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荣耀


  记得还小的时候,卡卡洛特曾经和很多少年一样,对各种流传在民间的冒险故事痴迷不已。
  在故事里,主角和他身边的人总是历经磨难,也总会化险为夷,一步步走向最温暖最完美的结局。故事受欢迎的程度往往跟圆满与否成比例,没有人愿意面对悲剧,哪怕那是完全虚构的。
  今天的卡卡洛特已经很老了,岁月的打磨和现实的残酷早已让他习惯忘却那份童真,习惯去经受生命长河中暗礁的触碰,习惯用自己的方式去写属于自己的那个故事。
  但就在刚才,他的故事轰然崩塌了。
  直接从心脏处开始的灵魂吞噬,没有让撒迦像其他人那样干枯成一具皮囊。他只是从内到外石化了,卡卡洛特甚至能听见那些皮肤由于角质而发出“咔咔”微响。黯淡的死灰色争先恐后在他的身上腐蚀出大片印痕,直到再也没有一寸角落残留生机与活力。
  赫马森抽出手臂的那一刻,撒迦的胸腔立即碎出了硕大的空洞,整个人仿佛被正面打破,却仍然保持着凄惨形状不至崩溃的瓷瓶。
  他还是扭过头,望向怔在不远处的卡卡洛特,颈项由于这个动作发出细密的迸裂声响。不时有着发暗的皮肉从颈部脱落下来,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快逃。”撒迦无力地说,早已凝固的声带并没能把这句话通过颤动传出,而是嘴唇的开合动作勉强表达出了含义。
  接着,他的眼眸便彻底黯淡了下去。
  对于像卡卡洛特这样几乎站在力量顶峰的强者来说,哪怕一个人已经走进了冥界的大门,只要他的火种还有着一丝余热,都有可能被救活,硬生生地拉回到这世界。
  可这一次,他连幻想的力量都完全失去。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撒迦都不存在了,就在他的面前,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随着最后一点金色焰芒自撒迦胸腔里流出,融入赫马森指端,所有火炎形态的神弃者均如同风中的残烛般消散。菲卓拉贯注的源生力量,让他们和撒迦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存亡维系,现在烈火之魂已消逝,整个燃烧军团也一并灰飞烟灭。
  这顿过于丰盛的饕餮大餐,对赫马森而言似乎接近了承受的临界点。他剧烈地喘息着,弯下腰,全身渗出了密密麻麻的乌黑血滴。
  一声凄厉狂野的嘶吼陡然拔起,黑暗波纹与苍白火焰开始在他的体表滚荡肆虐,喷发出的强劲罡流汇成了一道巨型龙卷直冲上天,神城的穹顶如纸扎般被撕裂,整座建筑物都在这可怕的震荡中摇摇欲坠。
  等到一切重归于平静,出现在卡卡洛特眼中的赫然已是一头人形魔龙。火种融合带来的强大力量彻底催化了赫马森的体质复苏,他的全身都覆满了坚硬的鳞片,股后游出长尾,颅顶的坚角像是构造奇特的冠冕,昭示着归来的正是黑暗君王。
  “你真的杀了他,你怎么能下得了手……”连夺舍转生这样凶险无比的法术都已经用出,卡卡洛特再也拿不出任何东西来拼命了。这一刻的他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被悲痛夺走,苍老的脸庞上全是泪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他也一样。”或许是由于索取已够,赫马森毫无兴趣地从卡卡洛特面前走过。
  希尔德大帝一直都在沉默地观望着,发生的一切显然是他无力参与和改变的。当魔龙经过身边时,这位遍体鳞伤的老人却忽然开口,叫住了对方,“我听见,你称呼撒迦为哥哥?”
  “那不关你的事。”赫马森停下脚步,对他的勇气有些惊讶。
  “对不住,请原谅我的好奇心。”希尔德带着自嘲的笑容敲了敲前额,“年纪大了,有时候多少会幻听。这怎么可能呢?像撒迦那样的男人,如果跟某个畜生成为兄弟,可真得算是天大的笑话了。”略顿了顿,对上魔龙燃烧起来的眼神,他咳出口浓痰,吐在地上,“哦,再次抱歉,我似乎打错了比方。确切地来说,你连条狗都不如。”
  “它们至少还懂得分辨,什么是同伴,什么才是食物。”希尔德淡淡地说完,昂然待死。
  赫马森默然良久,抬起手,却向虚空中划落利爪,紧接着掠入裂开的黑洞,就此消失不见。希尔德大帝愕然了一会儿,疲惫地抬起视线,望向上阶之上。除了已然战死的国师之外,那里还孤零零地站着一个比他还要老的老人。
  他得替死去的收尸,为活着的开解。不管生命还有多长,会不会在顷刻之后就被另一场更大更残酷的风暴夺走,这都是必须要去做的。
  因为他是个男人,不是畜生。
  不知从何时起,由苍穹洒落的浩然光辉,笼罩了整座凄凉残破的神城,也将另一片正在变成死地的区域,映得通透。
  这里是距离唐卡斯拉百里不到的开阔旷野,两股雄浑庞然的潜流早已在彼此碰撞消磨中将大地染得血红。沸腾的杀声让气温不再寒冷,剧烈交错的阵线像是一排排暗色浪头,涌起到退却的短短瞬间,每个失去站立能力的伤员都被活活踩死,踏死。
  摩利亚和巴帝共同抽调的二十个最精锐的军团,放到哪里都足以成为当之无愧的毁灭机器,但可惜,他们的对手却是数量更多的光明族主力。
  神城只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道具,致命的地方不在于瓮中有些什么,而是准备捂住瓮口的那只手。跟随使团而来的人类军队避无可避地遭遇了近百万战斗天使的截击,个体实力上的巨大差距让这场战事从一开始就处在失衡状态,如果不是人类的阵地配合和战术意识要远远胜过对方,恐怕全军覆没的时间不会比老年人喝上一杯茶更久多少。
  派去神城方向的斥候还不曾有任何回音,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最顽强凶悍的防守毕竟算不上是对攻,现在每一个仍保持清醒的人类都已不再抱任何希望,因为无论能坚持多久,灭亡的结局终将会到来。
  对于唯一没有出兵的边云公国,摩利亚和巴帝的最高指挥官或多或少都有着腹诽和猜忌。在这一点上,年轻的裁决之父显然存在着私心,令人诧异的是其他两位王者却并未拒绝同盟。
  “杀啊,多杀一个是一个,没有人还想活着回去罢?那就把你们的鲜血和荣耀,都一起留在这里!”数千架弩炮连番怒射的呼啸声中,有名遍体浴血的军官直接站上高地,向着四方放声狂吼。
  他所在的对空战阵是漫天圣光最为频繁光顾的区域之一,弩炮强大的远程物理攻击已成了针对战斗天使最有效的杀戮手段,绝大部分的魔法部队也都集结到了附近,抵抗来自于高空的密集火力。
  再强的弩总有断折的时候,再利的箭也难免会被射罄。一切的一切都在围绕着生和死高速旋转,丧钟的哀鸣从来没有停止过节奏,但同时响起的还有那绝境之中的如雷咆哮。
  杀,有杀才有死,有死才有生。
  很多士兵在倒下时,看见不是满眼血色,而是遥远的家园。
  当裁决的马蹄从人类阵地后方的地平线上卷起滚滚尘烟,几乎所有的高级将领都怔住了。在他们接到的命令里,从来就没有援军这一说,突兀登场的边云人简直就像一把在最不可能的时候横空斩来的长刀,自外围开始就一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直插到战阵中央才缓缓刹住势头。
  这是一支规模庞大的部队。除了凶名赫赫的裁决军团以外,各类编制的边云正规军也有超过五成赶赴此地,在一望无际的钢铁洪流末端,甚至能看到许多布衣平民。
  “我们是来死的。”阿鲁巴翻身下马,向着迎上前来的几名将领咧嘴一笑。
  数天以前,这位半兽人将军也曾困惑过,彷徨过。撒迦带着女眷们不辞而别的行径,让议员们迅速凝聚起尖锐的矛头,军方人士在面对质问时不是难以作答,就是满面羞惭之色。
  懦夫,阿鲁巴第二次听到同一个议员说出这称谓时,忍不住一拳打碎了那家伙的脑袋。他坚信撒迦一定有着自己的理由,任何人都没有置疑的权力。
  但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军队中也渐渐出现了骚动。士兵们不明白一直以来死心塌地膜拜追随的对象,为什么就这样半声不吭地离开了,而且还选在这个风雨欲来的节骨眼上。
  阿鲁巴感到很头痛,最终转为愤怒,因为他对此也同样一无所知。尽管不愿面对也不愿承认,但他还是悲哀地认识到,或许在撒迦心里,从来就没有重视过自己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朋友。
  直到爱莉西娅站了出来,说明一切,半兽人才意识到错得有多厉害——他没有想到前者会是当年普罗里迪斯派来撒迦身边的潜伏者,更震惊于,在三个军事强国的盟约当中,撒迦居然是以率领燃烧军团悍然犯险为代价,来保全裁决和边云。
  “我没有做过对撒迦不利的事情,这也是陛下一再强调的。”爱莉西娅在结束陈述后,注视着神情各异的众多军官,平静地说,“在你们决定好如何处置我以前,我必须去唐卡斯拉,去和他们一起战斗,或者一起死。”
  奔雷、飞龙、苏萨克骑兵、天才的军工狂人,以及编入工程部队的地行一族——裁决的每个组件,无不透彻着积蓄已久的毁灭力。现在这部隆隆的战车已开动,连同后方那些只求死战的男儿一起,绞入了巨大的沙场。
  苍穹中的天光,悄然更亮了一些,密集的云层在季风吹拂下慢慢稀疏消散,露出最澄澈的那片蔚蓝。而大地却开始由暗红,转向了更为狰狞的黑色,来不及被土壤吸收的血液逐渐融汇成无边无际的湖泽,如狰狞的镜面冷冷映照着整个世界。
  在唐卡斯拉的主峰顶端,帝波尔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场人神之战,空间和距离对于他来说,早已不再成为影响视线的因素。
  山顶的风很大,很冷,足以将普通人卷到空中再冻成冰块,却连他的发丝都无法带动。
  神城里的演出已经落幕了,绝大部分角色都如同预想中一样按部就班,尽忠职守。虽然有着寥寥几个配角最后脱离了剧本,但从总体上来看,还是相当成功的。死亡是最具美感最令人赞叹的谢幕方式,包括狩猎女神在内,他们都做得不错。
  这一切就像是人类往蚂蚁窝里扔了根点燃的木柴,然后蹲在旁边,观赏蚁群如何面对危机,如何挣扎逃命。
  无关计谋,这只是单纯地力量体现,主宰者才能拥有的小小乐趣。
  所谓的死士,那些已经失去生命和正在失去生命的愚人,在帝波尔看来还不如蝼蚁。明知无能为力却硬是要往绝境里闯的做法,根本谈不上英勇,只能归于荒谬可笑。
  等光辉之炬燃遍大陆的那一天,应该就再也看不到这般热闹的场景了罢?
  帝波尔不无惋惜地想着。尽管对必然的孤独早有准备,但当真正踏上了最高处,发现太多景物都已处在脚下,他还是感到了些许惆怅。
  虚空中波纹忽起,一个高大狞然的身影走出,站到了战神身后。
  “现在的你,才算是真正完整了。”帝波尔没有回头,到了这个时候还可以被选中追随他的,就只有一个人。
  “谢谢。”赫马森淡淡地说。
  “没什么,任何从决斗中胜出的英雄都该获得嘉奖。况且,我做得不多,只是为你指出了该走的方向。”战神平和地笑了笑,“我能感觉到,你身体里面觉醒的一些东西。回想起来,从一开始的疑虑,到正确推断出你和七夜轮回之间的关系,还真是费了我不少时间。”
  似是被对方的精神触探激起了反应,赫马森的魔瞳中瞬间有着千千万万个幻景在破灭重生,“我也没想到,自己居然等同于一件法器。”
  “不,正确地来说,轮回是你的一种天赋,一种能力。世间有些凡人误传你能够收容魂魄,召回亡者,恐怕也是出于时光回溯这个道理。”帝波尔纠正着,为对方残缺的记忆力皱起了眉,“在深渊时,那个培植体给你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而他留下的分身,还是一样令人厌恶。好在你总算是回归到完全形态了,将来我们做任何事情,犯任何最可怕的错误,都可以获得重新来过的机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美妙的不败,永远的赢家。”
  “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乐趣。”黑暗之子的语气还是完全漠然的。
  “你又错了,生命最大乐趣就在于征服和控制。坎兰大陆很快就会成为光明统治下的领域,但这又能代表什么?千千万万个对信仰无比忠诚的行尸走肉,不是我愿意去面对的。”帝波尔仰首望天,双拳不自觉地握紧,“这个空间以外,必然还存在着许多像泰坦族那样强大高等的生命,他们才配成为我的奴隶。那些崭新辽阔的世界,也将一个接一个归属于光明王朝!”
  “只有在强权统治下,才可能诞生出最伟大的时代。”帝波尔已完全沉溺在了臆想当中,眼神中的光芒亮得犹如火焰燃烧,“现在,抬起你的头。告诉我,你都见到了什么?”
  赫马森沉默地望向那片杀戮中的土地,一名士兵正替代死去的旗手,撑起裁决大旗,却随即被激射而来的圣光贯穿了头颅。
  “一群试图反抗命运的爬虫,不是么?”战神还是没有回头,声音却在强劲的山风中针一般刺入赫马森耳中,“同化的意义是非凡的,如果他们不能接受,那就只有被毁灭。”
  远方,阿鲁巴卸下了沉重的锁甲,赤着伤痕累累的上身挥起马刀,大张的口中似乎在咆哮着些什么;戈牙图满脸泪水操控着飞龙坐骑,冲向溯夜女族长所在的方位,无数战斗天使已将那里围成了铁桶;那些经过改良后的战争傀儡,并没能阻挡住密集的远袭,在它们的脚边,爱莉西娅已重伤待死,一头红发犹在风中飞扬。
  “渺小的存在,可悲的战斗方式……”
  空旷的对战范围使得边云人越来越分散,阵地中央,几名黑甲步兵抛下了兵刃,再次抢上前去,扶住被战火燎燃的裁决军旗。天使阵营似乎也注意到了它对人类士气的重要影响,大举展开空中打击。纷飞的血肉土石散去之后,只见一名白袍法师赫然站在凹地之中,竟是凭着一己之力撑起薄弱的防护屏障,死护身后的战旗。
  “一个连审时度势都做不到的种族,是注定没有将来的。”战神仍在冷漠地评价着,不带半点感情色彩的旁观角度,让他的言语显得尤为犀利。
  自发前来的平民队伍也已经投入了战团,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已经老了,带着自家的驽马一路跟随大军而来,能够坚持不掉队已经算是个奇迹,参与生死一线的厮杀则更显得更加吃力。其实这次远征的部队没有携带任何粮草补给,运输车队中所载的尽是军械箭矢。在将这些淳朴的民众大批纳入快要爆棚的后勤编制时,几乎每个书记官都泪流满面。
  他们知道不会有退路,出发前大多和老母妻儿抱头哭了半宿。有些人由于割舍不下亲情而留下了,但更多的却还是随军前来,用这种固执的方式回报恩德。当年大开边关的希斯坦布尔,给予了他们新生,而现在,没有人愿意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年轻的救赎者孤身作战。
  信仰已经不再重要了,一些平日最虔诚的光明教民都开始拾起满地散落的兵器,去尽可能地杀伤被弩炮或魔法射落的战斗天使。这无关于什么伟大的情感高尚的品格,这只是小人物心中永存的那一点点自私,一点点狭隘。他们不能接受自己心目中的亲人被屠戮,即使挥刀的那个,是信奉已久的神明。
  “撒迦,撒迦!”奔雷大队的潜行者终于带回了神城的侦测报告,震天的杀声中阿鲁巴忽然放声嘶吼,泪水滚滚而下,“你死了么?我们来救你了,我们来救你了啊!”
  很快,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呼喊起这个名字。战场上的每个边云人都红着眼,像是一条条被逼疯了的豺狼。平日贴身护卫撒迦的那几名女法师早就在激烈攻防中法力渐竭,其中一个初闻阿鲁巴的吼声,骤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合身抱住正在对战的天使,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直接咬上了对方的咽喉。
  “撒迦?嗯,应该是那个分身罢?我对他有点印象。”无比惨烈的景观使得帝波尔也有些动容,“怎么样,他的滋味还好吗?”
  “不好,坦率地说,像块又霉又硬的黑面包。”赫马森答道。
  战神没料到对方竟有着幽默的一面,不由得怔了怔,随即大笑,“这个比方可真是有意思极了,黑面包?如果他现在还能听得见,不知道会不会也觉得滑稽?”
  “他就在这里,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当然能听得见。”赫马森也笑了一笑,唇边露出的犬齿白得耀眼。
  帝波尔全身的肌肉忽然绷紧,笑容凝固在脸上,顷刻之后,他的体内像是燃起了一蓬火焰,就连肌体表层都在向外透着光芒,“原来,那一天居然是你赢了。”
  “是我,那个叫克雷斯菲尔的,最后帮了我一点小忙。”
  “我以为刚才的对话能够让一个人明白很多事情,无论是你,还是真正的赫马森。这个世界并不适合真正的强者,学不会舍弃,永远拘泥于现状,你就看不到更远更美好的风景。比起其他无谓的东西来,永无止境的征途才是最适合我们的。”帝波尔转过身,整个人燃成了一团银色光晕,“这是我对你的邀请,也可以算作请求。你得知道,天底下再也没有别人,值得让我这样做。”
  “你说得很有诱惑力,但可惜,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了。”黑暗之子凝视着他,神态平静,“我曾经认为自己是为了战斗和杀戮而活的,没有怜悯也不分对象,只是为杀而杀,这让我很充实。可到了后来,我有了可笑的情感,就像哥哥那样,慢慢在乎起身边的每一个人。所以,我开始变得软弱。”
  帝波尔肃然倾听着,不发一言。他理解这种感觉,曾几何时妻子还活着的时候,斗志在自己身上也同样无处可寻,好在邓波的嫉妒之心间接解决了一切。
  “再后来,我喜欢上一个女人,在深渊的时候,我想你见过她。”黑暗之子轻磨着指端狭长的锐爪,仿佛在回味某次切割的快感,“现在,她已经不再是我的问题了,软弱也同样不是。如果说同化是你们的特长,那吞噬就是我的,哥哥和我又一次成为了一体,而你,会因此死在这里。”
  “你想要取代我?”帝波尔不敢相信对方的野心竟会如此之大。
  “不,我只是想让你死。这个世界在你的眼里是个垃圾场,但有些人,对哥哥来说还是很重要的。”黑暗之子沉默了片刻,最后一次望向那片血色地域,“让他们活下去,他一定会很开心。”
  “很遗憾你作出了令人失望的选择,但有你这样的兄弟,他确实很幸运。”帝波尔眼中已有了尊敬。
  “如果从一开始我就是一个人,或许我们真的可以成为征途上的伙伴。”黑暗之子凝视着他,慢慢握起了拳,“我们是同一类型的,可惜,他却不是。”
  唐卡斯拉山脉上骤然升起的巨大光团,甚至让天空中死气沉沉的太阳都失去了颜色。战斗天使开始退缩锋线,更多的人类则停下手来,骇然望向他们难以理解的奇异景象。
  等到那股裁决高层无不熟悉的黑暗气息,在光团附近狂涌而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便逐渐席卷了整个边云阵营,“万岁,万岁!”
  这是一场无法想象的对决,两股强横无匹的力量从峰颠一直激烈碰撞到山脚。可怖的隆隆声中唐卡斯拉主峰竟如同遇火的冰柱一般崩塌了,断折的山体陆续砸落在地面上,即使隔开数十里的距离也能感受到剧烈震动。
  旷野上的战事已经完全休止了。比起沉默的光明族,边云人则要显得疯狂许多,一把把带血的兵刃全都直指向天,轰然如雷的“万岁”声从开始响起后就没有过半分停歇。
  在他们的心里,世上就只有一位不败的战神。
  从无数块巨岩土石的掩埋下腾身破出,帝波尔强自咽下一口冲到喉头的热流,已是怒发如狂。如今的他极少会有这样情绪动荡的情形,真正的武者历来都是心神自控方面的大师,强横如他自然也不例外。
  妻子的死曾经对帝波尔是个打击,但这么多年以来,他已经学会淡忘痛楚,变得绝情寡欲。在前不久得知亡妻的真正死因时,他甚至没有任何一点过激的反应,仅仅是在事后随手布了个棋局,让狩猎女神充当了其中一枚过河的小卒。
  爱与恨,早已由于距离而变得模糊不堪。然而在此时此地,帝波尔却发现自己还有着一样东西是永远无法舍弃的,那就是荣耀。
  站得更高,才能看得更远。正是由于打通了最后的那层领域门户,他才会惊觉这个世界是如此狭小,目光所能达到的极处,容纳无数个平行空间的寰宇又是如此浩瀚神秘。一如生活在山林中的猛虎陡然发现了更辽阔的草原,他急切想要踏入那片崭新的,充满冒险和机遇的领域,却在脚步还未能迈出之前就被另一头食肉野兽以爪牙阻截。
  他愤怒,不但因为他才是王,更是由于敌人的力量超出想象,足以构成威胁。帝波尔从未想到过魔龙最擅长的灵能吞噬,竟然能让它们强悍到如此地步,难道真的是由于双生兄弟合而为一,才奇迹般地激发出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力量?
  他并没有疑惑太久,电射而来的那条身影很快揭晓了答案。
  黑暗之子的左臂只剩下了短短半截,胸前不断有细小的火舌吞吐闪现,带着血肉掉落在地上。而在之前的短暂对攻中,帝波尔却还没能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帝波尔笑了,大笑。强者依靠燃烧生命本源急剧提升战斗力的先例不是没有过,人类士兵在沙场上最常用的“战神死契”,几乎与此原理一致。这一类疯子想要的不是什么两败俱伤,而是两败俱死。毫无疑问这种极端的战术是相当可怕的,但对于他来说,却未必有效。
  黑暗之子的力量确实已经够强,但凭着自毁就想要一口吞掉自己,还是远远不够——只要能在这一小段时间里,尽量避免正面交锋,再旺盛的生命本源也会被燃烧得涓滴不剩。
  “你想拖延时间?你怕了?”黑暗之子看出了他的想法,却只是平淡地问。
  “作战靠的不止是拳头,还有头脑。”帝波尔的脸色微沉,这种饱含羞辱的置疑是他无法忍受的。
  “那你还谈什么征服,谈什么掌控?你甚至连自己的恐惧也不能正视,还整天作出高高在上的样子,去轻贱那些人类?他们是怎样面对死亡的,我想你看得很清楚,又或许,你的胯下根本就没有那根玩意?”黑暗之子恶毒地逐字逐句往外吐,全然不顾对方逐渐沸腾狂暴起来的眼神,转身打了个呵欠,“追杀一个吓破了胆的婊子,还真是让人觉得无趣呢……”
  一声撕破云霄的怒吼从帝波尔口中传出,以他为中心,耀眼到近乎于锐利的圣光瞬时喷发出百里方圆。携着这铺天盖地的光明,他举步冲向对手,还未出拳,回肘动作卷起的风暴就已让山地板块呻吟翘起,唐卡斯拉主峰的残体更是支离横飞。
  他只是习惯了高贵地作战,谈笑间令敌人灰飞烟灭的主宰感,任何血腥、粗鲁、毫无美感可言的战斗都到了应该被摒弃的时刻,因为他已有这份实力。
  可现在,他决定最后一次面对面拳对拳地格杀对手,用喷涌的血液洗刷耻辱。
  人是不能胜过神的,恶魔也一样。
  就在形成了一张无形巨口的罡流狂涌而至,即将彻底吞噬黑暗之子时,他同样抬起右臂,挥拳,魔瞳中的一只悄然扩张,变得与常人无异,“罗芙让我问候你,战神阁下。”
  那只紫眸中透出的人性光辉,刹那间令帝波尔完全震撼。他错愕地发现,自己从一开始面对的就已是两个敌人,正如弟弟先前所说的,那兄长或许真的从来也没有离开过。
  这是他最后的一点意识,接着,天塌了。
  远眺着那朵直腾到云霄,并将整个唐卡斯拉山区夷为平地的蘑菇云团从成形到消散,每个边云人都长时间地愣在原地。地平线上升腾起来的尘烟是如此浓密,以至于遮蔽了大半天空,末日般的景象将光明无情驱逐。
  不知从何时起,战斗天使开始大批大批地退散,消失在天际尽头。对于这胜利的预示,人类的反应却是极其漠然的,甚至听不到半声欢呼。无数双目光的焦点都在那团混沌当中,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作,有的只是压抑与沉闷。
  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久,终于在一头飞龙的背上,传来了裁决士兵难以置信的呐喊声。过了片刻,人们都已看到那个从尘雾方向孤独走来的身影,随即爆发出了一阵低低的骚动。
  他只是在走着,像个最平凡的远足者,脚步很慢,似乎已经耗尽了全部的气力。再一次勉强穿越过虚空距离之后,这名形态狰狞的年轻人站在了残破的裁决军旗下。几名女法师本能地上前,想要为他疗伤,却相继停住了脚步,捂住嘴,肩头剧烈耸动起来。
  环视着眼前那些涕泪交流的脸庞,那些直挺挺跪倒在血泊里的战士,撒迦笑了笑,两只完全不同的眸子里,分别有着温和与冷漠。完全破裂的胸腔已经快要容不下生机了,燃烧将尽的生命本源催促着他扶住旗杆,弯下连脊柱都暴露无遗的腰部,拾起了地上的一柄斩马刀。
  抬起手,将这把透着温暖和熟悉的兵刃抛上高空,再看着它静静落下,由自己的肩头刺入,贯穿身体,将整个人钉在地上。
  站着死去,这已是他和他,唯一还能坚持的骄傲。


  卷六 轮回


  终章
  又到了合欢花开的季节,又是一个阳光如烟的暖春。
  那场惊天动地的战争,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得让空气中的血腥完全消逝,人们记忆里的恐慌绝望再也无迹可寻。
  在摩利亚的帝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的加冕仪式已近尾声。无数民众涌动在帝国广场上,向皇宫塔楼手握权杖的红发女子欢呼膜拜,沸腾的声浪直达云霄。
  代表巴帝王国前来参加这场盛大仪式的特使,正是希尔德大帝本人。他携着最钟爱的妻子莎曼,站在摩利亚新皇半步之后的位置上,脸上带着由衷笑意。
  两个超级大国之间早已不存在任何盟约,共同经历过的铁与火,让它们永远也不再需要那些虚伪空泛的模式,来规定些什么,承诺些什么。
  和所有人一样,年轻温婉的女亲王也将目光亦凝注在胞姐身上,浅浅的笑靥里饱含着骄傲与满足。
  她的泪痕却仍在颊边。
  女皇的神情一直都很冷漠,很镇定。她似乎是个天生就应该站在这种高度俯视苍生的人,整个典礼持续到现在,甚至连半分应有的激动都不曾流露。
  恭立在周围的老臣都带着真正的崇敬之色,就连希尔德大帝的眼神里也隐现激赏——如果他能有这样一个女儿,或许那些远在巴帝的皇子就再也不必为争宠而绞尽脑汁了。
  这是无比辉煌的时刻,控制着帝国广场乃至整个岩重城的皇家军团,早已将任何一种意外发生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可偏偏就在民众高呼万岁的当口,一杆猎猎招展的大旗从高空中霍然直落,“夺”的一声插在了皇宫正门之前,旗杆没入石板地面近半。
  至少有上千名暗党在同一瞬间从人群中冲出,却随即又定在原地。
  因为他们已经看清了旗面上的那一行字——“裁决恭贺”。
  短短的沉寂后,广场上爆发出的欢呼声到达了顶点。边云目前仍以国丧为由拒绝任何外交,如此表达友善的方式虽然离奇,但恐怕已是其他国家的君王跪在地上也求不到的。
  女皇脸上冷酷的假面,也直到这一刻才被打破。她怔怔地仰起头,望向深蓝色的苍穹,不知不觉竟是泪流满面。
  那片高远的流云之间,有着一点红影。
  夕阳方落时,远在帝都千里之外,一位老人正赶着马车驰入摩利亚边陲小镇。
  镇上的孩子早已听到车辕上的铃铛响动,雀跃不已地奔出,团团围在马车四周。老人大笑着摸出一支魔法卷轴,触发后顿时喷射出漫天焰火。
  孩子们尖叫着,嬉笑着,快乐得像群唧唧喳喳吵个不休的小鸟。这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到镇子上的流浪艺人,总是会制造许许多多欢乐,当然,大人们也总是会拿出最好的麦酒,请他喝个痛快。
  这是个淳朴而闭塞的地方,老艺人并不担心会被认出。再过几年,他这张曾经代表着至高权柄的脸孔,就会像倾颓的光明王朝一样被人遗忘。
  时间能冲淡一切,爱与恨,幸福与伤悲,无不如此。
  阳光虽然将尽了,但看着眼前的这些孩子,老人却还是觉得很温暖。
  早在那破天一战的结局传遍大陆之前,他就已经木立于神城外部,亲眼见证了光明的覆灭。黑暗之子的最终抉择,让老人从心丧欲死中复苏过来,带着笑容潸然泪下。
  他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又会有一个孤独骄傲的男孩,将会成为书中的重要角色。
  因为有些伟大的东西,要比生命更久远长存。
  又一支卷轴被展开,无数只光焰凝成的彩蝶蹿起,扑簌簌飞开四散。伴随着一片无邪的笑声,老人慢慢眯起了双眼,望向天空。
  被夕阳燃成金色的云海边缘,有着一点红影。
  在这个季节,图兰卡大草原仿佛孕育着无数生命的摇篮,牧人们的歌声苍劲喜悦,肥美大地上涌动着羊群和奔马。
  草原某处,孤零零挨着丘陵搭起的一间油布帐篷里,有名银发女子慢慢地走了出来。
  她并非牧民,却也放养着一群羊儿,几只大狗。途经此地的游牧部落往往怜她孤苦,邀她加入,却每次都被婉拒。
  女子很美,白皙颈项间隐约可见的一道横向疤痕,似乎是逝去岁月留下的凄楚印记。每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她都会站到高处,静静伫立整晚,直到苍白的曙光再次降临大地。
  留下这道切割伤疤的男人,就是在黑暗中与她初遇,并从此相识的。
  她正在等他回来。
  混沌之园里发生的一切,虽然短暂,但对于一颗孤独了太久的心来说,却足够滋生出情感的萌芽。
  自始至终,她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为了他,他也没有对她起过半点疑心,就连剥离火种这样生死攸关的事情,也完全托付给前者。
  无条件的信任一直持续到利爪挥下的那一刻,女子有过迷惘,却仍旧平静安宁。
  男人下手一如既往地狠辣,她陷入漫长的昏厥,醒来时已身处这片大草原上。
  没有半句离别的话语,没有一个解释——她不认为这是他的行事风格,所以她还在等待,并将会一直等下去。
  骤起的风声划过半空,沉沉暮色之中,女子那双清澄的紫眸倒映出了一点红影。那头高飞的巨灵似是同样也望见了她,弯下长颈,冲着地面清鸣了一声,随即振翅掠往边云腹地。
  女子挥了挥手,微笑。
  圣胡安的空阔校场上,一个小小的男婴正在蹒跚学步。他不断地跌倒,再不断地爬起,几名成年人却只是站在四周,毫无帮手的意思。
  血族公主,边云当今的半兽人摄政王,裁决军团的人类女统领,溯夜与地行正式联姻后共同推举的油滑族长,甚至包括男婴的精灵母亲,都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早在只会爬行时,男婴便习惯了这种奇特的看护方式。他有着一双漂亮的紫色眼眸,他几乎从不哭泣。
  气流鼓荡,那头遍体火红的巨灵收拢双翼,落下地来。奔雷大队的鱼人队长从它脊背上跳落,走到那独臂半兽人身边说起了什么,狰狞的血眼却满是柔和地望向婴孩。
  男婴摇摇晃晃地走到巨灵面前,伸出小手,咯咯直笑。随即,他便被巨灵轻轻叼住,抛上颈背,一人一兽刹那间腾空而起,飞向圣胡安中部。
  巨灵是和男婴的母亲一同到达烈火岛的,如果不是小生命提前来到这个世上,它或许早已飞回大陆,去寻找那个男人。
  到了今天,它已隐约明白,一切都过去了。这个幼小的孩子,是男人唯一留下来的火种延续,他有着那么相似的强悍气息,甚至在半个月大时就亲手扼杀过一头试图袭击的摩索飞龙。
  他不仅是这个国家未来的王者,更早已成为所有边云人的骄傲。
  中部地域,历时一年才铸造完工的双子铜像之下,有个金发青年木立在那里,对周遭拜祭的民众视如未见。巨灵飞落,踞在雕像基座上,一双斜斜吊起的凶睛望定了他。
  揪着巨灵耳朵的婴孩沿颈部翼身一路爬下,张开手臂,抱住了双子中一人的脚踝。那站在此地已数日不眠不休的金发青年终于有所反应,默默地抬起了视线。
  “爸爸,爸爸……”那牙牙学语的孩子含混叫着,巨灵眸中的厉芒逐渐消散,低下长颈,伸出舌轻舔他的脸蛋。
  金发青年冷峻的面容忽然崩溃。
  曾经遭遇过的宫廷斗争,无疑让他比常人的目光更敏锐,早在教廷面临毁灭性打击之前,他就已经选择了离开。雷奥佛列这个名字,他原本一直认为象征着不屈与荣耀,但现在才知道和那位老对手比起来,实在是什么也不算。
  “你的父亲会回来的,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金发年轻人开口,语声沙哑。
  婴孩吮着手指转过头来,也不知听懂没听懂,眼角弯弯向他笑了一笑。
  “是的,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他这个家伙,最擅长创造的就是奇迹。”金发年轻人微笑着转身,没入茫茫暗色不见。
  男婴咿咿呀呀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在从来不动的父亲和叔叔身边玩耍了半天,直到巨灵再次负起他,飞回家去。
  黑夜终究还是降临了。正如每一天都在发生着的、流逝着的、交替着的,黎明已相隔不远。
  这世界虽然冰冷残酷,但只要人心中的那簇火芒还在,就一定有温暖,有希望。
  如果可以,或许也会有轮回。
  《寂火》终稿于二零零八年一月二日 何楚


  番外篇 礼物
  窗外透进的日光已经很昏暗了,映在地板上,就像一滩滩发黑的血。
  刚开始的时候,我很讨厌这种颜色,但几年下来,每天都看着、触摸着、流淌着它们,也就开始慢慢变得习惯。
  那些尖耳朵精灵离开了很久,屋子里只剩下我,和窗户边一只怎么也飞不出去的斑纹蛾。刚裹完的半身伤口火辣辣地痛,折裂的右臂完全麻木了,一时半会应该做不出任何动作,所以我有点犹豫,到底要不要接受下一场试炼。
  精灵真的能算得上最善良的老师。记得第一次闯到三十关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族人还用魔法帮我治过伤。不过普罗里迪斯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那个姐姐。
  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怕普罗里迪斯,我不太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接下来的日子里,精灵族没人愿意和我说话,试炼时表现得也毫不留手,可是到了他们在的屋子,我仍然会觉得安心。
  真正动了杀机的人,不会是他们那种眼神。
  推开窗,看着那只蛾子自由自在地离开,忽然觉得挺羡慕它。当然了,只是羡慕,而且短暂。在我的习惯里,任何能够令人软弱的东西,都极少从心里萌生。
  普罗里迪斯说过,想要变得更强,就得抛弃那些无谓的情感。就算刀已经捅进了胸腔,也别觉得恐惧,因为你得在心脏被刺穿之前,先把敌人的头砍下来,好让自己活着。
  我不喜欢这个人,但他的话,一般都很对。
  天快要黑了,我打定了主意,走到下一幢屋子的门前,停下,闭起双眼。门那边的呼吸很沉,很长,听起来像妖兽,可以确定只有一头。
  血炼之地的关卡一直在变,每天都有很多新人去替换那些尸体,能够单独驻守的家伙,向来强大得可怕。
  矮人的头实在是硬极了,从他们那里抢来的骨棒就只剩下了短短半截。在打开门的同时,我尽可能俯低了身体,向前掷出了它。
  那团扑来的黑影似乎没想到我会抛弃武器,势头顿了一顿。随后亮起的金黄色火焰把飞来的骨棒彻底炸成了碎屑,其中几块溅到我的胸前,裁纸般划开了皮肉。
  “小家伙,听说你杀过不少人……”这不是什么妖兽,而是个人类武者。他比记忆中的父亲还要高大,手里拿着两把乌刃阔剑,披挂的全钢铠甲让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一座金属堡垒。
  我没有回答,直接冲了上去。也许他是想表现一下自己有多威风,多煞气,然后慢慢地宰割我,却不懂得在战斗中没话找话,是白痴才会有的行为。
  那武者闭上了嘴巴,冷冷地看着我,动了动手腕。最少达到六阶的雄浑炎气再次从剑身上喷薄出来,直接横斩我的侧腹——被腰斩的人短时间里很难死去,他应该真的很喜欢虐杀。
  炎气和人体之间的触撞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比刀片更锋利的气劲顿时绞起了大片血肉,我像没有分量一样飞出,撞在远处的墙上,已经折裂的右臂骨更是碎得扭曲起来。
  “咦?”对于我没有变成想象中的两截,那人感到了惊诧,迈开长腿走了过来。每次沉重的脚步落下,都带着整间木屋微微颤抖。
  长剑归鞘的清响如同一个讯号,探出的大手很快扼上我的喉咙,收紧,将身体一并拎得悬空。武者望着我血肉模糊的侧腹,那里的伤势虽然严重,但和真正的腰斩相比,根本就跟破了点皮没什么两样。
  “你难道是铁打的?不过这样也好,活剥的时候,倒可以撑得更久一些。”他抬起另一柄阔剑,嗡嗡颤响的炎气锋芒正对着我的双眉中间,一分分刺下。
  我的左手在最后时刻握上了剑身,耀眼的炎气光芒突然就消散了,泯灭了。像是被捏住七寸的蛇,巨大沉重的阔剑带着令人牙酸的声音开始弯曲,直到小半截前刃被我折断,插进了武者下颚。
  骨骼和牙床的阻力都没能阻止这致命的一击,近尺长的断剑切豆腐般斜向贯穿了头颅,从脑后刺出。垂死的武者松脱手掌,直勾勾地瞪视着落下地面的我,每说一个字,口鼻中的乌黑血液都在大量喷溅,“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他还是那么多话,如果能用一半的精力去看,去想,可能就不会输得这样快了。
  阔剑斩来的刹那,长期试炼令我养成的博杀本能,甚至在意念之前自动操纵着身体,向旁边做出闪避动作。同一时刻,我把左手抬到了腰边,隐蔽地挡向来袭。
  尽管有一部分炎气凝成的焰尾,仍旧扫中了腰腹,剑身上传来的大力也毫无悬念地击飞了我,但在这四分之一个眨眼瞬间里,我已经成功地把着力点,转到了手上。
  武者最终没能得到答案,咽气后眼睛睁得很大。其实他前面说对了一半,我的身体并不是铁打的,只有手是。
  无论谁,硬接过成千上万道兵器、魔法、炎气攻击以后,都会有一双同样值得信任的手掌。
  它是我唯一的倚靠。
  走出甬道,打开狭窄的酒馆暗门,大堂里的林格好奇地打量着我,“怎么会拖到这个时候?”
  “四十二。”我已经很累了,懒得多说些什么。要不是因为体力的关系,刚才也不可能用那样麻烦的方式去杀人。
  “今天已经到了第四十二间么?不错啊!呃,他奶奶的,你小子又带武器出来作甚么?”自从开始熟悉,林格的问题总是很多。
  “值多少钱?”我抬起从武者腰间抽出的那柄完好阔剑。
  “普通的精铁剑大约五个金币,你手里的这把钢火很好,护手的卸力弧度几乎完美,应该是红矮人打造的,最少得值二十个。”林格把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你最近搞什么鬼?想喝酒在这里拿就成,没必要去买。这就回去了?哎,站住……”
  今天好像是什么坎兰节,大街小巷的人流比平时多出了几倍,到处都是明亮的灯火和沸腾的笑语。我尽量避开各种各样的小吃摊位,走在街边的阴影里,不想被人看见身上的血迹。
  两年前,普罗里迪斯开始派马车接我。他是个谨慎的人,从来都是让车夫在两条街以外等着,但我今晚没打算坐车。
  帝都是严禁私人收售武器的,想要把这剑卖掉,只能去喀什雅街区。默克尔爷爷带我到过那儿,一幢幢很大的房子里有着很浓的香味。醉酒的男人笑起来像打雷,喜欢把钱袋抛得叮当乱响,被他们叫做“宝贝”的女人都捏着嗓子说话,而且穿得很少。
  喀什雅经常能看到佣兵,我已经卖过好多次武器给他们了。虽然默克尔老爱偷我的钱去买酒喝,但这不算什么,他瞎了,总得有人顾着他。
  至于我,攒钱本来就是为了去边云,没有其他用途。这些年我找过红很多次,并打算一直找下去,它肯定还活着,就像我梦见的那样。
  走出西郊,再穿过亨顿大道,就到了喀什雅街区。和以往的夜晚一样,这里的每家酒馆都被挤得快要倒塌。脸上涂着白粉的妇女游荡在街面上,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大房子里的一切,只有在路过的行人投来目光时,才会露出做作笑容。
  在东区的火鸟酒馆旁边,我看到了佣兵杰克。他正和一个牛那么壮的女人搂抱着,靠在黑暗的巷子口做些很奇怪的动作。
  “有把剑,你要不要?”我上去叫他。
  杰克喘着粗气转过头,好不容易看清是我之后咧嘴笑了笑,把手从女人裤裆里抽出,在对方衣服上擦了擦,“玛丽心肝儿,去那边等我。”
  那女人骂了句粗话,极不情愿地离开了。杰克看了看周围,站在原地没动,右颊上的几条刀疤拧成一团,“小鬼,又带了什么破烂来?上次那些到现在还积在我手上,卖也卖不掉,真是操他妈的……”
  我解开包在外层的衣服,剑身亮起的寒光让他立刻停止了抱怨,“这把什么价?”
  “十五个金币。”我不喜欢讨价还价,所以价钱一直都开得很低。
  “你疯了么?拿走拿走!这么个破烂,还想当成上等货来卖,你以为我是傻瓜?”杰克挥舞着拳头,仿佛马上要冲上来揍我一顿。
  我看了他一眼,重新包起阔剑,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到他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叫,“该死的,快回来,再让我看看!天,十五个金币,那可是我的全部家当!”
  “臭小鬼,整天板着个脸,连大叔也不知道叫一声,好了不起么?”从头到尾把阔剑轻敲了一遍的杰克哭丧着脸,恨恨地瞪了我几眼,掏空口袋后坐在地上脱去了皮靴。
  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把钱藏在靴子里,我看着他一刀刀挑出缝进鞋帮里的金币,脸上的表情就像一刀刀在剜自己的肉,觉得有意思极了。
  “都在这里了。”杰克望着地上的一小堆金币,眼神隐约变了变,但很快恢复了原样,“拿上钱快回家吧,记得以后别再一个人出来卖东西。唉,你父母就算是吃这碗饭的,也总不能老让孩子和别人打交道,难道就不怕你死在外面么?”
  我收好钱,转身,走上大街。黑吃黑的勾当早就遇到过了,刚才杰克在有杀气的瞬间哪怕是动一下指头,我都会立即让他和以前那几个家伙一样,变成一堆碎肉。
  他的善心,救了自己的命。
  快要出喀什雅街区的时候,不远处传来的激烈吵闹声吸引了我的注意。转过头,只看到一幢大房子门口围着很多人,无论男的女的都在拼命往里挤。
  “嫖妓不给钱?你这肮脏的老瞎子,大概是活得不耐烦了吧?!”人群中传出愤怒的喝骂,夹杂着拳脚击中身体的闷响。
  仔细看了看那房子,我叹了口气,知道被打的那个多半是默克尔。他第一次带我来喀什雅,找佣兵卖掉什么魔晶戒指和一把生锈的破斧头以后,就来到这儿玩了整整一个晚上。
  那天他花了很多钱,也赔了很多钱——有个喝醉的贵族妇人看到坐在房间外面的我,就莫名其妙地扑了上来,结果她断了两条腿和一支手臂,随后还被光着屁股冲出房门的默克尔踩了一脚。
  女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动物,但老默克尔更奇怪。每次在外面逃过帐单,就算是一杯酒,他都要跑到我面前炫耀好几天。有一回我对他说,实在不想付钱的话,就带上我,把那些店里的人全杀了就是,结果被老头打了一个耳光。
  默克尔的确是个瞎子,也的确总是脏兮兮的,但我痛恨有人当面这么叫他。
  拨开人群,满身酒气的老默克尔就躺在地上。这趟伟大的逃帐行动让他的眼眶高高肿起,鼻血一直流到胸前,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刚被最粗长的骨棒迎面砸过。
  “他欠你们多少?”盯着仍骑在老头身上的男人,我问。
  “去你妈的!小东西没事滚远一点,今天非把这瞎子的卵蛋捏爆不可!”男人举起了右拳,却没能落下去。
  他的拳头已经在我的手里,变形,碎裂。等到白森森的指骨挤出皮肉,黏连着断筋滚落在地上,我才松脱了这团不成形状的物体,“多少钱?”
  “六个金币,六个金币……”那男人痛得满地打滚,看热闹的人逃得一个不剩,包括他的同伴。
  我数出金币,扔在地上,扶起老默克尔。走出半条街不到,他仰天打了个酒嗝,阴阳怪气地笑了笑,“你来喀什雅干嘛?长本事了啊!要是每个够实力的修行者都像你这样,普通人还活不活了?做错事被抓到就得认罚,被打成什么样是老子活该,用不着你来插上一脚。”
  “我不会先去惹别人。”
  “放屁!刚才那人惹了你?要是有半点反抗,我看你会杀了他罢?!”老默克尔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教你精神力抽汲,就是为了压制那个小鬼的灵魂。现在倒好,你简直比他还要嗜血,再这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你们的人性会半点也不剩。”
  “人性有什么用,能帮父亲报仇吗?”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老默克尔沉默了很久,叹息着摸了摸我的头,“算了,现在不说这个。总之要记住,别老把自己当成野兽……你的脚步声听起来有点不一样,是右手断了么?”
  “嗯,没什么的。”有些时候,我真怀疑他是不是能看见。
  “让我瞧瞧,来,不痛不痛……”老默克尔摸到我的右手,只是一冷一热的交替过程,细密的骨节炸响就开始传出,没见到半点回复术的光芒。
  默克尔应该是个很厉害的魔法师,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替人守夜,挨打也从不还手。难道这就是那个‘人性’在起作用?
  一路上我们走得很慢,他似乎还没醒酒,老扶着我的肩膀不放。右手的骨头已经接起来了,翻开的血口也都合拢如初,就像几年以来他为我治过的无数道伤一样,好得不能再好。
  到了离家不远的地方,老默克尔昏昏沉沉地抽了抽鼻子,忽然精神一振,扮了个鬼脸,“好香啊,是麦芽糖么?快带我去!听清楚,是我买,不准拍马屁乱付钱。”
  我没觉得好香,倒是有点好笑,“你都这么老了,还吃糖?”
  “少废话,连人家小妞都说我温柔又羞涩,心态简直比少年还纯情,你懂个屁!”老头给了我一记爆栗,然后开始在口袋里东掏西挖。
  卖糖的是一对母女,女孩还很小,很瘦弱,大概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时间虽然还不算太晚,但由于地方偏僻的缘故,摊子前面连一个客人都没有。
  见到我们走近,那年轻的妇人赶紧擦了擦手,招呼说:“是要买糖么?新鲜的麦芽糖,今天刚做好的。”魔晶路灯的光亮投在她的身上,打满补丁的布衣浆洗得干干净净,笑容也干干净净。
  “怎么摆在这儿,生意会不好嗳。”默克尔显然在没话找话,到现在他还没能摸出半个子儿来。
  “隔壁那条街是要热闹很多,但得交税金。”妇人拣了一小块裂开的糖片,放在不停拽她衣角的女儿手上,“想卖了钱再去那边,不怕您笑话,今天还没开张呢!”
  “哦,是这样啊,给我来一根。”默克尔终于抠出块铜币,干笑着挠了挠后脑勺,“我想买多点,可是钱不够。”
  “一个铜子能买三根。”妇人还是很欢喜,收了钱,将麦芽糖包好递给他。
  默克尔点点头,扶着我就要走开,那小女孩舔着指头,看了我们一会,忽然说:“妈妈,我还想吃。你给我三根大的,我长大了去挣钱,还你很多很多铜子,好不好啊?”
  “今天是坎兰节,大陆诞生的日子,每个孩子都该有礼物的。”默克尔抽出一支麦芽糖,塞进我嘴里,转回去把纸包放回摊板。
  “再买三根,也给她。”我拿出剩下的金币,全部放到摊子上。
  直到走出很远,我们还能听见那妇人抽泣的声音。默克尔按了按我的肩骨,再摸向颈椎,忽然笑了起来,“原来你已经有十一岁,不再是个小孩子了……这就是人性,懂了么?”
  麦芽糖很甜,我才懒得理他。
  “哥哥,哥哥!”等在家门前的薇雪儿一见到我就欢呼着跑近,玫琳无奈地站在后面,应该是来催胞妹去睡觉,却根本没有办法。
  “怎么还没睡?”我问她,同时听到默克尔发出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怪笑。
  “坎兰节礼物呢?我和姐姐都要哦!”薇雪儿歪着头看着我,像个小精灵。
  “礼物?”除了嘴里的最后一点麦芽糖,我身上只有衣服。
  “薇雪儿,他不会有任何东西给你的。”玫琳在冷笑。
  “可是我整天都在等哥哥的礼物啊,很多人送给了姐姐,她都不喜欢。我想,她也在等你的那份呢!”薇雪儿扁起了嘴,似乎随时会哭出声。
  自从那次救了薇雪儿以后,玫琳对我的态度就好了很多,但现在她又变得冷漠起来,“胡说什么!我才不希罕他的礼物!”
  “这样吧……”正当我想问她们,有没有人需要杀的时候,两枚冰冷的小物件从后面塞到了我的掌心里。
  “既然早就准备好了,不如快点送给她们吧,吊别人胃口可不是绅士该有的行为。”老默克尔从没有这样一本正经过。
  我稀里糊涂地伸出手,薇雪儿瞪大了眼睛,玫琳掩住了嘴巴,就连我自己,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两支玫瑰,我认识这种花,普罗里迪斯的花园里到处都是。但它们却完完全全是冰雕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枚花瓣,每一丝茎脉,都透着冷酷的华美,让人一眼望去就再也没法移开视线。
  这个晚上过得很不一样:薇雪儿始终笑个不停,玫琳第一次来到我的房间,老默克尔喝光了姐妹俩偷出来的酒,变戏法一样凭空扔没了所有的空瓶。
  到了凌晨醒来,发现自己又是一个人。天很黑,屋子里很安静,就像是坟墓。坎兰节的礼物,我想我已经得到了,再过一会儿,就得暂时忘记它,重归到杀戮中去。
  想要变得更强,就得抛弃那些无谓的情感,就算刀捅进了胸腔,也别觉得恐惧……
  我是撒迦,应该有十一岁了,从三年前开始,我不再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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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楚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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