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9章 荒唐的奏折


  事情的起源,在于一份来自安陆方面的奏折,安陆卫指挥使徐震,上本请于安陆建立京师。随同这份奏折一起递上来的,又有河北广平府教授张时亨上本,国朝所有官修史书,自嘉靖诞生之日起,一律使用钟祥纪年,废正德纪年不用,以昭皇考受命之符。请圣母改衣帝服,正位内廷,上执太子礼,关决政事。
  废除正德年号,让正德这位客观存在的皇帝从朝廷记录里消失,这种想法已经可以算做荒诞,至于让蒋氏以太后身份听政,嘉靖以太子的礼节对待蒋氏,就更是脑子不大清醒。即便是嘉靖看了这两份奏折后,脸上的表情也很有些错愕,最后问杨承祖道:“这两人,是大哥你安排的?”
  杨承祖今天没上朝,抱了天赐进宫,陪着蒋氏玩了小半天,对他来说,陪太后开心这种事,显然比上朝办公重要的多。由于雪娘还没有诞下子嗣,天赐是嘉靖这边唯一的三代,蒋氏于这个外孙爱如珍宝,甚至留在宫里不愿意放出去。杨承祖讨了老太后的欢喜,又被嘉靖叫过来,看了这个奏折,也是一脸苦笑:
  “陛下,臣用的人虽然不算多出色,但是这样的蠢货,臣也是不会用的。”
  “朕也是这么想的,大哥用人向来可靠,不可能用这种货色做事,这样的人,是怎么做的学官,简直是糊涂。这个徐震,朕怎么听着有点耳熟,是不是在石金梁困王府时,他也在府里的?”
  天子日理万机,对于臣子的名字,记不住很是正常的。简在帝心,不一定真是留下一个好名字,总之让万岁记住你的名字,这就是一个巨大成功。徐震在三关镇参与过营救永寿,也在王府里一起抗过石金梁,所以从一个从九品的巡检,现在提拔到了三品指挥使,实掌安陆卫。但是其后,他与天子就没了什么交集,巴结了几次永寿,也没什么效果,要指望皇帝记住他的名字,未免难度太高。
  这份奏折,多半就是他寂寞难耐之下,搞出来的产物,想要靠这份奏折搏一个出位。这种奏折肯定是荒诞不经,但他的目的就是在于让天子看到自己的名字,近而想起有自己这么个人。
  至于付出多大的代价,压根就不介意,不管怎么样,只要天子想起自己,就一切都值得。反正武人不比文官,说一些混话,也没什么要紧,最多就是罢官摘印,有了皇帝照拂,起复也不太困难。
  这里反倒是张时亨一个学官,居然上了这么一份荒诞的奏折上来,实在太出人意料,让嘉靖很有些哭笑不得。大明朝的体系内,有数以万计的官员,不可能人人都是出色的人才,像是张时亨这种只想着阿谀但是又缺乏能力的官员,也并不在少数。
  “陛下,垃圾和毒药,也有它的价值所在。这两份奏折虽然写的不怎么样,但是我们正好可以拿来做一做文章。像是先皇陵墓,修建的格局虽然比藩王为大,但是比帝陵还是有所不及。当时也是受制于财力,朝廷拿不出银子,即使各方筹款,规模还是有限。现在我们手上有了银子,先帝陵墓,可以再翻修一下。至于这工程,可以让徐震去负责,也算是酬他的功劳。这个人,臣记得老三好象提过两句,修帝陵时,有百姓闹事,他带着兵出来帮着老三杀了几个带头的镇住其他人。后来还让军士帮着运输物料,也算是个贴心人,总要对他有些优待。”
  嘉靖点点头“那就按大哥的意思办,徐震既然在王府里杀过贼,就不能让他吃亏。但是陵寝这事,毕竟刚刚完工,如果马上翻建,杨廷和他们,会不会有什么看法?”
  “陛下,这次咱们主要是内帑出钱,还有杨记捐献,他们阁臣又有什么立场说话。再说,他们如果把目光放在这上,对咱们其实也是好事,至少其他问题上,他们就不那么在意了。不久前,广西锦衣卫所送来消息,说是岑璋与岑猛联手吞并了镇安府,随后两下嫌隙又起,摩拳擦掌,就要开打。要是内阁把目光放在这里,广西那边,他们少说几句话,也是一件好事。”
  “广西的事朕也同意大哥的看法,先让他们斗个死活,再由朝廷收拾残局,最后废掉土官,改任流官,又朝廷实控广西。按大哥所说,要是他们把目光放在陵墓上,不干涉改土归流事,倒也省了许多手脚。就这么办吧,除了父皇陵寝,还有王府,也该修一修了。说起来朕现在倒是有点想家,想要回去看看,王府只有王氏坐镇,不知道是否撑的住场面。这次翻修王府,也是要让地方上的人明白,朕没忘记家乡,也没忘记自己的家园,免得他们乱打主意。那这个张时亨,该当如何处理?”
  “这等人实在没什么用,依臣之见,还是让他当个言官,到科道里去恶心那些人吧。在他被自己的同僚干掉之前,当好一个疯狗,也算他为国尽忠。但是他那份奏折,倒是有大用,陛下所想之事,就以他的奏折为引子,趁热打铁,一战成功。”
  去年秋天的时候,开中法得以复兴,朝堂上也曾因为开中的问题,引发了热议,一度曾经陷入鏖战状态。但是九边的边帅大部分是支持恢复开中的,其中又以杨一清的声音最大,几次上本,强烈要求复行开中,补充军储。朝内也有一批中下层官员出来拆烂污,站在天子一边,摇旗呐喊。
  这次的战斗里,杨廷和是反对复行开中的,可最终,他还是失败了。也就是因为这次失败,让朝内部分大臣认识到,曾经强大的首辅,已经老了,年轻的天子力量日渐强大,或许跟着天子,会更有前途。
  加上之前的几次冲突,即使没有杨承祖的穿针引线,嘉靖身边也聚了不少大臣,这些人或许算不上亲信,但是都向着心腹这个圈子积极努力。有了这些人力,嘉靖确实也想过发起总攻,彻底打翻杨廷和。
  但是,这件事毕竟是要和整个的古法礼制作战,换句话说,天子要挑战的对象,是规则。不管手上有多强的力量,有多么雄厚的本钱,与规则开战,都是一件异常危险的事情。年轻的天子未必缺乏勇气,但是当发起这种战斗时,也必然会有顾虑和迟疑。
  与之对比,杨承祖倒是极有底气“陛下,现在正是我们发动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在地坛、日坛、月坛均未建成,按照常理,我们绝对不会在这时开战。所以,我们或许没做好准备,但是对手那边,也同样没有做好准备。这次,我们就以突袭之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臣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为万岁效力。”


第一千零一章 联结勋贵(一)
  从局面上看,时间在嘉靖一边,雪娘的肚子里怀着龙胎,新军进行编练,三大营的改造,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之中。进京铨叙的官员,也都懂得要到杨记茶楼买块牌子,才能顺利升任,而这些人,从此又不得不成为帝党。从常理上说,肯定是皇帝尽可能的推迟与首辅战斗的时间,最好是再拖延几年,杨廷和年老力衰之后,也许不用战斗,就可以实现自己的目的。
  从这个角度看,现在反倒是避战,更符合嘉靖皇帝的利益。但是杨承祖却道:“陛下,议礼之事,与开中法,有接近之处。为什么我们这次可以较为顺利的复行开中,就是因为开中法实行的时间并不长,还没在人的心中行成习惯。所以,我们要取消它的时候,阻力其实也小的多。如果开中法从建文或是永乐开始就废除了,到现在过了百年,人们说不定就会把折色法当成一个祖宗成法,反倒是没人想要开中了。奉考的事也是一样,早一年让先帝神主进入太庙,就早一天形成惯例。如果我们再等几年,等到杨廷和年事已高,接下来,还会有别人担任首辅。或许首辅可以换成我们的人,但是六部尚书,科道言官,九卿官员,我们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是我们的人。他们会觉得,名分已定,再想改,反倒成了异类。”
  他停顿了片刻,又道:“再者,陛下需要显示出足够的强硬,才能让那些大臣知道,现在谁才是这朝廷之主。洪武朝时,内阁六部,哪个不是如履薄冰,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现在的情形却全反了过来。还有人在朝廷里议论着,商人交了税,就该获得权柄,权税并重,大臣要与天子共天下。这些话,有的是在朝堂上说,有的是在私下里议论。不给他们一点颜色,这些言论,是不会自己消失的。”
  “朕明白大哥的意思,朕也赞成大哥的想法,唯一要考虑的,就是我们是否有必胜的把握。朕当初重用过徐阶,是想以心学对抗儒学理学,借王守仁的弟子门人,来制衡杨廷和。可是后来听他跟朕讲心外无理的道理,朕对心学,已经不感兴趣了,或者说,心学比起儒学以及理学来,与朝廷的为害更甚。徐阶谗害大哥,这未必是心学中人的意思,但背后一定有人授意。朕就更明白一个道理,不管他信奉的是心学还是理学又或者是什么,归根到底,他终究是个士人,他还是要为宗族,为利益,为自己的同年同榜同乡考虑。可是,朕不用心学,手上又是否有足够的人可用。内阁最强的法宝,就是辞官,若是百官一起以辞职相要挟,我们手上,有没有这么多人手,可以顶上去呢?”
  “万岁放心,人手上,我们肯定是有的。陛下是万乘至尊,一声令下,又何愁找不到人来办公呢?再者说,在南京,我们也有一些人手,方献夫、桂萼、张孚敬,还有朝内的那位霍韬。咱们现在要做的,其实就是把事情闹起来,让这场战斗拉开序幕,哪怕暂时打不赢,也可以让他们继续打,直到我们取胜为止。现在朝廷里,声音最大的,是那些大佬,一些中下层的官员,要么不说话,要么说话我们也听不到。这次的事,我们要让那些下面的人说话,这帮人被压制的久了,未必对杨廷和没有怨气。这口怨气只要能为我所用,朝廷里,我们就不会是少数派。先皇这个皇本考的名字挂的太久,也该去掉了,能够把名位正过来,太后那边,也一定很高兴。”
  嘉靖沉默良久,最终猛的一拍掌“为了母后高兴,朕也豁出去了,大哥,你去联络武定侯郭勋,让他把三大营人马准备好。这件事一旦闹大,说不定就要用到兵,他和他的人,朕是要用的。”
  “陛下放心,臣马上去办,保证万无一失。”
  京师郊外校场处,人马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旌旗招展,枪炮隆隆。这半年时间里,京师已经建立起了铳炮作坊,大批火绳枪及仿制佛郎机炮,被制造出来,武装给了三大营里新招募的士兵。让这本来充满暮气,只能算做空架子的京营,重新焕发了活力。
  当初壬午之变时,三大营人马表现很是差劲,后来虽然杀了一些人,又做了一些调整,但是整体上的进步并不算大。还是在五营新军调拨入京之后,整个三大营才像是变了个样子,终于像是守卫京师的禁军模样,开始了操练,整顿,重新整编。
  京师里住户众多,附近田庄也多时权贵私产,操练人马的动静,不知道惊了谁的坐骑,吓坏了谁的牲口,或是走队列时踩坏了谁的庄稼,这些都不是京营将兵所能惹的起或是愿意惹的麻烦。事实上,这些年来京营纪律涣散,疏于操练,除了将官自身的问题外,客观环境的影响,也是重要因素。
  嘉靖整顿新军之后,将校场重新设置在皇家田庄以及杨记的田庄内,另一方面也下了严令,必须给士兵以最大的方便。除了操练上不至于挨投诉外,就连操练士兵的饮食,田庄里也负责提供,保证士兵的吃喝。
  这倒不是说他们在这里训练,就不会扰民,毕竟这些士兵里,有不少是三大营遗留的老兵油子,纪律性并不怎么样。在训练初期,很是闹出了很多事端。但是连苦主都不发话,其他被惊扰者,就没有立场去告状,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军营内部的执法也空前严格,所有违反纪律的人,都按着规定领了军法,一段时间内,军营里杀的人头滚滚,每天都有新的人头标杆示众。
  靠这种铁血手段,暂时维持了纪律,使得下面的人不敢乱来,也让新军的精神面貌逐渐发生变化。现在过来带兵的,都是五营新军里的优秀将兵,被提升了职务之后过来担任军官负责操练。
  他们心眼实在,很多军营里的老手段,对他们没什么用。同时身上也有背景,有的人是安陆人,有的人身上带着雁翎刀,背后还有厂卫撑腰,那些老军汉想靠自己的关系压人也压不住,最后不管是否心甘情愿,也得按着新军的法门去操练。
  渐渐的,三国战将勇的军歌,已经在三大营里传开,新募的兵和三大营原有战兵,混合重编在一起,已经能够像模像样的列成阵型,举起长枪摆阵,或是排练着火器和器械如何搭配,怎么应敌。
  将台上,武定侯郭勋盔甲在身,外套罩袍,一脸的严肃,手中令旗频繁挥舞,队列随着他的令旗变化。哪里有做的不够好的,他只说一句话,立刻就有人拿了鞭子下去执行军法。
  就在这一派肃杀严肃的气氛中,一骑快马冲进营门,直奔将台而来。不等郭勋发作,马上之人已经高喊起来“老泰山,小婿来看您了。”
  郭勋神色一变,忽然将令旗交给身边的副将,撩起战袍下摆,向将台下飞快走去,心也跳的比平日更快几分,隐约觉得:这次,或许是自己的造化到了。


第一千零二章 联结勋贵(二)
  说起来,郭勋绝对是要算流年不利,本来在浙江当挂名总兵,没付出什么辛苦,就在杀倭战功里分润了一大块,随后又被天子委任到山西编练靖字十营。这怎么看,也是郭家飞黄腾达的迹象,说不定他这个武定侯,都可能升格成武定公。
  在某段时间内,这位老将自己心里都有些陶醉,觉得勋贵中,属于郭家的时代即将来临,靖难三国公反倒是要落在自己后面去。可是谁知道,到了山西之后,自己遇到的几员虎将,竟然莫名其妙和白莲教扯上了关系。
  李福达案,从制度上讲,是要对他进行保密的,可是有九姐这层关系,想想也知道,所谓的保密说,就是骗鬼而已。郭勋刚刚回京,杨承祖就把调他回来的原因做了说明,也向他明确表示,如果自己没搞错的话,张寅应该就是李福达,而郭勋上本保举的张家兄弟,就是李福达的儿子,白莲教的少当家。
  明军以及民间,宗教信仰很复杂,就算是军官信了白莲教,也未必真的是什么大事。像是另一个时空的大明朝,罗教教主罗佛正自己就是漕兵出身,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可是一个主持练兵的勋贵,和白莲教主搅到一起,还保举了这个教主的儿子担任军中重要武职。这种行为要是放在洪武朝,现在郭家坟头上,有可能已经要长草了。
  即便是新君宽厚,但是因此把自己下狱也不是不能想象的,遇到这种事,女婿就算是休妻,别人也说不出什么不对。以现在杨承祖的声势,郭家和他,已经很难说是谁高攀谁,他休了九姐,再找个名门淑女也不是难事。是以对于杨承祖的高义,郭勋很是感激,于他的其他安排也是言听计从。
  可是听从是听从,心里他难免是有些怨气的,现在三大营训练新军,重整三营军务,从表面上看,与原来的岗位差不多,但实际上相当于从头做起,之前的很多功劳,就算作废了。到了勋贵这个级别,如果没有足够的动力,其实也就懒得干活了,他现在亲自抓练兵,图的还是那个虚无缥缈的机会,让自己家升格,成为国公的机会。
  人最怕的不是绝望,而是先给你希望,然后让希望破灭,当他动了这个心思后,这种想法就像毒草一样在他脑海里高速生长,让他失去了平常心。杨承祖想要做一票大的这个想法也和他透露过,郭勋原本的性子,肯定是不想掺和到这种事里,可是现在,他有了在自己这代上让家族成为国公的想法后,一改常态。不但主动参与,而且还有些期待,摩拳擦掌的想着大干一场。
  新军是皇帝的天子禁军,不搞兵为将有那一套,也就不推崇细柳营作风,杨承祖这种天子宠臣,原则上可以骑着马闯到任何一个新军营头里,把他们的主官抓起来。所以对他飞马入场的行为,没人有什么意见,郭勋反倒是一脸关切的拉着他来到自己的专属帐篷内:
  “贤婿,你不在衙门里办公,到了临时校场这边,可是你之前说的那事,有了什么眉目?”
  “老泰山英明,您说的一点都不差,那事确实有了点眉目,天子动心了。您是知道的,我如果不是为了让您立功,是不大想撺掇天子搞这个,原因也简单,事情有点大,得不偿失。可是现在事情做成了,您这边,有没有问题啊?不要我这里搞定了,您这边搞不定,那就不大好。”
  郭勋一捋胡须“承祖,你只管放心,老夫这里,已经做好准备了。你的五个营头不动,现在三大营重新编练之后,战辅兵,合计二十六营。老夫一声令下,二十六营将士中,起码有十个营保证让砍谁就砍谁。其余十六营,也能保证坐壁上观,绝对不会有人服从那些人的命令,在京师里制造骚乱,对天子施压。若是蒙古人来凑热闹,我们虽然不敢说打的赢,但是拉出去野战的话,起码可以两个换他一个,蒙古人少,根本就换不起,所以你只管放手去做,外面的事,老夫给你撑起来。”
  “要的就是老泰山您这句话,这次的事,其实小婿手上的厂卫,就完全可以撑场面。但谁让咱们是一家人,小婿办杨记,您又二话不说的拿出全部的铺子来支持我,这个人情,我始终没忘。这么好的机会,我不会漏了岳父的,这次只要能立下大功,山西的事,也就算了。可是,您也要想清楚,这一步走出去,就没的回头了。”
  郭勋叹息一声“回头,现在老夫还回的了头么?如果不是贤婿保我,现在老夫恐怕应该是在刑部或是锦衣卫的诏狱里,等候三法司会勘。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想不通的,首鼠两端,最终只能里外不是人,我是万岁的臣子,自然跟着万岁走。杨廷和一共也没有几年首辅可做,我就不信,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那小婿就放心了,岳丈这里不出问题,咱们就没问题。万岁的目的其实也很简单,要尊老主为皇考,让他的神主牌进太庙,到时候朝廷里少不得一轮口水战。那些文官一向就是声音大,可是这次,我们也要发声。您是与国同休的勋贵,这个天下,是各位前辈的祖先,提着人头打下来的,现在江山打下来了,到了坐江山的时候,倒不许打江山的人说话了。天下哪有这种道理?所以我们这次一定要说话,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也不用担心报复什么的,只要大家的位置站的准,我保大家平安无事。”
  郭勋明白杨承祖的意思,可问题是,自从土木之变后,朝内的武功勋贵已经习惯于闷声发财,想要发言,这个事是需要一个胆量的。当恐惧和闲散成为习惯后,现在的勋臣已经没有多少有胆量或是有兴趣又有水平与文官打对台了。一群纨绔武将,连骑马打仗的本领都荒废了大半,和文官去打嘴仗,想想也知道多半是没好下场。
  再者,就是这帮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问题,这些问题又都被内阁那边掌握,杨廷和隐而不发,不是对付不了他们,而是懒得理会。真要是抓破了脸,言官们把证据丢出来,起码一半以上的勋贵,都可能面临严重的存亡危机,在这种压力下,大家不出头,也是情有可原。
  最后,杨承祖也只能请郭勋出面,在京师里摆几桌酒席,大家吃饭喝酒,到时候由他出面,向各位勋臣阐明厉害,让大家仗义出手。也让他们明白,这一次他们不单是为皇帝出手,也是为自己出手,想要重新恢复勋臣地位,就看这一次的成绩。


第一千零三章 举案齐眉
  华灯初上,教坊司门外,高头骏马、四马高车排成了一条长龙。身材高壮,眼神凶悍的豪门恶仆,手中提着马鞭、棍棒,走来走去,四下巡视。由于粮价跌了,百姓日子好过,坊司这地方的寻芳客比过去增加了不少。
  可是一些人本来满怀兴致的过来,随后就发现被这些面目不善的人盯上,凶狠的眼光瞪过来,被瞪的人渐渐失去了勇气,随后就狼狈的退后,向着其他胡同走去。
  街对面,两名身穿青色獬豸补服的言官本来是例行访查的,可是看到这种阵势,也有些头皮发麻,改成了在对面喝茶谈天,顺手查点着马车。
  “武定侯……成国公……镇国侯……这干勋贵真是越来越不成话了,过去还知道躲人,遇到这种事呢,要么是悄悄的来,要么就是把人交到家里去。闹这么大排场的,通常是家里那些不成器的子弟,这回倒好,居然是武定侯请客,各家的勋臣自己前来喝酒宿昌,还摆出这么大的排场,简直是不把我辈言官放在眼里,真该进去挨个点名,然后交到总宪那里。”
  “然后又能怎么样呢?”身旁那名言官年龄略大一些,显的很有些消沉“当初铁公那是何等的忠正耿直之臣,结果又如何?就因为和杨都督作对,先是被他当街打了两百背花,后又被革职永不叙用,自那之后,巡城御史就没人愿意干活,整个京师的风纪也就彻底废弛了。连衙门都被砸了,还有什么脸维护京畿治安,咱们连自己都保不住,就别提保什么秩序纲纪。现在厂卫横行,郭勋又是杨督主的岳父,自然就敢摆场面,你就算把事捅上去,结果也是不了了之,何必呢。陪着我在这里喝茶,然后回去交差,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那名年轻的言官无奈的叹口气,忽然眼光又一亮,拉了拉另一名言官的袖子“看,那里又来了两乘轿子,似乎跟勋贵不是一路,他们都是骑马或坐车,很少有坐轿的。”
  两乘轿子都是二人抬的小轿,在旁边还跟着四五个奴仆,手中的灯笼上,也没有明确的标识,看不出所属府邸。那名年长言官看了看为首的奴仆,又摇摇头“你这眼睛还差的远呢,以后记住多练,这是杨升庵杨大公子的贴身小厮,轿子里至少一个是杨公子,你难道要去弹劾一下他?”
  年轻的言官咳嗽了两声,转移着话题“杨公子的夫人听说从家乡来了,他怎么还来这里喝花酒,就不怕夫人难过?”
  “大公子的夫人是出名的才女也是出名的贤妇,与杨公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是那等寻常的妒妇。对于这种事,自然是看的开了,丈夫是大才子,与一些名纪是好朋友,这不是很正常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倒是不知道,同来的这位是谁,看相貌生的好俊,又和杨公子把臂而行,很是亲近,却不知是哪府的公子,我也认不出。”
  守在坊司门外的那些恶仆对杨慎自然是不敢凶的,远远的就分成两排,低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杨慎与同行者也不看他们,一路进了院子,直奔自己的包厢。
  同行者小声道:“看外面那么多马车豪仆,看来坊司生意一向很好,也就不怪升庵你喜欢来这里。就是不知道咱们来的是不是太晚了,你的红颜知己,是不是还等着你,万一被人叫去了可该怎么办。”
  “被人叫去了,我就再换一个,我的红颜知己有很多,就算秀眉你连续来上一个月,也是见不过来的。”
  “那我可不敢,女扮男装来一次,已经是大逆不道,若是被老爷知道,怕是要吃家法。来上一个月,就该让你休了我了。”
  “父亲最近忙着挽留三位世伯的事,哪有时间管咱们做什么,这个时候,他还在那三位府上做说客呢,没事的。其实坊司这地方,平时也没这么多客人的,尤其是没有那么多勋臣,这帮人,今天也不知道发什么疯。”
  与杨慎同来的,乃是女扮男装的黄娥,夫妻两人到这里,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做什么,黄娥也不是妒妇,来找丈夫的相好打闹。无非是两夫妻享受一把恶作剧的快感,和大逆不道带来的那种紧张刺激罢了。
  除此以外,黄娥也想着见一见杨慎的相好,她不可能一直住在京里,留下的丫鬟杨慎又不是很对心思,最多只能暖床,但是在思想文化上差的太远。比起来,还是这里的名纪,与杨慎的知识更接近,共同语言也多。
  如果觉得这个女人过的去,她会做主,把人接过门来,给杨慎做妾,自己也可以放心南归。
  杨慎方才的话也不是完全的笑话,他跟坊司这些名纪谈不到有什么感情,也就不会只有一位相好,但凡是出名的红倌人,他基本都是相熟的。可是接待他的韶舞一脸的为难“几位姑娘,都被点出去了,实在是没空,要不然,找几位您的旧识过来可好?”
  在这种地方待长的,看女人的目光都很毒辣,这位韶舞已经看出黄娥是女儿身,虽然无法断定两者间的关系,但是也认定杨慎今天不会留宿,找几个上了点年纪的过气女人也未必不行。
  杨慎皱皱眉头“都点出去了?武定侯好大手笔,所有的红倌人,一扫而空?”
  “谁说不是呢,今天是他老做东,请京师所有勋臣吃酒,现在倒是没让人伺候,可是等他们吃喝完了就说不好了。这顿酒要吃多少时间,小人也说不准,要不,我先让她们过来,等到叫的时候再走?”
  “不必麻烦了,你准备一桌川味酒席过来,其他不用管。”
  杨慎这种人,就算是什么都不消费,只在这里喝口茶,教坊司也要当祖宗一样供奉,对于他的要求自然不敢多说什么。等到韶舞离开后,杨慎苦笑一声“秀眉,我本来是想在你面前撑撑面子的,看来今天是要丢人了。”
  “是啊,我本以为升庵在京师章台走马,日子过的逍遥快活,今天一看才知道,原来到坊司也只是吃点川味酒席,再不然,就是找些老纪弹笑,日子过的太苦了一些。我要不为你找个称心的侧室伺候你,可是真的不放心回家了。”
  两人相对一笑,黄娥道:“这些勋臣,平时在京里就喜欢这么大张旗鼓的聚会饮宴,还来坊司么?终究被言官参一本,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今天这事确实有点怪,武定侯这个人平时很聪明的,不会做这种自讨苦吃的事。他在山西那事还没算彻底了结,现在又在京师公开宿官纪,如果被兰台参奏,至少也要挨几句骂。他过去为人很谨慎的,怎么去了一次山西,就像变了个人?”
  黄娥用手中的折扇轻轻敲打着桌子“相公,这些勋臣聚会透着蹊跷,会不会,是对着老爷来的?”
  杨慎愣了一愣,随后摇头笑道:“夫人,你想的太多了,土木之变后,勋臣最多是搞点钱,或是在地方上胡闹一下。如果说对父亲不利,你觉得,他们有这个胆量,又有这个本事么?”
  不多时,酒席已经摆上来,夫妻两人在坊司里吃酒,个中滋味一言难尽,也有一种别样情调。美中不足的,就是一想到那些马车与恶仆,黄娥心里就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大稳当,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第一千零四章 大争将起(一)
  “这帮勋贵,也不怪大家看不起,自己就没底气。我不是说岳父老泰山啊,做小辈的,不好说长辈不是,我是说其他人。说好了让他们去发声,结果见面之后,都在互相推辞,还有的人,关心的是杨记的经营,粮食的价格。这帮人,真是没有好话可以说他们,鼠目寸光见识短浅!比这更重要的是,一些人的位置站的有问题,他们虽然是杨记的股东,但同时也在为那些世家大族说话,说不定从中间还拿了好处。有人借着酒席,在劝我在开中法上睁一眼闭一眼,不要搞盐。还有的觉得,盐就是该赚钱的,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将来要把盐价一路降下去,让大明百姓食而知味,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表情。”
  回到家里,杨承祖脸上颇有些不悦,向九姐说着自己的不满。夫人与妾室不同,正妻本来就该与丈夫一起分担外部的压力,在自己的正室面前,也不用装着无所谓的样子,相反倒是能把自己所遭遇的压力,一股脑倾泻初来。
  “最可气的,就是他们好不容易有点动心了,我一说杨慎来了,他们立刻就吓的魂不附体,以为杨廷和知道我们在搞什么,派了儿子过来警告。这些人的胆子都哪去了,就算杨廷和知道又怎么样,他能把他们怎么样呢?都是有丹书铁券的人,平时为非作歹胆子那么大,怎么一对上杨廷和就没种了?杨慎是带着自己老婆去教坊司见世面的,反倒吓住了他们,指望他们救这个国家,真是没希望,这帮人啊……对了,我不是说老泰山啊,他老人家是个豪杰,我是说那些人。”
  九姐抱着天佑在怀里摆弄着,粉团似的娃娃,在襁褓里不时发出阵阵笑声,伸出小手去抓母亲的脸,很是招人稀罕。她看着儿子,满脸都是笑意,于丈夫的抱怨,只是以笑容回应:
  “你也不用说这句,我爹是什么为人,我心里有数。他是有名的老滑头,你这次做的事又凶险,他才不会轻易表态呢。最多是在嘴上应你,可是实际上,未必指望的上,但是他这回搞砸了山西练兵的事,为了弥补过失,说不定真会赌一赌。其他的勋贵没我爹的野心,也就不想冒险了,这种想法也很正常啊。”
  她将孩子往杨承祖眼前一送“那些人的目光什么的,其实这么多年来,也都是这个样子,就像你的布局,你的想法,我其实也搞不懂。但是我知道,你是我的良人,是我孩子的父亲,不管你做的是对的是错的,我都会跟你一起走下去,这就是做你妻子该做的。他们跟你没这个关系,有自己的想法,也是天经地义。有时对他们不光要好,该敲打的时候,也得敲打敲打,他们才能知道厉害,否则的话,他们也可能没完没了跟你要好处,争利益的。还有你动的那些高门大户,有不少跟他们也有姻亲,为亲戚站台么,正常的很。”
  杨承祖接过孩子,在小孩的小脸行亲了几口,被孩子在脸上涂了口水,心情也好了不少。九姐则趁机抱着丈夫,将头靠在丈夫肩上,“杨慎带着娘子去教坊司见世面?都说他是个不羁才子,果然是真的,居然这么大胆的事也做的出,不怕被人发现啊。听说他娘子是四川才女,品貌无双,是不是真的,漂亮不漂亮?”
  “没注意啊,我只是过去敬了杯酒,安排了几个姑娘过去陪杨慎,哪顾的上看他老婆长什么样子……别拧,我这抱着孩子呢,腾不出手来。”
  九姐在杨承祖的耳朵上用力拧着,后者抱着幼子,不便躲闪,最后只能承认“确实很好看吧,穿的是男装,能看的出来,姿色很好。但是分跟谁比,比起我的娘子来,可差的远了。”
  “呸!我这种丑姑娘,哪比的上人家啊,那可是真正的大美人。”九姐一脸的欢喜,耍赖似的勒住丈夫的腰“可是你的丑夫人,已经给你生了儿子,你现在就算想甩也甩不掉了,我赖定你了。”
  等到九姐与玉环主仆两个都无力的瘫软在杨承祖怀中时,见丈夫的情绪变的好了,九姐的心才放了下来,羞赧道:“不好意思啊,我是知道你的想法的,想要让勋贵逐渐拿权,最后出来制衡文官。可是你这个想法,那些武臣未必知道,就算知道,也未必敢走。自从土木之后,我们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在朝廷上发出声音了,现在的天下,是属于文官的,我们总归是弱者。再说这次的事太大,就算是那些勋臣,也未必全都赞成,说不定有些人的心里,也支持杨廷和的主张,认为万岁该继孝庙香火呢。”
  为了实现自己朝政平衡的构思,杨承祖给了勋臣大量的优惠条件,包括盐引船引,江南的土地,以及杨记的分红。可是勋臣与武臣一样,不是铁板一块,随着时代的推移,有的勋臣与文臣联姻,有的勋臣与一些大儒也成了好朋友。
  这些人出身是武将,对于道理之类的东西懂得不多,其中一部分人,会把道理之类的玩意当扯淡,但是也有一部分人,确实是想要学道理,学着那些书香门第,体面人的方式生活。
  从学规矩、学道理,到学做人做事,勋贵中有一部分人,思维方式已经变的与儒生无异。加上姻亲关系,或是利益纠葛等,勋贵中很有一部分人,站在文官或是大族那一边。
  虽然都是杨记的股东,但不代表这些人,对于杨记的经营策略完全支持,像是粮食降价,对于盐政的涉足等等,这些勋臣并不是完全支持。甚至也有人在暗地里施以阻力,或是给一些绊子。
  但是杨承祖圣眷足,又在海贸的事里,给了他们不少好处,这些勋臣不敢闹到明处,只能暗地里说些怪话,搞些小动作,掣一掣肘。杨承祖这次建议嘉靖对文官开战,也有着震慑这些勋臣的目的,只要把杨廷和打下去,这些人不管心里怎么想,总归不会跟自己继续为难。
  他一边在九姐身上大肆侵攻,一边说道:“夫人,我跟你交个底啊,这次呢,是我给勋贵一个机会。万岁要抬举勋贵这个群体,用他们来牵制文官,不代表要抬举团体里所有人,这个机会能抓住的人,就会飞黄腾达,至于拿不住的,那就只能怪自己命苦,怪不到他人头上。岳父要是想晋为国公,最好就抓住这次机会,拿出点底气来,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事实上,就算他们不动手,我手上也不是没有人出来做事。我的力量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大的多。”


第一千零五章 大争将起(二)
  “这次的事,算是万岁与首辅翻脸了,不管谁输谁赢,君臣肯定就没的做了。依我看来,杨新都不一定因为这次的事,就真的失去相位,很大的可能是他继续做首辅,但是内阁里,皇帝的力量大为加强,形成对相权进一步的削弱。现在最该关心的是让谁入阁,以及这个阁臣,我们能不能掌握得住。”
  内宅里,刘五儿与马氏,如同并蒂莲一样,躺在杨承祖怀中,任他把玩。马氏终归是面嫩,即便是在豹房里,也没让正德弄过这样的把戏,如今做了这个,羞的不敢见人,只差把头埋到枕头里。
  刘五儿比较大胆,并不在意这些事,主动靠在杨承祖怀中,任对方的手,在自己身上滑行。她虽然还没怀上子息,但是只要保持这种恩爱,怀上孩子,只是个时间问题。
  从当初的乐户,到后来进入豹房陪伴天子,又被皇后的部下追杀,差点没了性命。现在曾经迫害她的皇后,已经在尼姑庵出家,据说人也神智不清,疯疯癫癫,倒是她可以享受爱人的温存,且有希望诞下子嗣。
  有了这个念想,刘五儿的心思,自然也就都在这个男人身上。她现在是杨记的秘密总帐房,也是杨承祖一个重要谋主。这次的事,虽然不能耽误,但是着急不等于仓促。该怎么打,又该考虑哪些方面,这些东西都要思考清楚。作为谋主,刘五儿也有义务替杨承祖思考,并为他想到可能有的危险,以便于及时规避。
  杨承祖也知,即使这次嘉靖可以取得辉煌的胜利,从长远角度看,治理国家是离不开文臣的,阁臣的权力可以限制,但依旧是朝政中的重要力量。他思考着:
  “阁老,必然要用够分量的文臣,我跟这个圈子交集不大。再说五儿姐你是知道的,我的身份太敏感。如果和文官走的太近,万岁那里会不高兴的,所以阁老那边,肯定要有人,但是也不能走的太亲近,尤其是首辅,就更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免得让天子想太多。”
  “明明是你自己想太多,万岁对你如同兄长,又有永寿千岁和太后为你撑腰,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该和阁臣走动,也是要走动的,这个也是正常的礼尚往来,没什么问题。我看那个严嵩啊,虽然现在不显山露水,但是做了国子监祭酒,只要不是太倒霉,将来就有机会入阁。他的字我看过,写的很好,能把字写这么好的人,做人的不会差到哪去,将来他说不定真的能走到一个很高的位置上。承祖弟弟与他有老交情,这一点要保持,将来大家彼此帮衬着,日子都好过。还有那个杨一清,你和他虽然没来往,但是他在三边,很照顾闻香教,如果他入了阁,两下可以多亲近亲近。”
  有资格入阁递补的人是有一些的,这里面有的人可以搭上关系,有的人则搭不上,刘五儿已经通过厂卫的力量,开始搜集这些未来阁臣的资料,按照对方的兴趣爱好,准备对应的礼物送过去。如果坚持不肯收礼,也不肯和杨家亲近的,就想办法,让他做不成阁臣。
  杨承祖不能保证与所有阁臣成为朋友,但是要尽量保证,与自己关系不好的人成不了阁臣,这是杨家的底线所在。至于对抗杨廷和上,刘五儿自己不便出面,但还是能提供一份名单,为杨承祖找到一些援兵。
  这份名单上的人,都是正德时期被提拔任用的官吏,这些人并不会因为正德任用他们,就对正德心存感激,近而服从杨承祖调遣。但是刘五儿记得他们,也不是因为他们的官身,而是他们在正德时期,曾被人搜集到一些把柄。若是这些抖出来,足够将他们从现在的位子上赶下,但是正德并未因为这些把柄就把他们罢免,反而继续让他们做事。
  这些把柄,刘五儿大多记得,以锦衣卫的手段,把这些东西翻出来不是难事。以这些证据相要挟,也不怕他们不听调遣。
  除了这些人外,还有意图在东南海贸中得利的北地豪族,想要把山东码头也设为市舶所在,近而开海通商的山东大家族的代言人等。杨记如果马力全开的话,在朝廷中,也能形成一股声势,虽然论力量不能与杨廷和颉颃,但是从舆论声势上,未必就一定落下风。
  “当然这事上,不能是你来出头,要让永寿千岁出面主导,你这个隐驸马既然是隐的,就好好的藏在幕后。前面的事,你不要动,你是为朝廷做里子的,就要有做里子的剧务,那些出头露脸的事,还是交给做面子的人去吧。”
  刘五儿边说,边像哄孩子似的,在杨承祖头上亲了一口,随后就娇笑声中,被杨承祖反压在身上。“五儿姐当初说过,我只压一个头在你身上,你会觉得累,我整个人压过来,你就不累了,你现在到底累不累啊。”
  马氏这时也笑着上来助纣为虐,当初她算是被刘五儿拖下水,现在又被她拉来伺候一个男人,遇到欺负她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一边施加着惩戒,她一边提醒道:
  “我的几个侄儿还在三边那里受罪,他们虽然是武人,但是娇生惯养吃不了苦。三边日子艰难,他们现在的日子一定很苦,如果承祖能把几个妾身几个侄儿调回京来,他们……一定会为你做任何事。你这次的事,也需要一些胆大,不计后果的勇士,这几个小畜生在延绥好歹也杀过人,胆子和勇气他都不缺,求你给个机会。”
  她的相貌在内宅众人中,算是最出挑的一个,杨承祖听到她这么一求,也只好点点头,“你有话,我一定听了。不过,待会你也要好好报答我才行。”
  “我能报答的,不是都已经报答你了么,还想要什么啊。”马氏羞涩的笑了笑,刘五儿道:“待会承祖你收拾她的时候,我也来帮你,保证让你像皇帝一样快活。”
  内阁里,杨廷和已经从一些渠道了解到,似乎最近皇帝要有所动作,可能会导致内阁与其发生冲突。不久前,万岁还下了旨,宣桂萼、张孚敬两人进京,对于梁储等人的辞职,挽留的也不怎么迫切,大有听之任之的态度。
  虽然有了这些征兆,也有了情报,但是这些并没引起他多大的疑虑,反倒是让他有些暗笑杨承祖无谋,妄图让勋贵来制约文臣。土木之变到现在,那些勋臣已经废了,指望他们,还能指望得上?再者,现在嘉靖也没有什么理由,能够为难内阁。如果天子随便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他会让其明白,什么叫做自取其辱。


第一千零六章 前奏
  嘉靖五年的夏天京师热的很早,虽然只是初夏,天气已经显的闷热。大臣们身上穿着厚重的官服,额头上,汗珠一层接着一层,至于身上的臭汗就不用说。即使早朝的时间早,如果坚持下来,搞不好也会汗湿重衣。
  先是几件并不要紧的事,随后,天子就将徐震、张时亨的奏折分发下来,交众臣传阅,又说道:
  “先帝陵寝修建之时,因为国库空虚,国用不足,故此因陋就简,勉强敷衍,先皇于九泉之下,亦不安稳。今国用充足,朝廷广有继粟,太仓充实,朕决定,命承天卫指挥使徐震总督皇陵修缮诸事。由工部派员,前往协办。内库拨银四十万两,太仓拨银二十万,合计六十万数,作为工本费用。不足之处,由湖广地方征收,众卿以为如何?”
  杨廷和看着这些荒诞不经的奏折时,嘴角边露出的是一个轻微的笑意,大明朝什么时候,都缺少不了这样的蠢货。张时亨这种苍蝇,自己随便一弹指,就能灭了他。至于这个徐震,他知道天子对于安陆旧臣的照顾,还是不要理会,将来再找机会敲打一下吧。
  可是等天子说完这句话,他的目光一寒,不动声色的朝勋贵班那里看了一眼,这些情报的来源,就是这些勋贵武臣中倾向于自己这一派的人。
  他也知道,要这些人通报消息是可行的,私下里,也会在立场上与自己更为亲近。但是他们终究是勋贵武臣,要是让他们公开站出来和自己站在一条线上帮场子,这个可能性就太小了。要阻挠皇帝,还是要看自己这一边。
  能够为天子出力的,国子监祭酒严嵩,大学士顾鼎臣,这些人目前看来,并没有附和的迹象。即使他们想,也未必有这个勇气,杨廷和之前已经做了准备,这些人只要敢开口,他就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比较难对付的,是国丈孙交,但是他自从成为国丈后,在朝政上已经很少开口,在内阁里的存在感接近于无。在辞官被拒绝后,就长期上个病休折子,待在家里不动,并不会出来与自己打对台。
  另一个够资格也有能力添乱的人?杨廷和的目光高速的扫视着,发现武班那边,并没有杨承祖的影子,看来他今天依旧装病不上朝。既然如此,也就是说,今天的朝议并不是天子蓄势而发,纯粹是临时起意?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他并没有开口,或者说,到了他这个位置上,也不好随便开口。一旦他说了话,往往就意味着摆明车马,不管对谁来说,都无路可退,从稳定朝政的角度看,还是不要轻易走到这一步为好。好在,作为文臣之首,他的手上并不缺乏兵力,有足够的人可以替他进行劝谏。
  能够上殿的,除了御史言官,都是朝廷里有一定身份品级的大臣,杨廷和也不用真的去打招呼,只做了几个微小的动作,下面立刻就有人响应。
  工部尚书赵潢上前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兴献帝之墓葬,应以藩王例,本生兴献帝,虽然追以帝号,然其薨时,始终是藩王,下葬陵墓,都应以藩王为定例。按藩王格局,献陵已然越制,请陛下收回成命,三思而行。”
  户部尚书秦金,也上前一步“陛下,臣附议。朝廷近几年用武于东南,备虏于西北,广西瑶侗时有反意,境内又多练新军,以上诸项所费皆大,民财已竭,民力已穷,正该修养生息,以恢复民力之时,不宜再兴土木耗费国帑。且献陵于岁前刚刚修成,现在又要重修,难道是当初所修之时,陵寝本就存在漏洞,现在才刚刚发觉,所以急于补缺?若重修献陵,请陛下先行将之前主持献陵修建之人逮捕入监,由法司细勘其罪,再做定夺。”
  由以上两人带头,朝廷里,冲出来的大臣立刻就有十几名。这些人中,有的是部堂高官,有的则在寺卿体系内担任要职,手握重权,于朝廷运转中,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当他们一起开口时,即便是皇帝,这道圣旨也没法颁布下去。毕竟圣旨是要由他们来执行,若是这些人都对圣旨不满,即便是强行推动下去,也多半是不了了之,白白得罪了人。
  杨廷和二目微合,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才是自己理想中的朝廷景象,内阁之前退的已经够多了,这一次,是不可能再退下去。
  就在十几位部院大员,开始分析利害,陈述着不该大兴土木的重要性时,科道言官中,忽然有一人闪身而出“陛下,臣以为列公之言大谬……”
  “杨廷和是内阁之首,控制着大部分官员,其实不单是文官,武将里,他的人脉也很广。毕竟他是大学士,也是成名大儒,很多人向他学东西,或是学做人,既然他是老师,那些人就要听老师的话。再加上,他能控制吏兵二部,掌握着大家的升迁,不听他的又能怎么样呢?可是,事情总有例外,科道言官,本来就有一些人不在意对手的身份,只想图个出位,博个名声。小刀锯大树,这种事,是最方便出名的,就像江湖一样,挑战一个成名的剑客,是年轻剑客最好的出头之路。所以,不管杨廷和的力量多大,也会有一些言官愿意出来跟他作对,哪怕是真的被贬谪,也可以落一个好名声,对他们来说还是值得的。今天的朝堂上,杨廷和不会轻易动手,但是当他的人动手后,他就会发现,局面并不在他控制之中。”
  永寿公主府内,这起冲突的缔造者,拥着永寿公主,叙述着自己的分析。一边,从白衣庵溜到姐姐家的永淳,则剥着葡萄,喂到姐夫口内。间或,杨承祖趁机舔一舔她的手指,就让她心满意足。
  看着两人亲近的样子,永寿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两人在自己面前都这么亲近,在白衣庵里,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咳嗽了一声问道:“承祖,那按你看来,今天的朝议是什么结果?”
  “什么结果也不会有,言官一露头,就是要打烂仗,最后谈论不出什么来。朝堂上,都是中高品的官员,杨廷和占据绝对主力,但是我已经给万岁出了主意,这事,要让百官皆议,也就是把人群基数变大,在下面的小官里,杨廷和的人虽然多,但是我们的人,也会多,到那个时候他就有的麻烦了。我想,就是耗时间,到下午的时候,万岁就该招我进宫,说说早朝的事,今天晚上,估计要晚点过来了。”
  永寿听到这推了他一把“既然这样,那就别耽误时间了,快去陪你的心肝去,别理我这个老太婆。”
  永淳不依的过来要挠姐姐的痒,见她恢复了活力,永寿的心里,也就好过了一些。虽然分走了自己最宝贵的宝贝,但是妹妹很高兴,这就足够了。姐妹两个逗了一阵,就都落入杨承祖掌中,两人大喊着救命,被他抱起来走向卧室。任你天翻地覆,我自纵情今朝。


第一千零七章 杨廷和的决断
  乾清宫内,已经点起了灯烛,与杨承祖想的有点出入,把他招进宫时不是下午,而是黄昏,进了宫,就直接备了晚饭。君臣两人相对而坐,嘉靖对杨承祖连连称赞:
  “兄长说的极是,与你想的一样,今天朝堂上,真的打成了烂仗,杨廷和的脸,都要气的发青了。那些言官、给事中,忽然杀出来支持朕,他绝对没想到这一点。随后局面就都乱了,支持他的言官出来,批评支持朕的言官,支持朕的人虽然人少,但是气势一点也不弱,立刻就回骂回去,最后闹成了一锅粥,直闹到下午大家才没了气力。朕按大哥说的,一语不发,最后只是让群臣皆议,让大家来决定。”
  “第一步,可以看做成功了,如果说原来对科道互查有所抵触的话,经过这事之后,杨廷和自己也会支持科道互查。从皇陵开始,很快就会有人议论到名位问题,现在,就是需要一个聪明人出来,把这一切挑破。依臣之见,霍状元多半是会充当这个角色。”
  嘉靖还没忘当初裁锦衣卫的那份折子,心里也对这个朝廷里著名的反对派颇有些无可奈何“霍韬啊,他这个人学问是有的,可是做事呢,就是太一根筋了。让他做实事是不大行,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的学问才会有点意义。朕决定,招霍韬等人,编撰大礼辩,杨廷和他们既然想要讲道理,朕就陪他们把道理讲下去。但是以往,这个道理只在内阁讲,在乾清宫讲,在朝堂上讲,这次,我们要把它放到天下,由天下人去讲。”
  “陛下英明,国朝之事,向由庙堂列公一语而决,下面的人,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最后只知道谁输谁赢,对于这里面大家讲的什么道理,没人去关心。那些书生就可以随意说,搞来搞去,谁有理谁没理,就靠他们去说。与其这样,不如由官方修订文本,讲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再由杨记的人,在民间传播,让下面的人也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不管杨廷和等人是多么优秀的官僚,受时代限制,有一些东西的认知,还是不能与杨承祖这种两世为人的相比。就像官方控制舆论,抢夺宣传阵地这些东西,明朝的官僚最多是有个模糊概念,说到重要性方面,始终认识不足,操作手段上也不及杨承祖。
  他这种官方先修订一个样本,定好调子的手段,现在的人,还是想不出来的。杨廷和等人,在白天的朝会上,最多是觉得有些诡异,随后又觉得有些荒唐,认为一些年轻的言官不大像话,连局势都搞不清,就盲目的冲出来,实在是不知所谓。
  但是到了这一步为止,杨廷和的观点,还只停留在一些人年少无知,一些人一味媚上全无风骨的层面,并不认为这次的朝争会发展的如何严重。
  “百官共议,这其实是一件好事,君王与士人共天下,天下的事,本来就该由众臣来决定,再以天子的名义下发。万岁可以明白,大事不能自己决定,而该由群臣商议,这是个很不错的进步,证明万岁懂得了一些道理。”
  书房里,杨廷和说起白天的朝议,脸上不怒不喜,显的很平淡。谈放鹤的眉头皱了皱“恩师,弟子总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厂卫肆虐,朝臣里有不少人受其所制,难以维护正义。天子让群臣共议,说不定就是希望这些人附和……”
  “附和也没有意义,当初张孚敬等人妄议礼仪,被逐出朝廷的事,他们应该都还没忘。他们的议,只是发出自己的声音,但是真正决定这件事走向的,还在于内阁。只要老夫几人坚持住,那些人的话,不过扰人清净,浪费纸张罢了。这次正好可以看看,有多少人妄居清流,实际上阿附权贵,为鹰犬张目,也好一并打发了。朝廷里,近几年乌烟瘴气,一些佞幸小人,窃居于朝中,也是到了该清扫清扫的时候了。那些勋贵武臣,如果不知死活的出来起哄,老夫也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后悔!”
  杨慎在旁提醒道:“父亲,天子不久前下旨,招张孚敬、桂萼二人进京,授予官职,似乎是要起用他们。这两人共同的特点,就是都在礼议之争中,支持天子的一方,会不会是陛下要重启礼议之争?”
  “大抵就是如此了,献陵规格,若按藩王考核,已经可以算做逾越。但是按照帝陵来看,确实有些寒酸,天子要求重修献陵,就是想把它修成一座帝王陵墓。同时修缮王府,也是以行宫为标准,就是想把自己谱系正过来,让大家觉得他登基是名正言顺,不是继承孝庙香火。我看这朝廷,怕是又要有一番乱子了。升庵,你之前在东南打过倭寇,做庶政还是可以的,眼下杨记在东南难边搞风搞雨,又把手伸到了盐政那边。为父有些担心,他们将来不知道会把事情做到哪一步,又怕他们惹出什么大的乱子,将来为父就算想收拾这个乱局也会很困难。眼下南直隶出缺,为父想让你到那边,替为父盯一下杨记,不要让他们做的太过。”
  他是当世名流,又位高权重,一般来说,想要吩咐什么事,直接下命令就可以。可是杨慎这个才子性情不及,父亲的威严,或是首辅的权威,对他都是没有什么用的。杨廷和刚刚说到这,杨慎已经摇起了头:
  “父亲,您的意思孩儿明白,但是孩儿是不会走的。我是您的儿子,老百姓都说上阵父子兵,现在要跟皇帝打仗,做儿子的,没有先走这个道理。我留下来,或许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总归,孩儿在京师里还是有一些文友,可以仗义执言,捍卫正道。我也明白父亲的苦衷,但是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父亲您教了我这么多年,难道希望您的儿子,是一个临阵脱逃,趋炎附势的软骨头?陛下与士人共天下,这句话纵然您实现了,将来也要有人传递下去,若是孩儿都要逃,将来,您又指望谁来牺牲呢?”
  杨廷和被问的哑口无言,片刻之后,面上露出笑意“升庵,你生的好一张利口,放鹤你看,朝内有人说老夫霸道,可是你见过霸道之人,被自己的儿子当面指责么?”
  房中几人会心一笑,有关调任的事,就没人再提,杨慎回到房中时,也并未对妻子提到父亲的安排。固然礼议之争将起,但是大义在自己手中,他根本就没想过会输。而在书房的杨廷和,也在与谈放鹤商议良久之后,无奈的叹了口气,将这个南直隶外放的名额,给了自己的次子杨惇,随后就以全无牵挂的态度,准备迎接天子的挑战。


第一千零八章 公议
  京师内,交百官共议的事,在朝臣中,着实掀起了一些波澜。在京师这等地方,官身不能说没用,但是也不一定每次都能吃定别人。很可能两个泼皮样子的人在街上撕打,进了衙门后才知道,原来二人都有官身。
  包括荫封、带俸以及实授在内,京师的官,实在是太多了。其中的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没什么机会在朝廷上发出自己的声音,更别说与首辅等人共同议政。天子发下圣旨之后,很是让一部分人兴奋起来,觉得自己鲤鱼跳龙门的机会到了。
  每个人的龙门不同,有的人希望于讨好首辅,借以得到提拔,自然也有人想着要投靠皇帝,之后龙飞九天。一些人同意皇陵的修建,另外有一些人反对,还有一些自认为滑头的,则上本表示修有修的好处,不修有不修的理由,具体修不修,还是要由天意决定,建议陛下问卦于天。
  当然,由于科道互查的政策,也让平日里声音最大的言官系统内部发生了巨大分歧,变成一派同意,另一派必然反对。一方总是要等到另一方的意见表明后,自己再行表态,免得和对方观点一致。曾经大明朝廷内的清流,现在已经变的让不少大佬大摇其头,认定其不堪大用。
  这些奏折经通政司,汇入内阁随后又进入司礼监,张佐不得不调拨了二十几个强壮太监过来搬运奏章,避免过量的积压无处存放。嘉靖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哈哈打趣“张伴,自从进了京,朕看你是越来越胖了,像是这样多动动也好,能让自己瘦一点。”
  “没……没错,这都是陛下的恩典,奴婢感激不尽。”张佐喘着粗气道了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转头又去搬运新的。
  杨承祖则翻看着奏折里的内容,不时露出一丝笑容,嘉靖在旁笑道:“大哥,你觉得这些奏折写的如何?”
  “依臣所见,大多是废纸,这帮人升不上去,自然有升不上去的道理。除了做人差劲之外,做事的本事,也确实是不大行,写奏折也写的乱七八糟,比我这个武人恐怕还要差。这里面有一些人大约是紧张,第一次参与到这样的事里,心里害怕或是兴奋都很正常,但是大多数,都是没什么才干的废物。可即便是废物,这也是一批有官身的废物,这么多人的奏折丢上来,这就是压力。这些压力面前,就算是杨廷和,也得思考一下,他到底有没有这个魄力,把所有反对他的人都赶下去。”
  与上层的一边倒不同,杨廷和对于这些小官是顾不过来的,他一个首辅,随便说句话,就可以关照一个小官。但是对于京师中广大的七、八品官员来说,首辅实在太过遥不可及,就算在杨家门外的板凳上排队等着拜见,也没有他们的份。
  同样对于杨廷和来说,这个阶层人太多,作用太少,内中可以称为人才的人,又少的可怜。对于一个首辅来说,跟这样的人接触没有必要,也就谈不到争取。
  与之对比,厂卫的力量在这些小官身上很容易发挥作用,即便是杨记这种体量惊人的巨商,就足够让这些位卑职小的官员心惊肉跳。或是给好处,或是拿出把柄,又或者只是恐吓几句,就足以把他们拿捏在手里,按命令行事。
  这帮人或主动或被动的出阵,在声势上确实显的声音够大,即便言语不能成理,又或者理由牵强,但也足够恶心人。再者,杨记这时也开足了马力,开始在民间散布消息,为天子争取同情分。
  对孝宗的爱戴,主要还是体现在官员这个阶层里,到了百姓这一层,差的就远。事实上,嘉靖皇帝继承谁的血统,对于百姓来说,并没有太多的意义,还是自己的赋税,田地,买东西是贵是贱,是否可以多吃几顿肉才是真的。
  杨记不管被世家大族或是文人学子如何批判,对于普通百姓而言,绝对是个救星般的存在。他们在低价出米时,顺带说上几句皇帝的好话,很容易左右人的想法。
  加上杨记本有的戏班、说书人等机构的发力,京师里的舆论阵地,渐渐就这样被夺了过去。顺天府曾经派出了一些衙役,想要对这种宣传进行管制,可是随后厂卫就高调介入,反而把衙役给压了下去。这样一来,杨记的宣传无人能管,街巷间,有利于杨廷和的声音渐渐变小。
  杨记里也有大批不得意、日月艰难的读书人存在,他们的知识水平还是有的,讲道理的话,他们也可以讲。而且这样的读书人由于穷日子过惯了,倒是更容易用百姓的语言发表观点,煽动性也就更强。
  一些读书人敬佩杨廷和的为人功绩,又或者是杨慎的才学,主动出来为杨家站台,随后就会被杨记的读书人出来围攻。书生间的对骂,很容易吸引百姓的关注,杨记的书生人多,往往能靠人数把对方压住,就算是胡搅蛮缠,人少的一方,也多半是要输的。
  偶尔有一些舌战了得之人,与杨记的辩论中大获全胜,可是回家的路上,往往被人打了黑拳,没有几个月下不了床。
  杨记下属的戏班子,则开始在京师内大量上演京剧逍遥津、其中一个班子,竟然效法对付寿宁侯的办法,把戏台设在了杨府附近。这出戏的意思,显然就是把曹操比做了逼宫的曹操,对这位首辅进行舆论陷害。
  杨承祖和嘉靖,都没想过靠这种手段就能让杨廷和自己辞职,但是先有了舆论这张牌,将来的对阵中,自己是先站住了一个理字的。嘉靖哈哈笑着:
  “杨新都不久前让人安排,把他的二儿子派到扬州去做分守道。可是朕想了想,咱们的杨记想要搞盐赚钱,老鼠不能放在自己的米缸里,最后点了他做苏松巡按。那里是赋税重地,欠税严重,他到那里要是能多收上些税款来是最好,要是为那些大户求情,希望减免税收,朕也好有理由收拾他。”
  “未曾作战,先把自己的儿子送走,杨新都这是摆开了要拼命的架式啊。可是要说走,也该是杨慎走,他是长子,居然把二儿子弄走了。杨二郎性子温和敦厚,做事没什么魄力,这次到苏松,等于是把他放在了火上烤,臣安排一些人好好查查他,保证可以让他日子过的难受。”
  “这事大哥只管放手去做,杨新都既然想拼,朕就成全他。昨天回宫时,雪娘姐还跟朕说了,说杨新都等人是国之栋梁,岳父给她写了信,让她尽量为国朝保下一些忠臣。看来岳父已经明白,朕要动手了。”
  “臣也听说了,孙翁好象要请杨廷和吃饭,大概是劝他罢手,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如果能抓住的话,不如让他全始全终。”
  “朕也是这么想的,看在雪娘姐份上,他现在离开,朕保他个平安富贵,现在要是还恋栈权位,朕就只好送个全家富贵给他了。”


第一千零九章 托付
  孙交成了皇亲后,宅邸由朝廷派人重新翻修,向外扩了很大一部分,占地大为增加,装饰也更为奢华。可是居住于此间的老者,并没有因为环境的改善,而感觉到丝毫的快乐。以往他是文坛泰斗级人物,往来宾朋众多,可是自从成为国丈之后,昔日故交已经与他断绝往来,京师各种文会中,也没谁想过有他这么一号。
  这就是大明的文人阶层,他们拒绝原谅背叛阶层之人,不管你过去的名位多高,只要背叛了自己的阶层,就会受到所有人的唾弃。在他们看来,大臣不与皇家联姻已经是惯例,孙交不但公然违反,还恋栈权位,不辞官还入阁,这就是小人,与他为伍,连自己的面子都要跟着丢掉。
  像是今天杨廷和肯过来喝一杯水酒,于孙交而言,已经要从心里感激,态度上也略微有些激动。他的年纪比杨廷和大几岁,但是科分辈分却小于杨廷和,所以还是执一个后辈礼。
  “石斋兄,你公务繁忙,肯拨冗赏光,老朽很感激。自从老朽的女儿进了宫,我的家里已经很久没有文友来拜,反倒是有许多武将前来递名贴,攀交情,搞的老朽仿佛成了勋贵似的。”
  “九峰兄,这些人你不用往心里去,他们与你易地而处,又能做什么呢。我们是臣,终归不能违逆陛下的意思,令爱在椒房,若是能规劝天子多行正道,对于这个天下而言,其实是一件好事。前朝万贵妃故事,至今未忘,宫中一位贤后的意义,非同小可。杨某不是那等愚人,不会拘泥于一些莫名其妙的看法,而看不清善恶愚贤。”
  “石斋兄,有你这句话,老朽纵死,也能瞑目了。方才我说的事,石斋兄考虑考虑吧,这并非是我女儿的意思,更不是天子的意思,只是老朽的一点拙见。我毕竟是安陆人,对于这位万岁,还是知道一些的,他要做的事,鲜少有不能成者。而身边辅佐的杨承祖,也是善于用谋之人,这次的事,在老朽看来,恐怕仅仅是个开始,而不是结束。杨兄一世清名,不值得为这种事赔上,退一步海阔天空,老朽最近又上了一次乞休折子,我是真的想回家乡,看看家乡的山水。京师这里的气候越来越差,老朽有些待的腻了,不若你我一同泛舟湖上,做两个老钓翁,比起在险流急浪中搏杀,可要强的多了。”
  杨廷和微微一笑“九峰兄是个妙人,老朽可没有你这份福气,这里的气候虽然差,但是我还是想让它变的好一点。大家读了一辈子书,讲了一辈子道理,总不能到了自己身上,就开始畏惧,那样将来,我们是没什么资格见列祖列宗,也没什么资格,在子孙面前说话的。”
  “您的好意,我能够明白,我也知道,这条路到底有多凶险。可是既然我是托孤之臣,就有义务,把这个朝廷维持下去。现在我要是退了,满朝文武中,你觉得还有谁能接替我的位子么?如果把江山交到他们手里,最后说不定就会把祖宗创立的基业,全都赔个干净,要是那样,杨某就成了罪人。”
  “这……老朽明白了,看来是我想的差了。”孙交叹了口气,杨廷和的为人一贯强势,肯跟自己说这么多,已经算是难得。看来有很多时候,就算自己能够看明白,也不一定真的能够救的了人,反倒是只能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去。
  杨廷和反倒是朝孙交一笑“孙翁,您想的是正途,只是廷和为人愚笨,就算有人指出来正路,自己也不一定会走,您别见怪才好。说来,老朽今日前来,倒也有一事相托。人非圣贤,皆有私心在此,老朽的一点私心,就是家中两子一女。尤其是升庵,他的性子跳脱,遇事容易冲动,在这种时候,很容易惹出是非。但是,我又不希望真的压住他一身血性,把他变成个庸碌之辈。所以这次冲突里,他很可能会冒犯到天子,或是做出什么蠢事,只希望到了那时候,孙翁能尽可能多的帮他说两句话,廷和感激不尽。”
  “石斋,你言重了。有孙某一口气在,是不会让升庵吃亏的,他是我大明的才子,未来的天下,还要指望他来辅佐。如果有人敢对他不利,老朽绝不会坐视不理。”
  以他的身份说这句话,差不多就是为杨慎求了道免死金牌,杨廷和心满意足,与孙交又饮了一阵茶,这才告辞离开。等到门首时,孙交终于还是忍不住道:
  “石斋,老朽这个阁臣,不能为国分忧,有辱名位,不足为效法。你想要为国出力,济世救民,这才是我辈读书人楷模。我不会对你的行为多说什么,但是也请你听我一句劝,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一味争下去,也没有太多意义,还不如权且退让,保住有用之躯,才能真正为国出力。”
  “孙翁有心了,杨某记下。”
  杨廷和很是感激的朝他行了个礼,及至上了轿子,放下轿帘之后,杨廷和才摇了摇头:孙九峰也终究不是个直臣,为人行事太过求全,做大事却惜身,爱惜羽毛,又不敢触怒天子,总想着两面讨好,这样的人,又能做什么大事了。谈放鹤在轿外问道:“恩师,孙翁今日请您,是为了?”
  “没什么,他自己胆子小,就把别人也想的和他一样。这种人好心是有的,也可以看做一个可以托付重任的好朋友,但是记住,遇到这样的人,只能让他帮你善后,不能让他与你共事。因为遇到危险,他会第一个逃走,还会动摇你的决心和士气,牵连其他人。哦对了,还有一条,这个人顶不住压力,天子这边稍微做了点姿态出来,他就坐立不安,简直好笑。”
  回到家中,杨慎从翰林院已经回来,杨廷和知道他是急着回来见自己娘子,两人分别之后,又不知几时才能重逢。黄娥正在忙着为丈夫张罗纳妾的事,杨慎却在中间捣乱,不想讨小。这种儿女情事,他自是不好多干涉什么,见他回来,也没多问,反倒是杨慎一脸郑重的主动来找他:
  “父亲,霍渭先又上了本章,他这次,是直接请天子尊献帝为父,公开宣称让天子继承献王血脉。天子龙颜大喜,已经招他及进士侯廷训等人,共同编撰大礼辨,议好的礼仪名位,怕是又要推翻了。”
  杨慎边说边摩拳擦掌,目光里满是兴奋之色,他毕竟在东南经过战阵,不是寻常读书人可比。现在的他,已经把做当成一场战争,而他,已经做好了冲锋的准备。


第一千零一十章 外援(一)
  杨承祖是在家里被紧急招到了宫中,他的家里也出了点问题,郝云龙派人送信,让郝青青回家一趟。看书信里的意思,郝云龙的身体已经不成了,要青青回去,多半是要交代后事。
  当初在青龙山时,他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是在李神医李言闻的妙手之下,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拣了性命回来。可是不管郎中手段有多高明,人的寿命终究有限,这一回郝云龙的身体,多半是撑不过去,要过不了这一关。
  闻香教现在已经发展为一个辐射数省,教徒过百万的庞大组织,就连宝闻堂书局,也印刷了闻香教的经文,基业非常庞大。郝云龙自己又没有子嗣,他死之后,这个基业肯定是要传给郝青青的。但是一个女人想要接这么大的家业,其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朝廷对于闻香教这种大教门不可能是放养,在杨承祖成为缇帅之后,就开始往闻香教里掺沙子,将自己的人,渗透到闻香教里做事。对于里面的变化,和一些重要的情报,始终有所掌握。
  闻香教势力庞大,但是由于扩张的过快,而且是采取鲸吞的方法扩展力量,自身很有些消化不良的后遗症。一些曾经的教门首领,或是地方上的豪强,依旧在教里担任要职,手上依旧有力量。还有一些白莲教的头领,是带着人马投奔过来,也没有放弃权柄,手上依旧控制着大批人手。
  郝云龙活着时万事都好,等他一死,很多被压下的问题,都会发作起来。教内各路山头,各方头领都要压住,教外还有一些势力虎视眈眈,一个女人想接这么个盘,其实也不是容易事。如果可能的话,其实还是杨承祖跟她回去一趟,一起去撑场面,这个教主位子才能坐的稳。
  但是京师里这个局势,杨承祖自己不可能走的开,郝青青现在又怀了身孕成了带球跑的状态,一身功夫多半用不出来,回去接这个位子,并不怎么安全。但是闻香教这么大的盘子不可能放弃掉,更重要的是,父亲的最后一面,怎么也该让她看见,只能尽可能多的安排一部分护卫,又让铁珊瑚随行保护。
  两人正在房里说着体己话,又嘱咐着这个莽撞的姑娘到了地方之后该注意什么,可以联络谁,自己在闻香教内掌握着多少棋子之类的事。听到圣旨,他有些犹豫,郝青青笑着推了推他:
  “好了,你快进宫吧,不能让万岁等的急了。我是老江湖了,什么阵仗没见过?我又有一身武艺,还有女兵队,自己可以照顾自己,大不了可以全身而退,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按说应该和你一起回去的,毕竟岳父的身体这样,我做女婿的,该回去探望,但是万岁这里,你是知道的,他离不开我。所以……对不起。”杨承祖抱着青青,手在对方的脊背上轻轻拍打着,青青也在他背上捶着“你非让我流眼泪才满意啊,我们跑江湖的,流眼泪很丢人的知不知道?你做好自己的事,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我不会让你分心。”
  由于时间紧急,杨承祖进宫之后,青青也带起队伍离开杨府,向着青龙山方向而去。就在她出发的同时,一些身份可疑的人,也在飞马赶奔青龙山,争取将这支庞大力量抓到手中。
  远在京师的杨承祖,自然不会知道在青龙山那边的暗流,人刚一进宫,就被兴奋的嘉靖叫过来,指着桌上的奏折“霍渭先这个人,偶尔还是有点用的,这次上的本章,就很合朕的心意。朕这次要他来参与编修大礼辨,只要他事做的好,就一定要重用他,将来,让他入阁,去做阁臣。”
  杨承祖接过奏折,见上面写着“……然臣下之为此议也,其故有三:曰前代故事之拘也,曰不忘孝宗之德也,曰避迎合之嫌也。今陛下既考孝宗矣,尊兴献王以帝号矣,则将如斯而已乎?臣窃谓帝王之相继也,继其统而已矣,固不屑屑于父子之称也。惟继其统,则不惟孝宗之统不绝,即武宗之统亦不绝矣。……”
  总体而言,这是公开站出来,支持嘉靖继献王之统,不继承孝宗血脉,然后再对张太后和夏皇后好一点,算是各退一步,皆大欢喜的结局。
  霍韬或许是看到了张家现在的窘境,又或者是知道夏皇后在白衣庵出家,人都有点疯疯癜癜,心里动了恻隐,再不然就是他始终对杨廷和的观点不认同,在礼议事件中,始终支持天子立场。总之他不是杨承祖的暗子,也没有什么把柄可抓,自觉自愿出来站台,还把问题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也就不怪嘉靖高兴。
  他们这次折腾的目的,最终就是要让嘉靖继承献王血统,不继承孝宗血统,把孝宗从皇考变成皇伯考,让蒋氏名正言顺的做太后。等到几年之后,再把献王的神主迎到太庙里,就算彻底了结心愿。
  这种事当然不能急于求成,总要一步步做,可是霍韬这个状元老爷,直接把事情摆上了台面,反倒是省了他们的手脚。嘉靖看了几次之后,问杨承祖道:
  “大哥,你的人手可曾备齐了,本来朕还想着等到张孚敬等人进京后,再一点点动手。可是霍渭先这次上本,等若在火上浇油,恐怕局面会在短时间内激化起来,到时候,就要让大哥的部下上阵了,你的人,可准备好了?”
  “万岁放心,这些儿郎早已经准备妥当,只要万岁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可为万岁效劳。至于朝堂上,这事激化了,也不一定是坏事,也许我们之前把事想的保守了,支持天子的人,远比我们想象的人多。霍韬只是个开始,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站在我们这一边,为万岁出力。”
  等到天色将晚时,一批新的奏折被送进来,其中在最上面的一份奏折,很快引起了嘉靖的注意。这同样是一份支持嘉靖尊奉兴献王为皇考的奏折,署名是詹事府少詹事方献夫。这人与霍韬相善,共进同退,倒是正常的很,但是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却引发了嘉靖的兴趣:心学弟子。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外援(二)
  杨廷和是当今大儒,在文坛和学界的地位,未必就比他在朝廷里的地位低多少。很多名士才子,都希望列入他的门墙,向他学习经学,很多时候,他说一句话,一些学子就会立刻响应,作为他的臂助出力。
  心学影响虽然很大,但是跟传统的理学相比,很明显处于弱势地位,心学的门人,也在寻找着一切机会,希望让心学可以打一场翻身仗,让心学的地位和政治影响力得到提高。
  嘉靖当初重用徐阶,也是想着利用新兴的心学,把部分成员拉到自己一边,借助心学的学术制约理学,以心学子弟为心腹,靠他们填充朝廷。但是心学的学术理论并不适合他的需求,再加上徐阶弹劾杨承祖的事,最终导致了两下的合作告吹,徐阶被贬谪。
  可朝中的心学子弟并非只有徐阶一人,方献夫是王守仁的亲传弟子,同样是心学中重要成员,论起辈分,比起徐阶还要高一辈。
  他或者是出于发扬心学的目的,又或者是单纯的与霍韬见解相同,总之他这次旗帜鲜明的站出来,请嘉靖尊奉兴献帝为皇考,以孝宗为皇伯考。之后再按照帝王陵墓的标准,重修献陵,修缮王府。
  按照眼下的时局和舆论,这种言论就可以看成是典型的佞幸,属于为了讨好皇帝可以放弃节操,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指点。方献夫这次,算是走的比霍韬更远,如果他真的是把这当成一次前程的赌博,那只能说,他一次就押上了自己全部的筹码。
  “大哥,方献夫这个人,官职权柄都很一般,但他是王守仁的弟子,这次上本到底是他的意思还是王守仁的意思?会不会是那些信奉心学的,这次准备投机,要为朕出力?”
  “陛下,这种可能虽然有,但是并不太大,也不必把希望寄托在这上。根据臣这里得到的情报,王守仁一直以来,都在广西那里抚夷,最近一段时间,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上本,建议朝廷不要改土归流。至于和他京中弟子之间,并没有什么往来。方献夫虽然是心学子弟,但是心学这个学派不是江湖组织,约束力很差,所以他读过心学,向王守仁学过什么,都不能代表什么东西。就拿王守仁自己来说,他的态度,实际也是说不好的。说不定,在这件事里,他可能站在杨廷和一边。”
  嘉靖现在还是想要扩充自己的力量,让自己的盟友多一些,与群臣的抗争中底气就能更充足。但是杨承祖希望通过这次礼议之争,让厂卫的力量达到顶点,自然不希望有不相干者入场分功,更何况王学的思想,与他将来要推广的帝王思想,也完全不在一个轨道上。
  信奉心外无理的心学,并不尊奉皇权,或者说,心学更偏于一个哲学方向,在他们的思想领域,帝王并没有什么值得尊敬之处。杨承祖的历史知识平庸,但是穿越之前,剧团曾试图编排一出新编历史剧张居正,里面作为反派人物登场的何心隐,就是心学弟子。他可是推广过无君无父非弑君弑父这样的理念,在江南讲学,宣传蔑视天子权威之类的观点。有了这个印象在,他更不可能让心学通过礼议之争,走上朝堂成为显学。
  他随后又道:“陛下,现在的局势,就是一个字,乱。我们可以尽快将大礼辨做好,配合这几份奏折,一起发放下去,交群臣议。如果议成之后,就可以尊奉先主为皇考,将孝宗改为皇伯考,慈庆宫里那位,可以改称皇伯母,然后赶到其他宫里去住了。”
  “大哥是准备跟他们现在就摊牌了?”
  “臣确实有此想法,如果再拖延一阵,就离秋天越来越近了,一入了秋,大臣们会拿出防秋的事出来说话,到那个时候,我们要顾全大局,他们未必需要,这个江山是您的,不是他们的。到那个时候,为了保证运转,做事反倒要被他们捆住手脚。所以事不宜迟,还不如现在就开始议,等到秋天,我们的人也都放到了位子上,不会影响太大的。至于抄录的事,就交给翰林院去做,杨慎就在翰林院里,既然杨廷和早晚都要知道这个消息,就不如让他儿子给他报信。”
  嘉靖也明白,这是杨承祖建议公开下战书,向杨廷和发起挑战。整起冲突中,杨廷和还藏在幕后,但是根据厂卫那边反馈来的情报,所有反对自己建议的大臣,都奉杨廷和为盟主。这些天里,杨家宾客往来不断,全都是反对重修帝陵之人。再想到朝议那天,杨廷和一言不发,那些大臣就纷纷上前与自己打对台的情景,嘉靖咬咬牙“就依大哥之见,朕这就让黄伴将奏折拿到翰林院,让他们去誊抄。”
  由于家里最近宾客太多,杨慎回到家里也要应酬这些人,并不能与妻子待在一处,这种迎来送往的接待,也让他觉得很没意思,索性就在翰林院没有早退。
  作为国朝第一清贵阶层,翰林们的工作相当清闲,主要就是抄抄写写,再不然就是给天子做侍读,侍讲,值经筵等等。像杨慎这种大才子,抄写的活也轮不到他做,侍读类的事,嘉靖又不大喜欢找他,在翰林院里,他就属于闲人,四下走走,与人谈谈文章或是诗文,一天过的很是惬意。
  朝廷里的局势已经明明白白,彼此的矛盾摊在桌上,这种矛盾不可调和,大家都有自己不能退让的理由。朝廷里的气氛,已经变的越发凝重,除非是那些敏感度低到一定程度的蠢人,大多数人都已经明白,现在争的根本不是皇陵该不该重修,也不是王府有没有必要再扩。甚至于承天府是否改成国都,都没那么重要,现在真正重要的只有一条,天子到底继承谁的血统,再说深一点,这个国家到底是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还是天子乾纲独断,一切就看这一朝。
  翰林们在这种时候,基本都放弃了工作,读书人本来就崇尚清谈,身为翰林储相,这时就更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柯亭里,十几个宽袍大袖,气度雍容的翰林围坐一处,品茗谈心,个个壮怀激烈,满腔热血。杨慎身为大明第一才子,在这个圈子里,就是最受欢迎的那一部分,大家围着他,听着他的见解。
  就在杨慎侃侃而谈,说的正起劲时,他的妹夫金承勋忽然从外面挤进来,将几份奏折放在众人面前。片刻之后,柯亭内一片哗然,群情汹汹。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逼宫
  明朝此时还不像另一个时空里万历后期那样,读书人动辄结社,又通过这种结社方式彼此约为兄弟,共进同退,左右清议。但是这个雏形,已经初步出现。
  像是翰林院这种地方,就曾经出现过翰林四谏这样的敢谏之士。可以说,每一名翰林心中,都藏着一个可以左右朝廷,指点江山的梦想,想要在权力的盛宴中分一杯羹。
  看到霍韬和方献夫的奏折后,不管是出于对孝宗的爱戴,还是出于对离经叛道的不能容忍,又或者是看到了这里面蕴涵的巨大危机,在短时间内,柯亭内的十几名翰林,几乎同时都站在了杨慎一边。
  “奸党,这绝对是奸党!方献夫人就在翰林院,我们把他找出来,问个究竟。我们读书人的风骨,就是被这样的人,全都给丢光了,如果我们不做一点什么,将来还有什么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十几名愤怒的翰林,在这时摆出的姿态,是要将方献夫撕成碎片,食肉寝皮的。金承勋与杨慎是同科进士,又是郎舅之亲,关系最厚。与一向率性的杨慎不同,他为人比较谨慎,急忙张开双臂,拦在众人之前:
  “大家不能莽撞,这里是翰林院,如果动粗的话,传出去丢的是所有人的面子。大家又不是街上的泼皮,不能遇到事就动拳脚,方前辈的意见,我是不赞成的,但是你们这样去讲道理,我也是不赞成的。咱们的武器是手中的笔,不是握笔的拳头,大家不能本末倒置。再者说,谁又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有什么阴谋,现在厂卫猖獗,大家不要中了他们的计策,被这帮鹰犬拿住什么把柄。”
  冲动的翰林们,也渐渐冷静下来,作为天之骄子的他们,未必真的怕厂卫,但是在翰林院里动粗,也确实是有点丢人。所有人的目光转而看向杨慎,杨慎思忖一阵,也点点头“承勋言之有理,大家不可莽撞,这本章是陛下要咱们誊抄交百官议的,这事不能不做。不但我们要做,整个翰林院的人都要做,咱们要让所有的同僚知道,这些东西是谁写的。我现在去内阁,让父亲看看这些东西。”
  内阁值房里,梁储、毛纪、蒋冕三人,本来去意已决,但是在杨廷和的反复劝告下,决定勉强再支持一阵,但是也已经不大管事。费宏的班辈本来不在杨廷和之下,但是两人的合作并不太愉快,杨廷和的行事思路和费宏并不相和,现在费宏已经很少来这里办公,在家中长期告病不出,很可能辞官辞的比另外三人还早。
  顾鼎臣的科分辈分、名望还是手段,都不能和杨廷和相提并论,在内阁里,存在感极低。加上他是第一个在杨记入股的阁臣,弄的内阁里没人喜欢他,每天只是混日子。
  最近百官议政,让内阁的工作量在原有基础上大为增加,杨廷和大权独揽的同时,也要承担远超常人的工作。除了这些朝政议论,地方上反应的问题,也从来没有中断过。南方的海贸,漕运,大户们对于杨记破坏市场的控诉,乃至于因为杨记买田、征地、造船等事,引发的一系列冲突,堆满了首辅的案头。
  就在这种纷乱中,杨慎将那两份奏折的抄本递到了父亲面前,“父亲请看,这是万岁刚刚交到翰林院的,请父亲过目。”
  杨廷和将两份奏折看了看,随手放在一边,“请你几位世伯看看吧,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子想要什么,下面的人就给什么,大明朝最不缺少的,就是这种聪明人。霍韬、方献夫,他们只是开始,接下来,这样的人恐怕会越来越多。”
  案头上的奏折里,原来有一部分会提到杨记害民,在地方为非作歹,乃至抢男霸女的事也时有发生。还有些地方民风剽悍,杨记在那里做生意,经常闹出人命。地方官由于受到限制不能处置,就把官司打到御前,请首辅做主。可是现在的奏折,这种内容已经大幅度减少,相反,倒是有不少地方,开始称赞起杨记为国出力,于国有功。
  这些软骨头!杨廷和心里暗自骂了一声,顺带把霍、方两人,也都归入软骨头的范畴。这种奏折,其实也在他的意料之中。自科道互查以来,言官们开始把注意力转向同僚,查究不法的正事,没有太多人去做,还有人开始想着攀附权贵,保住自己的位置。曾经以节操风骨自夸的科道体系,正在逐渐走向崩塌。
  随着事态的发展,早晚会走到这一步,如果不为了这个,也不会闹出这么大的事。现在天子的态度,是认为有了必胜把握,可以走到下一步了?
  他冷笑了一声,难道下面一些人的声音大,就给了天子错觉,让他以为自己已经稳操胜券?那些六七品的小官,手上无权,品阶也低,一群蝼蚁般的东西,就算再怎么多,也没有实际意义。看来天子还是太年轻了,没弄明白什么叫胜负,自己有必要给他把这堂课补上。
  蒋冕将奏折一放“这两份奏折,没有可议之处,如果连这样的东西都要议,那大家的时间,就都会浪费在商量这种荒诞言语上,国事又有谁去做呢?老夫的意见很明确,天子必须继承孝庙的血脉,不管他本人愿意或者不愿意,这一点都没有什么可商量的。至于上本之人,简直是仕林之耻,理应交部严办,以儆效尤,至少不适合在翰林院里供职。他们已经对不起自己的清流身份,就不要再做清流官。”
  梁储、毛纪两人也都点着头,这种事触动的是原则和底线,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余地。如果内阁表现出有半点退让,整个朝政的格局,都有可能退到当初泥塑阁老,纸糊尚书的局面,新君登基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君臣共掌朝政的大好局面,很快就要被荒废,朝政怕是比武宗时,还要糟糕一些。
  几位阁臣都在嘉靖登基后教授他读书,为他讲解圣人之道,从这个角度看,这些人都能算是天子恩师。毛纪第一个站起身来“这次我们几个人一定要出来说话,让万岁明白,咱们的立场所在。老夫这就进宫,跟天子当面说清楚。”
  杨廷和想了想“这样,不如我们几个一起去,内阁本来就该是共进同退。这次的事,更要求内阁必须团结,不能各走各的。”
  他看了一眼顾鼎臣,见后者依旧与平时一样闭目打坐,一语不发,咳嗽了一声“九和,咱们一起走吧。”
  顾鼎臣睁开眼睛,谦恭的行了个礼“对不住,家里今天来了几个乡亲,定好了一起吃饭,做人要守信用,这事,恕我不奉陪了。”
  说完之后,他依旧陷入假寐,只在口内轻轻哼唱起新学的京剧中的唱段“我恨奸贼把孤的牙根咬碎!上欺君下压臣做事全非……”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以退为进
  四位阁臣联袂而来,从气势上,已经有了一种泰山压顶的感觉,他们差不多就是当今朝廷的中枢所在,换句话说,这四个人代表了整个国朝官府体系的意志。与他们做对,就是与为大明牧守天下的大小官长作对,也就是与帝国统治的基石作对。
  嘉靖的态度也很客气,对四位老师执弟子礼,一本正经的听着他们的意见,以及对霍韬等人的不满,最后道:“四位爱卿,你们说的这些,朕已经明白了。朕虽然年轻,但并非任性妄为之君,也知道如何分辨忠奸。之所以把本章发下去,交群臣议,并不是要形成舆论,来威胁谁,也不是想要针对任何人。只是朝廷现在北有虏贼,南有倭患,西南之地,还有土司偶尔起来造反。朝廷要做的事很多,我们的时间很少。可是有关礼议的问题,过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然后朝廷里就会闹成一团乱麻,太耽误时间了。朕想的是,一劳永逸,通过这次百官上本,让所有人都有机会说话,也都能看到别人说话,一次把道理都讲明白,以后,就不许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反复探讨。现在我们多一些容忍,总好过一直被这些问题困绕下去,不知恩师觉得如何?”
  杨廷和点点头“陛下说的确实极是,老臣也只是担心,一些大逆不道之言喧嚣尘上,被人误认为是万岁的意思。将来,于万岁名声有碍。”
  “恩师有心了,朕想来,朝内文武,还是能分辨出这里的是非曲直,我们倒是不用过于担心。这段日子,因为这件事,让几位恩师大为费心,这是朕的不是。朕年纪轻,又是从安陆小地方来的,在王府也没管过事,真正要处理起一个国家的政务来,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将来还要靠几位辅佐,朝廷才能运转下去。梁卿、毛卿、蒋卿,你们三位都是朕的师长,朕是不会让你们辞官的,这个江山,还离不开你们。”
  会谈的气氛出乎意料的融洽,双方在一定范围内向对方露了底牌,表示了自己的底线所在,天子确实被内阁吓住了,担心因为自己的坚持,导致内阁集体辞职让整个帝国陷入瘫痪,不得不采取退让态度。这场群臣共议,只是为了将这事一锤定音,未来不再提及。至于霍韬、方献夫等要求尊献王为皇考的,将来也不会有太好的下场。
  得到这个结果的梁储等人,心里还是比较满意的,又觉得自己这种行为,似乎有些强臣欺主,在接下来的会谈中,也向天子委婉的表示了一下歉意。随着皇帝年龄渐大,即使什么都不做,这些臣子,也会逐渐给他更多的尊重,但前提是,大家都不去触动底线。
  等到出了皇宫,几人又到了杨府,已经有一大批翰林学士以及六部堂官聚集在杨府,就这份奏折发表看法,情绪也比较激动。杨廷和安抚了众人,将与天子会谈的情形传达下去,这些大臣悬着的心放下来,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最后一批客人送走时,天色已经到了定更,杨廷和回到书房,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良久之后,才回头看了一眼谈放鹤“放鹤,我有一种感觉,这一次,我们会输掉。”
  “恩师,放鹤不是太明白,现在从局面上,我们占有优势。再者,天子已经答应了恩师,身为人君,不能出尔反尔。”
  “这种观点,并不适用在我们这位皇帝身上,他的为人……这几年相处,我也已经看出来一些端倪。如果他今天跟我们针锋相对,寸步不让,那证明他其实没有底气,我们只要向前逼一逼,他最终还是会退下去。但他摆出的这种态度,却让我认定,他是故意示弱。我们手里的本钱,已经都摆在了桌面上,可是陛下手里还有奇兵。杨承祖是天子近臣,这种时候应该时刻不离皇帝左右的,可是今天在乾清宫,我并没有看到他,如果我所想不差的话,他是去准备人马,做好动手拿人的准备了。”
  “厂卫?”谈放鹤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动用厂卫,那声势就太浩大了,何况这次不是一两个人的事,而是朝中百官都去参与的事。如果厂卫动手抓人,大家不会坐视,他除非是把所有人都抓到诏狱里,到那个时候,又有谁为天子做事?”
  “是啊,一直以来,我们想要制约天子,前提就是要团结。所有人联合起来,形成的力量,就可以让陛下也忌惮三分,正是靠着这种力量,我们才能与君王共天下,才能保证不出现桀纣之君,胡作非为。可是现在,大家并不够团结,顾鼎臣、严嵩、霍韬、方献夫……类似的大臣还会有很多。当支持天子的大臣,达到一定数量时,厂卫抓人,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谈放鹤沉默一阵“恩师,升庵与几位翰林院的同窗到坊司那边去了,学生担心,升庵性情冲动,容易吃亏。如果厂卫真的敢动手捉人,他很难置身事外,是不是要提醒他一句,不要参与?”
  “我没有提醒梁翁他们,又怎么会对自己的儿子例外?”杨廷和睁开眼睛,目光里带了些复杂的情绪“我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继承我的衣钵,老夫毕竟年迈,也许某一天晚上合上眼睛,第二天就再也睁不开。我希望在我死后,有人能继承我的学问,也继承我的志向。升庵才学是好的,但是性子不够稳重,不适合为宰辅,也管理不了这个国家。你的才学,如果不是老夫耽误了你,怕是也早就可以入翰林院。所以这些话,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也不要。说出去,他们也未必会听,毕竟现在都觉得自己赢定了,谁这个时候出来泼冷水,就是公敌。”
  他又看了看窗外“做人不能做公敌,做了公敌,就没了朋友,将来什么事都做不成了。霍韬他们就算赢下这一局,一样是士林之耻,将来就算当了首辅,也没什么用。春秋之时,就有先贤说过诛毒夫,其实从那个时候起,大家就知道一个道理,我辈读书人,最该维护的东西,并不是一家一姓,而是道。道的存在,比起一个人,或是一个朝廷的存在更为重要。即使是皇帝,如果试图破坏道,我们也要站出来,保护自己的道,这才是读书人的本分。当然,要做这事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或许会很重。升庵是我的儿子,他如果为了维护这个道,付出惨重代价的话,老夫固然会心疼,但也会为他击节喝彩,感谢上苍给了我一个好儿子。而你,则要替我把道传承下去,让更多的人出来,捍卫我们的道。这两者之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安心做好你的事,就是对老夫最大的安慰。”
  等到谈放鹤满怀心事的退到杨廷和身边,这位首辅再次闭上了眼睛,他虽然疲倦,但没有困意,现在脑海里反复盘算的只有一件事,杨承祖现在在哪,他又会采取什么手段,在什么时候捉人,自己又能从中,找到什么破绽,将计就计。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反击开始(一)
  房间里药味四溢,岑莲面色苍白,阵阵剧烈的咳嗽,两眼黯淡无光。几个广西同来的女兵,边哭边将药碗递过来,用家乡的土话,对一些人发出恶毒的诅咒,但随即就换来岑莲的怒火:
  “我……我不许你们这么说他。他是我的夫君,你们对他不敬……我……我要让你们吃鞭子。”
  “小姐,只要你快点好起来,就是打死我们也是可以的。可是自从你到了京师,他就冷落你,很久很久都不来看你,害你病的这么重,他就应该……”
  这名大胆的女兵还没说完,岑莲两眼一翻,竟气昏了过去。几个女兵吓的急忙实施抢救,那名罪魁祸首更是哭着请罪“小姐别吓我,我再也不说,什么都不说了。”
  房门忽然被人打开,杨承祖推门进来,岑莲刚刚被救醒,见到杨承祖之后,就头对着墙不与他对面。几名女兵都被赶出去,杨承祖坐到床边,笑着说道:“怎么,生我气了,连面都不肯给我见了?”
  “没有……咳咳……才不是,是我现在的样子太丑,夫君看完,就更不喜欢我了。你去找那些女兵陪你,或是去别人房里,等我身子好了你再来。”
  “你这么不听话,连药都不肯吃,身子又怎么会好呢?”杨承祖一下子将岑莲的肩膀扳住,硬是将她身子转过来,让岑莲不得不与杨承祖对面。见她花容惨淡,精神不振的样子,杨承祖苦笑一声“看来,这确实是我的过失。”
  “不……这不怪夫君的,是气候还有水土,跟夫君无关。我已经写好了信,如果我死了,都是我自己的命苦,不能怪夫君,阿爸也不会因此迁怒于夫君。他会再选一个族中美丽的姐妹给你送过来,继续做你的妾室。至于我,我希望死后可以变成一只真正的百灵鸟,天天在承祖哥哥肩膀上唧唧喳喳的叫,这样就能每天都看到你,也不用招你烦。”
  杨承祖在她头上亲了一口“你胡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过不喜欢你了?你是我的莲夫人,一直都是,我怎么会不喜欢你?不要听内宅里某些人造谣生事,你就信以为真。你的病,我已经问过幺娘她们了,主要都在心里,心情一好,就没大事了。我知道,你是怪我看你看的少了,可是朝廷里不是有事么,我最近真的很少回来。”
  岑莲连忙摇着头“没有,我真的没有怪你,是她们,一定是她们陷害我。在屯门那次就是,这次她们又来陷害我。”
  “我知道你是最懂事的莲夫人,你就不要多心了,我跟你说,明天起,相公就不去卫里了,专门在家里陪你好不好?”
  “不去卫里?”岑莲先是一喜,随后又连忙摇头“那怎么行,承祖哥哥是大官,怎么可以不去衙门,如果让阿爸知道我不让你上朝,会骂死我的。你不要管我了,再说我这病万一传染,就不好了。”
  她忽然想起曹小婉对她说过,她这病是时疫,会传染给相公和家里人,连忙向外推着杨承祖。但是她病的厉害,身上没力气,反被杨承祖抱住“我不怕,要传染,就一起病着,正好可以一起吃药。我知道你吃药怕苦,来,相公喂你。从今晚上开始,我就睡在你这,哪也不去。”
  岑莲祭坛他真的决定留下来陪自己,多日以来抑郁的心情瞬间变的欢喜“早知道是这样,我情愿每天闹病,这样每天都可以和承祖哥哥在一起了。可是……可是我现在不能给你生孩子,还是叫个女兵过来,让她们陪你。”
  “不用,我可以什么都不做啊,等你好了之后,再好好的补回来。想要快点飞,就要快点好啊。”杨承祖边说边拿了药碗过来喂药,又抱着岑莲睡下。一连两天待在这边,倒是让那些女兵的心里舒服了许多,恶毒的诅咒也就被压了下去。但是内宅里其他女人那边,倒是有不少人也开始惦记着让自己生病,或是拿出月钱请名医送好药,希望岑莲赶紧痊愈,把丈夫交出来。
  杨廷和从兵部那天得到了杨承祖称病不出的消息,随后又从另一个渠道得知,是他家里一个宠妾病了,他留在家里照顾妾室。这种理由如果用在别人身上,多半是没人信的,这个时代男尊女卑,哪有男人伺候女人的道理,但是用在杨承祖这个朝野有名的酒色之徒身上,可信度倒是大为提高。
  谈放鹤道:“恩师,或许这次,真的是个机会,学生听人说过,杨都督性喜渔色,而且对女人很是迁就。家里的女人可以抛头露面出头经商,还在京师里惹事生非,背后都是他在撑腰。之前升庵去杨宅时也见过,他家里用的管事帮闲,全是女子,这是他素来的习性,也许真的是宠妾耽误了他的公事。这次他不为天子出谋划策,也许皇帝那边,就真的没了主意,不敢继续抗争。”
  这两天虽然有关礼议的问题没议出结果,大家还在上本,各抒己见,但是针对霍韬和方献夫的处理已经出来了。两人都被放到南京礼部职方司做主事,也就是贬谪。两个上本者被处理,也就代表了首辅的态度,谁再支持他们意见的,肯定也要面临清算。
  天子也并没有对两人进行保护,交涉了一下,被顶了回去,随后就点了头,真的将二人外放。这个处理意见一通过,一些本来闹腾得欢的小官,又纷纷偃旗息鼓,不敢再放肆。从目前的情形看,兴王一派败局已现,用不了多久,这场礼议之争,就该圆满结束。
  谈放鹤看来,从哪方面看,这次都是杨廷和这边大获全胜,皇帝这边没有什么翻盘的手段。即便杨承祖小妾生病的事是假的,他也不可能带了厂卫出来捉大臣。这是天子要求的群臣共议,总不能说因为发表异见,就要吃官司。那么他的动向,实际上都无关紧要。这一场角力,根本不是厂卫可以插上手的较量,把厂卫的力量计算进去,未免小心过分。
  杨廷和却摇摇头,“联络我们的人,最近都谨慎一点,如果可以的话,从这场是非里尽量向外退,不要介入过深。至于升庵,他喜欢胡闹,你是拦不住的,只希望黄氏可以劝住自己的丈夫,让他不要胡来。至于其他的事,就只能听天由命。”
  谈放鹤有些好笑的走出书房,想着恩师年事已高,果然有些胆怯,可是作为杨廷和的忠实部下,他还是认真的完成了恩师的嘱托。也就在他向杨家亲信传递命令不久,杨廷和的预言就成为了现实,来自天子一方的反击开始了。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反击开始(二)
  最早发动反击的,是武定侯郭勋,随后就有十几家勋贵跟上来,上本支持天子。嘉靖把他们本章命人抄写后发下来,交给群臣传阅,这种态度其实已经很明朗,天子对于这时候武功勋贵表达的忠心,是很赞赏的。
  虽然说文武共议,但是一开始,就没几个人把武功勋贵这些人考虑进来。他们虽然是与国同休的贵族,但实际上早就失去了左右朝政的权柄,统帅京营,或是在地方上任总兵,也多为文臣掣肘。在朝政方针上,整个群体都没有多少发言权,像是这次的礼议之争,就没人考虑过这些人敢出声。
  再者这干勋臣多是不学无术之辈,理论水平差劲的很,就算上本,也写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与文臣议礼,属于自讨苦吃。但是郭勋这篇文字,竟然条理清晰,用典准确,即便是他府中所养的幕僚,也未必有这份文笔。另外十几位勋臣的奏折,虽然力度上有所欠缺,但大体上,也做到言之成理,成为天子派这边极为有力的文字武器。
  京师西城,这里住的多是朝中官员,是以有京师格局中,素有东富西贵之说。年轻的给事中陈省吾,就住在西城一条小胡同里。他只是一名谏官,俸禄极低,由于位属清流,也并不拿什么冰敬炭敬之类的常例,在京师这种地方生活很是艰难,经常要靠典当维生。
  家里只有他的妻子和三岁的孩子,并没有余钱雇佣下人,妻子偶尔还要承担一些浆洗缝补的工作,补贴家用。倒是杨记成立以后,由于粮食降价,他的日子略微好过了一些,家里也就多了些笑声。
  作为言官,在这场百官朝议一开始,他就踊跃的冲出来,维持朝廷的纲纪法统,但是他的官职太低,声音也不够大,在法统派里,只能算小把戏。他的妻子与他青梅竹马,虽然家中的日子艰难,但是只要看到丈夫能够每天充满干劲,晚上回来得意的向自己说着这一天又做了什么好事,又抓住了哪些坏人的把柄,可以为谁主持公道。
  自己不懂这些,可是只要看到丈夫高兴的样子,也就知足了。自从大礼议开始,陈省吾的整体状态就很亢奋,每天都沉浸在这种高兴的范围中,不久前因为杨慎去教坊司时,有人叫上了他,就兴奋的一晚上没有睡着。作为一个不怎么出门的妇人,她倒是觉得,大礼议真是个好东西。
  今天的陈省吾回来的格外早,到家之后,先是抱着儿子亲了几口,又不顾大白天,一把抱住了妻子,把这个温柔贤淑的女子,羞的满面通红。“相……相公,你干什么,白天呢。”
  “娘子,我高兴啊,你知不知道今天我做了什么?哈哈,我不说你一定猜不到吧,我弹劾了武定侯郭勋!有人给都察院送了一些材料,那上面涉及到郭勋的几十条罪证,而且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可惜啊,都察院里那些同僚,全都忙着跟六科给事中作对,或是怕了他女婿的权势,没人动手。我们言官,就是要维护纲纪,纠察不法的,不敢动手怎么行?我就主动把证据接过去,写好了奏折,连同证据一起递了上去。就算天子有意包庇也没用,证据确凿,怎么保的住。万岁怎么样,万岁也要维护法纪的,再说他这种蛀虫捉出来,也是替天子除害。那些给事中查我,我不怕,我家无隔夜之粮,没有私产,怕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们言官靠什么吃饭,就是靠立功,放倒的人官越大,就越容易提升,只要我升了官,俸禄多一些,咱们就不用过苦日子了。还可以请几个佣人,不用什么事都你做。”
  “没关系的,我喜欢伺候相公啊,我觉得咱们一家三口挺好的,就算相公升了官,我们也要一家三口在一起。省下钱来,可以到家乡买点田,再盖几间房子,等到孩子长大一些,可以为他娶妻生子。”
  善良的妻子规划着家里未来的发展,心里则有些担忧,听说武定侯的女婿,是杨记的东家。杨记这么大的买卖,东家一定是个有钱的员外,在家乡里,这样的员外可是最不好惹的,丈夫这次,会不会惹上什么人?
  陈省吾并没有这种隐忧,还在那里说着,今天自己上了本章后,李总宪居然接见了自己,还对自己褒奖了两句。那可是正二品大员,是都察院的首领,能对自己嘉奖几句,说不定明年,就可以外放自己当巡按。
  他吩咐着妻子快去做饭,吃了东西,就要接着写本章,上午递过去的奏折,现在想想有些地方写的不够好,自己应该修正一下,让奏折的力量更大一些,情绪更为饱满一些,效果可能会更好。
  忽然,院门被人拍了几下,陈省吾回头问了一声,回答的声音很陌生,声线很粗。在西城这种地方,不管穷富,安全是没有问题的。他并不担心是什么歹人,拉开门闩,不等他开门,门就被外面的人用力推开,将他撞的向后倒退了几步。一群皂衣白笠的东厂番子,从天而降,直冲到他的家里。
  还在院子里乱跑的男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茫然的看着这些闯入者,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俯下身,将他抱起来,扛在自己肩上,小男孩兴奋的大笑起来。那妇人上前,想要要回孩子,但是她见到这么多陌生的男人,面红过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陈省吾面色阴沉着问道:“你们是东厂的人?我是户科给事中,朝廷命官,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那络腮胡子嘿嘿一笑“本官乃是东厂理刑百户霍虬,你就是陈省吾吧,东厂有一件案子涉及到你头上,请你到东厂问几句话,用不了太长时间。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东厂?你们有什么资格带走我,我是言官,风闻言事无罪,你们……你们无权拘捕我。娘子,你回房间里去,这些人我可以应付。”
  东厂在民间,绝对是可以止啼的存在,妇人已经吓的两腿发软,想要回房,腿已经迈不动。霍虬则冷笑一声“陈给谏,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我们东厂只是请你过去问话,没说拘捕啊。再说,李总宪那里,我们督主已经打过招呼了,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开一份驾贴给你,就别让我们费劲了,自己走吧。”
  陈省吾身子一个踉跄,两名强壮的番子已经来到他身旁,将他两手向后反转过去。两声骨头转动的声音响起,陈省吾忍不住惨叫了一声,那妇人叫了声相公,想要跑过去救人,却被霍虬拦住。他有意无意的抱着那个孩子,让这妇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看着他们押走自己的男人。
  霍虬冷哼了一声“不自量力,那东西没人敢碰,就你敢碰,不是找死?这回后悔也晚了吧?真以为李总宪能护住你?这仅仅是开始,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他将孩子放在地上,随手丢了一块银子在那妇人面前,带起人马又冲向了下一位言官的家里,今天,对于东厂来说,将是个异常忙碌的下午。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反击开始(三)
  “东厂的人,逮捕了十几名科道言官,九卿衙门内被捉者更多,细算起来,一下午的光景,差不多就有三十几位朝臣无罪被拿入诏狱了,这些鹰犬的手脚倒是利落的很。所有被拿之人,都曾经上本弹劾了那些支持天子的勋贵,当初刘瑾在位时,也没有这般跋扈,这些勋贵,看来是得了某些人撑腰,想要兴风作浪。”
  杨廷和在书房里,二目微合,脸上的神情不喜不怒,仿佛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内。“我不让我们的人动手,原因就在于此,那些所谓的凭据,恐怕是厂卫那边丢出来的,用来引人上钩。这一次,这几位同僚,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李钺将名单递交过来的目的,也是向杨廷和求援,希望这位首辅可以出面,把这些拿到诏狱里的人保释出来。谈放鹤也道:“恩师,这些人,只是在履行自己的本分,并没有做错什么,学生觉得,恩师应该尽可能的救一些人,他们毕竟都是忠良,总该是保下来为好。”
  “放鹤,我跟你说过,做官的人,要有慈悲心,否则的话,百姓是要遭殃的。但是,也不能只有慈悲心而失去决断,如果只知道妇人之仁,没有杀伐果决,那么也一样会一事无成。这些被拿的人,或许是没什么错的,但是没什么错,不等于咱们就亏欠他们,就一定要对他们的安全负责。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承担代价,从他们上本那一刻,就该预见到,可能有这个下场。现在让咱们救人,将来,是不是不管他们惹了什么麻烦,我们都要去负责善后?”
  被恩师训斥之后的谈放鹤不敢接话,听着恩师接下来的安排,以他对恩师的了解,对方绝对不是无情之人,不管嘴上怎么说,实际上该做的事还是会做。
  “李虔甫是他们的总宪,整个都察院都是他的地盘,这些被拿的言官,应该是他去想办法,他倒好,把问题直接甩给了咱们,这个态度,要不得。再有,我来问问你,你觉得当初刘瑾是如何垮的?”
  谈放鹤楞了一楞,随后道:“树敌过多。”
  “没错,他就是树敌过多,真以为靠他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战胜所有人,最后,就落得一个身死的下场。佛家讲因果,这些怪力论神的东西,我们儒者不去谈,只说一些很简单的道理。一个人为非作歹,欺压乡邻,一个人拿他没办法,乡下没有衙门,也找不到人主持公道。今天被他拿一捆草,明天被他拿一只鸡,最后都只能认了。可是他不是心甘情愿被拿东西,心里是藏着一口气的。这口气越积越多,最后,他可能就要拿起刀,跟这个恶徒拼命。”
  “如果这个恶霸是在村子里随意欺负人,又会如何呢?就是整个村子里,可能有若干这样的人被他欺负,等积蓄到一定程度时,所有被欺负的人都会站起来,跟他拼到底。我们做官的人,所谓牧守四方,其实说穿了,就是要疏导百姓心中的怨气,让他们不要憎恨朝廷,不要恨皇帝,这样天下才能太平。现在,皇帝和杨承祖,他们就在积累怨气,如果我们现在把人救出来,确实皆大欢喜,但是一切就和没发生过一样。那些勋贵们依旧会嚣张下去,这些言官会不高兴,但是过一段时间,就会后怕,觉得自己的行为太莽撞,如果没有人救,自己可能就出不来了。曾经有的胆量和血性,会渐渐消失,人也会变的越来越圆滑,最后的结局,就是我们救出来的人,变成了没有任何作用的废人。这个结局,我想不是我们想要的。”
  “那恩师,您的意思是?”
  “必须要有一些人的牺牲,才能激起大多数人的血性,让所有人意识到,厂卫鹰犬,是士林清流的敌人,与他们不共戴天。这一点,不因为杨记有谁的背景,或是厂卫拿捏着谁的把柄就可以妥协。只要所有人都站在一起,我们就不用再怕这些鹰犬。至于这几个人,你让人关照一下他们的家小,不要让他们的家小出问题,至于本人,就让他们在牢房里先冷静一下,想明白这次自己到底错在哪再说。我为了维护道,可以让我的儿子,去做这个开路者,其他人,为什么可以得到优待?”
  这些人名义上是被带到东厂协助调查,家里人不可能入监,以谈放鹤的身份,只要去关照一两句,就没人敢去招惹这些人的家眷。对于这些被拿者,杨廷和倒不是真的撒手不管,但是介入的时间上,不会像李钺想的那么快,总要让这些言官吃一些苦头,再行救人。
  谈放鹤能够做到谋主,脑子不会太蠢,他已经察觉到,恩师的谋算中,这些棋子的存在意义,并不单纯是让大家以厂卫为寇仇,背后可能存在一些更为深层的东西。这些东西一旦细究起来,恐怕就会越界,甚至是自己不能控制的范围内。所以,在极短的思考之后,他选择了装傻,只点头道:“恩师放心,学生自有计较。”
  事实上,即使他不去说话,也不会真的有人会去动这些犯官家小,京师守着天子,没人敢做出太过分的事来。西城这地方,是官员住宅区,治安算是最好的地方,也不会有泼皮滋扰。但是那些家小自己心里不放心,有的人去都察院外面哭,请察院这边出手,还有的当卖了仅有的财产,去东厂打点官司,或是去诏狱探监。
  两骑骏马,在几十名护卫的簇拥下,从都察院衙门外路过,看着一大堆妇孺守着衙门外面外嚎啕大哭的样子,骑在马上的杨承祖看了一眼身边的九姐“夫人,这回心里痛快了吧。”
  “恩,这还差不多,居然敢告我爹,简直活腻了,相公,你这次做的好。走,到府上去,跟爹当面说说。”
  等来到武定侯府,定国公等几位勋贵也在这,他们这次都上了本支持天子,现在想退也已经退不下来了。见到杨承祖过来,几个人全都围过来问着情况,打探着这次的冲突,会进行到什么程度。
  杨承祖笑着与众人见了礼,等进了书房之后,才笑道:“列位,捉了这么多言官,天子的意思不是很明显么?站在万岁一边的,就可以荣华富贵,反过来的,就要吃牢饭,这就最公平了。你们的表现,万岁很满意,只要各位坚持住,将来,都有好处,万岁不会亏待任何忠臣。”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为国除奸(一)
  杨承祖和九姐过来,既是来探亲,也是替天子传递一个善意,让这些勋贵放心,万岁对他们的表现很满意。这帮人大多是色厉胆薄的人,如果有一个人被言官放倒,说不定整个团体都要散了。所以嘉靖这次,也是对他们做好安抚,又许了重利,确保这些人不至于半途而废。
  这里面最豁的出去的就是郭勋,他点头道:“陛下能记住臣子们这一点苦心,老朽死亦无憾。我们这些人家里都有丹书铁券,与国同休,万岁过的好,我们的日子才好过。与万岁共进同退,是我们的本分,如果有人敢吃里扒外,老朽第一个不放过他。”
  照例是吃酒,赌钱,郭勋寻了个机会,将杨承祖叫到密室里,脸上的神色也有些焦急“贤婿,老夫托你向万岁说的事,你可曾办了?”
  “岳父放心,山西那件事,我已经替您向万岁分说过了,那件事本来就不能怪在您头上。到了地方人生地不熟,被人骗了很寻常么。万岁是讲道理的人,不会在这件事上苛求过多,至于将来怎么善后,小婿自己会想办法。说到这个,小婿倒有件事要有劳岳父,您在延绥那边,有没有靠的住的关系啊?”
  郭勋这次出来站台,与其说是立功,不如说是赎罪,他所想的只是通过自己的表现,把结交白莲贼的嫌疑洗掉。杨承祖向他表示,不但那个罪过可以洗刷,将来天子可能还要就他这次出来站台的表现论功行赏,说不定靠着礼议之争,真有希望把侯位提拔成国公,这就属于意外之喜。
  他欢喜之下,对于杨承祖的要求,也就尽量满足,他在延绥办过产业,在军队里也有一些人情,问了问杨承祖找人的用意,写了几封书信,让心腹的家人,送到延绥三边那边。
  其他的勋臣,对于这些奏折到底有多大用,心里也没多大把握。郭勋那份奏折,实际出自严嵩的手笔,这个人胆子小,不大敢出来打对台。但是幕后替人写奏折,借别人的手与群臣过招,这一类的事倒是没压力。
  勋贵们的知识水平有限,不知道这些奏折交上去能有多大作用,只能不停在杨承祖耳边嘱咐,一定要保证不要被杨廷和顺着名单反杀过来,其他的都无所谓。
  勋贵们的反击,倒不至于真的起到决定胜负的作用,但是这些人集体跳出来表态,确实有点反常。顺带就是让人有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总觉得是那些靠着出身血统而获得地位的勋贵重臣,又想要回归朝廷,掌握权柄。
  这种事,对于文官来说,肯定不能被接受,但是眼下,只能算是细枝末节,即便是比较敏感的大臣,也顾不上打击这种势头。随着郭勋上本时间不长,嘉靖下旨编撰的《大礼辩》,终于编写完成,发放到大臣手中。
  这份大礼辩,算是一份官宣材料,以嘉靖的立场,详细阐述了尊奉孝宗为伯考,以兴献王为皇考的正当性和重要性。这种行为,差不多已经可以算做嘉靖表明立场,公开宣布,要继承自己生父血统,不理会孝宗那边的血脉。
  翰林院内,众翰林群情汹汹,众星捧月一般,把杨慎围起来“升庵兄,这份大礼辩您也看到了,这种东西,简直是耻辱,我们如果把这个东西认了,就对不起咱们读的圣贤书。”
  “咱们是翰林,是储相啊,这么要紧的事,我们怎么可以不发出声音?别忘了,翰林四谏,那些前辈,才是我等的楷模,纵然粉身碎骨,白刃加身,也不能动摇我们的决心。”
  “没错,咱们这就回去上本,与这些阿附小人拼到底,绝对不能让他们为所欲为,咱们必须做点什么。”
  杨慎挥手制止了众人“列位年兄,你们觉得现在这种局势下,上本还有意义么?连那些武将勋臣,现在都学会了上本讲道理,我们是堂堂翰林,难道要沦落到,和武人对骂的地步?”
  听到他这么说,所有的大臣都没了话,看着他,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杨慎冷笑几声“天子要做事,也得有人去做,他所依赖的,是霍渭先、方献夫、桂萼、张孚敬那些小人。现在还有一些地方督抚,也站出来声援天子,这些人,都是皇帝的底气。要想破掉这口气,我们就得从这些爪牙身上想办法,只要对付了爪牙,还怕老虎能伤人么?”
  翰林院内学子来子全国各地,有不少都是地方望族,与地方官府牵扯极深,也说不好,这里有谁和那些督抚大员有亲朋故旧之类的关系。即使是杨慎也不愿意提那些支持天子的大员姓名,避免自己内部出现分歧,最多是囫囵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先剪除天子的羽翼,以此来削弱皇帝一方的声势,再迫使天子屈服。
  一名翰林犹豫道:“升庵兄,我听说不久前有言官弹劾朝内勋臣之失,条陈有理有据,文字清晰,证据确凿。可是结果不但天子不追究勋贵之罪,反而让东厂的番子,捉了那些言官。我们倒不是怕被拿住,只是担心,就算是上了本,也奈何不了那些亲信,反倒是可能遭到暗算。最重要的是,这种付出,没有什么意义啊。”
  “仁兄,我从没说过,要把奏折递到君前,或是天子裁度之类的,咱们这位陛下,这招对他没什么用。”杨慎的眼中,露出一股杀气,这也是他在东南战场历练回来后,身上多出来的那种决断与果敢。
  “昔日圣人诛少正卯,我辈何不效法先贤,对奸贼来个鸣鼓而击之?我已经探听明白了,张孚敬、桂萼二人乘坐的船只,就在这两天就要抵京。咱们就先除掉这两个贼子,也可以让万岁见识一下,我们的信心。那些勋臣的胆子小的很,只要给他们一点颜色,所有人都会退回去。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给他们一点教训,让他们知道,我辈正人君子,并不是好惹的。”
  几名翰林一脸茫然“升庵兄,我没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万岁既然要保他们,我们就自己干。要处置人,不一定只有三法司一种方法,既然那些鹰犬可以把不相干的人下监牢,咱们也不必事事依赖法司,有些事,自己做就好了。”
  他边说边站起身来,挽起了袖子,又从腰间摸了一对指虎出来。这东西是武人练拳格斗时用的,明朝文人并不是弱不禁风的书生,不少人也练武,对这东西不陌生。但是杨慎不是个好武之人,带了这个东西在身上,颇有些诡异。
  “我找自己家护院讨的,为国除奸就靠它了。”
  “执行私刑?升庵兄,这样的行径有违国法,似乎不大好吧?再者,我辈是读书人,最后要靠拳脚杀人,这传出去,有点丢人。再说,万一那些人身边有护卫,我们也不好接近。”
  “大家放心,我们只要选一个合适的地点,保证不会遇到护卫,也保证,杀人之后,不用承担刑责。不要忘了,左顺门。”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为国除奸(二)
  土木之变后,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在左顺门为群臣击毙,因为这件事里有天子的授意,马顺被定义成奸佞,杀人的大臣并没有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自那之后,左顺门这个地方,就被人为的赋予了一层正直含义:大臣在此捶杀奸贼无罪。
  这种含义,并没有写进成文法里,如果真的在这里杀人,也不能拿出这个理由来为自己开脱。但是,大明朝的臣子心中,终究是把这里看成了一个捍卫自己理想与道统的神圣场所,只要杀的人被定义为奸臣,杀人者也是仕林清流的话,处理上也就不会严苛到杀人偿命的程度。
  翰林是储相,国朝官吏中,清贵第一,是清流中的清流。即使是天子,也不可能因为杀人,就把所有的翰林都予以处置。几个人面面相觑,最终下了决断:一切就依升庵兄之见,只要有升庵兄带领,我等愿意泼出性命,为国除奸。
  在左顺门外值守的是几名小宦官,与之配合的是负责宫禁安全的锦衣卫。自从土木之变后,这里就没发生过什么问题,于这里担任护卫者,往往只是个仪仗,充当一个活道具。几名值班的护卫,都是长身大面的勇士,身上穿着盔甲,腰里挎着长刀,日光下铠甲耀眼,很有些气派。披挂铠甲的人,看上去也是面目威严,但是思绪,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
  忽然,一名小宦官神色慌张的跑过来,猛地推了一名护卫一下“几位爷台,大事不好,一大堆人在门外面转来转去,神色很有些不善,咱家怕是要出事。”
  几名值守的锦衣听到这消息,也纷纷从神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撒腿跑到门首观望,能被派到这里值勤的,都是有一定手段,在卫里也算是精兵。眼光,身手,都非常出色。有一些人甚至有过杀人的经历,如果来的人真的可疑,肯定逃不过他们的法眼。在情势危急的时候,拔出刀来斩人,也丝毫不奇怪。
  可是为首的锦衣先是面容严肃的仔细观察了一阵,随后就一脸释然的长出了一口气,回头对那小太监道:
  “你这是什么眼神,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么?一群翰林老爷,打头的是杨慎杨大公子,能有什么大事不好的。难道你是说杨大公子要造反?”
  “不不,奴婢没这个意思,我也认的出,他们都是翰林院的。可是看他们的神色,还有举止,怎么感觉不大对劲啊。这可是一群文人,可现在看他们的模样,就像是……像是……”太监看着他们的神色,想要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却一时想不到有哪个合适。
  还是那名锦衣提醒道:“就像街面上的泼皮准备埋伏起来打人,那帮人打群架时,都是这个德行。要是他们手里拿着铁尺砖头,我就真当翰林老爷要在左顺门外面打群架呢。可他们是文人啊,都是群书生,他们能打谁?再说,这是一群翰林,里面还有首辅的公子,不可能动粗的,你想太多了。”
  那些翰林们在外面忙碌了一阵,作为国朝未来的廷臣预备役,这些人是不缺乏做事的眼光和手段的。就算一个单纯的伏击,他们也会选好合适的地点,事先勘测好进攻及撤退的路线,包括分工合作,保证如何不让人跑掉。
  将一场伏击策划成一次小规模军事行动之后,即使一些原本不怎么愿意的翰林,这时也变的有些跃跃欲试,还有人发动了自己的关系,去张家湾摸消息,准备搞清楚张孚敬等人过来的具体时间。
  等到一切做好之后,有人将计划写在纸上,供同僚传阅,最后交到杨慎手中。这位大明才子,现在就成了这些人的盟主头领,几乎所有的翰林,都惟他马首是瞻,整个行动都由他策划指挥。
  挥手告辞之后,杨慎回家的路上,心里都有些激动,他受到的关注以及吹捧已经够多,一些文人才子的夸奖,对他而言其实只能算是家常便饭,不值得欣喜。他真正觉得满意的,是这些翰林对他的拥护。
  翰林院里,坐的都是储相,未来的阁臣,大多会在这里选拔而出,所有的翰林拥戴一个人,那这个人成为首辅的概率,差不多就有九成以上。自己的父亲年事已高,如果自己可以接过他的位子,形成父子双首辅的格局,肯定会在历史上成为佳话。
  他并不贪恋权位,由于性格的原因,他对于官职之类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反倒是觉得官做的越大,越不得自由。像杨廷和那样,把生命里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拯救这个国家上,对他而言,其实是个折磨。但是,自己总该为父亲分忧,让他能够及早的休息,不至于真的累倒在任上。
  等到这次捶杀了张、桂二贼,自己差不多就是这些翰林的首领,接下来,就该朝着阁臣之路前进,属于自己的时间就会越来越少了。想到这些,他有些怀念的看了看天空,不知道自己下一次可以肆意的享受休闲时光,不用操劳国事,会是什么时候。
  杨廷和在值房还没有回来,黄娥为他准备了酒菜,夫妻两个对酌了几杯,又拿出彼此的几篇新作互相赏析。等到掌灯之后,杨廷和才从外面回来,杨慎有心将自己的想法对父亲说一下,可是发现随父亲回来的,还有梁储等几人,他们是和父亲继续探讨辞职的问题,以及自己辞职之后,内阁里,应该由谁接手。
  这些都是要紧的大事,杨慎的话不等张口,就被堵了回去。等回到房中,黄娥细心的为他脱掉衣服,服侍他躺下,忽然小声的说道:“相公,等到这次礼议结束之后,你跟我回乡一次吧。老夫人在家,很想你的。她年纪大了,妾身有点担心……”
  “我知道母亲很想我,但是你也看到了,京师里的事情这么多,怎么回的去。等过一段吧,我抽出时间,一定回家看望母亲。放心吧,时间不会太长,用不了多久,朝政就不会像现在这么乱了。”
  伏击这种事,想想也知道不适合告诉妻子,等到深夜,黄娥睡的熟了,杨慎轻手轻脚的下了地,点起灯火,在灯下飞速书写着。他准备写上一些揭贴,等到打死两个贼人后,就把这揭贴在左顺门散开,让所有人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死,其他的奸臣,必然会有所收敛。这种事太危险,还是不要让夫人一个女流知道比较好。
  在被子里,看着丈夫低头疾书的模样,黄娥的眼泪无声流淌,不停的用手帕擦下去。自己不能哭,不能给自己的丈夫拖后腿……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祸首进京
  张家湾码头,来自南京的漕船停稳之后,先是从上面卸了一些粮食口袋,每一个口袋上,都打着杨记的烙印,证明这些物资的归属。随后,就是一些箱笼家具被搬下来,接着是女眷家属,最后下来的,则是两个中年文士。
  人刚刚从跳板上岸,就看到一个年轻的武官,身穿飞鱼服,打着红罗伞在那里等候,在他身旁的侍从,虽然穿的是男装,但只要仔细看,就能发现是个眉眼可爱的女孩改扮。
  两下是早就见过的,见面之后,也就没了太多礼数,张孚敬和桂萼这次是把家小都带进了京,以他们的年龄和资历,这次是他们宦海沉浮最后的机会,带上家眷,也有破釜沉舟之意。
  杨承祖同来的,是大病初愈的岑莲,小姑娘本来就是喜欢疯玩疯跑的,能够跟着相公出来放风,就从心里都欢喜。由她负责,和两家的女眷进行接触,虽然礼数上难免被人笑话,但她天真烂漫,唧唧喳喳的性子很好相处,倒是不招人讨厌。
  张孚敬在南京时,就拉拢过杨承祖,大家虽然说不上是盟主与部下,但也是相对比较亲厚的战友。这次他们到了京师,离不开厂卫的仰仗,态度上就更亲近一些。边走边问着京师的情况,以及朝议的走向。
  他们在水上没有邸报可看,所得的消息相对滞后,只知道勋贵们上阵,至于后来天子公开站台,把弹劾勋臣的大臣都抓起来,在京师闹了一番风波的事并不清楚。杨承祖为两人分说着:
  “现在的情形,其实正在逐渐变的对我们有利,湖广总督席书,进京述职,这次也公开上本,支持天子。这是督抚大员,公开出来站台,说明在大员中间,也不是都支持杨新都。还有,兵部右侍郎胡世宁,他是南都四君子之一,也是个仕林中比较有名气的人物,也上本支持天子。如果说我们过去,靠的是人多势大,这次,则是人心所向。越来越多的文臣、学子,站在了我们一边。像是国子监,现在也在就大礼议的问题,由监生们共同讨论,局势对我们很有利啊。二公来此,自能一锤定音,把那些宵小都打压下去。”
  国子监里所谓的大讨论,其实就是严嵩搞出来的把戏,所有反对天子的监生,都要留下名字学籍,这样一搞,大多数监生都知道该怎么站台,在国子监也就形成了一片颂圣声。
  那些监生的身份虽然一般,但是人数比较多,内中有一些人,是大家世族的子弟,也有着属于自己的根基背景。集体出来表态拥护天子,在舆论上,很能形成一股风气。
  张、桂两人的官职不高,席书虽然是湖广总督,但是在京师里,权柄就要打若干个折扣。他们出来表态的意义,不在于其本身真的有这么大分量,能够以一己之力,左右朝议局势,而在于他们是旗帜鲜明的皇帝党,有他们在,皇帝手上就有了人手。不管是谁再用辞职的手段,都很难真的要挟天子讨价还价。
  既然坚定立场支持天子,就要给自己找一个好价钱,现在两人比较关心的是,有谁会退下来,自己又能补一个什么位置。
  “一个翰林学士是跑不掉的,万岁查过二位老大人的履历,都是进士出身,本来就该入翰林院。现在进了京,下一步就是入翰林院,然后再过度一下,至于将来到什么位置上,下官区区武职,可不敢多言。日后二位飞黄腾达,还要仰仗两位多多提携。”
  他虽然说的客气,可是张、桂二人谁也不敢真的把对方当成一武职看,连忙摇着头“大都督,你这样说,就是不拿我们当自己人了。现在也不是说那些客套话的时候,简单一句话,大家都挤在一条船上,荣损与共,日后在朝廷里,咱们就是自己人,肯定要互相照应。大都督若有用的着下官之处,只管说句话,绝无二话。”
  张孚敬又从袖子里,拿了个折子出来“老妻新近给我添了女儿,今年刚刚三岁,还算乖巧懂事,在家里也很讨人喜欢,听闻大都督家中也有几位公子,若是大都督不嫌弃,下官愿意与您结个儿女亲家,不知是否有这个命数。”
  他们是天子特意从南京叫来的,可见重视程度,又进翰林院镀金,不出意外的话,是铁定要入阁的。与阁臣的女儿结亲家,绝对不算吃亏,再说张孚敬并没有点出,要和哪个儿子结亲。也就是原则上同意,用自己的嫡出女,配杨家的庶出子,这个姿态确实是低的不能再低。大抵也是因为他能有这种务实的心态,才能顶着口诛笔伐,旗帜鲜明的为天子站台,如果不是命运发生改变,将来坐到首辅也是情理之中。
  杨承祖笑了笑“张兄,多谢抬爱,我那几个混帐儿子年纪还小,谁知道长大了之后变成什么样子。如果现在定下来,长大了是败家子,不是害了令爱一生。这种事,我先记下了,等过几年,双方都大一点,让他们接触一下看看,如果投缘,我是不反对的。”
  “那就好,有大都督这话,我这女儿就不许别人了,这门亲事,咱们可是做定了。”急于找到靠山的张孚敬甚至不在意杨承祖的推辞态度,满面笑容的收回庚贴。杨承祖看看后面的家小:
  “进京之后,你们住的地方,我来安排吧,现在京师里情势不大好,刑部赵克正赵大司寇,派了手下一大堆人,满京师的撒眼线,打听二位的行踪。他是六扇门的祖宗,六扇门是天下所有绿林的祖宗,要想找些杀人放火的人,还是很容易的。”
  桂萼愣了愣“这……不大可能吧?大司寇是朝廷命官,难道还能用邪门手段?”
  “朝廷命官,如果我告诉二位,杨升庵这位翰林学士大才子都戴上了指虎,准备带一群同僚,在左顺门扑杀二公,你们又做何感想?赵鉴当然不会自己动手伤人,但是他手下认识的人多,二三亡命总找的出来,好瓷器不碰烂砖头。你们二位前程无量,不该冒这种风险。当然,你们要是害怕的话,也可以住在这里,我会安排人保护你们。等到事情解决之后,再进京也不晚,相信我,时间不会太久。”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异口同声道:“为天子分忧,粉身碎骨,再所不辞!”


第一千零二十章 大联盟
  赵鉴、杨慎等人,确实是帝国优秀的官僚,但是在其他领域,就未必称的上出色。像是这种杀人的事,在杨承祖看来,表现的有些业余。
  他们弄的声势太大,上百名翰林发动起来,大喊大叫着要捶杀奸贼,京师里,六扇门捕快发动了城狐社鼠四处找人,这些动作怎么可能瞒过厂卫耳目。是以,包括杨慎佩带指虎这些细节,现在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至于刑部的人手安排在哪,又找了哪些人,他也都了解,甚至于一些人已经被东厂控制起来,当了东厂的眼线。
  当然,这也可以从另一个方向理解,兵书有云,虚实相济,这种大阵仗摆出来,或许也不是真为了杀人,就是要让天子知道,再看天子做何处置。最好的结果,莫过于张孚敬和桂萼知难而退,不敢进京,也就达到了他们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考虑到赵鉴有在边关带兵的履历,或许后者更接近于他的用心,但是不管怎么样,对于当事人来说,肉体毁灭这种危机摆出来时,要说不害怕那也是骗鬼。身为体制中人,一般来说他们是不在意江湖手段的,江湖人或是亡命徒,在官府的力量面前,只能算是蝼蚁。但是翰林学士要在左顺门伏击自己,带队的还是大明第一才子杨慎,刑部尚书身为三法司正堂,也对自己不怀好意,任谁想起来,都难免胆寒。
  住在张家湾,肯定是不会出问题的,这里虽然比京师乱一些,但是漕帮势力独大,再派几队锦衣卫过来,不管是什么人,也碰不到他们的寒毛。但是这样一来,想要博取功名,一步登天的机会同样会失去。两人在南京坐了这么久的冷板凳,这次是唯一翻身的机会,就算赌上身家性命,也不可能退下去。
  有大批缇骑护卫,进京当然是不会有什么安全上的压力,城门处,几个捕快显然发现了目标,但是还没等转身,就被十几个东厂番子围住。几名捕快神色大变,这些番子出身复杂,有一些人本就是被衙役追杀的没办法才投奔东厂,重用之后,往往会用残酷手段对待公人,落到他们手里可难过的很。
  但是随后几人面上一喜,因为带队的两个老人,都是自己的熟人,连忙上前磕头喊着师父或是师祖。秦宗权摇摇头:
  “我现在是东厂颗管事了,过几天,就可能提升档头。不再是你们的师父,不用这么客气,你们来这干什么,为师和大都督心里都有数,我过来,是让你们带句话给你们的上司。这两家人,大都督保了,整个京师乃至北直隶武林,没有人敢和东厂过不去,你们就别自讨没趣。他们住在武定侯的别院,那里你们总不会也想去盯吧?现在京师里乱的很,我们吃公门饭的,奉的是大明王法,保的是一方平安,不该掺和的事,就不要多管,把京师治安做好就是最大的善。你们这些人,好好听纪捕头的话,有什么困难,来东厂找我,有想跟着我和宗立的,自己来东厂报名。”
  他和何宗立两人在刑部捕快里威望极高,把话放出去之后,很快,那些在京师里四下打探的刑部公人,就纷纷返回衙门。张孚敬对于这些变化是不怎么清楚的,给他和桂萼安排的,乃是武定侯的一处别院,前后数层院落,足以住下两家人。于京师寸土寸金的价值而言,这里绝对可以算是豪宅。
  两人在南京品级不高,不管是俸禄还是孝敬都有限,生活过的没有多好,先是搬进了这样的大房子,杨承祖又准备了粮食酒肉,以及一笔数目可观的安家费,让两人甚是感激。杨承祖倒是不怎么在意:
  “你们不用谢我,这是天子的赏赐,要谢,也应该谢万岁。跟着万岁走,是不会让你们吃亏的,功名利禄,要什么就有什么。如果说规矩,那其实也很简单,万岁给,你们才能要,记住这一点,保证二位前程似锦,飞黄腾达。”
  两人连连说着受教,桂萼道:“大都督,这些刑部的公人,不过是些贱役,那些城狐社鼠,全都不值一提。可是左顺门那些翰林,倒是个问题。我们有了准备,倒不至于真的被打到,可是在天子脚下,居然敢擅自扑杀臣工,杨升庵的胆量,也未免太大了一些。”
  在东南杀倭时,他们和杨慎没有共过事,不过文会之类的东西,也是参加过,算的上一面之交。现在,这位一面之交,居然动员一群人准备把自己打死,这两人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也就想着该怎么反制一下。
  以他们的官职和权柄,不可能真的对杨慎做什么,最后落到实处,还是得靠着位锦衣都督,他们也相信,对方透露这些情报的目的,绝对不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很可能也是希望两下联手,共同对付杨慎乃至他背后的杨廷和。
  杨承祖冷笑几声“升庵兄与我在东南共过事,他的才情和胆量,我都是很佩服的。这个人人品还是很不错,在江南,从没想过掣我的肘,对于新军编练,也足够支持,这些人情,我都记得。可是这次他挡在了万岁前面,这就没什么可说的,过去有多少交情,现在也都说不起了。他仗着自己是翰林学士,背后又有个首辅老子,胆子自然就大一些,可是你们是万岁宣来的,如果放任你们遇害,天子的脸面何存?你们的性命,就是陛下的颜面,我杨某保了。至于升庵公子,行为上有些孟浪,可是看在首辅的面子上,你们二位,还是不要记恨,免得以后大家不好见面。”
  三人干笑了几声,张孚敬道:“新都相公,似乎没有说什么?礼议之争到现在,除了进宫面圣之外,新都相公并没怎么发话。出头的是梁阁等三位阁臣,再有就是六部尚书他们。看来新都相公智珠在握,在这次的礼议之争中不会出手。升庵公子的所为,相爷未必知道,又或者不便约束,也是有的。”
  桂萼接过话来“杨新都为人强梁,内阁之中,都容不得二声,如果说他管不住自己的儿子,我是不信的。与其说管不了,不如说是纵容,他在用他的儿子,来探朝廷的容忍极限在哪。能够牺牲自己的骨肉,做这种试探,杨新都确非常人。在下自问,远不及他。”
  “二位放心,我的部下可以保住二位的安全,不会让那些翰林的拳头落在你们身上。”
  张孚敬笑了几声“多谢大都督好意,不过下官觉得,这次挨些拳脚,或许也不是坏事。”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最后的温馨
  在张孚敬等人住进武定侯别院后不久,赵鉴就被杨廷和叫到了自己的家里,拉着他说起了闲话,仿佛就是老人家的罗嗦与絮叨,没有太多的重点,说话的态度也很温和。这位一向严肃的首辅,偶尔还露出过几丝微笑,但越是如此,赵鉴越觉得胆寒,等到后来,身上已经汗出如浆,官服也被汗水浸湿。
  别看是部堂高官,在这位强势的首揆面前,实际也没有什么尊严可言,杨廷和作风强硬,在内阁独断专行,手上又拿捏着很多人的把柄。像是赵鉴,在六部尚书里排行第五,杨廷和如果铁了心对付他,用不了半个月,就能把他从尚书位子上赶下来。
  他也知道,杨廷和越是语气严厉,把你的问题说的严重,事情其实就越好办,认个错,或是跪在地上求情,他多半会把你痛骂一顿,但最后还是会告诉你怎么做,并且替你抹平手尾。反倒越是这种语气平和,态度亲切的说家常,才是真正要人命的时候。
  连连的承认错误,袖子不停的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赵鉴的头,已经低到了极限。他是在边关带过兵的,就算是生死沙场,他也没有过如此紧张,在这位年迈的老者面前,他仿佛又成了那个开蒙的学生,面对着严厉的师长,不知该如何自处。
  杨廷和又与他拉着一阵家常,才终于肯说出找他过来的原因:
  “我们做官,最重要的,是规矩。这次我们向天子劝谏,所要维护的,同样也是这个规矩,所有人都守着这个规矩,世道才能变好。那些公人,虽然只是一些贱役,但他们是整个京师的守护神,保护着京师里百万子民的安全。现在京师里的人多,是非就多,他们就算是巡街都要跑断腿,你还要让他们去做一些无聊的事,这不是浪费朝廷的时间和精力么?你想要知道那两个人的下落可以问我,我会告诉你他们的行踪,然后,你又要怎么办呢?”
  赵鉴干笑了几声,并没有回答,在首辅面前说扑杀大臣,他还没有这个胆子。只好小声道:“元翁,那两个是奸党……”
  “忠臣奸党,不是由我们进行判断的,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又不是都察院,怎么能把言官的活也做了?再有,你是执掌刑狱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自己做事,一定要遵守大明律。下面几万双眼睛看着你,如果你随意妄为,带头违反律法,下面的人,又该怎么想你?你又怎么保证,下面的人全都守律法?你回去之后,好好想想,你这次到底错在哪里,将来又该怎么做。”
  杨廷和训斥的声音大了点,但是赵鉴的脸上,反倒是露出了笑容,只要首辅肯骂自己,那就是还拿自己当自己人,这件事就没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杨慎看了几眼,就回了自己的卧室,黄娥已经为他烧了几样家乡小菜,又准备了一壶酒,夫妻两人喝了几杯之后,黄娥道:“相公,妾身准备回家乡了。老夫人那边不能长期没人,还有我们的孩子,还在家乡,也需要有人照看。”
  “秀眉,你刚来没多久,就要回去?”杨慎捉住黄娥的手,后者脸微微一红,点了点头“我也想多陪相公一些日子,但是现在朝廷出了大事,接下来你和老爷,都要忙碌起来,我不能扯你们的后腿。等到朝政稳定下来之后,我再来看你。”她朝丈夫笑了笑“妾身明天动身,相公明天可否给翰林院告个假,送我上船?”
  杨慎愣了愣,忽然站起身,来到自己的书桌之前,看了两眼,随后摇头笑道:“秀眉,你学会跟我使计谋了,你大概是看到了那对指虎吧?”
  “你是我的相公,想的什么,又怎么瞒的过我?可是我有些奇怪呢,我嫁的明明是大明第一才子,什么时候,变成了大明第一拳师,妾身正想着是不是要跟老爷说一句,好好查查。”
  “淘气。”杨慎对妻子笑了笑,他本就是个狂放性子,这时左右无人,一把将妻子抱起来,吓的黄娥惊叫了一声,又连忙把声音压了下去。杨慎得意道:“你看到了吧,你的相公,可不是只会读书,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君子六艺里,本来就有武艺,我在东南杀过倭寇,虽然没有自己上阵提刀斩人,但是好歹也算是经过戎马,学过拳脚。明天我们上百人打两个人,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黄娥摇摇头“相公,如果只有十几个人打两个人,妾身可能倒会放心,你们都是读书人,不是街上的泼皮,就算打不赢,也不会怎么样。可是上百人,你怎么保证这里没人走漏风声,如果明天他们带着大批护卫,说明这两人心虚,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如果他们真的是自己来左顺门,证明是在使计,你们千万不能动手,免得被他们算计。”
  “我的娘子是智多星呢,论起谋略,比起放鹤师兄怕是都要强几分。”杨慎拿妻子打着趣,又安慰她“没关系的,他们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那两个人最好是被吓的离开京师,大家都落个清净。如果非要进宫面圣,我是不会放过他们的,左顺门,就算打死他们也没关系,就算有计策,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我这次好不容易聚集了这么多翰林,如果只看着不动手,面子就丢到了家,将来什么都别做了。如果可以成功的话,我就可以名留青史,万古流芳,所有的翰林,都会支持我,足以比的上翰林四谏那样的前辈。至于代价,最多是坐几天诏狱,那又算的了什么?我明天如果不能回来送你,就说明他们把我锁到诏狱里,你就先回家,等我放出来之后,再去家里找你。”
  夫为妻天,一旦丈夫坚持,妻子也不好再劝阻,细心的黄娥,只要又在枕头下面,将那对指虎拿出来,交给了杨慎。
  杨慎卧室的灯火早早的就熄灭了,明天就要踏上战场的杨慎,今天晚上与妻子自然有无尽的温柔,杨廷和书房里的灯还亮着,这位老人一连写了六七封亲笔信,还在奋笔疾书。近几年,他的私信多由谈放鹤代笔,像是这种全部自己出手的时候,已经非常有限,熬夜写私信,这种事就更少一些。
  等到这封信完成,谈放鹤才道:“恩师,您歇息一下,剩下的信,由弟子为您代劳。”
  “那怎么行?这些都是老朋友,你的字,他们是认得出的。说来惭愧,为人父母,就是要做子女的奴仆,升庵是我的儿子,我这个做父亲的,总要想方设法多照顾他一些。这次还不知道他要落到哪里,所有远瘴之地,可以说的上话的朋友,我都要关照到,做父母,就是这样辛苦了,没办法。无债不成子女,无仇不成夫妻,就是这个样子。对了放鹤,这些事你不要告诉他,升庵要强,不会接受我的照顾,就让他以为,是靠自己的力量走下去的。”
  谈放鹤点了点头,去厨房准备参茶,杨廷和起身,看了看儿子卧室的方向,心里百感交集,不论如何,把儿子亲手推上祭坛的滋味,都不会好受,现在只希望,明天这一跤不要跌的太狠,免得将来再也爬不起来。
  信写了又写,墨研了又研,疲倦的老人,最终在椅子上陷入梦乡,由亲信的弟子,将最后几封信完成。
  金鸡报效,东方发白,天亮了。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风起左顺门(一)
  北方的夏季,天亮的很早,不到上朝的时候,天空就已经发白。翰林院的翰林,三三两两来到了事先选好的伏击地点,在此之前,他们对于伏击进行了较为明确的分工,甚至于连谁站在哪个位置,都已经商议出一个初步方案,确保自己要袭击的人,不会逃脱。
  他们并不能携带兵器,甚至于木棒都不能携带,一部分人效法杨慎,从护院武师那里要来了指虎戴在手上,还有一些人则没那么麻烦,就是找了块砖头,放在袖子里。这些大明的栋梁,通常善于以牙齿和舌头作为武器,摧毁对方的精神和思想,这次要摧毁肉身,大多数人心里还是有着紧张与激动并重的情怀。
  左顺门是接本的地方,由于礼议的原因,最近上本的人多,这里也就格外繁华。随着时间的推移,人越聚越多,翰林们已经基本凑齐。人数能给大多数带来胆量,看到自己对付的巨大规模时,一些原本缺乏胆气,被迫参与进来的翰林,也渐渐有了底气,目光也变的坚定了一些。
  那些来交奏折的文官,见了这里的情形,也觉得有些诡异,翰林们并没有留下本章,也没有进门,反而是在门外往来徘徊,四下寻找,看迹象,似乎是在等人?现在的天还没太亮,光线并不算好,但是依旧有些眼力好的人发现,这些翰林们,有人似乎拿着武器,这是要……
  敏感的人,已经意识到情形有变,即便是迟钝者,也能感觉出空气中的紧张气息。有的人选择了离开,有些人,则开始远远的躲避,同时睁大眼睛,饶有兴趣的观察着即将发生的一幕。
  远处,响起了几声哨子,这是众人约定的暗号,意为发现目标。随后,又是三声长短不齐的哨声,这是说来者有三个人。
  三人?杨慎皱了皱眉头,如果对方真的害怕了,不可能只带一名保镖,即便翰林们都是书生,这里也有上百人,一个保镖,又能顶什么用?他正想着,一名翰林已经悄悄来到他身边,小声道:“与二贼同来的,是锦衣都督样承祖,咱们动手不动手?”
  杨承祖?杨慎愣了一愣,这两个人居然找了他当护卫,这个面子,似乎也大了一点。现在箭在弦上,已经没有多少退的空间,不管同来的是杨承祖还是郭勋,他们都得做下去,如果现在退,将来就不用见人了。
  他点点头“一切如常,但是大家手上有准,不要损伤杨承祖的性命,我们今天是扑杀二奸臣,不能牵扯过多。左顺门有规矩,非宣召不可放入武臣,我们把他打跑,或是赶到门里就算了。所有人行动一定要快,不能让他们逃了。”
  远方传来脚步声,张孚敬、桂萼、杨承祖三人,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陷阱之中,依旧满面笑容的,向着左顺门走来。十步、六步,两步。三个人距离埋伏已经越来越近,负责抄后路的,已经堵住了三人的退路,另外几个年轻的翰林,已经从左右包夹过去,鹅卵石已经从袖子里,退到了手中,还有几个人,手上戴好了铜指虎。
  “张秉用、桂子实,你们两人也是饱读圣贤书的进士科甲,为什么现在不规劝君王回归正路,反倒屈意逢迎,荒废礼法,你们的风骨臣节,都到哪里去了?明明已经被赶到了南京,现在又到京师来,难道要万岁一错再错么?”
  一名声音洪亮的翰林,忽然冲到路当中,挡在三人面前,大声的质问,按照约定,只要这两人一停下来与他舌辩,其他人就可以立刻扑上来,将两人围杀当场。这名翰林声如洪钟,底气十足,声若黄钟大吕。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对面的三人并没有停下来,反倒是加快了脚步,他刚想要继续发问,却见杨承祖做了一个抬腿的动作,还不等他做出反应,一只官靴的靴底,在他的面前以飞快的速度无限放大,直到充满了他整个视线。
  一声闷哼,人已经向后飞出去,这名担任阻挠者的翰林,还没等把想好的言辞都说出来,就已经失去了战斗力。杨承祖一脚踢倒这名翰林后,忽然扯开脖子大叫起来“有人在左顺门袭杀大臣,二公快进门去,这里交给我!”
  张、桂两人,仿佛被人在背上猛的抽了一鞭子,先是向空中做了个跳跃的动作,随后就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前疾奔。这两人的年纪都不小了,身上宽袍大袖,很难想象,他们居然能跑出这种高速。那些伏击的翰林,因为出师不利,暂时的一愣,随后惊讶的发现,自己要扑杀的目标,居然先行向左顺门跑去。不用人招呼,大家也都明白一个道理,他们只要逃进左顺门,没人能奈何的了他们。
  曾经想过的几套预案里,也设计过这种情形,几名担任补救的翰林,也连忙跑出来,边大喊着“佞臣休走,我有一言二公试听……”同时将手里的飞行道具投掷出去,试图阻止两人进门。
  可是杨承祖这时已经像旋风一样冲过来,双拳疾挥,打飞了几块砖头,还有一些砖头打在了他的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其余大多数砖头都打的不够准,不知飞到哪里,杨承祖接住砖头,随手向前挥出,一声闷哼中,一个拦路的翰林已经被砸翻出去。
  场面上再次陷入混乱,一些冲过来的翰林犹豫了,他们在制定行动计划时,没考虑过对手会反抗。作为国朝官僚的清贵阵营,没有谁会对翰林动粗,何况自己有绝对的人数优势,对手怎么敢反击。但现在,已经有两个同僚倒下了,一些人有些犹豫,可是另一些翰林则变的更愤怒,开始向杨承祖围攻过去。
  张、桂两人,并没有回身援救杨承祖的觉悟,而是借着这种混乱,飞快的向着左顺门里跑去。杨慎急道:“追住两贼,不要叫他们走了。”一名高大的翰林,已经抓住了桂萼的衣袖,大叫道:“我捉住了一个……”随后用力一扯,另外几名离左顺门最近的翰林,向着张、桂两人猛扑上去,荡起满天烟尘。在初夏的日光中,左顺门外,响起一片莫名喧哗。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风起左顺门(二)
  这些翰林,一度成功的捉住了张、桂两人,但随后,就被杨承祖把人救了出去,将两人推进了门里。没有进行过军阵训练的翰林清贵们,并不是出色的战士,彼此之间的配合,也只能用糟糕来形容。杨承祖虽然只有一个人,可是他现在的个人武艺修为,绝对算的上一流高手那个行列,想要困住他,起码也要十几个人很好的配合,才能实现这个目标。
  结果就是他左冲右突,仿佛一只猛虎,不给翰林们多少组成合围的时间,在单位时间内,他面前的人不过两三个。翰林们精心策划的伏击,被这个武官一手破坏,心里自然是充满愤怒,再加上杨记的存在,对于世家大族的打击。
  如果再细算,还要加上海贸、盐税、粮价等等若干因素,如果只算仇恨,这些翰林中,至少有一半,都得算做杨承祖的仇家。
  一开始发动进攻时,因为杨慎的命令,他们没把杨承祖当做攻击目标,但这不代表他们心里没有火气,这次终于找到机会,出手时其实比对付张、桂两人更重。再者打死一个锦衣都督的压力,是小于打死两个进士文官的,他们可以下决心扑杀张、桂,杀杨承祖,是没什么压力的。
  呐喊着,大叫着,因为人数的绝对优势带来的勇气推动下,攻击者不管不顾的挥出自己的拳脚,攻向这个乱臣贼子。而杨承祖则是出奇的冷静,如果有人接近他的话,会发觉连他的呼吸,都异常正常,没有什么紧张感。相反,他在这种混乱中,反倒是轻轻哼唱着“此时间不可闹笑话,胡言乱语怎瞒咱……”。
  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冷静的出拳、踢腿、接招、擒拿……他是上过战场,手上有许多人命的。武功走的是战阵一路,与江湖功夫不同,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全都是一击必杀性质。
  碍于对方的身份,他不能真正下死手,但是靠着攻击的都是人身上不禁打的脆弱之处,一击之后,就让对方丧失作战能力,做到这些,对他而言并不困难。
  他并没有什么手下留情的想法,即便对手是翰林,对手就是对手,只要不杀人,其他就什么都好。他对于这帮人没什么好感,也没什么崇拜的情结,出手上,也是走的阴损一路,经常造成骨折损伤。这些人靠笔吃饭,被打成骨折,将来即使好了,书写也会受影响,从长远角度看,对工作是大有妨碍的。
  比起他这种有目的的攻击手段,那些翰林的攻击,杂乱而没有章法,选择的目标也很混乱。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杨慎一样坚持武艺锻炼,他们是靠笔杆子吃饭的,不少人善于书画,至于拳脚上的操练,并没注意过。在这种实打实的对打里,他们可以对付张、桂这样的文人,对上一个杀过人的武人,就有些小儿科。
  一记拳头轰出,杨承祖单手接住,毫不一个简单的擒拿动作,接下来就会响起清脆的骨头折断声,接着人就惨叫着飞出去。从容不迫的转身,踢腿,这次命中的,是对手的下身……
  同为男性,有不少人能感到这一脚所带来的后果,下意识的把双腿夹紧,就连攻击,也变得有些迟疑。杨承祖已经趁机冲到了另一个区域,避免被合围住。这种一个人打一百来人,不但不败,反倒是牵着这么多人走的情形,让杨慎脸上的肌肉阵阵抽搐,犹豫着套上了指虎,考虑着是不是亲自下场。
  他自己下场,也未必有什么意义,不管他怎么锻炼,他也是个才子,不是拳师,不可能真的打的赢杨承祖。但是现在这个样子,似乎自己不该坐视下去。
  不等他做出决定,左顺门里忽然冲出几十名长身大面的锦衣卫,一名宦官尖叫道:“万岁有旨,宣杨承祖进宫面圣!”
  一名身才矮小的小中官,在宣旨完毕后,从人群中冲出来,三两步来到杨承祖身边,关切的看来看去,随后猛的冲到一名离自己最近的翰林身边,来了一个看上去热情如火的拥抱。
  这时候不流行拥抱,被一个太监拥抱的感觉更奇怪,尤其当这名小宦官拥抱的同时,还抬起了右腿的膝盖,与这位翰林一处重要部位来了个亲密接触,那滋味就更不好受。受害者惨叫着倒在地上,翰林们再次夹紧了腿,一个小宦官哪来的勇气袭击翰林,这让他们实在想不通。
  杨承祖呵斥了一声,那小宦官就乖乖的跑到他身边,扶着他走进宫门。看到两人这种亲昵的样子,很多翰林身上都觉得一阵恶寒,这个时代南风又叫翰林风,他们比别人更清楚这里的调调,但是一个大臣和太监……这也太重口味了。
  身后的锦衣无言的抽出了长刀,直瞪着那些翰林,让他们出刀砍人,他们未必有这个胆量,但是这么多人冲出来,保护住自己的长官是没问题的。杨承祖大喊了一声“臣遵旨!”随后一记重拳,打在一名翰林的下巴上,那人连叫都叫不出来,面孔扭曲的倒在地上。行凶者对于这个结尾非常满意,挥了挥手,大摇大摆向着左顺门里走去。
  那些冲出的锦衣,筑成了一道人墙,横在杨承祖与翰林之间,不动如山。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伤员,来回翻滚,发出阵阵惨叫声。交手的时间很短,这些人受伤的并不多,但是这么多人围攻一个人,反而是被打成这样,气势上的打击,却不弱于身体上的伤害。
  杨承祖在方才的打斗中,身上也受了些伤,地上还散落着一些飞鱼服的碎片,但他是从战场上回来的,抗击打能力远胜常人,这些翰林给他造成的损害,在他身上也看不到迹象。风中还传来,他阵阵的唱声“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这阵阵的唱腔,仿佛一记记响亮的耳光,在众人脸上反复作用,不停的抽打着。一众翰林面面相觑,众人的目光又看向杨慎,后者咬了咬牙“列位年兄年弟,先把伤者送去就医,然后大家去金水桥,拦住那些散朝的大臣,这件事在今天,必须有个了结。”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哭谏
  参加朝会的大臣,已经有人知道了发生在左顺门的一幕,小声的议论着事态的进展,杨承祖以一敌百的事传过来,让一些文臣的面色变的很难看。同时,也有一些文官则眉飞色舞,神情中很有些称道的意思。
  嘉靖天子似乎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还在金殿上就礼议的问题进行探讨,直到一名太监上殿,耳语了几句后,天子这才下旨,宣杨承祖觐见,随后下旨散朝。
  武功勋贵们在那里发出阵阵笑声,有人朝郭勋拱手道喜,恭喜他有一位如此勇武的女婿,郭勋则放开嗓门“我那女婿在东南,成千上百的倭寇,说杀也就杀了。要不是他有这般骁勇,又怎么配的起我那丫头。一些文人与他动拳脚,这话怎么说来着,这叫……以卵击石?大概是这么个词吧,咱们武人读书少,或许说的不准,回头得问问明白人。”
  文官们则议论着左顺门伏击事件到底是对是错,又会带来多少影响,还有人则扼腕叹息,以这么多人,为什么就不能制伏一个人。要是在左顺门扑杀了这个奸佞,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梁储来到杨廷和身边,这位首辅的气色不好,神情有些倦怠,在今天的朝会上也一言未发。这次的伏击事件,主使人基本可以确定是杨慎,梁储可不能像那些大臣一样超然。
  “石斋兄,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没听你透露过口风,这到底是你的意思,还是?”
  杨廷和因为没睡好的原因,声音有些嘶哑,语气倒是很平和“厚斋,你觉得要是出自老夫的安排,还会搞成这样么?升庵年轻气盛,做事有欠考量,我之前只知道他要与张、桂两人理论,没想到居然是要去打人,有辱斯文。我昨天刚刚和赵克正聊过,警告他不要搞小动作,没想到转过头来,自己的儿子就闹了这么一出,惭愧。”
  “石斋不必太谦,升庵世侄这事做的,也不是没有可称道之处,至少可以让权奸知道,我们不会坐视他们祸乱朝纲,蒙蔽圣聪。这种用心,还是值得我们称道,就是手段上,有些欠妥,太过激烈了一些。杨承祖总领厂卫,我恐怕他不会就这么算了,我们是不是进宫面圣,在圣上面前分说一下,让两方到此为止。”
  “我想还是不必了,杨承祖的为人老夫还算了解,只要我还在这个位子上,他就不会做的太出格。他可以不在意一个翰林,但是肯定会在意我这个首辅,再说,现在的情形,升庵那边,怕是也不大想停下来。你看看那边。”
  金水桥是出宫必经之路,大臣们议论着所发生的事情,人已经上了桥,随后就停了下来。在桥头,数名大臣已经张开了双臂,拦住了去路。在稍远处,一大群狼狈不堪的文人,正向桥头走来,为首者,依稀可以看出,正是杨慎。
  “他们?他们这是要?”梁储本能意识到,这事情演变的有点蹊跷,满面狐疑的看向杨廷和,后者依旧摇摇头:
  “跟我无关,我也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是可以看的出来,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这些翰林还有那些拦路的人,未必是商议好的。或许是左顺门这一仗,打出了一些人的血气,也或者是打出了一些人心里的不平和怨气,现在有人想要把事情闹的更大,或是把自己胸中的气散发出来。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是我们所能拦得住的,即便是用首辅的权威,也无法让他们冷静。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还有一点,就是我们阁臣不要参与。”
  吏部左侍郎何孟春、礼部左侍郎朱希同、礼科给事中张翀、大理寺少卿徐文华……拦路的十几名大臣,既包含了嘉定四谏这样出名的言官,也包括了六部里,一些手握实权的实职侍郎,随后,那些翰林也加入到了封锁的队列中,拦住了所有人散朝之路。
  兵部尚书金献民是从总宪位子上转过去的,对于言官这些老部下,还是很熟悉,他一步跨出“你们要做什么,有什么话,可以说出来,拦着路成何体统,让开。”
  “金司马,我们不能再让了。天子以藩王而继大统,就该继承先帝血脉,这是天下间最简单的道理。可是我们却没能把道理坚持住,让他把兴献王,变成了兴献帝,让兴献王后,住进了慈庆宫。我们一步步让下去,天子就一步步逼上来,现在连孝庙血脉,也要彻底抛弃掉,我们还该怎么让?”
  礼部左侍郎朱希同对于礼法,有着一种病态的敏感,他的情绪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两只眼睛里布满血丝,拳头握得紧紧的,咬牙切齿:
  “今日,众位翰林于左顺门扑杀奸佞,就是为了维护礼法,不让天子肆意败坏纲常。我辈忝居朝堂之上,难道只能看着别人为了维护礼法拼命,自己却只坐视成败?我们让的够多,退的也够远,现在,是该大家做事的时候了。”
  给事中张翀也附和着“不错,厂卫鹰犬,凌虐士人,在左顺门打伤翰林学士十余人,内中多有重伤者,我们如果听之任之,明天,这拳头就会落在我们的头上。之前,都察院科道言官无罪下狱者三十有余,到现在还没放出来,这笔帐,今天也要算个清楚。我们在这里,不是为了挡大家的路,而是希望和众位携手,挡住那些奸佞败坏朝纲,离间君臣之路。大明天下,现在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如果我们今天让了路,将来,就是整个天下的罪人。”
  说到这里,情绪激动的给事中,忽然撩起袍服下摆,跪在了金水桥上“张某自小读书,学的就是匡扶天下,辅助君王的道理。君有过,臣当谏之,不闻不问,阿谀媚上,我没办法做到。但张某人微言轻,只有和众位在一起,才有可能让天子听到声音,今日请愿,会触怒天子,张某不敢强求,如果有谁不想参与的,就从我的身上踩过去,张某宁可被同僚踩死,也不愿意活着做个应声虫。”
  他声音洪亮,所有的大臣,差不多都能听见,朝着这里来的人越来越多,一些大臣开始了交头接耳,议论、或是交流看法。
  礼部尚书毛澄来到张翀身边,伸手将他拉起来“你言重了,老朽忝居礼部,却不能维持纲纪,真正该跪在这里的人,是我。今日老朽,与你共进同退。”
  一个礼部尚书的分量,差不多可以顶上十几个拦路大臣之合,带来的震荡不问可知,一些人忍不住道:“毛老宗伯三思,毛兄慎重。”
  毛澄冷笑一声,伸手摘下了头上的展脚幞头“老朽读了几十年的书,讲了几十年的道理,临老却不如几个年轻后辈有胆色,我已经觉得有失本分。大不了不做这个官,回乡务农,也不能寒了同僚的心,更不能背弃我们的道。”
  话音刚落,一人分开人群,向这里疾走“白斋兄不可专美,护礼之事,怎能少了我乔宇。”
  吏部尚书,六部之首,乔宇的加入,瞬间引发雪崩一般的效果。金水桥头人声嘈杂,报名声此起彼伏:
  “秦金不才,愿随二公,死谏君父……”
  “金献民……”
  “赵鉴……”
  “李钺……”
  一个个名字喊出来,桥头上,汇集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有大批官员被这种气氛感召,加入到护礼派行列之中,翰林编修王元正这时高呼起来“今日有不力争者,必共击之”
  杨慎看了他一眼,对这位破坏气氛的猪队友,颇有些无可奈何,不等气氛变的冷场,运足力气,抖擞精神大喝道:“朝廷养士百五年,仗节死义,就在今朝!宪宗朝,百官哭文华门,争慈懿皇太后葬礼,宪宗从之,此国朝故事也。我等当效先辈,于左顺门,哭谏天子!列公,随升庵同往。”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戮力同心(一)
  虽然喊出了不力争者共击之这样的口号,但是口号和实施之间,总是存在着遥远的距离,像是那群勋贵武臣,始终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也没人想过邀他们加入,也不会因为他们的拒绝而“共击”。
  杨廷和同样是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杨慎亲自过来邀请了父亲,但是杨廷和并没有回应,只是沉默的站着。这种沉默,就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可是给那些人多少胆子,他们也是不敢过来,共击几位宰辅阁臣。
  像是顾鼎臣、严嵩等支持天子一边的,有一些人今天没有上朝,另外一部分则自己形成了群体,与他们对望。确实有一些大臣想过先殴杀这几个奸佞,但问题是再看看那些持金瓜宿卫的武士,再看看那些勋贵,最终还是决定装做没看见对谁都好。
  毛纪道:“石斋,今日之事,俨然宪庙旧事重演,升庵也是他们的首领,你这个做父亲的,难道不帮自己的儿子?”
  “维之兄,今日之事,确实像是宪庙旧事重演,可惜今日的天子,却不是当初的宪庙。他们这是自讨苦吃,升庵年少气盛,总觉得自己有才学,可以无往不利,只有吃几次亏,碰几次壁,才能知道厉害。老夫这把年纪了,就不陪一帮年轻人发疯了。”
  “石斋老成持重,确实是谋国栋梁,这个江山由你来辅佐,才能保证不出乱子。当初孝庙以石斋为帝师,武庙以石斋掌朝政,皆是慧眼识人。老朽可是没有你的气度和胸襟,这件事,我看不下去。”
  梁储、蒋冕两人,已经迈步向情愿的队伍中走去,杨廷和道:“你们这又是何苦?留着有用之躯,才能够为国出力,逞一时之快,于国于己,都看不到有什么好处。”
  毛纪微微一笑“老夫聊发少年狂,我已经老了,这次事了,天子总该准了我的告老折子,从此在家乡务农,这个重担,就得石斋你挑起来。在临走之前,老夫总得做点快意之事,否则,这几年的阁臣,就算是白当了。再说,没有我们这几个老家伙看着,天子万一下了重手,升庵如何扛的住?这次我们几个在他前面,可以保证为国朝留下一个栋梁之材。”
  他朝杨廷和拱拱手,转身向着队伍中走去,那些大臣见又一位阁老加入自己的队伍,心花怒放,认定这次有胜无败。等了一段时间,肯加入的都加入过来,至于不可加入的,也形成了明显的团体,再等下去已经没有必要。承嗣派大臣在三位阁老带领下离开金水桥,向着左顺门发进,而继统派则把目光望向了顾鼎臣。
  除去那些酱油勋贵,继统派目前声望地位最高的,还是这位顾阁老,可是后者只笑了笑“你们看着我做什么,遇到这种事,老朽也是没有办法的。算了,众位老大人,咱们今天已经见了很多热闹,难道还要跟到左顺门凑趣?现在回家,吃点东西,然后好好睡上一觉,比什么都重要。至于这边的事,自有万岁裁夺,我辈,就不用多操心了。”
  他这种态度拿出来,别人就不好说什么,再者想一想,自己能做的事,其实也是非常有限的。既不能冲到左顺门去打群架,也没有约束这些哭门者的力量,听之任之是无奈之下的唯一选择。
  等到与杨廷和擦身而过时,顾鼎臣道:“首揆,您不准备去左顺门那边,看一看令郎他们的作为?后生可畏,这么多人到左顺门请愿,足为国朝一景,他们今天,有机会创造一个奇迹,说不定,从今日起,令郎将成为翰林中的第五谏。”
  “老夫年纪大了,已经看了很多的奇迹,对这种东西,已经失去了兴趣。这次礼议之争,天子实现了他想要的,而这仅仅是个开始。这次成功之后,陛下恐怕会食髓知味,将来,我们内阁的作用,就会更加尴尬。顾阁,泥塑阁老,纸糊尚书,这种前朝旧事,你还想重现么?”
  顾鼎臣笑道:“人各有志,老朽不比杨翁,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想的只是做过太平宰相,过几天甩手掌柜的日子。内阁的日子太惨,什么事都要掺一手,一天到晚,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如果万岁肯把工作都拿过去,我觉得是好事,至少可以偷闲。”
  “顾兄能这么想,证明是个有慧根的,杨某是个俗人,难免放不下。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做到放下,一定去拜访顾老,咱们一起喝茶谈禅,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老朽荣幸之至,不过说一句,老朽和天子一样,都信道,首揆若肯赏光,咱们可以一起谈谈玄,或是练练气,对身体有好处的。”
  继嗣派的大臣,人数超过了两百人,比起发生的伏击事件,参与的人数更多。虽然都是文人,但是因为人数的关系,一样形成了一种震撼的效果。
  内中包括了梁储、蒋冕、毛纪在内的三位阁老以及六部尚书、都察院总宪,乃至通政司使,五寺主官等大小九卿,乃至科道言官,各部侍郎、翰林词臣在内,差不多涵盖了国朝各阶层文官力量在内。内中不乏当世名臣,或是词林圣手,文坛巨子,又或者是在边廷统兵,屡立奇勋的名将。
  大明文贵武贱,文官权柄极重,这些文官的力量联合起来,即便是天子也不敢以等闲视之。杨慎回目望去,只间满眼皆是紫袍金带,幞头朝服,伏击失败的耻辱,已经被这种热情所取代。
  即便自己搞砸了一次伏击,可是只要在这次哭谏中取得胜利,一样可以名垂青史,至于失败的过失,在未来的史书上,只会被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当然,如果失败的话,那就是两罪同发,史书上怕是不会太好看。是以,于他而言,到了这一步是退不回去的,只能前进下去,获得胜利。
  只要这次可以让天子收回成命,自己就算是确立了形象,未来的内阁,肯定有自己一席之地,父亲就可以退下来享几天福了。想想方才金水桥前的父亲,他咬了咬牙,自己能理解父亲不参与的苦衷,他是首辅,如果他都压上来,君臣之间就没有缓冲的余地。他不参与,就是给皇帝一个空间,未来可以出面,为双方斡旋。
  在父亲出面之前,就让自己先把事情做好,让天子看到,属于大臣的力量。皇帝与士人共天下,这句话并不是空话,今天他就会认识到,士大夫的力量!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戮力同心(二)
  “国朝与士大夫共天下,这是因为,士人拥有着力量,他们掌握着朝廷各个衙门,与陛下的关系,类似于共生。如果没有他们做事,整个国家也就无法运转,所以不管到什么时候,朝廷也需要官,就像不管到什么时候,衙门都需要吏一样。所以,天下不可能没有官,官也不能没有权,所要平衡的就是,给他们多大的权力,又让他们走到哪一步。”
  杨承祖身上还穿着那件破烂的飞鱼服,脸上的淤伤处已经上了药,但是有些地方流了血,不是那么容易就治好的,看上去还是很狼狈。化装成小太监的岑莲,被雪娘招了去问话,想来这么可爱的丫头,是不会招惹雪娘生气的,杨承祖也不担心什么。
  虽然从名义上,嘉靖的老师是杨廷和,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真正教授他东西的,则是这位锦衣都督。像是这次左顺门事件,以及随后引发的金水桥事件,让嘉靖对于大臣的权柄,已经不满到了极限,杨承祖只好再次充当了导师角色。
  臣权君权这些问题比较敏感,说到这里,差不多就点到了。他没想过在明朝推行什么新制度,更没想过君主立宪,他是天子宠臣,如果限制皇帝的权力,等于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他没蠢到这一步,自然不会那么做。只好向皇帝分说着:
  “大臣,是要用的,权也是要给的,但是得让他们明白,他的一切权柄来自于陛下。万岁给什么,他们才能要什么,不能贪得无厌,更不能想着恢复宋制,限制陛下的权柄。大臣的权力,如同一头猛兽,用的时候放出来咬人是没问题的,不用的时候,自然是关在笼子里,钥匙,带在皇帝身上。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总是要走很长的路,更重要的是,要有足够的人作为辅弼。否则,那些人只要来个集体撂挑子,事情就不好做。”
  “说的好,朕身边如果没有兄长辅佐,现在恐怕还是要当个木雕泥塑,像是这次的礼议之争,哪得如此痛快。我一说要让母后当上太后,母后高兴的不得了。只要她老人家高兴,费多少力气,朕都认了。”
  嘉靖笑着笑着,忽然板起面孔“大哥,朕要在这里说你几句,张孚敬、桂萼,都是些什么东西,也值得你冒了生命危险帮他们?让你手下出点人,把那些翰林打散了就好,非要自己上阵做什么。若是被打伤了,我皇姐就要伤心,皇姐一伤心,母后就要伤心,母后伤心,朕就要治你的罪。那两个家伙,打死就打死了,你得保住你自己,很聪明的人,怎么在这种事上,反倒拎不清了?”
  张、桂二人并没有得到天子的召见,他们进了左顺门后,就被太监领着,到了一间偏殿里,霍韬、方献夫全都在那边,这些继统派的笔杆子碰面之后,要做的工作就是怎么为天子服务,把继统做成天经地义,万事不异的真理。
  嘉靖对这两个人,虽然有一定的好感,但是也谈不到多亲近,现在的严嵩、顾鼎臣,比较对他的胃口。相反,杨承祖向天子禀报了,张孚敬有着独断、抗上等问题后,嘉靖实际已经不怎么打算重用他。这次礼议之争后,他准备抛出一些人作为牺牲品,平息一下朝廷内外的物议,以当前的局势看,张孚敬就是最佳的人选。
  比起这两个人,嘉靖更在意杨承祖,听说他被打伤之后,差点动了杀人的念头,直到看到本人无恙后才放了心。但依旧还是觉得杨承祖太大意,张、桂两人还没到自己非用不可的地步,为了保护他们自己受伤,实在是不知轻重。
  杨承祖笑着分说“那两个人,是万岁从南京调来的,就是陛下的脸面,放任他们被人打死打伤,陛下的脸面就不好看了。臣保护的,不是那两个人,而是天子的脸。锦衣亲军,就是要为天子效力,万岁的脸面,本就高过我们的性命,这没什么可说。所以臣受伤,也是天经地义。再者,凭那些人,其实想要打伤我并不容易,我有些伤是故意为之,就是要让人看到我被打了。谁让国朝舆情如此,大家都在同情受伤的、倒霉的,都喜欢以弱胜强,对于以强胜弱的事,就不鼓励了。杨慎这帮人是大才子,将来不知道有多少人站到他们一边,臣受点伤,算是为自己拉点分吧。”
  嘉靖笑着指了指他“三弟就没你那么多花头,皇姐被你骗,估计也跟你这花头有关系。不说这个,单说这帮大臣,两百多人,这次差不多是把朝内所有对朕不忠的大臣,都钓了出来。大哥以为,下一步又该如何。”
  “下一步,就是去准备人手了。那些文臣,他们想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压过来,逼万岁妥协。所以臣方才说臣权,他们因为手上有权力,可以要挟陛下,跟天子讨价还价。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就不去做事,让事情积压下去。这两百多人,并不是聚在一起,就有了向天子挑衅的力量,而是因为他们在一起,就可以向天子示威,证明大家是一条船上的。动里面一个,就等于动了全部,接下来,他们就可以集体辞职,让朝政陷入瘫痪。这个江山是您的,不是他们的,他们可以让江山瘫痪,陛下不可以接受,所以最后,只能是天子退让。历来,大臣只要联合起来,万岁总是要退,就是因为他们可以肆意的破坏,万岁却不能,这就是先天上的短板。”
  “朕看宋朝旧事,天子欲杀一大臣亦不可得,今日我朝诸公,比起大宋的众臣,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朕,并不打算做那样的窝囊天子。我会让他们明白,他们对真正的力量,一无所知。大哥,这次的事,朕就交给你来做,只管放手去干,有朕为你做主。你手下的人,可以信任么,会不会有人徇私,又或者有没有人怯懦不敢动手。毕竟对付的都是朝廷重臣,他们就算害怕,也在情理之中。”
  “不光是那些人怕,其实臣也在怕,他们不是土财主,也不是穷凶极恶的匪徒,他们是朝内的大员。位高权重,门生故旧满天下,我们又不能对所有人动死手,将来不管是谁,都可以报复我们。锦衣卫对付文官很难,文官要对付锦衣卫,相对要容易的多。好在,臣的手下知道,臣一定会护着自己的部下,臣也知道,陛下一定会为臣做主。有了做主的人,我们的胆子就很大,想做什么,就敢做什么。”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戮力同心(三)
  到此时,嘉靖充分的体会到,厂卫首领对于自己的重要性。如果锦衣卫还掌握在朱宸手里,现在一定是跪在地上,哭求自己收回成命,他不敢让人殴辱士大夫。除非自己派太监去打人,否则的话,最后还是得认倒霉投降。
  自己的兄长,自己的姐夫,只有这样的亲信,才能控制这种武装。他心内转了几个念头,吩咐张佐“去给大哥准备一件坐蟒服来,大哥在左顺门,救人有功,这件袍子,就算是朕赏你的。穿着坐蟒服,带着你的手下,把这群闹事的人,都给朕抓起来。”
  “臣遵旨。”
  寝宫里,岑莲双手托着下巴,听着雪娘讲了一个很美丽的故事,大眼睛眨啊眨的,听的入了神。皇后与她很是投缘,拉着她到寝宫里,连内监宫女都赶了出去,只剩了两人。
  这个故事从一男一女的相遇,到女郎被坏人捉住,又被男人救出来。两人本以为从此该走到一起,没想到横生枝节,女子最终嫁给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与心上人从此天各一方,只能相见,不能相守。
  小姑娘眼泪汪汪的捏着小拳头“这个人……太可恶了,明明那位姑娘不喜欢他,为什么偏要她做自己的夫人?皇后娘娘,您是六宫之主,可以下一道旨意,把这个坏人抓起来砍头。然后让那位姑娘,去找自己的心上人啊。”
  “傻姑娘,这是个故事,哪里抓的到人?”雪娘面色一黯,随后又道:“再说,那位姑娘已经嫁了人,不再是白璧无瑕,又怎么配的上自己的情郎。”
  “不是啊,承祖哥哥说过,男人对女人,不该苛求太多,尤其是情非得以,就更不该过分追究。当然,承祖哥哥虽然不在意,我还是很在意的,如果真的被人欺负了,我想就只能死了。”
  他……不介意?雪娘的眼中一亮,随后又一暗,不介意又怎么样,这种事只能想想,谁也没胆子做的。但是只要有这个梦,自己的看到岑莲的样子,她心内大生怜惜,摸了摸她的头:
  “放心吧,有本宫在,放眼国朝,没人动你一根指头。算算时间,说不定你的相公该找你了,以后有时间,长到宫里,陪本宫坐一坐。等你将来生了孩子,也要抱进宫里,给本宫看。还有,好好待你的相公……这是你的造化。”
  单纯的岑莲,看不出皇后的情绪波动,点着头来到宫门处四下张望着等着消息。过了片刻,张佐跑过来道:“莲夫人,杨都督让奴婢来找您,说是要打人了,问您去不去。”
  “去,肯定要去啊,我跟着来,就是要打人的。他们敢打承祖哥哥,我这次要打死他们。张公公,麻烦你帮我找根棍子,要最重的。”
  看着岑莲蹦跳着离开,孙雪娘眼眶一红,心内竟是无比的羡慕,从贴身的荷包里,摸出了几枚玉石棋子,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就是她生命里的全部。
  左顺门外,哭声一浪高过一浪,两百余名文臣,以慷慨赴死的心态,高声痛哭,不时有人喊出“孝庙,睁眼吧!”或是“孝庙若是在天有灵,就请以天雷,收去那些佞臣,保住祖宗的基业吧!”很多人叫着孝庙,还有人喊了洪武爷爷,场面乱的很。
  本来病休在家的大学士费宏,听了哭谏的事后,特意命人备了轿子,向着这里赶来。老妻尝试着阻止他,但是没有意义,费宏的年纪已经不轻,但仍然蹒跚着上了轿,一脸的坚定,仿佛即将就义的壮士。
  “当初宁王预谋叛乱,朝堂上,到处都是他的党羽,老夫明知道弹劾他,不但于事无补,甚至可能引火烧身,可是依旧没有退缩。为了守护这个国家,我失去了一个手足,也失去了世代居住的祖宅。今天,为了守护道统,老夫已经做好牺牲生命的准备,若是万岁不能相容,老夫就将这腔热血,洒在左顺门外。无论如何,明哲保身的事情,老夫是做不出来的。”
  他的到来,在群臣中引发了一轮热议,让大臣的士气再次提高,就连哭声,都比方才大了几分。太监已经来过几次,然后又无可奈何的回去,天子虽然下了口谕,要求群臣各归本衙,不得在左顺门外逗留,但是没人想要服从命令。所有人依旧在大声哭喊,不停的喊出孝宗或是洪武。
  杨慎则利用这段时间,将群臣的意见写成本章递了进去“我们都是朝廷的大臣,不是街上的泼皮,没人想着,要用这种方式来威胁天子。但是礼法,道统,是这个天下运行的根基。我们不能看着礼法被践踏,程朱二公的心血,被毁于一旦。这一次,哪怕是天子见责,将我等全部斩首,我们也一样,不会退下去。”
  他递上本章的同时,将这番话告诉了接本的太监,这算是宣战,也算是一个通牒。继嗣派大臣要求天子下旨宣布继承孝宗血脉,尊孝宗为皇考,以后永不更易,同时将所有护统派大臣驱逐出京,永不招回。只要答应这些条件,大臣们就会回归衙门继续工作,否则,就继续哭下去,没的商量。
  不能谈只是个态度,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天子不可能答应那么多,但也会适当的退几步。能担任斡旋大使的,也只有自己的父亲杨廷和,只要这次找他出面,父亲的权威就可以得到确认,在未来的岁月中,天子也会明白,这位首辅,才是真正能决定帝国走向之人。
  奏折递上去,哭声继续,六部尚书以及几位阁臣,不会参与到这种哭泣里,他们只是留心的观察着皇宫,等待着下一步,天子发来什么旨意。
  但是在第三批太监被哭声驱逐后,宫里就不再出人,左顺门的大门关闭着,不多时,从里面传出落闩的声音。这种时候落下门闩,难道是怕这些人冲进去?几位阁臣相顾摇头,自己没那么蠢,怎么可能让大臣冲进左顺门里。
  他们狐疑着,不知天子想的什么,但是哭声并没有因为狐疑而停止,依旧一浪高过一浪。音乐的,一些奇怪的声音,混杂在哭声中传到了杨慎耳中,初时听不大清,渐渐的,越来越清晰。毕竟是经过戎马,对于这种声音他并不陌生,同来的大臣里也有一些人听了出来,这是军靴,只有许多军汉的军靴踩在青石路面上,才会传出这种声音。
  几个人四下张望,很快,片片明黄,就充满了他们的视线。明黄罩衣,亮银战甲,不知多少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朝左顺门包夹而来。为首着身穿坐蟒,手扶刀柄,正是不久之前,在左顺门表演了一番个人勇武的杨承祖。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廷杖
  在众人到左顺门哭谏之前,杨慎也考虑过锦衣卫的干扰,但是这股力量,在他的计划里所占比重不大,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也只是想了一想,随后就放到了一边不再多想。考虑计划时,需要计算的是可能导致事态发展有变的力量,而不是台面上的所有力量。如果把视线对准每一个角落,实际上就是没有重点,最后只能是一团乱麻。
  制定计划,思考方略,最后完成它,这就是他要做的一切。要做到这些,计划必须直指目标,不能在太多无用的地方,浪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像是这次的哭谏,包括之前的伏击,都在他的谋划之中。何孟春、朱希周两人带领群臣阻拦臣工,就是在伏击失败后,提前准备好的后招。
  要说意外,就是没想到居然能够引起这么大的效果,居然有四位阁臣过来站台,整个内阁的力量,过来了三分之二。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就没考虑过锦衣的话,有了这四位阁臣,厂卫力量,就更不需要计算在内。
  宪宗朝哭谏时,锦衣卫像老鼠一样躲着不见人,自始至终,就没一个人敢来干涉。毕竟大明,是一个君王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时代,读书人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厂卫只是打手。这个打手,是养来对付普通人,或是访拿不法,绝对不能拿来对付读书人,更不能对付文官。
  朝廷需要的是秩序,皇帝管理天下,需要的是文官,需要的是读书人。这个诉求,就决定了文臣与锦衣卫的力量搏弈中,先天就处于有利地位。文官鄙视武将原因很多,内中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在太平时节,确实只有文官才是国家运转的基础,武人只能居于次席。
  正德朝虽然将劝谏大臣下监,但是那些人在诏狱里依旧吃的好住的,就是因为,他们肯定是要放出去的。哪怕锦衣卫可以一时拿捏他们,将来也要面临报复。大家都不傻,谁会对他们有所冒犯?
  今天在这里的两百三十余人,每个人背后,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关系网,动了其中任意一个,都可能是和一群人为敌。这些人包括了清流台谏,也包括了地方官僚,随便说一句话,都可以给一个人制造无数的麻烦。从找出你自出生到现在所犯下的所有错误,到给你的产业、家人,制造足够多的事件。文官的力量在于,盘根错节,树大根深。
  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很难一次性把人清除,随后他们就能用最正统的手法,发动反击,把敢于招惹自己的人,轻松轰碎。这并不是虚言恫吓,他们可以找出一个人身上所有的缺点,集中起来放大。
  天子不可能记住每一个部下的名字,只要看到你犯的错误够多,从情理还是法理上,都会实施制裁。为了朝廷的事,最后搭上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这样的蠢人终究是少数。
  即使杨承祖是锦衣都督,与天子共进同退,有皇帝撑腰,肯做这种事。他的部下,也不会执行这种命令,没有人会赌上自己的未来,对自己这些文臣出手。
  退一步讲,即便天子的脸面挂不住,下令实施廷杖或是逮捕,也没什么可怕。这些文臣都是朝廷柱石,锦衣卫不敢下重手,最多就是意思几下,应付个流程。不但不会有损伤,相反还可以落下清名。其他的人,会继续在这里哭谏,动用武力,一点意义都没有。
  从常理上分析,天子不会把事情做到这么绝,一旦出动了厂卫,那就是不想谈,只想动硬的。对四位阁臣动硬的?这怎么想,怎么也觉得是不可思议,如果杨慎把这种变数放到计划里加以考虑,实际上就不用做事了。
  队伍前方的大佬,显然与杨慎意见相同,在这些锦衣缇骑出现在队伍后方及两侧时,就连几位阁臣的面色,也变的有些难看。金献民现在是兵部尚书,理论上是全国最高的军事长官,他厉声道:“杨都督,你和你的缇骑到此,意欲何为?”
  “大司马别生气,我也没办法,吃这碗饭,就要做事了,您别见怪,改日我登门向您赔罪。”杨承祖脸上明显带着戏谑的笑容,显然言不由衷,随后清了清嗓音,面色也变的严肃起来。
  “你们谁有什么意见,可以写成本章,经过正常的途径交到万岁手里,最后由圣裁决定。在左顺门外哭门,与那些聚众滋事的泼皮,又有什么区别。传万岁口旨,命众位大臣,于半个时辰之内,离开左顺门,各自回归所属衙门。所有言语,皆以本章传递,逾期不离者,一切后果自负。”
  他宣完了旨,一名身材娇小的小宦官忽然出现,不知从哪搬了张大椅来,放到杨承祖身后。杨承祖坐下身子,有人准备好了计时沙漏与日晷,开始一板一眼的计算时间,还有一些锦衣卫,则拿着纸笔走到人群里,开始记录每个人的姓名,官职,所属衙门。
  他们没说这是为了做什么,或者说自己也未必知道,但是摆出的这种姿态,就是一种巨大的压力,让被盘问者心里惴惴不安。那些真正的大员,是不会被盘查的,询问的都是些小官。他们跟着大佬来闹事,前面有人顶着,不怕出什么问题。可如果自己的姓名被万岁知道,将来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
  有人喝骂,说鹰犬肆虐,欺凌士大夫。有人一言不发,就连大哭都停止了,还有人犹豫着报出一个名字,但是很快就被人指出,那根本不是他,而是其他人的姓名。另有一部分人,则慷慨激昂的说出自己的姓名官职,甚至亲自拿了笔,在上面书写。这些人,显然是真正的勇士,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杨慎来到杨承祖身前,见那名小太监已经贴着他坐下,两人的举止亲昵的很,小太监甚至拿了些干果,放到杨承祖嘴里喂他。看情形,与其说是来做事,不如说是来赏景。
  杨承祖朝杨慎一笑“升庵兄,跪了半天,也累了吧,我让人再拿张椅子来,你也坐下聊吧。”
  “不必了,大家都跪着,我也不会坐着。我们这些人,已经下定决心,共进同退,不会有谁退让。你和你的厂卫,又能怎么样呢?”
  他眼睛盯着杨承祖,目光坚定清澈“你身边的,是你的妾室吧?你喜欢女人,喜欢钱,这是你的事。所以你可以到一边去享受你的钱,去和你的女人在一起。我可以容忍你不做事,但是无法容忍你来干扰别人做事,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现在做的事,是在为了整个天下考虑,你不该从中阻止。咱们一起在东南杀过倭寇,我对你的为人还是了解的,知道你是个好人,希望你能够站准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没错,我当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吃谁的饭,服谁的管,这是最简单的道理。你们这些人争的是什么,心里有数。说句实话,你们争的东西,我不赞成,所以我不会帮你,相反会坏你的事。看在大家这么熟的面上,我劝你一句,回去吧。你是他们的首领,只要你走,他们大多数都会散去,这样,对谁都好。你的妻子很美,有这样的好妻子,应该好好珍惜,不要做出让你妻子担心的事情,这样才是站准自己的位置。”
  杨慎摇摇头“既然如此,那就没的谈了,我是不会走的,至于你想怎么样,随你的意,我不认为,你和你的手下,敢动朝廷命官。”
  “升庵兄,坐下吧,再等一阵,你就可以看到我敢不敢了。莲儿,吩咐所有人准备,时辰一到,立刻动手。”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随便打
  纱帽胡同内,杨廷和安详的坐在靠背大椅上,手边放着一碗参茶,他昨天晚上熬神太过,这碗茶正好进补。今天大家都去哭门,内阁那边,不大能做事,索性就先回了家。谈放鹤将从左顺门那边得到的情报,向自己的恩师做着汇报。“众位臣工无人离开,厂卫恼羞成怒,已经动手拿人,并开始用廷杖。”
  “果然开始施杖了,其实这也在意料之中,武宗征南之时,也曾对大臣施廷杖,用心都是一样,就是要压服群臣,树立权威。今上对我们这些老臣,并没有多少情份。大概在天家眼里,我们这些老臣子,已经成了拦路虎,绊脚石。早点把我们一脚踢开,万岁就可以为所欲为,乾纲独断。这次老夫不去哭门,肯定有人觉得我没骨气,包括老夫的弟子,也多半会小看我。他们却不明白,如果老夫也去哭门,又有谁来斡旋局面。若是任局势发展下去,今日这些哭门者,怕是要死上一半。万岁把强军留在京师,又以巨金供养厂卫,归根到底,就是要用这些快刀对内,而非对外。他这次,是准备好要杀人了。老朽在这个位置上,总算可以说几句话,尽可能多的保全一些种子下来。”
  “杨承祖跟我说过一些话,很有些道理,百姓是羊,天子是主人,大臣则是牧羊人。决定羊归属于谁,最后要看羊毛羊肉,落在了谁的手里。商人交的税多了,就想获得权柄,地方上的士绅,也想与朝廷共天下。于是他们培养书生,参与科举,既为天子守这个天下,也为自己谋个利益。这其实,并没有什么错。但是天家,一方面想要收商人的税,拿士绅的田,另一方面,也不想分权势给他们。今天左顺门外,二百余位牧羊人,就是商人、士绅的代表。只要除了他们,换上自己的人,短时间内,整个朝廷里,就只剩了万岁一个人的声音,你觉得,天子这次怎么能忍的住不下死手?今天的左顺门外,注定要流血,注定要死人。天子的意思,是逼老夫自己请辞,可是只要老夫不能走,哪怕是身背骂名,也得坚持下去,与那些同僚一样,守住自己的道。你让人去记一下,谁死于廷杖之下,他的家小,我们都要予以保护,不能让厂卫鹰犬对他们施以毒手。”
  “恩师,弟子不明白,既然您能看出天子的用心,为什么不阻止一下?”
  “放鹤,不是你看的出,就一定能阻止得了。很多时候,我们就算能看破一切,但是什么也拦不住。我一上来就出来说,这次大家不管做什么,孝庙的血脉还是要断绝,天子还是要尊奉兴王本考,再说明白一点,天子一意孤行,就是要国富民穷,与民争利,大家都顺应上意为好,他们会怎么看我?肯定认为老朽已经倒戈到天子一边,成了个佞幸,与孙交变成了一种人。我个人的名声倒是没什么关系,可是当首辅都变成天子的应声虫,大臣们的胆又在哪里?一旦大臣失去了胆,没了自己的风骨,整个朝堂,就没有人出来,制约天子的行动。一个皇帝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那种局面,实在太可怕了。所以,今天的事,算是放一把火,以忠臣的血肉为柴薪,让大家记住,有些人用生命维护了大臣的节。作臣子者,应该以这样的人为榜样,作好自己的事,方不负自己的一身才学,所食俸禄。”
  他有些话,并不方便现在说出来,这次争大礼以及随后发生的左顺门事件,他已经看到了结局。有一些人会离开官场,有一些人会因此丧失性命,其中包括了他的同僚,战友,以及门生子弟。取代他们位置的,将是与天子走的比较近的安陆系,以及继统系臣子,与杨廷和不在一个阵营里,于这个层面上说,他是吃了很大亏的。
  可是在另一个层面看,也正因为这场风暴,让一些原本的中间派,变成了反皇帝派。毕竟大家坐官的目的,就是要与天子共天下,现在天子表明的态度要收权,让大臣安心当牧羊人,并且明说羊没有他们的份,下面的人,肯定不会高兴。
  这些人本身并不具备与天子别苗头的力量,所能投奔的,就只有自己这个首辅。等到这些人的力量越聚越多,那么自己的下一步行动,就可以开始了。
  这件事事涉机密,即便是弟子,也不能说出来,他只好装在心里,脸上表情淡漠“天子要收权,那就把权交回去就是了。老朽年纪一天大过一天,正感觉精力大不如前,如果天子肯多分走一些事,倒是救了我的命,说起来,我倒是要感谢一下皇恩浩荡。我只怕,万岁年少,遇事不够冷静,万里江山,不知道要动荡到几时了。”
  内宅里,黄娥本来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可是始终没有成行,名为咏梅的丫鬟,从外面探听来了消息,慌张的进来禀报“小姐,大事不好了,姑爷在左顺门率领大臣哭门,万岁派了厂卫出来捉人,还用棍子打人,听说打的血肉模糊,凄惨无比,已经出了人命了。姑爷……姑爷会不会……我们去求求老爷,让老爷快出手救人啊。”
  黄娥摆摆手“乱什么?老爷都没动,证明姑爷很安全,你就不要在里面添乱了。只要老爷还在相位上,相公就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只担心,他既然做了首领,将来怕是要有不少后患,万岁并不是一个宽厚之君,相公怕是要吃很多苦了。那天看到那些勋贵,现在想来,天子这次就是与勋贵联手,打压朝中文臣,相公恰好撞到了枪口上,怕是有的苦吃。我们先不走,等到相公的事有个了结,再动身不晚。”
  她本就是个有主见的女子,吩咐下去之后,又开始沉思着“这次被打死的,不知有多少大臣,万岁到底想要把事闹到什么程度才肯收手。这倒着实让人费解,一般就算是天子想动手,厂卫也不敢下毒手,这次他们的胆子,怎么这般大了?”
  左顺门前,岑莲欢快的举着比她还要高的木杖,一声声呼喝声中,着实的拍在受杖者身上,带起片片血肉。她虽然长的娇小可爱,举着棍子,总有一种莫名的滑稽感,但她的武艺是实打实的,一般的男人,功夫都敌不得她,打起廷杖来,就如同她在练狼牙棒,受杖的文官又怎么抵挡的住。
  虽然打的人都是科道言官,品级比较低,但是他们是国朝清贵,一般打廷杖时,也都是走走样子,不像这次,居然是动了真家伙。有小宦官向天子讨了次旨,问问是着实打,还是用心打,嘉靖发下来的上谕却是:杨卿是朕的兄长,他做事,哪用的着你多问,让他看着办,随便打好了。
  有了这道上谕,厂卫们动手根本没有顾忌,出手狠辣,棍棍见血。马昂的几个儿子都是边军出身,一身武艺,棍棒下去,便是皮开肉绽。
  六部尚书,几位阁臣,早在之前就已经被厂卫强行带入诏狱,留下的文臣里,之前都记录了姓名,现在就对着名字,不时叫出一个,按在地上就打廷杖。一些人不等受完就断了气,还有的虽然有气,但是也多半成了残废。
  这种大规模廷杖加重手,已经有多年不见,一些文臣心里开始嘀咕,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什么恶性血洗的开始。还有人却开始核对着被打者的身份,这些人,似乎都在之前弹劾过勋贵,或是对杨记进行过非议,这是公报私仇?
  杨承祖看了看天色,忽然离开椅子,向前走去,岑莲手中木棍高高举起,正吆喝着“嘿!”待要落下时,被杨承祖一把捉住棍头:
  “小莲,时间不早了,该回家吃饭了。这些人,都带回诏狱去,明天接着打。”


第一千零三十章 我为刀俎(一)
  皇宫内,杨承祖向天子汇报着战绩,二百三十余名官员,一天之内廷杖三十余人,杖毙者十二,其余皆下诏狱,各个衙门之内,坐堂官及理事官,几乎被一扫而空。
  嘉靖听到那些继嗣派被打杀的如此之惨,心内大觉欢畅,拍着书案“爽利,这事着实爽利,朕把差事给大哥做,就是知道大哥做事最对朕的心思。如果换个人,肯定要劝朕三思,要劝朕谨慎,只有大哥,一顿棍子下去,先杀他几个,让这帮人知道厉害。朕要说一句,这事不能这么算了,才打死十二个,太少了,怎么能够镇的住他们?”
  “陛下放心,这只是个开始而已,我们一天打死几个,这种恐惧会逐渐扩大。剩下的人会想,明天打死的是谁,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头上。一开始,那些大官是不怕的,但是到后来呢?他们也没把握,不知道下一个轮到谁头上,那些中层的人物,靠山不够硬的,会最先感到害怕。他们中一部分会咬紧牙关,跟我们作对到底,即使放出来,多半也会辞官。另一部分,则会明白时务,主动向我们靠拢,这些人,就是我们的橇棍,橇动他们的基石。”
  继嗣派大员,到左顺门外集体哭谏,其原因或为了维护自己心中的道统以及孝宗天子的利益,为了给自己换取名声,搏一个直臣清流的名号,也有人单纯就是不希望天子为所欲为。
  总之,这些人因为共同的目标,形成一个集体。他们有同年,同窗之类的交情,彼此关系算是融洽,但远没到生死与共这个地步。只要外部的压力够大,就足以让他们内部产生瓦解和动摇。
  有的人被打死,有的人因为倒戈,而得到释放,随后又得到提拔或是留用。将来,肯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倒戈,反水,此消彼长,天子手上掌握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力量也就越来越强。像是那些中级官员,往往手上握有一定权力,他们反水之后,对于未来接管六部五寺,亦省了许多周折。
  “中层的官员一倒,那些大员,自己也坐不稳当。我们不可能打死一个尚书或是阁老,但是丢了大脸之后,这些人也没什么脸面继续待下去,自己也该走路了。等到他们辞官告老,内阁里只剩一个杨新都,不管他有多大本领,也是个无爪螃蟹,任咱们拿捏。”
  “大哥说的好,只有换了血,朕的新政才好推行。与民争利,这句话朕喜欢,不与民争利,朕又从哪里收利?依兄长之前上奏,国朝弊端在于赋税,赋税弊端,在于优免。朕拟了个优免则例,对于士人优免钱粮丁口,重新计算,大臣的优免田数字,规定出上限。超过这个限度的,必须要交税。至于谁来核查这部分数字,就得由厂卫还有杨记的人,把事情做好。等到我们的人上任之后,会配合大哥,把事情做下去。这件事做好了,所开的财源虽不比开海,但也相当可观,不可等闲视之。”
  更改优免规则以及清丈田地的重要性,杨承祖早已经向嘉靖介绍过,通过这次南下,又总结出一份比较详实的数据。有数字做支持,皇帝也意识到,每年朝廷在这上面,要损失大笔钱粮。
  可是要动这一部分,确实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如果一棍子都放倒,那可能会引发极为激烈的反弹。是以目前他和杨承祖定的方针就是,拉一部分打一部分。
  虽然名义上推出优免则例,修改了优免条款,但是实际执行中,也是区别对待。凡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以及宗室,都网开一面。只针对继嗣派,以及地方上的乡宦,宗族动手。原本的历史中,嘉靖朝批准了民间祠堂的合法化,可是由于本时空里,杨承祖对于宗族力量的深恶痛绝,嘉靖在他建议下,严禁银祠祭祀,民间的祠堂即使没拆,但依旧处于地下状态。对于这些宗族力量,也进行强力打击,收税收租,就是重要手段。
  嘉靖现在手上有不少继统派大臣,人力上并不匮乏,这次敢于在左顺门动手打人,也是因为自己手上的人马够多,哪怕大臣集体罢朝,他也有人手去顶。再者就是皇帝想要收地搞钱时,手上也有了一支嫡系力量,充当御用打手。
  对于未来的重臣人选,在左顺门伏击之前,两人就已经考虑推敲过“以湖广总督席书,进礼部尚书,严嵩任吏部左侍郎暂行尚书事,寻机升转,广东巡抚汪鋐任兵部尚书,桂萼任户部左侍郎暂行尚书事,曾经的河南巡抚沈冬魁任工部尚书……”
  六部要职,除了刑部暂时没有人选外,其他基本都安排了自己人。张嘉胤的年资才干,都还不足以执掌都察院,但是可以派到地方上去熬熬资历,过几年再调回京里。现在的都察院,则由张孚敬代掌。
  既然言官们曾经对他口诛笔伐,就让他来坐言官之首。其目的不在于让他控制察院文官之口,只为了给这条恶犬脖子上系以绳索,尽最大力量,限制其行动。
  “阁臣里,顾鼎臣是没什么能力和杨廷和打对台的,国丈又是好好先生,暂时就只好这样。杨一清朕要用他收复河套,等到复套成功后,才能让他回来做阁臣。那位王守仁,他是心学宗师,如果他来做阁臣,等于是又请来一个杨廷和,朕是自讨苦吃。其他人就算宣来,怕是也支撑不住局面,就先以三名阁臣执行,用不了多久,杨廷和自己也该知趣告老了。”
  嘉靖哼了一声“教子无方,自己的儿子,像是泼皮一样,带着人在左顺门外意图杀人,他还有脸窃居阁臣之位么?朕已经想好了,把杨慎赶到远瘴之地去,另下圣旨,终身不予赦免,不得回乡。听说他与妻子很恩爱,朕就偏偏不让他们夫妻见面,晓谕云南地方官吏,严禁有人私自探望。杨廷和一日不告老,朕就一日不放他儿子回家。还有,他二儿子躲到南直隶,这事不能这么算了,帮朕查一查,把他的事情,给我查个清楚,至少要形成舆论,说明朕对他要下手。如果杨廷和够聪明的话,就该知道,他们杨家需要有儿子留下来延续香火。”
  “陛下圣明,此事交给臣来办,保证让杨廷和尽早交本辞官。”
  “大哥做事,朕是放心的,可是杨廷和并不好对付,老狐狸,老奸巨滑,你对付他也不要操之过急。咱们慢慢收拾他,我们比他年轻,这就是优势,早晚要让他跪在朕的面前,求朕放他走路。”
  对于这次左顺门事件的首犯,处理就是充军发配,其他的尚书、阁臣,在关押几天后,都会得到释放。真正倒霉的,则是那些低品小官,他们并没有资格在庙算的层面成为筹码,嘉靖把对他们的处置权交给了杨承祖,换句话说,这些人也就成了厂卫的财源。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我为刀俎(二)
  东厂衙门内,杨承祖坐在岳飞像前,面上神色被灯光照的明暗不定,身边十几名扈从扶着刀柄,面前,则是东厂的官校列成两排,低头听训。
  “我记得不久之前,本官走马上任时,跟儿郎们说过,我来,是要大家发财的。好在,本官向来没有失言的习惯,说出去的话,都会算数。崇文门税监,原本是我们锦衣卫的,后来本官下江南,杨新都裁撤锦衣,税关被户部要了去,现在,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税关回来了。从今以后,那里是厂卫两家共同的地盘,税金一人一半,齐心合力,大家发财。第二个好消息,就是现在锦衣卫诏狱里,关着那两百多个大臣。里面有尚书,有阁老,这些人,我们是动不了的。但是里面也有一些挂名的侍郎,还有铨曹,枢曹,户曹,刑曹。这些人品级不高,油水不少,具体有多肥,你们自己心里应该有数,要是连这个都搞不清,就不要在我东厂里面做事了。至于该要多少,你们自己看着办,本官不管,不过要的少了,我就要摘你们的饭碗!”
  王铁头嘿嘿一笑“督主放心,这些人现在咱们手里,每天定期拖出去打廷杖,是生是死,全看咱们手上的分寸,他们的家人,都急着送钱,送药,送吃喝呢。这些天,儿郎们手里都见了些好处,给督主的孝敬,也准备好了,来人,抬上来。”
  几名番子抬了一口木箱上来,里面放的既有碎银也有铜钱,还有些金叶子,显然是各家送来的财物,按比例分出来堆在里面。杨承祖摇摇头,笑骂道:“铁头兄弟,要不是看你是我的老兄弟,我非揍你不可。难道本督主只值这两个钱?你们自己分了吧,别来寒碜我,总之事情给本官做的漂亮些,谁该死谁该活,你们自己心里有个数。这次万岁那边下的话是,我们可以打死三十到四十人,残废的,可以比这个少一些。”
  他面色又一寒“做咱们这行,最怕的是吃里扒外。我有个兄弟,是跟着我从滑县一起打天下,走到今天的。结果就是吃里扒外,我只好清理门户,送他上路了。这种事,做一次就够了,我不希望有第二回,你们自己给我想好,不想在东厂做的,脱衣服走路。想做的,就要给我有一颗忠心,其他的心,就都给我扔了,明白了么?”
  “卑职遵令!”数百名番子齐声做答,声势很是惊人。这些人来历复杂,不像锦衣卫,内中不乏江湖邪门子弟。但也正因为此,用起来,反倒是比锦衣卫更为得心应手。像是这次左顺门事件,杨承祖动用东厂中人拘捕那些大员,番子们根本没有犹豫,一声令下立刻动手,干净利落,倒是省了许多手脚,连动员之类的废话,也都用不上。
  秦宗权等正义感略强的番子,被安排了其他差使,留下的,多半都是被官府缉拿过,或是心狠手辣的主,得了长官的交底,相信手下会更为狠毒。像有一些凶人则嘿嘿笑道:“卑职有把握,让他们既不死,也不残,但是却盼着自己早点死了残了,一了百了,大都督只管放心吧。”
  直到众人散后,杨承祖点手将霍虬叫住,这人虽然是降将,但是在杨承祖的小团体里,现在俨然成了个重要人物,位置极为重要。他为人乖觉,见杨承祖叫自己,连忙跪下磕头“大都督,卑职最近,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够好,请大都督明示。”
  “没什么,我只是听说,最近陈省吾的娘子,总是到诏狱那边,看她丈夫,她又没有钱打点官司,每次都是用你的面子,她才可以见到她相公。是有这么回事吧?夫妻情深,很值得人钦佩啊,可是我要提醒你一句,陈省吾的坐师,是刑部尚书赵鉴,他们师徒走的不算近,但是终究也有这个名义。他如果知道,他的弟子被你戴了绿帽子,怕是不会放过你。那女人难道是天仙转世,把你迷的神魂颠倒?要不要让本官看看她,看看她有什么过人之处?”
  霍虬连忙分说着“大都督容禀,那女人姿色其实算不上出众,只是每次看到她,都让卑职想起自己当初的青梅竹马。卑职那时候不务正业,耍枪弄棒,为非作歹,后来还去做没本钱的买卖。那女子等了卑职几年,等不得我回头,含泪嫁了旁人。后来再找,也找不到了。陈御史的娘子,与她简直太像了,都是那么善良,那么温柔体贴,她家里没钱,想见她丈夫,就只有陪我……。只要我让她见她的丈夫,让她把饭送给她丈夫,她什么花样都肯为我做。大都督,卑职这次是认真的,请大都督成全。”
  杨承祖哈哈一笑,拍了拍霍虬肩膀“起来说话吧,自己老兄弟,不要那么见外。我跟你开个玩笑,不要当真。区区一个赵鉴,他想要怎么样,有我替你挡着,你只要对本官忠心,这个女人的事,不叫什么事。但是你自己掌握好分寸,万一她丈夫死了,当心她趁你睡着,给你一刀。”
  霍虬笑了笑“大都督放心,她还有儿子呢,这样的女人,丈夫和儿子就是她的命,为了他们,她什么都可以牺牲。再说她丈夫,我也不杀,也不放,就在牢里待着,等到她怀上我的种时,就算她不想嫁我也不行了。”
  “你个混蛋,还是有办法的,那这样,等你成亲时,本官喝你一杯酒。”杨承祖说了这话,就算是间接支持了霍虬的行为,随后又指了指他:
  “大家都是老兄弟,很多事,我都可以替你们挡。只希望大家可以一起发财,飞黄腾达,自己人之间,千万不要内讧。铁头心眼不多,但是个好人,你的事,已经有人要说话了,都是他帮你压下来。你要多帮他,明白了么?”
  霍虬心内一惊,心知这是自己搞小动作的事发作了,杨承祖借这个女人的事来敲打自己,如果再不收手,可能就要倒霉。连忙正色道:“大都督,卑职知错了,回头就去王理刑家中,跟他当面赔礼。”
  “赔礼就算了,那个混蛋脑子缺根弦的,你赔礼他也未必听的懂。我知道你有才干,但是呢,咱们出来混,最重要的是讲情分,不是讲才干。如果论才干,厂卫里比我才干好的人有的是,难道他们来做督主?你自己回去把我的话好好想想,别让我失望。”
  霍虬连连点着头,又连忙讨着好“大都督,谢家的那位姑娘,您还有印象吧?她被转手到京师教坊司了,昨天刚进的城,卑职请您过去坐坐,跟她见一面,叙叙旧?”
  杨承祖摇摇头“已经是用过的了,见不见,也没什么用,难道让她骂我几句,我心里舒坦么?再说,本官也有要事去办,可没功夫耽搁。”
  “大都督,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属下自当效力。”
  “你啊,老实陪你的女人去吧,本官是去送朋友发配,你也能效力?这是去云南,等你从云南回来,你那心上人怕是早为别人生孩子了。所以做好你的事,别的,不用你管。”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
  “父亲,师兄,就到这里吧,朝廷里,一下子失去那么多大员,不知道要堆积多少公务。如果为了我,耽误了赞画王事,孩儿百死难辞。”已经革去官职,改换了青衿的杨慎,望着对面的父亲和师兄谈放鹤,百感交集,满腔的话,最后就只剩了这几句。
  曾经的大才子,现在的情形只能用落魄来形容,十几名押解他的锦衣,早早的离开,放他们父子随意交谈,算是给首辅一点面子。天空中,几只乌鸦飞过,发出阵阵难听叫声。
  小小的八角亭之内焚着一炉残香,几个青衣小帽的童仆规规矩矩的低着头,在旁时候。谈放鹤给杨慎倒了酒,杨廷和也将酒杯举起来。
  “不管堆积了多少公务,也要有时间来给自己的儿子送行,你慢慢喝,不要急。”
  这位首辅的目光里,似乎多了层水雾,但是很快就消失不见“升庵,你年少得志,才华横溢,但是只知放,不知收,一帆风顺,没吃过什么苦头,也没受过挫折。宦海沉浮,岂能事事如意,稍遇挫折,就怕你进退失据,要么愤世嫉俗,放浪形骸,要么意志消沉,蹉跎年华,辜负了你一身大好才学。为父一直不希望你外任,就是担心你的性子和脾气,到了地方上要吃亏,反倒是你二弟,虽然才学不及你十分之一,但是胜在收敛,做事踏实肯干,不至于立功,但也不会吃亏。你这次到了永昌,正好可以修身养性,好好磨砺一下性子,他日回朝之后,成就或可在为父之上。”
  “父亲过奖,孩儿一向自负才高,天下人中并无几人放在我眼里,以为凭借自己的才学,没什么事做不成。结果这次搞成了这么个大笑话,不单是我,还害了那么多同僚。听说这几日里,死于廷杖下者不下三十人,这些人,本来不用死的。父亲教训的是,如果孩儿能早点明白自身的短处,就不至于走到今天……”
  “不,升庵,你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死,并不是因为信了你,你也没有要他们去死的力量。他们的死,是为了维护他们自己的道,为了维护自己的信念,其实这是一件好事,我们国朝,有这么多的大员可以为了维护正道而殉身,证明这个朝廷,还是有希望的。如果有一天,没有人愿意为了维护道而死,那么这个天下才真的有危险。”
  谈放鹤又倒满了一杯酒,杨廷和道:“你是为父的骄傲,一直都是。并不因为你才高八斗,也不因为少年有成,只因为你始终有一颗赤子之心,做事想的是非,而不是自己是否会因此受到牵连。这样的心态,做事的时候很危险,很可能自己不能全身而退,但是做人的时候,却是我辈读书人的楷模。为父希望你到了云南,不要因为外物的变化,就改变了自己的心境,依旧保持本心,好好的做学问,将来为父还要考教你。”
  “孩儿记下了。”
  “云南那里,为父还有几个好朋友,黔国公那边,为父也派人送去了书信,他们不会为难你。但是路上,你要小心一点,你是个聪明孩子,有些话不用为父多说,自己心里明白。还有照顾好你的娘子,她跟着你往云南去,路上怕是要吃不少苦了。”
  张家湾渡口,码头上的茶棚里,一身素衫的黄娥,对杨承祖一福“多谢大都督的安排,本来妾身以为,外子这次发配,万岁是不会让我们见面的。多亏大都督从中周旋,可以让妾身陪他到四川,这份人情,小女子记下了。”
  杨承祖抱了抱拳“杨夫人,客气了。升庵兄虽然现在不想见我,但是我还是要说,在东南,我们并肩杀过倭贼,算的上并肩作战的好友,些许小事,就不必挂在嘴上了。此去云南,千山万水,路上有什么需要,就尽管说。厂卫可以办到的,厂卫来办,厂卫办不到的,杨记可以办,千万不要客气。其实我有一些话,是想跟升庵兄面谈的,现在只好跟夫人说了,我这个人名声不大好,夫人跟我说话太多,尊夫不会不高兴吧。升庵兄在左顺门外带了百十条好汉围攻我,若是再有这么一次,我可是招架不起的。”
  黄娥粉面一红,“大都督,相公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你我二人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大庭广众面前,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有什么话,你只管说,我相信我的相公,也相信大都督。”
  “那就好。我想说一句,新都相公之前裁撤锦衣,受牵连者超过二十万数。其中有一部分起复了,另一部分则没有。还有他淘汰的冗吏杂员,也超过几万人。这些人被他砸了饭碗,恨得要杀人的!他们当然没胆子来杀首辅,但是升庵兄这次是千里迢迢去云南,这就不大安全了。所以路上,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有升庵兄的谋略,还有我厂卫扈从,应该是没事。但是夫人毕竟是女流,如果受了惊吓,总是不好。”
  他指了指站在船头的两个人“这两人曾经是刑部的捕头,现在是我东厂颗管事,在绿林里威名极重,有他们给你们当护法,多少会好一些。我的一个爱妾,是船上人家,与水路上的人,也有往来。我已经给他写了信,要他尽量给你们保驾,希望不会遇到什么麻烦。杨夫人与升庵兄伉俪清深,在下很是佩服的,也听说你们夫妻聚少离多。这次杨兄到了云南,其实也不是坏事,虽然万岁说过,要严格监管。可是那么远的事,谁又说的好了,到了地方,打个招呼,然后就回家去,也没什么要紧。”
  黄娥对此没发表什么评价,只说了一声“多谢。”丫鬟搀着黄娥走上渡船,边走边道:“小姐,你不可以和他说那么多话的,这人是京里有名的花花太岁,当心他对你动了歹念。”
  “胡闹,你懂什么,他是拿我当了相公的传话筒,又有什么歹念了。再说,老爷一日为首辅,他就一日不敢有歹念,这还都想不明白,真是笨死了。这次,我们其实要对他说一声谢谢,至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在帮我们。”
  船舱里,杨慎满面春风的出来,从丫鬟手里接过夫人,与她步入船舱,几艘大船放开缆绳起航。如果不看内容,只以为是几艘官眷,哪知是发配充军。杨承祖摇了摇头,心里暗道:大概在这个时代,你就写不出滚滚长江东逝水了。大才子,多多保重吧,这个京师太危险,并不适合你,看在东南一场交情份上,我对你全一份交情,只求今日一别,大家永无再见之期。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太后之死
  相对于杨慎,大多数参与左顺门事件的大员,就没有这么幸运的下场,对他们的处置,从一开始就是雷厉风行。先是一些人陆续被打死,后来其他人的家里,就开始找关系,或是送钱疏通。
  由于这次被捉进来的人太多,很多人的恩师座主,也一起关了进来,搞的家属想要找人,也比较困难,可能好不容易想到的关系,也在诏狱里关着,最后就只好去求勋贵或是厂卫。
  都在京师这个圈子里,平日里,彼此之间多少是有些走动,至少是可以说上话,但是一般来说,文臣人家不大喜欢和武人家往来。大家各有各的圈子,除非是武人主动想挤到文人圈子里,提高一下自身的修养和档次,否则文人是不大待见他们的。
  可是这回情势颠倒,左顺门事件里,武将没有几个被牵连的,被打死的人,又基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弹劾过郭勋等勋贵武臣,这就不能不让人想到,打死他们,实际是给这些勋臣撑腰。
  一时间,这些勋臣家的门前,就多了不少车马轿子,各种关系也被人挖掘出来,上门讲情送礼。杨承祖家里也不例外,九姐的面子大,就走妾室的门路,送首饰、送绸缎、字画,还有的甚至送来了房子和店面。
  即便是大族,要想把一个成员捧成京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就这么被搞掉,同样是个不小的损失。对于其家属来讲,就更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或是儿子,被活活打死,所以代价上也就给的格外多些。
  当然,还有一些人送的礼物更贵重,乃至于连田地也肯送出来,买的却不是人活,而是指定某个人死。毕竟被捕者中有许多言官,这些人平日弹劾百官,树敌无数,此时落马,自有人出来追杀落水狗。
  除了这些经济上的好处,还有一些人,想到的办法是联姻。待字闺中的美娥,就已经有好几户官宦子弟,要娶她做正室。
  美娥出身不过是个锦衣千户,后来还是靠长寿的关系,给李雄追封了一个锦衣指挥使,这种身家实在低的不值一提。像是月娥当初要是嫁给张举人的公子,都得算是高攀,这回来提亲的,却是一位侍郎家的正室,为自己的嫡子娶正妻,并且保证绝对不让儿子纳妾,只求早点定亲。
  说实话,这种条件,算是给足了面子,月娥都有些动心了,拉着美娥问道:“这两年姐姐不在家,你没有认识什么不该认识的男人吧?你姐夫身边年轻才俊虽然不少,可是能比侍郎公子的,怕是还没有几个,你可要想清楚一些。家里现在姐姐最大,你的终身,我可得为你想着。”
  美娥的脸上看不到什么喜悦,似乎侍郎公子于她而言,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低下头去,半晌之后才道:“我要跟着姐姐,哪都不去。再说,家里是娘说了算,不是姐姐说了算。”
  “你!”月娥才要急,却被二妹拉住,见玉娥脸色很有些难看,拉着姐姐到屏风后面小声嘀咕着“当初承祖曾戏言过,要美娥长大了,做他的小媳妇,或许这不是戏言了。”
  “那……那也不能姐妹三个,都归了他吧?”月娥虽然性子柔软,但终归还是有些市井气。即使是此时,一门姐妹嫁与一人,总归不好听,何况美娥在这个家里,只能混个不出头的妾,怎么也比不上一个正室的位置,心里还是不怎么高兴。
  玉娥冷哼一声“怎么不能?你我怎么跟的他,又不是不知道。难道你想美娥也像我们一样?还不如大家都有一点面子,现在把三妹给了他,还能落个好脸。他这几天,不是住在永寿那,就是被娘娘们分去,再不然,就是住到尼姑庵里。三妹要是愿意过来,其实也是好事,我要是没看错,三妹自己也愿意的。”
  想想美娥的神情,月娥也得承认,三妹从本心,或许也是愿意过门的。她还是有点不甘“可是……可是这名声,实在是不好听啊。还有,这可是侍郎的公子啊。”
  “监狱里的侍郎而已,再说一句,等他出来时,多半就不是侍郎了。”等晚上回到家里,杨承祖听了玉娥没同意婚姻的事,倒是把她着实夸奖了一番。
  “他家现在肯点头,就是为了跟我结成亲家,我冲着亲家的面子,就得保住他的前程,看把他美的。这个侍郎,他是当到头了。这人,做事就是没有脑子,到了这一步,还是不肯交出真正的东西。你们看,这鲁侍郎就比他聪明得多,主动交了几百亩田,我现在要的就是田地,再不然就是铺子,店面。区区一个婚约,算的了什么。再说和我家结亲家,他还差点分量。”
  美娥做小的事,暂时还没好说出来,总要先跟柳氏那里打好招呼,再和九姐说一下,接着才好操办。再者现在京师里,处理官员的事堆的多,杨承祖自己也忙的闲不住,能到李家姐妹这里坐坐,就已经是天大的面子。
  一下子捉了那么多官,京师的各大衙门里,空出了那么多岗位,就意味着权力出现了巨大真空,需要人来填充。京师里等候补缺者,进京铨叙者,全都使出了周身解数,全力钻营,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契机。
  那些曾经和杨记因为经营理念发生分歧的勋贵,现在也都急着修补关系,郭九姐发现自己成了名人,很多所谓的好姐妹连自己都不怎么记得了,也都主动来请她看戏,或是去打猎。显然,是要走她的路线,把自己家的人推出来。
  这种局面,也正是嘉靖需要的,用一批自己可以控制的大臣,拿住京师的衙门,进而掌握住朝政,让大势控制在自己手中。接着,就可以推动下一步的新政,实现自己的理念。
  在那之前,这场导致明朝官场大震动的礼议风波,先定出了调子,改称孝宗为皇伯考、昭圣皇太后为皇伯母、兴献皇帝称皇考、蒋氏称为章圣圣母皇太后、武宗称皇兄、庄肃皇后夏皇后称皇嫂。
  这道圣旨下发时间不久,那位二次发病,浑浑噩噩的张太后,就在一次急病中,一睡不起,与世长辞。随着她的死,也预示着,孝宗时代的烙印,已经被嘉靖彻底抹去。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生变
  张氏的死,原本也得算一个大事,可是在现在大礼议之争的环境里,她的死活,就变的无足轻重,并没有引起太多重视,也没多少人真正关心。整个朝局的变化,官场的动荡,远比一个太后的死活,更引人注意。
  动荡持续了十几天的光景,被关押的大臣,陆续得到了释放,但是其中大部分人,开始并没有到衙署内工作,试图通过不工作来表达不满。可等到他们想回到衙署时又发现,自己的岗位,已经被人占据了。京师里传说着杨承祖悬秤卖官,将六部五寺职位明码标价,大发横财的传言,让这些人恨不能食肉寝皮,偏又无可奈何。
  通过左顺门这次事件,这帮人也意识到,硬拼多半是拼不过这位宠臣,只能继续送礼,希望把自己的岗位买回来。剩下被放出来的,就都急着回衙门抢印把子,免得自己将来想回也回不去。
  真正不打算干下去的,是几位阁臣。经过这次打击,梁储等人已经心灰意懒,不管是谁的挽留,都无法让他们冷却的心恢复温度。出狱之后,随即上了告老折子,离开京师返乡。包括那位因为弹劾宁王而险遭不测的费宏,这回也坚持着辞朝告老,回乡耕田。
  他们四人在朝内名声极重,门下也多有弟子故旧,虽然经过打击,在京师城外送行者,也有几百人。内中还有一些,是河北的名门望族,宿老名儒,来为老友送上一程。
  这种送行,注定是不会有什么好话的,负面情绪在接官厅内外蔓延,很多人指桑骂槐的指责着朝政,或是更激烈一些的,则直接高喊朝内有奸党,驱逐忠良。如果不能够及时纠正,照这么折腾下去,江山不久就会烂掉。
  老成持重者,倒是不怎么说话,只在那里说一些场面上的话,至于心里怎么想,就没人知道。忽然,一乘马车从京师方向行来,而在前面担任引马,是一名中年文士,众人中颇多相识,纷纷道:“放鹤先生?马车里的,定然是杨阁,杨阁来送四位阁老,大家且让一让道路。”
  杨廷和这次没有在左顺门参与请愿,这些士绅和官员,在背后肯定有过这样那样的议论,但是不管怎么说,见了面之后,还是要对首辅保持尊敬。及早的,让出一条通路,让马车过来,费宏等四人,也迎到了古亭之外。
  杨廷和并未着官服,穿着居家袍服从车内下来,对四人连连拱手“四位兄台,老朽生怕赶不及,还好,总算是赶上了。你们几位,在诏狱里,都受了不少苦,这皆是杨某无能,不能回护众位同僚,在此,倒要向几位道歉了。回乡之后,若是有什么人为难你们,尽管派人来知会,老朽不会看着厂卫鹰犬,凌虐士人。大不了让他们把我也抓到诏狱去。”
  毛纪苦笑一声“石斋,若是连你都进去了,这个朝廷,又有谁来做事呢?咱们几个加起来几百岁了,少年人的话,就不必要多说。我们几个老不死的一走,内阁里,只剩了你一个,今后天下人过的差劲,就只好骂你一个,我们几个可不替你顶雷。”
  “嘉靖嘉靖,家家干净,天下人,还能过的差到哪里去?”杨廷和也苦笑一声“你们四位甩手一去,我只好放到火上来烤,他日朝廷上下,怕是都要说老朽,是朽木为官,木雕泥塑了。”
  这几个人虽然已经致仕,但在朝野之间,依旧有强大的影响,在这里聚会说说怪话,也没人能说什么。厂卫中人,也不会因为他们说什么过头的话,而对他们就做出什么制裁,他们也没什么顾虑。
  梁储看着京师城墙,似乎陷入回忆之中“回想起当初,老朽到安陆,请来陛下登基,那时的天子看来,谦和温顺,似是圣君之象。我曾经想过,就算累死在任上,也要扫除积弊,重振朝纲。现在想来,觉得这几年间所作所为,简直就是一场大笑话。石斋,你现在被人指桑骂槐的比做曹操,日子也不是太好过吧。”
  “既然坐了这个位子,就得坚持走下去,不管日子好过或者不好过,总得要做好自己的事。这次,万岁把你们几位赶出朝堂,接下来,怕是又要在朝廷里搞风搞雨。我这把老骨头留下,好歹可以看家护院,让朝政不至于糜烂到真的不可收拾的地步,先是复了开中法,将来,万岁要做什么,谁也猜不到。天家少年聪明,但坏,也就坏在这个聪明上。”
  杨廷和顿了顿,又看了看亭外,从怀里取出了一份奏折放在石桌上:
  “万岁总认为,自己什么都可以做的成,又想要建功立业,在身边一些小人的撺掇下,就开始按着自己的想法,用管王府的办法,来治天下。却没想过,王府和天下是不一样的。在几位辞朝之前,老朽接到广西巡抚王守仁的奏折,田州土司岑猛,起兵造反。四方土司,多有响应者,手下据说已经聚了数万人马,两广的局势,又要乱了。按照奏折所书,岑猛打出的旗号,就是清君侧,诛奸臣。说是朝内有奸臣,借着钦差身份,强夺了他的妻子为妾,他咽不下这口气,这才起兵叛反。有人说老朽是曹操,老朽倒真希望自己是曹操,如果我是曹操,肯定就先杀了朝廷里的奸臣,把这个天下,给它变好。”
  “有这等事?”其他四人面色都微微一变,广西地处远瘴,山多林密,不利于大军作战。朝廷对于那里,向来奉行羁縻策略,只要当地人表面恭顺,就一切都好。于改土归流而言,大多数朝廷官员是没什么兴趣的。那种穷地方如果变成朝廷直接控制,每年光是财政补贴,就是一个巨大数字。
  对于杨承祖的改土归流策,这几位阁臣的意见是一样的,都认定是祸国殃民,贻害无穷的拙劣谋略。现在逼反了岑猛,就是这种恶正的后果体现。几人虽然离了朝堂,但是遇到这种事,还是不能做到置身事外,仿佛又回到了值房里,想着该如何处置,又该如何安抚。
  几个老人讨论了半个多时辰,才想起来,现在自己几人已经不再是阁老,发发议论还可,想要左右什么,已经不大可能。蒋冕道:
  “石斋,我们几个老朽,是没什么本事陪你走下去了,但是我们还有些门生弟子,旧识故人。这些人,今后就需要你多多照看,想要祛除奸邪,重振朝纲,他们或许可以帮上你一些忙。”
  四人位高权重,在文坛也极有地位,门生子弟数以百计,京师附近,也有几百名有才干,有官身或是有势力的官吏、才子、大户可用。这个托付,就等于是把四人在京师的基本盘,交到了杨廷和手中,使得这位内阁首辅手中的力量,又增加了一枚重要筹码。
  也就差不多在他们京外话别时,京师内,杨承祖则接到了来自三边的急报,闻香教的接收,出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变数,局势似乎变的有些混乱。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赵全再现
  在杨承祖的布局里,闻香教算是成立的比较早的教门,经过数年发展,已经演变成覆盖数省,教众超过百万的庞大势力。即使比起它的老上级白莲教,也未必就弱到哪去。其与秦王府,三边军卫有密切的联系,坐着收脏贩脏,以及与蒙古人私下贸易等生意,财源广进。靠着巨大的财富,也能够笼络教内高层,保持整个教门的发展能力。
  郝云龙年事已高,早晚是要寿终正寝的,对于他的死,杨承祖也早有防备。青青一来是女流,二来嫁了人,三来成亲后,对于教里的事,基本都是撒手不管,在教里的地位威信什么的,不怎么谈的到。她又不像冷飞霜,不具备那种圣女的潜力,一看就是个傻大姐,大家或许不讨厌她,但谈不到真服她。如果靠她自己的能力,想要接任这个教主,即使杨承祖,也不会投同意票。
  但是闻香教搞的这么大,这里面自然少不了官府的插手,从教门刚一成立,就有锦衣卫在里面搞渗透,掺沙子。教里的高层人物身边,基本都放了锦衣眼线,郝青青只要抬出杨承祖如夫人的名字,按说就该能顺利接盘。但问题在于,这次似乎是出了新的状况,青青接掌教主之位失败,青龙山那边的情形,似乎搞成了一个僵持状态,闻香教群龙无首,选不出教主来。
  导致这一情况出现的原因,固然有闻香教自己的原因,以及青青是挺着大肚子上山的,让一个带球跑的女人做教主,很多大男人不太满意等因素。可是刨除这些因素后,还是有些问题,引起了杨承祖的重视。
  那些反对者里,显然有些人背后,也是有人支持的,这些支持者或者是财主,或者是官员,这里面,怕是很有些人从中发力,想要把闻香教这份基业夺为己用,鸠占鹊巢。
  杨记在陕西、河南一带的产业,与闻香教牵扯甚深,很多时候,闻香教也要承担为杨记输血的重任。一旦闻香教被别人夺了去,杨记在这两省的生意必然大受影响。乃至援助骆飞红的物资通道,也变的不再安全,于杨承祖的蒙古布局也颇有影响。
  更重要的是,闻香教是一个拥有百万以上教众的庞大组织,在他的布局里,是用来限制白莲教的。如果这么一支力量,落到不能掌握的人手里,他宁可把整个教门摧毁,也不会愿意它落在别人手里。
  他进宫时,嘉靖正在陪着蒋氏说话,这位圣母本来遭了一场火灾,人命去了半条。可是后来否极泰来,自己的名分终于成了圣母皇太后,兴献帝也成了皇考,可说志得意满,气色也变的好了许多。
  见到大功臣加上驸马杨承祖,太后也欢喜的很,将他叫到身边,不停的在他身上拍打着“好孩子,这次的差事做的好,哀家重重有赏。皇儿,听说有人参奏你的姐夫,你可要为你姐夫做主,不可寒了忠良之心。”
  嘉靖连忙赔笑“母后放心,如果不是大哥帮朕,这次,也没那么方便,就打下了那些人的气焰。这份功劳,朕从来没有忘记过,也不会听信一些人说几句,就对大哥做什么。王守仁这个人,是心学首领,做学问是好的,打仗也有一套。朕本来是想重用他,可是现在,他带头上这种不知出处的本,那就是自己毁自己的前程。就让他在广西,好好的打岑猛,打不好,就革了他的前程。”
  杨承祖的杨记在广西虽然还没有彻底铺开,但是有岑璋这头老狐狸的协助,在广西的工作进展的比较快,于广西的地理,物产,民风,都掌握了不少。就算是在十万大山里作战,也不至于像过去一样,成了聋子瞎子,有力使不出来。
  现在朝廷国库充足,广西那边,王守仁带兵的手段是有的,岑璋也肯出力,想来取胜没什么困难,也就没人在意这事。当杨承祖说了闻香教事,说是想要自己走一趟之后,嘉靖反倒是皱起了眉头:
  “大哥,京里的事情有点多,你现在走,三弟也不在,朕自己怕是应付不过来。你娘子人没事就好,至于闻香教么,朕派个人,去帮你敲打一下他们。再不成,就把这个教门铲平,免得他们不知天高地厚。”
  “陛下,闻香教的教义始终是称颂万岁恩德,不信鬼神信天子,若是把这个教铲平了,在民间对您不利。再者,我们把它立起来,就是为了用闻香教给万岁收拢人心,若是把他们铲平了,这些愚夫愚妇,难免就被妖人所迷惑。臣这次去收闻香教,既是要把那些想藏在后面的人揪出来,也是想顺手,去解决一下靖字十营的事。他们既然已经到了三边,就算是落入咱们的夹袋里,臣这次去走一趟,正好把那件事,做一个了结。早一天把这事处理妥当,万岁也好早一天,收复河套,开边拓土。”
  嘉靖听到十营新军的事,也就想到了李福达,那个人如果真的混到了大明军队体系里,还坐上了太原卫指挥使的位置,确实就是个大问题。但是杨承祖刚立大功,就要调出京外,他还是有点不舍,这件事当天并没有议下来。
  两日之后,来自三边的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兵部,随后就送到了天子案头,这一下,嘉靖却是不得不下决断。
  汉人赵全,于三年前在板升起兵,转战三载,现统带汉人部众二十万,意图回归朝廷。并献上火器图纸数十份,以为进献之礼,请朝廷给予安置保护,不至使二十万生灵埋骨边关。三边总制杨一清不能擅自决断,请天子下旨处置。
  这种事关系重大,汪鋐还在广东并没到任,原兵部尚书金献民又已经辞官而去,现在的兵部,还处于无主状态。嘉靖就连想找个人商议,也找不到大臣,最后还是只能找杨承祖过来。
  看到赵全这个名字,杨承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忘了这个同为穿越者的家伙,没想到几年下来,他居然还活着,而且混到了这一步。但是看到他的要求之后,他摇了摇头,于他而言,即便是白莲教主李福达,也有可以饶恕的空间,这个赵全,却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宽恕的。他,注定要被处死。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再遇圣女(一)
  “他先是投奔了衮必里克酋,后投奔了博迪汗,再后来,趁着草原被咱们闹的天翻地覆,各路头人忙着抢地盘,抢牛羊,抢人口的时候,他带着汉人起兵。以汉人的大救星自居,把博迪打出了大板升城,自己占领了那里,号称奉天元帅,又称是宋太祖转世,在草原上,很是闹了一通。”
  由于有了和蒙古的秘密商道,想从那里搞些情报,也比过去变的容易了许多,事实上,蒙古人的保密意识并不强,真正有了渠道后,搞情报比在腹里地区要轻松的多。杨承祖真的需要调阅这些东西时,只一个上午的光景,就把所需的材料,都拿了过来。
  这上面是几年来,杨记商队与蒙古交易过程中,从蒙古头人那里获得的情报,经过简单的筛选,就找出了和赵全有关的一切。
  “他的人开始确实很能打,板升城又大又坚固,他手上还有一批火绳枪,很是打了几个胜仗,在草原上威风也搞的很大。但是他的脑子不好,非要去搞什么人人如龙,又是财产私有,又是选拔,还要搞什么官兵一视同仁,不许有高低之分。他们的物资本来就不多,这么一搞,很快就挨了饿,再后来,就是汉人主动开了城门,放了蒙古人进城。他所谓的放弃板升,实际是被打跑的,这几年他一直像个幽灵似的,在草原上转来转去,找到机会就做一笔生意,发一笔财,趁着别人没缓过来,又继续逃到别处。这次提出内附,多半是混不下去了,更为关键的是,这里恐怕还包藏着其他祸心。”
  杨承祖指着情报“他在板升时,就着力宣讲无君无父,世上不该有天子,又讲人人平权。好在那时是在草原上,听讲的都是蒙古人,随他怎么说,与大明都没有什么关系。可如果赵全来到大明,也这么一讲,万岁还请三思。”
  嘉靖当初想要重用阳明心学对抗理学,就是因为徐阶讲课时,讲及心外无理,无意中暴露了王学并不尊奉天子的事实,就让他取消了对王学的支持。赵全的这种言论,比起心学更为离经叛道,嘉靖又怎么可能接受。
  他拍了拍桌子“这个赵全,果然是个狼子野心的小人,怪不得他会与北虏勾结,里通外国,出卖家邦,骨子里就是个贼坯子,这样的人,必须要死。朕这就下一道旨给杨一清,让他带兵,将赵全剿了。”
  “万岁且慢,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才行。赵全敢提出这种要求,自然是有他自己的仗恃,他所倚的,就是他带着二十几万汉人。如果我们联合蒙古人剿灭他,或是自己动手诛杀他,都会被扣上杀戮同胞,与蒙古人勾结之类的名声,于天子名声有害。杨一清做不了主,多半也是想的这一点,他不想让自己的名声受损,所以就把问题,交到了陛下这里。”
  眼下的人,终归是要注意一下风评的,嘉靖也不得不考虑一下。倒不是说眼下有什么民族意识,像是大明朝廷里,蒙古人也不在少数,他们杀起蒙古人来,比汉人还要干脆一些,没什么犹豫的。可自己如果下了这样的圣旨,被人刻意歪曲一下,说成自己是蒙古人的帮凶,总归是声名有碍。再者,就是再有类似的问题,那些百姓还敢不敢回归朝廷怀抱,毕竟这是二十几万人。就算其中有一部分水分,十万以上的数字,也得让他仔细权衡。
  杨承祖笑了笑“陛下,这就是臣说的,有的大臣要做面子,有的大臣,要做里子。如果赵全是可用的,招安他,顺带还能接来二十几万人,这当然是大好事,做这事的,就是能做面子的大臣,风风光光的接人过来,为天子扬名,也为大明露足了脸面。至于现在,就得是做里子的走这一遭,臣来办这件事,将来就说是臣贪了蒙古人的好处,与蒙古人勾结,杀戮了赵全和那些百姓,让他们来恨臣,不要恨万岁就好。”
  嘉靖摇了摇头“大哥,这样一来,你就只剩下吃亏了,这不是对待功臣之道。再者,你于左顺门立的功,朕还没有奖赏你,这样,朕加封你太保衔,赐尚方剑,准携太仓银五十万两,犒赏三边将士。三边总制以下,悉听调遣,有了这个威风和权柄,不管是对付闻香教,还是对付赵全,就都方便了。还有,你这次也找好一个人,准备替你背锅。等到杀了这些人之后,你只要把他丢出来,朕就在朝堂上说句话,保你平安无事。”
  朝廷的动作很快,册封嘉奖以及犒赏银两,前后不用十天的时间,就准备停当。前往三边的,还有李纵云率领的新军一营,杨家的女眷中,九姐等人自然要留在家里,幺娘、铁珊瑚这些则随队而行。内中唯一的异类,就是马氏。
  三边算是她的老家,这次到陕西,她肯定是要去的。一向与她共进退的刘五儿,则因为有了身孕,留在京里开始养胎,杜氏等女人,却不方便同行。马氏的模样出挑,京师里也有人认识她,只好多贴了一些膏药,又穿了几层胖袄,混在人群护卫中,跟出了城。
  大队人马先自离开,杨承祖只带了一部分护卫和家眷,留守在后面。他现在是一方之主,令出法随,没人敢对他的命令有所质疑,只好各自行事。
  杨承祖如今权势日大,各方来投奔他的人络绎不绝,家中护卫里不乏江湖上的奇人异士,不少人的相貌丑怪,上不了台面,马氏这种模样的,倒也不算太希奇。直到离了京师,远远的已经看不到城墙,马氏才将那些伪装扯了,飞身上了一匹红色战马,伸手抄起强弓,对着天空射了一箭。
  “骑马,射箭,在大漠上杀狼,这就是本夫人年轻时过的日子。那时候,才真的是无忧无虑,这次故地重游,我要好好享受一下。夫君,你到时候跟着我走,妾身带你好好玩玩。”
  铁珊瑚咳嗽一声“夫君,青青姐姐还在等我们呢,现在去玩,好象不大好吧?”
  岑莲也道:“是啊,承祖哥哥,青青姐姐每天想你,一定是在哭了。她现在又有小宝宝了,不能总哭的,你还是该先去看她才对。马姐姐,你说的好玩的地方在哪,带我去就好了。”
  杨承祖咳嗽几声,制止了几个女人的争风“我们现在先去天津,我也是出发前得到的消息,飞霜快来了。这次是天助我也,我这次不光是要收复闻香教,也是要对付李福达,有了飞霜在,我就更有把握了。”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再遇圣女(二)
  天津码头上,冷飞霜与埃米叶娜从船上下来,表现的还很矜持,仿佛就是一名掌柜在向东家汇报着自己的工作,报告着一年的营业与流水。埃米叶娜则神情庄严,俨然真的是一名高贵的神职人员。
  可是等三人回到房间里之后,埃米叶娜第一个脱掉了身上的黑袍,如同蛇一样缠在杨承祖身上。
  “一年……我居然等了一个男人一年,我自己都没办法相信这一点。我已经快烧化了,快点,快点帮我灭火,否则我就要把整个房间都烧掉。”
  她话音未落,冷飞霜的手就已经落到她的背后,只用力一推,她整个人就无力的瘫在了杨承祖怀里。冷飞霜摇摇头“没办法,她就是这个样子,平时看着很稳重的一个人,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尤其是遇到你。她在路上,就念叨着,要和你折腾上一天一夜,我要是不制服她,咱们就什么都谈不了了。”
  “跟她折腾一天一夜,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我更关心的是,我们之间,要折腾多久,才能缓解这相思之苦。我的天妃娘娘,你可要发发慈悲啊。”杨承祖边说,边把手搭在了冷飞霜肩上,冷飞霜则顺从的将身子靠在他怀里:
  “早就被你连皮带骨的都吞掉了,还不是随你发落,我如果不是想你,也不会把扶桑那边的事都放下,大老远的跑回大明来。你当这海上真的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我也不是真的天妃娘娘,哪有那么大神通。可是……可是我晚上做梦的时候,也经常梦到你。虽然我不像她,梦里叫的那么无耻,但我们之间,确实需要把彼此当成你,才能让自己睡的安稳。当然,这里面还有玉子夫人以及芷兰姑娘,你啊害了多少人呢……总之啊,杨记的舰队,就是个望夫石舰队,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以后每年至少有一个人回来看你,和你在一起。否则,我们四个,早晚都要疯掉。”
  她本人并不是一个很重男女情事的,对于杨承祖的思念,大多是真正意义上的情感爱恋,而非身体上的索取。可是她这样的绝色佳人在怀,尤其穿戴的如同仙女,却让杨承祖忍不住就开始动手解掉她身上的衣服。
  不管冷飞霜曾经多么矜持高贵,既然已经成了亲,也圆了房,再要抗拒这事,就没了意义。只好任杨承祖摆布着,顺着他的心意任他施为。等到埃米叶娜醒来时,见两人竟然已经偷跑,气呼呼的说了句,这不公平,随后就也加入进来,三人杀成了一个乱局。
  等到丫鬟红着脸把饭送进来时,三人才借着吃饭的当口,说了说杨记海外舰队的情形。杨记舰队的发展方式,与历史上,郑氏以及汪直的模式接近,都是走的征收保护费路线。
  所有出海经商者,必须向杨氏舰队支付税金,实际就是保护费,保证自己的安全。杨氏舰队自己,也参与着海洋贸易,赚取高额利润。
  由于杨记背后是有官府背景的,货物的质量和价格,比起普通私商大有优势。毕竟不是每一个商人,都能随便拿出十几门火炮或是几百杆火绳枪贩卖的。
  是以在日本市场的竞争中,很少有谁能成为他们的对手,现在杨记的业务,已经向合作采矿,雇佣兵等领域进行延伸。这种战奴贸易,一直是海上贸易一部分,很有些葡萄牙人就是做这个生意的。
  像是伯爵这个团体里,就有一些臭名昭著的奴隶贩子,将黑人、摩尔人运往亚洲,由杨记转手向日本交战的大名出售。反过来,因为这种战争,日本国内产生的大批野武士,失去田地的农民等,又被杨记趁机进行了收纳。
  现在杨记舰队人强马壮,在海上,已经成了一方龙头霸主,如果不是顾忌影响,这次冷飞霜是想过带一些雇佣兵过来,让杨承祖看看成果的。冷飞霜在日本还公开露了几手神通,让不少倭国人,也成了天妃教的虔诚信众。
  “有好几位日本大名,已经疯狂的迷恋上了我们的天妃娘娘,愿意娶她作为自己的妻子。除了这些大名,还有日本的僧侣,仁慈的主啊,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日本的僧侣,是可以向女士求婚的。其他的还有英勇的武将,倭国成名的剑豪,都在对她展开热烈的追求。如果不是忠诚的埃米叶娜,说不定现在的天妃娘娘,已经不属于你了。”
  冷飞霜的脸色变了变,本来还是娇羞无限的,这时却变的很有些尴尬。连忙向杨承祖说着“那些人,只是……只是生意上的伙伴来着……他们倒也不敢乱来,但是突然说一些话,我也没办法。”
  这位圣女一向表现超然,这回却不能继续镇定,最后道:“要不然这天妃教主我不做了,安心在内宅给你生孩子。”
  埃米叶娜可以做间谍,被伯爵委任为代表,脑子当然不会蠢,冷飞霜也没明白,她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最后只能归结为,她不懂大明国情。
  不管冷飞霜能力多么出色,终归不离大明女子的思路,女人长期不在男人身边,又出来抛头露面,难免就会在生活上引人怀疑。即使嘴上不说,如果因为这些,在心里有什么别扭,对于两人的关系,也是大为不利的。这个该死的乌鸦嘴,如果承祖真的就此怀疑自己不贞,自己又该怎么说的清楚。
  在东洋做生意,酒会茶会之类的事不可避免,何况她还要收拢信徒,就更要与人接触,被男人追求是可以想象的事。可是在大多数人眼里看来,被这么多男人追求,就是女方的责任。即使自己坚守了贞洁,可是又有谁来证明,她现在已经割舍不下这份感情,可不希望因为这种猜疑,毁掉她的生活。权衡之下,她宁肯放弃海外的事业,在杨家洗手做羹汤,也要先维护住这个男人再说。
  见她的脸色有些发急,杨承祖哈哈笑道:“埃米叶娜是个聪明的姑娘,她替你把这话说出来,就是免得我起疑心。其实想想也正常,我的飞霜那么美,又有钱又有兵,没人追才叫奇怪。可是那些倭人,实在是太丑了,就凭那个古怪的月代头,就不招人待见。什么大名剑豪,跟我怎么比,我对自己有信心,更对我和飞霜的感情有信心。至于高僧……日本的和尚杀人放火什么都行,早晚被收拾一顿,就知道厉害了。”
  冷飞霜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看来自己果然没有选错男人,这个男人,与自己堪称知己,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并未因为关山阻隔,长期不见就有什么嫌隙。心内一甜,主动的靠了过去,见两人亲近的腻在一起,埃米叶娜则笑着的挤了过去,杨承祖一把捉过她“你的心眼太多,要重重惩罚,这一轮,就先从你开始。”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同行
  在天津城停留了两天,看着带来的白银运往京师,这一行人马才离开天津前往陕西前进。冷飞霜又恢复了侠女打扮,脸上蒙了面纱,埃米叶娜也穿上了一身劲装,混在护卫的队伍里。
  这次去陕西,很可能要遇到白莲教主李福达,对于这个恩人加师长,冷飞霜心里还是比较复杂的。不管怎么说,自己的武功本事,都是他教授的,两人之间,也有着近似于父女的感情。
  如果可以选择,她并不希望由自己对上这个恩人,最好是自己在海外,朝廷把李福达清除掉。那样,知道消息后,自己肯定会哭一阵子,逢年过节烧烧香,但是也就如此而已,总好过自己去直接面对他。
  但是现在这里关系到了自己的男人,她又没办法超然事外,毕竟李福达神通广大,武功独步天下,或可称为无敌。白莲教内,有着太多的高手。即便是武者在军阵面前,没有太多的意义,但是这些人一旦走投无路行险一击,其杀伤力也不可小看。万一官兵大意,杨承祖遭遇不测……一想到这里,下面的事,就想象不下去。
  女生外向这句话,最早她也认为是一句污蔑,直到自己遇到了杨承祖,才知道这话说的没错。为了自己的男人,就算是与恩人反目,与师长为敌,却也顾不得了。曾经以为自己是个很优秀的女子,可以不受世俗情爱牵扯,直到这时她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女人,在情爱面前,与那些闺阁弱女,没什么区别。
  与之对比,埃米叶娜倒是更为狂野,一边用有力的双腿夹着马刺,享受着飞奔的感觉,一边将两支短铳在手上高速旋转。“船长,我觉得你想的太多了,你们说的那个什么白莲教宗,没必要那么重视。你认识他,他也认识你,见面之后,你只要点出他是谁,然后我就砰砰,射爆他的脑袋,整个世界就清净了。”
  冷飞霜呸了一口“别胡说,李福达武功盖世,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对付。你不能轻举妄动,免得给自己找来麻烦。你是我们杨记的军械专家,安心造械练枪,杀人的事,不用你管。”
  被她这一打岔,倒是把刚才的那种情绪给冲淡了不少,整个人的心情也好了些,远远看见,马氏骑着一匹赤兔马,与杨承祖忘情的追逐,哼了一声,催马赶上,加入了追逐之中。
  根据书信以及情报,郝青青现在还在青龙山上,曾经的三省绿林大寨,现在已经成了闻香教总坛所在,教主位置的交接,必然在那里进行。郝云龙发丧之后,教主空悬,郝青青固然没有成功接位,其他人也没能坐上教主宝座,现在还在僵持状态中。
  郝青青如果要走,自然是没人拦的住,也没人敢拦,但是她现在走,也就等于自己放弃了教主位置,两下就那么僵持着。杨家女人里,刘五儿最近终于有了身孕,又加上身份问题,只能留在府里。如仙、红牡丹等不会武功,不方便随行,能够给杨承祖充当谋士的,就只有冷飞霜和埃米叶娜两人。
  埃米叶娜显然对于出谋划策没有太多兴趣,只看了一阵情报,就连连摇着头,然后就开始坐在杨承祖怀里,施展出她其他方面的手段,撩拨着男人。作为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战奴加暖床努,她有的是办法,让男人忘掉烦恼,全身心的投入与她的纠缠之中。
  冷飞霜摇了摇头,自己拿着书信和锦衣的情报反复看了几遍,“闻香教扩张太快,根基不稳,这个毛病我当初就说过。闻香教的发展,是靠着拉羊这种手段,从白莲教里吸收力量,直接转到自己身上。短时间内,确实可以飞速发展,扩充实力,可是从长远角度看,部下的忠心就不足信,郝云龙活着时还好,他一死,群龙无首,青青姐,压不住场子,不被大家接受也很正常。”
  闻香教当初发展时,直接策反了不少白莲教里的实权人物,乃至地区上的坛主、香主,都是带着手上信众,集体投诚的。这些人当时的反水,于壮大闻香教声势,打击白莲教,都有极大意义。但是同样,也导致他们在教内成为实权人物,手上掌握有一定的力量,并不容易控制。
  再有,闻香教内不乏绿林豪强,恶霸匪棍,地方上大宗族,大商户之类的人物。这些人确实是信郝云龙,但是并不信郝青青,闻香教的成立,又是杨承祖为了皇帝服务的,搞的是天子崇拜,不是教主狂信。所以现在就靠一个教主千金的身份,就要让上百万人归附,确实比较困难。
  冷飞霜与郝青青当初是极为亲密的姐妹淘,为了这个旧友,也为了自己爱郎的家业,她也确实得想个办法,把这片基业夺过来。
  杨承祖这时被撩的火发,猛的在后面抱住冷飞霜“你来了,这事也就简单了,青青性子直,不会那么多弯弯绕,遇到事情,都是直接去做。这样的性子,做绿林还行,做教主,就差了。你多教教她,弄几手所谓的神通出来,还怕唬不住人么?”
  冷飞霜脸上一红,一边顺从的任他抱起自己,一边道:“你……你先和叶娜在一起,容我再想想。你说的办法倒不是不行,可是还是不够稳妥,以后青青姐是要跟你回家的,教里的事,她不可能随时处理。大家遇到问题,又该去找谁呢?很多人不支持她做教主,我想也是这个意思,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随时和自己在一起,帮自己解决问题的教主,不是一个大贵人家里的如夫人。她可以做靠山,但是做头领,下面的人不肯服气,也是很正常的。这事……这事得从长计议。”
  而在这队伍之前,李纵云的营兵,携带的大笔粮饷,乃至钦差巡视三边的圣旨,已经传到了地方。延绥镇内,十几只信鸽飞起,后又换成快马,将几道来自军镇内某人的命令,向京师传递。
  三边总制的帅府门外,一身盛装,满面红光的骆飞红,烟视媚行的来到门首,与几名帅府幕僚打着招呼,很是热络。幕僚们知道,这位蒙古的可敦,与自家制帅关系极为密切,甚至拜了杨一清做干爹,于帅府往来极是平常。也不拿她当外人,反倒是笑着打趣,问着她来意。
  骆飞红则很是大度的回答“没什么,我孩子的父亲,带了一大笔钱来三边看我们,我就得请义父为我做主。我为他养了好几年孩子,他这次不分个十几二十万银子给我,我就吊死在他家门首!”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旧地重游
  “这里,就是荆紫关了,当初我就是在这里,正式与青青相识。当时,这里就是一片无法之地,现在么……其实也是差不多。”
  杨承祖的卫队进了荆紫关时,天色差不多到了中午,正是整个城镇最为热闹的时候。街上依旧是大批的行人商队,往来穿梭,铁匠炉冒着火光,锻打兵器的声音,从早到晚响个不停。相貌平庸,但身材劲爆的粉头,在门首招揽行人,大批的武者,展现着自己的武勇,希望可以获得有钱人的雇佣。
  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也就是今天的荆紫关比起上一次来时更为繁华,人烟稠密,商品众多,一些番货,也出现在了市场上。另外一点,就是穿着官衣的差人,比上次要多了许多,有些地方,还能看到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
  这种地方官府力量不强,但是几个锦衣卫出现的地方,武人都会下意识的躲开,那些锦衣在粉头身上摸上一把,随后又去另一个摊子上抓一把铜钱塞到口袋里,俨然是这片地方的秩序代表。
  另外一点不同,就是这里多了许多闻香教的经书贩卖,还有一些摊位上卖着闻香教某位大师施过法力的香,用神通加持过的护符等等,说是有了这些东西,就可以保证生意兴隆,不出意外。
  不少铺面上,都插了一面写着香字的小旗,那些锦衣见了这样的店铺,就不会进去拿钱。那些一眼看上去就不怎么善良的江湖人,见到这样的店面,也表现的很规矩,没人敢动这些铺子的脑筋。
  “闻香教果然发展的很厉害,黑白两道,都买它的帐,单就控制这么大一条商路,就不知是多少进项。也就难怪,有些人坐不住,想要把整个闻香教拿过去。”
  冷飞霜看着路上的景象,轻声嘀咕着,杨承祖在旁冷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果那人已经做好了要钱不要命的准备,我也不介意送他一程。总有人不明白,有些钱,是只能特定的人群来赚,总想要赚自己不该赚的钱,送命的时候,也就不能怪别人了。”
  他们这支人马虽然是做商队扮相,但是规模大,带兵器的多,里面大多数人只看神态就知道是高手,这些本地的凶人,也没人敢去招惹。那几名巡街的锦衣,见到这支队伍,也引起了警觉,两个人凑过来想要盘查,霍虬立刻迎了上去,只说了几句话,那两个锦衣面色一变,连忙走的不见踪迹。等到他们到了客栈,人刚刚安顿下,本地的锦衣百户,就前来递了手本。
  这名百户名叫石刚,长的一脸大胡子,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强盗。能在这种地方做锦衣的,自然是手狠心狠脑子活的,平日里,也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勾当,也就格外怕长官追查。等见到杨承祖后,先是连连磕头,接着又忙不迭的请罪:
  “青夫人接任教主不利,都是属下之过,请都督责罚。可是卑职也是有苦难言,小人只是个百户,人微言轻,手上没有多少权柄。在这一亩三分地,倒是有百十个可以拼命的部下,但是这做教主的事,我就不好说话了。最要紧的事,那些反对青夫人的人,背后也不是没人。有几个背后有大商人,还有人背后是杨一清杨制帅,小人也实在是有心无力。但是您放心,青夫人的安全没有问题,在青龙山吃的好住的好,没谁敢冒犯。您的结拜手足陆指挥不久前带了一支亲兵上了青龙山,据说就是来为青夫人撑场子的,大都督手足情重,陆指挥带着新军一来,安全上就不用担心。至于该怎么对付那些人,就听大都督一句话,卑职粉身碎骨,不说二话。”
  陆炳被派到延绥,在新军中任个参将,挂的是锦衣指挥使头衔,他的年纪轻,在部队里也没有太多威望,未必真能把兵掌住。但是他作为天子的结拜手足,忠诚度是没什么问题的,派到部队里,就是为了把部队掌握住。再者也是为了进行个确认,看看这十营人马,到底是可以保留,还是必须予以清除。
  他带了新军过来,这个人情也是要认的,毕竟在西北这种地方,很多时候,拳头就代表了一切。郝青青手上有这么一支新军,加上她带的护卫,以及在青龙山的旧班底,至少可以自保。只要她的人没事,其他的事,也就都不用急。
  杨承祖吩咐了几句,要求一定要保密,不要把事情说的到处都是,石刚连连点着头“小人手下这些人手,都是信的着的,人可能笨了一点,但是绝对嘴严,不会走漏风声。大都督有什么吩咐,只管张口,小人一定办到。”
  看的出来,这种小地方的锦衣官,见到这种大人物,兴奋和紧张,都是有的,既想着讨好长官鱼跃龙门,又怕之前的事办的不好受到惩罚。这种状态的人,倒是最好用,让他做什么,全都会为你办到。
  杨承祖又与他闲聊了几句,问了问荆紫关现在的局势,很随意的打发他离开,随后就把这店的掌柜叫了进来。这个客栈也是他当初住过的,那时,这里是武定侯郭勋名下的产业,不过是掌柜的给郭家一位小管事交保护费,借用武定侯府的名气。现在,这里却已经是实打实的杨记商号,由虚化实。
  那位掌柜还是当初那人,身份上已经变成了杨记的员工,对于东家自然是恭敬的,按照这个时代大多数掌柜的行事风格,把帐本之类的东西准备好,等待东家检查。镇上其他杨记铺子的掌柜,也都被招了过来,在外面等着召见。
  他们现在都是杨记的工作人员,东家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他们的升降荣辱,甚至身家性命,论起紧张来,比石刚尤有过之。杨承祖倒是很随和,与掌柜拉了几句家常,又提了提当初自己在这里住过,等到掌柜的情绪稍微放缓了一些,他又问了问这里现在与当初的区别。等到聊了一阵之后,他才看似无意的开口道:
  “你们对于闻香教教主的事,是怎么想的。杨记和闻香教一直是伙伴,教里很多大人物,也是咱们杨记的生意伙伴,对于他们的事,你们也肯定是知道一些。没关系,随便聊一聊,不用有什么压力。包括杨记这边的经营,你们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我不是这里人,对这里的经营也不是太清楚,你们说的多一点,对我有好处。说的对的,我这里有重赏。”
  掌柜颇有些犹豫,可是杨承祖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如果再不说什么,似乎也不大好。冷飞霜这时也适时的加入劝导,终于,让这位掌柜下定了决心,说出了自己,差不多也是现在荆紫关这边大多数掌柜的意见:杨记的经营理念,大有问题。


第一千零四十章 春来我不先开口
  “咱们杨记的摊子铺的很大,但是赚的钱,却不够多。虽然我们经营了很多赚钱的行业,但是东家定的目标,始终是限制取利。咱们等于是守着金饭碗,最后在讨饭吃,被同行知道,是要笑话的。”
  荆紫关这种繁华所在,店面多,涉及的领域也广,杨记在这里,也是极有力量的商号。有一些在科举上不能得第的文人,也在杨记谋取一份帐房或是管事类的工作。他们有知识有文化,在这个时代得算是高素质人才,对于管理经营上有自己的见解,提出自己的看法,或是意见,其实也很正常。
  像这种老掌柜则是在商场上混了大半辈子,才干未必多高,但是眼光总是有的,也对于经营有着自己的理解。
  “像是粮食,陕西三边,养着二十几万边军,粮食是能赚大钱的。可是现在,东家不要我们赚边军的钱,粮食是在贴钱做,这确实是让我们有些想不通。虽然我们不是粮行的掌柜,可是粮行的考核,是按着他们执行力度的强弱作为标准,不以他们为东家赚多少钱做标准,绸缎庄、珠宝行那边,又是以利润为考核,不同的店面不同的标准,大家心里,难免有些不服气。青龙山上的情形,其实也差不多是这样,很多闻香教的人,不是对大小姐有什么意见,只是希望将来,对闻香教的发展方向做出调整。”
  “嘉靖二年,陕西地龙翻身,砸死了很多人,青龙山也受了影响。好在房子修的结实,死人不是太多。郝教主手里屯了一大批药材,当时受伤的人多,药材涨了十倍,所有人都以为能大赚一笔,可是最后,这些药材是按着平价卖出去的。这样倒是没人造反,可是我们也没赚到钱啊。像小人这店房,当时是按着东家吩咐,对于进来救灾的物资,不收堆栈费用,等于也是白白的赔本。这些本钱,是该朝廷出的,我们是商人,是要想着怎么赚钱的,不是想着不让人饿死造反的。再说,让一部分人吃不上饭,买不起衣服,也不一定是坏事。他们都吃的上饭,买的起衣服,又怎么肯把田卖给我们,又怎么来给我们做工人,做手下?这两年,咱们陕西的人工涨的厉害,归根到底,还是粮价的事。”
  那位掌柜侃侃而谈,说的差不多是现在杨记很多基层掌柜的心声。这个时代的人,还是有点忠诚意识的,想着拿了主家的高福利,就该为主家谋取高效益。像是这些掌柜,一旦退休之后,不但子女可以进入杨记,从一个很高的起点做起,自己享受的退休福利,也是很可观的数字。
  有这种利益牵扯,他们自然希望杨记做的兴旺,不想要这么一个金山突然倒了,让自己晚年无依。所以他的思路,还是怎么为杨记赚钱,怎么压缩开支为主。再者,就是杨记的规章制度下,他们自己想要发财,也很困难。
  至于闻香教那些人,除去基层教民外,上层人物入教,有的是为了利益,打通某一条商路,或是在边贸中得好处。还有一些,就是希望自己有这么个护身符,与官府谈判时,多一个助力和筹码。不管是朝廷要钱还是要粮,有闻香教的人出面帮着谈,不至于被官府拿捏的太狠。
  对于大多数教民来说,忠于朝廷之类的话,他们肯定是不信的,即使闻香教教义主流就是教人忠于天子,宣传天子就是神在人间的化身,信万岁即可免灾无病。这种东西也只能糊弄下面的教徒,中上层人物,哪会被自己的理论骗倒。
  当初他们就对于这些经营方式有过意见,可是郝云龙强行压着,也没闹出什么大风波来,现在他一死,郝青青就不够资格镇场子。这些人找她要的主要是个态度,看看闻香教将来奉行的是什么方针。尤其一些大头领,已经不大满足于小打小闹,想要让闻香教真正的赚钱,赚大钱。
  “朝廷复行开中法,运粮入边这种事,很有钱赚,可是粮价,不能再这个样子了。我们杨记现在控制陕西的粮食运输,只要东家点个头,我们略微用点力气,就能让粮价涨个五成。东家再在朝廷里说几句话,让万岁给九边的将士发犒赏,这笔钱先存到咱的钱庄里周转一下,就又是一笔收入。到时候杨记赚了钱,边军的爷们心里也痛快,实际上是个皆大欢喜的好事。”
  杨承祖面上无喜无怒,态度也很和蔼“这个意见很不错,我说过了,我不是这里人,对很多事并不清楚。像你说的那些,都是我没看到的商机,你们能看到这一点,值得嘉奖。这些东西,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掌柜的笑了笑“小人不敢贪这个功劳,这是我们几个掌柜,平时一起琢磨的。大家做生意的本事,是不能和东家比的,只是多活了些年,经验多一些,有些时候,可能看的更多一点。东家心善,想要做菩萨,又想当忠臣。可是咱们生意人,总归还是要在商言商,总想当菩萨是不成的。再说,我们的钱多了,可以多盖一些书院,多请几位先生来教孩子读书,这也是积德行善的大功德。”
  杨承祖对他的提议似乎表现的很有兴趣,又拉着他聊了一阵,才把人送出去,毕竟在前世也是做过领导的,现在又官至一品,与人相处的本事总是有的。那位掌柜直到离开,还面带笑容,认定自己因为提出建设性意见,得到了东家的赏识。
  后面进来的几位掌柜,都是杨记在荆紫关做的比较大的铺子的负责人,意见也和那位掌柜差不多。等到最后一个人出去,冷飞霜噗嗤一笑“这些人也真是的,只要安心当掌柜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去动东家的脑筋。他们多半还以为自己要被提拔了,没想到,连子孙的饭碗都坏掉了。”
  “我现在倒是明白了一点,为什么青青接位这么困难,这个问题不在她身上,是在我身上。可是她这个傻丫头,是想不了那么远的,多半还是要怪自己没用。现在她怀着孩子,可是不该太过忧伤,见面之后,飞霜你帮我劝劝她。”
  冷飞霜点点头“这些掌柜说的,又该如何?”
  “还能怎么样,理一理,分辨一下,然后整顿一下。杨记从成立到现在,其实一直在整顿,但是看来做的还不到位,这次,是要搞些大动作,否则,怕是有一些人就要跳起来,坏我的大事了。”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哪个虫儿敢做声
  当天天晚的时候,陆炳以及陕西锦衣千户段彪带了一批人马赶到,前来拜码头,见兄弟。段彪与杨承祖曾经换过贴,可是随着身份的变化,这层关系,即使杨承祖出动提出来,段彪也只会喊一身大都督,不会真的脑抽到去喊兄弟。
  陆炳倒是比较随性,见面先喊了声大哥,随后就与杨承祖坐在一处,“大哥,青嫂子那边你别担心,山上都是咱的人,那些人不敢把她怎么样。可是听说把你惊动来,嫂夫人却是有些惭愧,觉得有负你的所托,见面之后,就得你自己哄好她。还有,你得跟嫂子说一句,我现在还要在军前立功,别急着给我找娘子定亲。”
  青青为人实诚,并没有太多官场上的生存智慧,对陆炳也确实是像自己的兄弟一样看待。这种热情,陆炳是很感动的,但另一方面,她就像一个热情的农家妇人一样,忙着给小叔子讨老婆,这就让陆炳有些头大了。
  他年纪还轻,心性也比较大,并不想过早的成亲,把自己束缚住。对于青青的好意,他不好明着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