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6章 风调雨顺
作者:庚新|发布时间:2024-06-29 09:49:44|字数:372702
噼啪!
无数电光从矮个侏儒身上飞射而出,直抓向悬浮于空,已经半化成龙的金鲤。
那电光落在金鲤身上,每一道电光都如利刃一样,疯狂在金鲤身上切割,削得鳞甲迸溅,淡淡的金血随之喷涌而出。
连附近的湖水都被染上一层金色。
“给我下来吧!”
侏儒尖叫一声,涌动的电光汇聚如爪,从四面八方向金鲤聚拢。
呜~~
空气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那不是真的声音,而是金鲤的悲鸣,直接传至所有人的脑海。
“鱼兄!”
许生在心中怒吼,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无法助鱼兄逃过此劫。
但是身上被那些人按着,骨头都是像是要被掰断了。
他真的就什么也做不了。
不甘心!
好不甘心呐!
“我来助你!”
一个声音猛传入耳中。
脑袋被按在湖滩上的许生心中一震,心中重新燃起一线希望。
他奋力抬头,看到一道身影掠过长长的湖水,径自投向金鲤方向。
红色衣裙。
是县令王仁富招揽的女异人。
一颗心,瞬间往下一沉。
一名异人,已经令金鲤痛不欲生,现在又加一个。
金鲤今夜凶多吉少!
他还记得,半月前金鲤传念给自己,让自己替它护法。
化形之时,将是金鲤最脆弱的时候。
当时自己自信满满的答应,却不想……
喝酒误事啊!
王仁富,你不得好死!
许生扭头向着站在岸边,脸色阴晴不定的王仁富瞪去。
想要破口大骂,却只觉得一股奇臭的味道,从嘴里散开。
不知是哪个黑心人,居然脱了鞋子,将裹脚布塞入口中,腥臭无比。
喀啦~
一声大响。
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到金鲤身上。
只见金鲤头化龙形,长须随着夜风冉冉起舞。
如同金色的火焰!
化形又进了一步。
忍着被异人神通伤害,金鲤一边痛苦抽搐,一边拚命吞吐月光,想要化龙。
每一种生灵,都有自己的瓶颈。
只有突破桎梏,打破旧有的束缚,才能实现生命阶层跨越。
这种变化,不亚于一场大变革。
正如苏大为跨入一品真仙时,会遇到张果等八仙。
跨越远本的阶层,必有大劫加身,此乃天数使然。
一切说来虽慢,实则兔起鹘落,只是电光一闪。
那女异人已经飞临金鲤上方。
身下红裙绽放,雪白长腿带着刺目的火焰,狠狠一脚踢向金鲤。
轰~
火光在半空中仿佛燃烧的巨斧,狠狠斩中金鲤。
呜呜~~
无形的波动狂跳。
那是金鲤在惨叫。
它那半化龙的身躯,受不住女异人狠狠踢击,腹部鳞甲崩裂,鲜血迸飞。
龙口向着天上的明月,努力张大,拚尽全力吸着。
好像要吸尽最后一口气。
却见那女异人半空一个旋转,另一条长腿,借着拧腰之力,狠狠一腿抽打在金鲤身上。
赤焰如斧如刀。
狠狠斩中鱼腹。
在金鲤腹下拉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轰隆~
金鲤身上银色月光轰然崩散,再也无法维持化形,被巨大的力量,打得横向飞出。
空气中拖出长长的金色光焰。
那是金鲤身上狂喷的血液。
眼看着半龙半鱼的金鲤将要坠入湖中。
那侏儒从湖底跳了起来,无数电光汇聚成爪,抓向金鲤。
但是有一人比他更快。
岸边那名独臂异人,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单手隔空一抓。
“给我过来吧!”
空空空~~
湖面巨浪沸腾。
无形的大手抓着金鲤,飞快摄往岸边。
“成了!”
王仁富见状大喜。
金鲤入手。
这可是一头至少修炼了五百年的鱼妖啊。
只差半步便化身为龙。
若是服用了它的血肉,就算不能成仙,也能生死人,肉白骨,增加寿元吧?
所有人的目光追着那金鲤。
眼中流露出狂热与贪婪。
机缘,这或许是这辈子最大的机缘!
成仙成圣,就靠这鱼妖血肉了。
眼看金鲤即将落入独臂异人手中。
红裙女异人与那侏儒也已经迅速奔回。
就在这一刹那。
空~
一声奇异的闷响。
犹如一个看不见的巨人,发出强壮心跳。
空气,所有人的心脏,都随着这声音,狂跳了一下。
那金鲤突然挣脱束缚,向天上升去。
冉冉金光包裹着金鲤,如同一枚光茧。
“怎么回事?”
王仁富又惊又怒。
刚赶回岸边的女异人与侏儒一齐瞪向独臂异人。
“你搞什么鬼?”
“不……不是我!”
独臂异人额头上冷汗涌出。
他脸上流露出惊骇恐惧之色。
对神通的掌控,瞬间消失。
仿佛被人一下子切断了所有的真元。
这种感觉,就像是未开灵之前一样。
这,这怎么可能。
自己的神通便是控制大气,以风为束缚。
但在这一刻,他对风的感知消失了。
对一切感知都消失了。
体内的真元,也仿佛不存在般。
犹如废人一般。
“莫开玩笑,不是你是谁?”
侏儒才骂一声,两眼突然外突,几欲夺眶飞出。
他看到,刚刚恢复平静的大湖上,突然起了雾。
月光,银色的月光诡异的收束在一起,如同银色阶梯,通向湖中深处。
有人,踏着月光,穿过雾气,不紧不慢的走来。
“今夜这么热闹,不介意我也来看看吧?”
一个略低沉,似威严,似嘲笑的声音,不知从何传出。
瞬间回荡于天地。
直入每个人的耳中,渐渐越响越烈,仿佛雷霆阵阵。
敲得人耳膜生疼。
那是……
纱幔般薄薄的雾气被撕开。
苏大为手携聂苏,踏着月光,分波蹈浪而来。
平静的湖面,突然起了波澜。
一道又一道的涟漪,此起彼伏,合着苏大为的脚步,与之共鸣。
整个大湖,仿佛在低声吟唱。
透着欢喜与崇敬。
湖水有灵,膜拜真仙。
“唔唔……”
被人按在地上的许生看到来人,一时目瞪口呆。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请到家里的洛阳贵客,居然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方式登场。
神仙?
传说中的修真?
他挣扎了几下,发觉按住他手脚的那些打手,由于太过震惊,一时忘记了动作。
他趁势挣扎起来,一个懒驴打滚滚开。
将口里的破布一下子抠出来,先是恶心的干呕数声。
再抬头看去。
但见那位苏郎君将手掌一翻。
悬浮于空,被金色光茧包裹的半龙金鲤,收缩如一枚芥子,向着苏大为掌心飞去。
“鱼兄!”
许生大急。
但是还有人比他更急。
王仁富眼看着煮熟的鸭子要飞了,一时暴跳如雷。
“拦住他!快拦住他!!”
大头侏儒一声尖啸,双手齐出,刺目亮白的电芒从四面八方涌向苏大为与聂苏。
那电划过长长的湖水,奔腾如怒马。
独臂异人双目精芒大盛,身上真元如怒涛般起伏。
噼呖啪啦!
湖水被电光鞭打,不断炸裂起团团水雾。
那电光转瞬便至。
化为千万道电鞭,抽向苏大为与聂苏。
见此一幕,岸边发出一阵欢呼。
王仁富更是激动的大喊:“杀,杀了他们!”
叫声里夹杂了许生的惊呼。
只是这一刻,没有谁再去在意他。
眼看电鞭怒吼奔袭,就在距离苏大为十丈时,所有的电蛇突兀消失。
是瞬间同时消失。
仿佛在苏大为身边有一个看不见的黑洞。
岸边的欢呼,一下子没了。
就像是尖叫鸡被掐住喉咙。
“怎么回事?快出手,再出手啊!”
王仁富急得连连催促。
见身边异人没有动手,扭头看去。
一眼之下,整个人顿时呆住。
仿佛一桶雪水当头浇下。
全身寒毛倒竖。
方才施展雷法的侏儒,此时全身焦黑,犹如被天雷劈中。
“仙……仙长。”
王仁富试探着喊了一声,耳中只听喀喇一声响。
那侏儒自头顶,到脚,齐齐裂开,坍塌。
竟化为一团飞灰。
一品真仙,诸邪辟易,万法不侵。
王仁富何曾见过如此诡异的画面,顿时吓得尖叫起来。
“妖怪!有妖怪!延法师,还有孙娘子,快出手,你们快出手啊!”
在他尖叫至变形的声音里,只见身边独臂异人,突然推金山,倒玉柱,狠狠跪在地上,以头顿时,声音带着哭腔:“小人该死,求县公慈悲,再饶过我一回吧!”
独臂异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青城山上律宗护法延化陀。
他从山上逃走,寻思没了靠山,正在为日后发愁。
恰好本地县令王仁富与之有旧。
两人一拍即合。
于是便跟着王仁富来此。
来时说好是擒一只鱼妖。
做梦也想不到,会再遇到苏大为。
这一瞬间,延化陀想死的心都有了。
苏大为手掌接住被金光包裹的金鲤。
这个诡异生灵,此时有一半化为龙,已是龙首龙身,有龙角。
但却还没长出龙爪。
尚缺了一口气。
被苏大为以神通纳入手心,如一粒小小的种子。
苏大为抬起目光。
那目光穿过数里湖面,仿佛一道冷电划过。
却没落在跪地连连磕头的延化陀身上。
甚至没落在王仁富身上。
而是落在那红衣女异人身上。
他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九娘,好久不见。”
红衣女子,赫然便是张果弟子,昔年与苏大为共破兰池宫之案的孙九娘。
呯!
夜色里,仿佛有无形的电弧闪过。
孙九娘头上发髻瞬时炸裂。
满头青丝迎风飞舞。
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复杂。
从苏大为出现时,她就受到极大的震惊。
目光一直盯在苏大为身边的聂苏身上。
张果掳走了聂苏,她是知道的。
如今聂苏在苏大为身边,那师父张果……
苏大为与八仙生死相搏之事,根本没人知道。
后来赶到的佛道两门异人,只知那里发生过神通大战,但究竟有哪些人,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无人能知。
只是惊骇于战场规模之大。
破坏力之强。
至于李淳风和叶法善倒是隐隐有所察觉,但苏大为没细说,他们也不好追问。
自然不会往外传这种事。
孙九娘脸上神色变幻,身上气机时高时低。
一瞬间,杀机弥漫,一瞬间,又颓然散去。
“苏大为,我师父……张果……”
“死了。”
苏大为将手掌一合,将金鲤握在手中。
牵着聂苏的手,踏着波浪向湖岸走去。
哗啦啦~~
湖水泛着涟漪。
月光追着两人身姿,一条银白月华通路,直投到岸边。
岸上王仁富招揽的武人打手,早已吓得跪倒在地。
再没眼力,也知道踢上了铁板。
这人不知是何来历。
一出手便收服了金鲤。
那侏儒仙长向他放神雷,结果不但没伤人分毫,反而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另一个蜀中异人延化陀,被王县令请来时,眼高于顶。
架子大得惊人。
但现在,跪在地上,五体投地,吓得跟只小鹌鹑似的。
至于那孙九娘,显然也十分畏惧湖中走来的那对男女。
说了半天话,连根手指都不敢动一下。
随着苏大为踏上湖岸,无形的气机锁定全场。
那是一种无法用笔墨形容的感觉。
非要形容,便是天神降临凡尘。
所有人,这一瞬间,都生出一种被苏大为看得通透,心底毫无秘密可言的感觉。
孙九娘身体剧烈颤抖。
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从见到聂苏的一刻,她便猜到了这个结果。
但是亲耳听到苏大为说出口,这种冲击,实在太大。
大到她无法接受。
在她心里,张果便是神仙。
就连诡异里最强的荧惑星君,都不敢对张果出手。
昔日孙九娘中了诡异之毒,本已变为“活尸”,但张果硬是凭着神通,将她救回来。
如此手段,说句活死人,肉白骨也不为过。
但这样强大的张果道人,却被苏大为杀了。
“我……我那清风师弟。”
“也死了。”
苏大为不想多解释:“可以都算在我头上。”
“啊~~~”
孙九娘突然发出一声厉啸。
身形瞬间化为残影。
再出现时,一双玉足已经飞临苏大为身前。
双足闪电踢出连环。
每一脚,都带着穿金裂石之力。
仿如强弓劲弩。
空气中,瞬间传出气爆音。
崩崩崩~
足尖上亮起赤焰光芒。
如枪如箭。
明明只是一双腿,却踢出万箭齐发的可怕画面。
此时此刻,苏大为左手握着金鲤,右手牵着聂苏的手。
根本没有手去抵挡孙九娘的杀招。
王仁富惊喜的怒吼出来。
像是要把方才受到的一切憋屈,一下子全喊出来。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本县在这里也算是一个人物。
手下不知招揽多少能人,你这厮有点本事,能踏水分波,能抓那金鲤,居然就不把本县放在眼里!
还好,还好孙九娘本领高强,这次必杀你!
王仁富脸上闪过狞笑。
另一边的许生张大了嘴巴,震惊的看着这一幕。
这是他毕生未曾见过,也未曾想过的情景。
身处其中,只有深深的无力感。
下意识张大嘴,想叫,却叫不出来。
时间仿佛变慢。
只看到孙九娘,一脚接一脚,凌空飞踢。
每一脚,都踢出音爆。
带起一蓬刺目的红芒。
匍匐在地上的延化陀,不知为何,把头埋得更低了。
轰~
所有的光箭,赤焰,在苏大为身前十丈,突然消失。
仿佛被看不见的巨口吞噬。
离得近了,孙九娘终于看清。
在苏大为身前十丈有什么。
那是……
空空空~~
无边无垠的真元,弥散四方。
比湖水更广阔无边。
在真元大海中,隐隐见到一头巨鲸游戈。
所有袭向苏大为的神通,俱被鲸口吞下。
连塞牙缝都不够。
“这是……这是什么妖术?”
孙九娘一口力尽,身形顿时下坠。
苏大为牵着聂苏,悬浮在空中,平静看着她:“不是妖术,是我的领域。”
领域二字一出。
孙九娘与延化陀齐齐一震。
领域,听说过。
那是三品以上异人才有的神通。
据说领域之内,言出成法。
但,那是有范围的。
就算是三品、二品,能笼罩方圆数十丈就不错了。
但看苏大为散出去的真元,有多大?
至少比眼前这湖水更广阔?
怕不有数十里之遥?
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没有了思考的能力。
那种无力感,仿佛一只小小蝼蚁,看到一个连天接地的巨人。
小虫子看到了一座山,它以为那就是巨人的全部了。
但其实,那只不过是巨人一根足趾。
全场一片死寂。
王仁富吓得蜷缩身子,缓缓向后挪动。
完了。
这人什么来头,这般厉害!
他虽不是异人,感觉不到苏大为的强大。
但一看延化陀和孙九娘那样子,哪里不知道大祸临头。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九娘,念在你我相识一场,让你一招,不与你计较,你若想报仇,随时可以。但是再出手,我不会让你。”
苏大为的声音随着夜风拂来。
声音极为平静醇和,甚至还有一丝悦耳好听。
但听在孙九娘的耳里,却像是暮鼓晨钟一般,将她唤醒。
她死死咬着唇,死死握着拳头。
满口甜腥味。
唇已经被咬烂了。
十指刺入掌肉中,血水一滴滴的渗出。
苏大为牵着聂苏,却像是没看到她的愤怒,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的感受。
将目光移向了延化陀身上。
“这是第二次了。”
事不过三。
延化陀身子一哆嗦,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
满头冷汗涔涔落下。
“县……县公,规矩我知道,我自己来。”
说着,他咬咬牙,独臂一抓。
远处一名打手手里的刀,被他吸至手中,向着天空一抛。
呜~
刀锋旋转抛到高处,然后倏地下落。
那个势子,令那群打手忍不住惊呼起来。
生怕这刀落下去,把延化陀的脑袋给斩去。
但,预想的一幕没有发生。
刀锋一闪,延化陀右臂齐肩而断。
平整异常。
停了数息,血水才如喷泉一般涌出。
延化陀的脸色本就苍白,现在更是煞白如纸。
全身被冷汗浸湿。
白天在青城山遇苏大为断左臂。
如今再断右臂,已经是彻底废了。
但这位横行蜀中的异人,却连哼都不敢哼,只是拚命收缩肌肉,收缩伤口。
以头顿地,凄声道:“求县公再饶我一回,求县公再饶小的一回!”
“再有第三次,定斩不饶。”
“是是是。”
延化陀身子一震,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不敢去看苏大为,掉头踉跄逃走。
蜀中太可怕了。
这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再待。
苏大为的目光,这时再投向孙九娘:“九娘,你呢?”
“我,我不是你的对手。”
孙九娘松开滴血的拳头,凄然一笑:“师恩深重,今日你若不杀我,我定会觅地修行,终有一日,要替我师报仇。”
苏大为并不在意:“你来,我等你。”
孙九娘胸膛起伏,再不看苏大为,转身飞奔而去。
整个湖岸一时沉寂。
那些打手赫然发现,自己好像很危险啊。
但是在苏大为面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个个吓得心胆俱裂。
却听苏大为道:“王仁富,你是本地县令?”
几乎手脚并用匍匐着爬出十几丈的王仁富,身子顿时一僵。
也不知是该如平时一样,摆出官威大声呵斥,还是跪下求饶。
就听苏大为道:“你倒是有些手段,居然能请得异人出手,还有之前许生家那头诡异也是你派来的?”
“不……不是!”
“算了,不重要了。”
苏大为微微一笑:“你该死。”
这三个字,就像是开玩笑一般。
但随着三字一出。
空气里无形的法则波动。
王仁富骇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渐渐凝固,从脚开始,化为石头。
“啊啊啊~~~”
不光是他,就连一旁那些打手们,也渐渐石化。
从鞋,到小腿,到腰,到身体,最后到脑袋。
只是数息功夫,除了许生外,所有人都化作石雕,矗立于湖边。
“阿兄,你这……”
聂苏小声抱怨,她觉得阿兄这恶趣味,实在一言难尽。
还不如一巴掌拍死,不留痕迹。
“留着警示后人也好。”
苏大为微微一笑。
就在此时,许生踉跄着跑出,扑嗵一声,跪在苏大为面前。
“仙长,仙长,小生有眼不识真人,不知您是神仙,我求求你……”
“求我什么?”
苏大为不由好笑:“你与我并无仇怨。”
“求仙长,求仙长放了金鲤吧!”
许生抬头,眼中泪痕满面。
“嗯?”
苏大为看了一眼聂苏,向许生好奇道:“我听村中老翁说,这金鲤是你救下,然后吐了枚妖丹给你,让你有避水神通,也算报了恩情。
不过你何必为它求情?”
“仙长不知,昔日洪水,若无鱼兄相救,我几乎便被洪水溺死,我虽放了它一次,但它何尝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许生连连叩首:“洪水后又逢大灾,若无鱼兄相救,每日带我在湖中捕鱼,以我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田地被冲毁,也会被活活饿死。
我答应过鱼兄,苟富贵,勿相忘,我答应过它,为它护法,助它化龙!
我答应过它的!”
说到后来,许生声音已是哽咽。
他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无能,无所作为。
“你说它救过你,所以你要助它,但是天道无情,若要救它,便要一命换一命。”
苏大为的声音依旧平静。
但在这平静之下,却有一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太上无情的冰冷。
“你可愿意?”
你可愿意?
许生身子一震。
帮鱼兄,他自然是肯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但若是要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呢?
他动摇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乱跳。
头脑嗡嗡的,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
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嗡嗡作响。
一命换一命,一命换一命。
你可愿意?
“我……”
他想说话,但话到嘴边,又凝固住。
这一刻,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啊。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不愿意了,你也不必自责,求生乃是本性,你又何苦为一条鱼,舍去自己性命。”
苏大为淡淡说着,将手掌张开。
那条半化龙的金鲤,在他掌心艰难游动着。
从眼中,滴下一滴泪来。
滴哒~
许生只觉那滴泪,仿佛一直滴到自己心里。
脑中轰然作响。
幼年至长大,一幕幕,仿佛电光般自脑中闪过。
自小随父读书。
天灾人祸。
幼年丧父。
亲戚冷眼相待,说他是扫帚星,克死父亲。
也不知是怎样长大的。
所有人都避着他,把他视为异类。
有田,也不会耕种。
除了读书,百无一用。
实在饿急了,就去河边捞鱼,去湖中钓鱼。
原本以为,大概哪天自己便会饿死。
直到,直到遇到金鲤。
一念之善,竟救了自己一命。
洪水滔天。
金鲤竟将自己救起。
从此后,再也不受冻饿,金鲤总会带给自己足够的鱼获。
若不是鱼兄,只怕我现在已经死了吧。
“我愿意。”
嗯?
苏大为有些诧异的看向许生。
却见这年轻人,跪在地上,声音开始颤抖,逐渐变得坚定。
“若真要一命换一命才能放鱼兄……”
许生喉头蠕动,咬牙道:“我愿以我的命,换鱼兄自由。”
四下俱寂。
只有湖面微微涟漪,隐隐传来水声。
许生不见苏大为回答,急道:“求以我的命,换鱼兄的命。”
他焦急抬头,却见苏大为与聂苏都在微笑看着自己。
“你的命自己留着。”
“你们……”
“方才与你开玩笑,这金鲤,与我也有一段旧缘,我自会放它。”
苏大为笑着,向掌心中的金鲤道:“昔年昆明池中有一面之缘,当时丹阳郡公钓上你,便说你有灵智,将你放生。
不想今日又遇见,确实缘份不浅。
也不知你是如何从昆明池逆流至蜀。”
苏大为脑海却想到后世三峡鱼群回溯回上游产卵的事。
不过,金鲤应该不是那种鱼吧?
“郡公既放了你,我便也送你一程,希望你善自为之。”
说完,向那金鲤一口气吹出。
呼~
天空沉郁许久的雷霆,突然炸响。
一道电光划过。
四下俱白。
好一道惊雷。
就在这一瞬间。
那金鲤自苏大为掌心飞出,遨游向天。
无数电光劈在龙身上。
鳞甲迸溅。
伴随着金血喷洒。
“鱼兄!”
许生下意识站起,仰望天空金鲤,失声惊呼。
电光缠绕中,金鲤化为金龙。
有四爪从腹中生出。
龙爪生。
成了!
轰隆隆~~~
电光蔓延千里。
那金龙身子迎风便长。
化为数十丈庞然巨物。
一声似有若无的龙吼声,伴着雷霆,声震百里。
天空电光闪烁,狂风吹拂。
那金龙自空中飞舞盘旋,龙首先是向着许生点了点,再向苏大为再三点首致谢。
“不必谢我,这也是你的造化。”
苏大为向它道:“你若要谢,便替我做一件事……”
声音传入金龙耳中。
金龙点点头,仰天一声长吟,身形蜿蜒,飞入云空,瞬息不见。
黑色夜空中,金芒时隐时现,似乎是金龙远遁的身影。
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鱼兄……就这么走了。”
许生呆立在那里,远望着金龙消失的方向。
心情一时空落落的。
自那日洪水后,他与金鲤交情日深。
一人一鱼,居然有了奇妙的友情。
这么多天来,心心念念便是为金鲤护法,助它成功化龙。
可如今金鲤真的化龙走了。
许生心里又百感交集。
就这么走了,没有告别,没有依依不舍,什么都没有……
“我命它去水源处开凿水道,今后这边村子,应该不会再有水患了。”
苏大为似是看出许生的心事,向他解释道。
“以人力要开河道,徒费时日,既然金鲤受我恩惠,替我办这件事,也是应有之意。”
许生身子一震,回过神来。
随即想到,苏大为是为自己,为了这个村子,才命化龙的金鲤去办这件事。
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向苏大为郑重叉手道:“谢过仙君。”
“我不是什么仙君,可直呼我名。你既请我吃饭,我便受你一饭之恩。”
苏大为牵着聂苏的手笑道:“我这人向来仇必报,恩必还,适才吃饭时听你说有远大志向,想出去见一见广阔天地,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许生心中又是一震。
没想到吃饭时随口闲聊,这位苏郎君居然记在心里。
在他眼里,眼前这位苏郎君,比神仙也差不多了。
如此人物,居然还记得自己随口说的小事。
此时此刻,那份心中的激荡、感激,非任何笔墨可以形容。
但同时许生心里又生疑惑。
这位仙君,神通手段,自是通天彻地。
可这仙家手段,怎么帮自己实现见天地的志向?
若只是走出村落,那算什么助自己一臂之力?
想走随时可走。
关键是出村以后,去哪里?
何处有安身之所?
何处可一展抱负?
就见苏大为将手虚空一抓,一团白雾在他手中,瞬息化为白鹤。
那鹤舒展双翼,姿态甚是优雅,轻轻飞落在许生面前。
屈颈颔首,竟是示意许生骑在它背上。
“啊这……”
“此鹤是我的信物,你骑上它,它会载你去卢照邻处,帮你寻一份差事。”
“卢……卢照邻?”
许生心头狂跳,一句话脱口而出:“可是写出‘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的卢照邻?”
“正是。”
那,那可是卢照邻啊!
此时是总章年间。
卢照邻、杨炯、王勃、骆宾王等四杰才名,已经名传天下。
天下有人不识李淳风,不识叶法善,不识苏大为,但天下文人,绝对不会不知卢照邻。
虽然去岁蜀中动荡,原本剑阁都督另调它任。
但卢照邻等人在蜀中府中,地位依旧稳如泰山。
莫说只是照顾一个小小的许生。
便是再难的事,只要苏大为开口,卢照邻和骆宾王等人,也会竭力办到。
许生不知苏大为与初唐四杰的关系,一时喜出望外,激动的手指都颤抖起来。
苏大为哈哈一笑,牵着聂苏的手道:“此间事了,我夫妻二人也要继续赶路了,你也骑鹤去吧。”
“啊,这就走?我还没回家……”
“家中可还有留恋吗?”
许生认真想了想道:“倒也没有,终日说想离开,真到离开了,又有些害怕起来。”
他心情激荡,再次向苏大为鞠躬致谢。
待起身时,但见眼前月光如洗。
湖面碧波粼粼。
早已不见了苏大为与聂苏。
远处似有雷声隆隆。
他知道,那是鱼兄在开凿河道,替本地解除水患之苦。
心中一时怅然若失。
待白鹤主动伸头过来,长喙轻啄衣袖,他才醒悟来,哑然失笑。
今日既有缘得见神仙一般的人物。
还得这番造化,夫复何求?
这一刻,只觉天地辽阔,心中块垒顿消。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
翻身骑上白鹤,下意识搂紧白鹤脖颈。
“鹤兄,拜托了。”
那白鹤仰亢高歌,雪白双翼展开。
平地掀起一股狂风。
待风声过去,巨鹤早已驮着许生腾空飞去。
原地只剩下王仁富等一众石像,神情狰狞而古怪。
湖水微微起伏,隐隐听得水声阵阵。
不知过去多久。
只觉月光渐渐移动,天上乌云走如奔马。
昏暗中,突然多出一个古怪沉郁的声音。
呼哧,呼哧~~
锵锵锵~~
一双腥红的眼睛,从黑暗中渐渐走近。
那是一个宛如蜘蛛般趴伏在地上缓缓蠕动的怪物。
它的一双爪子似人,一手提着一柄锈迹斑斑的砍刀。
那刀拖在地上,与沙砾摩擦,发出阵阵牙酸的铁器声。
怪物越来越近。
借着天上时隐时现的月光,依稀可见,它的肚腹开出一个碗口大的破口。
不时有粘稠腥臭的液体流出。
但那怪物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一直爬到湖边,怪物嗅了嗅鼻子,仰首向天,对天发出尖锐的嘶鸣声。
“跑了,跑了!”
“报仇!报仇~~”
生锈的铁刀扬起,狠狠砍向四周,将王仁富等人的石雕像,砍得崩碎坠地。
吼!!
……
“阿兄,为何要帮那位许生?”
“他不是请我们吃饭了吗?举手之劳罢了。”
聂苏想了想,认真点头:“阿兄是好人。”
苏大为啼笑皆非,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直把聂苏梳理整齐的发髻揉乱。
“这还用你说?不过到我这个境界,善恶皆在一念之间,善恶也是别人评定的,我却不受这份拘束,心存善意,万念随心。
当杀则杀,当助则助。”
“好深奥,有些听不懂哩。”
聂苏皱了皱琼鼻。
苏大为哈哈笑道:“总之是随心所欲不逾矩,我心中自有方圆。”
“哦。”
聂苏点点头,心里头模糊的感到,如今阿兄的能耐大了,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却足以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对了,阿兄我们去哪里?”
“上次和你提起过吧,我想看看腾根之瞳和腾迅的战场,张果说他们一共打了三次,第一次的战场,应该离此不远,我已经感觉到了。”
他伸手指向前方。
那里有一条大河蜿蜒向前。
河水是自吐蕃雪山化来,无数海眼支流,过后世的青藏高原,过青海,最后化为中原的母亲河,奔腾而下。
“是那里吗?”
聂苏轻咬唇瓣,表情有些犹豫。
“别害怕小苏,别害怕。”
苏大为轻握小苏的手:“万事有我呢,我会护着你。”
“嗯。”聂苏点点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坚定的鼻音,于是内心忽然便安定下来。
有阿兄在身边,什么都不怕。
阿兄会保护我的。
“阿兄,前面。”
聂苏声音微微提高。
苏大为的视线从她的脸庞,投向远处。
但见在那蜿蜒河道边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排人。
这些人赤着半边胳膊,身上以红袍裹着。
远望似手执长棍,还有长枪闪亮。
无数脑袋,在东方晨曦下,竟发出锃亮的光芒。
“秃子?”
聂苏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僧人。”
“这些秃驴,还真是不死心。”
苏大为轻握聂苏的手,笑意渐渐变冷。
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意,沿着奔腾而下的河水,锁定他与聂苏。
杀意在积聚。
正如空气中奔腾咆哮的真元,不断积聚和提升。
宛如一头看不见的凶兽,在挥舞着利爪,高声邀战挑衅。
那份饥肠辘辘,嗜血的渴望。
毫不掩饰。
第九十章
洛阳。
“有消息了。”
一名僧人匆匆奔进禅房,将手中信笺交给正盘膝端坐云床的老僧。
“天龙寺的僧人,在蜀中得到苏大为的线索,正纠集门人赶去。”
老僧一目十行的看完信件,一双白眉挑起。
颇有些担心道:“不过苏大为此人手段通神,天龙寺只怕……”
“法师,你忘了天龙寺有‘风调雨顺’四大护法?”
“哦,原来如此。”
老僧白眉下的一双瞳子亮起精芒。
脸上露出喜色。
“如此说,苏大为此次,定会落在我沙门手中,到时他的修炼秘法,或许……”
浑浊的双眼,难掩眼底的贪恋。
老僧随即双手合十,默念经文,平复内心。
“对了,既然天龙寺的人找到苏大为,那想必宫中那位也知道了,还有道门的人……下手要快,否则只怕这秘密不复为我门所有。”
“是。”
传信僧人匆匆一礼,跑出禅室。
不知从何时起,神都洛阳开始有一个传闻。
传说昔年苏大为征百济时,得到一份修炼秘法,乃是真仙所留。
是以苏大为的实力,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突飞猛进。
天下异人,但凡有点本事,谁不想从苏大为手里夺到那秘法,助自己晋升修为,摸一摸更高的境界?
最离奇的是,还有人传说,那份秘法,能让人突破寿限,长生久视,不死不朽。
这传说越传越离奇了。
禅室老僧作为沙门顶级的那一批,自然明白其中的秘密。
“根本就没什么秘法,也没什么不死不朽……”
老僧花白的眉头扬起:“金刚六如以舍利示人,舍利记录了苏大为的心念,那个地方……便是传说中的……白玉京!”
白玉京,天上,那是仙界!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老僧喃喃自语:“若抓到苏大为,逼问白玉京的秘密,或可……成仙!”
仰首望向禅房顶。
视线透过虚无飘缈的烟气,仿佛穿透房顶,一直看向莫名高处。
看到传说中的白玉京仙境。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金刚六如将苏大为来自白玉京的秘密示人,已经在修行界传扬开了。
如今不光是圣人李治急欲找到苏大为。
就连佛道两门,都已沸腾。
更有无数隐世潜修的大能,那些轮回数世的老怪物,只怕也按捺不住了。
那些修为臻化境,但寿元近乎枯竭的大能。
找到苏大为,才有可能继续活下去。
找到苏大为,才有可能获得长生。
找到苏大为,才有可能成仙!
那是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多少圣人,渴望的终极目标啊。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
就看谁能抢先一步,从苏大为身上,得到这个秘密。
……
呼呼~~
从西北面吹来的狂风,掀动着大河。
河面波浪翻涌,水花四溅。
由高到低的水势,冲击着河床,发出隆隆水声。
就在河岸东面,一群僧人背西面东,迎着朝阳晨曦,脸色肃穆的对着缓缓走来的苏大为与聂苏。
当先一僧,年逾五旬,长得慈眉善目,一双长长的寿眉从眉角一直垂到脸颊旁。
但看他的身形,却令人吓了一跳。
这僧人露出半边赤膊,红色僧衣斜披,现出一身古铜色的精壮肌肉。
十足十的秀肌肉。
一看便可知,是沙门中自小修炼的武僧。
个个功夫高强,若去战场,便是沙场猛将。
寿眉老僧,见苏大为渐渐走近,主动高声道:“我佛慈悲,可是开国县公苏大为及聂苏娘子?”
苏大为感觉手掌里聂苏的手,似有一霎间的紧张。
他眉头微微一皱,对眼前这批僧人生出不快。
“是,你们要如何?”
“果然如此,既然找到正主,老僧也算松一口气。”
寿眉老僧长呼一口气,一脸如释重负笑道:“我等是天龙寺的僧人,特在此等县公。”
“天龙寺?大威天龙吗?”
寿眉老僧:“???”
“算了,说重点,你们要做甚?”
苏大为牵着聂苏,在僧人十丈外站住。
一脸:不要坏了我与小苏游历的兴致。
寿眉老僧讪讪一笑,向着苏大为鞠了鞠躬,身后数十名武僧,一同鞠躬,齐声道:“天龙寺诸僧,特迎县公,有不情之请。”
“哦。”
苏大为平静道:“既是不情之请,那就不必说了。”
牵着小苏,绕着走了。
绕着走了。
真个就绕开一脸懵逼的一众僧人,从一旁走开。
若用神通直接飞遁也是可以的。
但他是带小苏游山玩水来的,不必那么急。
而且面对一群贼秃,怎可为他们坏了自己旅行的兴致?
凭这些秃子也配?
寿眉老僧一脸面瘫便秘的表情。
直到被身后的僧众们小声提醒,才回过神来,转头向着苏大为的背影大声道:“且慢!”
“你都不情之请了,还是且不慢吧,大家都很忙,我也不想在此浪费时间。”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说着。
然后还向聂苏指点着河道,指点着前方山谷,说及当年征吐蕃进兵的路线,沿路种种趣事。
说得聂苏咯咯娇笑。
此情此景,天龙寺的僧人全都不好了。
心里忍不住破口大骂,好个不摇碧脸的开国县公。
我们如此有诚意,天不亮就在此等候,你居然这么不赏脸。
连话都没说完就走了。
给脸不要脸!
简直不把我们佛祖放在眼里。
“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
寿眉老僧脸色一变,脸上浮现残忍之色:“那就休怪我寺要动用武力了。”
苏大为的脚步微微一顿:“哦,要动手吗?早说啊,早说我早把你们杀光,不用耽误时间。”
“大胆!”
众僧齐声怒吼。
“开口便是杀人,果然邪魔外道!”
“今日我天龙寺众僧,便要替佛门除此外魔!”
“布阵!”
嗯?
苏大为略有些诧异的回头。
本来他是懒得回头的,但是刚才一瞬间,听到布阵二字,身后那些僧人的气机瞬间有了奇妙变化。
让他产生一丝兴趣。
回头看过去,只见那些武僧按着特定的站位排成阵势。
以寿眉老僧为首,其余僧众三人一组,各占方位。
隐隐像是某种星图。
数十人的真元、杀气、气势、精神,在这一刻,有了奇妙的共鸣。
无论多少人,都是独立个体。
其力量也不可能真正的融合成整体。
并然是分散的,可以逐一击破的。
但是天龙寺的僧人排出阵势时,所有僧人的力量,竟然完全融汇贯通,如同一人。
集合数十武僧异人的力量。
与之前相比,完全是质的飞跃。
强大的气势,直冲头顶数十丈。
血气冲天!
隐隐看到血红色的气机,在诸僧头顶上,凝成幻像。
“玩阵法吗?有点意思。”
见此情景,苏大为反而不急了,他虽然修为通玄,迈入异人顶点,成就一品真仙。
但对于许多修行的秘术,门槛,其实并不精通。
师从丹阳郡公,在玄奘坐下听经,所得也是一门修行神通,以及对心性的修炼。
但天下修行之法万千,大道争流,各种异术层出不穷。
所以见到眼前僧人们居然用一种阵法,将数十人的力量集合起来,苏大为也颇有种新鲜感。
“几十人能汇聚成一人,那如果是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呢?那是何种可怕的力量。”
“哪怕是一品异人,若对上几千几万异人,汇聚成一的大阵,只怕也只有逃遁的份吧?”
“李唐能坐镇万里江山,收拾隋末大乱的局面,除了战场胜利,是否也有一种联合异人能力的阵法?
百骑和缇骑,太史局中,会有类似的法门吗?”
这些念头,自苏大为脑海一闪而过。
随摇摇头,将这些念头放下。
“没那么容易。”
苏大为身为一品真仙,眼力何等高明,多看几眼便明白。
眼前僧人能将数十人的力量集合成一人,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些僧人自小用同样的方法,同样的修行法修炼,所修神通,皆属同源。
又是同门师兄弟,彼此熟悉,自然能毫不费力的将力量共鸣。
若是换一批人,恐怕就做不到了。
“天下哪有那么多师出同源的异人。”
看破阵法奥秘,苏大为便失去了兴趣,向着站在阵首的寿眉老僧道:“这就是阵法吗?我让你们先出手,一招之后,你们就没机会了。”
他说的十分平静,一切理所当然。
仿佛他就是万物主宰,宰执一切的神灵。
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令寿眉老僧,一众僧人脸色瞬间涨红。
轻视。
他们能从苏大为身上,感到强烈的轻视。
那是一种强者对弱者的视角。
那是一种神灵俯视蝼蚁的从容。
岂有此理!
我等一心侍佛,可跪佛祖,岂容被你一个邪魔外道轻视。
先出手?
一招?
这是说,一招之后,若我们不能打败你苏大为,就会被你苏大为杀死吗?
大胆!
隆隆隆~~~
数十僧人,心念如一。
杀机一起。
云空之上,血气沸腾。
血气之中,但见四尊巨大神灵,依次站起。
东面,持国天王,住须弥山白银埵,白衣白甲,手持琵琶,白面血眼。
南面,增长天王,住须弥山琉璃埵,青衣青甲,手握宝剑,青面獠牙。
西面,广目天王,住弥须山水晶埵,红衣红甲,手缠一龙,一手托宝珠,赤面獠牙。
北面,多闻天王,住须弥山黄金埵,绿衣绿上,左手卧银鼠,右手持宝伞,绿面白眼。
此四者,为沙门护世四天王,号称“风调雨顺”。
又称四大天王、四大金刚。
苏大为仰望血气中,四尊巨大金刚。
一时来了兴趣,不知这四尊,究竟是僧众气血真元凝聚幻像,还是类似道门役神使魔,神降之类。
道门有神通为“借假修真”。
通过虚空观想神邸,勾连宇宙中隐秘神祇。
最终化出具现,将大能力量投射在自己身上。
谓之请神上身。
后世正一道建立规则,一切真神不可附身。
所以又有茅山宗的五鬼搬运,扶乩之类的巫术传下。
总之神秘异常。
四大天王出现的一刹那,整个空间,被缈茫的雾气所笼罩。
极目所见,只见数十天龙寺僧人盘坐于地,拚命鼓荡真元气血。
天空中,四大天王巨大身形,越来越清晰。
既像是遥远之处,大能的力量投射。
又像是僧众以精血饲喂幻像。
竟渐渐由虚化实。
一股恐怖的威压,同时从四大天王身上扩张开。
隆隆隆隆~~~
四大金刚头顶着天,脚踏着地。
四双眼睛,一齐张开,数道神光,一霎间,凝聚在苏大为与聂苏身上。
一种似人非人,似神非神的宏大声音,自云空降下。
“邪魔外道,束手就缚!”
“神通一出,万物俱焚!”
“小小蝼蚁,也敢与我佛做对!”
各种声音,如长短电波般,不断轰击着苏大为与聂苏的大脑。
“啊~”
聂苏双目一迷,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
这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钻入脑中,如虫啮蚁行,如钻如凿,痛苦万分。
“哼!”
苏大为一声冷哼。
空空空~~
真元大海,以他为中心,猛地扩张。
只是呼吸间,笼罩方圆十里。
竟连那四大天五,都被笼罩其中。
别说再发声音,连四大天王的身形,都似被激流冲刷。
犹如信号不稳的电波,不住闪烁着电花。
又像是老旧的黑白电视,信号跳频。
身形一时都模糊起来。
“大胆!”
四大天王中,东方持国天怒吼一声。
地上盘膝而坐的数十天龙寺武僧,同时奋力怒喝。
持国天王手指一勾琵琶。
崩崩崩~~
天雷勾动地火。
一时万千雷霆炸起。
天地俱白。
无形的音波,融化在雷霆之中,化为巨大电鞭,狠狠抽向苏大为与聂苏。
“天魔降伏!”
似神非神的宏大声音,发出震慑天地的喝声。
持国天王手执琵琶,代表乐神。
意以音乐来使众生皈依。
传说守护东胜神洲。
以天龙八部中乾闼婆王、紧那罗王为本部众。
琴弦一响,天雷相和。
雷霆鼓瑟,音波杀人。
电鞭之后,只见有乾闼婆王,人面蛇身紧那罗王,八部众现身,紧随其后。
手持降魔杵、金刚剑、金刚环等密宗法器,挟着天人威压,如山如岳,如万丈巨浪,轰然下击。
一时间,铺天盖地。
极目所望,巨大的神邸与闪电一齐落下。
苏大为冷笑一声:“慢!”
轰隆~
天地齐齐一震。
时间如果是不断流淌的大河。
在这一瞬,这激流诡异的慢了下来。
仿佛电影慢镜,在十里之外,一切时间是自然流速。
但越靠近苏大为,则越慢。
就如陷入看不见的泥沼般,渐渐凝滞。
这便是一品真仙之能。
万法由心。
言出法随。
在领域之内,真仙,便是一切主宰。
苏大为向着聂苏微微一笑:“小苏,怕不怕?”
“不怕,有阿兄在,什么都不怕。”
聂苏明明小拳头攥紧了,仍用力摇头。
苏大为解下腰间红漆葫芦:“这个给你。”
“给我?”
“前几日不是说想玩玩吗?现在给你玩?”
“啊?”
聂苏眨了眨清澈的眼睛,一脸困惑。
“要怎么用?”
“你就拔开塞子,对着那巨灵,喊他的名字。”
“名字?”
“他叫持国天。”
“持……国天?”
“大声喊,不要怕。”苏大为循循善诱。
这一幕看在寿眉老僧眼里,气得几欲吐血。
以他的角度,根本看不清时间的流速。
与其说是四大天王变慢。
不如说是苏大为转动了时间尺。
双方处在不同的时间流速上。
老僧但见苏大为与聂苏仿佛在一面扭曲的光镜中,互相传递着红葫芦,还对着持国天王指指点点。
一时血气上涌。
耻辱啊!
苏大为,这是多不把我寺放在眼里。
多不把我沙门护法金刚放在眼里?
四大金刚一出,慑服万魔!
你竟敢如此轻视!
狂妄!
狂妄至极!!
寿眉老僧心中涌出忿怒之念。
就在这一刻,他看到苏大为身边的聂苏娘子,那个清秀可人的小女子,将手中红漆葫芦举起,语气坚定喊了一声:“持国天!”
手抚琵琶的巨大神祇“嗯”了一声。
双眸射出万点血光。
下一刻。
咻~~~
巨大的持国天王,陡然被巨力吸噬拉扯。
像是被卷入黑洞漩涡般,惊呼怒吼,一圈圈涡漩拉长,飞速旋转,直至没入红漆葫芦中。
什么雷霆万钧,什么八部众,音波神通,都随着持国天王被红漆葫芦吸入,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地清明,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幻觉。
只是巨大的四大天王,如今只剩下三只,不见了东方持国天。
剩下三大天王,饶是神灵,一时也呆如木鸡。
盘膝端坐的僧众团中。
东面十余名僧人,齐齐一震。
身形瞬间萎顿下去。
寿眉老僧转头一看,心中剧震。
晨光之下,天龙寺精心培养的十几名武僧异人,犹如被什么妖魔鬼怪缠上,吸去了精血。
这一瞬间,他们的身体只剩下皱巴巴的一层皮。
体内的精元、骨骼,一下子消失了。
萎顿下去,只剩一张皮。
这种画面,诡异到了极点。
就算老僧见多识广,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局面。
身体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一股从未有过的大恐怖,从心中涌起。
在来之前,在围上苏大为之前,他心中十分笃定。
以天龙寺秘法,请出四大天王。
纵然是道家天师,隐世大能,也要被一举荡平。
但是,但是……
那开国县公苏大为,只是拿了个葫芦,便将东方持国天王给收了。
见鬼!
活见鬼了!!
他手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宝物!
失算了!
心中虽焦虑。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如箭在弦,不得不发。
难道现在能收手?
不说众僧人肯不肯放下报仇之念。
就算那苏大为,难道被人打上门,还能放过众僧不成?
这苏县公,可从来不是什么善人啊!
想起之前此人屠白马寺,杀四圣僧,杀律宗法师,杀道门大能的传闻。
寿眉老僧双手合十,面上宝相庄严。
“无量诸佛,众弟子,今日我等一起,舍身伏魔!”
“舍身伏魔!”
数十天龙寺僧人齐声应喏,声震天地。
充满悲悯,大无畏之气。
悲壮无比。
随着众僧大喝,所有僧人都做了决死之念。
天空中,血气冲天。
苦修一辈子的脉轮真力,从头顶顶门冲出,源源不断的涌向剩下的三大天王。
隆隆隆~~
天地震颤。
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三尊巨灵,一齐怒吼。
阵阵叠叠的法力神通,自音波吼出。
整个世界,随之震颤、扭曲。
若站在更高纬度,向下俯视,僧众团此时无比缈小,简直如一粒微尘。
苏大为与聂苏,虽然高大,但在三大天王眼中,不过如蝼蚁一般。
三大天王虽然连天接地,头顶苍天。
但从宇宙向下看,不过是强壮一些的蝼蚁。
整个世界,宛如一粒微尘。
这便是“尘世”。
尘世静静落在莲花之中。
莲花在神灵指间。
手指属于一只巨手。
而这巨手的本尊,乃是一尊无比浩大,无比恢弘的佛陀。
他恒亘于无数个宇宙,勾连过去未来。
此时,莲花在他指间。
透过莲花,竟将一缕神念投入尘世,投入三大天王身体。
透过三大天王,俯瞰苏大为。
“这尘世之中,竟也出了一品强者吗?站在尘世顶点,但……尘世在本座眼中,何等缈小。”
三大天王,一齐发出声音。
仿佛佛陀呓语。
但这声音,无论是众僧,还是聂苏,都听不见。
苏大为隐隐有所察觉,皱眉抬头。
神念扩散,四处搜索。
刚才那一瞬,他仿佛感觉有一种强大的意识扫过全场。
是什么?
“阿兄,那些僧人真可恶,明明是他们主动找上咱们,怎么倒显得是受害者一样,好像是我们是恶人。”
聂苏拉着苏大为的手,眉桃一挑,有些气咻咻的道。
苏大为收回杂念,微微一笑:“小苏,世上有一种恶人,从不认为自己是恶,反而把自己摆在道德至高点上,认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所有不听从他们的,便被打成敌人,被视为恶人。
这便是偏执。”
苏大为目光投向僧团:“佛陀在世时,可从未说过要让弟子尊他如神,世尊说一切法为非法,法尚因舍,何况非法。
当年玄奘法师曾说过,学习佛陀,是学他的智慧,学他的开悟,而非是作为神灵去崇拜,更忌执念。
可惜,后世僧人,有许多念歪了经。”
“哦。”
聂苏似懂非懂点头。
空空空~~
就在说话时间,增长天王张开獠牙巨口,手中金刚宝剑,向着苏大为与聂苏斩落。
轰隆!
天地变色。
云空,被一剑斩开。
大地轰鸣。
第九十一章
增天长王金刚宝剑象征智慧,慧剑斩断一切烦恼。
斩绝情。
专为护持佛法,不受侵害。
迎着这巨大的一剑,感受空间仿佛随着巨剑裂开两边。
这一次,不待苏大为提醒,聂苏便主动举起红葫芦,口中娇喝道:“增长天王!”
小苏昔年也在寺庙中修行过一段时间。
若说对四天王的了解,只怕比苏大为还熟悉。
听得喝声。
那朱漆小葫芦微微一震,凭空自生一股吸力。
双手执剑的增长天王,头顶着云空发出嘲讽笑声。
不应!
管你什么法宝,总要点名吧?
点了名字,总得应了才生效果吧。
不视、不听、不闻。
这是沙门佛法的大智慧。
不受外魔所侵,所以……
收!
只听咻~~
一声响。
南方增长天王连着他那把金刚巨剑,犹如冲入马桶一般,飞速旋转速小,噗地一下,被吸入葫芦中。
聂苏修长手指将瓶塞塞回去,学着苏大为的模样,在耳边摇了摇。
听得里面哗啦啦响,一时眉开眼笑。
笑容甚是明艳。
一想到昔年自己礼佛时参拜的四大天王,如今竟如小虫儿一般,被红葫芦尽数吸进去。
这种感觉还蛮奇妙的。
总有种打破禁忌的快感。
天龙寺僧团,寿眉老僧吓得睁大双眼,一张脸,瞬时没了颜色。
不应都不行?
这葫芦究竟是什么法器?
怎么闻所未闻。
连护法金刚,传说中的神灵都吸进去了。
未免也……太霸道了点吧!
他缓缓回头。
一眼看到,僧团中属于南边方向的十几名僧人。
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抽干了精血。
皮囊瞬间枯萎下去。
完了!
来时何等威风雄壮。
以为凭着本寺秘法,请动四大天王,抓一个苏大为还不是手到擒来。
但现实,给了天龙寺无情的一记耳光。
打得寿眉老僧两耳嗡嗡作响。
根本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败了?
连四大天王那种级数的神祇,都敌不过苏大为手里一个葫芦。
这仗还怎么打?
要认输吗?
失魂落魄的寿眉老僧,冷不防从身后僧团中,听到有僧人厉声高呼:“无耻恶贼,你不过仗着法宝之利,有本事不用那葫芦。”
要糟!
寿眉老僧心头一跳。
换他是苏大为,也绝不可能舍下手中法宝。
谁也不是傻子。
能轻松杀人,为何要自废武功?
就见苏大为身边聂苏将葫芦交还给苏大为:“阿兄,和尚说我们仗着法宝欺负人。”
“就欺负了,怎么?我有法宝他们不服啊,不服憋着呗。”
苏大为微微一笑,手中葫芦迎风一晃。
“广目天王。”
不好!
僧团大惊失色。
就见云空之中,咻咻咻~~
一股无形吸力,牵动云海狂涌。
一身红甲,一手执龙,一手托着宝珠的广目天王口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
那声音,随风送出。
依稀可闻是——
“定、风、珠!”
定!
所有的空气流动,空间流动,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无形的法则所笼罩,定格。
风消失了,吸力消失了。
苏大为的红漆葫芦好似不灵了。
见状,寿眉老僧大喜过望。
身后众僧侣高念佛号,大声喝道:“我沙门四大护法金刚,西方广目天王其眼能观察四方世界,护持我佛,诸法不变!”
“苏大为靠着法宝,如今法宝不灵,你还有什么本事?”
寿眉老僧也是气沉丹田,长念一声:“无量寿佛!”
“若现在束手就擒,承诺做本寺护法,老僧看在佛祖面上,还可饶你一命,如若再顽抗,便是玉石俱焚。你与身边娘子,都要被我护法天王镇压!”
寿眉老僧一言喝出。
云空之上,仅存的两尊护法金刚,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一起动了。
广目天王一手持宝珠,另一手向前一挥,喝了声:“去!”
手上缠绕的巨龙,怒吼一声,飞舞而出。
多闻天王双目圆瞪,手中宝伞呼地一声打开。
宝伞旋转。
整个天空,整个大地,仿佛都成了罗盘一般,随之旋转。
隆隆隆~~
大地起伏如怒。
河水咆哮沸腾。
天空垂落,好似天倾地覆。
这威势之强,连施法的天龙寺众僧看了也是心惊肉跳。
多闻天王意为精通佛法,以福、德闻于四方。
左手卧银鼠,右手宝伞。
意味遮蔽世间,护持佛法。
又名施财天,是古天竺的财神。
以夜叉、罗刹为多逆境天王部众。
宝伞一动,经幡齐动。
天空中,隐见夜叉恶鬼,持叉飞舞。
地面开裂,罗刹纷纷涌出。
“阿兄!”
眼见广目天王的巨龙,多闻天王的神通一齐降临。
如世界末日,天地反覆一般。
聂苏略有些紧张,下意识就向前一步,想要护住苏大为。
却被苏大为轻按住肩膀:“小苏,阿兄给你变个戏法。”
“什么?”
聂苏讶然回头。
这个当口,阿兄还变什么戏法?
却见苏大为将葫芦挂回腰间,从腰间另一布口袋里,抽出一把宝扇。
汉钟离的扇。
聂苏还依稀记得此物。
那边僧团见苏大为放下葫芦,拿出一柄扇子,一时怒极反笑。
“葫芦不灵,就想用扇子?没用的,在我们广目天王定风珠下,你扇风只是笑话。”
“这个时候还要负隅顽抗,简直不当人子!”
“我佛镇压他!护法金刚将这邪魔镇压吧!”
隆隆隆~
地皮跳动,无数罗刹恶鬼,自裂隙爬出。
地狱火焰冲天而起。
浓烈的硫磺挟着浓烟,焦臭刺鼻。
苏大为一手牵着聂苏的手,另一手持宝扇,轻轻一扇。
呼~
一股和熙微风,自扇而出。
从远处看去。
僧团在距离苏大为百丈外,齐声吟唱念佛。
身上真元狂飙。
苏大为牵着聂苏,站在大河边,群山山谷中。
而他前方数十丈外。
两尊护法金刚高达千百丈,此时神通俱出。
巨龙、罗刹、夜叉恶鬼,化作无穷无尽的火雨,奔向苏大为。
一时密密麻麻,填充视线中所有的空间。
犹如飞蝗一般。
而苏大为,只是手执宝扇轻轻一扇。
呼~~
这风吹过。
所有狂怒嗜血的魔王。
所有的罗刹恶鬼、夜叉,一时定格在空中。
然后,从距离苏大为最近的开始,逐一崩碎。
好像破碎的灰尘,向后翻飞。
无声无息。
这风,静默的,悄无声息。
好似自八界一齐出来。
蚀骨销魂。
暖得令人心醉。
但被这风一吹,所的有修罗自天空燃烧坠落。
纷落如雨。
地上夜叉身体逐一崩散,化为骨灰,随着暖风向后飞出,化为细沙。
广目天王放出的那条巨龙,是自沙门传说时起,便被广目天降服的八部众之一。
据传佛陀讲经,巨龙便随驾飞舞听经。
颇具神通。
此时,这巨龙全身鳞甲翕张,红色鳞甲上一时腾起万丈光焰。
张牙舞爪,龙眼中竟流露惊恐。
暖风吹至,巨龙全身颤抖。
从龙吻开始,至龙角、龙腮、龙须、龙颈,逐一僵硬,变做死亡的白垩色。
然后像是剥落的水泥、石块,一片片的脱落。
最后全数化为灰白的细沙,被暖风吹飞。
后方两大护法天王,大惊失色,一齐发出怒吼声。
声音震荡三界。
一时天地震动。
广目天王大手一挥,定风珠自他掌心飞起。
说是定风珠,但那珠子也无比巨大。
好似一颗巨大的陨石,大小足有数十丈高。
向着苏大为隆隆飞去。
宝珠身后拖出长长尾焰,光焰夺目。
犹如慧星直撞向苏大为与聂苏。
空气被摩擦,渐至灼热。
赤红的烈焰在空气中沸腾。
映照得河水皆赤。
山川赤红。
同一时间,苏大为身后地面无声无息的裂开一个大洞。
多闻天王手中那只银鼠,不知何时从洞中穿出,雪白的银毛凛凛发光,血红的双眼中露出狡诈残忍之意。
这是沙门护法金刚最后的挣扎,也是倾尽所有法力的一击。
众僧团为了供养护法金刚,一齐喷出一口精血。
身形瞬间萎顿了许多。
好似一下子老上十年。
隆隆~~
空中似乎被无形的大手撕裂。
定风珠有不思议神通。
所过之处,八幡不动。
一切空气流动,真元流动,都像是被束缚住。
那代表了一种法则。
属于沙门的“定”字法则。
世界分成、住、坏、空,四个阶段。
定字法则,对应“住”。
一旦定住,便是坏,继尔空。
这个法则,高于一切,乃是沙门佛教的基本根法。
聂苏脸色陡然一变。
她发觉自己外放出去的真元,突然失去了感应,脱出了控制。
好像被那定风珠照过以后,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了。
眼中,那燃烧的巨大圆珠越来越近。
开始只是拳头,现在已经大如楼宇。
即将击上自己与阿兄。
“阿兄!”
“小苏莫怕,万事有我呢。”
苏大为收回宝扇,随手抽出一根绿玉竹杖:“小苏,你见过打狗吗?”
“打……打狗?”
“为兄帮你打狗。”
苏大为哈哈一笑,绿玉竹杖向前一挥。
呜~~
无数碧绿竹枝,陡然自地下生出。
这竹生长极快,只是眨眼间,便化为参天竹林。
卧银鼠尖叫一声,想要自背后扑上,却不防被肚皮下千万根毛竹一直顶到天空。
定风珠狠狠撞到竹林,只听轰然巨响。
瞬间不知多少碧竹断裂。
巨珠滚动。
将八界之风,将蚀骨火焰,拚命喷涌。
可无论定风珠转动多快,那竹林总是不断生长,烧之不尽。
“邪魔!”
从多闻天王满布獠牙的口中,发出愤怒至极的吼声。
苏大为远眺这巨人,不屑的一笑。
“说是护法四大金刚,但看你们青面獠牙,像魔多过像神,依我看,也是被沙门收伏的外道魔,迷失了自己的魔性,以为自己真是佛?照照镜子先吧。”
“邪魔!我必杀你!”
多闻天王宝伞旋动。
各色经幡飞舞。
一时天唱禅音,地涌烈焰。
就在此刻,苏大为将绿玉竹杖往地上一插。
轰隆!
大跳跳动。
竹林中,突然传出一声巨吼。
这声音,似兽非兽,细听还有些萌意。
众僧侣面面相觑,一时不明所已。
就见碧波万倾的竹林,突然波分浪裂,一头远古巨兽,自其中狂奔而出。
那是一头黑白二色的凶兽。
跑动之间,万千碧竹摇动,大地起伏相和。
嗷~~~
一双巨掌挥舞,张开细密獠牙。
凶兽一巴掌拍在定风珠上。
轰隆~
众僧团一齐大惊:“食……食铁兽!”
原来竟是蜀中的食铁兽。
即后世熊猫。
这熊猫一掌拍中定风珠,犹不罢休,张开獠牙大口,狠狠咬向定风珠。
喀嚓!
连竹子都能嚼碎的尖牙,在定风珠上咬出细细的破口。
宝珠有灵,一时颤抖起来。
似是也怕了这食铁兽的尖牙。
苏大为哈哈一笑,将手一招:“过来吧。”
定风珠呼地一下飞起。
寿眉老僧、众僧团,广目天王、多闻天王眼睁睁看着定风珠飞向苏大为,渐渐缩小,化为拇指大的圆珠,落入苏大为掌中。
一时大惊失色。
定风珠都被苏大为给夺了。
那是代表沙门法则的法宝啊!
乃是广目天王手中法器,如今……
广目天王气得七窍生烟,欲将法宝夺回。
神念动处,却见苏大为身后,似有万里海疆。
一头浩缈无边,庞然巨物,在海水中翻腾。
那是巨鲸。
阵阵鲸歌传出。
那定风珠,就像是被巨鲸咬在口中,纹丝不动。
“这宝贝不错,归我了。”
苏大为神念扫过,将定风珠上属于沙门和广目天的印记抹杀。
随手铬下自己的法则,收入代中。
没了,真的没了。
就这么没了。
寿眉老僧噗地一口血喷出。
身后僧团齐齐萎顿在地。
像是爆肝七十二小时后的颓废。
完了,任谁都看出来,就连广目天和多闻天也无法奈何苏大为。
这仗没法打了。
输定了!
吼!!
天空一声尖叫。
那卧银鼠从竹林上方猛地扑向聂苏。
杀不了苏大为,便杀掉他身边人。
还不等它咬到聂苏,只听一声怒吼。
那头巨大的熊猫早已飞扑上来。
连嘶带咬。
无数银毛飞舞,血雾狂飙。
卧银鼠开始还在挣扎,但在食铁兽尖牙之下,很快便败下阵来。
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了。
被熊猫炫耀般的叼在嘴里,在苏大为面前来回跑去邀功。
“走!”
寿眉老僧拚尽最后力气一声大喝。
多闻天王舞动宝伞,护在前方。
广目天王大手一抄,将地上众僧捧在手中。
随即腾起云雾,向后方逃遁。
“想走?”
苏大为冷冷一笑:“这战斗是你们挑起的,现在想走,问过我了吗?”
恶主人强留客,结果被客人掀了桌子,恶主便想逃跑。
哪有这般容易?
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阿兄,他们跑远了!”
不愧是沙门四大法王之一的广目天,只是呼吸间,便只剩一个小点。
至少遁出数十里外。
寿眉老僧用衣袖擦拭着额角冷汗。
幸好逃得快。
太可怕了。
这佛敌苏大为太可怕了。
简直是万法不侵。
在四大法王面前,还游刃有余。
真不知还有多少神通法宝。
对了,听说他……来自白玉京!
原本寿眉老僧不信,但眼下,他真的信了。
若非来自传说中的仙界白玉京,凡人怎会有这样的法力。
这必是天人之力。
万幸,万幸逃得快,还是给本寺留下一些种子。
他看一眼同样在掌心,仿佛纵欲狂欢后,被吸成药渣的僧侣们,心中既后怕,又庆幸。
有他们在,天龙寺还是能恢复元气的。
就在这时,他的心中没来由的一跳。
感觉到莫名危机。
另一头,苏大为将腰间红漆葫芦解下。
远处多闻天王转动宝伞,如临大敌。
却不敢上前挑衅。
多闻天高达千百丈,对它来说,地面上的苏大为真如蝼蚁一般。
但眼下,它却失去踩死蝼蚁的信心。
仿佛眼前这粒小小蝼蚁,比巨山更巍峨,而自己竟变得无比缈小。
“阿兄,你做什么?”
“小苏,你看阿兄给你变戏法啊。”
“阿兄,那些恶僧都逃远了,现在用葫芦也来不及了吧?”
“来得及,来得及。”
苏大为收起笑容,向着葫芦微微一拜。
“有请宝贝现身。”
咻~~
葫芦微微一震。
一道光华自葫芦嘴喷出。
光焰闪动。
一柄小小飞刀,悬浮于空。
聂苏在一旁都看傻眼了。
她亲手摸过这葫芦,还用它收了增长天王。
但却做梦不曾想,这葫芦里,还藏了把飞刀。
照理说,一般法宝只有一种神通。
像这种层次的法宝,都有法则之力。
极少能兼具多种法则的。
但这葫芦是怎么回事?
最早在汉钟离手里是喷火的。
到了阿兄手里就便成能吸万物。
现在不玩吸了,开始喷飞刀了?
一吸一喷之间……
聂办的神情越发古怪起来。
就见苏大为郑重其事的,向着飞刀一拜:“请宝贝转身。”
不知为何,聂苏一见那光芒中的小刀,就有一种头皮发麻,遍体生寒之意。
似乎,那小小飞刀里,藏着极可怕的力量。
咻~~
光芒划过,飞刀如流星射出。
瞬间穿过多闻天王的宝伞,在它颈间绕了一圈,然后消逝在远处,追击远遁的僧众。
隆隆隆~~
多闻天王,巨大的头颅自颈间滚落。
如山倾塌。
巨大的头颅落到地上,震得烟尘弥漫,隆隆巨响。
滴溜溜转了好半天,那颗瞠目圆睁,獠牙暴起的巨大头颅,才停止转动。
一切陷入死寂。
无头的巨大身躯立在苍穹下,失去了一切生机。
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
它渐渐现出裂纹,然后迸裂如玻璃碎片。
一点点的崩解。
无数碎片洒满了山谷。
化为晶莹的沙砾。
“阿兄……”
聂苏抓着苏大为的衣袖,目瞪口呆。
几乎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沙门护法中的多闻天王,被葫芦里的小刀割头了?
这……
“这是斩仙飞刀,转斩大能之头。”
苏大为握着聂苏的手:“莫怕,这是保护小苏的。”
“嗯。”
小苏点点头。
只见远处光芒闪动。
隐隐听得轰然巨响。
似乎有什么巨大之物崩塌。
光芒一亮。
那飞刀瞬间飞回,咻地一声钻回葫芦。
苏大为将手一招。
葫芦重新挂回腰间。
聂苏看着那小葫芦,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发毛。
简直有些无法直视了。
这葫芦能把人吸进去,还藏着飞刀能取人首级。
怎么觉得,有些诡异的样子。
“小苏,我们走。”
苏大为一边牵着她,一边耐心解释:“这葫芦其实只是个载具,只是拥有基础法宝特性,这多亏了八仙他们舍得下本钱,不知花了多少天材地宝。
不过他们那个级数的大能,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到阿兄这个层次,对法则更加了解,可以随意改写公式,给法宝换个算法。”
说完,还贴心的问聂苏:“听明白了吗?”
见聂苏一脸茫然的摇头。
苏大为也只有苦笑道:“算了,不用管这些,总之你想要什么样神通的法宝,我只要琢磨琢磨,应该都能给你变出来,比如说这个……”
他拔出地上的碧绿竹杖,方才的竹林、食铁兽,如梦幻泡影般消失无踪。
“这竹杖,我若愿意,用它使出降龙十八掌也行,召唤古往今来大能神降也行,像刚才那四大天王不算什么,若我愿意,直接把佛陀召来替咱们打那些秃驴……”
话没说完,嘴巴便被聂苏一只柔软小手给死死捂上。
“阿兄,不可这么说。”
聂苏双眼圆睁,眼里有一丝慌乱。
她自小被母亲托庇于沙门,虽然见得多了沙门中的龌龊,但自小耳濡目染,对佛陀还是存着敬畏的。
佛法无边,阿兄你怎可拿佛陀开玩笑。
就算阿兄如今是人间顶点,最强的异人,可阿兄你只是人啊。
人,又如何与佛陀相提并论。
苏大为看出聂苏心中所想,轻轻将她的手挪开:“不说不说,我们继续上路,我感觉到,腾根之瞳好像在呼唤我。”
“呼唤?”
聂苏果然被他转移了注意力。
好奇道:“阿兄,腾根之瞳不是在你身体里沉眠吗?它如何呼唤?”
“这个我很难跟你解释。”
苏大为认真的想了想:“到了一品异人层次,就能触摸到一些时间、空间的法则,有时一个法则以神通施展,影响不止是眼前此刻,还有过去、未来,可能都留下痕迹。
我感觉到,腾根之瞳与腾迅第一次战场,离此不远了。”
“阿兄,我越听越迷糊了。”聂苏皱了皱眉。
“你见头顶阳光。”
苏大为指了指头顶:“不光太阳、月亮,夜里星空,这些遥远的星辰,我们现在看到的光芒,并不是它们现在的样子,而是它们多年之前,万年、亿年前,发出的光芒。
这些光走了很远很远的距离,才被我们看到。”
聂苏吃惊的瞪大眼睛:“阿兄,你是在骗我的吧?”
苏大为于是扶额结束这个话题。
无论如何,对于古人解释时间、空间,光的速度这些,果然还是太复杂了吧。
这种认知,还是只有后世人才知道啊。
一句话来说,腾根之瞳和腾迅的战场,当时爆发的神通、光芒、法则、信息,不受时空拘束,直达过去、未来。
甚至沙门说的彼岸。
那种信息,如今的苏大为也能感觉到了。
不到那个层次,根本无法感知。
幸运的是,苏大为如今已经触及这个层次。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
或许《百诡夜行录》中排名第一的腾迅已经超过了一品真仙的层次。
自己若是亲眼去战场观察,或许有所触动。
能启发他下一步的路。
突破一品真仙,最令他头疼的不是那些贼秃。
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对手。
皆蝼蚁一般。
唯一令他头疼的是,没人能再给他指引。
没人能告诉他,你的能力能做什么,该怎么运用,接下来前面还有没有路?
一品真仙是不是生灵的尽头?
如果不是,那一品之上,还有什么?
是否真的有更高层次的存在?
就像是一个悟性极高的学生,大家都在刻苦攻读,只有他考入了大学。
结果到了这里,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里,没有老师。
怎么学,怎么用?
不知道。
这才是苏大为如今思考最多的地方。
所谓宝葫芦,斩仙飞刀这些,都是他对自身掌握法则的摸索。
没办法,没老师。
全靠自学成才啊。
也正因如此,他的所作所为,对大唐这些大能来说,未免太过惊世骇俗,超出想像。
神特么的斩仙飞刀。
要不要把高达给变出来!
苏大为摇摇头,掐断这太过跳脱的念头。
以大能最擅长的方式,把他们拍死,才有快感啊。
真用幻术弄出什么机械降神,就算把秃驴们捶爆了,又有何意义?
嗯,召唤佛陀这招不错,要不试试?
一想到这个点,心里还真有几分跃跃欲试。
隆隆隆~~
前方,传来微微震荡。
这应该不是广目天王陨落引起的震荡。
苏大为牵着聂苏,视线顺着河道向前远望。
隐隐看到大河尽头,是连绵山峦。
其中一座大山,山石崩塌。
巨石不断剥落,化为一巨大卧佛。
一种莫名的森然之意,笼罩整个山谷。
无形压力,向着苏大为不断压下。
空空空~~
“呵,还真是,贼心不死啊。”
第九十二章
大唐沙门各宗,都来了啊。
苏大为目光一扫,已看到华严宗、净土宗、三论宗、天台宗、律宗、密宗僧人,齐聚河道口,巨大卧佛之下。
密密麻麻的僧侣团,怕不有数千之多。
这是,大唐沙门全部的力量了吧。
精英尽出,不乏大能和异人。
要与自己决战吗?
苏大为微微一笑,并不以为意,相反他还十分满意的点点头。
“法相宗悟能他们还算有些眼力,不辱没了玄奘法师的传承,若是他们来,我便要替玄奘法师一起清理门户了。”
说完,转头向着身边聂苏:“小苏,你怕不怕?”
“有阿兄在的地方,小苏不怕。”
“那好,跟为兄一起,去会会这些贼秃。”
苏大为哈哈一笑,豪气顿生。
只觉有小苏相伴,天下大可去得。
他只想安安静静陪着小苏,一起去寻访腾根之瞳与腾迅大战留下的遗迹,去触摸一下更高的层次。
对于这些和尚贼秃,完全没什么兴致。
不是一个层次的存在。
但架不住这些人主动来找死。
来都来了。
不成全也说不过去。
那就……
杀个干净吧。
苏大为眼中,闪过一道光芒。
似星辰璀璨,又似那葫芦里的斩仙飞刀。
……
神都洛阳。
母仪天下的武后端坐在珠帘后,听着朝臣们奏报朝政。
看似微微颔首,实则心神已经飞往别处。
好不容易等早朝结束。
她扶着一名小宫女,向后朝走去。
“陛下呢?”
“陛下在禅室,修炼那个胡僧传的密法。”
说话的人,粉妆玉琢好不可爱。
眉心一点殷红梅花。
赫然便是上官婉儿。
听了她的话,武后眉尖微微一蹙:“真是魔怔了,这几日连朝会也不上,这让太子看着,该如何想。”
上官婉儿便掩口轻笑,肩头微微颤抖。
片刻之后,来到后朝殿中。
武后以眼示意。
上官婉儿便加快脚步,向殿中走去。
“陛下,武后求见,朝会已结束……啊!”
突兀的,一声尖利惨叫传出。
武媚娘心中一颤,快步走入。
只见上官婉儿捧着额头满地打滚,从指缝中有鲜血溢出。
而大唐皇帝,天皇李治,披头散发立在殿中,右手执着一柄尖刀。
带着戾气的眼神,从头发缝隙里投来。
看得武媚娘心中一寒。
“陛下,你……你这是做甚?”
武媚娘一个眼色,身边宫女战战兢兢,又不敢不前。
小心翼翼的挪动着前去查看上官婉儿的伤势。
小丫头躺在地上,哀哀痛呼。
身子不住颤抖。
那血从指缝溢出,止也止不住。
好端端一副清秀美人胚子,如今额头皮肉翻卷,露出森森白骨。
这张脸算是毁了。
“回……回武后,婉儿她眉心被刺……伤入骨骼,只怕……”
话没说完,就听到李治一声冷笑。
“朕正在参悟大道,这小贱婢居然敢来打扰,死不足惜。”
“陛下……”
武媚娘心中寒意更盛。
使了个眼色,示意宫人们把上官婉儿带下去医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治变得有些神经质。
这很不正常。
似乎从修炼那个金刚六如的密法。
这些外来的胡僧……其心可诛。
心中虽如此想,但武媚娘绝不敢开口去劝。
她太清楚李治的脾气了。
现在去劝,只会招致恶果。
“陛下,现在小贱婢被赶跑了,你先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
武媚娘强自镇定,上前主动搀扶李治的胳膊。
还好李治没有发作。
她顺手将李治手中利刃接过,不动声色递给身后的宫女。
后者颤颤巍巍,捧着带血的尖刀,倒退着出去。
“陛下,你先陪臣妾一起吃点心好不好?再吃些茶,昨日三思回来,孝敬宫中一些花茶,据说是岭南所生,十分香甜,臣妾想着,与陛下同吃。”
“茶就不吃了。”
李治挥了挥衣袖:“我要继续修炼出神法。”
这回答,令武媚娘脸色微变,却只能强笑相和。
“对了,今日朝中无大事吧?”
“无事。”
“那就好……”
李治微微点头,叉着胖大腰身,在殿中缓缓踱步。
他的呼吸十分古怪,时长时短。
长时如毒蛇吐息。
短时,如利箭一般,急放急收。
但听鼻息咻咻,李治喃喃自语:“估摸着金刚六如他们,应该已经截住苏大为了吧。”
“陛下,你就真的不放过阿弥吗?”武媚娘脸色微变。
“放过?”
李治猛一回头,眼神如野兽般凶狠:“他不是人啊。”
武媚娘:“……”
“他是白玉京,他从白玉京而来,人间的帝王,朕已经登峰造极,朕泽被苍生,泰山封禅,扩地万里,纵是太宗也不及朕。”
李治眼中血丝满布,有些神经质般的轻笑:“你说,朕能放过白玉京吗?朕一定不能啊!”
“朕必要抓住苏大为,将他的秘密逼问出,以求长生,求仙得道,千秋万载!”
说到最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放缓道,向着武媚娘笑出白牙:“媚娘你放心,待朕得长生,必会传大道与你,到时你我一起长生,成仙,岂不快活?”
“长生之事,太过虚无飘缈。”
“怎么会。”
李治一拂蓬乱长发,哈哈大笑:“古往今来,秦皇汉武,谁不想求长生?那么多雄才伟略帝王,难道他们都是傻子吗?长生必然是存在的,尔今这机缘就在苏大为身上!”
“陛下啊……”
秦皇汉武,如今安在?
刘彻茂陵多滞骨,赢政梓棺费鲍鱼。
这可是阿弥作的诗。
武媚娘欲言又止。
“这金刚六如还是有些本事的,朕练了他的法门,只觉身轻体健,头脑清醒,比过去强了不知多少,比那些道士送的丹药灵验。”
说完,李治有些焦虑的挥挥手:“媚娘你退下,朕要继续修炼了。”
“对了,没朕招呼,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朕。”
……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赢政梓棺费鲍鱼。
这是中唐诗鬼李贺的《苦昼短》,苏大为一直十分喜欢。
李贺这家伙,做的诗脑洞大开,颇有意趣。
只可惜这家伙虽然作诗挺有气魄,说什么“老者不死,少者不哭,斩龙足,嚼龙肉”,可是轮到他自己死的时候,哭得十分凄惨。
古往今来,谁能不死呢?
唯有修炼到一品真仙,据说寿可达五百载。
可长寿如彭祖,活了八百年,最后不也是一坯土。
所以眼前这些贼秃,争什么?
抢什么?
什么名利,与你们这些贼秃有关系吗?
你们才能活多少年?
到蹬腿的那一天,什么也带不走。
现在争个什么劲?
好好修行不好吗?
参悟般若智慧,脱离苦厄不好吗?
活着不好吗?
一心入世,掺合权欲。
对上,以生老病死、怨憎哙、爱别离、五蕴盛、求不得等八苦三难之说,恐吓君王。
对下,则以因果、轮回之说,惑乱众生,令他们放弃今生挣扎,以求来世解脱。
真正的佛,应该是众生皆佛。
人人皆有佛性。
能救众生的,只有众生自己。
岂能寄希望于虚无飘缈的来世?
这根本就是一本好经给念歪了啊。
你们若不来招惹我也就罢了。
真想用这套邪说来度我?
我便替佛陀把你们这些曲解佛陀本意的魔子,一巴掌全都拍死。
这是苏大为的想法。
实力境界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便不同。
多达千人的僧侣团,看到苏大为牵着聂苏缓缓走来,仿佛信步闲庭。
不可抑制的,生出阵阵骚动。
“肃静!”
“苏大为就要来了,各僧守好自己的位置,牢记此次使命。”
僧团隐隐分成六部。
最左一部,乃是华严宗。
华严宗主玄慈手持禅杖,单掌立于胸前。
他年近七旬,面上红润有光。
年纪虽老,但身骨依然强健。
雪白的胡须随着河边狂风飞舞。
雪白的袈裟也随之舞动,飘然欲飞。
“此次各宗联手,非为一门一派,而为我沙门千年基业,务必活捉苏大为……”
身边各宗宗师、法师僧侣齐声应诺。
然后是百人、千人。
整个僧团,一齐轰声应喝。
气冲斗牛。
在华严宗旁,净土宗宗主苦玄法师,双手合十,玄色袈裟上,戴着拇指大小的赤色念珠。
共计一百零八颗。
象征去一百零八烦恼。
苦玄低念佛号:“此贼神通广大,想将他捉住,只怕不容易!”
三论宗宗主方定禅师,一手托钵,一手执金刚铃,轻轻摇响。
脸上露出凝重之色。
方定法师年约六旬,佛法精湛,神通更是冠绝三论宗。
为三论宗战力第一。
他站在那里,身形虽不如苦玄、玄慈高大。
但气势渊亭岳峙,素色袈裟上,隐见佛光涌动。
背后更隐隐有一尊大佛。
令众僧侣不敢轻视。
“苏大为修为深不可测,此次出手,依我看,先不要留手了,能杀一定要杀。若有余力,再考虑活捉。”
三论宗方定的话才结束。
旁边天台宗宗主,天叶。
律宗宗主戒能,两位法师面露犹豫:“可是圣人要我等活捉苏大为!”
“若是带回死的苏大为,只怕圣人责怪。”
只听一声长笑。
早有一位披发头陀走上前,发梢中透出一双凶狠的眼睛,咬牙切齿道:“此贼甚恶,屠白马寺,杀四圣僧,坏我沙门清净地,坏我密宗修行。”
金刚六如环顾身边诸僧侣:“我密宗从雪山下来,门中所有大能全聚于此,我想各位也是如此吧?”
“今日之事,我们不杀苏大为,就被他杀死。”
“各法师务请同心戮力,共诛此贼!”
金刚六如寥寥数语,令各宗宗主心头一震。
“圣人那里……”
“狮子搏兔,务尽其力,岂能自缚手脚?”
“善!”
众法师僧侣齐声颂佛。
一时禅音阵阵。
嗡嗡嗡~~
空气里,有种不安的气息在躁动。
双方距离缩近到数十丈。
以各大能修为的眼力,已经可以清晰看到彼此。
“苏大为。”
沙门这边终究按捺不住。
金刚六如一掀披肩的乱发,两眼灼灼有光,声音透着寒意:“可算找到你了,让贫僧等得好苦啊。”
苏大为牵着聂苏的手,淡淡道:“我有妻子了。”
呃?
金刚六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苏大为说自己有暗恋之意。
神特么的暗恋你。
身后僧团有人已经以怪异的目光盯向金刚六如背影。
此次设计埋伏,算计苏大为。
可都是这位密宗法师主持。
莫非,他真的对苏大为,有那不纯的念头?
上千人的僧团里,哪怕只是极小一部份这样想,那数量也颇可观。
一道道观异的目光投在金刚六如背上,直让他如芒在背。
金刚六如勃然大怒,险些把钢牙咬碎。
“恶贼,你杀白马寺僧,灭六百年古寺,坏我沙门道场,还杀了四圣僧,杀了无法方丈,又杀我三藏法师,此恶罄竹难书!我沙门诸僧与你不共戴天!”
“哦,这么说,今日是来寻仇来的?”
苏大为目光冷冷扫过诸僧:“那便是不死不休。”
这话才出来,一股凛冽杀机,已经如刀锋透入诸僧面门。
那种削骨蚀髓的寒意,令在场上千僧侣,心头都是大震。
这么强的杀意,这么可怕的杀念,这苏大为,究竟杀过多少人!
他莫非想将我佛门各宗僧人,在此全数杀光?
这时候,所有僧人已经忘记了。
开国县公苏大为,早在成为县公前,乃是大唐年青一辈的名将。
作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谋定后动,以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是大唐战神苏定方兵法唯二传人。
更是苏定方关门弟子。
曾征服百济、倭国、高句丽、西突厥,甚至吐蕃国。
更曾一箭射死论钦陵之子。
骁勇善战之名,威震四夷。
而他的双手,更是沾满了胡人鲜血。
只不过苏大为平时为人低调,人前从不显摆罢了。
“且慢!”
华严宗玄慈伸手,拦住金刚六如。
后者向他不满的怒瞪一眼。
玄慈道:“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且让我再与他说几句。”
净土宗、三论宗、天台宗、律宗各法师,对此并无异议。
金刚六如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密宗僧侣。
有人向他微微摇头。
金刚六如于是暂时按下怒意。
“苏大为,苏县公,你是我大唐开国县公,战功彪柄,但你也是我沙门仇敌,亲手屠了白马寺,本僧有句话,想送予苏县公。”
“若是不当讲的,那就不必讲了,要动手就快一点。”
苏大为看了看天色:“早点解决,我还要带妻子去用午膳。”
这话令僧侣中一番骚动,不少修为不够的僧众心中一时动怒。
佛门七宗,名满大唐。
华严宗宗主,那是何等崇高身份。
就算在长安,各世家门阀家主都要倒履相迎。
敬为上宾。
以求玄慈法师开示,讲说佛法。
但这苏大为,一开口竟全然没把法师放在眼里。
狂妄!
狂妄至极。
玄慈白眉耸动,竟毫不动气,只是轻念一声佛号道:“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不耽误苏县公的事,想必苏县公名满天下,让人说话的气量总是有的。”
这话,令苏大为倒是高看玄慈一眼。
“之前白马寺还有那些法师,见我就想以暴力解决,原本以为沙门都是这样,如今看来,倒也有些能说话的,法师请说吧。”
“多谢。”
玄慈微微颔首,扬声道:“苏县公既是大唐县公,那便应守唐律,如今圣人有令,命县公回洛阳面圣,县公不知意下如何?”
“哦?”
苏大为嘴角那丝淡淡的笑意收敛:“抬李治来压我?”
“大胆!”
金刚六如,诸法师,诸僧团,一齐爆出大喝。
“你真敢直呼圣人其名!”
“大逆不道!莫不是要反?”
“玄慈法师,与这种人还有何好说的,不如以佛法,将他镇压!”
“无佛无君,苏大为枉为大唐县公!”
“呸,他根本不配做唐人!我等方外之人犹知尊君重道,他身为县公,却说出这等无君无父之言!”
一时间,群情汹汹。
“够了。”
苏大为声音不见任何动怒,平静至极。
但就是这平静如水的声音,隔着数十丈远,竟将上千人的僧团音量,全都压了下去。
众僧心中一凛,暗惊苏大为的神通手段。
果然不愧是杀光白马寺与四圣僧的佛敌。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一开口出声,就知此人手段深不可测。
当是佛门大敌。
“苏县公,老僧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玄慈面色端重,一手拄禅杖,一手单掌竖于胸前。
看上去,依旧八风不动。
显出一派宗主的气度。
“圣人若相招,自有圣旨给我,你们沙门算什么东西,也配替圣人传话?”
苏大为淡淡的一句,简直是啪啪啪,抡起大耳刮子打在诸僧脸上。
一时火辣辣的好不生疼。
就连净土宗、三论宗、天台宗各宗主都一时变了脸色。
更别提金刚六如。
只觉得无名忿怒火焰,从脚下一直冲上头顶。
苏大为这是,把所有沙门都给蔑视了啊!
什么叫我等不配替圣人传旨。
现在不是宫中天使追不上你苏大为么?
你特么仗着自己是异人,跑得比奔马还快,除了以异人对付异人,你让洛阳端坐的圣人有何办法。
传旨的追不上你啊。
实际上,玄慈也清楚,苏大为虽没直接说出要抗旨。
但从他透出的意思,哪怕真有朝廷天使,拿着圣人圣旨在他面前,他也是绝计不会听的。
“苏县公,你莫非真要违逆圣人旨意?”
玄慈声音变得宏大。
如春雷震震,响彻于天地之间。
老僧白眉扬起,双目圆睁。
无形的气流自脚盘旋上升。
身上隐见三脉七轮,真元勃发。
精修了一辈子佛法,神通造化,难道还不如一个外道?
说法若说不过,那我沙门,自有降魔手段!
这已经是在赤裸裸的威胁了。
苏大为只是向着聂苏微微一笑,转向诸僧时,轻蔑道:“我苏大为行事,何须向你们贼秃解释。”
贼秃?
这一瞬间,无数僧侣只觉心灵受到一万点暴击。
再好的脾气,心态也炸了。
“佛敌!!”
“如此恶贼,请宗主准我等出手降魔!”
“今日若不诛此贼,我沙门愧立于天下!”
“动手!动手!!”
“除魔!除魔!!”
玄慈身上佛光涌动。
背后现出八丈八尺金身大佛。
乃是孔雀明王忿怒像。
“诸僧听令!出手,降魔!”
伴随着玄慈一声佛号。
金刚六如等密宗僧侣放声狂笑。
如雪山狮子,咆哮于冰雪之巅。
谈判破裂。
双方彻底决裂。
一时间,天空陡然转暗。
只听梵音禅唱,阵阵诵经声,从上千人的僧团一齐发出。
这念诵声汇聚如一,无穷无尽的真元从沙门僧团身上奔涌而出。
轰隆隆~~
大地山川起伏。
一座座巨峰拔地而起。
诸僧乘于巨峰上,直入云端。
十座、百座、千座。
一座座山峰笔直如刀剑,排列成阵。
云雾翻滚。
天空隐见巨大金鹏振翅飞翔。
隐见一座古刹,悬浮于云中。
那是……
灵山!
苏大为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没想到啊,东土这些僧侣异人,还有这样一招。
集合六宗加一个密宗,数千僧人一齐诵经,居然召出了灵山气象。
眼前灵山,自然不是真的西游里的灵山。
而是沙门经文中,描绘的一个佛门想像中的灵山。
现在,诸沙门大能,集合数以千计异人,共同具象出了实体。
究竟有何手段,还未可知。
但看着森罗万象的灵山,看着那古刹上隐隐写着“大雷音寺”,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感。
似乎,这灵山之中,藏有不可知的危险。
隐隐的杀伐之气,就连苏大为这一品真仙,也感觉到了威胁。
“苏大为!”
云雾缭绕的灵山之巅。
从那幻想的大雷音寺中,传出玄慈庄严声音。
“我等为你,专起这灵山大阵,你若有本事,便打破灵山,否则,乖乖束手就缚,做我沙门护法,或可饶你一命。”
“做沙门护法?”
苏大为牵着小苏,轻蔑一笑。
“今日,就让我打破灵山,打上雷音寺,替佛陀,除掉这些披袈裟的魔子魔孙。”
“大胆!”
云海震怒。
一轮红日自灵山之巅冉冉升起。
那红日中,隐见一尊佛陀之像,手捏莲花印,身上三界真火涌动。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第九十三章
“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苏大为长笑一声,一时竟连灵山中的佛陀之音,尽数压下。
隆隆隆~~
灵山上,佛光大盛。
无尽威压,向着苏大为层层压来。
重如山岳。
“阿兄!”
聂苏境界不够,一时未能看出其中的凶险。
但她也隐隐感到,眼前数千和尚弄的这座大阵,似乎十分可怕。
“小苏,你在这里等我一会,片刻就回。”
苏大为伸手取出绿玉竹杖和红漆葫芦:“这两件法宝留给你。”
“我不!”
出乎意料的是,一向对苏大为言听计从的聂苏,这一次却显露出倔强。
“我要与阿兄你一起去,不要你独自面对。”
“傻丫头。”
苏大为哭笑不得,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髻:“你在这里保护好自己,我一会动手时才能放心啊,若你跟在身边,我会分心。”
“我不要……我不要做阿兄的累赘。”
“傻丫头,你怎么会是累赘呢,你是为兄变强的动力啊。”
苏大为轻轻抱住她:“在这里,保护好自己,一会我动手,可能会顾不上别的。”
聂苏终究是明白。
自己的境界,与阿兄差得太远。
真要一起面对,只怕会拖累阿兄。
她有些生自己的气,低着头,默默接过葫芦。
“竹杖阿兄留着。”
“我这里还有宝扇和定风珠呢。”
苏大为一笑,伸手用绿玉竹杖在聂苏身周画了一大圈。
“一会小苏你在圈里不要出来,应该会很快。”
说完,将绿玉竹杖塞到聂苏手上。
“这个圈……”
“嗯,金刚圈,算是一种结界。”
苏大为伸手又揉了揉聂苏柔软蓬松的发髻:“我去买几个橘子,你在这里不要动。”
“啊?”
聂苏一脸呆萌抬头。
阿兄说的什么?
却见苏大为早已提步,跨上眼前巨大灵山。
那山,不是一座,而是千万座山峰汇聚而成。
层峦叠障,直插天穹。
山路蜿蜒,直通悬崖峭壁。
这灵山之险,只怕猿猴也难渡。
山边悬崖高达万仞。
寒风如刀,凛冽刺骨。
云层在悬崖弥漫起舞,恍如仙境。
抽抽鼻子,空气中还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沙门檀香。
闻之令人心神酥醉。
苏大为只是嘲讽一笑。
将手一张,那七宝琉璃扇便落入他的掌中。
“以为数量可以弥补质量?纠结数千僧众,区区一座灵山幻像,就想降我。”
说罢,举扇一扇。
一股暖风自扇吹出。
“今日,我便踏破灵山,挡我者死!”
呼~~
清风徐来。
灵山巍峨依旧。
苏大为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没。
却听山中古刹上,传出密宗头陀金刚六如的讽刺大笑。
“你以为我们起这灵山大阵是做甚?知道你神通高强,这灵山一出,诸法不侵,所有法宝宝物,都在我佛法镇压之下。
任你有千般神通,在这灵山之下,也要俯首。
看如今,你还有何能耐?”
似是深吸一口气后,密宗诸大能一齐发出怒喝:“你灭我吐蕃,毁我密宗道场,杀我金刚三藏,今日,我们定将你挫骨扬灰!令你万劫不复,永不超生!!”
声音如雷霆之怒,震荡天地之间。
灵山之下聂苏脸色不由微变。
她的一双手死死抓住绿玉竹杖,由于太过用力,指节都微微发白。
“阿兄……”
好恨,好恨自己。
为什么还没进入一品异人,为何这么差劲。
为何不能帮助阿兄,一起对付那些恶人。
力量。
小苏需要力量啊!
聂苏双眼瞪大,眼中星光浮沉。
一股不甘的念头,自心中激荡。
空空空空~~
大地在震荡。
空气在轰鸣。
天空云海沸腾如粥。
层层叠叠,形成巨大漩涡。
仿佛整个世界,都依着眼前灵山为中心。
法则,灵山就是唯一法则。
苏大为收起宝扇,天视地听打开,视过方圆百里之境。
“贼秃倒也有些门道。”
细察之下,发现这座灵山大镇,乃是集合了数千僧众之力,笼罩方圆百里。
而且与地脉相连。
形成一个隔绝结界。
一品异人的强大,在于对法则的领悟驾驭,在于借用天地之力,力量几乎无穷无尽。
但,若把异人与天地隔绝开呢?
如果不能从天地借到力量呢?
这便是所谓——绝地天通。
集合大唐五大佛宗,再加一个吐蕃密宗之力。
这些僧人,并非是无能之辈。
为了今日之事,他们苦心造诣,特意选择在这里伏击。
便是做好万全准备。
灵山大阵一起。
方圆百里,皆为佛门道场。
天地法则,皆为佛法。
就算强如苏大为,此刻也在诸佛法压制下。
无法再施展法宝,也无法从天地借力。
一身实力,被压制到最低。
“一个虚假的灵山,只能暂时屏蔽我对天地感应,难道真以为凭着假货,能赢一品真仙?”
苏大为负手上山,意甚悠闲。
“就算不用法宝,我要破你们,易如翻掌。”
回答他的,乃是一声巨响。
眼前山谷开裂,烟笼霞蔚。
自那烟云中,只见一尊尊巨大罗汉走出。
这些罗汉,或骑异兽,或踏祥云,或坐珍禽,或拈寿眉。
“十八罗汉?”
苏大为脸上露出古怪之色。
他还记得,自己上一世在武汉归元寺中摸诸罗汉的脑袋。
传说最后数到谁,便是自己前世。
现在想来,殊为可笑。
不过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这大唐,居然会面对传说中的十八罗汉。
罗汉之说,最早出现在玄奘法师《大阿罗汉难提密鑫罗所说法住记》中。
当时记载乃是十六位罗汉。
后来又有增减。
直至定为十八位。
分别是坐鹿罗汉、欢喜罗汉、举钵罗汉、托塔罗汉、静坐罗汉、过江罗汉、骑象罗汉、笑狮罗汉、开心罗汉、探手罗汉、沉思罗汉、挖耳罗汉、布袋罗汉、芭蕉罗汉、长眉罗汉、看门罗汉、降龙罗汉、伏虎罗汉。
最为世人所俗知的,当为降龙、伏虎、布袋、长眉等。
这些罗汉,每一个都身高丈二。
一尊尊透出如山如海般可怕的威压。
天地一时变色。
空空空~~~
巨大的力量,形成无形压力。
喀吱吱。
苏大为的双脚,被气机压制,一寸一寸向地下陷去。
哗啦啦~
脚下山石凹陷崩裂。
山道边就是万丈悬崖。
碎裂石子翻滚跌落,瞬间不见。
连回音都传不回。
苏大为皱眉仰望这些丈二罗汉,竟觉得自己变得缈小起来。
不是错觉。
十八罗汉,每一个身上透出的力量都是……
一品!
这怎么可能?
却见那长眉罗汉一甩寿眉,枯寿脸上,现出一抹诡异微笑。
“奉我佛法旨,特来拿你,还不束手就缚?”
话音未落,雪白寿眉陡然延长,化作一条捆仙索,向苏大为卷来。
同一时间,降龙罗汉一声大笑。
精赤的上身,但见肌肉发达,闪烁金光。
自那肩膊上,一条纹龙突然化作真龙,张牙舞爪,向苏大为直扑上来。
“大威天龙!!”
布袋罗汉赫然是弥勒相貌,笑容可掬,胖手一招。
肩上的乾坤布袋,猛地飞上半空。
那口袋放大,一种可怕吸力,陡然生出。
苏大为之前一直用宝葫芦吸别人,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吸的一天。
一股无形有质的力量,硬生生将他深陷入山石中的双脚拔出,向着布袋飞去。
更有伏虎罗汉、坐鹿罗汉、欢喜罗汉、举钵罗汉、托塔罗汉、静坐罗汉、过江罗汉、骑象罗汉、笑狮罗汉等诸罗汉,一齐出手。
“我佛慈悲!”
罗山腰中,一时佛光大盛。
……
“动手了!”
神都洛阳,李治盘坐于禅房中。
在他对面,摆放着一尊巨大铜镜。
秦镜!
又称秦王照骨镜。
这是传说中的宝物,当年秦亡之后,汉得天下。
是以归汉所有。
汉亡之后,又归魏晋。
至隋。
后来落入大唐手中。
大唐建立后,李淳风与袁天罡,为压制大唐龙脉,特意防秦镜制出唐镜。
秦镜一直密不示人。
许多人猜测,秦镜应该还在龙首员上大明宫中镇压气运。
只是不知何时竟来到洛阳。
此时此刻,太史令李谚与一帮太史局星官,诸百骑、缇骑异人,皆护在李治身边,严阵以待。
那秦镜中显露出的画面。
赫然便是众僧与苏大为斗法。
灵山乍起。
那佛光层层叠叠,无边无际。
李治不由感叹一声:“佛法果然不可思议。”
待看到苏大为迈步上灵山,被十八罗汉围上。
李治又忍不住道:“佛法不可思量,这十八罗汉,简直如神人一般,朕若能得到这股力量……”
一旁的李谚抽了抽嘴角。
微胖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陛下啊,咱们大唐,国教是道教啊。
您现在一心向佛。
这……
“苏大为没发现。”
“他自然不会发现。”
古刹之中,佛门六宗宗主齐聚。
个个聚精会神,盯着面前云雾。
借假修真,不光是道门神通。
佛家其实更为精通。
以假乱真。
以真元之力,干涉法则,起了这灵山大阵,就如真的灵山一般。
在这大雷音寺中,远望对面山间的云海。
那云海之上,如海市蜃楼般,浮现苏大为与十八罗汉斗法的画面。
但见十八罗汉神通尽出。
苏大为被压制得不断收缩。
越来越缈小。
“他自然不会发现。”
“灵山的力量只有法则,本身并不具备一品大能的力量。”
“能打败一品的,便只有一品。”
“我们用灵山大阵,干涉他的六识,以他自己的力量,对付他自己。”
“他就像是对着镜子挥拳,永远不可能打败镜中自己。”
“最后只会活活累死。”
“隔绝了天地,他无法借力,最后只有把自己累死这一个结果。”
“说不定,真能将他活擒。”
各法师宗主对视一眼,交换眼色。
眼中都流露出满意之色。
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有不同。
正如苏大为之前说的,这灵山,不过是一座幻想。
一座幻阵。
只能迷惑眼睛,却根本无法对付真正的一品大能。
但佛门最擅变通。
最多机巧。
我打不过你,但我可以用你自己的力量对付你自己。
此时出现在苏大为面前的十八罗汉,本就是苏大为自己力量的投影。
只是被灵山大阵遮蔽,他自己并未察觉。
最佳的结果,便是苏大为耗尽真元。
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或者把自己活活累死。
就算不能将他累死。
待苏大为真元损耗,力量将无法保持圆满。
灵山大阵又隔绝了内外。
一品大能也不能获得天地元气做补充。
到时还有上千僧众,各宗大能在等着他。
哪怕车轮战。
哪怕拚消耗,也要把苏大为活活耗死。
“诸位法师,有结果了。”
突然,听到莲宗宗主一声惊呼。
眼前云霞中,突然一道刀光贯彻天地。
整个天空,整座灵山,像是被这刀光一分为二。
天刀!
我心如天,天意为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刀一出,什么十八罗汉,什么灵山古刹。
什么幻像分身。
统统给我破!
苏大为右手指天,并指如刀。
声音直通过去未来。
那是一品大能的声音。
言出如法,法出成咒。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此话一出,瞬息间,神都洛阳面对秦王照骨镜的李治,还有雷音寺中各宗法师,面色一齐大变。
传说,佛陀自佛母腋下生出。
出生时,足踏莲花,连走七步。
然后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苏大为这是……
当着和尚打秃子?
他怎敢自比佛祖!!
灵山上数千沙门僧众大能。
洛阳宫中无数太史星官,李治、李谚、缇骑百骑异人,无不震惊。
那刀,是刺破天地的横刀。
刀上血海翻涌。
似有万千怨魂。
血幡飘舞。
那是战骑。
那是昔年踏破突厥,踏破贺兰山,踏破昆仑,踏破巍巍大雪山,破高句丽,破吐蕃积攒的杀戳之意。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
轰隆隆~~
灵山天空,一时万星摇动。
有星大如斗,斜斜坠落。
随着那柄天刀的移动,一时间,诸星破灭,星落如雨。
灵山上,大雷音寺中,发出华严宗、净土宗、律宗等各宗宗主的骇然叫声:“不好!!”
隆隆隆~~~
天刀斜指。
刀锋所向,一尊尊罗汉被吸附上去,被一双双血手撕扯粉碎。
天刀之下,连罗汉金身都抵挡不住。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轰轰轰~~~
一道道粗如儿臂的雷电,如狂鞭自空垂落,疯狂抽打灵山。
一时间山峰倾塌。
巨石粉碎
天崩地裂。
灵山中,山石坍塌,百兽悲鸣。
无数珍禽异兽,狼狈奔逃。
巨龙巨蟒巨象,相互踩踏,血肉纷纷。
金鹏凤凰,金雕大鹤,争相飞起。
又纷纷被雷霆劈落。
化为焦炭。
一片末日景像。
这……
这还是人吗?
神都洛阳。
李治赫然从禅床上跳起。
指着那铜镜中的画面,张大嘴巴,颤抖着身子,一时面无人色。
他纵为人间帝王。
纵然泰山封禅,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异象。
异人,他身边多的是。
见得多了。
厉害的大能,如李淳风、叶法善,还不是乖乖侍立在身边。
就连孙老仙翁,也为他一句旨意,陪侍身边,兢兢业业,不敢稍有疏忽。
这天下之大,山川草木,无不臣服于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日月所照,皆为臣妾。
这苏大为……
他何时,何时变得这么厉害了。
这还是人吗?
他还是人吗?
以前那个低眉顺眼,向朕侍奉的苏大为,到哪去了?
李治目瞪口呆,指着那铜镜中的景象。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一片死寂。
纵是太史令李谚,看到铜镜上的情状,也只觉心中大骇。
信念崩塌。
这便是一品真仙吗?
这世界,真有这样的大能。
神仙?
不是神仙怕也胜似仙人。
原来,原来庄子说的藐姑射山仙人,是真的存在的。
这世上,真有这样可怕的大能。
轰隆!!
粗大的雷霆如巨龙劈在灵山巅上。
那万劫不磨的沙门圣地。
那写着大雷音寺的古刹,被雷电交轰。
大雄宝殿上,琉璃瓦皆化尘土。
雷音寺真的化作雷音。
被雷霆劈得嗡嗡作响。
整个大殿顶都被掀飞了。
凄惨无比。
而天刀还在继续。
巨大的刀光,连天接地。
伴随着苏大为冷酷如刀的声音。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大能言出法随。
一时间,天化作了地,地化作了天。
大雷音从灵山之巅,瞬间变作了灵山脚下。
云浮在地上,地浮在天上。
天倾地覆。
天塌地陷。
完了!
这是众沙门弟子最后的念头。
天刀落下。
喀嚓!
一声裂帛声响。
所有人只觉身体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向左,一半向右。
所有的念头、心跳、血液,都像是被这一刀斩为两半。
粉碎,不断粉碎。
洛阳宫中,天空陡然阴霾。
万千黑云中,陡然一道雷霆落下。
轰隆!
“护驾!”
宫中大能一时大骇。
百骑缇骑异人齐出。
就连后宫中的武媚娘也被惊动。
在宫人使女的陪同下,匆匆从宫中奔出。
但见一处殿宇被雷霆击中,电光乱蹿。
“那是……”
“那是圣人的宫殿!圣人还在殿中啊!”
一时哭声四起。
“闭嘴!”
武媚娘凤眸圆睁,厉声道:“慌什么?本宫还在,谁敢再胡言乱语,立刻杖毙!”
“摆驾!”
“喏!”
四周宫人使女,齐齐低头应喏,禁若寒蝉。
大殿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仿佛被一道巨大的刀斧劈开。
一股焦胡的味道,腾腾蹿起。
黑烟滚滚。
催人欲呕。
原本殿中的檀香、记麝香全都不见了,只剩下臭味。
“陛下!”
“圣人!!”
李谚与众星官慌忙做法,驱散展中黑烟。
却见李治跌坐在地上,怔怔的望着前方铜镜,就如三魂不见了七魄。
“圣人!”
李谚扑上去跪下。
“臣有罪,未能替圣人挡住雷霆,请圣人责罚。”
但是李治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只是指着眼前秦王照骨镜。
“没了。”
“嗯?”
李谚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古拙铜镜上,有一道凄厉的破痕。
那是被雷霆击中。
蜿蜒狰狞的焦黑色,将秦王镜从中一分为二。
原本明亮的镜面,化为焦黑。
再也看不清上面的景象。
李治指着铜镜又道:“怎么没了?”
李谚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忙道:“陛下,方才神通太强,刀意外泄,波及秦镜,万幸没伤到圣人。”
“朕不是问你这个。”
李治被人扶着站起来,跌足道:“沙门与苏大为,到底谁赢了?”
“这……”
李谚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一时迟疑。
“朕在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
李治扭头向着他,发出咆哮。
他的双眼赤红,似是将所有的不忿不甘,都发泄到李谚身上:“你不是太史令吗?”
“陛下恕罪,依臣所见……”
李谚咬了咬牙道:“胜者,当为开国县公。”
沙门的法阵,无疑是很炫丽。
甚至称一声奢华。
居然将方圆百里,皆化为灵山。
但苏大为更强。
只用一了招。
只出了一招啊。
以天意为刀。
一刀斩下。
灵山被劈成两半。
那些沙门不知生死如何,但这一刀,余波能直击万里之外,连秦镜都未能幸免。
这可是自秦皇时代,一直绵延到大唐的秦王照骨镜。
就因为窥视了大能的神通。
窥见一品真仙苏大为与沙门六宗斗法。
只是那么一瞬间泄露出来的神通。
便劈开神都洛阳宫宇,将秦镜斩破。
如此神通,简直骇人听闻。
“现在怎么办?朕要看结果,要亲眼看结果啊!”
李治跌足:“今日若不能让朕看到苏大为行止,你们,所有人,通通给朕死!”
“圣人!”
殿中群臣震恐。
轰然下跪。
“陛下!”
一个温柔娇媚,却又不失仪态威严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何必为难诸臣?”
武媚娘长裙曳地,眉点花瓣,面笼寒霜,快步走入大殿。
……
万里之外。
蜀中。
群山环抱的大河旁。
原本平静的河谷,像是被巨人翻地。
地面铺满厚厚劫灰。
焦黑如黑色琉璃。
脚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琉璃破碎声。
密宗头陀,金刚六如披头散发,挣扎着,从地上蠕动,像是被打断腿的老狗一样,呜咽着,从厚厚劫灰上爬起。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灵山会被他打破,为什么?”
“为什么会输啊?”
放眼望去,遍体尸骸。
一位位沙门大能,异人,还保持生前姿态。
双腿盘坐,怒目圆睁。
生机已绝。
第九十四章
黄河水悠悠。
远处山头,有人向山谷眺望。
“不能太近了,会被大能发现的。”
“一品异人,真的这么厉害吗?”
“一品确实厉害,但是……他还有弱点……”
一袭黑衣的矩子坐在悬崖边上,两腿空悬在外。
外面就是氲氤浮云。
下面是万丈悬崖。
这个举动,真让人担心,他会不会一下子跌落下去。
“矩子,你是说?”
“暂且不用担心,能把苏大为支开洛阳,我们的计划就算成了一半。”
矩子的年纪并不太大。
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隐见一条划过眉心的刀疤。
他的头发也不如唐人束成发髻。
而是削成一寸长的短发。
非僧非道,十分古怪。
他伸出被晒得黝黑的手,拾起几枚石子,在岩石上随手落子,如同下棋般。
“按历史,李治活不了几年了,但是多了苏大为这个变数,有他在朝,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将此人弄出去……所以计划最难的一步,便是如何将苏大为诱出洛阳。”
矩子黝黑的脸庞上,刀疤微微扭动。
眼中闪过饶有兴致的光芒:“其实只要想明白问题,便自然有解决之道。”
身后人试探着问:“聂苏?”
“对,昔年他能为聂苏,抛下大军,只身前往吐蕃,如今便能为聂苏抛下一切。所以我便设计,让密宗的人做我的‘手套’。”
身后的人听得有些糊涂,不过又似有些明白,思索着道:“如果苏大为此时再返回洛阳,那我们的计划……”
“韩韬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你明白吗?苏大为的性格……是不会变的。”
“苏大为的性格。”
被唤韩韬的墨者,一时沉默。
揣摩人的性情,针对对方的性格弱点,这是战国鬼谷子最拿手的办法。
所谓纵横捭阖,揣摩飞
其实墨家,又何尝不是洞察人心人性。
但此事说来容易。
如何洞悉人性?
一般人也就罢了,那九五至尊,朝中贵人,还有当世一品大能的心性,是那么好洞察的吗?
这种问题,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啊。
“韩韬啊,人性是不会变的,不论他是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只要是人,就有所求,有欲望,便有弱点。
针对弱点,便可无往而不利。”
矩子一手撑着悬崖边的岩石,一手随意用石子做棋,在岩上摆放着。
两腿在云雾中踢动,一派天真之态。
若不识他的人,远远望到,只会以为这是少年心性。
率性纯朴。
只有亲耳听到他说的话,才会知道,此人有洞悉人心的魔力。
说出的话,直戳人性最深处。
令人不寒而栗。
韩韬只知道,自从跟了矩子,在这个男人面前,就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好像他那双眼睛,能洞悉世间一切。
“对苏大为来说,他是孤独的、隐忍的,也是骄傲的,他可为了一个承诺,守护大唐十八载,同样也会为了心爱之人,不管不顾,任意妄为。
你道为何?”
“为何?”韩韬下意识问。
“那自然是因为,他的性格里,便有这些矛盾。既坚韧,又隐忍,既冷静,又冷酷。但强和弱,是一体两面,纵然是一品大能苏大为,骤然得志,也难免骄纵膨胀。
昔年初开灵成为异人,在寺中救李治时,便口出狂言。
险些招来杀身之祸。
待征西突厥,亲手擒住沙钵罗可汗,他便为聂苏,而抛下一切。
又一次暴露出他得志骄狂之态。
如今他为聂苏,再次抛下一切,且成功成为一品真仙。
内心膨胀骄傲,自不待言。”
矩子幽幽一笑,黑色的眼瞳中,仿佛有鬼火在跳动。
“到这个时候,谁劝他都没用,有一股力量在内心驱赶着他,不断向前。”
“那是什么力量?”
矩子神秘一笑,却不直接回答。
而是望向天边浮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韩韬一时默然。
好在他早已熟悉矩子说话风格,知道矩子不想说的事,谁问也没用。
“你方才问我,苏大为如果回洛阳会怎样,我料他的性格,是绝不会回头,至少在解决聂苏的问题之前,不会回去。
而纵然他回洛阳,以如今一品真仙的力量,也足以打破洛阳平衡。
李治焉能不疑他?
朝廷,他是回不去了。”
这番话里,似乎透露了极多信息。
然而韩韬细想,又不得要领。
正想追问,却见矩子终于把双脚从悬崖边上收了回来。
这个动作令韩韬心下松了口气。
方才真担心矩子会不会跌下悬崖。
若他真掉下去,那长安、洛阳那么大的摊子,那个大计划,便全都要夭折了。
“婉儿听说受了点伤?”
“是。”
“沙门被苏大为杀了这么多大能,恐怕二十年内,都无法恢复元气,嘿,咱们也该回洛阳主持大局了。”
“是。”
两人沿着山路慢慢下山,身形渐行渐远,消失在云雾之中。
……
黄河之水,自西向东。
乃是从吐蕃雪山,由终年积雪化成涓涓细流,汇聚而来。
雪山之水,化为四圣河。
分别是狮泉河、象泉河、孔雀河和马泉河。
其中孔雀河,便是黄河源头。
据传发自巴颜喀拉山北麓各姿各雅山下的卡日曲河谷和约古宗列盆地,分南北二源。
当地海拔在四千六百米左右。
吐谷浑。
苏大为与聂苏沿着黄河源流,溯源而上。
来到这里,已经是第二年春。
乃大唐总章二年。
“阿兄,再往前就进入吐蕃地界了,阿兄你在看什么?”
聂苏向苏大为投去好奇的目光。
在小苏的眼里,阿兄沿着河道边走边看,目光投注于河中,似乎在观察水文。
“小苏,你看到这座庙了吗?”
苏大为指向河边一座石庙。
那是以巨大石头堆砌而成。
这边的河滩不似中原,大概因为地形缘故,白天被阳光炙烤,夜里又气温急降,大石都崩裂为小石头。
被河水冲刷成光洁溜溜的鹅蛋石。
苏大为甚至还在其中发现不少河田玉的籽玉。
不过他对这些倒是没什么兴趣。
目光一扫,看到不少大石旁,有大大小小的石头依次叠放起来,如同祭礼。
在后世好像称之为玛尼堆。
聂苏被那石庙吸引,上前看了看。
庙上写着古篆,她却不认识那些字。
“是禹王庙。”
苏大为道:“我知道这是哪里了。”
他当然清楚。
这吐谷浑,是他昔年征吐蕃的必经之路,又怎会不识。
只是这禹王庙,当时行军匆忙,却未及探访。
这次是沿黄河逆流而上,于是在吐谷浑至吐蕃边境,终于遇到了。
他记得上一世,看过一篇相关的报道。
据说是考古发现,在青藏高原边界发现远古滑坡坝遗址。
当时的学者做了一个模型,模拟了山石滑坡的场景。
结果发现,巨石从两边山壁崩塌,堵塞河道,在此地形成一个超级堰塞湖。
而当某日积聚的河水,终于冲破大石时,瞬间倾泻而下的洪水灌入黄河,造成黄河下游改道和绵延的洪灾。
最为巧合的是,此次堰塞湖崩溃时间,与历史上中原大规模文化转移事件,时间上相吻合。
“阿兄,禹王庙,是不是大禹?我听阿娘说过大禹治水的故事。”
“你阿娘?”
苏大为心中一动,向聂苏看去。
“一直没问过你,你阿娘究竟……”
是啊,很奇怪,这么多年,却一直没问小苏她阿娘的事,年纪多大,是何模样,把小苏留在大唐后,她人去了哪里。
以苏大大唐开国县公的权势,再加上如今一品异人的力量。
只要他想,只要聂苏的娘亲还活着,就一定能找到吧。
但是,他居然从未问过聂苏,关于她娘具体的情况。
唯一的例外,便是昔年入吐蕃,到巴颜喀拉山圣峰,遇见小苏时。
听到当地笨教僧人,曾提过,聂苏的娘,是笨教圣女。
但是吐蕃笨教圣女,究竟是如何带着女儿远赴大唐的。
又为何要抛下小苏,不知所踪。
也没有回归笨教。
这其中,还有太多的隐情。
但是这些年,苏大为从未在小苏面前提起过。
似乎是刻意回避。
柳娘子和安文生曾问过。
苏大为说是不想触及小苏伤心事。
但,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阿兄……”
聂苏的脸上,露出迷惘之色。
眼圈微微发红。
“娘亲的事……娘亲的事……我,我记不得了。”
聂苏用力摇头。
手指下意识攥紧衣角。
“没关系没关系,记不起来就放一放,等能记起来,或者想说时再说。”
苏大为心中一疼,忙上前,轻轻握住聂苏的手。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向她道:“你看这禹王庙,据传是当年大禹治水,在此开凿河道。当地人为了纪念大禹功绩,特地以巨石砌成。
也不知过去多少年岁月,至今依然完好如昔。”
牵着小苏的手,察觉她的手异常冰凉。
这极不正常。
苏大为心头微微烦乱。
指着河道两旁的石山又道:“再过二十余里,便是积石峡,又称孟达峡,两岸大山插云,峭壁耸立,谷中滔滔黄河由西奔腾而下,历代君王都曾在峡口筑积石关,屯兵驻守。
当年若吐蕃在积石峡设伏,倒是颇难应付。”
这一说又说回军事上了。
但这般不着调,反倒是把聂苏逗乐了。
少女噗嗤一笑,笑容明媚。
“阿兄你……上次与狄仁杰大兄也是,看花灯时,好好的说什么在墙头设巡哨,防火防盗什么的,如今你又……真是笑死人了。”
“笑了便好,笑了便好。”
苏大为见聂苏笑了,暗自松了口气。
“对了,阿兄你不是说是来找腾迅与腾根之瞳战斗的遗迹,我们沿着黄河一路走来,如今已经过去数月,那遗迹……”
“已经到了啊。”
苏大为顾盼两边山峰,眼中光芒亮起。
“小苏,你猜这两边的山,原来有多高?”
“啊?”
聂苏一时跟不上他的跳跃思维。
苏大为目光一扫河岸两旁的山壁:“你仔细感应,这里应该还有一丝大能斗法残留的气息,若是到了积石峡,想必会更明显一些。
若我所料不差,当初腾根之瞳与腾迅决战的战场,便在积石峡附近。”
“在积石峡啊,那马上便到了。”
聂苏先是一惊,接着又道:“阿兄,若他们在黄河上游动手,以《百诡夜行录》排名第一的诡异大能力量,只怕……”
只怕移山填海,本地的地形地貌都会随之改变。
“记得我方才说过,黄河曾因积石峡崩塌,形成堰塞湖,积石山脉,原本比现在高得多。”
黄河源头处,巴颜喀拉山拔将近五千米。
若说积石峡过去和巴颜喀拉山一样,是巍峨巨山,也毫不奇怪。
大能神通之下,天翻地覆。
山为之倾崩。
河流为之改道。
“阿兄,若真是这样,那当时一定会造成山崩地裂,下游又会暴发洪水?”
聂苏歪着头想了想。
她对中原的灾情并不太了解,不记得在从隋至唐这段时间里,黄河有没有暴发大规模水患。
“是啊,古往今来,从大禹治水,到如今大唐,每逢王朝更迭,总有天灾人祸,所以太史局和那些大儒才说什么天人感应。”
苏大为最后几个字说完,笑容缓缓收敛。
握着聂苏的手指,一瞬间有些僵硬。
嗡嗡嗡~~
空气里,有奇妙的震荡感。
那种真元。
好熟悉的元力。
前方的河水,渐起波澜。
水波清澈,前浪叠加后浪,发出哗哗响声。
就在黄河弯道尽头,看到一个老翁,正背对着苏大为与聂苏,佝偻着身子,坐那里垂钓。
两人来这里已经有一会了。
可以确定的是,之前那里并没有任何人。
能瞒过一品大能感知突然出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除非,对方也是同级的存在。
又或者,双方太过熟悉。
哗啦啦~~
空气里,那水波迭宕之声越来越响。
一瞬间,犹如惊涛骇浪。
不是幻觉。
河水突然变得汹涌狰狞。
巨浪冲击着河道,一时激起千堆雪。
就像是那渔翁此时激荡的内心。
可他依然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任激流万状。
静如磐石。
“阿兄!”
聂苏眉头微微蹙起。
苏大为向她微微摇头。
松开小苏的手。
向前两步,叉手,深深鞠躬:“见过郡公。”
垂钓的老翁肩头微微一动。
终于回头,声音苍老的道:“阿弥,你来啦。”
这一声是如此的亲切。
就像是无数个日夜,苏大为前往昆明池,拜见丹阳郡公时的模样。
多少年了,十八年了吧。
一切恍如昨日。
而让苏大为震惊的是,一向镇守昆明池,等闲绝不轻动的丹阳郡公,居然离开了昆明池,来到了这里。
来意,不问可知。
“郡公,你是来劝我回洛阳吗?”
苏大为缓缓发问。
他此时的内心很复杂。
丹阳郡公与李大勇,是他踏入修炼之道的引路人。
李大勇是兄长,是叔父,亦是伯乐。
而丹阳郡公,则完全是授业恩师。
郡公对自己的恩情,比玄奘法师更高更厚。
寻遍大唐,苏大为可以挺起胸膛说一句,除了柳娘子,他不欠任何人。
除了丹阳郡公。
若是李客师亲口请求。
该如何办?
这一瞬间,苏大为心中浮起无数个念头。
他不得不苦笑着承认。
纵然是一品真仙,也有无法斩断之事。
那便是“情”。
恩师授业之情、与李大勇亦兄亦叔的情。
如何能割舍得下?
若郡公真的开口。
他实在不知如何拒绝。
传道、解惑、授业。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份情,怎么算得清?
李客师迟迟没有说话。
他的双眼凝视着波涛起伏的河水,注视着鱼线。
目光仿佛随着鱼线,一直深入水底。
深入那激流万状的漩涡。
郡公在想什么?
他未必真的想来。
可他还是来了。
人生有太多事是不得已。
苏大为长叹一声:“郡公,阿弥不肖,让你为难了。”
李客师鱼杆微微一提,但听“昂”地一声龙吟。
一条金色大龙,随着郡公的鱼杆,从河底轰然跃起。
这龙……
赫然便是当日金鲤所化之龙。
许多年前,苏大为曾在昆明池见李客师将此鲤钓出。
随手放生。
去岁在见到许生和化龙金鲤时,也顺手成全。
并令金鲤开凿河道,解除村民的水患。
只是不曾想,化龙之后,它居然仍潜在河中,不知何时居然来到积石峡附近。
如今又被丹阳郡公给钓上来。
就连苏大为也不由觉得,这缘份,当真是不浅。
丹阳郡公一杆钓出金龙,突地站起身,大袖一挥,喝了一声:“去吧!再让老夫钓上,就没这般好运。”
银色鱼线自金龙獠牙上松脱开。
龙身一震,鳞片翕张,昂首长吟。
它飞舞上天,回头向李客师点了点头,瞳中竟带了几分惧意。
致谢后,金龙蜿蜒升天。
破开云层,瞬间远遁。
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见了。
苏大为追着金龙的视线收回,感觉聂苏在自己身后,略有些紧张。
“不要担心,郡公是我授业恩师,没事的。”
说罢,他看向丹阳郡公。
眼神却微微再变。
黄河在此弯折。
从那高突出的山崖河道,有两名道人一齐走来。
袁守诚、李淳风。
袁守诚、李淳风、丹阳郡公李客师。
这三人,是苏大为修炼路上,最大的臂助。
袁守诚虽无师名,但曾传过苏大为道家秘法。
李淳风虽无直接指点,但暗中也助苏大为不少。
还是聂苏义父。
说起来,亦是苏大为的“岳丈”。
此三位道门宗师隐士级别的人物,此时此刻,竟齐聚在此。
一直沉默的李客师,将鱼杆轻轻一甩。
终于长叹一声:“圣人命我们带你回去。”
李淳风脸上也是苦笑:“圣命难违。”
袁守诚的脸色有些古怪,似有些不甘,有些咬牙切齿。
但终于还是蹦出一句话:“你既是白玉京来的,为何不早说?”
为何不早说?
苏大为一时无言。
看着三位师长,联袂而来。
终于苦涩道:“我若说不是,你们信吗?”
“信与不信,又有何分别?”
李客师手执钓杆,那张清瘦的脸庞上,双眼无喜无悲,平静如枯井一般:“最重要的是,圣人信。”
圣人信,三个字一出。
空气瞬间凝结。
冰寒刺骨的杀意,如横刀般斩落。
苏大为伸手轻轻将身后的聂苏推开:“若我不回去,是不是真要动手?”
回答他的,是李客师手腕一抖。
那细长的鱼杆,发出呜地一声响。
银色钓丝悄无声息飞卷而来。
几乎同一时间,天空中发出巨大咆哮。
那是——
真元无边无涯,如万倾汪洋。
其中一头巨鲸遨游于巨浪之中。
长长的鲸歌,伴随着雪白的水柱,冲天而起。
鲸息术!
“阿兄!”
聂苏面色大变。
“阿爷、郡公,袁道长,你们……你们不要打啊!”
她的声音,瞬间被巨大的海啸之声掩过。
苏大为的脸色一变。
无喜无悲。
仿佛瞬间抽离了一切情感。
自他身后,真元激荡。
一股意志勾连天地。
身后真元喷涌如山崩海啸。
万里海疆中,只见一头巨鲸,遨游大海。
与巨浪相搏。
鲸息,对鲸息。
异人大能,哪怕是强如一品的苏大为,对丹阳郡公的鲸息术,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不光是因为郡公是他的授业恩师。
苦修鲸息术,已达化境。
更因为郡公的实力……
回忆大唐这十八年来,可曾亲眼见过郡公出手?
没有!
郡公究竟强到何种程度?
真的只是二品异人?
不知道!
苏大为,不想输。
更何况,除了丹阳郡公。
还有两位宗师级的大能。
袁守诚起下腰间黄皮葫芦,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酒。
腊黄的脸颊上,顿时涌起极不正常的红晕。
“贼你妈,这叫什么事,这都是些什么破事!”
老道士红着醉眼,破口大骂。
一口酒气喷出,大袖狠狠一挥。
轰隆~~~
坎离水火中天决!
无数大火球,自天空垂落。
颗颗其大如斗。
拖着长长火焰,划破天穹。
火雨漫天。
地上河水暴涨。
巨浪排空。
化为蛟龙,张牙舞爪,噬向苏大为。
苏大为脸色转为凝重。
分心二用。
以鲸息对鲸息。
以坎离水火中天决,对袁守城的坎离水火中天决。
还有李淳风。
老道一直在那里微微叹气。
直到此刻。
他从腰间取下一物,向着苏大为一照。
唐镜!
一束金光,自镜照出。
瞬间将苏大为定在原地。
“老道这唐镜,用先天玄铁之精,地脉火精,又揉杂了大唐龙气,辛苦炼制七载方才大成。昔年送聂苏一面,老道这里还有几面。
这镜,非止神通,还有大唐龙脉之力。
阿弥,你就乖乖放下,随我等回去吧。”
空空空~~~
唐镜如光似电。
定住元神。
李客师手中银丝趁势一卷。
将苏大为身子缚住。
袁守诚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跨步向前。
双手一阴一阳,璀璨如莲。
向着苏大为顶门按去。
“封、镇!”
第九十五章
小小一枚银丝,透过来连绵不绝的劲力。
仿佛沧浪之水,前浪未尽,后浪又生。
如小山般庞大的巨鲸张开大口,将苏大为身上的真元不断吞噬。
鲸吸!
唐镜光芒璀璨,金光如同镇魂钉,直透苏大为身体。
将他的影子,牢牢钉在地上。
那黑影拚命挣扎蠕动,但却无法从唐镜下挣脱。
“还不束手就擒!”
袁守诚一双大手,左手赦令为“封”,右手显出古篆“镇”字。
向着苏大为顶门拍下。
道家真言符箓,配合坎离水火中天决。
轰隆!
只听一声巨响。
眼前画面陡然破碎。
银丝一卷,穿透苏大为的身影,扑了个空。
唐镜金光透过苏大为的身体,那身形竟像是泡沫般消失。
“幻术?”
“不是幻术!”
李客师面露凝重:“阿弥有一门神通,可分身化形。”
话音未落,扑空的袁守诚早已冷笑一声,径直向着聂苏扑去。
“苏大为能逃,聂苏小娘子却逃不了。”
封镇二印。
直向聂苏身上拍去。
聂苏神色一变,双手一张,无数水波自面前幻起。
波光粼粼,如一面大镜。
镜花水月之术!
袁守诚却是不管不顾,张嘴一吹。
呼~
一股先天真气从他口中喷出,笔直射中聂苏身前水镜。
只听哗啦一声响。
水镜瞬间破碎。
后方的聂苏,脸上露出决然之色。
一双如青黛般的细眉扬起。
双手十指连点。
嗤嗤嗤~~
无穷无尽的河水,随着她的手指,化为万道水箭,迸射向前。
每一支水箭,都有穿金裂石的劲力。
二品异人。
聂苏虽然甚少与人动手。
但她仍是二品境界。
“我才不要,做阿兄的累赘!”
动手到这一刻,双方已经打出了真火。
纵然袁守诚想留手也办不到。
因为他已经从聂苏身上,感到足够威胁的压力。
“聂苏小娘子,竟有如此神通,是贫道小看了。”
声音未落。
早有李淳风在一旁低喝一声:“小苏,还不住手!”
大手一挥。
那唐镜呜地一旋,飞上半空。
如同一轮金日。
一道笔直光柱,将聂苏钉在原地。
昔年李淳风曾赠一面唐镜给聂苏护身。
后来被苏大为取去给了安定思小公主。
那时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这唐镜居然变成克制聂苏的法宝。
李客师手中钓杆微微颤抖,发出嗡嗡响声。
他的眼中精芒一闪。
一抖手腕。
钓杆甩出。
杆上银丝随即暴射向一个方向。
找到了!
阿弥,纵然你是一品大能,潜匿藏形。
但你的修行是我教的。
你瞒不过我的感知。
况且,你还记挂着聂苏,还顾念着恩情。
这样的你,一身实力,又能发挥几成?
银丝如箭。
嘶地一声,划破空间。
在禹王庙前飞速一绕。
一团人形黑影,立刻被银丝封住。
那是……
苏大为的影子。
充满戾气的血红双眼,自黑影中张开。
不对!
是分神之术!
李客师心头一跳。
却听到头顶上方,传出苏大为的声音:“三位都是我的师长,到此为止吧。”
李客师、袁守诚、李淳风三人,愕然抬头。
只见一只巨大的手掌,从天而降。
那掌中,金色真元流转。
透着似纹非纹,似咒非咒的纹路。
大地在颤抖嗡鸣。
河水受巨力挤压,向四周喷溅。
河岸边大大小小的石堆,一齐跳起。
呯!
……
“陛下!陛下真要这么做?”
紫微宫中,武媚娘声音显出急切:“不提阿弥曾对大唐的功劳,他如今神通大成,我们却要拿他家人做威胁,如果真的激怒他……”
后面的话,武媚娘没说出口。
她相信李治一定明白那个后果。
如果能制住阿弥也就罢了。
既然制不住他,拿他家人做威胁,岂非是激怒对方?
万一苏大为一怒之下,做出不利大唐的举动。
到那时,又当如何是好?
“媚娘,你不知道啊。”
李治手扶着案几,长吸了一口气。
满室檀香,汇聚成长长的白烟,被他吸入体内。
精神稍稍一振,才接着道:“苏大为既是白玉京来的人,早就有了修炼之法,但却一直隐瞒不报,还偷偷自己炼成了神通……你这个阿弟,如今能耐太大了。”
他冷笑一声:“朕已经连续派人相召,只要他回来,朕可承诺,既往不咎,可是他是如何回报朕的?
律宗、法华宗、莲宗、净土宗、三论宗,佛门五宗宗主,被他杀光了,天下沙门自此倾颓……那都是朕派去的人,他说杀便杀,可曾把朕放在眼里?”
这话说得武媚娘也是哑口无言。
一时不知该怎么劝。
心里,也是对苏大为埋怨不已。
阿弥啊阿弥,你可知道自己闯出多大的祸。
如今纵是阿姊想帮你,又如何替你开脱?
李治缓缓道:“朕会最后给他一个机会,派李淳风等人去‘请’,他若再不识抬举,休说一个柳娘子,便是再多人,只要和他沾上关系,朕一个不留。”
说到最后几个字,杀意勃发。
连殿内的空气,也似变得极寒。
李治的双眼微微眨起红光。
这光芒,令武媚娘都觉心惊肉跳。
陛下啊,难道你真是修炼那密宗转生神通,走火入魔了吗?
与阿弥有关的人,一个不留。
那臣妾是否也不能留了?
武媚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李治自从修炼那金刚六如传授的法门后,就变得很不对劲。
两月前,金刚六如和沙门各宗法师,一齐出手想要在蜀中带回苏大为。
谁知道,苏大为一怒之下,屠光所有法师。
包括金刚六如在内。
各宗精英大能,全都殒落。
失去其余各宗,天皇陛下并不惋惜。
但失去密宗法师,李治则表现出极大的愤怒。
那个过去擅于隐忍克制,肯耐心布局的天皇李治不见了。
如今的李治,似是受不得一点刺激。
他越来越焦虑,喜怒无常。
“朕的转生之法尚未大成,如今金刚六如也不在了……再不抓到苏大为,逼问长生之法,朕只怕活不长了。”
“陛下,连沙门各大能都办不到的事,咱们拿阿弥的家人威胁,难道就能做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日月所照,皆朕之臣妾……”
李治双眼越发血红。
喃喃自语,仿佛梦魇一般:“朕就不信,他一个人,焉能对抗整个大唐!就算他不顾念家人、亲友、兄弟,难道还能挡住整个大唐?挡住朕?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朕若肯消耗百万之众,不信拿不下他!”
呯咚!
武媚娘心头狂跳,脸色煞白。
……
黄河水啾啾鸣响。
如千万年一样,自西向东,奔流不息。
而在禹王庙前,三个老道心不甘情不愿的坐到一堆。
身上被银丝缠绕。
头顶上方,还悬着一面唐镜。
仿佛探照灯一般,将三人牢牢钉在地上。
李客师垮着张臭屁脸。
李淳风在那苦笑连连。
袁守诚则破口大骂:“阿弥,你这臭小子玩真的?还不快把这些东西拿掉,不然我让文生替我扇你几耳光。”
“您老都不是我对手,安文生他就敢向我出手?”
苏大为盘坐在三个老道面前,慢条斯理道:“他比你还奸猾,到时一定临阵倒戈,劝您老向我低头。”
“放屁!”
袁守诚大怒。
不过一转念想想,安文生还真是个这性子。
脑旁仿佛浮现安文生那张笑眯眯胖乎乎的脸。
袁守诚肩膀一塌,瞬间不闹了。
讪讪道:“方才咱们和你闹着玩的,现在知道打不过,不打了,快把我们放开,我们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真不打了?”
苏大为不放心的问。
“不打了不打了。”
袁守诚连连摇头,又骂了一声:“此次是碍于人情,现在三人联手都被你给拿了,这是技不如人,老道人情也还了,现在可以和阿弥你叙旧了。”
袁守诚人老成精,这立场变换自如,毫无愧色。
李淳风也摇头道:“圣人让我等出手,我等不得不听令行事,如今答应圣人的已经办了,失手被你擒住,这事到此为止。”
纵然太史令李淳风自己身为异人大能,可以逍遥,可他的儿孙呢?
他李家家族和亲朋呢?
圣人一句话,他也是不得不依命行事。
不过从心里来说,李淳风也不愿意对苏大为出手。
既有与聂苏的父女情份。
也有与苏大为的交情。
更清楚,就算三人出手,也不是苏大为的对手。
一入一品真仙。
那是对法则的掌握,境界差距,并非简单的数量,所能抹平的。
之前那些沙门僧人,纠结了上千弟子,无数大能。
结果如何?
还不是被苏大为一锅端了。
堪称千里送人头的典范。
李客师肩膀动了动。
困住三人的银丝“咻咻”连声,如同活物般,收回他的手间,缩回袖中。
苏大为故做惊讶道:“郡公修为高明,我捆住你们的银丝都能收回去。”
“少拍马屁。”
李客师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这银丝本就是老夫传你的,不曾想今日倒被你用来困住我。”
说着,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脚。
又向天空看一眼。
指了指悬浮在天上的唐镜。
“这唐镜,也该归还李淳风了吧?”
“老道自己来。”
不等苏大为开口,李淳风将手一招。
那面被苏大为夺去的唐镜,应声而落。
跌落他的掌中,上面金芒一闪。
与苏大为神识的联系瞬间切断。
方才这唐镜、银丝等法宝,被苏大为以一品大能的神识强行夺去。
纯粹以境界压人。
压得连李淳风和李客师都毫无脾气。
不过现在看,他们这三人,其实也留了手,未尽全力。
否则也不可能这么轻松把各自法宝收回。
出手,是为圣人圣旨。
留手,是为了多年情份。
有些事,看破不说破。
彼此微微一笑。
“郡公、岳丈,还有袁道长,咱们现在可以好好叙旧了。”
苏大为伸手示意。
做了个“请”的手势。
四人在大唐相识十八载。
亦师亦友,交情之深,非比寻常。
李客师终日不出昆明池,如今也为了他苏大为,亲自出手。
为的自然不是要清理门户。
袁守诚捶了捶老腰,左右看一眼。
目光扫过禹王庙,又落在聂苏身上。
嘿嘿一笑:“这女娃娃就是阿弥你的妻子吧?当年老道有事不在长安,喜酒未曾讨得,你欠我一杯酒。”
“只要道长有空,这酒,我随时可以请。”
苏大为向着聂苏一笑,笑容里透着温柔之意。
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此时已经消散。
聂苏绷紧的神经也终于放松下来。
“阿爷。”
聂苏主动上来,挽住李淳风的胳膊。
李淳风哈哈一笑,一脸老怀大慰。
笑了几声,又转头劈头盖脸的向苏大为骂道:“你小子办得什么事?原本好好做大唐县公不好吗?给小苏一个安定的家。你偏要不走寻常之路,如今带着小苏四处乱蹿,惹得圣人发怒。
你这县公是做到头了,你自是不在乎,可小苏呢?
还有京中那些旧友,安文生、苏庆节、尉迟宝琳、程处嗣那此小子,当年跟随你从军的那此将领,你到底考虑过他们没有?”
这话一喝出来。
苏大为脸色微变。
一时竟哑口无言。
李淳风又指了指沉默着坐到一旁大石上,身形佝偻,似老了数分的李客师。
“就说客师,他本来都颐养天年了,就已经隐退了,为了你的事,不惜抛下家族,离开昆明池,千里迢迢走这一遭,你啊……”
李淳风语重心长,带着恨铁不成钢之气:“你如何对得起这些关心你的师友?”
气氛沉凝。
只有黄河之水,浊浪滔滔。
不断拍打得河岸。
那哗哗的水声,就像是苏大为此时的心境。
千头万绪,难以平静。
“郡公,对不起……”
苏大为向着李客师深深鞠躬。
又向着李淳风、袁守城叉手行礼:“此次是阿弥冲动,给各位师友添了无数麻烦,但……错已铸成,千错万错,都是我苏大为的错,我愿承担一切后果。”
他不说还好。
一说承担,三个老道一齐向他看来。
神色各异。
“承担?你要如何承担?”
……
神都洛阳,临街的酒楼。
靠近大道的窗口,隐隐见到一个身材胖大的儒服男子。
他的眼眸细长,手举着酒杯,却迟迟不见凑到嘴边,仿佛定住了一般。
从那白净的脸颊上,隐隐看到肌肉抽动。
化为一声长叹。
“安大傻。”
前方有人唤了一声。
安文生放下酒杯,张眼看去。
若是寻常贵胄敢呼他这个外号,哪怕是安文生脾气好也会心生不悦。
不过这次,他却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微微点头:“来了。”
他向面前一指:“坐。”
一员身披铁甲,看着是禁卫打扮的高官,向这边走来。
走到近前,将头盔摘下,随手搁在桌上。
露出一颗湿漉漉,大汗淋漓的脑袋。
来者,赫然是尉迟宝琳。
“如何?”
“不太好啊。”尉迟宝琳皱眉道:“虽然没什么消息传出,但事情有些不妙。”
安文生不说话,聚精会神的听下去。
“之前狮子被从禁中调出,别有任用。接着是程处嗣,原本掌十二卫,现在被调去长安,说是督造皇陵,还有薛仁贵,上个月就被外派去西域。”
尉迟宝琳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现在虽然入春,但仍有些春寒料峭的寒意。
这种天气下,他额头上的汗水却涌个不停。
可见心中的焦急紧张。
“就连萧规和李敬业都被外调了。”
这就有些离谱了。
纵然再迟钝,也看得出来,圣人这是有意将与苏大为有关的人都调开。
甚至是极远的关系,都不放过。
这是要做甚?
放在朝中那些老狐狸眼里,这就是明显的信号。
连这些人都被调走,之前苏大为在军中的关系,更不必提。
薛仁贵、阿史那道真、黑齿常之、娄师德、王孝杰、沙吒忠义等一大批重要将领。
悉数外调,或是架空。
尉迟宝琳苦笑道:“我这位置,只怕也待不久了。”
安文生依然没说话。
何止是尉迟宝琳。
据安文生所知,在大唐已经开了十余载的公交署,最近停了。
公交令周良,被去职还家。
还有许多与苏大为相关的生意,铺子,或被官府查封,或明里暗里遭受调查,打压。
这都还只是看得见的东西。
那些看不见的,就更多了。
如开国县公府上,现在最少就有十几拨人在盯着。
日子越来越艰难。
高大虎与高大龙,如今也不知所踪。
苏大为昔日留在长安与洛阳的情报网如今也不知由谁接手。
苏府只剩下李博在苦苦支撑。
但苏府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李博根本无法动弹。
只是苦熬日子罢了。
“再这样下去,只怕……”
只怕什么,尉迟宝琳没说。
但安文生已经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可是安文生仍然一言不发,沉默着端着酒杯。
酒杯碰在唇边,迟迟没有喝。
今日这酒,不知为何,变得无比苦涩。
难以下喉。
“文生,你素来多智,如今我们怎么办?”
尉迟宝琳向他试探着问。
安文生仍然一言不发。
这让尉迟宝琳有些焦躁起来:“你把我叫来,却什么也不说!说来都怪阿弥,他一走了之,留下这么大的烂摊子,我们,我们怎么办!”
咚咚咚!
楼梯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将安文生将要说出口的话打断。
两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去。
整座酒楼二层,都被安文生包了下来。
这个时候能上来的,定是朋友。
过不多时,看到一中年官员,提着衣衫上摆,一步步的从楼梯口走上来。
此人肚腹胖大,有着唐人明显的腰围。
面色微黑,神情端肃。
颔下生着浓密黑须。
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狄大兄。”
安文生与尉迟宝琳同时起身相迎。
论官职,狄仁杰未必高过尉迟。
但年纪和见识,却深得这个圈子里众人信服。
以苏大为为核心的圈子,论头脑,反倒是后加入的狄仁杰与安文生、程处嗣三人最强。
只不过程处嗣如今不在。
能商量的,确实也只有狄仁杰。
“狄大兄,这个时候把你请来,实在不得已。”
安文生向他行礼道:“阿弥说过,若他不在,凡事要向你多请教。”
“都坐吧。”
狄仁杰眼中闪过若有所思之色。
随着两人一齐坐下,沉默了片刻,还是尉迟宝琳开口:“狄大兄,如今狮子和处嗣都不在,其他人也都被调开,我只怕也是迟早……”
狄仁杰微微颔首:“我是文职,倒还好。”
停了一停,他略微低声道:“我倒是担心阿弥那边。”
“阿弥?”
一提起苏大为,尉迟宝琳气往上撞。
“若不是他做事冲动,不计后果,何至于此!”
“宝琳,现在说这些有何用。”
安文生扫了他一眼,向狄仁杰拱手道:“狄大兄你请继续说。”
狄仁杰沉吟道:“我今日听到消息,据说圣人有意召集百骑和缇骑、太史局中异人……我猜,多半是为了阿弥的事。”
这话,令尉迟宝琳明显紧张起来。
“圣人,该不会是想让这些人去抓阿弥吧?”
他虽然嘴里说着埋怨。
但苏大为真的有事,他仍不免担心。
安文生双肩微微放松,手里的酒杯放下,摇头道:“这些人,就算再多,也没用的。”
“嗯?”
狄仁杰和尉迟宝琳一起向他看过来。
“你们不是异人,不知这其中的差别,境界差距太大了。”
迎着狄仁杰和尉迟宝琳疑惑的目光,安文生道:“只有修行人才知道,每上一个境界,都难如登天,阿弥如今身为一品,普天之下,只怕再没人能真正威胁到他。”
“数量不能弥补境界差距?”
“不能。”
安文生笃定的道:“上次的事你们应该都听说了,沙门各宗,集合了无数门中大能,在蜀中想要留住阿弥,结果失败了。”
他斟酌了一下,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桌上划了一道:“天下异人,按实力应该如此划分。”
他划的像是一个三角型。
“第一等,便是一品异人,如今以我所知,只有阿弥一人,达到这个境界。环顾大唐立国数十载,也只出过这一个一品。
再次一等,是二品。
纵是二品,也很少,非常少。”
安文生叹口气道:“就算我师父袁守诚,也未到二品,大概就是三品摸到二品的门槛,据他说,他年纪大了,这辈子可能都无望了。
李淳风据说是达到二品,但他身上有旧伤,恐怕发挥不出二品全部实力。
然后便是丹阳郡公,为我大唐朝中,硕果仅存的二品异人。
但是他的年事已高,能有多少实力还不好说。
这些人,便站在天下修炼异人中的第二档。”
狄仁杰不由惊叹:“一品和二品如此少?上次那些沙门僧人?”
“他们那些……”
安文生脸上露出一抹嘲讽之色:“沙门各宗宗主,据我所知,大多是四品,三品的只有寥寥数人,我知道玄奘法师身边的行者,是三品。
不过法师坐化后,行者便不知所踪。”
尉迟宝琳在一旁忍不住道:“不对啊,之前在白马寺,我见那些和尚神通很厉害。”
“这便是沙门的手段了,他们擅长幻巧,并非真正实力达到。”
安文生道:“上次沙门各宗在蜀中拦阿弥,听说也是集合僧团之力,用了阵法,生出幻像。但差距便是差距,在一品真仙面前,再多低阶异人,也如稚童一般。”
“这些沙门人明知如此,他们还敢拦阿弥?”
尉迟宝琳嘿的一笑:“结果死伤无数,这些人……疯了不成?都说沙门僧人参悟般若性空,求解脱法,竟如此不智?”
“利令智昏。”
狄仁杰简单道:“白马寺的事,我事后查证,平日寺僧多有横行不法之事,更与洛阳官府勾连,势力盘根错节。
僧中僧众说是修行,实则广占良田,非是口中说的那般慈悲。”
安文生细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白马寺已经存在六百余年不倒,一代代下来,早就一代不如一代,那些僧人口中说着出世修行,实则还是在世间行法。
关系错综复杂,利益纠葛,早就六根不净。
哪有说的那般清高。”
尉迟宝琳摇摇头,还是觉得,那些僧人这般做太蠢。
却也不再问下去。
安文生又多说了一句:“换谁在沙门那个位置,都一样。阿弥屠了白马寺,那些宗门纵然各有利益,也不得不站出来,共同维护沙门形像。
而且沙门自入中土以来,数百年发展壮大,实力非同小可。
就看他们这次纠结起的异人,实在出乎我的想像。
在这以前,谁知道他们有这么多修行者。
嘿,佛陀说,佛门弟子不以显圣为能。
结果你看看现在,那些武僧、佛门神通、异人,居然比道门多出那么多。”
说着随手在桌上点了点。
“可惜,这些僧人再多,也不过是四五品的异人,最多不过三品,在一品大能前,就如土鸡瓦狗一般。”
佛门偷偷修行者,异人、武僧众多。
这正是他们在王朝更迭,乱世中能安身的本钱。
乱世道士下山,沙门封山,并不只是说说。
直到大唐兴立时,沙门派出五百棍僧相助秦王。
这极少见的政治投机,终于收获巨大的回报。
令沙门在中土得到空前发展。
当门人越来越多,哪怕是沙门法师,各宗宗师,都不免产生一种“强大”的幻觉。
以为自己真的很强。
越来越多的吹捧,奉承,帝王的亲睐,通融。
李世民大力推动佛法。
兴建寺院。
哪怕是沙门法师,也觉得“这是我们的时代”。
一切都太顺利了。
顺利到,沙门想做什么,都一定能做成。
哪怕是中土原生的道门,存在千年的道门,都被沙门一点点踩下。
数次辩法,将道门弄得灰头土脸。
沙门各宗,嘴上虽不说,但心里,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
佛法广大。
有求必应。
只要沙门认真起来,哪怕是苏大为,也是可以拿下的。
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觉。
“阿弥倒是提过,人越多,越容易变蠢,好像是什么‘乌合之众’。”
尉迟宝琳扶了扶额头,抓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子,狠狠喝了一大杯。
“阿弥那里,我们暂时不用担心了。”
狄仁杰沉吟道:“我观如今的局面,只怕异人们无法威胁到阿弥时,圣人会选择另一条路……”
铛啷~
尉迟宝琳手中酒杯掉落,在桌上滚了几滚。
安文生细长的双眸,猛地张开,旋即又收敛起精芒。
“陛下那里,应该不会把所有异人都派出去,而且就算都去了,境界差得太多,也是无用,就怕真拿柳娘子……”
若真拿柳娘子做文章。
以阿弥那个脾气,以他如今惊天的造化修为,你猜他会做什么?
那大唐的未来,会变成怎样?
一想到这个问题,所有人只觉得背后汗毛倒竖。
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感,从心头升起。
“对了,文生。”
狄仁杰深吸口气,看向安文生:“我听说圣人上个月,派了李淳风和袁守诚他们出洛阳,不知……”
不知他们能不能带回阿弥?
……
“你要如何承担?”
李淳风、袁守诚、李客师,三人的目光,一齐落在苏大为的身上。
带给他莫大的压力。
“圣人毕竟是圣人,对大唐来说,他就是天。”
“天子金口玉言,你若不遵,你仗着异人一品,圣人或许无可奈何,但你身边人……文生、狮子、尉迟、周良、高大龙、还有你娘亲柳娘子,他们,还有许多与你有关的人,他们怎么办?”
“你如何来承担这份责任?”
袁守诚仰着脖子灌着酒。
待其他两人说完,他才微红着脸颊,张着略带醉意的眼睛,看向苏大为,嘿嘿笑道:“莫非你想‘取而代之’?”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凝结。
李淳风厉声道:“慎言!”
所谓取而代之,就是苏大为除掉李治,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这里面还包含一层意思。
就是若苏大为除去李治,自己不坐上那个位置,将会有何后果?
苏大为若不做皇帝。
天下,还是大唐的天下。
这意味着,若新皇登基,于情于理于法,都必然要除掉苏大为,为先君李治报仇,以证明政权的合法性。
那样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也代表着,苏大为要与整个大唐,全天下为敌。
所以,若苏大为不想被李治威胁在洛阳和长安的亲族。
只杀李治一人不够。
而要将大唐宗室,甚至朝廷全部血洗一遍。
打破大唐权力架构,朝廷组织。
重新建立秩序,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这才有可能永除后患。
但是,可能吗?
阿弥你,当真要如此做?
若不如此,你怎么敢说你来承担?
大唐那么多亲族,师友,兄弟,你怎么替他们承担,来自圣人李治的怒火?
弑帝自立。
或是向圣人低头
你怎么选?
第九十六章
李淳风与李客师,都是朝中重臣,永远也不可能说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话。
只有袁守诚会。
空气为之凝结。
李客师白眉微皱,欲言又止。
李淳风沉默下来,眸光凝视在苏大为的脸上,似是想从这张脸上看出心意。
苏大为一向平静的脸庞上,此时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虽然在极力掩饰。
但确实是在变化。
这变化来自内心的各种念头。
改朝换代吗?
不是没有想过啊。
初来大唐时,他自然不敢如此想。
刚开灵成为异人时,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那时只是想抱紧武媚娘这条粗大腿,然后混个安逸生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赚点小钱,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自认自己若在后世,只会湮没在人群中。
但是在这大唐,他在那个位置上,环境推着他不断前进。
要么就是力挺武媚娘。
要么,就是被长孙无忌给弄死。
能怎么办?
只有一步步往前走。
征突厥。
镇百济。
灭了倭国。
野心念头,也就不可避免的有了。
人总是一步步走到那个位置,才会有那种念头。
身在军中,在大唐的体制内,他看到许多不理解的现象。
也许对唐人来说,这是合理的。
可他不是啊,他体内,毕竟还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
他不明白,为何现在立了军功,不但没有封赏,反而会有打压。
为何战死之人,家属却得不到救济。
太多为这个帝国流血流泪的人,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严。
赵持满,就因为他与长孙无忌有着亲属关系。
被处死,还要暴尸示众。
王方翼,因为是王皇后的亲族,就被发配西域。
太多太多了。
不是说,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吗?
但他能说什么?
他是武媚娘的好阿弟。
他本身就是这关系的受益者。
当自己背后的靠山,从屠龙少年变成恶龙时。
苏大为真的迷茫了。
甚至他自己,也感受到来自大唐皇帝李治,那若有若无的猜忌,提防。
终于,在任熊津都督时,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就拿,倭国练练手吧。
这个后世华夏之敌。
把它用后世教员的经验,彻底改造。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形势大好。
不是小好,是大好。
用打土豪分田地的办法。
苏大为亲手在倭岛扶植了一批亲唐派。
并且以“不良人”为组织,灌输给那些投靠的武士、破落户,以荣誉,以对大唐的忠诚,效死之心,给他们一个上升的阶梯,机会。
整个倭岛,属于倭王的旧贵族阶层被彻底打破。
新兴的势力在崛起。
终成燎原之势。
成了,要成了啊。
到了这一步,苏大为也情不自禁的动了那个念头。
那个一开始偷偷想过,但又被压制在心底的念头。
那就是……
把这星星之火反哺大唐。
会如可?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
却也无比诱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来自大唐长安,皇帝李治的一旨调令。
熊津都督苏大为,即刻卸任,由刘仁轨接手防卫。
能怎么办?
那时的纠结,痛苦,谁人知道?
眼看到希望,但又不得不放手。
那时的他,根本没有与李治扳腕子的可能。
若敢提出反唐,镇守百济和倭岛的大唐府兵,第一个会举刀砍向他。
没办法,太宗李世民留下的家底太厚了。
大唐正统的观念,太重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治乃有为明君,怎可叛唐?
那时动手,没有任何可能。
只会连累所有人。
包括远在大唐的柳娘子、周二哥、高大虎、尉迟宝琳、程家、丹阳郡公……
有太多人太多关系了。
放弃吧!
那一夜,无人知道,苏大为是以怎样的遗憾与失望,离开倭岛。
离开那个被他“改造”过的地方。
梦想,不重要。
家人的平安,亲友的平安最重要。
大唐安定的大局,最重要。
不可做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想改造大唐,甚至只是变革一小部份,胎死腹中。
但是结束了吗?
并没有。
回到大唐,苏大为想以另一种方式,劝说李治。
于是在朝堂之上,在满朝宰相与李治当面,苏大为说出自己的想法。
府兵制、马政,至少为那些为帝国流过血的战士们,争一争利益。
应该有更好的办法,更好的路。
但是,失败了。
站在后世人眼光,每说出一句看法,便被当朝宰相无情的否定,被李治否定。
帝国有帝国的利益。
在帝国的利益面前,有些个人的小利,无法兼顾。
也是必须舍弃的。
他无法反驳宰相们说的话。
那种被宰相带讽刺的抨击,和鄙夷的目光,深深刺痛了内心。
“你不就是个武夫吗?”
“哪里懂朝政?哪里懂朝廷的大局?”
“退下吧。”
还有更多的话,更多的想法,不吐不快。
然而,也没有说的必要了。
这条路走不通。
那么,再找其他的方法吧。
用商业改造大唐?
或许还有另一条路。
情报系统。
用都察寺,用情报,来纠偏,将大唐这辆快速前行的战车,稍稍校正一下轨迹吧。
至少,至少让“大非川之败”,不再发生。
让大唐的盛世,国运,延绵得更久。
让华夏的百姓,再多享几年太平吧。
然后……
都察寺寺卿一职被撤。
呵呵,厉害啊。
厉害啊我的陛下,圣人。
当真是厉害。
每一步,都走在前面。
苏大为有时候也不得不感慨。
李治的眼光之毒辣。
自己已经尽量低调了,尽量在隐忍了。
但每一次,这位看起来笑眯眯的,一团和气的,越来越胖的圣人,那双眼睛,都能看透迷雾。
看到自己前面。
把自己前面的路给堵上。
随后就是征吐蕃。
那时的苏大为已经累了,也厌倦了。
他真的想把一切都抛下,再不管这堆烂摊子。
只有在体制之内,才能亲眼看清楚,这庞大的帝国,兵制、民政,是以如何惊人的速度走向疲惫与衰老。
垄断、兼并。
军功再无可赐之田。
而那些高门贵人,随随便便都能占地千顷。
甚至连那些沙门胡佛,都广占良田。
只有大唐的百姓,无法从一次次战争胜利中,分到一点利益。
变了啊,许多东西都变了啊。
宰相,圣人,你们高高在上,看不见吗?
罢了。
就当为了薛仁贵。
为了大唐百姓,最后再出战一次。
吾师苏定方病重。
总不希望,他像历史一样,死在军中吧?
也不希望,仁贵经历历史上的大非川之败吧。
这些事,我替你们来扛。
吐蕃,日后的雪域高原。
果然是不好打啊!
虽然早早准备了“红景天”,准备应对高原反应,但大军费尽千辛万苦,艰难跋涉,还是很难适应。
一路上不知病倒多少。
足足花了九个多月,才到达武威。
这可怕的遥远路途。
然后……
战吧!
一次次精心谋划,一场场情报收集,一次次博弈,一个又一个硬骨头啃下来。
这次征战,太不容易了。
代价,也太惨重了。
身边的袍泽不知多少倒在征吐蕃的路上。
许多军中中下层将领,自己熟悉的面孔都消失在这一役。
连赵胡儿他们也……
为此,阿史那道真差点真的就翻脸了啊。
好不容易打破吐蕃。
但是,该来的始终会来。
苏定方,还是在最后时刻,突然病亡。
扶着老师的灵柩,苏大为开始返回长安之路。
可不曾想,入蜀之后,又接到朝廷的旨意。
将他行军总管一职撤去。
令他入蜀中黄安县为县令。
李治,果然还是那个李治。
论帝王心术。
李治从来没输过。
怎么办?
被撤熊津都督时没反。
被撤都察寺卿时没反。
总不能在眼下,这种局面下反了吧。
苏大为变得无比顺从。
好像是被磨平了一切棱角。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或许是吧。
对着巴山楚雨,他内心对聂苏,对柳娘子的思念。
又有谁知?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不干了。
再也不干了。
蜀中治疫,是他为这个大唐,为圣人李治,也为武媚娘阿姊,做的最后一件事。
在心里,他已经决定,做完这件事,便要不顾一切,回家,回家。
他累了。
身累,心更累。
大唐,是圣人之大唐。
非苏大为之大唐。
他身为唐人,无意去推倒大唐,去做亲者痛,胡人快的事。
但他也真的累了。
就到这里吧。
一次次带着希望,一次次希望破灭。
他终究意识到,想要改变这个时代,凭自己一人,永远不可能。
而大唐,也或许并不需要自己的改变。
做皇帝?
不是没想过。
但也只是想想。
那不是除掉一个李治就可以的。
而是要从上到下,将所有的秩序、人,血洗一遍,重新整合,才有可能改变成自己的东西。
那不光是杀人就能办到的。
而是要做深入的社会改革,权力重组。
否则只会无穷无尽的撕裂下去。
要么自己成为全大唐之敌。
要么自己一怒血洗朝廷。
然后大唐各州分裂,军阀权臣四起,群雄逐鹿。
然后胡人再一次乱华。
有意思吗?
若这么做,今后数十年,自己就被绑在那张龙绮上,为这个帝国千千万万子民,耗尽每一滴心血。
最重要的是,不会有人感激。
所有人只会在背后戳着他的脊梁喊:看,那个暴君,那个篡臣!大唐并无失德之处,圣人李治乃有为明君!他这个叛逆之臣。
是的,那是一定会出现的。
天下民心,天命还是在大唐啊。
哪怕历史上武则天另立武周朝,但武则天最后还是得还政于李唐。
为何?
天下这么大的事,是一个人能干完的吗?
真到哪一步,只怕身边兄弟,第一个会跳出来反对。
与自己决裂。
与其这样。
不如就维持现状吧。
他认命了。
带着防疫之法,带着堆肥之法,回到长安。
是他对大唐,最大的善意。
也是他的仁心。
做到这一步,立德立功都有了。
也算不枉穿越到大唐,历练这十八载吧。
只是,后面的事,谁能想到呢?
他的地位是超然了。
权柄是更重了。
圣人与武后也更倚重了。
但是这一切,和小苏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所有这些纷乱的念头,从模糊到清晰。
直到心神回到眼前此刻。
苏大为向着面前关切的李淳风、丹阳郡公李客师,还有袁守诚长声叹息:“为大唐,我已做得够多了,那种推倒一切重来的事,对我没有意义。”
“洛阳之事……”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苏大为牵起一脸担忧的聂苏,握了握她柔软的手指:“我就想带着小苏,重走一下当年走过的路,还望郡公成全。”
“成全?”
李客师抬头,苍老的眼中闪过一抹怒其不争的怒意:“臭小子,我们三个老道已经黄土半埋脖子了,纵是我们成全,洛阳那位,他会成全吗?”
众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李客师与李淳风、袁守诚,三人都是道家宗师级高人。
虽然年岁已大,但心性非常人可比。
哪怕真的大限已到,都是以一种豁然达观之态来面对。
并不会去畏惧生死。
但是,李治不同。
这十八年来,李治的为政手腕非常厉害。
削平长孙无忌,收拾关陇和山东贵族。
外平西突厥、百济、高句丽、吐蕃、西域诸胡。
内平高门贵姓,门阀士族。
朝政虽然时有迭宕,但始终能安然渡过。
四海平定,万国来朝。
天可汗之名,实至名归。
乃封禅泰山,称天皇天后。
但是,到了后期。
特别是近一两年。
从移都洛阳之后。
很明显,李治有些不正常。
甚至将朝政丢给武媚娘,自己在宫中觅地潜修。
以图续命。
很明显,李治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
他怕死。
任何英明雄主,到了末年,都会有昏聩之举。
并非是他们不明白。
而是人真的到大限将近之时,心态崩溃,心性大乱。
到那个时候,整个天下,与我何加焉?
如果我死了,这一切对我有何意义。
人在不同的阶段,认知是不同的。
在拥有健康时,不会把时间当一回事。
只会不断追求功名,追求功业。
可一旦失去健康。
意识到时日无多时。
观念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再多的功业,哪怕是伟大帝国,和个人的生命比起来,也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心态变了。
如果圣人李治,还有十年二十年阳寿。
那么他有无数种手腕,可以不起波折的将苏大为离开洛阳,这一恶性政治事件,平息下去。
但是他没有时间了。
比起平息事态。
如何更快的抓到苏大为,逼问修炼之法,寻求延长寿命。
这才是此刻李治最迫切的需要。
也是最真实的人性。
所以,李淳风三人纵然愿意。
但是洛阳的圣人,又如何肯成全苏大为的任性?
成全你阿弥,谁成全圣人?
这位人间帝王,在拚尽一切努力,在无声的呐喊:朕,想活下去!
“圣人那边……”
苏大为斟酌着,缓缓道:“我相信他会明白孰重孰轻,纵然我有违圣意,他也不会动我的母亲和好友。”
在苏大为心里,李治仍是那个李治。
那个头脑清醒,善于帝王权术的李治。
可惜……
那是你把圣人想得太完美了。
圣人如今,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圣人了。
李淳风脸上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但是这一切,他终究没法说出口。
只是跺跺了脚。
“圣人等不起。”
等不起?
是啊,李治真的时日无多了。
李淳风看得出来。
别人也看得出来。
沙门那边,要极力挽留李治的寿元。
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李治是崇佛的。
曾为母独狐皇后修大慈恩寺。
若是新帝登基,谁能保证,佛门能继续这种辉煌?
对于垂死的帝王来说。
时间与耐心,是这世上最大的奢侈品。
“怎么可能!”
苏大为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道:“圣人虽然一直身体欠佳,但有孙老仙翁为其调理,再活十几年不成问题。”
历史上,李治可是到683年才死。
如今才是总章二年,足有十三年的时间。
可以任由这帝王挥洒。
虽然,这十几年他的身体会越发不成。
终日缠于病榻上,不得不将朝政交与武媚娘处理。
“我们不争论这个。”
李淳风摆摆手:“圣人诏令,你愿不愿回去?”
李客师在一旁,目光灼灼的看过来。
袁守诚摸着葫芦,灌了口酒,嘿嘿笑道:“依我算,当今圣人有一劫只怕难过去,若是新皇登位,说不定阿弥你的日子会好过点。”
“袁道长,请慎言!”
李淳风向袁守诚怒视过来。
一些话,他们这些做臣子的非但不该说,连想都不该去想。
苏大为沉默了。
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历史,真的是不可改的吗?
当然不是。
自己的到来,已经改变了许多事。
那为何李治就不可能提前驾崩?
如果这位圣人真驾崩,对自己是福是祸?
讲道理,李治若真死了,理当太子李弘继位。
武后辅国。
这个结果,也不坏。
哪怕就是武媚娘当朝,真做那则天大帝。
对自己也不会比现在的李治朝更糟。
所以,问题在于眼下。
若李治真快死了。
很多行动,必然会加快,很容易失控。
“郡公,你们……你们觉得,圣人还有多久?”
苏大为向李淳风和李客师看去。
离开洛阳前,自己也曾看过李治的面相。
不像是寿元将近的样子。
李客师瞪了瞪眼,下巴上的白胡子翘起来。
那表情,是想骂又忍住。
你让做臣子的,如何去说这种问题。
去讨论皇帝什么时候归天?
合适吗?
袁守诚在一旁抹着胡须上的酒水,冷笑道:“若他安心修炼道门功法,慢慢静养,原本再活个十来年都容易。但最近听闻他开始练密宗一门神通,叫什么‘破瓦法’,说是能转移神识。
依老道推算,练这玩意,非得速死不可。”
轰隆!
一道雷电劈过。
袁守诚却敏捷如猿,一闪身避开。
乃是李客师与李淳风,忍无可忍,几乎同时出手,要让他闭嘴。
被这一打断,袁守诚自然说不下去。
但来龙去脉,苏大为也明白过来。
原本想长生,结果弄成了速死……
也真是令人无语的结局。
他心中默默思索着,似乎在推演什么。
虽然不像是袁守诚和李淳风,学过六壬、紫微、周天推衍,但身为一品大能,法则之下,本就有一丝窥探天机的能力。
“圣人……当还有一年时间。”
他缓缓踱步,沉吟道:“郡公,岳丈、袁道长,能不能请你们帮我带话给圣人,就说,我需要半年时间,给我半年时间,我定回洛阳,亲自向他赔罪。”
停了一停,迎着李淳风等人古怪的目光,他继续道:“到那时,我自有能让圣人长生之术。”
嗯?
三道凌厉的目光,一齐向他看来。
李淳风、李客师与袁守诚,同时眼中精芒大盛。
好家伙。
你这是承认,自己拥有白玉京的秘密了?
白玉京这事,三人早有耳闻,但是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作为道门硕果仅存的宗师,他们比旁人更不信那些无羁之谈。
昔年大唐第一人,袁天罡,都没能熬过大限。
千古一帝太宗皇帝,也没挡住死神的脚步。
哪有什么长生,哪有白玉京。
但是,苏大为的话,显然不是信口开河。
他们了解苏大为的为人。
从不做没把握之事。
若说有,那也只有为聂苏才会令他进退失踞。
若真有白玉京……
不动心,是假的。
别说李治。
天下谁不想长生?
李淳风、袁守诚、李客师三人,寿元也快耗尽了啊。
也不知还能活几年。
若阿弥真有长生之术……
三个老道的心,隐隐有些活泛起来。
袁守诚压抑着激动,故意装出平静:“你小子莫非真知道白玉京?”
“这个问题我现在不想答。”
苏大为目视三人道:“但请给我半年时间,半年之内,我必定回来,到那时,一切问题,自有我来承担。”
“包括替圣人续命?”
“包括替圣人续命。”
苏大为斩钉截铁道。
续命……
那个可以商量。
只要有一个时间缓冲,待他把大事办成。
回到大唐。
一品真仙驾临神都。
谁敢动他的亲族兄弟?
哪怕圣人也不能。
到那时,李治是死是活,就全系于苏大为一念之间了。
唯一的问题是,李治不能死在他的手上。
若沾了先帝之血。
李弘和武媚娘那里,将无法交代。
最好的结果是李治驾崩,但却与他无关。
李弘继位。
由他与武后共同辅国。
到那时,一切阻力不存在。
甚至有可能,按苏大为后世的理念,对大唐做出一定程度的改良与变革。
当然,现在说那些还太远了。
当下,他需要的是时间。
李治需要的也是时间。
李淳风目光森然,盯在苏大为身上:“阿弥,你是认真的吗?”
“我从不说没把握的话。”
李客师轻抚白须,缓缓道:“话我们可以带给圣人,但若是……”
“若是圣人听不进,也请三位帮我联系武后,尽力替我斡旋,务必拖够半年时间,等我回来。”
苏大为正色道。
“半年……”
袁守诚在一旁,吸了吸鼻子,一脸狐疑:“你为何一定要离开大唐半年?”
“这……”
苏大为握着聂苏的手,手指微微收紧:“我有不得已。”
“什么样的不得已?”
“这个问题我现在不想谈。”
李淳风突然作色怒道:“你什么都不说,就要离开大唐半年,将老母、师长、亲友和兄弟们置于危险境地,不顾圣人颜面,你到底想做甚?
你什么都不说,就把锅都甩给我们,你要让我们如何信你?”
李淳风狠狠一拂袖道:“若今日不说出一个令我信服的理由,老道只怕这次无法帮忙。”
三名老道里,袁守诚是游离在朝廷之外的,闲云野鹤。
李客师远离朝堂数十年了。
李淳风是刚刚致仕,其子李谚又是新晋太史令。
若无李淳风在其中说项,只怕苏大为想拖住李治半年,难比登天。
“岳丈,我真的有苦衷,不要逼我。”
苏大为黝黑的面上,双眉微微皱起。
这是极少在他脸上看到的情绪。
说明他真的有些不高兴了。
李淳风看了一眼站在苏大为身边的聂苏。
聂苏一脸担心,一直注视着苏大为,眼里眉间,都只有苏大为一人的影子。
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才是唯一令她牵挂的。
李淳风心中一动,忽然道:“是因为小苏吗?”
隆隆~~
天空风云突变。
阴云滚滚,隐隐有雷霆电闪。
天人感应。
一品大能心中震怒,自然上达天听。
乌云滚滚。
袁守诚、李客师的目光,一齐看向苏大为身边聂苏。
聂苏,到底出了何事?
“阿爷,你说什么?阿兄离开大唐,与我有关?”聂苏面色一惊。
“小苏!”
苏大为一拉聂苏的手,一手抚住她的肩,声音急促:“我愿化身石桥,承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
“阿兄,你怎么……怎么突然说这个!”
聂苏白净的脸颊上,立刻红了。
这是闺房里的话。
属于两人的小秘密,怎么在此时,当着旁人说出来。
就算小苏不像普通女子,可终究有些小儿女的羞赧。
“小苏,你还记得上次阿兄和你讲过,阿难与石桥的故事吗?”
苏大为声音低沉,似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聂苏双瞳放大,渐渐变得迷茫,失去焦距。
终于,她身子一软。
苏大为揽住妻子,托住她轻盈的腰肢,转头向李淳风和李客师、袁守诚道:“有些话,不方便让小苏听到,你们问我理由,我现在就告诉你们理由,只是……你们真的想听吗?”
小苏啊,你可知,为兄和你说的那些故事,不只是故事。
我愿如石桥一般,守护……
轰隆隆~~
乌云压城。
电舞银蛇。
终于,没能化为倾盆大雨。
黑云之下,浠浠沥沥的小雨,随风飞舞,如烟似雾。
雨雾中,李淳风、李客师,乃至袁守诚,三人仿佛化作了石像,站在河滩边,久久不发一言。
直到道袍被雨水沾湿。
袁守诚率先醒悟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好湿,好冷。
冰冷的感觉,令他忽然打了个寒颤。
“阿弥带着聂苏走了。”
“我知道。”李淳风脸上露出苦笑。
“他方才说的,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李淳风没有回答。
李客师轻轻一甩雨杆,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斗笠,戴在头上,一声长叹。
“我认识阿弥十八载了,从未见过他如此心痛,他不会骗我的。”
“那聂苏小娘子,真的,真的……”
真的什么,袁守诚没有说下去。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他的喉咙。
又像是接下来的话,太过惊世骇俗,以致于他不敢说出口。
李淳风焦躁的来回踱步:“小苏,小苏……”
“阿弥既然说半年,定是有办法,你也不要胡乱担心。”
李客师背起鱼篓道:“我们便按阿弥说的,回洛阳复命吧。”
“也只有如此了……”
李淳风一甩衣袖,长叹一声:“希望,一切顺利。”
袁守诚抬起葫芦摇了摇,似乎酒壶已空。
他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向苏大为消失的积石峡方向看去。
眼中闪过一抹忧色。
……
积石峡。
原本这里作为一处天险,有少量吐谷浑军驻守。
在唐军收复吐谷浑,灭了吐蕃之后。
并没有恢复吐谷浑王,而是纳入安西都护府管辖。
后来又分出安西都督,来管辖这块新地。
至于积石峡,也就有了少量唐军,以此来扼守要道。
人数不多。
只有二十余人。
但是在月前,原本平静被打破。
不知从哪来的一批唐军,入驻此处,积极修膳关隘,设石堡。
人数从原先的二十余人,一下子扩充到数千人。
整个积石峡从哨所的编制,扩至四个折冲府。
可称积石关。
没人知道这伙唐军是从哪来的。
到这积石峡又是为了什么。
一直到今日。
从如烟似雾的雨水中,来了两个人。
原本负责瞭望敌情的唐兵,全身的懒散一瞬间不翼而飞,激动的指着来人大叫起来。
令旗飞舞。
整个积石关,一瞬间,从沉睡中惊醒。
咚咚咚咚~~
战鼓隆隆。
这是军中之鼓。
第九十七章
战鼓隆隆。
雨水中,积石峡前关门大开。
一队黑衣黑甲的骑士,从关内驰出。
初春时节,寒意逼人。
雨水浇铸着铁甲与战马,转瞬间化作腾腾热气。
冰冷的雨,冰冷的黑色铁甲。
却难掩热血。
铁蹄奋力击打地面。
轰隆隆~~
蹄声如雷。
足有五百余骑,在苏大为与聂落三十丈外,列成阵势。
苏大为的目光扫过这些骑士,脸上现出凝重之色。
黑甲黑马。
这是大唐骑兵中最高标准。
象征当年太宗身边,横行天下,灭无数反王的玄甲精骑。
雨水中,骑兵阵列,与苏大为、聂苏,隔相对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仿佛双方都融化在雨幕中。
苏大为将手一挥,无数水气腾空而起,瞬间云收雨歇。
雨水飞升上空,化为彩虹。
这神奇的一幕,令玄甲精骑中的战马发生不安的骚动。
四蹄焦躁的踩踏着大地。
身形微微动摇。
它们是大唐最好的战马。
曾无数次冲垮敌人的阵势。
无论是巍巍金山下的突厥人。
还是昆仑山下的胡人。
又或者巴颜喀拉山下的吐谷浑人、吐藩人。
但它们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的景像。
一个人,能控制云雨,能改变天象。
这是神,不是人。
苏大为牵着聂苏的手,方才雨势不小。
但两人身上仍不见一滴雨水。
聂苏的神色有些困倦,也有些迷糊,好像刚做了一个美梦还没醒来。
嘴角仍带着一丝浅笑,眼中透着倦意。
对面马上的骑士,终于有人出声。
那是一个极苍老的声音:“萧某纵横在下数十载,也算见识过不少奇人异士,但是如开国苏县公这般,还是第一次见。”
话语中,黑骑带头的那人,伸手将覆面的狰狞面具摘下。
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庞。
大唐萧嗣业。
“萧老!”
苏大为虽早已看出对方身份,但是此刻仍有些奇怪的感觉从心中升起。
“你不是在长安养病?”
“圣人有令,萧嗣业骨头虽老了,仍不得不跑这一趟。”
萧嗣业轻抚颔下白须,两眼一眯:“都是为了你啊。”
“萧老,你果然是……装病。”
“咳咳咳~”
萧嗣业神情微变,略有些尴尬的咳嗽起来。
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朋友。
早在苏大为征吐蕃之前,萧嗣业便执掌兵部尚书一职。
后来朝中为迁都一事产生权争。
萧嗣业人老成精,为了避嫌,遂装病乞骸骨。
最后是苏大为回长安后,萧嗣业功成身退,由苏大为接任兵部尚书一职。
苏大为任兵部尚书后,主持最大的事便是对西域防务,连下数道军令,改善戎守府兵的待遇。
安排新的府兵轮替,令早已超过服役期限的府兵,能尽快回家。
并一定程度,补上了朝廷拖欠给府兵的待遇。
还有一些战死军人,家中的抚恤。
之前朝廷要么拖欠,要么当做不知。
在苏大为任职那半年里,也做了相当程度的补偿。
然后便是迁都洛阳。
再之后,苏大为为了救小苏,一怒离开辩法会场。
一直追着金刚三藏和张果,远赴蜀中。
他兵部尚书一职,自然也就无法再履行了。
萧嗣业半是错开话题,半是伤感道:“这么多年,老夫最引以为傲的事,就是将兵部尚书的位置腾出来,由你任兵部尚书。
观你任职那半年所为,不忌各方掣肘,替军中争取待遇,老夫自问,没看错人。
但……”
他的话锋一转,双目盯向苏大为:“老夫最后悔的事,也正是此事,你若能安心待在兵部多好?为何要辜负圣人期望?为何要丢下你的责任,你让那么多跟随你的人,仰仗你的人,如何自处?”
萧嗣业一向和善,哪怕生气,也极少在面上显露。
只会用旁的手段敲打。
被苏大为私下称为“萧狐狸”。
可与李勣一时喻亮。
但此刻,他并没有如过去一样,嘻笑怒骂。
而是疾言厉色,向苏大为质问。
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满是痛惜之情。
“苏大为,你还年轻,原本可为国之柱石,甚至成为大唐擎天之柱,你为何……为何要如此做?”
“阿兄!”
小苏紧张的轻唤了一声。
苏大为脸颊微动了一下,向她摇了摇头,转向萧嗣业:“萧将军,你在这里设伏,是要拦我吗?”
一品大能天视地听之下,方圆数十里鸟飞虫行,都瞒不过他。
根本无秘密可言。
眼前五百余骑,只是小数目。
真正的威胁,还在积石关中。
那里面还有数千骑。
若是依托关隘做防守,哪怕十倍之敌,也无法破关。
但,这只是对普通战力而言。
苏大为身为一品大能,想走就走,想战则战。
再多普通兵马,也不可能将他拦住。
甚至他若愿意,完全可以造成大量杀伤,将积石关毁去。
但,那样一来,萧嗣业,还有许多唐军士卒,将会惨死。
过去既为同僚,又是军中袍泽,哪怕苏大为身为一品异人,也很难毫无顾忌的出手。
除非对方苦苦相逼。
不得已而为之。
“萧将军,你们真要拦我?”
苏大为的声音拔高数分。
积石关下,寒风萧瑟。
雨水虽停,但寒意不减。
“阿弥,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萧嗣业缓缓摘下自己的头盔。
这个花甲老人,满头银发,随风飞舞。
额头上充满汗水。
他露出疲惫且痛心之色。
“你有大好前程,在长安洛阳还有那么多亲友,陛下信任你,武后依仗你,太子亲近你,如此大好前景,你为何……为何要抛下责任,违逆圣人?
老夫真的是不明白啊!
你说要救回妻子,如今你已经办到了。
听老夫一句劝,这便回转洛阳,向陛下认个错。
一切,都还有转寰的余地。”
萧嗣业这番话,可说是语重心长,苦口婆心了。
他不忍,看到一个冉冉升起的大唐将星,就此夭折。
更不忍看着自己器重的后辈,大唐的名将,与大唐决裂。
那是大唐的损失,何尝不是苏大为的损失?
同样也是他萧家的损失。
他原本,对苏大为是寄予厚望的啊。
因此让嫡子萧规与苏大为亲近。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只需要按部就班,哪怕他萧嗣业百年之后,也可以瞑目了。
但谁知,谁知这个最被看好的后辈。
被他视为柱石的大唐名将,居然如此任性妄为。
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这消息早就捂不住了。
各地胡人,曾被苏大为亲手征服的那些部族、突厥人、百济、甚至吐蕃,都有暗流在涌动了。
阿弥,你怎可做出如此不智之事!
怎可做让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可知多少兵卒,视你为榜样,视你为军中之神!
可知多少胡人,畏惧你如天神,视你为不可战胜的神明!
你这一走,天倾地覆!
多少大唐好儿郎,为了平息局面,又得奔赴战场。
埋骨它乡!
又有多少亲族兄弟,会被你连累……
做人,怎可如此自私?
你自是一品大能,仗着修为可以横行无忌,追寻自由。
可人生天地间,总有一些东西值得得你牵挂。
总有些恩情,是你羁绊。
有了羁绊,又何谈自由?
你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又不是无父无母无亲。
怎可做那无君无父之事!
萧嗣业嘴唇哆嗦着。
有太多深沉感情,数十年阅历经历,在他的眼中酝酿,浓烈如酒。
不吐不快。
最终,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痛惜眼神,足以将顽石融化。
但苏大为,只是握着聂苏的手,执着道:“萧老,我不想与你们为敌,莫要逼我。”
萧嗣业脸上露出一抹浓浓的失望。
他抬起右手。
苏大为眉头微皱,身上杀意扬起。
“你们真要与我动手?”
话音才出,却见萧嗣业身边二将,也如萧嗣业一般将头盔和覆面摘下。
左边一员大将,虎背熊腰,乃是大唐程务挺。
程务挺乃是东夷都护名将程名振之子。
也是苏大为旧相识。
曾在征吐蕃之战,在苏大为麾下听用。
现为卫中郎将,检果酱丰州都督。
只是不想,此刻居然也随萧嗣业来到积石峡。
右边那将,身形不如程务挺雄壮。
但是铁骨铮铮。
面具下肤色黝黑。
双眸精芒似电。
脸颊棱角分明。
双眉如刀。
正是大唐名将薛礼,薛仁贵。
他与苏大为知交多年,既是军中袍泽,又是兄弟。
早在万年宫大水时,还一同救出李治与武媚娘。
此时再见,居然在这种场合,不由不让人唏嘘。
“仁贵你……你不是奉旨去西域了?”
苏大为神色微变。
他看到,从薛仁贵开始,那身后的数百唐骑,依次摘下头盔、面具。
露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庞。
玄甲精骑与面具代表着大唐之荣耀。
摘下面具,则是个人之本来。
他们,全都是苏大为曾经的袍泽,麾下儿郎,军中兄弟。
那一个个熟悉的脸庞,曾是苏大为的亲兵、身边旗官、材士、校尉、副手,斥候。
全都是吐蕃一役,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
“你……你们。”
苏大为身形微微震动。
脸上从惊愕,到愤怒。
“李治让你们,让你们来亲手杀我?”
好毒啊!
这就是帝王的狠毒吗?
我不愿回大唐,便令我的兄弟,我的袍泽,我同生死的战友,来拦我,杀我!
这叫我如何下得去手?
难道要我亲手将一起杀敌的兄弟杀死?
李治……
李治!!
苏大为的愤怒,升腾到极点。
却听见萧嗣业冰冷无情的声音:“圣人有令,令我等不惜一切代价,将你带回洛阳,我等自知非你敌手,但是君王有令,不得不从。”
锵~
萧嗣业缓缓拔出腰畔横刀。
杀意如激浪一般沸腾。
苏大为锋利的目光,随着萧嗣业的刀缓缓拔出。
他心中充满了纠结与怒火。
身为一品异人,原本以为可以任意自由,可以逍遥自在。
但是在这一刻,他那颗骄傲而孤独的心,居然品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真要亲手将昔日袍泽一一斩杀?
杀出一条血路来吗?
“最后问一声,苏大为,你跟不跟我们回去?”
萧嗣业手握横刀,声音转为冰冷。
那冷厉的刀锋,一瞬间将锋芒投映在老将的脸上。
刀锋下一只眼睛,隐隐腾起雾气。
苏大为沉默着。
目光扫过程务挺。
随着萧嗣业拔刀,这些大唐最精锐的骑兵,逐一将腰上横刀拔出。
一时,刀气弥漫。
连温度都降低数分。
所有人都在沉默着,都在等苏大为给出最终答案。
这种沉默,是令人痛苦的,煎熬的。
“阿兄,我们……我……”
苏大为握紧聂苏的手,轻轻摇动。
“小苏别怕,都听阿兄的。”
他的目光,扫过一脸坚韧的程务挺。
最后落在薛仁贵身上。
“仁贵,你我兄弟,也要拔刀相向吗?”
苏大为的声音沉闷。
连喉咙也似沙哑。
但是熟悉他的薛仁贵,能从这低沉中,听到如火山般的压抑怒火。
薛仁贵那张黝黑坚毅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阿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
苏大为点点头:“好一个君要臣死,你们要杀我,就过来吧。
拔刀相向,便是敌人,大家都不必留手。
恩怨,一刀了断。”
几乎是怀着极大的怒意,缓缓的说出这番话。
最后“一刀了断”四字出口。
苏大为身上杀意涌出。
浓烈如刀。
想杀我,就来吧!
不做兄弟了!
统统冲我来吧!
萧嗣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吼。
如苍老的狮王。
他的须发皆张,白须根根竖起。
“苏大为~~~”
伴随一声吼,横刀翻转。
噗哧~
一刀,划在自己臂上。
锐利的刀锋,划过护甲缝隙,深透入骨。
鲜血,随着刀锋迸溅。
那血红妖异的血花,一下刺入苏大为的眼睛。
令他震惊。
身边的聂苏,更是发出尖叫。
“萧老!”
萧嗣业单手执刀,鲜血从伤臂汩汩涌动,一直染红了半边衣甲,染红了战马。
这员老将,白须随风飘舞。
在这积石关下,掷地有声道:“我拦不住你,也不愿意向你挥刀,我只有自伐!以报圣上之恩,以全袍泽之情!
今日,你若良心过得去,你便走吧,踏着我们的血走吧!”
萧嗣业声音吼过。
程务挺一言不发,同样一刀横过手臂。
噗哧!
血水喷涌。
薛仁贵狠狠一刀斩向左臂。
他那只手,一向是拉动神弓,百万军中,射死贼酋的手,从来不令爱伤的手,斩破铁甲,留下伤可见骨的伤口。
那刀锋沉闷斩入骨骼的声响。
直刺苏大为的心脏。
“阿弥,你要走,便走吧,你我兄弟,自此恩断义绝!”
“总管,我是第七伙第三团,总管恩情无以为报,还总管一只手!”
喀嚓!
紧随之后的一名唐军,挥刀狠狠斩落。
一条手臂被斩开,犹有皮肉相连。
他的脸色惨白,冷汗如雨。
却死死咬牙,再一刀将手臂斩下。
“总管!你的恩,我还了!”
“自此以后,恩怨两清!”
噗哧!
噗哧!!
一名名唐军骑士,以横刀斩向自己。
五百唐骑,血流成河。
“住……住手!”
苏大为头皮发麻,只觉头上血管突突跳动。
无数喊声,叫喊,濒死的惨叫,战场上战马的嘶声,军中兄弟的哭喊,怒吼,在耳边回荡。
那漫卷的黑旗,是唐军的战旗。
如今被鲜血染红。
那是自己兄弟们的血!
“你们住手啊!”
苏大为厉声吼道:“这刀是对敌人的,岂可斩向自己!”
他是大能。
他是一品真仙。
他无所不能。
但是这一刻,一种自责,深深的无力感,啃啮着内心。
一腔愤怒,不知向谁而发。
万军中指挥若定的大唐战神,赫赫名将苏大为,这一刻双目赤红,眼中涌出雾水。
铛啷~
不知是谁的横刀从手中滑脱,掉落马下。
然后人影一晃。
有人失血过多,从战马翻坠在地。
“救人!救人啊!”
苏大为几乎是本能的冲上去,一把抱起对方。
丝毫不顾血水染到自己身上,手上。
急忙替对方封住流血的伤口。
多年战场生涯,这些已经融入骨血,成为本能了。
绝不能让一个兄弟,死在自己面前。
咱们死一人,便要叫胡人死十人,百人!
兄弟们的血不能白流!
大唐,万胜!
苏大为红着眼睛,四面寻找,目光落在萧嗣业身上:“萧嗣业,你混账!!”
第九十八章
很奇怪。
比起大唐诸将,身为名将的苏大为,比任何其他将领,都更注重士卒,更重视人命。
旁人只道苏大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这么多年一直保持不败战绩。
但没人知道,在苏大为看来,自己的战功,是无数将士用热血换来的。
每次战役,苏大为固然指挥若定。
固然做好了情报侦察,做了充分的预案,审时度势,战略得当,战术合理。
可若不是麾下将士们信任。
去为苏大为的命令卖命。
哪有那般容易的胜利?
纵然是不败的苏大为,哪一场战斗,不是靠下面麾下士卒拚死杀敌换来的?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名将掌控大局,做出方略。
将士们按苏大为的意志,去奋力撕杀。
在苏大为看来,这其实是一种共生关系。
但在其他唐将看呢?
站在这个时代,有时人命只是个数字。
底层百姓皆如蝼蚁。
对于士卒的牺牲,或许唐军大将会遗憾,会惋惜。
但绝不会有任何一员将领,有苏大为那般,对士卒生命逝去那样痛惜。
这是一个后世人的灵魂,看待生命的态度。
大非川之败的薛仁贵。
雪夜奔袭的苏定方。
战高句丽的李勣。
哪怕是驻守西域的裴行俭。
都有一颗名将之心。
所谓名将之心,那就是把情感从战场抽离,从不以兵卒士伍的死伤,去动摇心境。
慈不掌兵。
心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为上将军。
苏大为与这些名将不同之处在于。
他虽然也知道这些道理。
但在心底深处,始终留有一份慈悲。
今日一同并肩作战,我们便是兄弟。
对敌人,当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严酷。
对兄弟,当祸福与共。
你们为我征战,是对我的信任。
我也要对得起你们这份信任。
所以在历次出征回长安后,苏大为面对李治,谈的第一件事,便是士卒的待遇,战功的兑现,战死者的抚恤。
对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今日积石关下,若大唐铁骑敢向他冲锋,发起冲击。
哪怕是昔日袍泽,苏大为不会有任何犹豫。
你若以我为敌。
我便以敌人视之。
这是原则。
但这些将士,这些士卒没有。
而是挥刀自残。
这种举动,比任何方式更残酷,也更有效。
这是在苏大为心口上剜刀子。
正戳中他的软肋。
他痛惜,这些战友没有把血抛洒在战场上,却因为自己,而做出自残之举。
篝火光芒明亮。
温暖的温度和饭食的香气,好似冲淡了空气里的血腥气味。
众将包裹好伤口,在积石关中石屋内,围坐一圈。
居中的是苏大为。
就连萧嗣业都坐在下首。
仿佛苏大为才是这里的主将。
这一幕,就像是回到了战场上。
回到了当初征吐蕃、征高句丽的场景。
就算是萧嗣业,资历虽老,在苏大为战功面前,仍屈居其下。
居移气,养移体。
苏大为端坐上首,冷眼扫过全场。
所有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下意识低下头,不与他的目光相触。
“呵呵,好得很,你们真有出息。”
苏大为的声音很冷。
这一刻,他又变回了那个指挥若定,那个万军中执掌生杀的名将。
大唐行军总管。
冷厉的目光,从一个个人身上扫去,仿佛要看透他们的血肉,看透他们的灵魂。
“说吧,是谁的主意?”
没人敢吭声。
但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像左右顾盼,装傻充愣的萧嗣业看去。
“萧嗣业,我猜就是你。”
苏大为继续冷笑:“薛仁贵和程名振没这样的心思,自残是你想出来的。”
“咳咳!”
老狐狸脸色微变,大声咳嗽起来。
不过,也不是被戳穿后尴尬,他这年纪,人老成精,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借着咳嗽,脑中急转,再抬头时,已是一脸肃穆:“我这也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诸将士。”
“好一个为了我,好一个为了诸将。”
苏大为手轻轻抚在桌上:“今天你若不给我一个说得去的理由,我保证让你后悔。”
面前的桌案,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说完。
陡然崩解,裂成碎片。
碎片又被揉碎,化为灰烬。
这崩解,从桌面,一直蔓延到桌上的鲸油灯上,所有的一切,都化为芥粉。
只有围坐在四周的将领,不伤分毫。
这手精准的控制力,与匪夷所思的破坏力,看得萧嗣业眼皮乱跳。
贼你妈,当初就不该接这个活。
就应该装病装到死。
心里后悔不迭,他挥了挥自己包裹得跟粽子一样的左手:“我若不自残,回去如何面对陛下?我不伤自己,便得向你挥刀,你若是我,你怎么选?”
这话,令苏大为一愣。
我竟无言以对。
向苏大为举刀,死。
向自己举刀,伤。
那还是砍自己一刀算了。
在李治那里,也算有个交代。
见苏大为沉默,萧嗣业暗自松了口气。
却见苏大为突然道:“你若伤自己我也不与你计较,但你竟教唆军中效仿,呵呵,你这是做甚?你这心思,当我看不出来吗?”
“呃……”
萧嗣业两眼一翻,甚是无语。
他幼年跟随隋炀帝,后随萧皇后入东突厥,贞观九年回国,领突厥部众,累转鸿胪卿,兼单于都护府长史,曾招降薛延陀部,参与讨伐西突厥、高句丽、回纥。
一生战功赫赫,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偏在这苏小子面前,竟然有一种有力难施之感。
你把苏大为想得很厉害吧,但有时又觉得他的心思根本就不是所谓厉害。
不合这时代对厉害人物的定义。
只是想法往往出人意表。
你说他不厉害吧,但他又一次次把事情做成,能做别人做不到的事。
如今又是大唐修炼者中的顶点。
这样的人物,太过复杂。
也只有萧嗣业能把握到一丝。
利用苏大为心中对战友袍泽之情,反将一军。
“萧嗣业,你可知你将来还有一劫?若干年后,你将征突厥,并因丧师辱国受重罚,不死,也必流放。”
苏大为双眼盯着萧嗣业冷冷道:“我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但因为你今日所为,我不会再帮你,提醒你一句,算是仁至义尽。”
四周的空气,一下子寒冷到极点。
所有人,只觉背心生寒。
没有人以为苏大为是在开玩笑。
若是旁人,可能是在胡说八道。
可苏大为不会。
在军中,苏总管从来说一不二。
一口唾沫一根钉。
说过的话,从没有不算的。
何况他身为大唐一品异人,真仙之境。
若说他能看透因果未来,也没人会去怀疑。
萧嗣业胡须微微颤抖:“未来……老夫会丧师辱国?”
历史上,至调露元年,突厥首领阿史德温傅、奉职二部落相继反唐,立阿史那泥熟匐为可汗,得到二十四州响应。
李治遣鸿胪卿萧嗣业、右千牛将军李景嘉率兵讨伐,被温傅打败,兵士战死万余,为大唐征吐蕃后,前所未有之大败。
一时海内震动。
萧嗣业免死,流放桂州。
这是正史所载。
也是这个魔幻大唐上,必然会发生的事件。
唯一的变数只在苏大为。
萧嗣业不敢不信,但也无法全信。
“突厥已经不存在了,哪还有突厥?”
东西二突厥,都已经被大唐铁骑犁过无数遍。
现在只有部族,也被大唐监管,就算是可汗,也是大唐立的。
怎么可能再反叛?
苏大为只是冷笑。
不再多解释。
他有他的原则。
萧嗣业若不是玩弄人心,用士卒自残去逼迫他。
待聂苏的事情解决,他自会将所有一切因果都偿还。
包括帮萧嗣业一把。
但如今,恩怨两清。
他心中有一本账。
待大事做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苏……苏县公。”
程务挺在一旁讷讷一声,插话道:“今日之事,大家都有些冲动,但是……圣命难违。”
圣命难违!
又是这句圣命难违!
苏大为心中隐隐有一丝戾气。
一种掌握绝对力量后,不想被任何束缚的戾气。
他甚至有一瞬间想要回去洛阳,将李治除掉。
看看圣人不在,还有谁能下令。
但是理智还是让他飞快将这个念头压下。
心里那个属于黑暗暴戾的分神,化为黑气,冲天怒吼。
忍忍忍!
要忍到什么时候?
不如杀入洛阳,夺了鸟位!
夺,很简单。
想夺就可以。
但是……
小苏怎么办?
现在回去洛阳,小苏的事怎么办?
可以不管小苏死活吗?
另一个念头,同时升起。
将暴戾的分神,狠狠压下去。
有些事,仗着神通不是不可以做。
但也要有轻重。
先救小苏。
再回洛阳收拾局面。
苏大为微微阖上双眼,似闭目凝神。
心中早已天人交战。
各种念头在争夺主导。
最终,仍是为小苏的心,占据上风。
“阿弥。”
薛仁贵一直黑着脸,在一旁一言不发。
也不知是流血过多而脸黑,而是本来就脸黑。
总之他的脸看起来比往日更加黑瘦了。
他的位置其实很尴尬。
在这里,与苏大为最亲近的就是他。
但是最尊重皇帝,最听令的也是他。
毕竟,他起于微末间。
昔年太宗皇帝征辽东时,薛仁贵因为作战勇猛,被太宗发掘于行伍之间。
才令他从草根,一跃而成大唐顶尖将领。
这知遇之恩,片刻也不敢忘。
可是此时,圣人李治的命令是不惜一切带回苏大为。
苏大为,也是他这么多年同生共死的兄弟。
薛仁贵很为难。
忠孝仁义,当这些相冲突的时候,如何取舍?
纠结。
纠结得要命。
铛!
薛仁贵狠狠一拳砸在自己脑袋上。
拳面撞击着铁盔,发出响亮的声音,吓了众人一跳。
薛仁贵仿佛要用这一拳,打醒自己。
把头脑里嗡嗡乱吵的声音赶走。
“仁贵,你想说什么?”
苏大为的目光向薛礼看去。
却见薛仁头上的铁盔歪了半边,头盔护面一侧还有一个凹陷的拳印。
可见方才那一拳,他真用足了力气。
薛仁贵向苏大为看过来。
黝黑的面上,两眼微微赤红。
胸膛起伏,似有无数情感和冲动,但最终还是咬牙道:“我不如你们读书多,大道理,我讲不出来,但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圣人有令,你……不可以抗令。”
“我已不是军人了,战争结束了。”
“但你还是大唐县公!”
薛仁贵的声音转厉。
胸膛起伏得更加厉害。
这话,也只有他敢说。
旁人都怕了苏大为。
哪怕萧嗣业这个老狐狸,在苏大为面前,也有几分惧意。
但薛仁贵不怕。
大家是兄弟,是袍泽。
何况我说话是占住道理的。
阿弥你到底想如何?
做人,不能不讲道理,不能不尊圣上!
你若真变了,你若真要做无君无父之辈,那你就连我一起打死吧。
我就在这里,你把我活活打死吧!
薛仁贵双眼直视苏大为。
那眼里,藏着无尽的怒火。
既有兄弟情,也有对圣人,对朝廷的忠诚。
对苏大为所作所为,难解的怨念。
“你为何要这样做?”
所有人的目光,随着薛仁贵,一起落在苏大为身上。
军中敬苏大为如神明。
这是自苏定方后,大唐这一代唯二的名将!
与裴行俭,并称为大唐擎天双璧。
也是唯一百战百胜,从无败绩的名将。
是大唐未来的希望。
原本有大好前程。
但却做出这等事。
大唐军中上下,谁不痛惜?
谁不疑惑?
完全不能理解,苏大为是为了什么。
要做这等出格的事。
居然还敢违抗圣人旨意。
在这个时代,是不可思议的。
也是大逆不道的。
当心中偶像,军神,与大唐精神象征,权力象征的皇帝陛下起冲突时。
可想而知,对唐军这些将领、士卒心中,造成多大的冲击。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不尊圣人旨意,那定是错的。
可是……
可是……苏总管不是这样的人啊。
他是什么样的人,军中袍泽们还不清楚吗?
但事实就摆在面前,你让人如何去辩解。
今日之事,虽为将士们自残相逼。
何尝不是心中痛苦。
无法判断对错。
与过去苏大为做的一个了断。
就像是当时将士斩向自己时说的:恩怨两清!
我们无法背叛大唐,背叛朝廷,无法背叛圣人。
可是我们也不想对苏总管你出刀。
那我们只有把刀砍向自己了。
这其中的痛苦,无奈。
非笔墨所能形容。
“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苏大为长声叹息。
这声叹息,犹如吐谷浑的季风,长长的吹过。
太多的无奈。
太多的伤感。
这其中的情绪,令所有在场的将士悚然动容。
多久了?
追随苏大为征战沙场,最长的有十几年了。
什么时候见过他叹气?
在战场上,他一直是指挥若定。
一直是坚定的,永不知疲倦,永远不会动摇。
永远有求胜的渴望,必胜的信念。
但是现在,成为大唐县公的他,好像真的有些变了。
“阿弥,到底是什么样的苦衷?”
薛仁贵焦急道:“你不说出来,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怎么能理解。”
程务挺、萧嗣业,还有身周无数将领们,将目光纷纷投向他。
那些目光,充满了疑惑、探询。
这些将领,程务挺与薛仁贵自不必提。
每一个,都是随苏大为征战多年的麾下。
可谓是苏大为在军中的嫡系。
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李治手腕眼光的毒辣。
若任用和苏大为没有关系的人做这些事。
哪怕是集合天下沙门大能。
说杀也就杀了。
也只有这些苏大为的军中嫡系,是苏大为无法下手,而且成为他的羁绊。
你若杀了,那就是自己把嫡系给杀干净。
今后在军中再无你苏大为立足之地。
而且落个“独夫”之名。
连并肩作战的兄弟尚可杀。
那天下又有何人不可杀?
真走到那一步,那是自己把前面的路走绝了。
你若不杀,那就必得受这些人情的羁绊。
无论如何,今日无法含糊过去。
必须给大家一个说法。
你苏大为,为何要违抗圣意?
为何置众兄弟于不顾?
苏大为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又要做些什么?
沉默,长久的沉默。
苏大为的面容仿佛凝固在灯光里。
石壁上的鲸油灯微微闪动。
带着他的面容,终于微微动了一下。
“我的时间不多了……”
苏大为的目光扫过众将,又落在稍远处的床榻上,再一次昏迷的聂苏身上。
“小苏病了。”
嗯?
“她病得很重。”
苏大为的话,仿佛在平静的湖水投入巨石,掀起巨大波澜。
“聂苏小娘子她……”
薛仁贵有些不敢置信,也有些自责的转头看向床榻上昏睡的聂苏。
苏大为是他的兄弟。
聂苏是他的弟妹。
自己口口声声说,苏大为不够义气,没把兄弟们放在心上,甩手而去,置兄弟们于不顾。
可是……可是弟妹身体出了事,自己竟不知道?
“我……”
薛仁贵一脸自责的站起身。
熟悉苏大为的人,都知道聂苏在他心中的份量。
那是至亲,是无可取代的份量。
当年为了寻聂苏,苏大为冒着受军法处置的风险,冒着圣人大怒的风险,舍下军队,深入象雄和吐蕃。
聂苏在他心里,那会是怎样一种存在?
只怕是视若珍宝,视若眼睛一般吧。
现在,聂苏病了……
程名振一脸错愕的站起来:“聂苏小娘子病了,县公你可曾找过医生?孙仙翁在陛下身边,或许请他看一下?”
围坐在石屋内的十几二十名唐军将领也纷纷开口,献策献力。
一提起苏大为夫人的事。
所有人都忘了一切,忘了眼下的职责,甚至忘了远在洛阳的圣人。
这是多年军中生涯,大家早已融入骨血中的本能。
总管的事,便是大家的事。
总管是大家的主心骨。
这军中,离了谁都可以,但不能离了总管苏大为。
“总管,我这里有一味药,是家乡名医所写,您看……”
“总管,我略通岐黄之术,不如让我给聂苏小娘子把把脉。”
“我这里有一味丹剂,是昔年宫中传出的。”
“还有我,还有我。”
苏大为扫过一张张紧张关切的脸,心中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诸位,多谢,情份我都记着。”
他向众人拱手致谢:“聂苏这病,非寻常药石可医,之前发作时,已经请太史令李淳风看过了,也问过孙仙翁,还找过京城各医家圣手……众位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代聂苏谢谢兄弟们。”
萧嗣业一直拈须沉吟,一双细长的眸子,在油灯光芒下,微微闪动。
透着狐疑。
他的目光扫过聂苏,终于开口道:“阿弥,你夫人……我记得也是有异人神通吧?而且还颇有道行。”
“是。”
“那她怎会生病?寻常药石难医?”
萧嗣业是那种表面和善,内里多智的人。
多智,便多疑。
他倒也不是怀疑苏大为说谎,毕竟到苏大为的身份,地位,还有能力,用说谎来解决,那是最下等的。
智者不屑为之。
萧嗣业疑的只是修炼者,身体本就千锤百炼,何况道门性命双修。
修行第一步,便是百日筑基炼体。
把体内病气杂质,全数都排出了。
要生病,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
“莫非是修行出了偏差?”
萧嗣业脸色微变。
鲸油灯下,所有人的脸,被昏黄的光芒所染。
随着火光闪烁,明暗不定。
气氛安静,透着十分诡异。
修行者寻常不会生病。
但若病,那必是修行出了偏差。
也就是俗称的走火入魔。
寻常之病,还可以寻医问药。
但若是走火入魔,那就凶险万分了。
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苏大为的目光低垂,声音透着一丝疲倦:“萧公,仁贵,还有务挺,你们应该记得,去岁聂苏生过一场病,突然昏迷,失去知觉……事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有些话,当真是不想提起。
不想去说。
那是他心中最重的秘密,关系到聂苏。
是不用向人暴露的软肋。
但是对李客师、李淳风、袁守诚,对薛仁贵,对一帮嫡系军将。
他也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必须给亲友、兄弟一个交代。
都说太上无情。
可真面对至亲师长、兄弟袍泽,对着十几年相伴的亲人,真能无情吗?
苏大为的声音,像是回到聂苏昏迷的那个时刻。
风雨如晦。
屋内油灯闪烁。
风声雨声,却无读书声。
只有苏大为抱着聂苏,在她耳边喃喃自语。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只为你从桥上走过……我这一生,不问前尘,不求来世,只轰轰烈烈,快意恩仇。但是小苏啊,唯有你,是我放不下的心结……”
窗外星夜繁天,一颗慧星其大如斗,拖着长长的尾焰,自东向西坠落。
“都说对着流星许愿会实现,小苏,我只要你醒来,只求你平平安安,醒来啊……”
摇了摇头。
苏大为从过去的回忆回到现实。
迎着一脸诧异的萧嗣业,自责的薛仁贵,目瞪口呆的程务挺,还有一众将领,苦笑道:“后来小苏虽然醒了,但,她的身体出了问题,出了偏差,这一点,我很清楚。
但是我没告诉她,不想让她太过担心。
好在小苏天真烂漫,也不去多想。
但是……
但是她绝不可轻易与人动手,再动用异人神通。
我曾想过,封住她的丹田……
但这样一来,就无法隐瞒小苏,我也没想好怎样同她解释。
只好叮嘱小苏不要随便在人前显露。”
苏大为抬起头,凌乱的发丝下,双眼微红,一股如野兽般凶戾的气息,从他的眼中透出。
令所有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白马寺,你们道为我何要杀那些和尚?他们对我出手不要紧,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去算计小苏,逼小苏再次动用神通。”
苏大为的声音,几乎从齿缝中透出来。
“被他们逼迫出手后,小苏原本安定的身体,再次恶化……我不杀光他们,难消我心头之恨。”
这声音说完,整个石室寂静无声。
良久之后,只听一声暴喝:“杀得好!”
薛仁贵双眸圆睁,手按腰刀,咬牙道:“这事你怎么不早说,你若早说,不用你动手,我自替你将白马寺屠了!”
他这声音,引得石室中人人侧目。
但随即,各将领杀气腾腾的声音,依次响起。
“该死的贼秃,居然敢向苏总管夫人下手!死不足惜!!”
“若早知此事,不用总管动手,我们都去把白马寺给掀了!”
“总管,杀得好!”
“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是!”
“若不能保护妻子,还叫什么丈夫!”
“总管好样的,不愧是我们的总管!”
各种声音,轰然响起。
萧嗣业举起手,又喝了几声,才制住群情汹汹。
现在,总算弄清苏大为为何要屠白马寺了。
不合唐律,但合情理。
“阿弥,既是如此,若你将这些事向圣人解释……圣人,又不是不讲道理,当会赦免你的罪过,到时,岂不皆大欢喜?”
“萧老,我没时间了。”
苏大为看着萧嗣业,第二次说没时间。
萧嗣业再迟钝,也听出话里有话。
“怎么?”
“白马寺聂苏动手是第一次,之后密宗金刚三藏将她掳走,在我击杀三藏后,小苏又被张果等妖道掳走。在我与妖道们斗法时,小苏不计后果,运转神通助我……”
苏大为的眼中,流露一抹难掩的伤感。
“她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
“怎么……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不光萧嗣业,薛仁贵、程务挺,几乎所有的将领都一齐站起来,一时失声。
“阿弥,你,你身为一品真仙,难道不能治好她?”
“我,不能……”
苏大为伤感道:“我虽是异人顶点,但小苏的问题,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寻找小苏的阿娘。”
“小苏的阿娘?”
“是,她是巴颜喀拉山上,苯教圣女,找到她,她一定有办法。”
萧子嗣业微微一怔。
一品真仙都没办法,找那个什么教的圣女有何办法?
不过随即想到。
那圣女既能生下小苏,而且听苏大为的话,应该还活着。
那想必是有保命的办法。
这种娘胎带来的病,一般都是代代相传。
或许,那位圣女真有办法,也未可知。
这毕竟是阿弥和小苏,唯一的希望了。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必须抓住。
萧嗣业与程务挺、薛仁贵,与石室中众将士目光碰到一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
做兄弟的,怎么可能不理解苏大为。
不但理解,还会尽全力支持。
“阿弥,你做的……没错。”
“换我在你那个位置,只怕也没更好的办法。”
“为了妻子,舍下权力地位,不惜与天下沙门为敌,我不如你……”
萧嗣业长叹一声道:“你的话,我会转达给圣人,希望他能谅解。”
李治会不会谅解。
苏大为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李治是大唐的好皇帝,是帝王权术大成者。
但若他真惹到了苏大为的底线。
杀入京城,夺了鸟位,也不是干不出来。
只是那些事,对苏大为来说,不重要。
小苏的生命在倒计时。
救小苏,才最重要。
薛仁贵焦急的踱了几步,向苏大为道:“阿弥,咱们是兄弟,你看眼下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若能帮到你和小苏,我万死不辞!”
这番话,情真义切。
这一瞬间,什么功名,什么光宗耀祖,圣人,全都抛到了脑后。
只有一腔热血。
只有十几年兄弟之情。
小苏都这样了。
他若不帮上点忙,这心里不好受。
若是小苏真的过不了这一劫。
只怕心中会永远自责悔恨。
“咱们是兄弟,若能帮上忙的,一定要告诉我,莫要不说!”
薛仁贵话音刚落,一旁的程务挺,其余的将领们,也纷纷上前开口。
“还有我,还有我。”
“总管,若我们能帮上忙,但请吩咐。”
“愿为总管效死力!”
“总管,请下令!末将愿为总管效死!”
群情鼎沸。
苏大为,就是有这样的魅力。
他在军中,并不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相反,他与将士、行伍士卒走得都很近。
时常会同吃同住,带着士卒一起训练。
也会在战后,亲自抚恤伤兵。
为伤兵包扎伤口。
甚至会巡视关心将士们睡觉的条件,衣物的冷暖。
军粮是否能吃饱,甚至军粮味道是否可口。
许多东西,都是润物细无声的。
连萧嗣业也抚着白须开口道:“你看萧某这把老骨头,可还有用处?若有用处,你只管开口。”
原本,只是尽一份心。
谁知开口后,苏大为竟真的点头:“有。”
“呃?老夫能做什么?”
“我要看一遍积石峡。”
“看积石峡做甚?”
萧嗣业越发糊涂。
“这里,有大能,大战过的痕迹,这对我,对小苏,很重要。”
苏大为的眼中,亮起光芒。
那种光,名为希望。
第九十九章
积石峡上,黑色怪石嶙峋。
苏大为踏足峰顶,纵目四望。
跟着他一起上山的薛礼、程务挺等一众将领不敢打扰。
萧嗣业因为年老,倒是没爬上山顶,在积石关中等待。
夜色深沉,乌云遮挡了星月,显得有些昏暗。
冷冽的西北风吹过,带着寒冷之意,一直吹向长安方向。
苏大为站在峰顶,整个人仿佛石化。
小苏,小苏的身体,那体内的变化,那个秘密,或许李淳风会知道。
现在想来,李淳风当年给小苏唐镜,便有些不简单。
只是当时自己未能领悟,转而将唐镜送给安定思公主护身。
有些秘密,是藏在心里的。
绝对无法说出口。
所以他也无法向李淳风问出那些话,去印证心中的猜测。
但是他现在为一品大能,许多事,便已渐渐明白了。
要救小苏,解除小苏身上的隐患,非得寻到苯教圣女不可。
又或者,寻到腾迅。
可是天下之大,又去哪里找腾迅的踪迹。
上一次出现,她在吐蕃城上天空飞过。
自那以后,再无消息。
苏大为摒除杂念。
心神如潮水般扩散开。
将积石峡一点一点的覆盖。
蓦然间,苏大为的神色微动。
似乎有了发现。
薛仁贵在一旁欲言又止,怕打扰阿弥寻找救小苏的方法。
不得不强忍住。
程务挺的瞳孔渐渐张大。
一点光亮,如星火般亮起。
所有人的脸庞被这光芒照亮。
从苏大为的头顶上方,冲出一道光。
炽烈的,深邃的,如横刀般锋利的光,直冲上天。
那是……
阳神!
苏大为的阳神,自头顶升起。
一个散发炽烈光芒的巨人,自虚空凝结。
依稀便是苏大为的五官模样。
巨人身披明光铠,手扶横刀,身后血红披风绵延飞舞,不断散发出炽烈光焰。
“总管!”
所有跟着上山的唐军将领,还有在积石峡下的许多将士,共同看到这一幕奇景。
一时大为震撼。
有些将士下意识跪拜:“总管!”
“总管成神了!”
巡夜的士卒蠕动着喉结。
脸上的神情,分不清是震惊还是崇敬。
萧嗣业站在关上,仰首看着漆黑峰顶,升起的那个发光巨人。
白须颤抖了一下,喃喃道:“这便是……这便是一品真仙吗?莫非神人乎?”
这种异象,已经超出了寻常人的认知。
哪怕萧嗣业这种老狐狸,一瞬间也暗自后悔,怎么自己当年没有去走修行这条路。
一心扑在权势上,以致于空耗岁月。
到如今年老力衰,看着一个后辈,展现如此神迹。
怎能不在心底暗羡。
积石峡上。
苏大为的阳神不断拔高,不断攀升向高处。
直至飞升到足够高的位置,张开双眼,向下俯瞰。
他看到,整个积石峡伏脉千里。
原本是一块完整的巨山,但是中间出现一条巨大的裂隙。
那绝不是天然的。
而是大能以巨力劈开。
这一击,比他的天刀更可怕。
足足绵延数百里,令黄河改道。
劈开河道,形成了积石峡。
“好利的一刀……”
苏大为双眸微微眯起。
神识扫过,感应着残留的气息。
脑中,立刻生出种种法则,补出当时的景象。
一只血红的眼睛,悬浮于空。
那是,腾根之瞳。
血眼上筋络虬结,不断向四周蔓延。
整个天空、大地,全都被血眼侵染。
这便是腾根之瞳的能力吗?
侵染?
将万物同化为自己。
等于天人合一?
但是他的对手更厉害。
一道璀璨的光芒划过天际。
那只凤凰。
不,不是凤凰,而是如凤凰般拖着长长烈焰的诡异。
最强腾迅。
她身后长长的尾焰中,无数法则生灭。
随手抽出一道法则,向下挥出。
那道光。
一刹那照亮了夜空。
对,那一战,也是如今夜般,在积石峡前。
在夜幕之下。
那道光撕开了夜空,斩落了星辰。
直直劈在血红巨峰之上。
只听一声巨响。
声音太大,以至无声。
所有一切陷入静默。
只看到光芒缓缓推进,移动。
地面上,血红双眼血丝密布。
似发出不甘的吼叫。
那血色山峰,被光芒劈开。
血红巨眼的血管经络狼狈从地上挣脱。
斩断与大地的连结。
隆隆隆~~~
巨大的响声。
原本绕山而走的黄河,迁移了百余里,涌入新劈开的巨大沟壑中。
这巨壑如同天壑一般。
过去许久时间,才被黄河水灌满。
再看争斗的两位诡异大能。
腾根之瞳悬浮在空中,巨大的血眼,犹如一扇血色斑阑的大门。
无数筋络血管,从眼睛上浮起,勾连无尽虚空。
而作为大战的另一方,那拖着长长尾焰的腾迅,已经消失在西边方向。
天空中,灼热缓缓退去。
只有无数劫灰飘落。
积石山上,闪烁着晶莹的琉璃之光。
那是被炽烈高温将砂石炼化为水晶。
阳神飞速回归身体。
苏大为张开眼睛,暗呼了口气。
这两位的能力虽然可怖,但还没超出理解范畴。
境界一样,最多只是走得更远一些。
以自己如今的力量,就算遇到腾根之瞳与诡异也不怕。
最重要的是,通过战场残留气息的指引。
苏大为终于确认腾迅消失的方向。
巴颜喀拉山。
苯教圣山神女峰。
腾迅当时去了那里。
所以若所料不错,只要寻到巴颜喀拉山。
圣女、苯教,那神秘洞窟、石碟,还有腾迅,许多悬而未解,困扰自己许多的疑问,就找到了源头。
答案,已经无限接近了。
聂苏的身体,到那时,也一定有办法修复。
苏大为张开双眼,眼中金光的光芒如退潮般,一点点的消退。
渐渐从神,变回到人。
四周将士看他的目光,依旧是充满震撼和激荡。
那是一种恨不得跪下膜拜的情绪。
一切生灵天然膜拜强者。
苏大为,无疑就是那个强者。
所有生灵中,最强的顶点。
“我要走了。”
苏大为环顾诸将道:“我的时间紧迫,要尽快赶去巴颜喀拉山。”
“现在就走吗?不如等天亮?”
“小苏等不起了。”
苏大为一句话,令薛仁贵心头一沉。
“她现在只是嗜睡,只是昏沉,渐渐力量就用不出来了,再严重就会持续昏迷,直到肉身也开始崩溃,在那之前,我一定要寻到救她的方法。”
薛仁贵狠狠握紧拳头:“要不我们陪你一起去,一路也有个照应,若有事,我们也可以帮忙。”
他能说出这番话,花了不少勇气。
与苏大为不划清界线,反而过从甚密,这让李治怎么想?
薛仁贵的功名之心甚重,他能说出这话,便将义气摆在功名之上。
苏大为拍了拍他的肩膀,薛仁贵肩膀一沉,嘴角抽了抽:“阿弥,你这手劲,忒大了。”
“已经收了力了。”
苏大为淡淡一笑:“心意我领了,但是我此去巴颜喀拉山,少不得要用神通赶路,再带着你们,怕是无法兼顾。”
“好吧。”
薛仁贵想想认命了。
没踏入修炼者门槛,现在在阿弥身边,好像也只是累赘。
“阿史那道真现在吐蕃境内驻守,若有事,可去他那里寻求帮助。”
“我知道。”
苏大为点点头。
以他现在的力量,如果他都办不到,只怕阿史那道真也没什么办法。
不过都是兄弟的一番好意,苏大为自然不会拒绝。
积石关下。
苏大为绿玉竹杖一点,虚空中,一点碧光腾起,化为一匹高大青骢马。
张果那点幻术,对他来说,信手拈来。
而且用得更好。
苏大为将还在昏迷中的聂苏扶在马上,转头向萧嗣业、薛仁贵、程务挺等一众将士道:“我这就去了,你们替我向圣人传话,半年时间,我一定回洛阳,给他一个交代。”
“希望你说到做到。”
萧嗣业怀抱着头盔,脸上的神色也不知是担忧还是无奈,骑在战马上:“大伙送你一程。”
身后黑甲骑士,一齐翻身上马。
他们都是开国县公苏大为一手带出的兵。
如今苏大为要远去吐蕃,巴颜喀拉山。
受职司所限,大家无法离关,但送出五十里路,聊表心意。
隆隆隆~~~
天空中,突然响起雷音。
众将诧异抬头。
这个时辰居然打雷了?
朦胧夜空中,星月一时消逝。
只有黑云中,隐隐有光雾射出。
一闪而逝。
过了片刻,又从另一片黑云间隙里透出光芒。
那种光,难以形容。
瑰丽至极。
仿佛有巨大雄浑之物,在云中翻腾。
苏大为刚扶着聂苏上马。
听到声音,一时也露出诧异神色。
云空之上,该不会是那条金鲤所化之龙吧?
若是再碰到这家伙,那缘份简直了。
下一刻,苏大为的神色微变,厉声色:“所有人下马,不要看天上,寻找遮蔽物,快!”
“什么?”
马上的萧嗣业向苏大为投来诧异目光:“什么意思?”
薛仁贵也道:“有什么不对吗?”
“为什么不能看天上?”程务挺追问。
“不要再问了!”
苏大为将聂苏从马上抱进怀里,右手一挥。
轰~~~
一片黑色的云雾,随着他的手凝聚在空中。
犹如一片黑幕,向着众将头顶笼罩。
“阿弥,你要做甚?”
薛仁贵吃惊叫起来。
没时间解释了。
就在这一刻,万丈光芒刺破云空。
黑夜,一时化为白昼。
那光芒中,隐约见到一天女在空中飞过。
身后长长的金色尾焰,如五彩文凤。
迤逦千里。
腾迅!!
她,变得更强大了。
……
蜀中。
正在群山间疾行的三名年老道人,突然背着鱼篓,戴斗笠的那位,抬头道:“你们发现了吗?”
在他身后一位鹤袍大袖,头束莲花玉冠的老道,面色微微一变。
左手掐动指决,右手执起腰间一面古朴铜镜。
那镜上,光焰四射,嗡嗡震鸣。
似要从他的手指脱去。
“不对!”
另一侧,一个身形佝偻,好像宿醉未醒的老道睁开半眯的眼睛,手里的酒葫芦微微摇动。
“什么不对?”
隆隆隆~~
黑色夜空中,隐隐有什么东西从乌云后滚过。
带起可怕的威压。
天空沸腾如粥。
乌云破碎。
老道一时惊愕当场。
“那是……”
那是,诡异大能。
《百诡夜行录》第一,腾迅。
她终于出世了!
云层似被利刃破开。
一团炽热的火球,挟着滚滚热浪,拖着长长的尾焰,向西投去。
那尾焰迤逦不知千万里。
划过整个天穹。
“不要看!”
不要看!
李客师与李淳风一齐大喝。
却已慢了半拍。
袁守诚望向天空的双眸,映上天空炽红的光芒。
原本乌黑的双瞳,瞬变成白垩色。
“啊!”
……
隆隆隆~~
关中。
身穿黑色劲服,留着寸发的矩子,全身激动的颤抖起来。
“听到了吗?你们听到了吗?”
在他身边的一群黑衣门徒,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腾迅出来了,她终于出来了,上一次出现,天门大开,白玉京现。”
矩子喉结蠕动,眼中透出强烈的精芒。
“这一次,她又来了,是天意,是天意令我们改天换日!”
众门徒依然不解其意。
直到漆黑的天幕,被一道光划破。
那不知是千万里外投来的光。
但却径直照亮了关陇的夜空。
龙首原上,龙脉起伏。
大明宫蛰伏在龙首原上。
那光,将大明宫照亮。
好一条蜿蜒巨龙。
“那就是腾迅的光啊!那光,撕裂虚空,打开时空之门,你们……算了,你们不会明白!”
矩子收起狂热,换了一副冷酷霸道的口气,喝道:“追随我,斩断李唐龙脉,你们,都会是开国功臣!”
众门徒一个激灵,一齐振臂狂呼。
开国之功!
从龙之功!!
……
长安大慈恩寺中。
正在入定冥思的悟能法师,陡然张开了眼睛。
“出了什么事?为何我心中竟心惊肉跳?”
他行至窗边,看着西边方向,隐隐透出一条蜿蜒如龙的金光。
眉头一跳。
“这是……”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竟突然想起玄奘法师与行者师兄。
……
荒野外一间破败小庙。
卢慧能从蒲团上站起来。
看到新收的两名徒弟歪靠着门边,已经睡着。
经过数年时间,他终于融合了玄奘法师当时的空性之说。
再加禅宗五祖弘忍所传衣钵。
一个新的佛学种子,在他心中破茧而出,越长越大,已经隐隐成为参天大树。
站在门边,向外看去。
西边,吐蕃,天竺方向。
隐隐有金色的光芒,照亮了半边天空。
慧能的心中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应。
不知为什么,他在这一刻,想起了苏大为,想起了玄奘法师。
想起了自己求佛的日日夜夜。
一种明悟从心中起。
原来如此。
这一刻,他的目光深邃,仿佛看透过去未来。
“师父,怎么了?”
一名弟子揉着惺忪睡眼,见慧能站在面前,不由一惊。
慧能向他道:“站在这门里,向西望,你看到什么?”
那弟子一脸迷糊:“什么也没看见,外面是黑夜啊。”
说也好笑,慧能自己年纪也不太大,明明还带着少年稚气,此刻竟板着一张脸,故做老成的训诫:“当日你入我门,我曾问你,什么物?怎么来?今日能答否?”
“弟子,弟子不能答!”
名怀让的弟子一阵慌乱。
师父,您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这个念头才起,却见慧能不知何时,从背后抄起一根木棒,狠狠打在怀让头上。
“咄!”
“哎呦!”
怀让惨叫一声,撞天叫屈:“师父你打我做甚?”
“为师是点化你,这叫当头棒喝!”
慧能丢了木棒,背着手在殿内踱步。
另一边迷糊睡着的弟子,神会也醒了过来。
看着慧能走来走去,喃喃道:“师父怕是魔怔了。”
“有了!”
慧能突然抚掌大笑:“从今尔后,我这一门,便叫禅宗,不立文字,教外别传。”
“啊!”
神会与怀让面面相觑。
却见慧能双手合十,面色平静。
不像是着魔的样子。
门窗外透出的光,照在慧能的脸上,一片祥和。
“师父,我们……”
神会吞了一下口水:“还去洛阳吗?”
“不去了。”
慧能手指做拈花状,微微一笑:“去曹溪。”
……
更远的地方。
洛阳。
李治被莫名的悸动惊醒。
他披衣而起。
站在洛阳紫微宫,远眺天空。
西方一道金光划过。
好似一颗流星,没入分野。
“西方白虎主杀?”
李治心头突然一阵烦恶。
“快召太史令李谚入宫。”
后宫中。
正挑灯披阅奏章的武媚娘,手里的狼毫笔突然一顿。
那铁划银勾般的字就此停住。
一滴墨汁自笔尖落下,在奏章上泅开一片。
“皇后?”
在一旁侍奉的上官婉儿诧异道:“可是累了?需要婉儿帮着抄录吗?”
她眉心伤口已经好了。
只是留下一个深深的伤疤。
现在以朱砂描绘花瓣以遮掩。
一双眼睛依旧灵动。
只是脸上没有了过去天真烂漫之气。
好像李治对她眉心那一刀,令她从一个童稚少女,一下子变得成熟许多。
“无事。”
武媚娘摇摇头。
将笔搁下。
伸手抚上脖颈间挂的那枚玉佛。
幽幽叹了口气:“快了吧。”
“什么?”
上官婉儿以为自己听差了,追问一句。
“没什么,掌灯,我还要批完这些折子。”
武媚娘活动了一下发酸的手腕,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明媚,美艳不可方物。
上官婉儿虽是女人,一时也看得呆住。
……
洛阳城外。
叶法善、刘志合等一帮道士们一个个站在道观院中。
眺望着西边方向,一时无言。
站在叶法善身边的,有一位年轻弟子。
正是青城山上老君观来的承贞小道。
“叶天师,怎么了?”
“你没看到吗?”
叶法善对这位由苏大为介绍来的道人十分重视。
一番考校后,也发现这年轻道人颇有悟性,是个不错的苗子。
无论看苏大为的面子,还是别的考虑,都得将他做山门弟子栽培。
因此也就没当外人。
“西边方向,那种气象……不是大能出世,便是大劫。”
“大劫?”
承贞不由想起当日见过的那位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的“县公”。
那位应该便是大能吧?
大劫又是指什么?
年轻的他,实在无法想太远的事。
站在那里思考着,不知不觉,又犯困起来。
呼~~
“天师……”
一旁的茅山宗弟子,看着承贞居然站着睡着了。
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各种看不惯。
“这家伙居然和天师说话时,站着睡着,大失礼仪。”
“他是马吗?居然能站着睡……”
院中一片轰笑。
空气里一时充满快活的气息。
“莫要笑。”
叶法善抬手压住众人。
目光投在承贞身上时道:“别看司马承贞年轻,造化却不小。你们只看到他站着睡着,我却看他体内气脉周流不息,真炁混元,若不是先天灵根,便是有特别修炼之法。
从今以后,不许对他不敬。”
最后一句,疾言厉色。
四周弟子及其余各道宗真人,心中一凛。
“是。”
……
隆隆隆~~
大音希声。
原来声音宏大到极处,是听不见声音的。
能感受到的,只有震动。
整个空间,不断震荡。
不,有声音。
那像是万物的鸣动。
像是英雄史诗。
又像是花式唱腔。
无孔不入。
不断钻入人的大脑。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为她吟唱!
时间仿佛变慢。
只有那光,席卷而来。
缓缓堆叠。
光芒万丈。
苏大为的黑幕如羽翼般张开。
但还是慢了半步。
许多积石关内士卒,下意识仰首看天。
当眼瞳映入天上光芒时。
起先是一点。
接着整个眼瞳被光填满。
身体迅速变作死亡的白垩色。
那是一种被抽离生命的苍白。
如高温窖火后,失败的瓷器。
见到光的士兵,瞬间失去生命。
化为石像。
然后,逐一粉碎崩塌。
留下满地灰白碎片。
苏大为的黑翼再展。
笼罩整个积石关。
四下一时黑暗。
黑暗中,传出萧嗣业、薛仁贵还有程务挺,唐军将士慌乱的喊声。
“出了何事?”
“刚才那是什么?”
“妖物!那一定是妖物!”
“都闭嘴!”
萧嗣业苍老而暴怒的声音喝出,如一头病虎。
虎死骨立,余威犹在。
黑暗中,繁杂的声音渐渐平息。
唐军毕竟军纪森严。
此处又是军中精锐。
得萧嗣业一喊,迅速平息下来。
“听苏大为的,苏大为,你拿出个章程来。天空那是何物?我军死伤若何?”
萧嗣业目不能视物,只能在黑暗中按住腰间横刀大吼。
手心,已被汗水浸透。
仿佛只有握刀这个下意识动作,能带给他一丝支撑。
多少年了,多少没有害怕过了。
哪怕面对突厥人,高句丽人,都没带怕的。
但是刚才那一瞬,面对自己无法理解,未知的力量。
那种恐惧,无法抑制。
手指在颤抖。
心跳也如脱疆的野马。
所有人,听到苏大为的声音传出:“你们都在此地不要动,我去去就回。”
去哪?
萧嗣业一愣。
就见黑幕笼罩的天空,掀开一道缝隙,苏大为的阳神,自头顶直冲上天。
阳神如刀。
那是一身明光铠,背后血色披风飞舞百丈,手执横刀的巨人。
仿佛身上蕴含着千万唐军英灵战意。
“那是腾迅啊,那便是腾迅!《百诡夜行录》第一,至今已知最强大的存在,我要会会她,我要问她几个问题。”
苏大为身体在原地抱着聂苏,阳神出窍。
向着天上那璀璨如大日的腾迅飞去。
心情,莫名竟有一丝激荡。
当今之世,能与一品真仙做对手的,只有腾迅。
聂苏的答案,就在她身上。
第一百章
生命是什么?
生命像一条河,浩浩荡荡,川流不息。
每个生命,在某个阶段,回顾数十年人生,或许都会向自己发问:
我是谁?
我在哪?
要去哪里?
隆隆隆~~
剧烈的震鸣中。
炽热如太阳的高温,在空气中不断爆裂。
阳神并不会感觉到那高温带来的痛苦。
但力量是实实在在的。
属于他苏大为的力量,与属于腾迅的力量。
在虚空中相遇,交织,激撞。
那瞬间的感觉,犹如升空的火箭,顶着巨大的压力,向前一分一寸的推进。
这个过程无比缓慢。
甚至精神上有一种痛苦。
在腾迅巨大如洪流般的力量中,会失去时间、空间的感知。
有一瞬间,苏大为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在前进,还是后退。
直到此刻,他才能体会到,当日在逻些城下,那位西方诡异首领冲向腾迅时,是何等可怕的考验。
但苏大为并无畏惧和退缩。
既是一品大能的自信。
又为聂苏。
腾根之瞳,在我体内。
腾迅,就在眼前。
只要拦住她,一切问题的答案,将迎刃而解。
小苏,小苏她的身体……
轰隆~
整个世界化为寂静。
这一瞬间,苏大为怀疑自己聋了。
再也听不到任何声息。
只觉得骤然一轻。
他已穿透了腾迅那可怕的力场。
就像是从极深的海底,猛地穿出海面。
巨鲸在海面跳跃起舞,高高仰起的头,发出鲸歌~
阳光,似乎在这一刻,被压在身下。
但苏大为的心,却沉了下去。
阳神俯瞰。
腾迅的光,在下方。
自己穿过了她,或者说它。
力量是真的。
腾迅却是假的。
“幻像!”
高达百丈的阳神口中,吐出不知是愤怒,还是惊讶的声音。
如此炽烈的光芒。
如此强烈的腾迅气息。
竟只是个幻影。
阳神身上,雷霆闪动。
苏大为眼中光芒亮起。
一瞬间,无数念头生灭。
“我明白了。”
眼前的腾迅,是力量投映。
是大能不小心外泄的力量,投映在云空,形成海市蜃楼。
这个念头,令苏大为心中不由生起寒意。
只是力量的镜像投影吗?
投影出的力量,便如此可怕,几乎与自己不相上下。
那作为力量的本体,腾迅本身的境界,又到何种程度?
一品之上?
眼前的腾迅,只是一个影子。
真正的腾迅,只怕还在万里之外。
但是散逸出的力量,投在云空上,折射出一个看似真实的影子。
光。
我们现在看到的星光,并不是光现在的样子。
而是千万光年外,无数时间之前,它所散发出的样子。
苏大为的阳神浮在云空上,看着腾迅的光芒,向西飞去。
心中浮起巨大的疑问。
自己眼下看到的腾迅幻影,究竟是她在万里之外,还是在许多年前留下的影子?
当大能实力突破某种界限。
时间、空间将不是唯一。
甚至法则也会随之变动。
正如当日苏大为抓捕张果。
张果已经逃出千万里,时间从白天到夜幕。
但是苏大为一念起,将其抓回,时间甚至发生倒流。
重新回到傍晚。
这便是大能对时间法则的逆转。
阳神沉默着。
突然。
向西飞行的腾迅,回头看了一眼。
那是何等惊艳的容颜。
而那张脸,竟令苏大为生出莫名熟悉之感。
见过!
在哪里见过?
腾迅的面上,烟笼霞蔚,只是一瞬间,面容便被迷雾遮罩。
只有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我看到你了。”
看到你了?
苏大为心中一动。
自己看到她的同时,她也看到我了吗?
那么腾迅的真身其实是……
咻~~
金色的流星,转瞬远去。
积石峡上,光芒消散。
夜幕重临。
只有苏大为的阳神散发出光焰,望向西方。
阳神回归身体。
抱着聂苏的苏大为张开双眼。
眼中隐隐光芒流转。
先前张开保护唐军和积石关的黑翼,随着念头一动,悄然散去。
萧嗣业和薛仁贵、程务挺等唐军将领,这才恢复了视力。
“大家都安好吗?”
“整队!都尉清点人数,看看伤亡如何?”
“阿弥?”
薛仁贵大声喝着,呼唤苏大为。
却只见那青骢马长嘶一声,驮着苏大为与聂苏,登上积石峡万丈高崖。
悬崖虽然陡峭,但在青骢马蹄下,如履平地。
苏大为的声音遥遥传来:“你们守好关门,待我归来。”
声音随着北风吹过,转瞬便去得远了。
留下萧嗣业等唐军将士,一时茫然。
怔了半晌后,萧嗣业首先回过神来苦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眼前之事,已超出我等能处理的范畴,还是回报圣人,上报太史局,待圣人来定夺吧。”
薛仁贵与程务挺等将一时默然无语。
唐军收敛死者尸骸,清点伤亡,自不必提。
……
巴颜喀拉山位于吐谷浑与吐蕃交界处。
在吐蕃语里,此山叫“职权玛尼木占木松”意为“祖山”。
如果说昆仑是中原的万山之祖。
巴颜喀拉便是吐蕃与吐谷浑之祖山。
它西接后世可可西里山,东接松潘高原和邛峡山。全长七百八十千米,海拔五千余米,主峰年保玉则海拔五千三百余米。
为黄河与长江河源段的分水岭,也是黄河源头。
距离苏大为离开唐境积石峡,已过去半月时间。
这半个月时间,苏大为带着小苏,穿过吐谷浑大大小小的湖泊,后世名星宿海。
沿着当年松赞干布迎文成公主进藏路线,经日月山口,到达巴颜喀拉。
虽是四月,巴颜喀拉山上,积雪仍终年不化。
这里人迹罕至,猿鸟难渡。
空气稀薄。
只有藏羊跳跃在山涧间。
沿途偶遇方头方脑的藏狐。
间有秃鹫自山巅飞过。
骑在青骢马上,聂苏身体蜷缩在苏大为的怀里,声音有些迷糊:“阿兄,我们到峰顶了吗?”
“还没有,不过很快就到了。”
苏大为强撑笑容:“小苏你别睡,听阿兄给你讲故事。”
“不想听。”
聂苏嘟囔道:“阿兄你老骗人。”
“我不是,我没有。”
“阿兄,我是不是病得很重?”
“别瞎说。”
“阿兄又骗我,我难道真的很傻吗?”聂苏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上次昏迷就是,没来由的,现在身体越来越虚弱,阿兄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苏大为一时沉默。
“阿兄……”
“小苏,你看那边。”
苏大为一手抱着聂苏,一手向前方指去。
“那边两处大湖,传说是当年文成公主入蕃时经过,一名扎陵湖,一名鄂陵湖,你看它们美不美?”
“真美!”
小苏由衷赞叹。
苏大为知道,小苏现在,只怕是看不见那么远的地方了。
心里隐隐一痛。
他强装笑容道:“这两口湖,就像是小苏的两只眼睛,真好看。”
小苏的眼睛,就像是湖水一样。
幽静而深情。
那波光粼粼的眼眸,像是饱含着无尽的眷恋与情意。
依依不舍看着苏大为。
不知为何,这湖水泛起了雾气。
“阿兄,我会死吗?”
“不许瞎想。”
苏大为心脏一颤,大声道:“我是一品异人,我说不许你死,你就不会死。”
“阿兄骗人……”
“我不骗小苏。”
聂苏从鼻翼里轻嗯了一声。
在苏大为的怀里,轻轻蠕动了一下,似是找一个更舒服的角度。
“阿兄,你会一直这么爱我吗?”
“会。”
“为什么?”
“你是我的妻子,还要问为什么?”
“那阿兄,为什么会爱我呢?”
聂苏有些吃力的张开眼睛,仰头看向苏大为。
美丽的双眸里,微微泛起波澜。
“我那么普通……”
“谁说你普通了。”
苏大为伸手抚摸着聂苏的脸颊。
有些凉。
若在过去,以异人之身,根本无惧寒冷。
但现在小苏太虚弱了。
异人炼体之后,应该是无漏之身。
但小苏的身体,真元不断外泄流出。
再大的湖泊,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诡异的是,以苏大为之能,竟也无法找到,真元流出的源头。
只知道聂苏的身体出了问题。
而且,她的身体乍看与常人无异。
但若仔细分辩,以一品大能的视力内察。
会发现许多不同之处。
那些经络,究竟是先天灵脉,还是被人动了手脚?
“你是我苏大为的妻子,你是我最爱的小苏,你就是你。”
苏大为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没人可以取代。”
“可是阿兄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小苏声音有些吃力,也有些倔强。
苏大为心中一颤,眼前似有无数画面闪过。
一直定格到许多年以前,在长安与聂苏相识的那个瞬间。
那时,她只是个狼狈求生的小丫头。
刚刚从寺中逃出,被陈硕贞派出的式鬼追杀。
因缘聚会,两人相识。
苏大为主动帮助她,护着她。
之后,两人便像是有了莫名的羁绊。
以兄妹相称。
然后便一直生活在一起。
很长时间里,苏大为并不敢承认自己对聂苏的喜欢。
一直把她当妹妹看。
但喜欢便是喜欢,有些情感,如河流。
潺潺流过的河水,从未改变过。
平时不去注意,但却一日不可或缺。
这感情的河,无法去封堵。
越堵,它便越会泛滥。
“为什么会喜欢?”
苏大为喃喃自语,忽然一笑道:“大概是小苏你那时的眼睛。”
“眼睛?”聂苏越发迷糊。
“是啊,还记得第一次在长安,你被陈硕贞派出的式鬼追杀吗?那时我分了些食物给你,你的眼神,我永远记得。”
苏大为笑容无比温柔,伸手轻抚着聂苏的脸颊:“是像我一样,孤独又倔强的眼神。”
聂苏怔怔出神。
“你的眼神里有孤独,有独自挣扎求活的倔强,但倔强里,其实还有一种渴望。”
苏大为想了想道:“看见你,就像看到同类。”
那时的苏大为,初为不良人,刚刚开灵。
在陌生的世间行走,何尝不是挣扎求活?
一个后世的灵魂,在这魔幻的大唐,完全不知历史的激流会把自己冲向何方。
既渴望被接纳,被认同。
又害怕被伤害。
只有悄然竖起自己身上的刺,小心防备着四周。
但心里,心里依然会孤独。
渴望同伴。
聂苏那个眼神,让他的灵魂一瞬间找到归属感。
大概便是所谓一见钟情?
两个人,都是隐然排斥在大唐之外的异类呢。
“是这样吗?”
聂苏眼睛渐渐合上:“听不懂阿兄在说什么,就是……心里莫名安心。”
苏大为伸手轻轻揉了揉她沾了雪花的发鬓:“傻丫头,你再睡会,醒来时,我们就到山顶了。”
“山顶……”
“对,当年的苯教,你还记得吧,当时他们想留你当圣女,我们这也算故地重游。”
苏大为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他发现,聂苏已经睡着了。
红扑扑的脸上,嘴角微翘,露出一种甘甜笑容。
似乎听到了苏大为的话。
苏大为长呼了口气,手臂环住她紧了紧。
仰首看向峰顶。
这里空气稀薄,就算是异人,也有一种呼吸困难之感。
好在他可以转为胎息。
暗运周身真元,将自己状态稍稍调整。
胯下青骢马一声长嘶,奋蹄而上。
昔日的神女峰,苯教圣地,终于,又回到这里。
轮回了这么些年。
当年未能解决的事,在这里,终于要画上句号。
隆隆隆~~
神峰之上,积雪突然崩塌。
不知是出了何事。
一层层冰雪不断剥落。
起先还慢。
但越滚越大,积雪渐渐化作巨浪,向下倾泻。
雪崩。
冰雪巨浪掀起数十百丈高。
此起彼伏,争先恐后。
如万马奔腾。
天崩地裂。
不知过去多久。
只听一声长嘶,那青骢马蹿上冰雪浪尖,驮着苏大为与聂苏两人,不断向前狂奔。
四蹄如飞,踩雪踏浪。
如腾云驾雾一般,在雪崩的巨浪中,纵跃前行。
半个时辰之后。
只听一声马嘶。
精疲力竭的青骢马终于登上神女峰顶,四蹄一软,跪在地上。
苏大为怀抱聂苏,踏实地面。
抬头向前,隐隐辩认出当年苯教建筑。
那些彩旗和经幡,因为无人打理,早已破旧不堪。
只剩一些破烂布条。
转经筒和苯教法器散落了一地。
还有当年经历战火,凌乱的痕迹。
苏大为抱着聂苏,向着青骢马微微颔首:“辛苦了。”
青骢马点点头,长嘶一声,身形转淡,化为微尘随风飞散。
走了这么远的路。
终于,回到当初的起点。
……
长安。
太子李弘天不亮便起身了。
他有例行的功课,需要太子府上大儒辅导。
此外还要按孙仙翁的交待,每日勤练五禽戏等导引炼体之术。
做完这些,才能吃上早膳。
然后又匆匆赶去养政殿,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折。
天皇与天后不在时,由太子辅国。
如今虽然大唐政治中心迁往神都洛阳。
但平日奏折和信件往来,有一大半,都要经过长安。
这既是过去的制度惯性决定。
也是李治有意锻炼太子。
每日洛阳与长安两都交流的信件,络绎不绝。
开始李治处理的奏折,都会交由李治和武后审过之后,才颁行天下。
最近一个月开始,除了大事奏折要传阅洛阳。
一些小事,已经可以由太子自行决断。
这是一种权力交接的信号。
似乎是圣人李治,也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无力再支撑繁重的政务。
转而将事务分给武后与太子。
呼哧~~~
修炼完导引之术。
李弘双手抱圆,长长一口气息吐出。
他的鼻尖和额头微微冒汗。
接过一旁宫女递上的湿巾细细擦拭过汗水。
早有内侍上前小声道:“太子,洛阳那边有急信。”
“嗯?”
李弘看了他一眼,琢磨了片刻道:“既是急事,先给我看。”
“那早膳……”
“边吃边看吧。”
李弘道。
他是个极重规律的人。
十几年的习惯不是说改便能改的。
练功便是练功,上课便是上课。
早膳绝不会与其它的事交杂在一起。
今个儿倒有些出奇。
内侍点头应喏,倒着退下。
心里想着,大概是与苏县公有关。
前阵子苏县公大闹洛阳白马寺,传至长安,一时为之轰动。
不知多少朝臣弹劾苏县公。
当时是圣人和武后保下来。
将那些弹劾折子压住。
太子虽没有表态,但看那个意思是极为气恼的。
也是,他之前与那位苏县公,关系颇为亲近。
如今听闻苏县公犯事,想必……
早膳就在太子的偏殿里。
一张木桌简单的摆着几个碗碟。
并不奢华。
相反,以太子的身份而言,有些过份简朴了。
李弘牢记着教课大儒说的话,也记着苏大为与他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生民维艰,当思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面前摆着小米粥,清可照人。
李弘并没有急着去吃。
尽管他早已饥肠辘辘,仍按着礼仪,先净手,然后取过内侍奉上洛阳来的信。
几封信里,有大臣的,也有武后的。
每看一封,李弘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
“上次,已经屠了白马寺,后来听闻又杀了好些沙门佛宗,前太史令李淳风等人亲往传召,但苏大为抗旨不遵,父皇已是大怒。”
“蜀中与吐谷浑边境积石关,苏大为又不顾昔日袍泽之情,杀伤唐军多人,扬长而去……”
啪!
合上这信。
李弘微微闭上双眼。
在他脑海里,浮现出苏大为的样子。
“阿舅,你……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李弘伸手捂着心口。
那是一种本以为了解,本来无比信赖之人,突然翻脸,给自己心口狠狠插上一刀的感觉。
那是一种被至亲出卖背叛的感觉。
曾经,苏大为在他心里是那样的高大完美。
是武将的顶峰,是智者,是亲人。
是可以信赖之人。
是他的阿舅。
但转眼间,这人突然好像变成了杀人魔王。
突然无视唐律,无视父皇的旨意,叛出大唐。
这一切,实在让李弘无法接受。
“太子,苏大为那处旧宅……”
内侍在一旁小心翼翼观察着太子的神色,提出建言。
苏大为在长安的宅子,一直是受太子保护。
哪怕从洛阳传出许多不利苏大为的传言。
太子护苏大为之心,从未动摇。
太子之心,大家都明白。
但是太子府上下,却极不认同。
这是政治事件。
既然已经有如此明显的信号。
太子当与此人割席。
以保全太子名节。
否则,太子的履历若添上一笔,暗护叛唐之臣,这事只怕会惹来祸患。
圣人会怎么想?
锵锵锵~~
一阵甲叶撞击声,突然传来,打破了展内的沉闷。
内侍、宫女吃惊的向外看去。
只听外面传来喧哗。
有保卫太子的太子府属臣上去询问。
却传来凄厉惨叫声。
多名拦路的属臣被横刀斩翻在地。
鲜血流淌,血腥味扑鼻。
殿内有宫女和内侍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烛台被推推倒。
侍从们狼狈奔逃。
这一切,都无法挡住那群如狼似虎,走进殿内的武人。
为首一人,一身龟背鱼鳞甲。
手抱麒麟照月盔。
背后插着一对铁锤,一只手提着滴血的横刀。
此人身高八尺上下。
生得虎背熊腰,双肩宽厚。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发,不似唐人发髻。
而是极短的寸发。
非僧非俗。
这人脸上有一道醒目伤疤,自眉心划过整个脸庞。
这令他原本英俊的样貌,多了几分戾气。
黝黑深沉的眸子里,隐隐有血光跳动。
在他身后,跟随着一队膀大腰圆的武士。
俱是唐甲。
是左右领左右府的制式。
守在李弘身边的两名近侍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身为唐人,岂能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昔年玄武门之变,才过去数十年。
虽然心中恐惧,李弘仍然撑着身体,扶着身边抖得比他还厉害的内侍,站起身,心跳如擂。
这位年轻的太子,依旧保持着太子的尊严,竭力稳住心跳,高声喝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见过太子殿下。”
当先那武将,提刀的手,微微举起,行了个极为潦草的叉手礼。
“在下左武卫将军,萧礼,有机密要事,禀于太子。”
萧礼?
李弘愣了一下,听到对方官身,脑中竭力回忆此人来历。
好像有些印象。
左武卫里确实有姓萧名萧礼者。
此人的路数……
一边苦思,面上强作镇定道:“不知萧将军所为何事?带这些人,只怕与礼不合。”
“太子,事急矣,不得不出此下策。”
萧礼眼中光芒一闪:“臣此来,是为保太子登基。”
铛啷~
李弘身旁,一名内侍手里持的礼器玉璋,一时跌落地上,发出脆响。
下一刻,这内侍头上突然多了一把刀。
一把飞刀深深插入此人颅中,带着内侍直挺挺向后倒去。
“啊~~~”
原本平静的殿中,再次发出尖叫。
太子李弘脸上被内侍的血飞溅上。
星星点点,分外刺目。
他闭上眼睛,双手死死握拳,身子微微颤抖。
这是政变。
父皇尚在,如何登基?
此人分明是要挟持自己,做那无君无父之事。
……
残破的大雄宝殿上,不知是蛛网还是尘埃在飞舞。
苏大为抱着聂苏,环顾四周。
佛龛上的佛像已经看不清面目了。
只有正前方那巨大的丰饶佛祖像,还能依稀辨出。
地上厚厚的灰尘,显示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空气里有一种腐朽的味道。
苏大为微有些迟疑。
没人来过。
那腾迅究竟在哪里?
之前种种推断,都是指向巴颜喀拉山,指向苯教圣地。
若大雄宝殿内没有。
她又会去到哪里?
心念一动,天视地听之术张开。
方圆数十里内,全在他的神识笼罩之下。
那神识,犹如特定的波频,不断来回扫视。
起先去得极远。
但是遍寻方圆数十里,仍不见腾迅踪迹后,所有的神识像是发出海啸般。
汹涌的向内收回。
向着巴颜喀拉山神女峰回溯。
就在这脚下!
找到了!
苏大为微阖的双眼张开,眼中亮起玄奥光芒。
他抱着小苏,向着殿外一侧走去。
没记错的话,那里有一处高高突出悬崖外,犹如祭坛的石台。
沧海桑田,许多东西变了,但也有些东西依旧不变。
走到石台边,苏大为毫不犹豫,抱着聂苏纵身跃下。
飞掠十余丈后,他的身形在半空中诡异的一个转折。
双脚踏在空中,脚下朵朵莲花绽放。
如踏天梯。
踩踏着莲花,他走到悬崖下那处石台。
当年的洞口依稀还在。
只是有大石崩落,塞住出口。
苏大为心念一动,虚空中,凝聚起刀意。
向着洞口斩落。
只听轰隆一声,洞口被破开。
大股烟尘腾起。
苏大为嘬唇一吹。
吐息如箭。
咻~
所有的烟尘被吹开。
寂静无声。
待烟尘散尽,他这才抱着聂苏从石洞甬道钻入。
这甬道通往巴颜喀拉山中石洞。
也是苯教真正的圣地。
当年他曾与安文生等人,在这里得到石碟、神弓,与飞行翼装。
这么多年下来,关于这圣地的秘密,他与安文生也曾苦思过,但一直不得其解。
飞行翼装,看上去有点像是后世的翼装。
这属于科技造物。
但是那张巨弓,又属于宝器一类的存在。
再加上一个颇具科幻感的石碟。
这般混搭的三件事物,好像是把不同时空,不同位面的东西,齐聚在这苯教圣地里。
纵是苏大为异人一品,也实在参不透其中的奥秘。
好在,这一次来,他已经有了些把握。
方才天视地听,扫过圣洞时,也已经在这里,发现几位“老朋友”。
踢开碎石。
打破石壁。
苏大为根本不在意这九曲十八弯的洞内通道。
而是凭着神识感应,直接向着洞窟最核心,也是老朋友们所在的地方笔直而去。
耳听着隆隆震鸣。
花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
他便到了洞窟核心。
在深达百丈的洞穴深处,有一间巨大的石室。
它仿佛所有洞窟的心脏。
那些曲折的甬道,都是自这石室中心分出去的。
当年自己与安文生他们所看到的,只不过是整个庞大洞窟系统的一小部份。
甚至连苯教,也没有完全掌握这座洞窟。
属于苯教的痕迹,字符,佛号,只到洞窟三分之一处,便戛然而止。
到了这个时候,洞窟里,已经几乎没有空气了。
除非修为达到胎息之境。
否则任何生灵,都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
一步踏入石窒,苏大为炯炯目光扫过。
虚室昏暗,却在刹那间,仿佛有了电光。
所有的光芒一齐点亮。
四壁有一处处灯台,依次点亮。
仿佛从凝固的时间长河里,苏醒过来。
地面,脚踏地的方,有七色纹绘。
是以各种岩石矿物为色彩,画出美丽的图案。
无比繁奥,充满宗教色彩。
犹如后世西藏密宗坛城。
但远比那个更苍凉古老,也更华丽。
无数闪闪发光的纹绘,一直蔓延到四壁,蔓延到弧形的穹顶。
仿佛一张罗网,包被着整个天地。
在中心位置,有金色的花朵纹饰,仿佛宇宙的中心。
在那之上,正盘坐着两个人。
或者说……
两只诡异。
“许久不见。”
苏大为抱着聂苏走过去,在他们身侧盘膝坐下。
“我有些问题想问。”
……
“左武卫将军,萧礼。”
武媚娘轻轻一挥大袖,如云般的薄纱飞起。
袖中伸出欺霜赛雪一般的藕臂,涂着丹朱豆蔻色的手指,轻轻接过上官婉儿递上的秘信。
一边打开,一边漫不经心的道:“他是萧嗣业的二子,当年戎守西域,有过不少功劳,我记得……是哪一年?他带着一队唐军驻守西域石头城,被吐蕃围攻,差点死在那里。
当时是行军总管苏大为带平蕃大军经过,替其解围。
传回朝廷的军报上说,当时守城七百三十一人,大约一个折冲府的兵力。
事后只剩三十六人。
萧礼当时没随苏大为征吐蕃,而是回长安养伤。
回来后,萧嗣业身体不好,请求致仕,后来朝廷冲他功劳,令长子萧规随驾洛阳,二子萧礼任长安左武卫将军,负责守备长安。”
“皇后娘娘记性真好。”
上官婉儿掩口轻笑。
她的笑容很有特点。
一笑,两眼眯成月牙儿。
露出两颗雪白的尖牙。
那眉心的鲜红花瓣,随之微微摇曳,显得越发娇艳欲滴。
笑容竟有些邪气。
第一百零一章
寂静的地宫中心。
中心处的矿石颜色绘成金色花朵。
犹如曼陀罗花。
在那金花正中,盘坐着两人。
左边那人,尖嘴猴腮,身骨消瘦,骨若精钢。
低着头,怀里横抱着一支乌黑铁棒。
行者。
自玄奘法师坐化,行者离开长安。
已经过去六年时光。
当时行者向苏大为告辞,说是要返回故乡。
苏大为以为行者是回西域康国。
谁知,眼下竟在巴颜喀拉地宫腹心,再见行者。
此番相见,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他抱着聂苏,轻轻走上去。
以苏大为今时今日的眼力,自然一眼看出,行者正在深沉的入定中。
似在参悟某种“东西”。
踏入地上纹绘的图案时,苏大为心里便是一凛。
地上那好似坛城的繁复图案,隐隐有能量在流转。
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像是某种阵法。
又像是契合了某种法则,某种天地至理。
以苏大为如今的境界,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参透其中奥理。
抱着聂苏,在行者一侧轻轻坐下。
苏大为的目光从行者的身上,又转向另一边的那人。
老鬼,桂建超。
上次长安一别,鬼叔你可是说要回出生的地方,觅地潜修,以期渡过“末劫”,也就是寿元大限。
但眼下,却在这苯教圣地里再见鬼叔。
莫非鬼叔你出生地在苯教吗?
苏大为起先想笑,但渐渐的,却笑不出来了。
如果鬼叔在这笨教圣地是巧合。
那行者呢?
为何两人不同时间离开长安,却都在这里出现?
都在入定中?
他们在参悟什么?
苏大为眼中星芒闪动,似是从眼前的一切,捕捉到某种玄妙的因果线。
不断回溯,不断追忆。
如果。
如果行者的故乡不在康国。
如果鬼叔的故乡,真的就在这巴颜喀拉山呢?
苏大为紧了紧怀里的聂苏,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寒意。
许多习以为常的事,一瞬间发生颠覆。
从当年在长安见到行者,苏大为就知道行者很强。
那时的他,还看不出行者的修行境界。
所以,苏大为也从未想过。
行者的身份。
玄奘法师身边怎么可能有异类?
但是以今时今日一品大能的眼光,行者他,分明是《百诡夜行录》排名二十,天产石猴。
五行为庚金之属。
天生神力,善幻巧。
有灵眼精眸,能看透人心。
与排名二十一的无支祁,以及幻灵,皆为猴妖属。
大意了啊。
从没想过行者师兄你,居然是诡异。
玄奘法师当年知道你的真身吗?
苏大为忽然一震。
他留意到,行者与鬼叔桂建超身上,都落着厚厚的灰尘。
行者身上更厚一些。
那些灰尘都连成蛛网般的尘丝了。
而在行者身上,有几处竟生出了蘑菇。
在这深入地下千百丈的地宫中,寸草不生,但竟有真菌孢子可活。
苏大为笑不出来。
他忽然想到,行者身上这些痕迹,说明桂建超来的时候,行者便已经是这般模样入定。
而鬼叔身上的灰尘,说明他也在这盘坐许久了。
那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而是经年累月的保持姿势不变。
闭死关?
这是苏大为第一个想到的。
但是有什么样的理由,令两个诡异中的大能,时隔多年,同时出现在这里,又同时做出闭死关的举动?
苏大为先前不敢打扰二人,但此时再也忍不住。
将自己的神识放出去。
先是扫过行者身体。
再扫过桂建超。
然后心神再次大受震动。
行者的身体,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犹如顽石。
死了?
桂建超的身体同样生机断绝,枯如朽木。
盘坐在这地宫核心的两名诡异大能。
全都死了。
只有两具躯壳,满身尘埃。
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
行者的境界,早就是异人三品。
怎么会突然死在这里?
鬼叔也是三品境界。
怎么可能会死在这里?!
苏大为的心不断下沉。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中泛起。
这地宫,似乎有些不对劲。
地下这金花图案,莫非……
嗡~
地宫似发生微微震鸣。
地下那朵巨大的金色曼陀罗花,突然旋转起来。
犹如盛开的金莲,层层绽放。
那种旋转,仿佛带着整个空间一齐转动。
令人头晕目眩。
旋转越来越快。
地下繁复的花纹似乎化为电影,一幕幕闪现。
金色花朵,不断绽放,犹如某种神秘的门户渐渐打开。
将人心神吸入。
苏大为隐隐有一种明悟。
如果自己的意识不断沉没。
魂魄都会被这妖异金花吞下去。
很可能招致如鬼叔和行者一样的命运。
“醒来!”
苏大为一咬舌尖,低喝一声。
一品真仙,言出法随。
出口成咒。
澎湃的真炁猛地张开,笼罩整座地宫。
飞旋的地宫纹绘,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按住。
硬生生停住。
空气里,隐隐听到某种破碎之音。
金花破碎。
苏大为诧异发现,面前的空间,像被打破的镜子。
一块块金色碎片脱落。
如脱掉了一层外壳。
还是方才的地宫,还是方才的繁复纹绘。
七彩的矿石颜料,布满整个石室。
金花图案上,盘坐在地,怀抱铁棒的行者,与面容枯瘦,两眼闪动着宛如鬼火幽光的桂建超,一齐向他看来。
“阿弥,你怎么来了?”
“小苏她怎么了?”
两人脸上的诧异掩饰不住。
言语中透着关切。
“鬼叔,行者师兄,你们刚才有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
行者与桂建超一脸迷惑。
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苏大为险些被金花吸入。
或者,方才是苏大为一人受到金花的影响,产生幻觉?
苏大为眉头微微皱起。
神识犹如大海潮汐,不断扫过整个石洞。
那曲折往复的地宫甬道。
细密如蛛网蚁穴的地宫布局。
完整的呈现在他的脑海中。
“阿弥,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桂建超眼中更添疑色。
看向小苏时,脸上闪过一抹担忧:“小苏的身体,好像有些不对。”
苏大为缓缓收回自己的神识探查,向着桂建超苦笑道:“鬼叔,你也看出来了?”
“废话,小苏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身体我还能不清楚吗?”
“鬼叔,你这话说的……”
苏大为一时无语。
“让我看看小苏。”
桂建超身子一抖,抖落肩上头上的灰尘,隔着数丈远,一伸手。
那手臂忽地延长,三根枯瘦如鸟爪的手指,搭向聂苏手腕脉门。
手指眼看要搭上聂苏手腕。
苏大为的手突然伸过来,一把将其抓住。
“臭小子,你这是做甚?”
老鬼怪眼一翻。
眼瞳中冒出幽幽绿芒。
“鬼叔,你的腿是断了吗?”
苏大为突然一句话,噎得桂建超两眼翻白。
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臭小子你咒我?”
“如果你腿没事,为什么不能站起来,走过来?”
苏大为脸上浮起诡异的笑容,扭头看向行者:“还有行者师兄你,好像也不能起身,对吗?”
这话一出,行者与桂建超脸上一齐大变。
那是一种惊骇、震怒,与被人戳破心事的恐惧。
吱吱吱~~~
不知名的尖叫声。
从桂建超的嘴里发出。
从行者的嘴里发出。
尖利的,仿佛在咒骂。
苏大为眼中亮起血红戾气。
握着老鬼手爪的手轻轻一翻:“我不管你们是什么怪物,想暗算我,统统去死。”
狂怒的真炁化作无边无际的大海。
整座神女峰在一品大能的怒火下,剧烈颤抖。
山头积雪不断崩落。
印证这可怕的异人之威。
地宫深处。
随着具象化的巨鲸张口发出怒吼,如潮水般的音波,不断轰鸣震荡。
四周的景物再一次发生折叠扭曲,直至崩碎。
所有的颜色,所有的画面,如潮水般退去。
苏大为的心,也不断沉入海底。
地宫。
没有什么地宫。
没有什么瑰丽繁复的彩矿纹绘。
只有一个粗糙简陋,怪石嶙峋的石窟。
当中一个大大小小石碟排成的圆阵。
这是巴颜喀拉山传说中的“杜立巴石碟”。
此时苏大为正抱着小苏盘坐在中心处。
而在他对面,方才端坐着行者与桂建超的位置,此时只有两具骸骨。
这两具尸骸不似人形。
也不是诡异。
似人非人。
身上披着一些衣料。
早已腐朽不堪。
化为丝丝缕缕的碎布挂在骨头上。
蜷缩的身子,看上去并不太高。
生前大概只有一米四上下。
怪物?
不。
苏大为猛地记起,关于巴颜喀拉山中石碟与矮人的记载。
杜立巴石碟。
后世他的灵魂,记得关于这个传说。
传闻在上万年前,曾有外星异物降临在巴颜喀拉。
从飞行器中走出一些矮小类人生灵。
后来招揽当地原始部落,为他们做事。
并给予报酬。
再后来,那些小矮人便不见了。
巴颜喀拉山中只留下一些矮小的骸骨,神秘的石碟,以及光怪陆离的壁画。
在苏大为来的那个世界里,有不少关于石碟的传说。
有的说前苏联做过实验,说那些碟带着磁性,写着信息。
有的说在特定频率,那些石碟可以跳舞。
但是后来这些石碟因为战乱散秩了。
再也没人见到石碟的真正模样。
但是苏大为见过。
上一次在巴颜喀拉山,他与安文生取过一个石碟。
一直放在家里,参悟不透。
后来,石碟似乎成了聂苏的玩物。
苏大为曾数次看到聂苏把玩。
不过这东西,他参悟多年,也没看出有什么蹊跷,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说起来……
聂苏好像就是从接触这石碟,才开始昏迷?
苏大为心头一动。
手掌一伸,从聂苏袖中内绣的口袋里,摸到了那枚石碟。
这石碟就像是一枚圆玉,中间有孔,上面绣以星图。
有日月和看不懂的星辰图案。
据说后世中原人所佩玉璧,便是仿石碟的形状。
叫苏大为来看,这石碟更像是唐镜。
大小也正好一手抓握。
他原本以为,小苏是因为失去唐镜,把此物当做唐镜在手里盘玩。
石碟入手,一种凉意沁入肌肤。
同时某些若有若无,奇怪的波动,也被苏大为捕捉到。
那是一种声音。
这石碟上,仿佛记着古老的韵律,有人在耳边呢喃。
那是法则?
是规则?
还是记录着某种上古的秘密?
苏大为心神猛地注入石碟中。
过去,他不是一品大能,许多东西无法参透。
但是现在不同。
他是当世最强的存在。
站在生灵顶点。
精神意识汇聚在石碟上时,耳中听到卡嗒一声响。
那是,开锁的声音。
空间产生波动。
好似有一扇看不见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不是错觉,确实有一扇门。
门那边的世界,就像是镜子。
镜中的画面——
赫然是盘膝而坐,抱着铁棒的行者。
枯坐如禅的老鬼桂建超。
还有……
苏大为看到了自己。
他看到自己,正抱着聂苏,坐在金花图案上。
一股毛骨悚然之感,从后背升起。
他打破了方才的幻像。
幻像之后,是现在看到的,疑是外星人的骸骨和石碟排成的阵。
于是联想到聂苏手里的石碟。
将一品大能的神识注入后,发现这石碟疑似钥匙。
打开了隐秘的空间门户。
但这镜像一般的世界里,他却看到了自己与聂苏。
孰真?孰假?
如果我是真的。
那镜像那一面,是谁?
就在此刻,他注意到,镜子里面的行者和老鬼,肩膀一抖,肩头灰尘簌簌抖落。
两位诡异大能醒了。
这一切,就宛如方才的翻版。
更匪夷所思的是,镜子那边的自己,突然转头看过来。
好像“他”的视线,能穿透镜子,看到这边。
卡卡卡~~
空间里,传出一种机括和锁芯转动的声音。
好似那看不见的大门,彻底打通了。
另一头镜像中的苏大为,目光与这边的苏大为交汇。
轰~~
两股洪流汇聚成涡漩。
镜像两边的空间,在这瞬竟融合为一。
苏大为怀抱着聂苏,只觉得自己身体好似多了些什么。
他的真元散布身周。
心中万分警惕。
但神识扫过全场。
全骇然发现,整个空间,又回到方才那绘满繁复矿色颜料纹绘的地宫。
两个空间,重叠了。
这种体验,实非笔墨所能形容。
但作为后世人,苏大为脑中在这一刻,竟想到了某种解释。
平行空间?
平行世界?
很难理解。
但是达到一品大能之后。
时间与空间,并非绝对唯一。
时间在某种程度上,对大能来说,只是空间的延伸。
无数个时间,就有无数种可能,无数的平行空间。
犹如切片面包。
“阿弥,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苏她,怎么了?”
刚刚苏醒的老鬼叔和行者,一脸关切,一齐向苏大为看过来。
贼你妈。
纵是一品大能,此刻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
这要换一个人,只怕已经被弄成精神分裂了。
但是苏大为身为一品,天视地听扫过整个区域,已经可以确定。
这一次,是真的。
眼前的行者和鬼叔不是幻觉。
当然,方才看到的那些“东西”也不是幻觉。
在地宫之中,已经多出排成一圈的石碟。
还有那两具似人非人的遗蜕。
“空间重叠?”
苏大为喃喃自语。
“阿弥,小苏到底怎么了?”
桂建超振衣而起。
掀起一股尘埃。
行者在那边,嘬唇一吹。
咻地一声。
所有的尘埃被蚀骨金风吹灭。
消逝无踪。
苏大为看在眼里,再一次确认,眼前两人是真的。
他没急着回答,而是反问:“先回答我的疑问,行者师兄,还有老鬼叔,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行者轻抚铁棒,眼中金芒闪动:“我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当年法师圆寂,我便回到这里。”
“这里是哪里?”
苏大为继续追问。
这个问题,有些无稽。
这里是哪里?
不就是巴颜喀拉山?
不就是苯教圣地?
苏大为明知如此,却问的很认真。
“这里。”
行者向苏大为深深看来,眼中若有两团火焰跳动:“这里是……灵山啊。”
佛在灵山莫远求。
灵山只在汝心头。
人人有个灵山塔。
好向灵山塔下修。
四句偈语,依稀回荡在苏大为耳边。
有些熟悉。
他猛地记起,那是玄奘法师圆寂那日,在嘴边吟出的偈语。
“行者师兄,我听不明白,请指教。”
苏大为坦然承认。
虽然自己在境界上已是一品真仙。
但对于行者所说,此地是灵山,依然参悟不透。
他所知道的灵山,是沙门佛陀想像中的理想国,幻想的西天佛门世界。
也是传闻《西游》中,师徒四人最后取经的地方。
行者用铁棒轻轻点地,站起身道:“法师生前说过,灵山,是人的初心之地,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便是我的灵山。”
呃……
原来是这个意思。
苏大为一时无言。
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佛陀灵山,没什么惊天大秘密,就……也还行吧。
“行者师兄,你说,你是在这里出生?”
苏大为突然意识到不对。
作为石猴的诡异大能,为何会在苯教圣地中出生?
桂建超轻咳一声:“不止是他,老夫也是生于此。”
苏大为心中一震。
他的瞳孔微缩:“老鬼叔,你也是在这座山里出生的?为何?”
他记得《百诡夜行录》上曾记载,诡异者,禀天地阴气而生,乃至阴至邪之气汇聚。
桂建超脸上露出讥讽之色,似乎是猜到苏大为在想什么:“你看过《百诡夜行录》吧?你以为,那书是谁写的?”
谁写的?
自然不是诡异写的。
就像是人类不会写出人类图录,猿猴不会写猿猴百科一样。
所谓行录,那是一种生灵,对另一种生灵的记录,一种高高在上的俯瞰。
“所谓诡异禀天地之气而生,不过是人族无知附会。”
桂建超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脚下的金花图案:“我与行者,还有千千万万诡异,就诞生在这山里,就在此洞中。”
“怎么诞生?”
苏大为感觉信息太多,纵是他的头脑也有些混乱:“难道都是像行者一样,从石头中生出来的?”
这话出来,行者和桂建超都向他投来古怪的目光。
老鬼手指了指四周:“你看看四周。”
行者也道:“不要用肉眼,擦亮眼睛好好看。”
不用肉眼,便是用心眼。
苏大为缓缓闭上眼睛。
而代表阳神的眼睛,在头顶上方,猛地张开。
金光闪烁。
阳神之阳,如万丈光箭,透过四周。
层层叠叠如蛛网般的地宫,在这双眼睛的照耀下,纤毫毕现。
隆隆隆~~
整个地宫,整个神女峰,都似在微微颤抖。
仿如活物一般。
神女峰山顶。
那座沉寂破败许久的苯教大庙,随着山峦积雪一起颤抖起来。
伴随着一阵簌簌剥落之声。
大雄宝殿上,丰饶佛祖手拈佛印,面上金身开始一块块剥落。
被灰尘堆积的大殿四周,那密密麻麻,排列成阵的佛龛,也不断的下泻着灰尘。
不知过去多久。
佛龛上的灰尘散尽。
以阳神心眼看世界的苏大为,心中一震。
那佛龛上所供。
哪里是什么罗汉菩萨。
分明是……
诡异!
一个个奇形怪状的诡异,层累相叠。
充满着大雄宝殿。
而正中的那尊丰饶佛祖相。
金身脱落后,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