。作为军人,这是我们的耻辱。而且,如果不是他捍卫着我们仅存的国土,我们早就已经无处可去。
“现在,阁下,请大家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就请离开吧,前面的路还长。”上校对我们说。
“离开?”我从这个刺耳的字眼里读出了不同寻常的含义,“怎么回事,上校,您不同我们一起走吗?”
“我……我要留在这里。”在我急切地追问下,上校有些犹豫。
“为什么,您为什么要这样?”达克拉大声地问。
“不为什么,一个军人守卫自己的国土,这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佩克拉上校缓缓地回答,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费力。
“你想死在这里吗?你这个家伙!”这时候红焰忍不住大声问。
“为国而死,虽死无憾!”
“你那是没有任何价值的白白牺牲!”红焰大吼起来。
“想想您的士兵,上校,您不能让他们平白地死去……”米莉娅小声地劝说道。
“我……”上校猛地张开口,似乎想分辩什么,可是最终还是忍耐了下来,“他们都是经受过考验的士兵,他们已经有这个觉悟了……”
“那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固执的念头白白牺牲他们……”这时候,我感到一阵愤怒吞噬着我的心。上校守卫国土的想法我能够理解,但是只要人在,就有光复国土的希望。这里的情况已经完全不足以再维持下一次同等规模的攻击,在这种情况下,守卫在这里就和谋杀士兵没有太大的差别。
“固执的……念头……么?”上校扭转头去,缓步离开,“或许吧,毕竟……我还是个骄傲虚荣的贵族么。”
“轻视士兵生命的人,不是个真正的军人!”终于,我按耐不住,说出了这句话。
上校忽然停住脚步,过了半晌,他悲伤得有些扭曲的声音从他的背影那里传来:
“那我……就不是个……真正的军人……”
我惊呆了,我已经无法分辩眼前这个正慢慢消失的背影是谁?曾几何时,这个人曾经为一句军人的认可而改头换面,为一句军人的认可而激动不已,可现在,他居然说:
他不是个真正的军人?!
他居然因为一点贵族愚蠢的骄傲感和虚荣心否定了自己的追求和信念?!
这让我怎么能够原谅他?!
这让我如何相信这个背影与我所熟悉的那个佩克拉上校是同一个人?
相逢的喜悦被这一句话打散得无影无踪,我的心里空落落的,眼睁睁看着上校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似乎同时也消失在我的心中。
当晚,我心烦意乱,倒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辗转返侧,怎么也睡不着。屋中的炉火很暖,但我的心里凉凉的。我无法理解上校突如其来的转变,不知道是什么刺激了他,让他说出这种伤害我,同时更深地伤害了他自己的话。终于,我穿上衣服,决定在今夜找他好好地谈谈。
很奇怪,夜已经那么深了,上校的房间还亮着灯。两个人影投射在窗户上,其中一个是佩克拉上校,而另外一个更加熟悉,却是我的朋友弗莱德。
他一定也是来劝说上校的。我这么想着,心里有些好奇,想知道弗莱德是如何劝阻那个固执的军官的。于是就靠在门板上,凝听屋中的声音。
“……这消息是真的?”这是弗莱德的声音。
消息?什么消息?又有什么消息传来了吗?
“商会的人昨天一早传来的,随后克里特人就开始攻击了。现在,一支超过两万人的大军正向这里赶来,沿途还在吸收克里特的军队。他们大约七天后到达这里。”佩克拉上校的声音传了出来。
“这样做……值得吗?上校?”伴随着纸张簌簌的声响,弗莱德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着。
“别的人我说不准,阁下。但如果是您,我觉得,值得!”上校坚决地回答着。
“您不能这样!”忽然,弗莱德的声音大了起来,“这是我们的事情,也是我们的麻烦,和您没有关系,我们能应付!”
“能应付?”上校用不无嘲讽地语气回答道,“当然,很简单,只要你们能用七天的时间一边熟悉广阔而陌生的圣狐高地,一边寻找补给,一边和数倍于自己的敌人战斗,并且最终击败他们就可以了。这太简单了!”
“这才是最危险的选择,年轻人!”佩克拉上校的口气也严肃了起来,“比我所要做的还要危险!”
“那我宁愿留下来,和您一起战斗!”弗莱德大声说道。
“这可不行,阁下。不管怎么说,这里还是属于德兰麦亚云斑豹王朝的贵族佩克拉子爵守卫的领土,作为王朝的颠覆者,您在这里不受欢迎。我要求您离开。”
“那我就占领这里!”弗莱德坚决地说,“无论花多大代价,我都要阻止您做傻事!”
“您没有权利这样做……”上校慢悠悠地说,“这才是真正的傻事。您已经不是那个王国将军,弗雷德里克·卡·古德里安公爵了。您肩上的责任已经不再局限于一军一城,您得为这个国家负责……”
“……对于一个王者而言,阁下,舍弃有时是一种美德,一种残酷但高尚的美德……”
“……如果您真的选择留下,阁下,我会立刻离开,因为我看错了人。”
“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您……”弗莱德急切地说道。
“送死,对吗?”上校的口气逐渐地放缓,“为什么你们谁都对我没有信心呢?这次的袭击在我的预料之外,我的防御计划还没有完成。现在关隘中还有五千多士兵,明天,最晚后天,城外的伏兵也将进入合适的位置。如果有七天的时间让我完成防御圈,起码我可以多支撑一个月,一个月时间可以让您做很多事情,阁下,起码可以在圣狐高地上销声匿迹。您看,我不是单凭着这道破城墙和克里特人硬拼。放心吧,我不会做那种让士兵平白送命的蠢事。”
“可是一个月之后呢,上校?您会怎么样?”弗莱德追问道。
“……”沉默,悠长的沉默从门板的缝隙间传来,却比一声惊雷还要刺激我的神经。
我们的身后居然多出了一支强大的追兵!
佩克拉上校居然打算拼死来为我们断后!!
而我,这个天底下最蠢笨的家伙,居然用最恶毒的话侮辱了他,那个藏着一颗真正的军人的心的男人!!!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希望您能够投降。”弗莱德低声说。
“我已经不再是您的部下了,将军,我不用接受您的命令!”佩克拉上大声反驳。
“这不是命令,只是一个朋友的请求。我请求您,看在达瑞摩斯的份上,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是个军人!”上校痛苦地吼道。
“所以您才应当更珍惜生命!”弗莱德激动地回答,“再没什么人比一个真正的军人更能了解生命的珍贵了!”
“您……让我考虑一下……”上校顿了一顿,而后无力地说道。
“我期待着……能够……与您重逢,上校。”在弗莱德缓缓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听见了屋子里传来脚步声音。当他走出房门时,我已经离开了这里。
当晚,我失眠了。我没有把我所知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因为我知道,他们一旦了解了这些,就宁愿舍弃生命也不会把上校独自留在这里。如果那样的话,上校的苦心和弗莱德的忍耐就全部白费了。
可是这内心的矛盾和歉意,却又让我如何排解?
次日清晨,翁伯利安山谷外,一支万余人的军队整装待发。再向前大约半天的路程,他们将要踏上一片陌生的土地,在未知的道路上寻找自己的出路。
在他们的身后,由几道残破的城墙围成的关隘中,是些愿意用鲜血去换取信念的坚强的战友。而这一切,他们都不知道。
红焰和达克拉没有向上校道别,执拗地率先离去。弗莱德歉意地看着上校,上校却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而后,我跟在弗莱德的马后,渐行渐远。可是我的心始终都没有离开身后那一个已经为我们树起坚韧护盾的关隘。崎岖的山路仿佛专门与我作对似的,每一根野草似乎都在阻拦我的去路。当转过一道山梁,那城墙在地平线的彼端变成一条细线的时候,我终于再也忍耐不住,转身策马重新向城墙奔去。
“我马上回来!”我伏在马背上大叫着,不敢抬头,害怕我不知内情的朋友们看到我脸上的泪水。一旦掉转马头,这条山路立时变得宽阔平坦,我的马飞奔在山间,就像是在飞翔。没有多久,我就重新来到城墙下。城墙上已经没有了上校的身影,只有几个卫兵挺直了长矛站在垛口处。
“上校……”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叫喊,用我的肺叶把每一个字从心中挤压出来;
“对不起了……”
“请您……一定要……活下去啊……”
“活下去啊……活下去啊……活下去啊……”群山回荡着我的声音,那是我最深沉的祝福和最诚挚的歉意。
第一百零二章 土著居民
圣狐高地。
广袤幽暗的森林,崎岖狭窄的道路,满山遍野的蚊蚁和爬虫类动物,阴冷潮湿的气候。短短五天时间,这块神秘陌生的土地已经给我们制造了不少的麻烦。它让我们这支经历了多年征战的军队增长了不少的见识,起码让我们知道,并非哪里的冬季都是干燥寒冷的。
并非完全没有好消息,起码我们不必太担心补给的问题。虽然暂时还没有人为我们这支孤军运送粮食,但这里丰富的物产足够我们支撑一段时间。拥有丰富植物学知识的米莉娅和野外生存经验的红焰帮了大忙,每到安营的时候,他们总能找到大批可以食用的野菜和果实。在他们的教导下,几天之后,士兵们已经能够区分多种可以果腹的野生植物,自动自发地寻找自己的补给了。同样,自从我们踏上这块土地之后,高地上的野生动物们也开始走起了霉运:我们的餐盆里从来也不缺少野鸡、野兔这一类的美味肉食,即便是猎豹老虎这样的猛兽在军中也深受我们的欢迎。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在面对上万人的追猎时,无论多么凶猛的野兽都不会比一只家猪更难对付,更何况最先和它们打招呼的往往是攻城弩之类的大型器械,真正有机会和他们正面接触的士兵事实上并不多。
尽管暂时没有缺衣少食的困难,也并没有出现任何人员伤亡,身后的追兵更还连个人影也都不见一只,但我们始终觉得心里有些不塌实。这并不奇怪:如果你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行走了整整五天,却连一个当地居民都没有看见,你也会觉得心里有些发毛的。
你没听错,我们没有看见一个人。在这片广袤的丛林之中,我们连一个陌生的人影都没有看见,就好象这一是片被文明遗忘的土地,一切有智慧的生物都不曾眷顾这里一般。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休息时,达克拉粗鲁地宣布,“这地方让我觉得不舒服。”
“我也不喜欢。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被人监视着。”普瓦洛一边喝着黑暗精灵精心烹饪的爱心野菜汤,一边缩着脖子向四周打量。
没有人回答亡灵术士的话,沉默在我们中间弥散看来,透出一阵诡异的气氛。一阵冷风吹过,在树桠间阴邪地流窜着,发出异界生物尖笑般的声响,让我的心里一阵发寒。我把野菜汤放在口边轻轻地吸了一口,没想到粘稠的液体涌入口中,意外地发出一声格外响亮的声音,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噌……”罗尔默不吭声地放下餐盘,抽出匕首,向着前方不远处的树林走去。他走得很慢,就像是一只捕猎中的野兽。
“罗尔,你干什么去?”突然到来的冷场让普瓦洛有些局促。这并不是他的责任,他只是如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但是,问题就在于,并非只有他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
难怪这几天来我总觉得有些心绪不宁,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这是在陌生环境中的自然反应,直到刚才普瓦洛说完那句话我才恍然大悟:这是种被人监视着的不自然感觉。这样的话说起来或许有些玄妙,让人难以相信,但一个有经验的战士在被人监视着的时候是会有感应的。这种感觉一旦被道破,就来得十分强烈,强烈到食不甘味、睡不安眠的地步。
“我……去走走。”罗尔冷冷地回答普瓦洛的问话。那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在他的左手不住盘旋着,挽出一道道让人心悸的刀花。
过了好一会,当罗尔再次走出树林的时候,匕首已经染成了红色。他的左手抓着一只重伤的野兔,兔血流了满手。兔子的后腿不住轻微抽搐着,渐渐没了动静。罗尔随手将猎物扔在我们中间。
“确实有人。”他只小声说了几个字,然后转身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没有人知道在树林中发生了什么,但看罗尔的表情,那一定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此后的路程开始变得怪异,尽管士兵们的行止一切照旧,但是我们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了。稍有风吹草动,我就会神经质地向四周张望,试图从最隐秘的丛林深处搜寻到一两个陌生的身影。我的伙伴们表现得与我差不多,唯一有些散漫的是红焰,但他的表现也绝谈不上正常。他经常会单独坐在某处,若有所思地发呆,如果这时候有人去打扰他,他会表现得很紧张。而且尤其不正常的是,自从踏入圣狐高地之后,红焰开始喜欢上了他那顶皮质的头盔,无论什么时候都一直带着它,似乎恨不得将它缝在自己的头皮上一样。自然,精灵族深以为自豪的尖尖的长耳朵是再也露不出来了。
这样诡异的行程又继续了三天,就在我们逐渐放松了警惕,以为一切都是神经过敏导致的错觉、这原本就是个人迹罕至的鬼地方时,我们终于看到了这块土地的主人。
“嗖!”一支箭从山坡上射过来,深深插入弗莱德马前的泥土中,箭尾犹在不停地摆动。弗莱德的战马受了惊,嘶叫起来,前腿立起。如果不是我们的朋友骑术精湛,几乎就要把他甩下马背了。
惊魂未定,四周的高地上响起阵阵木鼓的声音。许多赤裸着上身、身上涂抹着白色或是红色印记的男人手持粗糙但致命的武器涌上山坡,慢慢将我们围困起来。他们的数量不住地增加着,一时间很难计算。在木鼓这种乐器发出的粗犷节奏中,这些骠悍的男人用我们不能理解的声音高亢地呼叫着,用力拍打着自己和同伴的胸脯,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把玩着手中的武器。
遇到这突如其来的埋伏,我们的士兵们一开始有些惊惶,但他们的确是训练有素的战士,在最短的时间内安定下来,做好了防御的准备。没有人知道这些野蛮人想干什么,但看上去他们不像是在招女婿。
“这是圣狐高地的土著民族,平时分散在丛林中的各个地区小范围群居,最大的部族不超过两万人。很奇怪,这里起码有超过二十个部族的男人,除了接受神赐和有重大事件发生,他们很少这样大规模地聚集人口。”正在我们有些手忙脚乱的时候,红焰叹着气对我们说。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待这些土著居民的神色似乎很友好,又仿佛有些愧疚。我相信,如果不是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会面,红焰一个字也不会向我们吐露。
“最好不要攻击……”红焰继续说,“和他们战斗没有任何意义。从法律上来说,弗莱德,他们是你的人民。而且从他们的战斗力考虑,我们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弗莱德征询着精灵勇士的意见。
“杰夫,你高喊着‘啊啦吧吧多布森’走过去,把你的剑放在地上,然后站在那里,看他们怎么反应。”红焰考虑了片刻,对我说,“很抱歉,让你冒这样的风险。这件事本来应该我去作的,可惜……他们和精灵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明白。”我答应着,下马正要向前走,红焰又叫住了我。
“杰夫!”
“怎么了?”
“如果出来的是个老头,你就在那里等着弗莱德过去。如果出来的是个强壮的年轻人,你就马上回来,我们随时准备战斗。千万小心!”
红焰说得郑重其是,看上去也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安心。我向前走出大约一百步,抽出我的佩剑仍向山坡,然后对着山坡上的土著人大喊了一声:“啊啦吧吧多布森!”这句古怪的口号喊起来很拗口,让人觉得心里别扭。喊完之后我面红耳赤,似乎能听到身后朋友们的嗤笑声。
然后我就精神崩溃了。
按照红焰的说法,如果出来的是个老头,很好,我们有机会和平地解决这个问题。如果出来的是个年轻武士,很好,起码我们可以痛快地厮杀一场。但是,如果出来的是个年轻的少女,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外来者,你们不是我们的朋友,马上离开这片土地,否则死在这里。”这年轻的少女在我前方十步远前后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她右手持矛,脸上和那些成年战士一样用白色、黑色或是红色的染料涂抹着或粗或细的线条,这些彩色线条遮住了她的面孔,让我看不清她的样貌。她穿着一件翠绿色的短裙,几乎整条右腿都裸露在短裙外,棕色的皮肤看上去既健康又漂亮。她的脖子上戴着一只形状奇特的饰物,看起来像是由某些大型猛兽的牙齿穿成的,为她平添几分野性的美感。
她的出现是如此的出乎意料,以至于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她说得居然是大陆通行语。如果说她的出现吓了我一跳的话,我想我的表现一定把她吓坏了。
“红焰,你没告诉过我出来的是个女孩怎么办。”我向着身后张牙舞爪地高叫着,全没把眼前这女孩义正词严的呵斥听到耳朵里,“我该怎么办,现在就回去吗?看上去他们不想打仗……”
“那个……先生,您到底有没有听到我在说话?”那女孩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柔声细气地问我,温柔得就像是一阵花香,和刚才大声命令我们离开的模样完全不同。
这时候,红焰对我做了个等待的手势,继而罗尔陪着弗莱德缓缓地走出来。我安下心来,这才回答这少女的问话。
“对不起小姐,我的同伴对您的民族有一些了解,告诉了我如果出现什么样的人我应当怎么应对。只是……我们都没想到……出现的会是……您。”按照弗莱德的速度,走到这里还要等一阵子才成。回过神来的我觉得有些尴尬,忙不迭地向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士表示歉意。
“啊,真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这女孩听我说完话,慌着向我道歉。虽然脸被染料涂成很凶恶的样子,但她的声音清脆,表现得也很拘谨,一点都不像是个缺少文明教育的土著居民。很奇怪,她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呢?
“哪里,是我太失礼了。我们的长官马上就要来这里,您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跟他说。”我有些哭笑不得。
“太谢谢您了。叔叔伯伯们只让我在您面前大声说完刚才那句话,如果您同意就好,如果您反对就让我马上回去。我不知道找错了说话的对象,多谢您告诉我。”女孩连连向我鞠躬。我只觉得一阵眩晕:没想到我的谈判对手也是受人摆布的可怜家伙啊。
这时候,罗尔和弗莱德已经走到了我身后。罗尔抢上两步,仔细端详了少女一眼。那少女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轻叫一声躲到我身后,从我的手臂旁露出半个脑袋来。
“我们见过。”罗尔面无表情地对少女说。那少女害怕地将脑袋又缩回我的身后,似乎一眼都不敢看罗尔。
“在树林里,你藏得很好,跑得也很快。”随着罗尔的声音传来,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在凝结。我有些同情起我身后的这个年轻女孩了:她亲眼看见了罗尔嗜血的样子,即便他捕捉到的是一只兔子。这一定让她印象深刻。
“这是弗莱德,我们的长官,具有最高决定权。有什么话您可以对他说。”我轻轻地把少女从背后拉出来,指着弗莱德向她介绍。
“您好,我叫依芙利娜。”她腼腆地向弗莱德打了声招呼,然后忽然表情庄重,用矛尖指着弗莱德的脸大声说道:“外来者,你们不是我们的朋友,马上离开这片土地,否则死在这里。”她一定经过自己叔父们严苛地训练,说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犹如一个酋长般带着莫名的威严。可是这种威严仅限于这一句话,说完之后,她又怯生生地藏到我背后,重新变成了那个温柔可爱的小女孩。
弗莱德没有回答她的话,他试探着小声音问了一句:“你的爷爷呢?”
这个问题仿佛咒语一般瞬间发挥了作用,依芙利娜忽然小嘴一撇,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一开始她还只是小声地啜泣,谁知道渐渐地进入了状况,最后索性大声号哭起来。豆大的泪珠像是穿起了线的项链,不断地从她的眼眶中涌出来,然后被她一把一把地抹掉。她脸上的染料在泪水的洗刷下渐渐无法坚守住自己的位置,逐渐地成了或浓或淡的一片,看起来很糟糕。
你可以想象,当时我们的处境是多么难堪。尽管我们什么都没做,但我觉得似乎是我们三个大男人把一个小女孩给欺负哭了。哦,这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弗莱德,你发神经了?问这种事情干什么!”我任由依芙利娜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又不敢哄她,又不敢扶她,只能靠大声斥责弗莱德来减轻我的负罪感了。
“这怎么能怪我,是红焰让我问的。他说她带着大祭司的饰物,而大祭司一直是由老年男性担任的,非死亡不能更换,发生意外时由大祭司的亲属掌握,那只能是她爷爷啊。”弗莱德也没见过这种景象,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要我说,这都得怪你,罗尔。”关键时刻,弗莱德不知从哪里学会了推卸责任的招数,“要不是你一直绷这一张脸,怎么会吓哭小女孩?”
“没……没我的事!”罗尔这时候也憋得面红耳赤,挣扎着反驳弗莱德的指责。不过他的口才可远不像他的战斗技巧那么好。
周围山坡上,土著居民的鼓噪声不断传来,越来越大。不明就里的土著居民们一定对我们很不满,说实话,可能就连我们的士兵也对我们很不满。三个高大魁梧的军官把一个年轻可爱的少女给弄哭了,这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会给我们带来荣誉。
“小姐,小姐?”眼看着事态逐渐严重起来,我们有可能因为这少女的哭泣而开始一场毫不名誉的战斗,弗莱德不得不硬着头皮哄起女孩来。
“您别哭了,我求求您了。有什么事情您可以告诉我们,我们会帮您解决。我保证!”弗莱德说着递上一条丝质的手帕。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米莉娅送给他的。
可怜的手帕瞬间就变成了调色板。
“别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听我哥哥说,在我童年号哭时对我说这句话,我会很快地停止哭泣。不过,现在看起来作用不大……
“别哭了!”终于,罗尔忍不住暴躁地低吼了一声。
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总让我想起诸多不祥的征兆,似乎无论什么词汇从他的口中说出,都会不可避免地带上某些血腥残酷的意味。
我心里一寒。
然后,我们惊喜地发现依芙利娜猛然听住了哭泣。她的小手抓着我的衣袖,惊恐地看着罗尔,仿佛是在看一只危险的猛兽。
“别,哭,了。”罗尔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依芙利娜,一字一顿地说。
第一百零三章 弗莱德的弥天大谎
“爷爷……爷爷生病了。”依芙利娜坐在地上,低着脑袋,两只闪亮的大眼睛不时在罗尔身上擦过,而后又畏惧地飞快移开。
“许多人都病了,有的人死了。爷爷……爷爷说外人来到高地,让伦布理神不高兴了,所以降下灾祸。我一路跟着……跟着你们,你们没有人生那种病,所以……所以大家都认为是你们带来的灾难……爷爷病得很严重,呜呜呜……”
眼看着依芙利娜又有大哭的趋势,我和弗莱德连忙把罗尔推上前。罗尔的脸色发青,不情不愿地走上前,依旧用他那冷得杀得死人的声音说道:“别哭了。”这肯定是你见过的最糟糕的哄女孩的方式,但确实有效。听到罗尔的声音,可怜的小依芙利娜把自己的哽咽声硬吞回自己的肚子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看见她委屈的模样,我忍不住愧疚不已。虽然从客观上讲罗尔的出现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可他的表现实在不值得称道。
“罗尔,你吓着他了。”正直的弗莱德把我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带着些许责怪的感情。
“我什么也没做。”罗尔不动声色地说。他说得没错,可即便他什么也没做也已经足够吓人了。
“那个……依芙利娜,你能不能让我们去见见你爷爷?我们有很好的医生,说不定可以帮助你和你的族人。”趁着依芙利娜停止啜泣的当口,我尽可能和善地说出了我的看法。我才不相信那个听都没有听说过的所谓“伦布理神”会降下惩罚,就算这个素未谋面的家伙确实存在,也绝对不会因为我的到来去虐待自己的信徒,这根本不合逻辑。相比之下,我到是宁愿相信依芙利娜的部族倒霉地遭遇了一场严重的疫病,而这,就应该是米莉娅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依芙利娜轻咬着嘴唇不说话,似乎是在下一个很难的决定。
“您看,小姐。如果您不试着让我们去治疗您的族人,我们肯定要在这里打上一仗。或许你们会赢,但会带来更多的死亡,比疾病带来的还要多。我想,这绝不是您希望看见的,也绝不会是您的爷爷希望看见的。”弗莱德抓住时机,进一步劝说依芙利娜。
“我……必须和我的叔叔伯伯们商量一下。”依芙利娜迟疑着回答。
“我和你一起去。”弗莱德说。
“弗莱德……”我有些担心,但最终还是没有制止我年轻的朋友。虽然只说了几句话,但很显然,依芙利娜小姐并不是个能够坚持决定的人。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我宁愿相信正在山坡上虎视眈眈看着我们的悍勇的土著居民们对我们的建议没有很大的兴趣,只要有几个人的态度稍微强硬一点,我们为和平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相比之下,还是让我们陪同依芙利娜一起劝说她的族人机会比较大。
“是的,我们和你一起去。”我重新说了一遍,着重强调了“我们”两个字。我无法在这个危险的时刻抛下我的朋友。
弗莱德看我一眼,同样,也并没有劝阻我做出的这个冲动的决定。他转脸对罗尔说:“罗尔,等我发出信号就带着米莉娅过来。”
罗尔抗拒地摇了摇头,但当他迎上弗莱德恳切的目光时,终于顺从了。
“如果出了意外,一定要坚持到我来。”罗尔一字一顿地对弗莱德说。看着他的脸,我丝毫也不会怀疑,倘若我们真的遭到土著居民的围攻,即便只有他一个人、一把短剑,也会毫不犹豫地冲过来解救我们。
弗莱德用力地握了握罗尔的手,而后把自己的黑色战刀解下来,交到罗尔手中,转过身来,用最亲切和蔼的表情向坐在地上依芙利衲伸出右手:
“带我们去见见您的族人,好吗?”
我真怀疑还有什么人能够拒绝这个样子的弗莱德,依芙利娜有些恍惚地伸出手,在我们的搀扶下站起来。
片刻之后,我们来到了土著居民的中间。
“依芙,你怎么把这两个男人带过来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伸手拨开周围的人群,三步两步抢到我们身边,手足无措地抓过依芙利娜,语气中带着些许气愤,但更多的是担心。
“你还好吗?他们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你神志还清醒吗?没有中什么巫术吧……”这大汉捧起依芙利娜被染料涂花了的小脸不停地打量,还翻开她的眼皮左看右看。
“艾克丁叔叔,我没事,他们是……”依芙利娜躲避着大汉关切,试图向她的族人介绍我们,却被那个叫做艾克丁的打断了。
“要是让我知道你们对小依芙做了什么,我一定拆了你的骨头!”艾克丁高叫着,他满脸的络腮胡子就像是一根根钢刺,恨不能被他脸上大块的肌肉挤出皮肤。
“啊啦……吧吧……多……多……那个,多什么来着。”我摊开双手,努力作出一付友好的样子,试图把红焰教给我的表示友好的土著语言再大声说一遍。倒霉的是,当话已经冲出嘴边的时候,我忘记了后面的词汇。
真见鬼,我想,土著语言真是拗口。
那大汉愣了一下,而后面部原本紧绷的表情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崩溃下去,一直到露出他粗黄的牙齿。他似乎意识到在这个时候面对陌生的潜在敌人笑出声来并不是件高明的举动,努力地挣扎了一下。就在他勉励支撑自己的尊严时,依芙利娜忍不住大笑出来。她的笑声就仿佛春天原野碧绿的颜色一样清脆,带着极强的感染力。
“哈哈哈,不是多多什么,我教你吧,是啊啦吧吧多布森,我们是朋友的意思。哈哈哈……你不是刚说了一遍吗,怎么那么快就忘了……”
有了依芙利娜的带头,周围的土著人们再也忍不住笑意,纷纷哈哈大笑起来。其中那个艾克丁笑得尤其豪爽,几乎恨不能滚倒在地上。
“哈哈哈,我从来没见过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的人,这个白痴太笨了,哈哈哈……”
弗莱德不动声色地站在我身边,几乎让我相信了他并没有把我刚才的丢人举动放在心上。不过他通红的脸孔出卖了他。
起码,他们不太可能二话不说就把我们俩活剐了,这应该算是个不错的开端。我竭力让自己相信这一点。
好不容易,主人们的笑声渐渐平复下来,艾克丁稳定了一下情绪,粗声大气地说:“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尽管他努力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找到刚开始那种蛮横的感觉了。
“我们听说了您的族人的遭遇,对此我也深表遗憾。我们并不希望与伟大的伦布理神勇敢的子民交战,我们尊敬伦布理神仅次于尊敬战神。我们有很好的医生,希望能给您的族人提供更多的帮助。”只要给弗莱德开口说话的机会,他就能够赢得大多数人的好感。听他恳切的言辞,这些淳朴的土著居民们当然不会知道,我们只是在片刻之前才听说过“伦布理神”这个名字,至于他是长是扁是方是圆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自然,所谓的“仅次于的尊敬”就更是连亡灵都不会相信的鬼话了。
“大祭司说,是你们这些外来人闯入圣地,带来了伦布理神的愤怒和惩罚。只要你们离开,疾病自然就会远离我们。”
我有些头疼起来:如果这些死脑筋的家伙始终坚持这一点,那么我们就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了。
“大祭司说,是外来人带来了神的惩罚。”弗莱德思考了片刻,而后微微一笑,大声地说道。看他的表情,应该是有了应对的方法。
“我们不是外来的人,我们是朋友,是兄弟,是你们的自己人。”弗莱德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起来,带着足够煽动人心的热情。
“在这块圣狐高地之外,是一片叫做德兰麦亚的土地。这块土地和圣狐高地紧紧相邻,就像是夫妻、像是兄弟一样紧靠在一起。不,这两块土地原本就是两个亲密不可分离的兄弟。这两块土地上的人们从一生下来就是亲密的好兄弟。而我们,就是德兰麦亚人,是你们的朋友、手足。”
“如果你们曾经走出过这片土地,或者说,如果曾有商人穿过这片土地,你们去问问他们,他们会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们这一切,他们的话与我不会有什么不同,因为这是事实。”
“在此之前,你们是否曾遭受过德兰麦亚的侵略?你们是否曾和与我们同样种族的人交战流血?不,没有,从没有过。因为德兰麦亚人知道我们是兄弟,我们绝不会向自己的手足挥动武器。恰恰相反,我们的商人走过崎岖的山路,将丰富的物产送到这里,为了友谊,为了浓浓的兄弟情分。”
“但现在,德兰麦亚遭受了外人的毁坏,你们的兄弟丢失了家园,只能来这里寻找亲人,也就是你们。确实,有恶毒的外来人引起的神的愤怒,但那绝不是我们,他们的名字叫做克里特人。我亲爱的兄弟们,只需要沿着我们的来路走出山谷,你们就会发现他们正源源不断地赶向这里。他们拿着刀枪、带着血迹。是他们带来了神的惩罚,而我们是无辜的!”
“我们为血亲和友谊而来,我们为兄弟的情谊而来,我们坚信在你们这里能够得到友善的对待,也坚信能够为你们提供帮助,共同抵御凶残的入侵者。你们是勇敢的、睿智的、善良的,你们必会明辨是非,分清敌友。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和我朋友赤手空拳来到这里,因为我们相信我们的兄弟不会伤害我们!永远不会!”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直到弗莱德横了我一眼我才发觉自己的失态,重新摆出一副诚恳的模样来配合他的说辞。我知道每当必要的时候,弗莱德就会显露出他出众的口才,帮助我们摆脱困境。但我真没有想到他居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编造了如此令人信服的一个弥天大谎。的确,德兰麦亚从来都没有向这片高地用过兵,但这绝不是出于什么兄弟情谊,仅仅是因为这块土地贫瘠的物产不足以弥补用兵的损耗而已。至于说到那些商人,他们用廉价的铁器换取稀有动物的皮毛就距离“血亲”的感觉更远了,说他们是剥皮拆骨的吸血鬼倒是更贴切写。不过,这些话在这个时候说出来,配合弗莱德无比诚恳庄重的神态,确实十分可信。如果不是我同他一样了解内情,我想就连我自己都不免要陷入这种兄弟和睦、民族团结的友好热潮中去了。
弗莱德的话收到了不错的效果,四周开始传来切切私语的声音。我扫视了周围一眼,看见不少壮实的豪迈男子指着我们来路的方向愤怒地大叫着什么,他们的怒气显然不是针对我们。
艾克丁显然是这众多部族土著中很有地位的一个,他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冲动。听了弗莱德的话,他没有急于表态,而是沉默着陷入了思考。过了半晌,他挥了挥右手,身旁的人们纷纷安静下来。这份安静在山坡上传递着,片刻之后,数万土著居民就再也没有一丝鼓噪的声音传出。
“德兰麦亚的事情,我们确实听商人们说过,我们的通用语也是德兰麦亚的商人们教的。听说那是片奇怪的土地,我们也曾有人去到那里。你所说的基本上都是实话,这我承认……”
我心里一阵欣喜:如果这个大块头的口气开始松动,那我们剩下的事情就比较好办了。
“但是,你让我们凭什么相信你的话?凭什么相信你们就是那些德兰麦亚人?凭什么相信伦布理神不是因为你们的到来才降下的惩罚?如果我们作出了错误的判断,很有可能就要付出全族的生命作为神怒的代价。”
弗莱德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问题,他面带微笑地回答说:“这很简单,我的兄弟。如果我们不是神怒的原由,我们的医生就可以治好大祭司。如果我们不能治好大祭司,那您可以要我们抵偿他们的性命,我绝不会反抗,还会命令我们的军队永远离开这片土地。”
艾克丁皱紧了眉头,不知道如何决断。依芙利娜安静地站在一边,关切地看着我们。他们的犹豫可以理解,因为他们要拿自己尊敬的亲人来冒险。事实上,我的心中也十分忐忑:我们谁也没有见过那个传说中的大祭司病成了什么样子,是否还有得救。如果他真的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我们的生命就要平白地贴在这里了。弗莱德不可能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但我们必须冒这个风险。我们身后是上万忠诚勇敢的士兵,他们已经将自己的性命完全托付给了我们,我们必须为他们去赌一赌运气了。
“依芙,你说呢?”艾克丁不太自信地询问依芙利娜。
“我觉得……可以试试……”依芙利娜游移不定地回答。
“依芙,你可要想清楚,你爷爷的命取决于你的决定!”在依芙利娜身边,另一个高壮的汉子急切地大声说。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依芙利娜忽然小声啜泣起来。她摇动着脑袋不住地掉着眼泪,心情因为矛盾而虚弱。忽然,她用力分开众人,向后方无人的地方跑去,一边跑一边不注地擦着眼泪。她的举动让在场所有人都大出意外,就连艾克丁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艾克丁看上去有些尴尬,他看着依芙利娜离去的背影,隐隐有些道歉地对我们说:“看来你们必须多等一会了,这个决定必须由依芙利娜来下,她是大祭司的亲孙女,唯一的亲人,没有人能够代替她做决定。”
“不要紧,我们可以等。”弗莱德万分理解地看着艾克丁,“不过,我希望这个决定越快越好。我相信大祭司的疾病越早治疗效果越明显。”
“希望……不会太久吧。她毕竟还很年轻啊……”艾克丁并没有掩饰他的忧虑,看得出,这个大汉已经开始相信我们了,起码在出现最糟糕的结果之前他是愿意相信我们的。
等待的时间是难熬的,尤其是在数万手持武器的壮汉包围之下等待一个关乎我们自己性命的决定。冬末的正午,太阳几乎已经可以用“暖阳”来形容了,那些赤裸上身的男子们经过了整整一个上午的鼓噪,开始有些精神懈怠,有的人已经三五成群地坐在地上晒起了太阳。在他们面前,弗莱德始终保持了良好的军人素质,笔直地挺立在那里,以一种亲善而骄傲的态度对答来自各方或是友好、或是敌意的言辞。艾克丁可能发现了这一点,他看待弗莱德的目光也渐渐由普通的友好、信任转变为略带敬意。
忽然,周围嘈杂的环境安静下来,土著战士们在我们面前让开了一条道路,在道路的彼端,依芙利娜站在那里,眼旁的泪痕还未曾擦干。
她缓缓走向我们,直走到我们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而后大声说道:“我决定,由远方客人的医生为我的祖父、土之大祭司俄达奥尼治疗疾病,以证明他们的友谊。”
“依芙……”依旧有人试图劝阻她,可是这一次,依芙利娜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的最终决定。”她果敢地说,“如果有什么问题,就让伦布理神惩罚我一个人吧!”
这一刻我似乎产生了错觉,觉得眼前这少女和刚才痛哭离开的软弱女孩并非是一个人。她的神情、她的气质在短短半天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此时的她看上去无比尊严,即便是和大陆上最高贵的皇后、公主相比,也并不逊色。最重要的是,她的眼角带着泪,但在她的眼睛里我再也看不见一丝软弱。一种责任感和坚强的神色充满了她的面庞,让她在此时此刻就像是个真正的领袖。
“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孩。”我听见弗莱德轻声地叹息道,然后,他上前一步,以一个最标准的骑士礼向依芙利娜致敬:
“我会尽最大的努力证明您的决定是正确的,尊贵的小姐。”
第一百零四章 我们的朋友罗尔
随着弗莱德的指示,罗尔带着米莉娅从军阵中走向我们所站的地方。两个士兵背负着米莉娅的药箱跟在后面。
米莉娅的出现对于土著居民的震撼并不比依芙利娜的出现给我的震撼小。那些土著居民没有想到,我们口中无比尊崇的那个“最好的医生”居然会是个女性,而且还是个如此美丽娇弱的女性,一时间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有的人甚至怪叫起来,或是露出远谈不上好意的笑容。不久之后我们才知道,在这里,医生和祭司往往是同一个人,都是由德高望重的老者担任的,而所谓的“治疗”也不外乎是些求神问卜的事情,只有少量的草药配合。米莉娅的出现可以说动摇了他们的信仰基础,或多或少让他们感受到了一些侮辱。
就在走进我们的时候,一个高大的土著男人忽然挤出人群,表情猥亵地抓向米莉娅的胸口。他一边伸手一边淫邪地哈哈大笑着,他周围的族人也都为他的举动欢呼雀跃起来。这些粗鲁无聊的汉子们在这里闷了整整一个上午,当然不会放过这难得的乐趣。
我应该生气的,是吗?弗莱德更有理由愤怒。他的爱侣受到了如此粗暴无礼的对待,这是无论哪一个稍有自尊心的男人都不能容忍的事情。
但是我们没有任何行动。
因为在我们之前,罗尔动了。
我实在无法形容罗尔是如何移动到那个大汉的身边的,他的动作比鬼魅更邪异,似乎是在凌空飘举,又像是在随波逐流。
当那异族大汉的右手快要触及米莉娅的衣服时,罗尔的右手已经抢先一步搭到了他的食指上,而后,几乎全场的人都听到一声清脆的骨骼脱臼声,那个足比罗尔高出一个头去的男人毫无反抗能力地倒在地上。
他没有惨叫出来。
不,是他根本无力叫喊。
因为罗尔已经伏在了他的身上,左手按住了他的脖子。但更深更用力地紧扼住他喉咙的,是一种叫做恐惧的东西。罗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正在看着的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而是一堆可以随意处置的零碎骨肉。他的双眼几乎透不出一丝有活力的光芒,却又闪亮得像是两道冰泉,无情地倾泻在那土著男人的脸上。那大汉脸上的皮肤起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他努力想像个不怕死的男子汉一样勇敢直视罗尔的双眼,可两只眼珠还是不由自主地低垂下去。
他可以不畏惧死亡,但他无法不畏惧那已经超越了死亡恐怖的、嗜血的杀手。
就在每个人都以为一切结束了的时候,罗尔的右手亮起一道摄人心魄的寒光,犹如一道闪电般瞬间隐没在那男子的头颅旁边。随后,罗尔拍拍手站起身来,重新站到米莉娅身边。他表情缄默,就好象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这时候所有人才看清楚,那把匕首,那把在战场上以吮吸鲜血而著称的匕首,已经擦着那汉子的耳朵,全部没入了泥土之中。
如果你不知道什么叫安静,那么在这一刻你就会知道了;如果你不明白什么叫震慑,那么在这时候你也应该明白。数万土著居民在顷刻间鸦雀无声,他们甚至无法找到一种合适的方式来表达目睹刚才一幕的强烈震撼。并非是打斗本身让他们震撼,尽管这场打斗已经足够惊心动魄。真正让他们敬畏的,是罗尔居然可以在生死之间毫不迟疑、毫不畏缩。他的战斗方式似乎是在正告每一个人,他非但不珍惜敌手的生命,对自己的生命也毫不在意。他似乎随时都做好了以命换命的准备,而且十分确定的是:你可以和他交换生命,但你一定会死得比他早,而且你一定会死得比他痛苦千百倍。罗尔的眼中没有战斗,只有杀戮。即便杀戮的是自己的生命他也不在乎。
这些豪壮的男人们是勇敢的,但他们毕竟没有从尸体堆中爬过的经历。恰恰是因为他们的勇敢,让他们无法想象一个战士居然可以无情到这种程度。
米莉娅也同样始终保持着她神职人员的高贵仪态,就连那异族男子的手与她的身体只有毫厘之遥的时候她的面色也不曾稍有改变。直到罗尔重新站到她身后,那个受伤的大汉才痛苦地呻吟起来。他用左手捂住右手脱臼的食指,面色发白,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
米莉娅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小心地拿起他的右手,轻柔地揉搓着食指根部。从那大汉的表情上我们可以看得出,她用的力量并不大,并且足以刺激手臂上的神经产生麻痒的感觉。那汉子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甚至半闭起双眼,享受着这温柔的按摩。
忽然,米莉娅双手猛然用力,恶毒地相互一错,又一声脆响轻敲过我们的耳膜,继而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喊声从那大汉的口中发出。我猜他一定还打算发出第二声惨叫的,但他忽然发现刚才那种骨骼相互咬噬的疼痛消失了,于是把第二声惨叫的后半段吞回了独自里。他翻身站起,呆呆地望着米莉娅和罗尔,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最终,他弯身从泥土中抽出罗尔的匕首,双手捧起,送到罗尔面前,而后在米莉娅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紧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山坡,向身后的丛林不住脚地跑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隐没在丛林之中。
罗尔继续陪同着米莉娅向前走着,这时迎接他们的已经不再是嘈杂琐碎的聒噪声了。尽管这整个山坡上已经十分的安静,但他们经过的地方总要比别出更安静一点。这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我总觉得在罗尔踏过的土地上,连风都会凝固起来,透不出一丝声响。每当他的目光扫过身边的人们时,那些土著居民全都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他们畏惧罗尔无神的双眼如同畏惧刀剑、畏惧他们心底最软弱的梦魇。
“这就是……你所说的医生?”直到来到身边,艾克丁才回过神来。他指着米莉娅问弗莱德,可始终有一只眼睛没有离开罗尔的右手。
“是的,我向您保证,这是您所见过的最好的医生之一。”弗莱德不失礼仪地回答。
“那,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
“等一下!”艾克丁的话被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张着大嘴愣住了神,难以置信地转过脸去。
他的惊异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打断他的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年轻的少女,在现场享有最高权威的依芙利娜。
虽然只经过短暂的接触,但我们都看得出依芙利娜在这个族群中是一个受保护被娇宠的孩子,在场的每个人都喜欢她,哄着她。不仅仅因为她祖父的身份,同样因为她的性格确实很惹人喜爱。但她绝不是个刚强的孩子,习惯于听从自己的长辈,按照长辈的意愿去安排自己的言行。现在,她居然打断了艾克丁的话,为了自己的意愿。从艾克丁的表情上我们可以看出她的这一举动是多么的不寻常。
“对不起……先生,您怎么证明这位……姐姐……她是个医生?确实,她……她刚才治好了大福克叔叔的伤,但这样的事情许多人都能做。我希望……我希望能够亲眼证实她确实有超过一般医生的医术。”
虽然整段话说得一点也不流畅,而且她的小脸也憋得通红,但我必须承认,她的要求确实是合理的。毕竟,米莉娅要医治的不仅仅是她的亲爷爷,更是这个族群中地位最尊崇的长者。这个少女的肩上背负的,是超越了她的年龄和生活的沉重责任。
她会是个了不起的女性,在这个族群之中。这一点我确信无疑。她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去承担自己的责任,不畏缩,不躲避。无论她是个多么娇弱温柔的女孩,只要具备这样的高贵品质,她的生命就绝不会缺少闪亮的地方。
“对不起,我知道这个要求很任性,但请您务必证实给我看。这关系到我全族的生存。”深吸了几口气,依芙利娜笨拙羞怯地上前向米莉娅施礼道歉,她的神色很慌张,却同时又坚定得不可动摇。
“嚓。”依芙利娜的话音刚落,罗尔就毫不迟疑地用匕首划过自己的左腕。毫无征兆,鲜红的血液像喷泉一样从他的手腕动脉处迸射出来,直射上几乎有一人高的空中。顷刻间,罗尔就变成了一个红色的血人,他的头发、皮肤、指甲、牙齿都被自己的鲜血包裹着,可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当血液射过他的额头时,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依芙利娜几乎尖叫起来,她被这恐怖的景象吓坏了,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让她没有当场昏倒。不仅是她,周围所有的土著居民都被罗尔毫不珍惜自己生命的做法惊得大声喧哗起来,他们中有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当他们看见罗尔自己用力划开自己的动脉血管后依然表情平静,甚至露出几分狰狞的微笑时,莫名的畏惧让他们软弱下来。
“罗尔,你疯了!”我抢上几步,下意识地想为他包扎伤口。他摆动着右手阻止了我,任由自己鲜血这样喷射着。他看着自己的血浆,就像是看着和自己无关的东西。周围的土著战士开始向后退却,竭力躲避着从天而降的血水。他们原本绝不是些畏惧鲜血的人,但这时却都好象中了某种魔咒般畏缩不前。
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罗尔自然地将左手的创口伸到米莉娅面前。米莉娅此时额头上也浮现出隐约的汗水,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个仍在不断喷射血浆的可怕伤口,口中默念着神妙的咒语,而后将双手覆在创口上。一阵隐约的白色光芒闪过,当米莉娅缩回双手时,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并且以极快的速度愈合起来。
“真是个蛮干的家伙。”米莉娅一边抱怨着,一边叮嘱罗尔说:“你现在失血过多,需要好好休息。一个月之内,不许剧烈运动,不许与人打斗,不许狩猎。现在只需要一个小伤口就能让你连床都起不来。笨蛋,证明医术的方法有很多,你使用的是最蠢最无聊的一种……”尽管米莉娅的口吻很不友善,但这掩盖不住她的关心和爱护。弗莱德也走到他跟前,关切地看着他。
在罗尔脸上未曾被鲜血覆盖的部分,透出一种不健康的虚弱苍白的颜色。只是短短几次喘息之间,大量流失的鲜血已经将他的健康破坏到了这种程度,让他看上去就像是刚刚从坟墓中苏醒的尸体。但他的目光依旧明晰,带着坚毅的神情,丝毫没有因为虚弱而变得散漫。他冲着我们三个笑了笑,转身将手臂伸到依芙利娜面前。这时候,他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动脉伤,没有用药,已经愈合,满意吗?”罗尔冷冷询问道。
看见他的模样,依芙利娜确实受了很大的惊吓。她惊呼着向后退了半步,但并没有就此退缩,而是强打起精神,重新走上前,抓过罗尔那只满是血污的手,仔细端详起那个伤口。她的右手食指轻轻划过那原本是创口的肌肤,那地方的肌肉翻出新鲜红润的颜色,看上去强壮结实。忽然,她紧紧握住罗尔的右手,低下头大声啜泣起来。她的泪水滴到罗尔的手背上,将那原本弄稠的血迹化开一个淡淡的圆。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我只是想……对不起……”
这女孩又哭了,这一次,她哭得很节制,并不让人从心里感到烦乱。她的手轻轻摩挲着罗尔的手臂,就像是个孩子抓住了父母的衣襟,那是能够让人依靠的、感到温暖的东西。
“你在做该做的事……”罗尔温柔地抽回手,转过身去,我们看不见他的脸色,但他的声音轻柔和善,温暖得不像是我们一贯了解的那个罗尔。
“我也是……”
“祝你的爷爷……早日恢复健康。”
这是罗尔对刚认识的陌生人说得最多的一次,也是最真挚的一次。
然后他就离开了,向着我们的阵地走去。他带走了土著战士们的尊重,或者说更多的是他们的惧怕。如果说弗莱德用他的头脑和口才在我们之间架设了沟通的桥梁,那么罗尔就完全依靠自己近乎疯狂的无畏赢得了这里所有人的敬畏。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帮助了我们,唯有罗尔才能用这种方式为我们博取敬重。他并非是具只知杀戮的战争机器,而是一个真正了不起的战士。他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在这时候,任何一个出色的外交家都不会做得比他更好。
他的血是热的,这一点,我们了解,所有曾和他并肩战斗的人们也都了解。
“像他这样的勇士,你们的军队中还有多少?”艾克丁目送罗尔的背影离去,惊叹着问弗莱德。
“如果仅仅是指勇气,每个人都比他要强……”弗莱德这样回答,招来周围人群不信的神色。恐怕在这里只有我知道他这话的正确性,因为只有我们见过当年还是新兵的罗尔,那个害羞、怯懦得有些腼腆的少年。
“但是在战场上,几乎没有人能胜过他。因为在他的心里虽然没有过多的勇气,但却从不缺少友谊、忠诚、信念和善良。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这些东西都远比单纯的勇气要强大的多。”
包括艾克丁在内的所有土著战士们都露出迷惘的神色,这并不奇怪。惟有那些真正经历了生死沙场的人,惟有那些曾经亲手掩埋挚友尸身的人,惟有那些经历过生死痛别的人,才会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他叫什么名字?”依芙利娜轻声地问。
“罗尔,他叫罗尔。”弗莱德大声地将这个普通的名字宣布出来,带着无比骄傲的神情。
“他是我们的朋友罗尔!”
“我真心希望你们会成为朋友……”走过我们身旁,艾克丁苦笑着小声对我们说,“因为我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那样的敌人。”
我尽可能摆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回答:“我们会成为朋友的,这一点我们深信不疑。”
“依芙利娜小姐,我们可以去看病人了吗?”米莉娅走到依芙利娜身边问道。
“好的,好的,我们这就出发。”依芙利娜随手抹了抹眼泪,陪在米莉娅身边向后走去。我们紧跟在后面。隐约中,我似乎听到依芙利娜悄悄问米莉娅说:
“姐姐,那个……那个罗尔先生,是你们的朋友吗?”
“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之一。”米莉娅回答道。
“那……那我可以成为你们的朋友吗?”
“当然,我们原本就希望你们成为我们的朋友啊。”
“那……罗尔先生……”她的声低了下去。
“什么?怎么了?”
“没什么,小心,这里有根木头……”
第一百零五章 米茉娅的医者之心
让我意外的是,土著居民的临时营地距离那个有可能变成战场的山坡并不远,只需要从山坡的另一侧翻下去,进入一片谈不上茂密的森林中,我们就看见数不清的临时帐篷见缝插针地搭建在树木的空隙间。在那里,许多妇女正在忙碌着,而孩子们则忍不住冷清,攀上树木,试图观望不远处山坡上手持武器的父兄们的英姿。当然,他们能看见的只能是长长一串模糊的背影,不过,仅止于此也足够满足他们幼小心灵中对勇敢者的崇拜和尊敬了,他们欢呼雀跃着,对着他们以为是自己父兄站立的方向大声呼叫着亲人的名字,以此来表达自己的骄傲心情。
我们跟在依芙利娜身后,向着营地东南方向快步行走。在穿越营地的过程中,我刻意留心了一下帐篷的数量,以此估算这些土著居民的总数。很遗憾,我失败了,他们临时搭建的这个营地实在太大,比一座大型的城市还要大。树林阻挡了我的视线,让我一眼看不到边际。但我看得到,即便是在很远的地方,都有灰白色的炊烟袅袅升起。要在这片崎岖而广阔的土地上聚集这么多的人口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信仰的力量对于我们骠悍的主人们来说有多么强大。
终于,我们来到一块安静的营地。在这里劳动的妇女们普遍年纪都比较大,动作迟缓,小心翼翼。这里的帐篷看上去与众不同,帐篷的外侧都用黑色的染料涂上了一个大大的黑色叉号,这个普通的记号在这里让人感觉格外不舒服。
如果普瓦洛在这里不知道会看到些什么,我这么想着。
在这里最小的一个帐篷外面,依芙利娜停住了脚步。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去,掀开了帐篷的帘子。一阵潮湿霉烂的气味夹杂着许多药草怪异的味道从敞开的帐篷门口涌出,强烈地刺激着我们的嗅觉。
米莉娅毫不迟疑地大步向帐篷走去,她这时候看上去既冷静又圣洁,完全是一副医者仁慈高贵的样貌。
我们紧随其后走进了帐篷。
狭小的帐篷立刻因为我们的进入而显得拥挤起来。站在两位女士的身后,我看见了重病中的大祭司。
我知道他病得很重,但没想到重成这个样子:那个受人尊敬的高贵老者须发皆白,脸上的皮肤因为消瘦而打起厚厚的皱纹。一种不正常的赤红堆积在他的脸上,显示着这个老人正发着严重的高热。他的脖子、手臂和胸口处带着古怪的黑色斑点,它们犹如死神的邀请函一般显眼,让人看上去觉得十分不舒服。很显然他已经饱受疾病的煎熬,正处于昏迷之中。从他的身材和肌肉上来看,他生病前一定比大多数同样年龄的老者要健康强壮得多,这可能也正是他还活着的主要原因。但是,此时他的健康已经被摧残得到了底线,他看上去虚弱极了,就好象随时都有可能死掉。
米莉娅皱起了眉头。她戴上一副质地奇特的手套,避免与大祭司直接接触,而后将手搭在大祭司的额头上,又伏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声,继而打开药箱,取出几样不知用途的器械给大祭司做着各色的检查。我们没有出生,依芙利娜也没有。这年轻的女孩紧闭双唇紧张地看着米莉娅的举动,以她的见识想必看不出美貌的信徒在干什么,但正因为如此让她感受到了强烈的希望,这一点从她的双瞳中表露无余。
“他这样多久了?”忽然,米莉娅停止了检查,转脸询问依芙利娜。
“大约……大约五天了,一直这样昏迷不醒。”依芙利娜伤心地回答。
“在这之前呢?有什么特别的情况,比如说……低热,或是头晕之类的。”
“半个月以前,爷爷开始觉得发热,当时吃了他自己调制的药物,几乎已经好了,可是……可是从那时候起,他的手臂上就出现了这种黑色的斑点。隔了两天,他的病情又突然重新发作起来,而且发作得特别猛烈,无论我们如何祈祷、求告都没有用,药物就更没有用了。这里的人们最早都是那个时候发的病,后来爷爷支撑着把各个部族的首领聚集起来,举行占卜的仪式,然后就……”
“后来呢?还有人发病吗?”米莉娅看起来对占卜的仪式并不是很感兴趣。
“大多数人都是后来发病的,有的是在占卜仪式之后,有的更往后一些。生病的人身上首先会出现黑色的斑点,他们说那就是伦布理神愤怒的证明。”
“他都吃了什么药?”
“就是这些。”依芙利娜从一个小包囊中取出几样药草,放到米莉娅身边。
米莉娅拿起药草,仔细辨认了一下,而后点点头。她轻声对依芙利娜说。
“你放心,我有办法救你的爷爷,但我大概需要几天的时间。能不能给我在这里搭一个帐篷?”
“我去安排。”依芙利娜马上向帐篷外走去。当她的一只脚迈出门口时间忽然停住,而后转过身,感激地说了句:“谢谢你,米莉娅姐姐。”
当确定依芙利娜离开了之后,米莉娅面色凝重起来。她将双手覆在大祭司的额头,轻声念起神秘的咒语。过了挺长的时间才将双手移开。这时的大祭司面色不再那么红,呼吸也平顺了许多。除了身上的黑色斑点,几乎就是一个健康的老人正在睡觉。
“瘟疫的一种!”米莉娅对我们沉重地说,“我知道有四五种瘟疫会在冬季寒冷的时候发作,可这并不是其中的任何一种。看上去,这病症并不好对付,我只能先给大祭司退烧,然后慢慢想办法。”
我们事先已经猜到了这个可能性,但当它作为一个无比真实的现实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仍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
“米莉娅,不要太勉强自己……”过了好一阵,弗莱德才开口说话。此时,他对爱侣的关心显然占据了心中大部分的位置,“如果……如果没有办法,今天晚上我们想办法离开。我不能让你冒这险!”
“你不能让一个医生离开病人,弗莱德。”米莉娅平静地回答,“这里有人需要我的救助,我必须留下来。而且……”善神的信徒苦笑了一下:
“可能已经来不及了,亲爱的,我们谁也不能回去。”
米莉娅的话让弗莱德愣了愣神,忽然,弗莱德洒脱地笑了起来。那是唯有他才有的笑容,犹如阳光穿透乌云,撒满辽阔的大地。他向米莉娅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而后看向我。
我也用微笑回答着我的朋友。
在这个时候,语言已经是多余的了。
帐篷帘子再次被掀开,依芙利娜钻了进来。她一眼就看见了已经明显好转了的祖父,惊喜地欢呼了一声,而后警觉地捂住了嘴,悄悄退出了帐篷。
看着女孩雀跃的模样,我们不忍心将实情告诉她。
此后的三天时间里,米莉娅穿行在各各病患的帐篷之间。她尽可能地详细询问患病的人都有什么症状,但真正能够为她提供帮助的人并不多。土著居民们习惯性地将疫病当作神的惩罚,并不愿意配合米莉娅。在这期间,她绝对禁止我们与患病的人接触和交谈,吃饭也必须单独食用。
在这三天时间里,只要大祭司的病情一开始变重,米莉娅就会放下手中的所有事情,用她神奇的法术为这让人尊敬的老者退烧。这在很大程度上停止了大祭司病情的恶化,但同样明显的是,法术对于大祭司的作用越来越不明显,退烧的时越来越短,到了第三天,在短短一下午的时间里,米莉娅就连续六次为大祭司施术治疗。巨大的法术消耗让米莉娅看上去精神非常的不好,她面色苍白,眼里布满血丝,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昏倒。但她并没有放弃对病人们的治疗,甚至于在可能的情况下,还勉强施用法术为更多病人缓解病痛。在她娇小柔弱的身体里,蕴涵着让人惊异的巨大力量,这力量让她坚韧不屈,执着地从死神手中挽救生命。
在这三天时间里,许多患病的居民陆续死去了。每当看见有人死去,米莉娅就感到分外的痛苦和悲伤,陷入歉疚的自责之中,就好象那是由于她的过失造成的。每次看到因为疾病痛苦不堪的病人时,米莉娅都会表现出莫名的焦急。她的焦急与我们的前途无关,与我们被土著战士们堵住去路的军队无关,与我们自己的安危同样无关,那是一种纯粹的焦急,是一个医者对于病人无计可施的焦急。我们的处境早已不在米莉娅考虑的范围之内了,在面对病人时,她就只是一个医生,一个会用自己所有的能力和智慧去拯救生命的、善良的人。
经过三天时间的观察,虽然米莉娅得到的有用的东西并不多,但也已经足够她做出某种程度的判断了。
“三天时间,我们都没有发病,这说明这种瘟疫是不是通过呼吸传播的,这是最幸运的一点,否则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生病,甚至死亡。另一条值得庆幸的是,这种病并不立刻致命,时隔半个月,虽然所有人都病得很严重,但真正死亡的还不到百人,而且都是些身体孱弱的老弱妇孺。第三点值得庆幸的是,这里的居民对于这种疫病的预防和隔离措施都做得非常好,尤其是让病症较轻的人照顾病情较重的人,不许发病的人与外面接触。尽管每天依旧有人发病,但这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了疫情的传播。不管他们是因为害怕传染还是害怕神罚,这对我们都有很大好处。”在第三天晚上,米莉娅在她自己的帐篷中这样对我们说。
“从收集的资料中分析,这种疫病是通过唾液和皮肤接触传播的,其中唾液传播发病尤其迅速。糟糕的是,我没法从患病居民那里了解到详细的发病情形,所以没有办法对症下药。我所能做的,只是使用魔法给病情严重的人退烧,这最多只能支撑几天。现在,大祭司的情况很糟糕,他最多还能支撑七天,这还是在我用法术退烧的基础上。”
“那我们能怎么办?”我急切地问道,“就这样看着他们死掉,然后再把我们杀了?”
“还有一个办法……”米莉娅回答道。虽然她在回答我的问题,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弗莱德的眼睛。
“……对,还有一个办法能够了解发病的全过程,尽快找到治疗的方法。而这,正是我找你们来的原因。”
说完,米莉娅从帐篷内的架子上取下一只碗,碗中盛了半碗清水。
“这碗水,今天有五个病人喝过……”
在我还在看着那半碗水发呆,不知道米莉娅想干什么的时候,她忽然飞快地端起碗,将水喝得干干净净。她的动作是如此的迅速,以至于我们连制止她的念头都没有转完,那碗水已经被她咽下了咽喉。
“米莉娅!”弗莱德大叫起来,他站起身,想冲过去阻拦他的爱侣。尽管我们都知道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这动作就仿佛发自他的内心,让他没有第二种选择。
“站住!”米莉娅严肃地低喝止了我的朋友,“从现在开始,禁止你们接触我,禁止你们赤手接触我接触过的东西,我的药箱里还有两副手套,你们要每天戴上,即便睡觉的时候也不允许摘下来,绝对不能用手接触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们这几天不要脱衣服,把自己的脸也一起蒙起来。从明天早上开始,我需要你们两个绝对听从我的指挥,明白了么?”
“米莉娅,你……你用不着这样的……”弗莱德失神地喃喃自语。
“明白了么?”不理会弗莱德的失态,米莉娅执拗地再次大声询问。
“好吧,我们明白了。”我推了推弗莱德,低声回答她。
“弗莱德,”我提醒着我的朋友,“现在我们唯一能够依靠的,就只有米莉娅自己了。如果希望她活着,我们最好按她说的做。”
弗莱德此时已经不能再做任何回答,泪水蓄满了他的双眼,爱情让他无力地叹息。
“对不起,弗莱德。”得到了我的保证,米莉娅的声音变得轻柔起来,“只有这样做我才能够完全地了解病情,在大祭司、在更多人病死之前挽救他们的生命。我是至高神的信徒,我的心让我别无选择……”
“你别说了……”弗莱德泪如雨下,全身战栗着,痛苦又懊悔,“为什么是你,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替你喝了那碗水,我可以把我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你,为什么要去做这种事的人是你……”
“那不一样,弗莱德。”米莉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飘,她看上去眼神有些恍惚,面颊上泛出一层红云,“神说,这世上有些事情是唯你必做的,无人可以代替。我从没像现在那么真实地感受到,这件事必须由我去做。我相信,我们来到这里,遇到这些病患中的人们,这都是至高神的安排。现在,神安排我去做一件伟大的事情,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神眷顾着我们,弗莱德,始终眷顾着我们。我不会有事的,没有人会有事的。相信我……”
米莉娅的面色越来越红了,她的呼吸粗重,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仿佛胸口正在燃烧着一团火焰。她艰难地爬上床,弗莱德想走过去帮她,却被她制止了。她伸手去拉被子,原本洁白温润的手臂从宽大的袖口露了出来。
刹那间,我的心头犹如受到了巨锤的撞击,一阵淤塞。我忍不住大步走出帐篷,无力地跪在地上,懊恼地挥舞着右拳用力砸向地面。我看见鲜血从我的指缝间流出,却感觉不到疼痛。如果说连这手上的细微触觉都可以被称作是“疼痛”的话,那我不知道从我的心尖上传来的那种内脏搅动般的抽搐感觉又要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我只能双手抱住头长跪在地上,任由泪水扑向这片艰涩的土地。
一切都像静止的铜版雕画一样,永远印在了我的脑海中。就在刚才,在米莉娅伸手的刹那,我看见在她的手肘下,一个丑陋的黑色的斑点已经浮现出来。
那是死神的印记啊,现在它却出现在米莉娅的手臂上。我知道,米莉娅一定会遭遇这种事情,但却没有想到它来得那么快,快得让我这亲眼目睹这一切的人都没有作好任何思想准备。那曾经是一双多么漂亮的手臂,无论用什么美妙的辞藻来形容它们都不嫌过分。它们曾一次次把生命垂危的人们从死亡的阴影中挽救回来,而现在,它却已经被打上了死亡的烙印。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这个看似娇弱的女人做出这种事情。她自己说,是因为信仰,我不相信。无论是什么样的神祉都无法让一个普通人具有这种奉献生命的觉悟和勇气。这种勇气绝不会来自别处,它只能来自一个人的心。我并不确信至高神是否有那么伟大,但我确信无疑的是,米莉娅的伟大源于她自身的高尚而不是外在的其他什么东西,她是一个真正具有一颗崇高的医者之心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弗莱德走出了米莉娅的帐篷。他递给我一副手套,自己把另外一副用力紧握在右手手心里。他右手的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轻微的响声,暗青色的筋紧紧缠绕着他的手臂,就好象要绽出他的肌肤一样。
“她不会有事的……”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得不像样子,他的脸也无法遮饰他内心深深的哀伤。他双眼红肿,瞳孔无神地探向无边的黑夜,泪水却早已流干了。
“她……不会……有事的!”
第一百零六章 王者之怒,恋人之怒
又是三天过去了。
米莉娅的情况变得很糟糕,她身上的黑色斑点不断地扩散,已经爬上了她的脖子,每一刻她都是在极度危险的高热中度过的。这种致命的疫病在她身上发作的尤其迅速,这和她中病的方式是饮食而不是肢体接触有关系,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原本她的身体状况就远不如这块久居这块土地的强壮的主人们。
最要命的是,即便身染重病,她仍然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去为昏迷不醒的大祭司驱除病痛。身体和精力的双重损耗让她的身体迅速地垮了下去,仅仅三天时,她就已经到了离开我们的搀扶就无法走动的地步。
对此,米莉娅居然深感欣慰:
“这样……很……很好。我可以……在最短时间里……尽可能多的……多的了解病情,早一天配置好药物,就可以……挽救更多人的生命……”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弗莱德忍不住冲着她大叫,“你明明可以对自己施用法术的。我求你了,为你自己用一次,帮助你自己稍微减轻一点痛苦,我求你!你再这个样子下去会死的!”
“我……我不能。”米莉娅瘫坐在垫子上,将各种草药和药水调配在一起,仔细地观察着它们。即便是像拿起一根草叶这样细小的动作,在她看来也艰难无比。许多次她几乎将手中的小药瓶掉在地上,如果不是我在旁边照料,现在在她面前剩下的瓶子可能已经不多了。
“我不能用神术来缓解痛苦,这……这没有用。我必须……了解发病时的……一切真实状况,除了尝试药物,我……我不能用其他的方法治疗……”
在这三天里,米莉娅已经尝试过数十种由各类配方调治成的药物了,但看起来她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现在,米莉娅正以肉眼可以辨认的速度消瘦下去,她的颧骨高高突起,眼眶深陷,看上去让人心酸。那件原本就略显宽大的僧侣长袍现在就像绒毯一样披在她身上,长袍下露出的皮肤暗淡干涩,看不出一丝生命的光泽。
“米莉娅姐姐……”帐篷帘子被挑开,依芙利娜焦急地冲进帐篷,大声叫着,“爷爷他……爷爷他又发病了,请您马上来。”
这几天来,米莉娅神奇的法术已经进一步坚定了依芙利娜的信心,在亲眼看见米莉娅法术的奇效之后,依芙利娜已经渐渐对虔诚的信徒产生了依赖,每当大祭司发病时,她总会第一时间跑来找米莉娅。这个年轻的女孩看起来从来没有考虑过,米莉娅的法术只能暂时缓解她祖父的病痛。
“我知道了,让我准备一下,我马上就到。”米莉娅低着头,专心致志地调配着药物,冷静地说道。她一直强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让当地居民看出自己同样染病的事实。每次外出,她都用宽大的袍子将自己紧紧裹住,避免自己身上那致命的黑斑被别人看见。我们只能让她这样做。经过这一阵的努力,米莉娅已经最大限度地博取了当地居民的信任和好感,如果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医生也染上了同样的病症,他们一定会感到受到了欺骗。到时候,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帮我裹紧袍子!”送走依芙利娜,米莉娅对命令我们说。
“你不能这么干,你已经很虚弱了,必须先休息一下!”弗莱德暴躁地说。
“我的……我的病人有危险,我必须过去。”米莉娅挣扎着要站起来。
“不需要多久,只需要先休息一小会。”我小声地劝说着,但显然,我们的劝告没有任何作用。
“记住你答应过我的,杰夫,完全听从我的指挥。”米莉娅斩钉截铁地说。
还能怎么样呢?你无法反抗这种豁出了性命的执着,尤其是当它背负着一个沉重的使命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我们痛心地服从了,帮米莉娅把袍紧紧地裹在身上,除了手和脸,不露出更多的肌肤。在帮她将衣袖固定在手腕上时,我摸到了她的手臂。那感觉就像是隔着一层纱布在摸一块骨头。
弗莱德搀着她走到帐篷前,我掀开了帐篷。米莉娅松开弗莱德的手臂,勉力独自行走。刚失去搀扶的依凭时,虚弱的米莉娅一阵眩晕,摇晃着踉跄了几步。但她终于还是站稳了脚跟,以一种高雅平静的仪态稳定地向外走去。
“米莉娅姐姐,我爷爷他又发起热来了,比上一次还要严重,你看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啊?”走进大祭司的帐篷,依芙利娜忽然窜过来,拉起米莉娅的手就向大祭司的床榻边上走去。她走得太快了,快得让米莉娅几乎跟不上。我真担心在这她会在这短短的几步间就被拖倒,再也起不来。但米莉娅挣扎着跟上了依芙利娜的脚步,尤为难得的是,她的脸上一直保持着慈祥的笑容。这笑容平静得像一泓清澈的秋波,让人觉得心中温暖安定。我无法想象,在一个人病成这个样子时,是什么还让她有这样的力量,让人在一眼只间就信任她、依赖她,让人觉得安心。
“不要担心,这很正常,你爷爷会没事的。”米莉娅轻轻抚摸着依芙利娜的脸,温柔地安慰着她,而后转身开始了她的救治。
很奇怪,依芙利娜与这些病人们的接触十分频繁,而且十分亲密。她不仅经常照顾这些病人,而且总是和他们同吃同住,却没有丝毫生病的迹象。不仅仅是她,艾克丁和其他少数一些人也曾经与病人接触过,可他们都健康的很。他们中的一部分成了照顾病患的志愿者。幸亏有他们,否则这里的大部分病人都已经因为得不到很好的照顾而悲惨的死去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竭力阻止依芙利娜与她的族人过多接触,可当我们得知从大祭司一发病时依芙利娜就在照顾他时,我们就觉得无法理解了。米莉娅把这种奇怪的现象解释为“免疫”,我不了解这个古怪的词汇,但它听起来比当地土著居民口中的“神眷”要更好接受一些。
米莉娅的法术依旧有效,在她结束施法之后,大祭司的呼吸重新平顺起来。
“他没事了,过会等他醒来再给他吃写清淡的流质食物。毕竟年纪大了,他的身体有些虚弱。”米莉娅抬起头,用十分轻松的语气说道。
“我们继续去配置药物,如果他又发热了随时来找我。”
说完,米莉娅站起身就向外走去。她的步态开起来有些奇怪,轻飘飘得就像是在滑行。我看得出她竭力想走得快一些,事实上她也确实走得比刚才快了许多。就在靠近她的帐篷不远处,米莉娅忽然脚下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上。
“米莉娅!”我和弗莱德同时大叫着扑过去,弗莱德把米莉娅抱在怀中,看见她此时紧闭双眼,昏迷不醒。
“啊,神怒!”这时候,米莉娅的衣袖被扯开,一个端着食盆的土著妇女刚巧经过,看见了她胳膊上的黑色斑点。那个妇女尖叫着离开,片刻之后,她声嘶力竭的声音就传遍了整个营地。
“那个外乡女人,她遭遇了神怒,她受到了伦布理神的惩罚,她欺骗了我们!来人啊……”
“怎么办,弗莱德?”我问我的朋友。
“先把米莉娅扶进帐篷,她需要休息。”弗莱德眼睛红红的,此时他已经无法思考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首先关系的就只有米莉娅的健康。
我们将米莉娅安顿好,静静地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熟睡的面容,心里一阵难过。帐篷外十分嘈杂,我猜米莉娅患病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营地。我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对付我们,事实上,我已经不在乎了,弗莱德更是如此。
“外来者,你们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帐篷外面传来大声的叫喊声。听起来,似乎是几千人正在大声鼓噪着,他们的声音并不友好。
我们没有回答。
“再不出来,我们就烧了你们的帐篷!”一个粗犷的声音传来,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来人是个粗鲁又强壮的人。
他的话语赢来周围人群大声的附和,那些卤莽的男人们大声叫喊着,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群愤怒的野兽。
我和弗莱德并肩走出了帐篷。
刚才的声音从一个魁梧的大汉口中再次传出,他满脸浓密的黑色胡须,长长的头发,看起来就,脸上用染料勾勒出一个棱角分明的凶恶图案。
“我是奔狼部落最强的战士哈克图,你们,外来人,欺骗了我们。你们的女巫用卑鄙的巫术欺骗我们生病的族人,让我们的族人死亡,我要杀了她,再杀了你们,用你们的头颅平息伦布理大神的愤怒……”
他手持一把木秆铁尖的长枪,赤着脚走上前,一边走一边继续着他的辱骂。他的言辞更多的指向了米莉娅,许多不堪入耳的词汇从他的口中流出。他并不知道,这在多大程度上勾起了我们的愤怒。
“告诉我,杰夫,他说米莉娅是什么?”弗莱德的瞳孔紧缩着,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扭曲,两只手臂微微地颤抖,说话的声音也随着他粗重的呼吸抖动不已。
“他说……”我强压住胸口的一道窜动的怒火,尽可能压低了声音说,“他说,米莉娅是……女巫……”
“你这个混蛋!”忽然,弗莱德闪电般窜上前去,他明亮的头发犹如一团黑色的火焰在放肆地燃烧。仅在眨眼间,这道火焰已经烧到哈克图的眼前。魁梧的异族战士举起他的长枪刚要刺向弗莱德,弗莱德已经欺近到了长矛无法发挥作用的距离。他的右拳像一颗陨石撞在对手的鼻梁上,一瞬间,一道血光从异族战士的脸上炸裂开来。
“你们根本不知道她为你们做了些什么,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她为你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这是一个王者的愤怒,这是一个战士的愤怒,在尤其这之上的,这是一个恋人的愤怒。在目睹米莉娅为这些什么都不了解的化外野人几乎付出了生命代价之后,这粗野汉子的每一个字的侮辱都像是干柴一样添入了我的朋友的怒火之中。或许他有说这些话的理由,或许他有说这些话的立场,但是那些话是他绝对不可以让我们听见的。那种侮辱,那种抹杀了良心的侮辱啊。
“是你们害了她,就是你们!”那个“最强的战士”在赤手空拳的弗莱德面前没有丝毫还手的机会,他满脸的血污,长枪离手,只能无力地高举双手,试图阻挡雨点般落在身上的拳脚。我从没见过弗莱德用这样的方式去和别人搏斗,他看上去就像是只狂野的恶狼,并不是在与他的对手搏斗,而是在用自己的拳头发泄自己的怒火。
“杀了他,弗莱德,杀了他!让他为他说过的话付出代价!”我守在帐篷门口大喊着。我是真的想要了那家伙的命,那个粗陋的野人。我恨不能此时正在痛揍他的人是我,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剥夺我的朋友报仇的权利。
看着自己的勇士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在经过短暂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之后,其余的土著男子开始不甘寂寞地高呼起来。
“杀了这群外族人!”
“为了伦布理神的尊严!”
“杀了那个卑鄙的巫女!”
“为死去的族人报仇!”
……
人群中逐渐传来这样的声音,忠诚的信仰让那些土著人一个接一个地扑过来。与其说他们的是勇敢的,倒不如说他们是疯狂的。
第一个人扑到我的面前,我把他撩倒在地,又补上了一脚。
“杀了那巫女!”又一个人高喊着扑过来,他的话最大程度地激发了我的怒火,我胸口中了他一拳,但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他胯下。他哀叫着扑倒在地,我对准他的面孔猛踢了一脚,他失去了知觉。如果手中有刀,哪怕是一把砍出了缺口来的最钝的刀,我此时也能轻易地划开他的喉咙,让他没有机会把刚才的话再说一次。我发誓,如果有这个可能,我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他侮辱了米莉娅,我才不在乎他们会因为这个怎么对待我们。
“你没有权利侮辱她!”我高喊着。是啊,他怎么能够这么侮辱一个如此高贵的女性。她是他们所见过所有的人中最圣洁、最高尚的人之一,甚至有可能是就是最崇高的那一个。哪怕仅仅是了解这些事情的素不相识的人都不会对她受到的侮辱保持缄默,更何况我是她的朋友,是她爱人最忠实的友人。
超过十个人把弗莱德压倒在地,试图这样制服他。弗莱德已经无法按照正常的方式有技巧地搏斗了,但他一刻都没有停止反抗。他躺在地上,对着身旁的人又踢又打。终于,他重新爬起身来,唇边含满血迹,面部青肿,目光涣散。他像疯了一个和周围的人撕打,一旦让他听见有人用类似“巫女”这样的词汇来侮辱米莉娅,无论那个人距离他多远,他都要奋力地穿过人墙,抓过那个人来把他按倒在地,全力地痛殴他。这时的他眼中只有那个辱骂了米莉娅的人,完全无视别人的袭击。
“噗!”沉重的一拳打在我的小腹上,让我觉得似乎要把我的胃掏出来一样。我觉得嗓子眼一阵发甜,张口喷出了一口腥血。那攻击我的男子哈哈大笑,想跨过我的身后,进到帐篷里去。
“你……别想!”我弯着腰,强撑着双手拖住他的臂膀,猛然一昂头,大力地撞在他的下巴上。顿时我觉得一阵眩晕,头盖骨仿佛顶上了一块岩石,疼痛难忍。鼻子里仿佛塞进了一把辣椒,呼吸都觉得一阵发呛。一道滑润的感觉沿着我的头顶安静地飘过脖颈,滑入我的领口。
恍惚间,我一阵耳鸣,一声闷哼软绵绵地传来,好象来自天边,又好象原本就来自我的脑海中。随着这一声闷哼,我面前的那个大汉僵直了身体倒在地上。他的鼻子不住地往外冒着血泡,似乎有几颗牙齿脱落了。
我漫无目标地挥舞着双拳,气喘吁吁地堵在帐篷外。又有更多人扑上来,我终于无力抵抗,连续中了几记重拳,被几只强壮的大脚用力踩在地上。三支长枪紧紧地抵在我的咽喉上,划破了我脖子,随时打算穿过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动弹。
这时候,弗莱德也已经被人捆绑了起来。那些愚昧无知的人们不停地将自己的愤怒发泄在我的朋友身上,尤其是在刚才的搏斗中吃足了苦头的那几个。我的朋友毫不畏缩地迎着他们的拳头,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把这些一直没有停止污蔑自己爱侣混蛋牢牢记在脑海中。
“你们不能进去!”我们挣扎着大喊,“不能进去!不许伤害她!”
自然,没有人会听从我们的话。一只大手伸向门帘,就在他将要拉开门帘的一刹那。
“住手!”一个带着威严的清脆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第一百零七章 最后的清晨
在艾克丁和其他几个年长的部族首领的陪伴下,依芙利娜出现在营地的中央。她头带一顶羽冠,脖子上依旧挂着那具由猛兽的牙齿穿成的饰物,手里拿这一柄雕刻着彩色花纹、顶端还嵌着一块镂空的石头的手杖,颇具威严地向我们走来。
她示意人们放开我们,几个年轻的男人不甘愿地服从了她的指示。当然,他们在放开我们的时候动作并不轻柔,在给弗莱德解开绳索时,有两个人还故意将绳子重新勒紧了一下。弗莱德并没有介意他们的粗鲁,事实上,站在他们的立场,我们可以理解他们的做法。他们有理由攻击我们,即便在这个时候把我们杀了,我们也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解释。我们的愤怒并不是来自针对我们的袭击,而是因为对米莉娅让人椎心刺痛的侮辱。
“外乡人,你们的医生也遭受了神罚,这是真的吗?”依芙利娜严厉地对我们说。此时,她并不是那个让人怜惜疼爱的小姑娘,而是大祭司唯一的直系亲属,所有土著居民的领袖,在场所有人中最受人尊敬的一个。
“她是自愿感染疫病的,她正在用自己的身体为您的族人试药。”弗莱德大声说。此时他破衣烂衫,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和我所熟悉的那个一贯英俊的年轻将军完全不同。
“如果你们是友好的,神的惩罚为什么会落到她的身上?”依芙利娜追问不休,她的表情看上去严肃得有些可怕,却又威严得令人信服。
“我再说一遍……”弗莱德渐渐恢复了冷静,声音慢慢低沉下来。他擦去嘴角的血迹,缓缓地挺直腰肢,脸上微微露出因肌肉疼痛产生的痛苦表情,“米莉娅是为了了解神罚的威力,自愿接受这种惩罚。唯有如此,她才能更好地了解这种痛苦,从而为您的族人解除这种痛苦。她就快成功了,我保证!”
“你们怎么能证明这一点?”艾克丁在一旁大声发话。
“大祭司还活着,而且每次经过米莉娅的治疗都有好转的迹象。”这是我们最难以证明的一点,弗莱德唯有硬着头皮回答,“如果我们有心要害大祭司,只需要拖延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他就已经死了。您并不缺少智慧,先生,可以明辨是非。”
那些土著居民中最有威望的人们用长时间的沉默回应着我们,然后他们相互间轻声说了些什么,依芙利娜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大声对我们说。
“我可以暂时相信你们,但从现在开始,你们不得在我们的营地中自由行走,去任何地方有要有我的族人在场。如果你们三天之内不能治好大祭司的病,就将成为伦布理神的祭品,平息神的怒,明白了吗?”
“这样的条件太宽松了?”
“伦布理神不会对他的祭品满意的!”
……
周围传来许多嘈杂的叫喊声,那些粗鲁的男人们大呼小叫,表示着对依芙利娜决定的不满。
“这是伦布理神的神器佩带者的决定,还有问题吗?”忽然,依芙利娜一顿手中的手杖,大叫一声,安静就像瘟疫一样瞬间传遍整个营地。刚才一切不满的抱怨立刻消失得烟消云散,即便有几个人依旧心中不平,也只能不服地看着依芙利娜,一句话也不敢说。
“……只有他们做祭品,或许是不够。但我想,伦布理神一定会喜欢一个佩带过灵器的人做祭品的,比如说……我。”依芙利娜后面的话让我和弗莱德吃了一惊:她居然愿意和我们同生共死?不只是我们,在场所有的人都惊讶不已,嘈杂的喧哗声重新在人群中开始传递,但此时人们表达的已经是另外一种情绪。每个人望向依芙利娜的目光都带上了尊敬的神色,这份尊敬比他们对她身边的几位长者还要强烈。
“外乡人,回到帐篷中去,我要看看你们的医生。”说完,依芙利娜向帐篷走去。我们紧随其后。
“米莉娅姐姐……”刚走进帐篷,依芙利娜就放下了那副领袖的面孔,毫不遮饰自己的感情,扑在米莉娅的病床前低声哭泣。
这时候的米莉娅已经苏醒了,她温柔地摩挲着依芙利娜含泪的眼睛,微笑着看着她:“对不起,姐姐骗了你。你的爷爷病得很重,很危险,但姐姐保证,一定会治好他。你放心,好姑娘,你放心……”
她挣扎着想再爬起来,弗莱德上前搀扶她。她皱着眉头摇了摇头,示意弗莱德没有戴手套。
“我们只有三天了,米莉娅,还有什么好怕的?”弗莱德勉力想挤出一个微笑,可这对于他已经被人打得变形了的脸来说,难度非常大。
听了他的话,米莉娅没再坚持。她将手放在弗莱德的手心里,从床上站起来,缓步移动到堆满药物的桌边:
“刚才在我半昏半醒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胸闷,想咳嗽却又咳嗽不出来,这是在我清醒的时候没有发现的。我们可能忽略了对呼吸系统的研究。仅仅因为它不通过呼吸传播就确定它对呼吸系统没有损害,这是缺乏根据的。弗莱德,上万病人的生命就在此一举了!”说这话的时候,米莉娅的眼神发亮,手中的动作一直没有停止。短暂的昏迷让她得了某种程度的休息,现在的她看上去比原先有精神的多了。弗莱德静静地守在她身边,不停地依照她的吩咐取用某些特殊的药材物品,或是在她的嘱咐下将几种药物混合起来加热。短暂的安宁让他心情放松,他在爱侣的吩咐下忙碌着,享受着这片刻的幸福。
“依芙利娜,如果你的爷爷再发热就把这药水给他喝一瓶,当然,效果不如我亲自去的好,但是……实在对不起了,只能先这样了……”米莉娅一边让我取出几个装满黄色液体的小药瓶给依芙利娜,一边抱歉地说。
“米莉娅姐姐,你别那么……别那么说,是我们应该感谢你。你为了我们……为了我们……”看着药瓶,依芙利娜忍不住掉下眼泪。这时候的她看上去是那么软弱无力,就和一个需要保护照顾的普通女孩没有任何区别。谁能想到,就在刚才,这个女孩在上千狂野的大男人面前救下了我和弗莱德的性命,而且是没有任何犹豫的、用自己的命来换取我们的命。
“值得么,这么做?”在去大祭司帐篷的路上,我捧着药瓶,小声地问依芙利娜,“你有可能和我们一起死。”
“我看见了整件事的全过程,基德先生。”她低声回答着,“在得知米莉娅姐也……也生病了的时候,我也很生气,认为你们欺骗了我。”她刻意地使用了“生病”这个词,而没有按照他们一贯的传统,把这说成是“神怒”。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你们的表现不像是在欺骗我们。基德先生,我有一双眼睛。尽管我可能愚笨无知,但我想我分得清朋友和敌人。您和古德里安先生对米莉娅姐姐的感情是真挚的,我看得出来。而且……而且……”说到这里,她低下头去,脸红了起来。
“而且……你们是罗尔先生的……朋友,罗尔先生能够舍身守卫的人,我觉得……那个……不会是坏人。”
“米莉娅姐姐说,我可以成为你们的朋友,我想……我总应该为我的朋友做点什么吧。如果这次真的要和你们一起死,我谁都不会怨恨。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不后悔呢……”
“……而且,我这么做更主要是为了我的族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把我的族人的生命放在你们手中,放在米莉娅姐姐手中,比放在神的手中更安全。天啊,我这是在渎神,对吗?”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四下张望了一下,看到四周没有什么人,才继续说,“可是,真的,我真的是这么觉得的。如果米莉娅姐姐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和我族人的生命联系在一起,那我也应该这样做,这是我的责任吧。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的猜测是错误的,那我也应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用我生命去乞求伦布理大神的谅解,去拯救我的族人。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
“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或许是的吧,但我还不曾见过有多少身居高位的人有这样的觉悟,把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人民如此紧密地联系起来,用自己的血去换取人民的幸福安康,然后再平淡地说一句:“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把这种伟大的行为当作理所当然。我只知道弗莱德是这样的一个领袖,或许温斯顿帝国的路易斯太子也是这样的人。毫不夸张地说,仅仅凭这样的一句话,我身边的这个年少的女孩就已经有足够的资格与当世最伟大的那些王者相比肩,绝不逊色。或许她一生都将生活在这荒僻的边疆野土上,连一间砖石的建筑都不曾见过。但她在精神层面要比许多手中掌握着数不清的繁华都市的大国君主要高贵得多。许多因为血统高贵而放肆胡行的暴君连给这个小姑娘提鞋都不配——当然,她是不穿鞋子的,这倒是个不好解决的难题。
“你很了不起呢,依芙利娜。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们都会感到很荣幸的……”我由衷地说,而后又促狭地加了一句:“尤其是罗尔。”
不出我的所料,小姑娘的面孔刷地红了起来,朝霞的颜色从她的额头一直飘到后脑勺上去了。她的脸热得比发病中的病人还要严重,真忍不住让人怀疑她是否真的感染了可怕的疫病。
她得的是另一种瘟疫,这是世界上每一个青年男女都无法逃开、必得传染的一种不治之症,它的名字大概就叫做“爱情”。我曾不解于这种感情的强大力量,但普瓦洛对我说,我迟早会遇上一个要了我命的女孩。我暂时还没有遇上,不知道罗尔,我冷面的友人,这一次他是否遇上了呢?
依芙利娜从我手中夺过药瓶,低头不语地向大祭司的帐篷跑去,把我一个人晾在外面。尽管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土著居民们愤恨的目光毫无忌惮地射想我的脸孔,可我的心情依然很好。那些让人担忧的事情暂时被我抛在了脑后,哪怕我们真的时日无多,能在临死前看到一些美好的事情,总算还能让人留下这世界的美好记忆,不是吗?
我想笑,这时候才感到脸上一阵抽搐,剧烈的疼痛接踵而来,从牙齿缝隙中直接钻入我的脑子里。
那帮土著人下手真狠啊!我揉了揉面颊,这样想着。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他们侮辱米莉娅给我带来的愤怒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只觉得每一张正在愤怒地盯着我的面孔都是那么可爱,让我忍不住想对他们挥手微笑。
很多时候,有些特殊的人的心情真的会改变你的心情。当靠你最近的人感受到幸福的时候,你也会受到他的感染,变得快乐起来吧。那么,就希望你能将这份幸福延续下去,传递到更多的人的手中吧,善良仁慈的小姑娘。看着依芙利娜消失在帐篷中的背影,我默默地祝福着。
……
在这两天时间里,每一刻对于弗莱德来说都是煎熬。
米莉娅的病情仍在不断加重,她每天因为高烧而昏厥的次数越来越多。有许多次,我们真的害怕她就这样永远地睡去,再也不能醒转。当米莉娅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就连片刻的清醒都无法做到时,她终于开始服用退烧的药物。依靠这些药物单纯而强烈的效果为自己赢得片刻的清醒时间。这些药物有很强烈的副作用,它们将米莉娅原本就因为高烧而衰退的胃口变得更差,在这整整两天时间里,她只是依靠热水和非常少量的水果度日。
尽管在米莉娅的指挥下,我们可以帮助她做些粗重的工作,但许多细致的工作仍然要由她亲自完成。每当我们无所事事地呆立在一旁,看着米莉娅强拖着病重的身体完成各种试验的时候,心中总会油然生出一种羞愧的心情。
这个少女在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力和智慧与死神交战,而我们却一点忙都帮不上。每当这时,弗莱德总是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他实在不忍心看米莉娅如此摧残自己的身体,但却又不可能听任病魔就此带走恋人的生命。他的心情就如一团阴影,在两重痛苦之间游移徘徊,唯一能做的就是抱怨自己的无能,在米莉娅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无能为力。
看到弗莱德这个样子,米莉娅总是劝慰他说:“不要紧的,毕竟我也很怕死,这也算是在救我自己的命啊。你们曾经经历过无数次的战争,我都没能帮上你们什么忙。现在,这是我的战争,只要你们在这里,看着我,就是对我莫大的帮助了。”
城如她所说,我们经历过多次的战争,但从没有一次我们是自愿地将自己放在必死的位置上,为了拯救无关的人的生命去以身犯险。我们是杀人的战士,不是救人的医者。和我们的战争相比,米莉娅的战争是多么的善良高贵,又是多么的惊心动魄啊!
唯一让弗莱德感到安慰的是,他也染上了这种可怕的疫病。在第二天的上午,他的胳膊上出现了黑色斑点,同时伴有低热症状的出现。他得了这种病,却感到很高兴,因为这让他觉得与米莉娅靠得更近了。尽管由于身体素质和传播媒介的差异,他的病情程度与米莉娅不能同日而语,但着却给他的心里带来一丝莫名的安慰。
很奇怪,我甚至趁他们不注意,喝他们喝过的水、吃他们吃过的饭食,但我始终没有出现相同的症状。大概,我就是米莉娅所说的那种少数具有“免疫力”的人吧。这种东西的存在真是毫无道理,像他们这样高尚人对这种疾病没有任何抵御的能力,而像我这样平庸的小人物却不必害怕它。如果命运之神真的是存在的,那么他一定是个恶作剧的家伙,所以他才会给人们安排这种无法揣度的命运。
终于,我们的——主要是米莉娅的——辛劳有了结果,在第三天的深夜,一瓶湛蓝色的药水带着最后的希望出现在我们面前。按照米莉娅的说法,这种药水主要针对人的呼吸道起作用,而不是像此前的那些针对消化系统和血液循环系统之类的药物。尽管我并不是十分了解她所说的话,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药有效,这就够了。
在我们的企求和期盼下,米莉娅服下了这瓶药,然后由我搀扶她上床休息。这整个过程弗莱德都不在场,他始终跪在门外,不住地向至高神达瑞摩斯祷告。他执拗地认为,让我们身陷险境是由他的判断错误造成的,这说明他的运气不好。如果在米莉娅服药的时候他在场,即便是好药也有可能失去效用。在这之前,我的朋友从不相信这些可笑的事情,但此时他虔诚地按照他的想法去做了。尽管明知道这很荒唐,但我并不觉得好笑。
米莉娅一睡下,我就走出帐篷。几个土著战士怕我们逃跑,不允许我们远离这里。我就斜靠在帐篷的支柱上,看着不远处忙碌的土著居民们。他们正在用干木柴堆一个高台,台子上插着四根立柱。守门的土著战士们告诉我们,这是给我们和依芙利娜准备的祭台。为什么不在木柴上浇上油呢?这可以保证柴燃烧得更迅速,让我们在受刑时少受些烟熏的苦楚。或许,他们并不知道油这种东西的存在吧。咦,我为什么会想这些,这似乎并不是个合适的想法吧。
我昂起头,望向天空。今天晚上天气晴朗,月亮很明亮,星星却十分稀少。我并不知道在那苍穹之上到底隐藏着一个怎么样的世界,或许我们的世界中广为人知的神祉们就住在那里,达瑞摩斯的隔壁住着战神维斯塔,财神席勒姆多亚每天都会坐着包金的马车从他们的门前经过,炫耀着自己的富有。在财神金碧辉煌的居所旁边搭着一个简陋的帐篷,帐篷里住着一个叫伦布理的家伙。他在那里默默地生活着,以至于大多数神祉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一刹那,我被我的想法逗得有些发笑,但很快就平息了下来。一种更沉重的心情让我无法笑得出来。生平第一次,我虔诚地向财神祷告,作为他并不忠诚但也不叛逆的普通信徒之一,我真诚地企求他想想办法,用他的财富贿赂至高神达瑞摩斯和死神苔芙丽米兰斯,去挽救米莉娅的生命。需知道,他们挽救的并非是一个人的命,而是上万人甚至数十万人的生命,这笔小小的贿赂,花得值得。
时间在漫无目的的等待中总是流逝得很快,转眼间,天已经亮了。依芙利娜带着许多部落的酋长们向我们走来,她已经除下了象征大祭司权利的颈饰,把它双手捧着,随时做好了移交他人的准备。她看上去有些紧张,但仍然在对我们微笑。这已经是最后的清晨了,我们的生死,依芙利娜的生死,上万病人和数十万土著居民的生死,在片刻之后就将揭晓。
看见他们到来,弗莱德结束了整晚的祷告,和我一起走进帐篷。床上,米莉娅静静地躺着,面色苍白,胸口没有起伏的迹象,看不出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不知道在这时候心里还会如此平静,这时候我甚至觉得米莉娅如果死了也未必是件坏事,起码她解脱了痛苦,也躲过了烈火的煎熬。在短短几天经过了这么多事情,我觉得自己仿佛不再把生死放在心上,反而可以更轻松地去思考一些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的事情了。
比如说,财神的那笔贿赂到底值多少钱。
弗莱德缓步走近米莉娅,他将手覆在爱人的脸上,忽然全身一震,不知道是因为悲痛还是激动,全身战抖起来。他轻柔地抚摸着米莉娅苍白的脸,流着压抑不住的泪水在她耳边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带着他所有的温情呼唤着。过了一会,米莉娅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那些酋长们的脸色很难看,其中有几个平时对我们比较友善的,此时都露出失望的神情。艾克丁不忍地看着依芙利娜,双手颤抖着要从她手中取过那神圣的饰物。我和小姑娘对看了一眼,她的眼神有些灰蒙蒙的,但看不出一丝后悔的神色。
“拉我起来,好么?”就在我要像个勇士那样坦然走出帐篷时,床上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我惊喜地回过头,看见米莉娅正疲惫地眨着她的双眼。她是那么苍白消瘦,但那双眼睛就像琉璃一样清丽动人,不住闪烁着生命的光泽。
刹那间,一道狂喜的血液涌上我的心头,让我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呼喊起来。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的喜悦才好,箭一般扑到米莉娅床前,抓住她的右手。她的右手柔软而温,因为瘦弱的缘故,我能够从她的肌肤下轻松感知她脉搏跳动的节奏。我一把搂住弗莱德,和他紧紧相拥在一起。从他身体的战栗中我可以感受到我亲密友人的喜悦和幸福。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言语,只是用力拍打着我肩膀和后背,仿佛倘若不如此,他的胸膛就会因为过度的幸福而炸裂开来似的。
刚醒过来,米莉娅就立刻记起了自己的责任。她没有理会面前这两个男人失态的举动,轻轻地举起左手,向站在帐篷门口的小姑娘友好地摇动着:
“依芙利娜,你的族人有救了。”
第一百零八章 团聚,狂欢夜
木鼓敲打起激昂的节奏,奔放的篝火也随之起舞,晚风卷起燃着的木炭,飞扬出一道闪亮的烟尘。在这个欢庆的夜晚,这一片广大的丛林之中几乎在一个角落都能够听到欢笑的声音。人们不分年龄、不分性别、不分种族地热情拥抱在一起,用不能完全沟通的语言、夸张的肢体动作和可爱的笑容表达着友好的感情。
这是一次庆祝“兄弟相逢”、“朋友团聚”的大聚会,这个理由对于我们来说或许可笑,但对于圣狐高地的土著居民来说却是件无比神圣和重大的事情。事实证明,他们从远方而来的骨肉血亲们——也就是我们——平息了伦布理神的愤怒,挽救了他们整个种族。这种喜悦和感激的心情无论用多么热烈的方式表达出来,都会显得苍白单薄。
有些部族由于距离遥远或是其他的原因,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不知道他们那里的疫情散播得怎么样。米莉娅将药物调配的方法教给各个部族的人们,委托他们去将药方送到未曾到来的部落手中。经过统计我们才知道,这个以神为号统称“伦布理”族的种族一共有大大小小将近一百个部族,总人口可能超过了二十万(这一点很模糊,因为他们对于超过“万”的计量单位一概用“多得数不清”来代替),是圣狐高地上数量最多、也是最有力的一个种族。除了他们,还有些诸如“葛林”、“查琴克”、“罗里格”等等比较小的人类种族,他们居住得比较遥远,相互之间只是偶尔会有些联系。在这里真正数量巨大的,应该是生活在森林深处的精灵族人们。但这一点很难确定,因为很少有人能够进入到精灵所属的月溪森林深处去验证这一点。
这是我们在遥远的异乡第一次感受到亲切的温暖,好客的主人们几乎将我们全军拖到了他们的营地中,他们实在太热情了,以至于让人不知道应该如何拒绝。出于安全考虑,弗莱德仍旧留下了一千士兵驻扎在营地东南角的道路上把守道路,让人惊讶的是,红焰主动留了下来。这个豪爽的精灵一向最喜欢那些热闹的场面,而他自己也往往是这些场面中最受人瞩目的一个。可是这一次他居然选择远离这个千载难逢的超大聚会,和一千运气不佳的士兵们一起度过这个冷清的夜晚,甚至连凯尔茜都不去陪伴,这让我们都很奇怪。可不管怎么说,这让我有些欣慰。原本我很担心罗尔会选择留下来组织防卫,一想起依芙利娜那娇美红艳的双颊,我就觉得我最好把罗尔一起带过去。
将近两万士兵瞬间就被超过十几万的土著居民淹没了。那些淳朴的居民们不可能都那么幸运,有机会和他们的救命恩人米莉娅说上几句话。他们把他们所有的感激之情撒向了这些勇敢的士兵们,有时甚至出现了几家人争夺一个士兵到自己家作客、结果撕打起来的场面。那些可怜的年轻人即便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丝毫动摇过,可看到十几个土著居民男男女女先争抢着把自己撂倒在地,接着用力撕扯自己的衣服裤子,然后当着自己的面大打出手,最后胜利者满脸是血地把自己强拖回家,他们还是吓坏了。这一晚之后,许多士兵在私下里都对我说:
“这里居民的待客习俗真是奇怪,邀请客人之前居然还要比武?”
当然,这些小小的骚乱不足以改变整个夜晚的欢乐气氛,在各个部族酋长的安排下,人们团坐在几个大篝火的周围,组成了几个热闹的庆祝场地。而我们则自然地在依芙利娜和艾克丁的陪同下坐在了最大的一个篝火前面。
几个土著妇女把一种陶土烧制的陶碗放在我们面前,然后有人在里面倒上了醇美的酒浆。我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拿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忽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冽感觉直接刺透了我的喉咙,就像是清晨纯净的空气般浸润着我的呼吸。我从未喝过这种饮料,它和这世上所有已知的酒都完全不同。这显然是一种水果酿造的酒,但我从未在圣狐高地之外的地方品尝过这种美味的水果。
“这种酒不能喝得太急。”依芙利娜悄悄对我说,“就算是最强壮的人也不能多喝。艾克丁叔叔年轻时曾经因为逞能一口气喝了四十几碗,结果一觉睡了整整四天,据说,许多人都以为他当时已经死了,如果不是他醒来得及时,人们可能已经把他火葬了呢。”
出于对酒的了解,我并不怀疑她的话,但我并不认为这种东西真的能把我怎么样。
“这酒是什么水果制作的?”这才是我感兴趣的问题。
“这是一种叫做蛇眠果的水果酿造的。那是种奇怪的水果,如果你直接吃它,哪怕只吃一两个,也会立刻睡着,很长时间都醒不过来,就算醒了也会在很长时间里觉得手脚酸软用不上力气。可是把它酿成酒之后,多喝一点反而没有大问题。因为吃了这种果子的人很会像冬天的蛇一样长睡不醒,所以才取了这样的名字。”
听了她的介绍,一直沉默不语的米莉娅立刻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这几天的病症的确极大的损害了她的健康,她现在看上去依旧十分虚弱,只是精神状态非常好。我几乎有些怀疑她的精神好得有些过分,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对制酒的原料表现出那么大的兴趣。
“你说的这种果子,哪里能找到?”米莉娅问。
“这里许多地方都有啊,而且很多,你经常能见到的。比如说……”
我并没有太大兴趣去听两位女士的交谈,更主要的是,这时候,在场地中央已经有人自发地发起了一场摔交比赛,这自然比水果的产地更能吸引一个男人的注意力。现在正站在场地中央的胜利者,是一个光头的土著男子。他身上的肌肉就像是由模具铸造出来的一样,每一块都结实得像石头一样。他刚刚轻松地战胜了一个其他部落的勇士,现在正双手指天,大声向周围的人搦战。
“我来了!”这时候,一个上身赤裸,下身穿着重装步兵军裤的士兵站了出来。他看上去三十上下的年纪,看上去虽然不如他要挑战的对手强壮,但赤裸的胸口和后背上都布满了伤痕,另有一番男子汉的气概。
“朗斯,如果你给重装步兵团抹黑,就不要再当中队长了,回去干你的小队长去。”在他身后,达克拉非但没有阻止的意思,反而大声为自己的部下加油鼓气。摔交,这本也是粗野奔放的士兵们最喜欢的消遣活动之一。而健硕的大块头达克拉正是这项强壮者的游戏最积极的拥护者。
看见上场的是个外族战士,原先的胜利者有些意外,而后变得格外欣喜。他粗犷地大叫着:“太好了,异族兄弟,看看,多强。”大步走上前来。片刻之后,两条壮汉搂抱在了一起。他们相互间猛烈地撞击,就像是两座山在碰撞,迸发出吓人的声响。竭尽全力的两个人都圆睁着双目,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对方撂倒。尽管圣狐高地气候温暖湿润,但冬末春初的夜晚仍有几分寒气,即便是已经习惯赤裸上身的主人们有的也在身上披上了一层兽皮或者是毛毯。可正在搏斗中的两个壮汉肯定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寒冷,因为他们都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大颗的汗珠从他们的身体上滑落,把他们脚下的泥土都染成了深褐色。
猛然间,那个土著大汉腰间一发力,似乎是想把朗斯举起来。朗斯奋力把身体向后仰,不想让对手得逞。没想到,他的对手远比看上去要狡猾得多,忽然反过来向前一推,用力把朗斯压倒在地上。
人群沸腾了。看到自己的勇士胜过了异族的战士,无论我们的感情多么亲密,那些土著居民都不会掩盖自己的骄傲。而我们的士兵们则有些灰头土脸,为自己同僚的失手感到面上无光。
胜利者把朗斯拉起,用他并不太标准的通用语大声说:“异族兄弟,强壮,很强壮!”朗斯虽然输了,但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愉快。他喘着粗气拍着那土著战士的肩膀,毫不扭捏地大声承认,“你,厉害,比我强!”看到这两个异族的勇士如此友好,场地间的气氛更热烈了。正如我所猜测的,无论是对于骠悍的土著居民还是对于勇敢的士兵,这种剧烈的搏斗比赛都不会伤害彼此的感情,只能让彼此间相互更加了解,也更加敬重。
“让我来试试,看看我们的兄弟到底有多强壮!”朗斯刚走下场,好胜的达克拉就站了起来。他三把两把脱掉上衣,一边用力拍打胸膛,一边大喊着走上前去。我们的战士们立刻欢呼起来,一时间,类似“达克拉中校最强”、“达克拉中校必胜”这样的口号从会场的各个角落传来,一些快嘴的士兵已经开始给土著居民描述达克拉在战场上和摔交场上的英姿了,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曾在达克拉手中吃过苦头。
达克拉的左腿略跛,那是他在达沃城下的旧伤造成的。这一点小小的缺陷不但没有让他吃亏,而且几乎让他沾了点小便宜。他的行动让对手很不习惯,异于常人的重心移动屡次帮助他从对手的强攻下挣脱出来。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两条巨汉用自己坚硬的肢体为“强壮”这个词汇做着最好的诠释。那异族的勇者抱住达克拉的左腿,屡次尝试着把他顶翻在地,而达克拉则牢牢抱住了他的腰,无论对手怎样用力都岿然不动。同样的,当达克拉试图发力掀翻他的对手时,那强健的大汉也总是有办法挣脱困境。两个人就这样紧密纠缠在一起,不仅是凭着自己的肌体,也是依靠着自己坚定的信念和不屈的斗志搏斗着。达克拉的对手必是个了不起的异族勇士,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人在和壮汉达克拉摔交时能够坚持这么长的时间。
经过很长时间没有结果但颇费力气的对峙,土著战士终于开始脚步踉跄起来。达克拉从右侧紧搂住他的腰,用力地左右摆动,让他的双腿来回不住运动着,希望能够在对手运动的过程中找到破绽,让他失去重心。终于,他等到了一个好机会,那土著男人在移动的过程中右腿的脚踝在左脚上轻轻绊了一下,上身一个趔趄。达克拉不会放过这个难得战机,他重重地踏出右腿,垫在对手的左侧,然后全身向左猛一用力,终于,那个强壮的武者无奈地倒在了地上。
“你很强,几乎比我还要强!要不是前面摔过几场,我没那么快赢你。”获得胜利之后,达克拉友好地伸出手去,把自己的手下败将拉起来。
“了不起!好汉!强壮!强壮!”土著勇士顾不得擦去脸上的灰尘,由衷敬佩地对达克拉说道。
“强壮,强壮!好汉,好汉!”达克拉哈哈大笑,用同样的话语回敬自己可敬的敌手。
一旦走进摔交场,达克拉不尽兴就不会轻易地离开。不久之后,他完美地证明了自己成为重装步兵统领的资格。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达克拉都比他的对手们要强一些,但更重要的是,从格斗经验上来说,久经战阵的达克拉远比他的对手们丰富得多。我猜他第一个战胜的对手已经是这个种族中摔交的佼佼者了,在那之后,达克拉又接连战胜了六、七个高大的对手,但这都没花费他太大的工夫。虽然已经大汗淋漓,他看上去并不疲惫,呼吸也一直非常平顺,倒像是刚刚活动开了手脚。一开始,主人们还在为他们自己的勇士欢呼鼓舞。可到了后来,达克拉的杰出表现彻底征服了他们,让他们转而为自己喝彩起来。最后一场比斗,达克拉甚至一只手抓住对手的裤带、一只手抓住脖颈,把他高举过头,绕着篝火走了一圈,然后把他轻轻地放在地上。火焰在他背后燃烧,阴影模糊了他的脸,却让他的轮廓看上去格外高大明亮。他这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具不可战胜的天神,骄傲却又理所当然地将胜利紧握在自己的手中。
达克拉的强壮为他赢来了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这声音直到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都没有停歇。尚武的主人们纷纷端起酒碗来到强壮的战士面前,满怀敬意地向客人献上诚挚的祝福。一些被打败的勇士们甚至凑过去抚摸达克拉壮实的双臂,似乎是在惊叹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能够蕴藏着如此惊人的力量。
遗憾的是,这个最强壮者的酒量并不像他的肌肉那么强,没过多久,他就满脸红紫,舌头打卷,身体好象被飓风吹过一样摇晃不止。就算是这样,我憨厚耿直的朋友也没有拒绝任何一个友善的敬意,他不断拍打着眼前的人的肩膀,用走了音的腔调大声说着“强壮,强壮;好汉,好汉;干杯,干杯……”我怀疑他是否看得清楚站在眼前的人,因为当几个年轻貌美的少女羞怯地向他敬酒时,他也是这样拍拍对方的肩膀,说两句“好汉”,然后一饮而尽的。这让那些十分仰慕他豪迈的英雄气概的少女们无比尴尬,天知道他是怎么才能把这些腰肢纤细、唇红齿白的异族年轻女性和“好汉”这个词汇联系起来的。
终于,随着众人的哄闹,达克拉终于轰然倒地,烂醉成了一团软肉,再不复刚才的豪勇。就算醉倒在地上,他还不忘“强壮”“好汉”地乱叫,惹得我们友好的主人一阵善意的微笑。米莉娅担心他喝得太多会有损健康,专门上前查看了一下。见他没有什么问题,就找来两个士兵把他拖到一个空帐篷中休息。
我看了看周围,弗莱德正被一群德高望重的长者围在中间亲切地交谈,其中就有刚刚恢复健康、仍然有些虚弱的大祭司。他们的表情时而严肃,时而轻松,却和这里热烈的气氛没有太大的关系。普瓦洛和埃里奥特周围坐着一群孩子,他们的小法术吸引得孩子们目不转睛,听了红焰的介绍之后,我注意到这里的人们对精灵族的态度并不是十分友好,有些母亲不太放心自己的孩子坐在黑暗精灵的旁边,站在不远处时时向那里观望着。但埃里奥特与普通精灵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而且,谁又会对一个如此温柔美丽的陌生女性心生恶意呢?
凯尔茜正在和一群年轻人跳特别的民族舞蹈,没有红焰的陪伴,红发女海盗也绝不会觉得寂寞。而罗迪克则始终保持着节制、严谨的态度,他表现出来的风范让主人们越发地尊敬他,尤其是在他们从士兵们口中听到罗迪克的英勇事迹之后,他几乎受到了许多年轻人的崇拜。
至于罗尔,他是我们中的特例。在场的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个勇敢无畏的战士,是无数优秀勇士中最出色的那一群,他几乎就是勇气和胜利的代名词。可是,没有很多人愿意接近他。除了几个神经特别粗大的汉子和一些孩子,他的周围几乎没有出现过更多的面孔。当大家都在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围坐在一团时,他的周围几乎空出了一个圆圈,在他身边三步之内,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他在两军对峙时表现出的冷血态度大概真的吓住了我们的主人们,人们并非不想上前表达自己的敬意,但却不知应该怎么做才好。不少曾经亲眼目睹罗尔划开自己的动脉让米莉娅治疗的景象的人正在对自己的朋友讲述当时的场景,他们的表情看上去既尊敬又畏惧,带着难以形容的复杂情感。有些人听了讲述之后惊叹着不愿相信,但当他们仔细看看罗尔空洞的眼神和冷漠的表情之后,他们失去了验证这一切的勇气。
还不止于此,现场每一个曾经在战场上赢得光荣战绩的勇士们都曾接受到比斗的邀请,就连凯尔茜和埃里奥特也不例外。唯有罗尔,没有一个人向他提出过挑战,那些在场地中央耀武扬威的胜利者们每当将目光投向罗尔所坐的角落中时,总会下意识地移开,转向那些人更多、更热闹的地方。罗尔曾显露出的战斗方式让我们的主人们心中惶惑,没有人愿意去面对一个随时准备放弃自己生命的疯狂对手,即便是在一场友好的比赛中。
让我欣慰的是,罗尔的寂寞并没有维持太久。在众人刻意忽略这个阴暗的角落时,一个轻灵的身型跳跃着靠近罗尔,将一只酒罐轻轻放在他面前。那不会是别人,只能是我们热情的主人中最可爱的那一个,大祭司的孙女,年轻美丽的依芙利娜。她现在已经不佩带那个象征着神权和威仪的颈饰了,细长的脖子露出棕红色的肌肤,整个人也显得活泼生动起来。尽管面对罗尔时她看上去依旧显得有些紧张和畏惧,但她努力挤出一副笑脸,坐在罗尔的旁边,不时指着场地各处的人说着些什么,可能是在向罗尔介绍她的朋友。罗尔偶然开口说句什么,她就会喜笑颜开,滔滔不绝地说很长时间。罗尔已经知道依芙利娜曾经为我们做过些什么,他看依芙利娜的眼神中含着感激和亲切。但我看得出,他不太懂得怎么表达这种感情。我不了解他对依芙利娜的感觉如何,但起码现在看起来并不糟糕。
这是一个愉快的夜晚,英雄们受到了他们应得的礼遇。我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忽视——你不能指望那些士兵告诉亲切的主人们:“那是我们的后勤官,他很了不起,因为他可以扣我们的津贴。”——但这没什么好抱怨的。比起我那些优秀的朋友们,我确实是个平凡无奇的人。对于这些崇尚英雄和勇士的土著居民来说,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军人罢了。出于礼貌,他们同我交谈,向我敬酒。我还应该有什么不满足的么?
正当我以为今晚的高潮已经过去,我们可以在喧闹中平静地等待天亮时,忽然,从场地中央传出一声高喊。这喊声听起来是那么亲切,又是如此的让人热血沸腾。这句话响起之后,场地内忽然安静下来,忽然,全场疯狂了,所有的男人们都大声呼叫起来,他们中有不少人争先恐后地涌入场中,生怕落到了别人的后面。有几个士兵也跑了过来,参加这个没有一个男人会讨厌的比赛。
罗迪克停止了应酬看向我,罗尔也暂时不去理睬依芙利娜,用他许久未见的热情的目光注视着我,就连弗莱德也停止了交谈,望向我坐着的地方。他们大声呼叫着我的名字,指向场地中央。这时候的他们看上去就像是群孩子,一点也没有一个将领、一个国王的样子。
“让他们见识见识你的厉害!”弗莱德挥舞着双拳大喊,他这副激动的表情和刚才成熟稳重的态度大不相同,把大祭司吓了一条。
我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就大声答应了一声,然后站起身,坚定又快活地大步迈向场地中央,那个今晚已经又无数了不起的勇士撒下汗水、接受敬意的地方。一边走,我一边向朋友们作出鼓舞人心的手势,我相信不需要多久,我就可以站在那里,接受今晚最狂热的祝福。唯有这种祝福是让我喜悦欢娱的,也唯有这种祝福能够让我受之无愧。
那句喊声是:“谁敢来和我比比酒量。”
第一百零九章 我喜欢这地方
场地中央聚集已经聚集起两三百个肤色各异、身体强壮、笑容可掬的男人们,无论他们是什么种族、什么官阶,此时他们看上去都没有什么不同。他们豪爽地和片刻之前还是陌生人的对手们大声打着招呼,祝对方好运。爱喝酒、对自己的酒量有些信心的男人们总是可爱的,因为他们通常不会遮饰自己的感情,都是些性格爽朗、容易相处的好人。和他们站在一起时,你会觉得这世界单纯得可爱,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端起酒杯,不需要说多余的话,你就能发现这世上最好的男人们。
“基德中校,你也来参加这样的比赛啊。”一个身材高挑的士兵热情地招呼我。我并不认识他,但这并不防碍我和他亲切地交谈。
“怎么,觉得我不能喝酒?”我略显骄傲地反问。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眼睛中露出略显轻视的表情。确实,和周围那些膀大腰圆的酒徒们相比,我确实瘦弱得有些可怜。但酒量这种东西并不是和身材成正比的,正躺在不知哪个角落里的达克拉就是最好的证据。
“不要瞧不起我,士兵。喝酒是不能看身材的。”我拍拍他的肩膀。
“我才不信你能赢过我。我的酒量在整个枪兵大队也是数一数二的。”他在言辞间并没有对我表现出多大的敬意,这也是我所希望的。在整个军队中,我或许是朋友们之中最随和最喜欢和士兵们玩闹的人了。我这样做并不是有出于什么高尚的目的或者特别的用意,我只是深知自己的能力。我之所以会是他们的长官,仅仅是因为我比其他人多出了少许的运气。我远比不上我的朋友们那么出色,甚至就连许多普通的士兵在各方面也比我强上不少。如果一切正常的话,原本我应该是他们中最平庸的一员,根本没有资格在士兵们面前摆出一副长官的样子来。而且,如果我那样做了,生活会少了很多乐趣的,比如说,像现在这样放肆的与最普通的士兵坐在一起开怀畅饮。
“要不要打赌?赌一个月的津贴。”我狡猾地笑着问他。
“好,一言为定!”他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这么快就同意了,也不仔细考虑一下?”我装做吃惊的样子,摆出一副胆怯的面孔说道。这时候我的感觉就像是在诱拐无知的少年。
“反正我又不吃亏,长官。你的津贴比我高好多……”
看起来,用这种特殊的蛇眠果酿造的饮料是这里非常流行的东西,看到一场如此盛大的比赛即将开始,许多人跑到自己的帐篷中取出几个酒坛出来,放在我们的面前。我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如果他们并没有拿光储藏所有的酒,那么几乎每一个帐篷中都起码有三、四只酒坛,这样的藏酒量是相当惊人的。这里的土著居民私有的观念似乎并不是很强烈,人们乐于同别人一起分享自己的东西——当然,据我观察,老婆应该是除外的。一些历史书上说,这是这些土著居民落后愚昧的一面,我却认为,如果每个人都是那么落后愚昧的话,这世界没准会变得更好。
起码我们不会在争权夺利的战争中失去亲爱的朋友和亲人。
随着大祭祀挥舞起手杖,这场男子汉的比赛正式开始了。每个人面前都堆起了起码四、五个酒坛,有专门的人为他们倒酒计数。我无意一开始就全力以赴,只是以平稳的速度满满把那美味的浆液化开在口腔中,并且还有时间感受一下它不同寻常的回味。如果仔细感受,你会发现这种酒不仅会给你的口腔带来普通酒水无法替代的爽利口感,更主要的是,当你喝酒时,你会觉得酒液滚过的口腔嫩肉一阵麻痹。那种前所未有的清冽感觉事实上是麻痹的口腔受到清凉的液体冲击后带来的触觉。我猜,这就是这种酒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你看,在那帮贪杯的家伙们正试图用速度压倒对手的时候,我还可以细细品尝酒的特性,并且我喝酒的速度一点也不比他们慢。这就是一个在酒缸里泡大的品酒大师和普通酒鬼的区别,我觉得胜负已经非常明显了。
在我喝到第十二碗的时候,第一个失败者已经倒下了。他的面色只是略显红润,一点也不像我们通常见到的醉酒者满面通红、口喷酒气的恶劣模样。除了满口胡话和身体瘫软之外,他看上去一切如常,就像是个正在说梦话的睡着了的人一样。当然,我并不知道如何把他从睡梦中叫醒。
一旦出现了第一个失败者,第二个、第三个也就相继出现了。我觉得十八碗大概是一个普通壮汉喝这种酒的极限,喝到这时候,第一碗酒的酒性完全发挥了出来,刚才还觉得软绵绵芳醇甘冽的液体从这个时候变得凶残起来,他们把一个又一个强壮的男人按倒在地上,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
那个和我打赌的士兵确实很不错,他还在坚持,而且看起来还能够坚持一会。他的目光刚开始变得迷离起来,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应该还能再喝那么多才对。不过,仅靠这种普通豪士的酒量就想赢我一个月的津贴,这可有些太不现实了。
又过了一会,人们醉倒的速度越来越快了。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同时有十几个人一头栽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景象。他们当然很快就被人抬到一边凉快去了,凑热闹围观的孩子们不失时机地一拥而上,用木炭之类的东西在那些醉酒者的脸上做着有趣的恶作剧。看起来这也差不多是这里的一个特殊传统,没有人出面阻止这些调皮的孩子。当然,这种有趣的事情,我们的士兵也不会去阻止他们的。
“你要是先倒了,就会变成那个样子哦。”趁着给我倒酒的间隙,我指着刚被人在脸上画上乌龟的一个倒霉蛋对那个和我打赌的士兵说。
“谁会……变成那个样只(子)啊,你之(自)己……柴(才)要当心吧。”他断断续续地回答,舌头好象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我微笑了一下,并没有指出这个有可能刺伤他自尊心的事实。
在第四只酒坛变空的时候,场中只剩下七个人了,作为外来者,只有我和那个快要到达极限了的士兵还能保持坐姿势,剩下的全是擅饮的主人们。有一个人的出现出乎我的意料,他就是巨牛部落受人最尊敬的酋长,我们的老朋友艾克丁。刚才人太多,我没有看见他。现在我发现他虽然眼神开始浑浊,但举碗的手还很稳定。在场地边上时,我听人说起他是整个部族中豪饮第一的勇士,但并没有太把他当回事。但现在我知道,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争夺最后胜利的应该就是我和他两个人了。
那个士兵终于也瘫软地倒下了,他口中流着长长的涎水,嘴里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这时候我听见外围士兵们在高喊我的名字。
“基德中校,坚持住,别让他们看不起我们!”
“中校,你是我的偶像!”
“长官,我们永远支持你!”
“就剩你一个人了,长官,为我们也要坚持住啊……”
……
他们从没像现在这样热情地为我呐喊过,就连发津贴时也没有。这种声音让我的心底隐隐生出一种满足的感觉,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好象我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一样。
没错,起码在这里,在与人斗酒的竞技场上,就让我这平庸的人受人瞩目一次吧。一个男人能被人这样称赞的时候不多,如果这称赞与死亡无关,与杀戮无关,与一切让人忧烦伤心的事情无关,我为什么不能坦然接受这种称赞呢?
这是我喜欢的感觉,我正是因为喜欢这种感觉,才会喜欢去做一个酒保,做一个酒馆老板的。这才是我的天性,但因为战争的缘故,似乎唯有在放肆痛饮的时候,我这快活的天性才会复苏。
终于,倒数第三个竞争者也倒下了,场地中央只剩下了艾克丁和我两个人。他惊异地举起碗,遥遥地向我致意说:
“对不起,年轻人。我从没想到你是个如此伟大的勇士。我为之前对你的轻视致歉!原本我打算在比完酒之后再这样做的,但是看起来,我怕自己没这个机会了。”
“我只是个贪杯的酒鬼,而您才是真正勇敢的武士。向您致敬,先生,祝您和您的族人永远安康。”我诚实地表达着我心中的念头。很奇怪,许多人都莫名其妙地把好酒量和勇敢联系起来,仿佛擅饮的人必会是勇敢的。对于我来说,这可是个不堪一驳的荒谬结论。
艾克丁喝完这一杯之后摇晃站起身来对我说:“看来我必须放弃这一次争取胜利的机会了,年轻的勇士。我可不想被人拎着两只脚拖下去,这对于一个酋长来说太丢人了。你是当之无愧的胜利者,伦布理神一定因为什么理由而眷顾着你。你今晚的表现已经超出了我们对于英雄的理解,我们的部族永远欢迎你,你是最受我们欢迎的兄弟,我们最亲爱的朋友!我们再也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你们的诚意,我建议,让这些从遥远的德兰麦亚土地上来到这里的人们不仅成为我们的兄弟手足,而是我们这片土地的一员。他们就是我们,我们不分彼此!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牲畜、物产,我们都将与他们分享……”
场地四周传来无比热烈的欢呼声,在这个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艾克丁的建议。大祭司在族人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用他虚弱嘶哑的嗓音大声宣布:
“远方来的朋友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大家有目共睹,我们曾对他们做过错误的事情,但他们宽宏地谅解了我们。伦布理神对你们的到来感到高兴,亲爱的兄弟们,他并不反对这片土地多一个新的主人。欢迎你们,我要说的并不是欢迎你们远道而来,而是欢迎你们回家。你们到家了,朋友们,你们到家了!”
世事就是这么难以让人预料。罗尔的坚韧没有赢得的,弗莱德的智慧没有赢得的,达克拉的强壮没有赢得的,甚至就连米莉娅的牺牲都没有赢得的,居然被我用这种拙劣的方式赢得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为我们的军队赢得的不仅仅是盟友的认可,而是成为了这片土地的主人之一。从这一刻起,我们就不能再算是一支流浪的军队了,我们有了自己能够掌握的土地,一块虽然贫瘠、但却向我们敞开胸怀的土地。
驽钝的士兵们还没有意识到艾克丁的这些话意味着什么,但弗莱德已经意识到了。他向我做了个欣喜的手势,然后站起身大声回应着艾克丁和大祭司的友好表态:
“感谢您,尊敬的长者,同样感谢您,友好的艾克丁先生。你们的话让我感到由衷的喜悦,你们给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提供了温暖的家园,我们将永远牢记你们的恩情。我建议,让我们共敬伟大的伦布理神,愿他永远庇佑我们的家园,愿他赐福我们的情谊,让它地久天长、永世长存!”
弗莱德的话说得大方又得体,抓住了最好的时机,相当于有技巧地接受了我们身为主人的身份。我们知道,这个天降的喜讯对我们太重要了,我们没想到自己那么快就得到了一片自己的根据地,这样结束了漫无目的的游荡生活。弗莱德的话在场地内掀起了一阵友好的浪潮,数不清的土著居民和我们的士兵们抱作一团,用他们能够表现出的最热烈的方式相互表达着内心的情感。
我觉得这时候应该做些什么去配合弗莱德的言语,于是顺手抄起一只盛满了酒的瓦罐,将它高高举过头顶,大声说道:“亲爱的朋友们,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方式向了不起的伦布理神表达我的敬意,但我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回报你们的恩情。这是个如此美好的夜晚,让我们尽情欢乐,一醉方休吧!”
说完这些话,我昂头将罐子中的酒一口气倒入自己口中。奔流的酒浆带着甜蜜的幸福味道涌入我的喉管,而后似乎伴随着我的血液游走在我的四肢百脉之间,让我觉得惬意温暖。
无论什么时候,用酒去表达一个男人的感情总是不会错的。热情的主人们开始变得疯狂。他们大概从没见过像我这样豪爽的饮酒方式,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只能用尖叫声回报我的热情。现场的气氛达到了顶点,人们欢呼着、雀跃着,随手把身边的人拉起来,用土著居民古朴简单却热情的舞蹈表达他们的情感。现在,已经没有一个人还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就连冷面的罗尔也被依芙利娜强拖入人群中,和大家手拉手围成一个圆,绕着篝火翩翩起舞。大家欢呼的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我相信如果天有个盖子的话,现在也一定被激动的人群顶翻了。
无数兴奋的土著居民冲如场内来牵我的手,我只看见各式各样的手在我的面前晃动,却不知道该去抓哪一只才好。在混乱中,两只手用力扯住我的衣角,拖着我挤出层层人堆,向边上比较安静的地方走去。我并没有挣扎反抗,甚至有些庆幸有人在这么混乱的场面中把我从人堆里救了出来。当来到一个安静无人的角落中时,我才看清把我带到这里的人是谁。
那是依芙利娜和罗尔。罗尔现在看上去正常得有些不正常,我知道这样说很怪异,但事实确实如此。他虽然依旧沉默寡言冷冰冰的不说话,但已经不再是那副满脸死气的吓人模样。此时的罗尔看上去就好象新兵时期的样子,他现在的沉默是由于内向的性格造成的。虽然面无表情,但他的面色红润,眼神里也带着让人能够接近的神采。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变化如此巨大,不知道是这现场美好友善的热烈气氛还是温柔可爱的依芙利娜让我的朋友改变了那么多。
“基德先生,我知道您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但我没想到您这么了不起。您一定是伦布理神最眷顾的勇士。天啊,就连艾克丁叔叔都比不过您……”那个原本无比温柔的小姑娘现在几乎是在用嚷的。她的眼睛里冒着不同寻常的惊异神采,用她所能够表现出的最尊敬目光望着我。
“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无论我做了什么,得到这样的赞誉是不是都有些太过分了?
“这些……是我的朋友们送给您的礼物,希望您能……能喜欢。”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依芙利娜有些羞怯。她低下头,从身后拿出一个不小的布包裹,里面都是些兽骨饰品和精致的草编之类的东西,看上去有很不少。
我心中不安地接过这些礼物,左右看看,在确定没有什么人会听见我的问话之后,我小声地对依芙利娜问出了这几天来一直隐藏在我心中的疑惑:
“依芙利娜,我问你,伦布理神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神祉?”
依芙利娜讶异地望着,不知是在惊讶我对神明的无知还是假装信仰神祉的无耻。她想了想,然后对我说:
“伦布理神是掌管森林万物生长和繁殖的神,是植物的监护人,生命延续的保护者,死亡女神的兄弟。他是慈祥的父亲,也是严厉的导师。我们不仅尊敬他,而且喜爱他,因为他不仅赐予我们食物,更将酿造美酒的技能传授给他的孩子们,让我们能够享受生活的乐趣。”
酒神?!
原来如此。
我开始明白自己受到前所未有的尊崇地位的原因了。
我喜欢这个地方。
第一百一十章 文明的撞击
我从没像现在这样为一块土地而欣喜欲狂。
仅仅是一块土地而已,和我们曾经无数次见到的土地没有任何不同。平整厚实的泥土上长满了已经开始泛出嫩绿色的草苗,几棵高耸的针叶乔木零落地分布在土地的各个角落中。一条名叫“银星”的河流将这块土地从中间一分为二,它在我们面前弯过一道精致的弧线,优雅地扬向远方,犹如一链银河坠落在这里。
从现在开始,这片足有四、五个辰光城大小的小形平原就完全属于我们了。我们慷慨的土著朋友们将这片最广阔也是最肥沃的土地让给了我们。
“我们从没有过上万人的部族,亲爱的兄弟们,这片土地对于我们中的任何部落来说都太大了一些。我希望你们能够住在这里,没有人会拒绝与神最眷顾的战士们为邻。”依芙利娜的祖父、大祭司俄达奥尼满怀感激之情地对我们说。请原谅我,我必须实话实说,这个地位尊崇的老人并不像人们期待的那么智慧,他对于神的狂热崇敬有时会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因为宗教狂热而产生错误的判断。这几乎是所有德高望重的土著首领的通病,只有艾克丁先生有时会说出不乏理智的客观话语,他应该算是我们的主人中非常少有的一个特例了吧。
“这就是我们的驻地了。”望着士兵们忙碌的身影,我十分雀跃地大声对我身旁的朋友们说。
“你说错了,我的朋友。”弗莱德这时出声反驳我。他的反驳引来我们的一阵侧目。
“这里会成为一个村庄、一个集镇、一座城市,并且终将成为这片大陆上最引人瞩目的城市之一。这一切都将诞生在我们手中。你们知道吗,它会成为一个奇迹,我坚信这一点,它会的!”弗莱德此时说话的声音就像是在梦呓,却带来了让我们格外振奋的力量。随着他的言语,我仿佛真的看见眼前的这片土地由现在的荒凉景象逐渐演变成了建满漂亮房屋、铺设着美丽街道、开满热闹店铺的美丽城市。对于我们来说,这应该还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不是吗?如果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告诉我,这里会变成一座宏伟的都市,我都不免会用我的笑容去回应他过分活跃的想象力。但是,同样的话从弗莱德口中说出来,却让人觉得那么可信,就好象明天就会实现一样。
“明天派人与休恩联系,告诉他我们的位置,一旦寻找到合适隐秘的交通线,我们的补给就可以开始输送了。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他亲自来一下,看看如果我们要作到自给自足还缺些什么。毕竟,我们不能一直依靠外界补给生存在这里。”弗莱德毫不停歇地开始下达命令。他用让人鼓舞的声音大声对我们说:“我们失去了一个国家,朋友们,但我们要重新建设起一个,那就让我们从建设一座城市开始吧!”
尽管我高贵的朋友有着惊人的伟大构想,但事情毕竟还得一件件去做。搭好临时营帐,我们立刻开始着手组织防务。事实上,我们一刻都没有忘记过我们身后还有一支强大的克里特军队在追赶,尽管佩克拉上校做出了一个月时间的保证,尽管作为一群陌生的入侵者,要在茫茫林海之中找到我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战争最让人忧虑的就是它的不确定性,没有人能保证这群恼人的客人们不会在明天一早出现在我们面前。
不少土著居民或是自发、或是在部族首领的带领下过来协助我们,他们帮我们搭建好帐篷,然后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接着,他们发现我们居然在用各种方式将一根根巨大的原木搭建成许多形状奇怪的建筑物。显然他们对这些建筑物的作用一无所知,一个个颇有精神地站在一旁打量着。
“罗尔先生,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依芙利娜低声地发问。仅仅是说这么一句话,小姑娘的脸也红得像是在发烧。在所有人的疫症全部恢复之后,各个部族逐渐散开,开始回到各自居住的区域去了。大祭司所在的部族居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两座高山上——当然,他们的居所并不总是固定的——所以这几天依芙利娜天天泡在我们这里。她对圣狐高地以外的世界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几乎每一件她不明白的事情都要向我们问个清楚才肯罢休。
“……建营地。”罗尔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答案了。
“那……你们用木头搭起来的东西是什么?”
“围墙。”
“那个高高的……高高的,上面有个小平台,后面还有个梯子的,那种东西是……”依芙利娜轻咬着嘴唇,不好意思地问。
“了望塔。”我发现罗尔有一种特殊的本领,那就是无论你问他什么问题,他都可以只用一个词来回答。
“了望……塔,那是干什么用的?”依芙利娜费力地咀嚼着这个第一次听说的词汇。
“警卫。”罗尔依旧面无表情地回答。像他这样解答,估计依芙利娜的疑惑永远也无法解开。我无奈地摇着头走上前,对依芙利娜说。
“了望塔的作用就是在敌人接近之前发现他们,让我们可以更早地做好准备。因为它比周围的地形要高,所以可以看得更远。怎么,你想上去看看吗?”
“我……可以吗?”依芙利娜惊讶地问。
“当然,你是我们的朋友,为什么不可以?”
依芙利娜显然从来没有上到过如此之高的人造建筑上,爬到上面之后,她的面色看上去有些害怕。
“它不会倒吧?”土著少女有些担心地问。
“不会,你看,它很结实。”为了证明我的话,我用力地踏了踏脚下的木头。这动作让依芙利娜吓了一跳,她几乎就要尖叫起来了。
下了瞭望塔,我们又带着漂亮的土著少女走上围墙,在那里,我把我们的成果一样样指给她看:
“这是围墙,当有别人攻击的时候,可以为我们提供保护;那是拒马,当敌人向我们冲击的时候,会帮助我们减缓他们的脚步;那是投石机,能够将大石头投得很远,用来攻击敌人的;那条道路可以让我们的骑兵迅速冲杀出去;这些垛口可以为弓箭手提供保护……”随着我的解说,依芙利娜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边认真地听着我的话,恨不得要把我所说的全部印到脑海中去。
“基德先生……”在我介绍完了之后,小姑娘神情认真地对我说,“你们所建设的东西都很了不起,我从没见过这么精巧的东西,我的族人们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东西可以这样使用。你们的确非常了不起,比我们聪明得多,我很佩服你们,很佩服外面世界的人们……”
依芙利娜的夸赞让我多少感到有些优越感。平心而论,虽然我对我们的土著朋友们充满好感,但在他们面前不可避免地还是有一些骄傲的虚荣心。在我看来,他们的文明确实非常落后,如果换一个时间、换一个情形,需要帮助的一定是他们,而有能力提供帮助的则一定会是我们。
“……但是,先生……”依芙利娜并没有在赞美的时候停住自己的话语,“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些精巧的东西都是这样使用的呢?杀死敌人、防止被敌人杀死,这有什么意义呢?圣狐高地上并没有那么多的敌人啊,有时候我们会和精灵族起一些冲突,有时候是和其他的种族,或者是其他的部落,但我们并不需要时刻防备他们的攻击啊?”
“这些东西让我不习惯,先生,我觉得你们在防备我们,这让我……让我觉得难过。”依芙利娜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可当她说完之后,低下头的却是我和罗尔。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她的话,接近四年的军旅生涯让我确信这些东西的存在都是非常必要的。但我无法反驳依芙利娜的话,她说得非常有道理。或许,或许我们比这些淳朴落后的人们更靠近“文明”,更加“进步”,但那些东西都带给了我们什么啊?它们让我们无法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安稳地睡上一觉,失去了武力的保护,我们觉得时刻都有危险存在。
“对不起,我知道你们是些勇敢的战士,应该时刻把战斗放在心里,也知道那些叫做克里特人的外族人即将入侵这片土地,你们必须做好准备。但是……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反对你们这样做,我只是觉得……觉得……”看到我们的表情黯然,依芙利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试图向我们解释。但她所能控制的词汇却让她感到无法完善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她焦急地摇晃着脑袋,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的感觉准确地告诉我们。
其实,不需要再解释了,她的想法,我们都很清楚。强烈的负疚感撞击着我的心神,让我不敢抬头去看面前那个年轻而善良的土著少女。
“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们,依芙利娜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弗莱德已经站在我们身后。他满脸愧疚地看着我们的土著朋友,沉重地说:“我们将战火带到了这片土地上,或许我们带来的是你们想象不到的灾祸。我向您保证,当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会把所有的围墙都拆除。我们将在这片土地上建起这世上第一座没有城墙的城市,友好真诚地接纳来自各处的人们。但是现在,我们必须这样做。善良的小姐,您没有什么可道歉,该道歉的是我们啊……”
没有城墙的城市,我无法想象它会是什么样子,弗莱德描述的美好景象是如此的让人憧憬,让人忍不住心生向往。或许这样的城市从来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但不知为什么,我无比坚定地相信,在将来,在或许很近又或许久远的将来,所有的城市都将撤去它们的城墙,友好地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
这一天,必将到来。
“古德里安先生……”依芙利娜轻柔的声音再次响起。
“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依芙利娜头更低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得几乎让我们听不清楚,“您说得真好,真的,听起来真好。可是,您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城市……”
……
一天之后,一座非常标准的军营出现在我们面前。考虑到我们将在这里长住,我们没有停止建设的步伐。在弗莱德的命令下,士兵们开始用木材建造房屋。让我高兴的是,有不少士兵曾经是或者曾经作过木匠,对于木屋的建造也并不陌生,这省了我们很多事。又过了两天,第一座木屋出现在军营中,尽管看起来并不很出色,但它有门有窗、有顶有墙,远不是普通的行军帐篷可以比拟的了。这或许是这片落后的土地上第一座木质结构的房屋吧,我想,大概数百年之后,当弗莱德口中的城市真的出现在这里时,这座木屋或许会被当作重要的纪念品保留下来,留做后人凭吊我们的证据。
当木屋建成之后,我特意让罗尔去请依芙利娜来看。一方面,这当然是为了帮助依芙利娜满足她的少女情怀,另一方面,在听了依芙利娜对我们所建造的那些事物的评价之后,我真心希望让她看到外界文明不仅仅会让人相互仇杀,同样会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便利。
果然,依芙利娜看见木屋之后惊异得几乎要跳起来,她在屋子里又踩又摸,恨不得把它的每一块木头都擦个遍。快手的士兵们已经开始把打造好的家具用品放到屋子里了,我们一件件地为她演示这些东西的用法,告诉她,这些东西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改善,对我们的健康有什么样的帮助。依芙利娜的眼睛几乎都不够用了,这些我们应该用粗陋来形容的家具在她看来巧夺天工,简直就是神创的杰作。她欢跃的表情让我们感到欣慰:起码,我们的文明显现在这位亲切的朋友面前的,不仅仅是充满血腥的杀戮气息。
“那……你们怎么搬家呢?”尽管看到这些神气的新鲜器具,但依芙利娜显然无法一下子理解我们的方式,“你们的祭司,我是说,古德里安先生,如果你感觉到你们的神让你们去另外一个地方居住,你们要怎么办呢?比如说,银星河的水泛滥了,或者这里的猎物没有了,你们怎么生活呢?”
“我们的神是仁慈的,并不强迫我们居住在哪里。”能够让米莉娅眼睛发亮执着坚持的只有两个词汇,一个是“病”,另外一个就是“神”了。尽管米莉娅的信仰并不狂热,但宣扬她的信仰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达瑞摩斯神教导我们,让我们坚强。他说,若你要幸福,用你的手去争取;若你要安定,用你的手去争取;若你要富足,用你的手去争取。勤劳的人们必受我庇佑,智慧的人们必受我庇佑。他教会聪明的人如何治理水流,让人们在水流富裕时积蓄,在水流匮乏时取用;他教会我们耕种,让我们有丰足的粮食。这些你都会慢慢理解的,依芙利娜。我们会把这一切做给你看。”
小姑娘仰慕地看着米莉娅,毫无疑问,在她眼中,我和米莉娅是这群朋友中最尊敬的两个。对我的尊敬自然是由于我的癖好和他们所信仰神祉的那个巧合,而对米莉娅的敬意,则完全是因为她高尚的献身精神和虔诚坚定的信念。
“你们的神真伟大,米莉娅姐姐。”她轻声地说。这对于她的种族来说,或许已经是亵渎神灵的话了吧。
“其实,你们的神也很伟大,只是,或许你们没有选择正确的聆听方式。任何神祉都是善良伟大的,他们对人们的教诲并没有很大的不同。他们都教诲人们要勤劳、善良、智慧、勇敢,希望人们得到这世上的一切美德,只是采取的方式不一样而已。之所以我们对神谕的理解会有偏差,那只是因为我们追赶不上他们的智慧,无法理解他们高深的思想,以至于有些人曲解了他们的意思。”米莉娅慈爱地说,她的表情就像是一个母亲在教诲自己的女儿,又像是一个老师在教育自己的学生。
她的话让依芙利娜陷入了沉思。年轻的土著少女或许是生平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所信仰的神明,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证明,这一次交谈对她的影响十分重大。
“米莉娅姐姐,你们真了不起,能够用文字把神的话语记载下来,让更多的人去理解、传诵。我们要是有你们那样的本领就好了。真可惜,我们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要不是经常有外来的商人教我们通行语,我连和你们说话都不行。”
“理解神的心意并不一定需要语言,依芙利娜小姐。”这时候,一直保持沉默的普瓦洛开口了。在我们中,有资格这样严肃地谈论信仰的,除了米莉娅,也就只有他了。
“理解你的信仰,要用你的头脑,还有你的心。让更多的人生活得更好,让人们平安地降生,幸福地生活,安详地死去,这就是神的愿望。当你能理解这一点的时候,你就会为你的信仰作出正确的决定了。”普瓦洛满脸笑容地对依芙利娜说,众神在他的口中,听起来似乎就像他的邻居一样熟悉。
“我明白了!”依芙利娜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一十一章 信仰冲突
这一天,我们照常进行着营地的建设。忙碌中,我们看见为数众多的土著居民向这里涌来。一开始,我们并没有太在意:最近几天总有写年轻的土著居民受到我们的吸引,来这里看我们如何建设营地。直到他们接近了我们才发觉情形不对:大祭司俄达奥尼怒气冲冲地拖着依芙利娜走在前面,巨牛部落的酋长艾克丁带着他不少的族人紧跟在后面。
“我们最亲爱的兄弟,尊敬的大祭司,欢迎您的到来。同样欢迎巨牛部落的兄弟们。”听说了这个消息,弗莱德连忙跑出营地,带领着我们在门口迎接。
“古德里安先生,米莉娅小姐,对于你们的帮助,我们始终心怀感激,尤其是你们救了我的命,这让我感激不尽。我们也已经像接纳亲人一样接纳了你们,把你们当做是我们中的一部分。但是……”大祭司象征性地上前表示了一下礼节,然后就开始大声地说话。这个老者丝毫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愤怒,随着他的言语,他的白胡子一翘一翘地,就像是两团不住跳动的白色怒火。
“……但是,我没有想到,你们居然向我的孙女和许多年轻人散布让人堕落的言论,打击伦布理神的尊严,冒犯我们的信仰。如果你们不是我们的恩人和亲人,我一定会用最严厉的方式来惩罚你们。”
大祭司的话听起来非常刺耳,有些卤莽的士兵听到他用这样的话语来侮辱自己的领袖,忍不住大声鼓噪起来,为弗莱德的米莉娅鸣不平。巨牛部落的族人们也不甘示弱,对着我们大声嚷嚷。现场的气氛一时非常紧张。
“住口!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弗莱德表情严肃地对着围观的士兵大声命令,制止了更大骚乱的可能。这时候,满脸矛盾的艾克丁也平息了自己族人的激烈情绪,大家慢慢安静下来。
“尊敬的大祭司……”弗莱德稳定了局面,上前说道,“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您产生了这样的误解,让您认为我们对伟大的伦布理神不敬。虽然他并非是我们和米莉娅小姐所信仰的神明,但在治疗……不,在消除神怒的期间,我们不曾说过一句冒犯伦布理神的话,这一点,您的族人都可以为我们证明。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希望您能给我们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牵扯到信仰,弗莱德字斟句酌地回应着大祭司的话。他真诚的态度让土著居民们大生好感。大祭司看见他的样子,神色有些犹豫,看上去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的孙女在你们这受到了蛊惑!”过了一会,大祭司无法再保持沉默,大声地对我们说,“昨天,她对我说,我们应该住到木头里,睡到树桩上,吃草生活,还说这是你们教给她的。尤其严重的是,她居然说,伦布理神的话不能听……”这个尊贵的老者深呼吸了几次,看上去气愤难平,“这都是你们教她的吗?”
“爷爷,我是说……神的话应该……应该用……”依芙利娜有些胆怯地辩解着。
“住口,不要再把你那渎神的话说出来了。你那些东西我连一个字都不想听。”大祭司暴跳如雷,偏执的信仰已经堵塞了他的耳朵,让他不愿接受任何传统之外的东西。
我们面面相觑,没想到信仰的力量居然如此顽固,以至于让这个老者不愿接受任何外来的信息。
“我想,我是可以解释这一切的。”我不希望弗莱德再遭受这暴怒中的老者的侮辱——不管怎么说,在外界世界的名义上,他才是这片土地的王者,让一个国王接受土著居民的辱骂,这对于弗莱德太不公正了——站出身来,对大祭司说道。
“如果您想了解依芙利娜小姐所说的事情,请跟我来吧。我向您保证,您的孙女并没有任何亵渎神明的意思,她只是如实地将她所见转告给了您而已。”
我们把大祭司带到我的木屋前。其实在远远看见这些木屋的时候,他的表情就已经起了明显的变化。这个狂信的老人一面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他无论如何都猜不出用处的各色器具,一面还要辛苦地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来。他的表情让我心安了不少——至少,他对这些新鲜事物表现出的态度不是明显的敌意。
“这就是依芙利娜小姐说的我们居住的‘木头’。”我推开木门,把大祭司、艾克丁和依芙利娜引入房间中,弗莱德和米莉娅紧随其后跟了过来。
“这是我们睡觉的地方,它并不是什么木桩,通常我们称它为‘床’。”为了让他们相信,我躺在上面演示了一下。大祭司眼睛一亮,上去摸了摸铺在床上的垫子,那柔软的床垫引起了他的极大好感,他犹豫着坐了上去。我看见他的表情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放开自己的身份在上面躺一躺。
“我们吃得并不是草,而是一种叫做‘小麦’的植物做成的食品。很抱歉,这里并不出产这种植物,我暂时还没有办法向您介绍。我想,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会让您和您族人认识到这种植物。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希望您品尝一下由它做成的食品……”
我取出一条尽可能松软的面包,送到大祭司面前。他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食品,警惕地问:
“这个……是草做的?”
这问题真让人郁闷,我努力把自己的轻视隐藏在微笑中,细细向他解释我们怎么把小麦的种子晒干、磨成粉,然后揉制、烘烤,最后变成这个样子。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撕下一小块面包放进自己的嘴里。
大祭司依旧不太愿意尝试这种他没有见过的事物,但艾克丁已经学着我的样子撕下了一块面包。他的表情深沉,既含着歉意又有些忧虑。很明显的是,这个地位尊崇的可敬中年对我们没有任何敌视。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方式,是我们的神教导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尊敬它就好象您和您的族人尊敬你们现在的生活方式一样。我知道我们的习俗有很大的差别,但是,尊敬的大祭司,我相信生活的差别不会影响我们深厚的兄弟感情。”我学着弗莱德的口气将一顶又一顶大帽子扣到大祭司的头上。我知道,一旦牵涉到神的指示,这个偏执的老者多半是不会有太多想法的。
“那……”他果然开始犹豫,但显然心头的怒火还没有平息,“那你们也不能诋毁伦布理神,动摇我孙女的信仰。这是最让我们无法接受的行为!”
“爷爷,他们没有,我是……”一直不敢言声的依芙利娜试图争辩着,但她无力的争辩起到了反效果,反而激起了大祭司更炽烈的怒火。
“住口,不要再狡辩了!我真是想不到,我的孙女居然会做出这种羞耻的事情!”
他的话引起了我的极度反感,经过多日的相处,我们深知依芙利娜是个多么善良聪慧明白事理的姑娘,与大多数狂热的信徒不同,她有自己的头脑,能够用更理性的方式对待自己的信仰。她从没有做过任何值得羞愧的事情,却要接受一个盲目的信徒无理的指责。
一瞬间,我的心理产生了“教训一下这老头”的想法,但我控制住了自己。毕竟,这个让人反感的老头的想法关系到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的生死存亡。
“让她把话说完。”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在我们耳边,吓了我一跳。艾克丁下意识地站到大祭司身前,防备地看着门口的方向。
罗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进了屋里,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熟悉他性情的人都知道,他现在很不高兴。我真怕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尤其是在大祭司面前。
“您……应该听听您的孙女想说什么……”罗尔一顿一顿地说,我知道,那是不擅言谈的他正在努力地遣词造句,但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他缓慢的音调仿佛带着巨大的压力,让人心率不齐。
“我想……您……大概从来也没有……让她把话说完,这样您怎么能够……确信她的话是……渎神的言论呢?”罗尔努力地把话说完,他给人的一贯感觉和说话的方式让我们的客人们无法忽视他的建议。依芙利娜看着他,眼神中除了感激,似乎还包含着更多难以理解的意思。
屋子里很安静,大祭司和艾克丁可能并没有意识到,在罗尔冰冷的声音飘过后,他们无意识地克制着自己的呼吸,连气流流动的声音都不敢发出。
“米莉娅姐姐和普瓦洛先生对我说……”看了看屋子里的人们,依芙利娜深呼吸了几口,平复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开口说道,“神总是希望我们能够勤劳、友好的,他们希望我们主动地去做正确的事,而不是像些懒惰的应声虫那样,只有在……”说到这里,她悄悄看了大祭司一眼,看他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表情,才敢继续放声说下去。
“……只有在得到明确的神示之后才去做。”
“并不是伦布理神的话不能听,爷爷,我一点也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们的信仰让我们……让我们懒惰。我们一直在等着伦布理神告诉我们去做什么,而我们自己从来都没有思考过我们应该去做什么。我们害怕受到神的惩罚,所以我们什么都不敢去做。”
“不应该的这样的,爷爷,神是我们的父亲,是看顾我们、爱我们的。他不是一个暴君,轻易地就用死亡和恐惧威胁他的孩子。我相信我们的神是善良的,是讲道理的,他希望我们更勤劳、更勇敢,过上更加富足的生活。我们要去感受他,爷爷,不应该仅仅通过您的耳朵和眼睛,而是要……”
“……而是要通过我们自己的心啊,爷爷。”
听了这话,米莉娅露出赞许的笑容。这并不是她那一天说的原话,而是经过了依芙利娜自己思考后的结论。这话说得好极了,就连我这个没有什么信仰的人都觉得十分感动。用自己的心去感受信仰,这才是真正的虔诚。
“我觉得,尊敬的大祭司。”弗莱德诚挚地说道,“依芙利娜小姐的话没有丝毫亵渎神明的意思。我只看见了一个伦布理神虔诚的孩子,或许,她是您的族人中最虔诚的一个。我无法代替您做出判断,先生,但我要说,您的孙女为您所信仰的神赢得了我们最大的敬意,我对伦布理神有这样的女儿而感到由衷的钦佩。”
艾克丁惊讶地看着依芙利娜,我猜这年轻的姑娘在这几天来带给他的惊讶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的目光中饱含敬意,似乎眼前的这个姑娘不是他从小带到大的那个温柔羞怯的女孩,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但大祭司的面色依旧很难看,他似乎比刚才更生气了。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用右手手指指着依芙利娜的脸,嘴唇哆嗦着,连声音都变得不平稳起来。
“好……好,我的孙女说的真好。让每个人都用心去感受伦布理神的存在,让我们自己的决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你的意思是……”他吞了口吐沫,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
“你的意思是,什么祭司、酋长全部都可以取消了,你爷爷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是吗?好啊,你说得真好,这就是你的虔诚吗?”
“我不用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做!”顽固的老人大声咆哮起来,接着气愤难平地向屋外走去。依芙利娜大喊着:“爷爷,我不是这个意思。”冲出门去拉住他,却被他粗暴地甩开。
大祭司走了十几步,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对我们说:“德兰麦亚的兄弟,这一次我可以当作是我孙女自己的胡思乱想,依旧保持对你们的友谊。我对你们的承诺依旧有效,你们仍旧是我们的兄弟。但是,我希望你们不要再对我们的年轻人灌输这些可怕的思想了,或许你们的神是这么对你们说的,但我们的神说得和你们不一样。我们现在生活得很好,不需要任何改变。如果再让我听见你们对我的孙女……或是别的年轻人灌输这些让人堕落的想法,我想我们就需要重新考虑各自的立场了!尤其是您,米莉娅小姐。”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
“尽管我个人对您的做法并不赞同……”米莉娅大声回答着,“但我向您保证,你不会再遇到这种事情了。”对于米莉娅而言,做出这种保证,几乎是一件屈辱的事情。但在这样的情势下,她必须如此。
“事情最好像您说的那样,小姐!”大祭司愤怒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依芙利娜红着眼睛走进屋,没有人出声。我同情地看着这个可爱的姑娘,却不知该怎样安慰她。
“你应当原谅你爷爷。”好半天,艾克丁才温柔地对依芙利娜说,“那种信仰陪伴了他一辈子,没有任何人对伦布理神的崇敬像他那么执着。他的话……没有恶意。”
依芙利娜没作声,我们也没有。
“你今天说得很好,小依芙,我觉得……”这个中年大汉有些不知所措地对依芙利娜说,我不知道他这样的表态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比你爷爷说得还要好。我觉得你是对的。但你不能这样直接地对你爷爷说。他当了整整十年的大祭司,从来没有人敢怀疑他和他的信仰。你的话伤害了他,尽管它们很有道理。他年纪大了,人也变得固执。我想……”艾克丁吞吞吐吐地,似乎有话不知该怎么说。
“我想,你应该向他道歉,让他原谅你。”
“可是……”依芙利娜倔强地小声回答,“我没有说错什么,我坚信我说的是正确的。”
“道歉并不是因为你错了,小依芙,而是因为你冒犯了你的祖父。这是有区别的,你知道吗?”艾克丁抚摸着依芙利娜的头发,他饱含情感和智慧的话语赢得了我们的敬意。
“我……”依芙利娜低下了她的头:
“我知道了……”
“给你们添麻烦了,古德里安先生。我代替大祭司向你们道歉。”艾克丁用他们部族的礼仪向我们表示歉意。
“啊,不,这没什么。大祭司的行为……我们能够理解,您没有什么值得道歉的。”弗莱德慌忙说道。
带着自己的族人和依芙利娜,艾克丁渐渐走远了。当他把背影朝向我们,像父亲那样轻抚着依芙利娜的头顶时,我听见他骄傲的感慨声:
“你长大了啊,依芙利娜,不再是那个爱哭的小依芙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真正的敌人来了
在我们的营地建成第二十天七之后,我们得到了翁伯利安山谷陷落的消息。自从我们在圣狐高地安定下来之后,就立刻将目光投向翁伯利安山谷。我们没有一刻忘记,在那里,还有一位可敬的长者在以自己的生命为屏障保卫着我们。
我们派出的侦察兵带回了一山谷中的守军军官,他告诉我们,在我们离开山谷的第七天,克里特人按预定计划准时地出现在山谷外。在到达山谷之前,他们的大军已经积累到了超过五万,这支强大的军队像乌云一样遮挡了翁伯利安山谷生存的阳光。
我们不知道佩克拉上校是如何用不足一万人的军队去抵挡数量如此惊人的敌人的,我们只知道,他比他承诺的做得更好。他将超出自己十倍的侵略军抵挡在摇摇欲坠的关隘之外将近四十天,在这四十天里,守军的损失超过六成,关隘外的伏兵全军覆没。
“上校怎么样了?”我们对这些不感兴趣,相比之下,我们更关心朋友的安危。
那军官的表情很复杂,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上校怎么样了?”看他不回答,达克拉焦躁地站起来,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用力摇晃着大声问道。现在,那些不知内情的人们已经明白当时上校做出那个决定的意义了,愧疚和悔恨让我和我的朋友们激动不已。
“在粮绝之后……佩克拉上校带领剩余的士兵,全军……投降了。”那军官有些羞愧地说道。
投降了?
我们长出了一口气,欣慰地微笑起来。喜悦的心情就好象烧开的水在翻腾,让我忍不住想大叫。
那军官不解地看着我们,他不理解当我们听说朋友投降的消息之后,为什么还会那么高兴。在他的心中,或许还把“投降”这个词汇当成是军人不可谅解的行为吧,因此,他为上校的举动而感到羞愧。
“为什么要羞愧,先生?”弗莱德友好地拉过那名军官的手,“因为您的长官投降了,是么?不,先生,你还不了解,一个称职的军官会像爱惜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惜自己的士兵,绝不会让他们做无谓的牺牲。佩克拉上校保护了我们,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没有必要再牺牲更多的士兵。如果您经历得更多,您就会了解士兵的生命多么宝贵,而抛弃了自己的荣誉去拯救更多士兵生命的军官是多么伟大……”
“您应当骄傲,先生,您曾经跟随过一个伟大的军人。”
“陛下……”那军官心情激荡起来,泪水蓄满了他的双眼。他消瘦疲惫的面孔此时因为激动而红润起来。
“佩克拉上校在投降之前派我寻找您的部队,他让我转告您一句话……”
这勇敢的人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戎装,以佩克拉上校的口吻庄重严肃地转述道:“或许今生只有这一次机会,让我,王国上校军官,约瑟芬尼亚·卡·佩克拉,向我的主人,德兰麦亚的王者,法尔维大陆最伟大的英雄,说一句,我最尊贵的陛下,在这短暂的一刻成为您的臣子,这是我毕生最大的荣幸。”
在翁伯利安山谷,上校曾拒绝向弗莱德效忠,并非是因为他不愿意这样做,而是因为他为了保护我们而不能接受弗莱德感情用事的命令。
现在,弗莱德终于收到他迟来的忠诚。尽管这份效忠只维持短短的片刻,尽管在上校成为弗莱德的臣下不久就已投降他人,尽管当弗莱德收到这份忠诚时上校已经不可能再继续效忠于他,但是,我们谁也不曾见过这样让人敬重的忠诚。它沉甸甸地落在我们的心上,带着一个军人绝望的遗憾和一个德兰麦亚人无尽的愿望。
弗莱德压抑着自己奔流的情感,同样庄严地回答:
“我以德兰麦亚的王冠为誓,为曾有过像约瑟芬尼亚·卡·佩克拉上校这样的部下而感到无比荣幸。”
……
克里特人入侵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我们的朋友伦布理族土著人的领地,没过几天,我们接到了大祭司的邀请,作为他们中的一员共同商讨抵御外侵的相关事宜。
除了红焰坚持留下把守营地,我们所有的同伴都出席了这个会议。
说实话,我从没见过如此糟糕的战前准备会议,近百个大小酋长带着他们族内的勇士们席地而坐、大吵大嚷,彼此之间一句话也听不清楚。一些平日里有旧怨的部落酋长甚至相互间恶言相相,一点也没有一致对外的样子。
大祭司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平息了这种纷乱,但他立刻点燃了另外一种不适合出现在这里的东西,那就是狂热。
“……我们曾经接受过伦布理神的愤怒,因为外人的入侵。我们曾经因此怀疑过我们的兄弟。现在,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拿起武器,男人们,用你们的力量去驱逐那些罪恶的生命,让他们为自己的愚行付出代价,伦布理神保佑,我们必将取得胜利!”
“杀死他们!”
“让他们付出代价!”
“把他们赶出我们的土地!”
……
粗野狂信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在彰显土著战士勇气的同时也将他们的无知表露无余。我们相互交流着忧虑的目光,担心我们的朋友们会在战场上吃大亏。确实,仅凭数量而言,他们确实是占了上风,但这一次他们将要面对的是补给充裕、兵强马壮的克里特大军,在这些可怕的敌人面前,他们的数量优势并不像面对我们时这么明显。而且,装备、纪律、战斗经验的差别是如此之大,我们想不出任何取胜的理由。
眼看着这次会议就要在疯狂偏执的气氛中结束了,弗莱德觉得不能再等待,他站身来,大声地说:
“尊敬的大祭司和各位酋长,我亲爱的兄弟们,我有些话要说。”
大祭司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年轻的领袖,在他以往的经验中,可能还没有哪一位酋长曾经在这样的会议中打断他掀起的狂热情绪吧。看得出,当人群中爆发出热烈回应的时候,这位年长的尊者十分享受这种被拥戴的感觉。
“我们曾经与罪恶的克里特人交过手,我保证,他们和你们遇到过的敌人完全不同。他们非常强大,当然,还无法和我勇敢的兄弟们相比。但是,如果仅凭借勇气去和他们战斗,会造成很大的伤亡。我不希望看到我亲爱的兄弟们因为这场战争而受伤,我恳请大家能够仔细思考一个战斗计划,减少我们的损伤,更轻松地把他们驱赶出去……”
“或许你们的神教你们这样做……”大祭司轻蔑地打断了弗莱德的话,“但伟大的伦布理神的孩子不屑于追求阴谋。有伦布理神的庇佑,我们必将轻松获胜。我们有最伟大的神保佑,没有什么能够伤害我们!”
“这不是阴谋,尊贵的大祭司,这是智略,是智慧。伟大的伦布理神不会拒绝智慧。我有一个计划,您看,很简单的计划,只需要我们……”
“你的意思是,古德里安先生,让我们听从你,而不是神的安排,让我们在你的指挥下进行这场战争?”大祭司不友好地说。他三番五次地强调这个“你”字,立刻引起了在场几乎所有人的激动情绪。
“如果你胆怯了,古德里安先生,你不必参加这一次战争。自从很久以前,伦布理神的孩子就开始保护这片土地不受侵害,我们一直做得很好。如果你们要参加,先生,那就最好和我们一起,像个勇士那样!”
大祭司的话引得不少人对我们投来嘲讽的目光,他们多半是些没有出席那次聚会的部落族人。更多的人陷入矛盾的思考中,而后,他们坚定地站到大祭司的一方指责我们。我们不能责怪他们,虽然他们对我们心生好感,但让他们抛弃千百年来的传统,背弃自己最尊贵的长者转而去帮助外人,这并不现实。
弗莱德无奈地摇摇头回到我们身边,他劝阻了愤怒中的达克拉和罗迪克。在这群愚昧卤莽的人面前,弗莱德伟大的战斗天赋和过人的智慧毫无用处,他甚至连说话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愚昧和顽固,人类进步最大的两个敌人,我们在同一时间都遇到了。
大祭司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回归沉默,再又一次言之无物的空洞煽动之后,他结束了这次会议。结束之前,他宣布将在七天后的一早和克里特人交战,原因是“这样做会让伦布理高兴”。我粗粗计算了一下,直到开展时的那一刻,大概还有五个部落近六千战士不可能赶到战场,而且即便是在战场上的七万多战士,也有三分之一应该正处于疲劳中。
如果按照他们的设计,这将是一场必败的战斗,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古德里安先生!”会后,正当我们满腹忧虑、无比苦恼地打算离开会场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弗莱德。我们回过头,惊讶地发现我们的老朋友、伦布理族最大的部落——巨牛部落的酋长艾克丁正满面忧愁地望向我们。他左右看了看,在确信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之后,示意我们跟上他。弗莱德想了想,带着我们跟随他来到了一块僻静的地方。
“很抱歉,古德里安先生。在会场上我没有支持您的话。我无法那样做,先生们,如果那样的话,我会受到其他酋长和大祭司的打击,这无论对于我自己还是对于我的族人都不是一件好事。这一点我希望大家能够谅解。”他真诚地向我们道歉说。
“不管别人怎么想,我的朋友们,我相信你们所说的。如果你们信任我,就请不要欺瞒我,诚实地告诉我,这场战争我们是否真的能够取胜。”
“您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尊敬的朋友。”弗莱德回答说,“我没有丝毫冒犯伦布理族勇士的意思,但如果按照大祭司这样做,我们必败无疑。死亡将给伦布理族带来重创,我的朋友,敌人的强大超出了你们最大的想象。”
“你所说的我一点也不怀疑,我希望您可以帮助我们,古德里安先生。”艾克丁诚恳地说。
弗莱德苦笑了一下:“帮助你们,当然,我会尽全力帮助你们。但是,您也看见了,我根本无能为力。”
“或许您可以,先生。”艾克丁犹豫了片刻,随后说到:“巨牛部落一共一千两百名强壮的战士,可以按照您的计划去做。”
“那还不足以改变什么,我的朋友。”弗莱德苦恼地说,“如果还能有两万,啊不,哪怕只有一万勇敢的伦布理战士绝对听从我的命令,或许这场战争还有救。而且,即便胜利,我们也将付出很大的代价。”
艾克丁沉默了片刻,数次想就这样离开,但最终还是停留下来。最终,他下定了决心,满脸痛苦地对我们说:
“或许我做得到。这次的战斗大祭司会在奔狼部落指挥,不会停留在我这里。我会尽量召集其他部落的几个酋长,说服他们听从你的指挥。”
我一阵心悸,抓住艾克丁的手小声问道:“你确定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我的朋友?”当下定这个决心的时候,我们面前的这个强壮可敬的中年人就相当于已经背弃了自己的信仰,放弃了对大祭司的服从。这在这个以神为绝对权威的种族中,一定是莫大的罪责。
“我唯一知道的是……”艾克丁勇敢地迎上我的眼睛,坚定地回答,“……我在拯救我的族人,就是这样!”
弗莱德严肃地告诫他:“如果您决定了,我的兄弟,千万要当心您的举动。虽然我们都知道您这样做没有恶意,但如果让大祭司听到了这个消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在这件事里我们都嗅到了阴谋的味道,而可笑的是,这“阴谋”的发起人和策划着居然会是我们。对此,我们没有丝毫的愧疚。我们的良心可以作证,我们没有任何为自己谋利的愿望,完全是为了拯救我们友好的土著朋友们。如果你坚持,好的,我承认我们并非没有私心,可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能够保全我们的性命,让我们这支失去了国土的王国军队能够在这动荡的乱世中找到一片存活的天地。我并不认为这也是一种罪过。
“这一点我明白。”艾克丁沉重地回答,他也在做自己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与我们一样,他也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在其他的部落酋长中,有我的几个朋友。我想,他们应该是可以信任的。在战斗和斗酒的过程中积累下来的友情,我想是不会那么容易失去的吧。”说到朋友,艾克丁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再次露出了笑容。他的话引起了我们的共鸣,我们相互拍打着,同样露出久违的笑脸。
“那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了,酋长。我希望您能够转告所有有可能受您影响的部落酋长,让他们抓紧这几天的时间,尽可能多地储备食物。我们不知道这场战争要进行多久。哦,不要告诉他们这是我说的,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看到了希望,弗莱德的头脑开始重新运转起来。只要还有一丝机会,我的朋友就绝不会放弃把它紧抓在手里的努力。
“我会的。”艾克丁这样保证着。
……
三天之后,艾克丁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连同他的巨牛部落,有十三个部落一共大约一万人听从了他的建议。这份部落名单我们都很熟悉,与其他那些狂信顽固的土著首领相比,这些酋长都相对明智而富有远见。在帮助土著居民治疗瘟疫时,他们都是最早向我们表示友好的人,即便在米莉娅生病之后,他们也没有过多地为难我们。弗莱德和我都认为这份名单是比较可信的。
为了增强友军的力量,我们将库存仅有的一千套制式铠甲、五百柄长矛、一千把短剑、七百把长剑、一千只单手圆盾送到了艾克丁手中,尽管对于近万的土著战士来说,这点装备只是杯水车薪,可这已经是我们能够聚集起来的最大力量了。
对于我们的馈赠艾克丁没有推辞,他把这些装备优先发放给了自己的族人。这是可以理解的:他毕竟是一个部落酋长,为自己的族人谋求更多的安全是他的责任。
这样一来,在即将发生的圣狐高地会战中,弗莱德就拥有了由不足两万装备精良的职业士兵和一万强壮但缺乏训练的土著战士组成的混编军队。我们深信,这支奇异的军队在战斗中必将战现出让人不可忽视的力量,成为扭转战局的关键因素。
就这样,当我们远离堆砌着死亡喧嚣的战场一个多月之后,战争的阴影又缠上了我们的脚步。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无以为胜
尽管事先已经得知,但当事实发生在我面前时,我仍然不愿相信。
当克里特大军在茂密的高地丛林中挣扎穿行时,应当是我们的土著朋友发动偷袭、歼灭克里特人的最佳时机。可遗憾的是,我们不理智的朋友们拒绝了一行之有效的战斗方式,反而在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上与克里特人展开正面决战,为了“伦布理神”的“荣耀”和“骄傲”。
当他们突然从山坡背后冲上坡顶大声呐喊时,这出乎意料的欢迎方式真的让克里特人吓了一跳。正在行军中的克里特人阵脚散乱,他们的阵形因为惊慌而散乱不堪。如果这个时候发起冲击,凭借人数上的巨大优势和沿山坡由上而下不可忽视的冲击力,他们还有获胜的机会。
但是,这个机会被大祭司愚蠢地错失了。
这个老者蹒跚而骄傲地缓步走下山坡,来到克里特人的阵前,挥舞着手中的权杖,手舞足蹈地大声喝道:“外来者,你们的到来引起了伦布理神的愤怒。你们不受这片土地的欢迎,马上离开这片土地,否则死在这里。”
克里特的军队缓慢蠕动着,过了半晌一个高级将领才挤出阵列,尽量客气地询问道:“我们远道而来,希望知道阻挡我们道路的是什么人……”
一次冗长而没有意义的对话开始了。大祭司一次次宣布着他们对这片土地的属权,要求对方远离这片土地,而那位将领则一次次不失礼仪地向土著居民表示尊敬,并提出许多问题。他的态度是那么恭谦友善,让大祭司根本没有机会表示他和他族人们的愤怒,更不用说结束这一次不成功的谈判了。
大祭司当然不会知道,就在他们喋喋不休的时候,克里特人已经逐渐整顿好了自己的军阵,详细观察了他们的敌人和整片地形。我们眼看着克里特人的阵形由散乱逐渐变得整齐起来,各个防阵也都进入到了各自合适的位置,做好了开战的准备。面对这个景象,我们只有暗自焦急,却无法通知大祭司。换句话说,即便我们把这一切情况都告诉了他又能怎么样呢?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之间发生的不快已经淡薄了他的信任,尽管他依旧把我们当作自己人。
当最后一个克里特士兵就位后,那个军官结束了这次谈判。此时,他的态度倨傲无礼,完全不是刚开始那副恭谦的模样了。他的表现和言语终于激怒了尊贵的长者,大祭司气得恨不能把自己雪白的胡子都扯下来。他大步回到山坡上,向他身边的族人们大声说着些什么。他的话显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愤怒,土著战士们大声鼓噪着挥舞起手中简陋的武器,只待大祭司一声令下,就要冲向面前这群冒犯了他们和他们神祉的入侵者。
“告诉我们的伙伴,一定要坚持下去,在得到我的命令之前,绝对不许出击。”弗莱德嘱咐着艾克丁。土著朋友们好战的热情和散漫的生活习性让我们很不放心。
艾克丁答应了一声,及时地把这命令对我们的盟友强调了一遍。当他们把这消息散播到每一个战士耳朵里后,战斗的命令从大祭司的口中发出了。
这是我平生仅见的大战。
超过十万人在我们脚下翻涌,那是一道无可比拟的浪潮正冲向一道无比坚固的岩石。你不会了解,当人口的积累达到这种程度时,你会觉得战争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只要有足够数量的人,疯狂的战争有能力摧毁一切。
毫无疑问,我们的土著朋友们是英勇的,如果让他们一对一与我们或是克里特人交手,很少有人能够胜过这些虔诚无畏的勇士。但弗莱德曾对他们说过,在战场上,勇气不能决定一切。现在,到了用他们的血肉验证这并不深奥的道理的时候了。
土著战士们的冲锋是散乱狂热的,没有丝毫的阵形可言,更谈不上什么掩护、配合了。我甚至看见许多手持简陋弓箭的战士和他们持矛的战友并排着冲锋,似乎恨不能尽快冲入敌人的壁垒中,把手中的羽箭亲手插入敌人的胸膛似的。
这真是我所见过的最糟糕的一场冲锋。如果对手是不足两万的疲兵,它或许能够凭借巨大的数量优势把对手冲碎、挤垮,但当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时,这样的冲锋和自杀没有太大区别。
无数羽箭从克里特人的阵中踊跃而出,死神仿佛隐起了身形盘坐在这一支支致命的箭簇上。它们携着锐利的尖啸声深深刺入土著战士们完全不设防的肉体之中,在他们的身体外炸出一蓬蓬的红色血雾,留下道到无可弥补的伤口。无数勇敢的战士在剧痛中惨叫着倒下,他们平伏在地上,无力地挣扎着,任由自己鲜活的生命力随着伤口的鲜血涌出体外。他们原本都是些敢于徒手与恶狼搏斗的斗士,他们的勇武远胜过前方那些用锐器重创他们的邪恶敌人。但是,他们连接近敌人的机会都没有得到就屈辱地倒下了,器械装备上的差距让原本弱小的一方变得强大,强大到了让他们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地步。
更多的土著战士接近了克里特人的阵地,他们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有机会彰显自己的强大。我要说,我们的土著朋友确实是强大的,即便他们身无片甲遮体,即便他们手中的“长矛”仅仅是些镶嵌着简陋金属尖刺的树枝木棍,面对着那些手持重盾站在阵地外侧的克里特重装步兵,他们依旧占据了上风。
在短暂的接触中,克里特人的整条防线都经受了极大的考验。许多士兵并不是战死在自己的岗位上,而是被面前这些凶狠的敌人从阵列中硬拖出来,在自己战友的面前被残酷地杀死,而后被剥去盔甲、抢去武器,几乎是全身赤裸地躺在阵地前方。夺下了敌人武器盔甲的土著战士兴奋得大喊大叫,不时在战友面前炫耀着自己的战利品,让他们也心痒难搔,恨不得立刻也抢一份更好的战利品出来。
物资的匮乏让我们的朋友们把到手的每一件普通的武器和铠甲都当作宝物来收藏,在他们的家中,食物、酒、兽皮和许多日常生活用品都是随时可以拿出来共享的,但宝贵的金属质地的武器却是每一个成年男子的私人物品,连他的妻子都不许碰触。对于他们来说,敌人手中的武器和身上的铠甲就像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库,他们忘记了,这些宝贵的物品同样是能够夺取他们生命的利器。
他们的愚蠢让他们的优势瞬间消散。
土著战士的掠夺风潮让自己原本就不整齐的阵列更加散乱了,不少人在阵地前就开始相互抢夺珍贵的战利品,甚至有些粗鲁的汉子彼此动起手来。这让人绝望的战争习俗帮了我们的敌人的大忙,正在土著战士们纷纷弯下腰去的时候,一排排锋利的长矛从重装步兵的长盾后恶毒地探出,在一具具壮硕的身体中寻找着血腥的刺激。
这根本就是一场不对称的战斗,每当一个克里特人倒下,总会以两到三个土著战士的生命为代价,尤其糟糕的是,土著人杂乱无章的攻击方式根本无法丝毫动摇克里特人的防线。克里特人在一层层军官的指挥下协调冷静地运动着,整支军队就像是一只有生命的巨兽,按照自己固定的节奏吞噬着眼前这群渺小的袭击者。而土著居民根本无法找到自己的领袖,从一开始他们就混淆了各自的族群,甚至连自己的酋长在哪里都不知道。事实上,甚至有可能他们的酋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们就像是一把散落在战场上的沙子,数量虽然巨大,却无法真正给对手造成致命伤害。
克里特人用鲜血和死亡给我们的土著朋友上着一堂关于战争的残酷课程,在战场这个流满了鲜血的大课堂中,“纪律”这个词仿佛一只无情的*,瞬间将“强大”、“勇敢”、“无畏”、“豪迈”这些原本让人敬畏的品质碾成了碎片。他们用事实告诉自己的对手,仅仅是肉体的强壮在战场上毫无用处,散乱的“一群人”永远也无法战胜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一支军队”,这是战场上必胜的定律,胜利者的不二法则。
另一个重要的词汇是“文明”。这个高贵文雅的词汇此时正以前所未有的血淋淋的姿态矗立在这片土地上,它正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展现着自己的强势。我几乎能够看见这个原本应当受人崇敬的词汇此时正发出冷酷的微笑,因为它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的对立面、那个叫做“愚昧”或者“落后”的词汇打翻在地。它满意地听着伦布理战士们的哀哭,仿佛那是它胜利的明证。
“看见了没有,这才是真正的战争,和你们之前遇到的所有战斗都不相同。”弗莱德手指前方,对已经惊呆了的艾克丁说道。
“如果刚才我们就冲下去了,现在那些倒在地上呻吟的兄弟就是你和我。你最好告诉我们的朋友们,战斗一开始,就不要想着去剥夺敌人的战利品。战斗结束后,这些都是你们的,我们不要一分一毫,但在这之前,我们一定要打败我们的敌人。如果我们失败了,那些战利品同样回被敌人夺走。”
或许战斗中的人们总会带有几分狂热,以至于往往会忽略身边发生的事实,所以冲锋在前的土著斗士们并没有发现敌人无可动摇这一残酷的事实,但正站在山坡上的艾克丁和他的酋长朋友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冰凉的汗水从他们的头上不停流出,我猜他们的心中第一次生出无法战胜敌人的想法,这种想法如此强烈,以至于几乎动摇了他们对于自己神祉的崇信。艾克丁已经不复原先沉着智慧的样子了,一听到弗莱德的话,他立刻对着我们的土著盟友大声宣讲。我们身后的那些土著战士们并没有他们酋长那样的明智,他们不住用大声的抱怨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大多数人因为错失了第一个杀死敌人的勇士而懊恼着,急切地向他们的首领表示希望能够尽快投入战斗中。他们并不知道,他们避免了成为第一个死在敌人手中的倒霉蛋的机会。正像一句谚语里所说的那样,莽撞的眼睛里总也看不到可怕的真相。
好在酋长们平时在自己的族中保持了巨大的威信,尽管不满意这样的安排,但看起来没有人会在这些事情上违背弗莱德的意愿。
这个时候,一场真正的屠杀已经在战场上开始了。
在抵御住土著战士的第三次冲锋浪潮之后,趁着土著战士们身心疲惫、战志衰竭的时候,克里特人出动了他们的骑兵。
这是一支骠悍骁勇的轻骑兵,尽管在先后见识了温斯顿的“破阵铁骑”和我们一手创建的“星空骑士”之后,这支骑兵在我们眼中距离真正的强大还相距很远,但在这群勇敢而落后的土著战士面前,这支部队展现出了它最强大的一面,成为了横扫整个战场的无敌劲旅。
铁蹄翻腾,抓起干枯的草皮,在骑手们的身后扬起高高的一道烟尘。马上的勇士们轻甲覆体、皮盔裹面,犹如猛虎一般冲入散碎的土著战士中,用手中锋利的武器制造着让人惊心动魄的血腥场面。在他们高大的马匹和轻快的马刀面前,土著战士们手中简陋的武器几乎不起任何作用。他们只能偶尔将一两个不走运的骑手从马背上扯下来杀死,但这却丝毫改变不了他们被动的局面。这支骑兵并不多,大约也就三千人上下。这个数量刚刚合适,这片山坡空地正好适合他们纵横驰骋,如果骑兵更多,战场可能就显得狭窄局促,不利于骑兵的运动作战。这说明我们对手起码是个经验丰富的将领,能够迅速对战局和周围环境作出正确判断。
在骑兵压倒性的优势面前,土著战士们无计可施。在遇到我们之前,他们可能还从未遇到过这种骑在高大战骑上横冲直撞的无敌战士。圣狐高地上并非没有马匹,我们的土著朋友们也并非没有驯服他们当作坐骑的经验,但他们还从未见过如此骁勇的骑手们排列成整齐的阵列以无可抗拒的迫力战斗的样子。他们在溃散,这不能怪他们。他们的武器落后、阵列混乱、指挥无力、纪律松散,几乎所有必败的因素都体现在他们身上。唯一苦苦支撑着他们,让他们没有全盘崩溃的,或许就只剩下对他们神祉的坚定信念了吧。他们是愚昧的,但从这个角度上来讲,他们也是值得钦佩的。
那些最勇敢最有力的战士们仍然在不屈不挠地对抗着强大的敌人,他们给克里特人制造了很大的麻烦。但战局应该已经是明确无疑的了,我们的土著朋友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惨败。如果任由事态这样发展下去,他们无意会失去这场教会了他们残酷和血腥的战斗,并最终将会失去这片土地的占有权,沦为异族的奴隶。在那之前,更大更惨重的伤亡在等着他们。甚至他们有可能会遭遇灭族之灾,这完全要看克里特统治者是否足够残忍了。
看着眼前的景象,我们的心情非常沉重。尽管土著居民的战斗方式无比愚蠢,尽管是他们自己选择了这样一次必败的大战,尽管我们并非没有提出更好的建议,但我们不能说对他们的损伤是没有责任的。毕竟,是我们把战火引到了这片土地上。无论我们对他们曾经有过多么巨大的恩情,都无法闭幕他们正遭受的惨痛伤亡。
“古德里安先生,我们不能再等待下去了!”我们的土著盟友们终于忍不住了,艾克丁在他酋长朋友们的期望下走过来,他开口向弗莱德要求着,希望我们能够去拯救他的族人。他脸上的肌肉不住在痛苦地抽搐着,恐慌和愤怒交替出现在他的脸上。这个勇敢而智慧的部落首领没有掩饰他的情感:他的确害怕对面那支强大的力量,但无数族人的死亡让他再也无法遏制自己的怒火。复仇的火焰几乎烧遍了他的全身,痛苦和哀伤同时撕扯着他的心。我无法感受他当时的感受,但我知道,那是足以让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因为痛苦而疯狂的感受,此时的艾克丁已经处在爆发的边缘了。
弗莱德眼望前方,几乎是在躲避艾克丁的目光。作为德兰麦亚的国王,作为全军的领袖,作为拯救整个伦布理族的希望,他必须做出正确的决定,即便有时这意味着苦痛。
“再等等,我的朋友,再等等,时机还没有到……”弗莱德声音暗哑,似乎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用这么小的声音来说话。
“再等等?你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我的族人在流血!”艾克丁终于忍不住大吼起来,他的手指愤怒地指向我们的领袖,高大的身躯像是一座巍峨的高山在震动。这个巨人大踏步走上前来,似乎要向弗莱德动粗。达克拉和罗迪克已经做好了准备上前阻止他。
“所以,我们不能让他们的血白流!!”这一次,弗莱德用同样响亮的声音回答。这声音坚决有力,甚至隐隐透出几分残酷的味道。
艾克丁停住了脚步。
战场上,哀号遍野,血流成河。尽管战斗仅仅进行了不到半个上午,可是已经有将近一万土著战士永远地倒在了血泊中。
克里特人的阵形丝毫不乱,骑兵的铁蹄仍在践踏生命。这片初春的原野一片血红,仿佛寒冷的冬雪将晚霞冻结在这里,而温暖的春风又将它融化,随风流淌。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场战斗即将结束。
艾克丁悲愤地望着这一切,我知道,我们所看见的景象在他眼中绝不相同。终于,他选择了理智,也选择了信任弗莱德的判断,叹息着走向他的朋友们。他尽可能平静地向其他几个酋长说明着,幸亏他们都是些明智的人。他说服了他们。
然后,我看见这个魁梧高大的男人、这个一个部落中地位最尊崇的人,站起身来,背向自己的战士们,默默地流泪。
他的痛苦是我们造成的,而我们却无能为力。
愿他此时的悲痛能够得到等值的回报。现在的我,也就只能这样希望着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艰难抉择
作为这场战斗最强的一支后备力量,我们将手中仅有的一万五千正规军掩藏在山坡后,始终没有暴露在克里特人的视线内。我们在等待机会,等待克里特大军全面反击的机会。唯有此时,我们出其不意的冲锋才有意义。
在那之前,我们先等到的,是大祭司的愤怒。
“艾克丁酋长,巨牛之魂的守护者,你们在干什么?”在我们把所有的精力投放在战场上时,一个声音远远传来。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看见一个手持长矛、身材矮小但行动迅捷的土著战士,他正飞速向我们的方向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着。
“艾克丁酋长,大祭祀想知道,伦布理族最勇敢的战士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战场上,难道对战斗畏惧竟让我们最伟大的勇者做出了懦夫的举动吗?”
他的话就向是把一碗凉水浇到了滚热的油锅中,巨牛部落的战士们纷纷为自己的酋长鸣起不平来,如果不是还有些懂得遵守命令的人拉扯住了自己的朋友,许多冲动的家伙已经忍不住冲下山坡,用自己的热血去证明自己的勇敢了。但是,也有一小部分战士屈辱地低下了头去,或是不满地望着自己的首领们,认为是他们的无能和胆怯让自己陷入了屈辱。
那传递消息的战士跑到我们面前,略带鄙薄地继续传递着大祭司的不满:“还有飞鹰部落、黑豹部落、金舌雀部落……你们眼看着伦布理神的敌人在让你们的兄弟流血,却无动于衷。你们玷辱了神的荣耀,也玷辱了你们英勇的祖先。大祭司说,如果你们还流淌着和我们一样的血,就应该用行动去洗刷耻辱,像个男人一样去战斗,而不是怯懦地躲在一旁。”
他的话在这数万勇士中引起了喧然大哗,我相信,如果这话是出自这传信战士自己的意愿,他在瞬间就会被尊敬自己酋长的族人们撕成碎片。但是,毫无疑问,这些话是出自他们的神最高贵的代理人、广受他们尊敬和爱戴的大祭司的口。对于他们来说,这几乎是带着神意的谴责。这让他们显得有些慌乱无措。战士们纷纷望向自己的酋长,希图同他们的脸上寻找答案。
酋长们自己也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看离他们不远正全神贯注凝视敌群的弗莱德,再看看大祭司所处的方向,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回应才好。
艾克丁求助似的望着弗莱德,似乎是在指望着这个年龄几乎是自己一半的年轻人帮自己下定决心。可弗莱德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头说:
“这是你的决定,朋友,无论你怎么决定,我都不会怪你。我保证,即使没有你们的有力支援,即使只有我的士兵,在必要的时候我们也将倾力出击。或许失去了你们我们无法赢得胜利,但是,我们绝不会抛弃自己的兄弟。”
弗莱德的话好象一只轻巧的砝码,虽然并不像正在进行的血腥战争那么有力,但已经悄然将艾克丁心中难以取舍的天平向正确的一方压倒。
“我们会战斗,和我们德兰麦亚的兄弟一起,在正确的时候。转告大祭司,奔狼部落的勇士,巨牛之魂从不曾离开伟大的伦布理神的身侧,那些和我们站在一起的勇士们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血脉。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会让大祭司和伦布理神亲眼目睹我们的忠诚。”艾克丁沉思了片刻,转而向那个传递消息的土著战士说道。
“大祭司说,你们要立刻攻击!”那土著战士面对着这个远比自己高大和尊贵的人,丝毫没有退让的表示。他着重强调了“大祭司说”这几个字。这些话在我们的土著盟友中引起了骚动:反对大祭司的命令,即便是对于一个酋长来说,这也是无可原谅的罪责。
“巨牛部落将和德兰麦亚的兄弟共同作战,这就是我的决定。如果伦布理神认为我做得不对,那在这一场战争之后,我愿接受任何惩罚。”
艾克丁的话刚一出口,他身边忽然变得安静起来。没有一个土著战士敢说话,他们已经震惊得无法思考了。我们知道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它们意味着艾克丁在这时候否定了大祭司的最高领导权,对于这个将神的旨意看得无上崇高的民族来说,这几乎就等于背弃了神。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罪过了。
艾克丁此时看上去无比坚定悲壮,他像是一个必死的囚徒那样站在那里。没有人接触他,甚至没有人靠近他,可内心的矛盾正灼烧着他的心,让他看上去仿佛正在接受严刑拷打。他曾经是这个族内最受尊敬的人之一,他获得的荣誉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多。可是,只是这几句话,或许他就不得不放弃这所有的一切,成为他的族人中最受人唾弃的一个。对于一个勇者而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屈辱来得比这更强烈。
“我坚信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我相信朋友的智慧!”忽然,艾克丁大声说道,不是对那个奔狼部落的战士,也不是对我们,而是对着他身后慌张、矛盾、不知所措的战士们。
“今天,我们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大敌人,同时,我们也结识了从未有过的伟大朋友。我深信,这不是巧合,这是伟大的伦布理神给我们的一个考验,让我们改变、让我们更强大的一次考验。或许我的猜测是错误的,那就让我们伟大的神惩罚我一个人。但是,现在,我希望你们,守护巨牛之魂的男人们,跟随我,像从前一样与我站在一起,为胜利而战,而不是为牺牲而战。我不希望你们无谓地流血,如果注定我们要流血,那就让我们的敌人知道,我们的血不会白流的,伦布理神传下的血脉是会燃烧的!”
或许这短短几句话无法彻底打消战士们心头的疑虑,但它确实及时地稳定住了已经动摇的人心。艾克丁多年来在自己的部落中树立起的威信让他的族人们暂时忘却了神怒的可怕,所有人都聚集在他苦恼但骄傲的身姿周围。依旧没有人发出声响,但一种几乎肉眼可辨的线在人们之间相互传递着,它连接起人们的心,让他们随着同一个节奏跳动着。
“我,洪多斯,飞鹰部落的酋长,愿与德兰麦亚的朋友和巨牛部落的兄弟一同战斗,若因此引来伦布理的愤怒,我愿和艾克丁兄弟一同承担!”这时候,艾克丁身边那个身材结实脸上有一道伤疤的大汉大声说道。他与艾克丁交换了一个满含热情的眼神。我熟悉那眼神,那是惟有曾共同面对过死亡的战士之间才会有的、愿意同生共死的慷慨眼神。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又一个酋长作出了同样的表示,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在这时候,这些已经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们的眼中迸发出了奇异的光彩,这光彩让他们看上去是那么年轻,仿佛是群只是二十出头的倔强少年。我不知道他们在年轻时曾有过什么样的传奇经历,但我相信那必是一个又一个让人心动精彩故事。现在,在拯救自己的族人和保全自己的荣誉之间,他们再次一同做出了艰难的选择。每一个人在开口之前都满脸苦痛,但当他们说出自己的决定,把手放在朋友手中的时候,那份内心挣扎的矛盾瞬间烟消云散,因为共同面对这份苦痛的,并非是他们孤身一人,还有那些曾经并肩战斗过的、与自己血脉相通的朋友们。
“我……”当人们的目光转向烈马部落的酋长时,他犹豫着无法开口。豆大的汗珠沿着他的面颊滑落他的胸膛,他的嘴唇因为紧张而抽搐,双拳紧攥,一时看看那些站在弗莱德身边的旧日战友,一时看着大祭司的方向,无法下定决心。
“豪斯特,做你想做的,没有人会怪你!”艾克丁看出了朋友的为难,他声音柔和地说道。
“我……”豪斯特张了张嘴,看上去似乎是想向朋友的方向迈近一步,可忽然间他又停住的脚步。最后,他重重垂下头去,用一种奇怪的声调对那个传信的战士说道:“请转告大祭司,烈马部落的战士们马上就将发起进攻,我们会用我们的勇敢证明自己对伦布理神的忠诚……”
不久,传令的使者带着不会令大祭司满意的消息转身离去了,他脸上在刚到来时带着的鄙夷神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慌张:他一时间无法接受,居然会有那么多以英勇著称的部落酋长会在这个时刻选择背离大祭司和背叛他们所信奉的神祉,这个消息让他震惊。
在豪斯特说完那番话之后,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原本,在那一个个部落领袖身后的战士们都跃跃欲试地急着投入战团,对于他们首领的决定,他们并不完全支持,甚至还暗自埋怨,觉得他们剥夺了自己争夺荣誉的机会。可是,当一个又一个领袖表示自己愿意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与自己的朋友站在一起时,他们停止了抱怨。尽管他们震惊、尽管他们仍然畏惧自己的神,但在那时候,他们看待自己领袖的目光是崇敬的、尊重的。那些酋长尚未表态的部落战士们甚至明显露出了矛盾的表情,他们既希望能够早一刻加入战团,又不愿看见自己的首领变成背弃朋友的人。
豪斯特向大祭司的权威屈服了,他的战士们并没有表示出快慰和欢跃。正相反,他们看上去似乎感受到了耻辱。尽管他们依旧按照豪斯特的命令作好了战斗的准备,可我总感觉豪斯特正逐渐失去他们的尊敬。很奇怪,不是吗?那原本应该是他们希望去做的光荣的事情,可在艾克丁和他亲密战友们的感染下,他们觉得这样做反而是一种耻辱。
豪斯特一直低着头,连他大声发布命令的时候都不曾抬起头来。他不敢向我们的方向看,更不用说和年轻时代曾经的战友们说一句告别的话了。看他并不逊于艾克丁的健美身材和紧握长矛的右手磨起的层层厚茧,我绝不怀疑烈马部落的酋长曾经是一个出色的战士。但是此时,他看起来老了很多,弯着腰,皱着眉头,连大声吆喝都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在豪斯特开口表态的时候,艾克丁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在事情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就都知道有可能出现这种结果,可当它真正出现的时候,艾克丁仍然感觉受到了伤害。他的朋友们也是一样,几乎每个人都觉得豪斯特背弃了他们,背弃了一段值得珍惜的友谊。
可是,就在豪斯特即将发出命令,准备全军冲锋的时候,艾克丁忽然昂起头,大声提问道:“是谁,在我们中第一个徒手杀死了恶狼,救下了罗琳,飞鹰部落洪多斯的妻子,我的妹妹,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告诉我,这个勇士的名字,他是谁?”
在他周围,他的朋友们瞬间变得激动起来,这群已经年过中年、娶妻生子的壮士们眼神朦胧,仿佛穿过无声的时光隧道,来到自己的年少时光。跟随着艾克丁的声音,他们高喊:“豪斯特,是豪斯特!”红胡子的洪多斯尤其激动,他一边喊着一边把自己的胡子向两边拉扯,似乎是在擦除上面的泪迹。
“是谁,在我们与葛林族的战斗中,身负重伤单枪匹马杀死了七个敌人,为我们断后,保护了我们的安全?谁能告诉我,这个无敌的勇士的名字,他是谁?”
“豪斯特,他是豪斯特!”那些尊贵的长者们大喊着,他们此时不是受人尊敬的酋长,而是一群战士,一群将生命相互联系在一起了的战士。
“是谁,在伦布理神的神坛前与我比赛酒量,成为唯一一个曾经灌醉我的人,让我半个月都没爬起来,几乎被你们活埋。这个受到了伟大的伦布理神眷顾的男子是谁?告诉我的名字,这个了不起的名字,我们的朋友,英雄中的英雄,勇士中的勇士,告诉我他闪烁着光芒的名字,他是谁?”说到这里,艾克丁已经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泪流满面。他的朋友们表现得同样失态,他们像群疯子一样声嘶力竭地高呼着“豪斯特”的名字,任怀念的泪水在面上纵横交错。往昔的岁月,那些真正让人怀念的日子,那是这群战士们永远无法忘怀的青春记忆。
再也无法忍耐,再也无法停留,豪斯特大踏步向艾克丁走来,给了他一个蕴涵着无限忠诚和热忱的拥抱。四条魁梧壮硕的手臂紧紧纠缠在一起,就像是并排生长的两株大树的述枝,难分彼此。
片刻之后,更多人拥入这个相互紧紧拥抱着的人团,十几个酋长的脸上同时带着笑容和泪花,像群撒欢的孩子一样相互拍打、呐喊。没有背叛朋友的行径,没有遭人唾弃的懦夫,没有虔诚和不虔诚、勇敢和不勇敢的区别,我只看见一群真正的男人聚集在一起,他们抓住的是些足以依靠的手臂,他们拥抱的,是那些真正亲密的人。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即便是伦布理神亲自到来也不行,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豪斯特,好好干,让克里特的那帮狗东西知道,我们伦布理人才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洪多斯大声喊着,“等我们打赢了这一仗,我让罗琳为我们做一只烤全鹿。”
他的话引起了众人的哄笑,豪斯特一边擦着眼角的泪痕,一边大声回答:“一只不够,起码要三只。你还当我们是当年那群没有长矛高的小孩子吗?”
“对,三只!”众人轰闹着大喊。
“不要被人家打得屁滚尿流滚回来,还要我们去救你!”一个声音从人堆中传出,我分辨不出说话的人是谁。
“依格尔,我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救。上次从猎豹口中把你救下来的抓伤还在呢!”豪斯特大笑着回答。
这群战士的哄闹只是很短的时间,可他们改变了很多事情。烈马部落的战士们看待自己族长的眼神重新恢复了尊敬和爱戴,甚至还有几分好奇——可能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领袖曾经做出过那么多传奇事迹。其他部落的战士同样对自己的酋长充满了尊敬,他们早就知道这些人是些多么了不起的战士,可今天当他们的事迹重新被一一提起时,时间之神仿佛用了某种特殊的魔法,让这些堆满灰尘的往事重新发出熠熠神采,让人景仰不已。
重新回到队伍中,豪斯特已经恢复了身为一个战士的自觉。他弯下腰,目视前方,双手有力地持握着长矛最合手的部分,双腿的肌肉紧张而充满弹性,犹如一只猛虎,即将扑向自己的食物。
“艾克丁,对不起。你永远是我们中最棒的。”他最后一次回过头,对巨牛部落的酋长说了这句话。而后,他将高傲的头颅转向前方。
“杀了他们,为伦布理神的荣耀!”随着一声高喊,烈马部落一千多名勇敢的战士涌入战场。对于这片已经聚集了十余万人的战场上来说,这一千人无法改变什么,但确实有什么正在改变着,在这个战场上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在那些衣甲简陋却内心坚定的真正的战士们心里。我第一次对这场战斗充满了必胜的信念,因为这种改变。或许,它改变的不仅仅是那些守侯在我们身边的土著战士的心,同样的,我们自己的心也在随之悄然改变着。
第一百一十五章 再战,异乡烽火
形式崩溃的很快,土著战士们一次次艰难的努力都被克里特人轻易地瓦解。虽然战斗仍处在胶着状态,但我们知道,土著人的大军运动弹性已经到了极限,战局不会像这样坚持很久了。
果然,克里特人的后阵有了新的动作,几支军队来回穿梭着,正在调整阵形,做出一副全线攻击的姿态。
“做好准备,我的朋友们。马上就要轮到我们出发了!”弗莱德大声提醒着我们的土著盟友,翻身上马。在山坡的另一侧,克里特人看不见的那一面。我们的士兵们接到了战斗的命令,做好了交战的准备。
果然,在最后依次将土著战士们勇敢的进攻火焰熄灭在坚韧的盾牌前之后,克里特人打开了他们的战阵。最先穿出的,是上万队列齐整的重装步兵。和温斯顿重装步兵不同,这些嗜血的杀人机器们身着重甲,左手持几乎有半人高的塔盾,右手握着足有两人长的长矛,向着不屈的土著人大军勇敢地突进着。即便是轻骑兵也无法与这样紧凑密集的重装长矛兵正面对抗,沉重的盔甲和既长且利的长矛让他们像一座移动中的堡垒,正面与之冲撞无疑的愚蠢的。
重装步兵的阵列犹如巨大的铁拳,重重击打在土著大军的正面,把这群勇敢的战士压迫得节节退后。在他们身后涌出无数手持短刃皮甲的轻装步兵,他们凶狠地扑向混乱中的敌人,一次次依仗铠甲和武器上的优势将对手压倒。尽管他们造成了很大伤亡,但取得的效果并不像整齐的重装步兵阵列那么大。这群并不出众的士兵们脱离了阵列的保护,相当于将自己暴露在狂热凶残的土著战士们面前。因为从来没有过阵形,所以我们的土著朋友也不会因为失去了阵形而害怕战斗。在真正一对一的格斗面前,克里特轻装步兵们占不到什么上风。
那队轻骑兵仍在战场上逡巡,他们已经被数量众多不怕死的敌人拖住了,在获得上万人死伤的战果之后,他们只剩下不足两千疲惫的骑士,并且正在被仇恨的敌人逐渐围困起来。现在,他们得救了,大约三千轻骑兵从自己的阵地中冲杀出来,击溃了保卫着自己友军的土著敌人。两支骑兵聚集在一起,成为这战场上不可轻忽的强大力量。尽管将疲惫的骑兵和体力充沛的骑兵混杂在一起无法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但对于根本没有骑兵的土著对手来说,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畏惧的。这已经是克里特人所有的骑兵力量了,高地山区崎岖的道路让他们没有能力带更多骑兵来到这里。
我们的对手刚刚赢得一场了不起的胜利,他以大约五万大军迎击土著居民超过七万人的攻势,在付出不足七千人生命的代价之后,已经杀伤敌人超过两万,并且转守为攻,获得了一个全胜的绝佳机会。
就在这时候,弗莱德下达了他的命令:
“该我们上场了!”
当身着铠甲、手持利刃的正规军人出现在山坡上时,克里特人的军阵中出现了短暂的动摇:我们的出现出乎他们的意料了,而且,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多少人——我们希望他们永远都不要知道。
一道闪烁着宝石般璀璨光芒的兵锋箭一般射向那群正在肆虐生命的骑士,那正是我们的骄傲,最值得依赖的战士,“星空骑士”。他们在翁伯利安山谷中曾经遭受重创,此后尽管我们抓紧一切空隙去训练士兵补充这支强大的部队,但现在能够真正胜任一场战斗的,仍然只有一千多人。
这已经足够了。
这支让人惊悸的力量在红焰和普瓦洛的率领下直扑向参差不齐的对手,虽然自从踏上圣狐高地的土地之后,红焰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不愿凑热闹,不愿露面,甚至除了非常熟悉的朋友们,他不愿与别人交谈。可是当他踏上战场,他仍然是那个勇猛无敌的双刀游侠,马背上最让人敬畏的勇士。
“以血为证,不胜不归!”红焰仅有的那只翠绿色眼眸中燃起在淬炼金属时才会出现的绿色火焰,或许,现在的他真的连金属也可以融化吧。随着一声轻快爽利的摩擦声,这世上就少了一个不幸的战士。鲜血从那倒霉的克里特骑手脖子上的创口中喷洒出来,溅得他身侧将近十步的范围内一片猩红,可红焰的刀上连一颗红点也看不见。
好快的刀!
指挥官的豪烈激起了士兵们性格中最凶悍的一面,近两千超越了人类极限的魔法骑士们扬刀跃马,杀向全无准备的敌人。炫耀强大的武力,证明敌人的不堪一击,用超前的战斗方式轻易地收取敌人的性命,我们的战友们正在干着他们的对手刚才正干着的事情,但他们表现得更神勇也更残忍。
正当红焰顺利地向着胜利迈进时,我们也与敌人接触了。
我们从北坡上直冲下来,如同一把快刀般将探出本阵的克里特重装步兵方阵拦腰砍成两段。只有最靠近我们的几排重装步兵来得及将长矛转向我们,在他们身后,更多强壮的战士们根本无法转动自己的身体做好防御准备。当他们直面自己的对手时,无疑是一支不可轻视的强大力量,但当对手从侧面发起突袭,他们沉重的铠甲和长长的枪矛成了他们最大的敌人,让他们失去了适时作出防御动作的能力。
土著战士们紧跟在我们身后,和他们不走运的族人相比,他们勉强可以称得上有一个简陋的“阵型”。他们跑得远比其他土著战士集中,行动相对整齐,如果把所有的标准降到最低,我们甚至可以说他们跑出了一个冲锋阵型。即便是最差劲的军队,他们的阵型也比我们的土著朋友们齐整得多。可是,这样的阵型已经是弗莱德和各位酋长们三番五次强调的结果了。
重装长矛手们并没有给我们造成多大的伤亡,很快他们就自己拥成了一团。他们确实给我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反击,而是因为他们的阵列实在太厚实,让我们无法一举冲出一个缺口。
“向后冲击!”在判断这支军队暂时无法给我们造成太大伤害之后,弗莱德放弃了全歼他们的诱人想法。他的决定是正确的:留着他们,或许我们还要蒙受更大的损失,但要花费那么长的时间消灭他们,我们将会错失可能仅有一次的胜机。
在完全陷入与重装步兵纠缠不休的战斗之前,我们及时地调整了方向,向阵脚松动的敌军本阵突击。尽管克里特人不断将他们的轻装步兵从战场上召回守卫阵地,但失去了原本固守在这里的重装步兵的掩护,他们的阵地已经不再那么坚固。
“弓箭手,射击!射击!”惊慌的喊叫声从敌人的阵列中传出,要命的羽箭裹挟着熟悉的风声在我耳边掠过。即便有甲胄的保护,我们的士兵们也无法与漫天飞舞的死亡之羽直接抗衡,一声又一声钢铁入肉时潮湿的声音响起在我耳边,仿佛是无数脆弱的生灵发出死亡的喟叹。
很多人死了,但更多的人只是受了伤。战场教会了人们如何无视伤痕奋不顾身地扑向敌人,这个时候,你只有向前,前面有危险的敌人,但身后除了死亡一无所有。
没有马匹,最先和敌人接触的是达克拉和他的重装步兵们。
在近身肉搏中,我们强壮的朋友几乎无法遇到一个真正象样的对手,他手中沉重的战锤犹如雷神的愤怒,带着风雨声击溃了面前的所有敌人。碎裂在这巨大战锤之下的,有短剑,有长刀,有无数脆弱细长的枪矛,甚至还有足有两层手掌厚的巨大盾牌。面对战神下凡般的达克拉,克里特人只有仓皇闪躲。在我们的重装武士们面前,他们的阵形仿佛一块薄铁皮受到沉重的敲打,一点点向内凹陷进去。
如果说遇到达克拉他们还可以退却、闪避,那么挡在罗尔面前的敌人只能用绝望来形容了。
在雷利牺牲的乌云城堡下,罗尔失去了他一手创建起来的“幽灵匕首”,他现在只是带着一群普通的轻装步兵跟在达克拉身后突袭着敌人的阵地。可是,有罗尔的地方,战斗就绝不会沿着常规的轨道进行。
罗尔的右臂上插着三支羽箭,左腿上也有一支。我看不出他的伤有多严重:他全身都被鲜血浸泡得红的发黑,我分不清到底有多少血迹是他自己的。这些伤口丝毫没有延缓罗尔的动作,他依旧像个食尸鬼一样坚持着自己残忍暴虐的战斗方式,将敌人的残肢内脏长长地拖了一地。有时候,他会下意识地舔一舔干涸的嘴唇,用嘴边的鲜血将自己的舌头和牙齿染成我们熟悉的恐怖颜色,然后发出神经质的微笑。他的对手连正面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一些年轻缺乏经验的新兵们有时候会低着头绝望地将手中的武器刺向他,这种攻击并非是出于勇敢,而是出于畏惧。他们当然不可幸免地获得了死神的征召,整个过程迅速而痛苦。
我不知道我们的土著朋友们看见罗尔真正战斗时的样子会做出什么反应,但我想象得到。即便是最勇敢的土著战士也绝不敢在战斗中面对罗尔,他们甚至会怀疑罗尔根本不需要杀死对手的肉体,因为他可以直接吞噬对手的灵魂,然后把它们变成自己残暴力量的源泉。
“盾牌手上前,三重叠长枪阵形,弓箭手自由射击,坚守阵地!”就在达克拉和罗尔出其不意地将克里特人压入自己的阵地中的同时,罗迪克迅速在外围建起了一层守备阵地,防御敌人的反扑和包抄。几列长枪手将手中危险的利器指向各个方向的敌人,确保被打开的缺口保持畅通。
或许,只有罗迪克手下的士兵才能够称得上是真正的士兵,他们没有怪兽般强大的力量,没有亡灵般残忍的手段,没有闪烁不停的魔法光辉和超越人类极限的各项能力,有的只是普通士兵们在普通训练中就能够学到的一切东西:直刺、挥砍、档格、躲闪、掩护、后退……
可当每个士兵都在选择最正确的方式运动时,这支军队同样是极端危险的。不,在这大集群作战的战场上,这样的军队可能更加危险。请原谅我这样形容,我实在无法找出更贴切的感觉来描述他们的战斗:他们就像是群心意相通的恋人一样,能够准确预知身旁战友们的动作行为,并及时为他们提供掩护。他们当然没有心灵感应的特异功能,这只能是无数次演练的结果。罗迪克把最规范的军人的战斗模式刻在了士兵们的反射神经上,让他们在危急时刻仍然能够选择最正确的方式杀伤敌人、保护自己。
“伦布理的兄弟们,从这里杀进去,证明你们勇敢的机会到来了!”弗莱德手指着被达克拉和罗尔冲出的缺口,大声对艾克丁和他的伙伴们说道。那些豪迈的土著勇士们兴奋得大声呼叫起来,叫嚷着涌入缺口。刚才,克里特人的远程攻击武器让他们吃了不小的亏。现在,他们终于有机会欺近敌人的身体畅快复仇了。
当被整齐的阵形抗拒在外围时,土著战士们面对着紧凑密集颇有章法的防御确实没有太多的办法。但是一旦让他们突入防线,这些强壮高傲的武士们会用自己的身体告诉你,狂热的信仰会带来多么可怕的破坏力。
艾克丁和他的酋长朋友们率先冲入战团。和军人不同,土著人的酋长必是那些最英勇善战的人,他们在战斗中一定是最先冲上去的那一个,否则他们就没有资格受到全族人的尊敬。
这些最强壮的土著战士每人都拿着两把长枪,一把是用他们拿兽皮从无良商人那里换来的粗劣的金属枪头制作的,另一把则是我们友情的馈赠。当他们跃入敌人最密集的地方,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原本的长矛向前方全力投掷出去。即便不瞄准,他们的袭击也绝不会落空:敌人密集的阵形给他们提供了绝佳的掷靶。我曾见过许多次穿透人体的景象,但那都是用强劲的大型弩炮制造的恐怖效果。这一回,我站在距离他们最近的地方亲眼目睹了惊人的一幕:没有一支长枪仅仅叉死了一个敌人,即使是用那么劣质的武器,这些最伟大的土著勇士们也都最少一次性地杀死了两个敌人。有一支长枪甚至在穿透了两具人体之后仍有余力,带着淋漓的鲜血插入了第三个克里特士兵的胸口。这伤口并不能立即杀死这个不走运的家伙,但也已经足够致命。他绝望地想把扎入自己体内的凶器拔出来,可长枪的后半部分仍留在第二个人的体内,这使得拔枪的动作很难完成。
最终,用长枪连接起来的一死一活两个人同时向右倒下,那个濒死的士兵还在努力挣扎,他咳嗽着,把面前的一块土地用自己肺叶挤出来的血沫喷成了凄惨的红色。他贪婪地长大了嘴,试图留住最后一口呼吸,可他再也做不到了。
他死的时候仍然张大了嘴,脸是青紫色的。
“艾克丁,又是他这家伙!”强壮的酋长们并不在乎敌人的死状,飞鹰部落的洪多斯一边挥舞着长矛冲入敌人最密集的地方,一边不甘心地大声抱怨着,“从没有人在投掷长枪这一项上胜过他。”
“那当然,艾克丁是神眷的战士,最了不起的勇者!”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一个光头的大汉大声说道。
“他十六岁的时候就能掷死三个人了,还记得吗?”又有人大声附和。
“别说了,那一次我的胳膊都差点脱臼了!”艾克丁在我左面大声回答。他的回答引来一阵豪爽笑声……
这些对话都是在战斗中完成的,在这期间,地上又多了十几具克里特人的尸体。
酋长们的杰出表现让他们年轻的族内战士们更加狂热了。他们勇敢地涌入敌阵,像一群贪婪的白蚁啃食着敌人的阵列。克里特人就好象失去了硬壳的乌龟,把自己最柔弱的躯体暴露在凶残的对手面前。整个阵形因为失血的剧痛不断抽搐、蠕动着,可这根本无法阻止更多的土著战士向他们痛下杀手。
事实上,这样的战斗依然是危险的,尽管我们为我们的土著朋友找到了最好的战场,但他们的损失并不比自己的对手少。尽管在一对一的情况下他们总能战胜自己的对手,但克里特人尽可能避免了这种情况的出现。最主要的是,克里特人的弓箭一刻不停地将运送死亡的货物撒向我们,这些原本就犀利可怕的东西对于大多数打着赤膊的土著战士来说,无疑是更加致命的。
达克拉和罗尔接到了命令,从敌人最密集的地方撤了出来,只负责打扫外围战场。罗迪克指挥着他的军队努力支撑着不让克里特人合拢包围,为我们的土著朋友们留下了进退的空间。这已经是我们能做的最后的事情了。请原谅我们的一点私心,我们毕竟还是与土著居民不同。我们没有后备力量和新鲜血液来补充军队,这一万五千名战士已经是我们最后的力量。事实上,我们已经不能经受任何打击和削弱了,即便如此,达克拉和罗尔的部队仍然损失惨重。我们已经仁至义尽,剩下的局势我们已经无法控制。
谁也不知道这场战斗会变成什么样,当十几万战士在我面前流血牺牲时,这太过壮观的杀戮让我找不到一丝胜负的感觉。
第一百一十六章 胜绩,败绩
狂信是一种让人矛盾东西,在大多数情况下,它所代表的愚昧、顽固和落后令人厌恶,但不得不承认,在战场上,有时因信仰而狂热的战士们有能力改变整个局势。
即使是最基础的指挥教材中也会明确地告诉你,当你面对比你强大的对手时,选择正面冲突是最愚蠢的。
按照这样的说法,我们正在做的似乎就是一件愚蠢的事情。
十二个土著部落组成的联军数量已经不足一万人,即便算上我们的军队,总数也只有克里特人一半。虽然我们并不畏惧死亡,但我们并不愚蠢。我并不认为在正面冲击的情况下,我们有机会在两倍于己的情况下窃取胜利。
这时候,我们唯一的指望就是土著人的信仰。
在克里特人的阵地外围,那些完全听命于大祭司的土著部落战士们死伤惨重。在大约七万战士中,两万人余或死或伤,完全失去了战斗的能力。对于人口稀薄全民皆兵的土著居民来说,这个残酷的数字或许已经意味着十几个中等部落的青壮年的完全消亡。如果是在高地外的所谓“文明的世界”,任何一支军队都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损失,即使只有一点机会,指挥这支军队的将领也会抓紧时机撤出战场,摆脱这毫无机会的战斗。
可我们的土著朋友们没有这样做,我甚至怀疑他们是否稍微动过这样的念头。尽管收效并不明显,但他们战斗的执念已经超出了任何好战的军人,如果你看看他们战斗的模样就会明白,即便只剩下一个人,这些人也会毫不迟疑地向敌人发起冲锋,只有死亡才能打消他们战斗的欲望。
我们的盟友死伤惨重,艾克丁已经失去了几个最勇敢的朋友,但战友的死并没有让他失去战斗的意志,反而激起了他更大的愤怒。我亲眼睛在那个叫做依格尔的酋长面部中箭倒在他身边,他痛苦地叫喊着友人的名字,抄起依格尔的长枪奋力掷向那个躲在巨盾之后射杀他朋友的弓箭手。厚重的盾牌没有保住那家伙的命,他看着小腹上汩汩冒出的鲜血惊恐地死去了。那支做工精良的德兰麦亚制式长枪没有随着他倒下——它牢牢嵌在那面盾牌之中,红色的液体顺着锋利的枪尖滴洒在大地上。
“看见了吗,依格尔,看见了吗?那是你的枪,是你的枪杀了他,你给自己报了仇!你是好样的,从来都是!”干完了这件惊人之举,艾克丁一边重新杀入敌群一边大声呼喝着。他看起来很伤心,可他确确实实是在大笑着。四周那些继续奋战着的部落首领们争相发出对逝去朋友的赞美声。他们的传统习俗让我们的敌人畏缩,面对着这些一面忍不住哀号一面又快意大笑的战士们,克里特士兵们的动作看起来似乎都迟缓了许多。
能够造成这种效果的,就只有宗教信仰的力量。那些武器简陋的勇士们在死去时几乎全都面带笑意,按照他们的信仰,他们为和保护自己的神祉神圣土地而死,这似乎是一件幸福的事。
这很愚蠢,是的,但你必须承认,有时候这样一种狂热的力量可以改变许多事情。
比如,我们正在进行的这场战斗。
看到自己的友军突破了原本坚不可摧的敌军防线,那些苦苦挣扎着的土著战士们欢呼起来。他们中许多人都伤痕累累、身体疲惫,可他们没有放下武器,他们仍在战斗。
战局的改变是从红焰那里开始的。
经过几次华丽的穿插攻击,克里特人的骑兵部队就像是一块木柴遇到了利斧,散乱得不像样子。比起我们这支传奇的骑兵曾经遭遇过的对手,眼前这些敌人的表现只能用拙劣来形容。他们甚至组织不起像样的反击,只能像骑兵训练上等待被刺穿的人形靶一样被动地等待着凶狠的敌人。金属的头盔遮住的他们的头脸,但遮不住他们的绝望。尽管在数量上占有一定的优势,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悲惨的结局。
因为他们的对手,是曾经战胜过大陆最强的冲锋部队、有着“破阵铁骑”称号的温斯顿重装骑兵,在查美拉城下以三千之众力敌两万余克里特援军的魔法骑士,他们是真正的精锐中的精锐,仅用“强大”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力量。他们有一个值得永远骄傲的名字,这个名字从诞生之日起,就注定与鲜血和死亡相伴,成为他们侥幸逃生的对手们回忆中最深沉的梦魇。
不会有人忘记他们,“星空骑士”,那闪烁着星空光彩的无畏勇者。
红焰他们并不是在孤军作战,那些骠悍的伦布理战士们同样起了很大的作用。在没有得到红焰的帮助时,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对抗这群骑着高大战骑的骁勇敌人。但当他们受到牵制、放缓了速度之后,那些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的斗士们迅速地接近了这些在他们看来无比强大的敌人,用各种方法把他们扯下马背,然后发泄起他们刚才被追逐冲杀的愤怒。客观地说,他们毫无章法的袭击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红焰他们冲击的速度,但他们对于克里特骑手们的震慑也是显而易见的。如果说死在红焰他们的手上还能够称得上是在战场搏杀中英勇死去的话,那么一旦落到这些用完全不同的方法理解战士荣誉的土著人手中,陪伴你同行在长眠之路上的,就只有无尽的恐惧和痛苦了。
当最后一个克里特骑士被淹没在狂热的人潮中后,形势开始向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起来。除掉了对他们而言最具威胁性的对手,亢奋的战士们再次点燃争斗的火焰。他们再次掀起一道高昂的洪流,狠狠地拍打在克里特人竖立起的钢铁坚壁上。
内外夹击,克里特人在动摇。
看着这场面,我有些同情我们对手的将领。大概他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难缠的对手,他们的进攻完全是盲目疯狂的,根本没有任何规律可言,让人无法预测他们的动向。可偏偏他们又是如此的强壮勇猛,在一次次不计生死的冲撞之后,克里特人的阵地变得千窗百孔。
第一次,我们的土著朋友们在勉强保持着防御阵型的克里特人面前占到了少许的优势。这和艾克丁他们在克里特人内阵的冲击有很大关系,同时也有体力上的原因:克里特重装步兵顶着沉盾重甲一刻不停地经受着敌人的冲击,而他们的对手负担的重量只有一支长矛或是一把长弓。当情势出现逆转时,畏惧百倍地放大了疲惫的效果,使我们的敌人迅速地萎缩下去。
“这帮家伙还是不知道什么是战争!”红焰率领着我们最强大的战士们策马来到我们身边,在几乎可以称得上“弱小”的敌人面前,他们没有受到明显的损失损失。
“难道他们就不知道,我们的战马也是可以踩得死人的吗?”红焰抱怨着,他说的是刚才那场轻松但并不怎么愉快的战斗。伦布理族人的战斗方式让他束手束脚,对于豪勇的精灵来说,这绝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经历。可不知为什么,尽管他很气恼,可我并没有从红焰的语气中听出愤怒的意味,只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惋惜。
稍事休息后,弗莱德让红焰拖住那个逐渐恢复过来的重装步兵方阵。只要得到明确的指挥,他们就仍有战斗力,而红焰的任务就是让他们继续保持混乱。红焰二话不说接受了任务,他似乎宁愿去面对敌人也不愿面对我们的土著朋友。对于拥有无与伦比的机动性的魔法骑士们来说,这个任务并不是件难事。
这时候,在我们的左前方,最后一批伦布理勇敢的战士们近七千人终于出现在了山坡上。他们的驻地距离战场是最远的一批,根本无法在战斗开始之前到来。
幸亏他们来晚了!
按照伦布理战士散漫的战斗方式,如果面对着阵容整齐、队列完整的克里特大军,这七千人根本不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无论我们的土著战友们有多少人,他们能够正面和克里特人接触的就只有那么多。器械和阵型的优势极大地弥补了克里特人在数量上的巨大差距,在无法击破克里特人阵列的情况下,再多的伦布理战士都不会起到太大效果。
可是现在不同了,克里特人的阵脚已经松动,在他们内部,仍有战斗力的将近一万名勇敢的伦布理战士还在继续撕扯着他们的队形,犹如一只被巨蛇吞噬的箭猪将自己锐利的尖刺在蛇腹内弹起,让这只巨大的恶兽痛苦不堪。
刚刚投入战场的生力军们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投入到了残酷的战斗中去。他们的意外出现打破了战场上的平衡,将胜利女神动人的腰肢有力地拉向我们这一侧。经过短暂的对抗,他们开始向前迈进,他们面前的克里特人在不住退却的同时仍在拼死保护着自己的阵型。克里特人的阵线像动物的筋受到强力的拉扯般向内凹陷下去,它凹陷的速度如此之快,仿佛在昭示着自己崩坏的命运。
终于,这条战线柔韧的弹性达到了极点,它从中绷断了。一个虚弱的空洞展现在我们的友军面前。尽管他们称得上是最缺乏战场经验的战士,但他们并不缺少勇气和战斗的热望。他们抓住了机会,一头扎进这被击破的防线内,开始用他们的方法满足自己的破坏欲望。
尽管我知道在一切终止回归平静之前,不要轻易地下结论。但我实在想不出我们的敌人还有什么能力扭转面前的颓势。如果他足够出色,那么现在还可以迅速退却,撤出土著战士们的追击范围,尽可能保存自己的有生力量;如果他只是一个死守条令愚蠢自大的家伙,那么即使遭遇全军覆没的结局也不是没有可能。克里特人的阵地已经被撕成了大小不等的三块,统帅的指挥基本上失去了意义,只有最基层军官的命令才能发挥作用。士兵们几乎是在靠长期训练养成的良好习惯在战斗,这样的抵抗注定不能长久。
正当我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平心静气地作我们的场内观众时,我们的对手让我们吃了一惊。
在敌军统帅的指挥下,仍旧保持最强大战斗力的那部分士兵开始了冲锋。
我没有说错,他们面对着数量远多于自己的敌人,放弃了仅存的阵型和兵种配合的优势,开始了冲锋。
这简直是疯狂。
一直到此时,这场战斗的残酷才真正显露出来,数万活生生的人对撞在一起,每一次撞击都会激射出刺目的血光。当你习惯了这样的景象,就会觉得一个生命的死亡不过就是如此简单的事情:两个人碰到一起,一个人倒下,另一个人继续向前,直到新的对撞产生……看着这些,一开始你会因畏惧而心头一阵痉挛,或是肠胃掀起一种不适的反感,但逐渐地,它让你习惯了恐惧,熟悉了杀戮,将血腥和死亡当作平常的事情,什么也感觉不到。
和那些真正残酷的东西一样,这场面让人麻木。
在这些真正残酷的事情一再发生之后,克里特人冲出了土著战士们的包围。这结果并不难预料:即使是在冲锋中,克里特人仍旧能够保持最基本的密集阵型,将所有的力量聚集在阵型最前端,撕破敌人的封堵,给敌人以重创。反观他们的对手则只知道找到一个对手单独撕杀。他们或许能给对方造成极大的伤亡,但是,他们无法阻挡自己的敌人。
“不好!”当冲出包围的克里特主力依旧保持着密集的冲锋阵型绕过一个折弯继续奔行时,我终于意识到了他们想干什么:敌人的统帅并不是个怯懦的家伙,他们的目标并不是突围逃跑,而是将目标指向了大祭司所在的北坡。从一开始,那里的战士们就不曾有过稍动,即使是在战况最恶劣的时候那些强壮的人们也没有投入战斗,去抢救自己的伙伴,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而竖在那里的各种颜色鲜艳、代表着各个部落的旗帜则更进一步地暴露了大祭司和各部落祭司的所在。即使是最没有经验的指挥官也不会把指挥部如此明显地暴露在敌人面前,之所以克里特人没有一开始就攻击它,我猜测可能他们的指挥官认为那是个引人上当的陷阱,他宁愿采取更稳妥的方式获胜。
但现在,克里特人大势已去。人类赌博的天性支配着那个优秀的战地指挥官采取了这次冒险的反击行动。可能即使是他自己都不太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弗莱德,我们去拦住他们!”看着克里特人踊跃冲向山坡的背影,达克拉焦急地大叫起来。
弗莱德奇怪地没有说话,他表情复杂地看着克里特人进攻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红焰!红焰!”罗迪克做出了最正确的反映:他大声召唤起我们的骑兵指挥官。我们身处阵地的最南端,是整个战场上距离大祭司所在之地最遥远的一支部队。按照克里特人这样的冲锋速度,当我们赶到那里时,恐怕只有给死难者收尸的份了。唯有我们的骑兵才能追赶得上敌人,挽救我们土著战友们的领袖。
可惜,红焰和他的部队正在与克里特人的重装步兵纠缠不休,根本无暇看顾整个战场上的局面。我们拼命的呼喊,但声音瞬间就被战场上的喧嚣声淹没,不可能引起红焰的注意。
终于,弗莱德叫过一个传令兵,命令他用最快的速度把我们的骑兵部队调过来,全力支援遇险的大祭司。而后,他用干涩的声音对我们下达了命令:
“全军突击,解救我们的盟友!”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似乎带着羞愧和悔恨的意思,垂头丧气地很没有精神。我无法确定这一点,片刻之后,我就成了战场上近十万蜂拥涌向南坡的战士中的一员。
敌人没有因我们的追击放慢脚步或是仓皇逃窜,他们坚定不移地将手中的兵器指向山坡上的目标。这支在绝望中仍不放弃寻求最后胜机的敌军恐怕只剩下了不足三万人,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减少。他们与保卫大祭司的奔狼部落的勇士们接触了,那些勇敢的土著战士们很知道如何杀死自己的敌人,但不知道怎样阻拦他们。他们站位松散,根本就没有组成像样的防线,只知道凭借自己的武力留下面前的敌人。除了运气不好被他们拦截下来的士兵之外,克里特人的冲锋速度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忽然间,我远远看见那面象征着克里特指挥官身份和荣誉、并连带向战场发布命令的战旗倒下了,克里特人的阵型看上去有些混乱,这让我的心里一阵喜悦。而后,一个声音让我的心情重新跌落谷底。
“我是阿·斯坦将军!我还活着!跟随我!跟随我!胜利是我们的,永远是我们的!”
一个身材匀称、面色红润、大约四十岁上下,蓄着一撮优雅的山羊胡子的男人骑在一匹深褐色的战马上大声呼喊着,他的声音坚定有力,带着战斗的狂热。阿·斯坦将军,听起来有些耳熟的名字。他无疑是个出色的将领,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不冒进,身处劣势时也不放弃,尤其重要的是,他在最关键的时刻稳住了军心,让这最后的一击得以成功实施。
已经没有任何阻碍了,祭司们的营帐就在这些勇敢的克里特人面前。即便敌人已经杀到面前,那些信仰坚定的老人们依旧没有一个人逃离这里。大祭司,那个倔强顽固的老头,居然踉跄着迎向正向他扑来的敌人们,大声呵斥:
“你们亵渎了神圣了伦布理神,神已经发怒了,神会惩罚你们的,一定……”
在神的愤怒来到之前,大祭司亲自体会到了人间的痛苦。阿·斯坦将军亲手将他的战刀挥过老者的咽喉,把他的鲜血撒满大地。
战场瞬间凝固了,所有涌向山坡的伦布理战士们在看到这一幕之后都停止了脚步。
那智勇过人的将军可能还没有觉察到自己干了一件具有多大影响的事情,克里特人的屠刀并没有放下,而是指向了更多信仰坚定了老人。他们大概把这些人当作这次战斗的指挥者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所杀的,是敌人的精神领袖们。
后面发生的事情让我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的战友们溃散了。
那些在付出了高昂的血肉代价才换取到完全的战场优势,并且几乎把敌人逼入绝境的土著战士们溃散了。
五万多土著人哭喊着离开了战场,向密林深处四散开去。在他们身后,仅余不足五万的克里特军队同样瞠目结舌地看着刚才还在与自己舍命奋战的敌人离去,和我们一样,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面对数量如此众多的敌人,已经筋疲力尽的他们已经无力追赶都没有,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土著居民们一批批窜入丛林,消失在眼前。
“这群混蛋在干什么!”达克拉在一侧大骂,他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究竟意味着什么。不止是他,包括弗莱德在内的所有德兰麦亚官兵都不可能理解这发生在胜利边缘的、恶梦一般的大溃退。
“艾克丁!”混乱中,我发现了一个强壮的熟悉身影,一把把他抓过来,愤怒地大声责问:
“这是怎么了,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输了。”艾克丁愤恨地回答,“他们杀死了我们的大祭司,这证明他们的神比我们强大。大祭司死了,一切都结束了。在选出新的大祭司之前,没有战争,没有复仇,没有神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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