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任人唯亲
作者:风再起时|发布时间:2024-06-29 01:07:19|字数:34445
盖俊苦笑道:“文台,你太小看董卓了,其人纵横西北数十载,今虽老矣,却非可欺之辈。何况你我二人合力伐之,难道董卓就不会找帮手吗?”
“帮手?谁?金城韩遂?”孙坚参加过西疆平叛,一下子就猜出盖俊暗指之人。
“是啊,韩遂……”盖俊触及远方,无限感慨道:“中平二年(公元185年)至中平五年(公元188年),韩遂三入三辅,独抗国家。董卓入京后,他调转兵锋,跨河向西,两年间河西四郡尽降,近来又新克武都郡,加上他先前盘踞的金城、陇西、汉阳三郡,凉州十郡占其八,卢水胡、诸羌氐皆愿效死力,领汉胡骑士十数万,实力不逊我等……”
“将军言至过矣。”孙坚一脸不屑道:“韩遂,一介竖儒,只知手段,不知兵事,纵然有再多兵马,我亦视其如土鸡瓦狗,一战可定。当年荡寇将军周慎若从我言,韩遂早已就擒,哪容他肆虐西疆,为祸国家。”
盖俊笑笑说道:“文台小视天下英雄,日后当心吃亏。”
“在我看来,当今称得上英雄者,惟我与将军耳,余者皆不值一提。”孙坚说道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昔日征讨黄巾贼时,我与将军、曹孟德相谈甚欢。曹孟德有奇略,多谋计,胸藏万兵,我以为其必有伸张之日,不想去岁将数万众气势汹汹杀奔雒阳,却大败于徐荣之手,几乎身死,一蹶不振,实在令我大失所望。”
“曹操啊……”盖俊下意识摇摇头,董卓入京已有两载,曹操还是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盖俊不知道真实历史就是这般,还是由于他的到来改变了其原本轨迹,他甚至怀疑“魏武帝”究竟还能不能崛起?
应该能吧……在袁绍捋顺河北之前,河南需要一个代言人抵御袁术、孙坚的侵袭,而知兵的曹操无疑是最佳人选。只要袁绍有这种需求,曹操总能获得一块地盘。
刘备呢?据盖俊所知,他前时担任青州平原国高唐县县尉,仅两百石,最新的消息是他因为屡御青徐黄巾,保全一县之地,迁为千石县令。汉世,满万户者为县令,不满万户者为县长。他治下人口虽然过万户,但盖俊手下十三郡,掌管着百余县,两相对比,刘备混得着实狼狈了点,谁让他的家世不好呢。
如果不生意外,他这辈子也就仅止于此了。历史上他是借助公孙瓒才算进入天下大势之中,如今公孙瓒自身难保,他的未来形势不容乐观。
不过人杰就是人杰,盖俊相信无论是曹操抑或刘备,都会在这乱世之中据得一席之地,不用多,只要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可能由于根基不足、敌人过强等等原因而很快品尝到失败的滋味,可他们同时也会借由一次机会繁衍出更多的机会,历经崛起、失败、崛起、失败、崛起……百折不挠,直至成长为天下瞩目的英雄。
这,便是人杰和普通人之间的差距,一如眼前的孙坚。
孙坚心有不甘道:“将军真的不能随我西进讨贼?”
盖俊想了想道:“也不是当真不行,文台若定弘农,孤则命河东兵,过河与你会于华阴。”华阴县位于弘农郡最西边,距长安不满三百里。盖俊又补充道:“另孤会以北地之众牵制韩遂,使其不能相助董卓,确保顺利除贼。”
孙坚目光一凝,盖俊的话十分清楚,只要拿下弘农,他就兵。弘农虽然难啃,可孙坚有十足自信一个月内必可攻占弘农,到时盖俊真如其言,董卓授指日可待。
“一言为定。”孙坚伸出手,欲与盖俊击掌为誓。
“啪”盖俊抬手对掌,随后嘴角不可察觉的扯出一丝笑容,意味深长。
孙坚觉得事不宜迟,次日便将大军开赴函谷关,准备进军弘农。孙坚走后,一时无事,盖俊总算抽得时间和诸人商议河南尹及雒阳事。
雒阳在世人眼中的重要性无与伦比,自不用提,那要不要把治所迁来呢?盖俊麾下谋士为此展开了激烈的争执,河内杨俊、河南郑浑等人持支持态度,他们认为雒阳乃是大汉帝都,居于天下之中,有领袖羣伦之效,入主雒阳,盖俊的声望会拔高到一个无人能及的高度。甚至盖俊可以名正言顺的号令诸侯,重组讨董联盟,整合关东势力。
贾诩逐一反驳,雒阳过于敏感,盖俊治雒阳,固然受到天下人的瞩目,却也容易遭到嫉恨。当年世祖光武之所以定都雒阳,一是关中残破,需要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而海内初定,朝廷贫困,无力重建。二则是由乱到治,居天下之中的雒阳能够协调四方,面面俱到。今,正值乱世,诸州不平,雒阳三面受敌,无险可守,如入主雒阳,立成困龙。董卓迁都长安,虽遭天下诟病,却是明智之选,其若不走,今必被擒矣。
让盖俊感到惊讶的是,荀彧作为颍川人也反对。他言昔高祖保关中,光武据河内,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进足以胜敌,退足以坚守,故虽有困败而终济大业。将军自三年前以护匈奴中郎将入并州,平胡寇、安流民,士民无不心悦诚服。河、朔,天下之要地,将军之关中、河内也,向南兵逼长安,如泰山压顶,防无可防。且,雒阳城空,非十数万百姓不能填之,民从何来?纵然有民,何以养之?
盖俊深深地陷入沉思之中。其实双方之争论,在于盖俊日后的战略路线。杨俊、郑浑是想以雒阳号令关东,整合州郡,而后除董,最终完成平定天下的目标。而贾诩、荀彧则是想先诛董卓,据守关中,东向以制诸侯。
若是一般人,可能会考虑良久,反复斟酌,但盖俊知道这段历史,很清楚杨俊、郑浑的路行不通,所以很快就有了选择,他决定采取贾诩、荀彧的提议。
盖俊有了决定,接下来就是河南尹的问题了。
河南尹自雒阳以西,谷城、河南二县遭董卓之祸,百里无人烟,彻底荒废下来,欲恢复旧貌,非三五年之功所能达成。雒阳以大谷关至南梁县、新城诸县,则暂为孙坚盘踞,作为攻略董卓的大后方,这时不宜讨要。以北平阴、平县等地,在盖俊之手。以东十数县,各自为政,荀彧、杨俊、郑浑认为盖俊当务之急是尽快任命新的河南尹,并亲自率军东巡诸县,稳定人心。
盖俊颇以为然,定下三日后起程。至于河南尹人选,很是令他头痛。河南尹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不仅需要牧民之能,还要有武略、手腕,缺一不可。
盖俊心里有几个人选,却都不太合适,如河东太守、好友臧洪治理地方甚是得宜,然河东亦为要地,不能轻动。朔方太守鲍鸿曾任右扶风,抗击韩遂叛军,立有战功,治民也有一套,是一个好人选,可朔方刚刚收复不久,百废未兴,不宜转迁。北地第一名士,和傅燮齐名的王邑王文都,文武双全,只是他去年才升为定襄太守,今年再提为河南尹,升职过快,恐惹非议。
其实最佳人选非父亲、北地太守盖勋莫属,他先后当过左冯翊、河南尹、京兆尹,政事、兵事、声望,样样俱全,不过盖俊却不敢用之。
盖俊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好人选。
看着盖俊纠结的样子,贾诩提出三个人选,一是虎威将军盖胤,二是鹰扬中郎将杨(丰)阿若,三是雁门太守郭缊。本来贾诩推荐的第一人是度辽将军马腾,但他深知二人之间龌龊,不好开口。
盖俊不由愣住,好吗,三个人选,一个是自己的族侄,一个是自己的妹夫,且皆为武将,贾诩这么赤裸裸的举荐,还真是举贤不避我亲啊贾诩笑着说河南尹极为重要,武事重于文事,且必须是亲近之人才行。
盖俊若有所思,他一直将目光放在外人身上,根本原因,还是不想给世人以任人唯亲的印象。问题是,汉代就是一个任人唯亲的时代,似孙坚,妻弟吴景、侄子孙贲,族侄孙河、孙香等二十余人全部占据要职。曹操亦重用曹氏、夏后氏诸人。莫不如此。
盖家乃是敦煌屈一指的豪族,有宗亲数百人,盖俊每每抱怨自家无人,羡慕曹操有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曹纯、曹休等大才相助,事实真的如此吗?
他从不刻意去寻找三国名将,认为天生奇才终究只是少数,与其拉来‘乳臭未干’的名将,还不如自己培养的人才顺手。既然有此想法,他为何对自家人视而不见呢?以至于盖氏族人多在北地郡父亲处出仕,包括堂兄盖泓、盖洄。
自己以前是不是太过苛刻了?……
盖俊食指轻轻敲击着几案,良久回过神来,道:“文和所言甚是。依孤之见,虎威将军盖胤,才兼文武,可为河南尹……”
“将军英明……”贾诩轻笑道。
第三百零一章 颍川诸俊杰
盖俊在河东郡治所安邑一带,即靠近董卓部的地方,驻扎一万步骑,以破贼中郎将关羽为主。另外中部、北方汾水诸县,驻有两万五千主力大军,由虎威将军盖胤统帅,下辖破虏校尉张绣、降贼校尉陶升等,内警杨奉,外援关羽。
河东一地战兵合计共有三万五千,其中骑兵近万,实力之强,仅次于盖俊本部兵马。
盖俊既然决定以族侄盖胤为河南尹,河东方面的军事问题便摆在眼前,三万五千大军,交给谁?如果按照程序来,自然是由二把手关羽负责,盖俊不怀疑关二哥的忠诚,开玩笑,关二哥横行三国数十载,讲求的就是一个忠字。可他如今仅仅是比两千石破贼中郎将,职位偏低,不足以驾驭数万精锐,除非拜为将军。
盖俊心底还有两个人选,一是妹夫杨阿若,二是刚刚升任裨将军的黄忠,他也想过度辽将军马腾,不过盖俊很快就把他踢出脑海。至于偏将军胡封,让他冲锋陷阵尚可,独镇一方则稍显欠缺,还需磨练几年方可,而庞德,盖俊不舍得放。
北地郡是盖俊的起家之地,独对董卓、韩遂,境内还有数以十万计的先零羌,妹夫杨阿若这几年和父亲盖勋配合默契,功绩不小,倒是可以让他督河东之众。只是他的继任者不太好选,反正盖俊是万万不会用北地都尉、马腾之弟马举代之,免得造成马家势力过强,尾大不掉。
黄忠虽然是最低一等的裨将军,然而将军就是将军,其官位、战功、名声、资历都不缺,盖俊怕的是关羽不服。关羽早在盖俊任北地长史时就来投靠,算是外姓第一人,又素来心高气傲,恐怕不会甘心位在黄忠之下,把他调走也不太妥当。
盖俊考虑良久,终究还是决定用关羽,先拜他为裨将军,督河东军事,又以破虏校尉张绣为破贼中郎将,接替关羽,将兵一万镇守河东治所安邑。
任命送出后,盖俊令诸人准备东巡河南尹诸县事宜,他自己则偷闲邀协律都尉杜夔登楼合奏琴曲。数月来连战韩馥、公孙瓒、董卓三大枭雄,血战累累,以盖俊坚韧的神经也有些受不了了。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音乐,是舒缓心灵最好的灵药。盖俊觉得自己脑中的弦绷得太紧、太久了,应当放松一下。
北宫之东,雒阳东北角的永安宫,张衡之二京赋,形容永安离宫,修竹冬青。阴池幽流,玄泉洌清。鹎鶋秋栖,鹘鵃春鸣。鴡鸠丽黄,关关嘤嘤。绝美景观,跃然纸上,使人心生向往。
盖俊、杜夔正是身处于如诗如画般的永安宫,坐于候台交流音乐。这座候台位于永安宫南侧,高数十丈,可以望见宫外步广里、永和里等处。当年汉灵帝常登此台,遥望雒阳美景,中常侍赵忠、张让等人宅院逾制,堪比宫室,恐为汉灵帝觉,劝说天子不当登高,登高则百姓虚散。汉灵帝信以为真,自是不敢复登台榭,遂为天下笑。
清风阵阵,柳枝婀娜,鲜花绿地,荀彧容貌绝世,爽朗清举,宽衣大袖漫步这天然画卷之中,恍若神人行走仙境。
忽然,淙淙如绵绵细雨般的琴声顺风飘入耳中,初时不甚清晰,随着荀彧脚步加快,旋律渐渐明朗,起而又伏,绵延不断,充斥着一股难言的静美之感。
此曲便是盖俊幼时得遇高人隐士传授的神曲《平沙落雁》,荀彧早在十几年前就已闻听,算来不下数十遍,然而每次听到,心中都会涌起隐居的冲动。近些年来汉室愈加昏暗,尤其是两次党锢之祸,使得越来越多的人选择隐居不仕。荀彧若非从小立志,说不得也会效法从兄荀悦隐居起来,不问世事。
荀彧行至楼台前,曲音正好袅袅终了,令人回味无穷。
盖俊所处之地颇高,一目了然,笑着对荀彧招招手,叫他上来。
杜夔只对音乐感兴趣,不耐俗事,见荀彧到来,明显是有事相商,遂起身向盖俊告辞,二人于楼梯间相遇,互相颔,交错而过。
“文若,过来坐。”盖俊指着身旁蒲席道。
“将军。”荀彧潇洒一礼,大大方方坐到席位。“将军前些日气色实在太差,疲惫掩饰不住,埋琴间两日,气色果然见好。”
“今年正月始动兵,数月以来,未有停歇,着实有些疲累。”盖俊笑笑,随后和荀彧谈起政事,一直持续半个时辰方罢。最后道:“文若,明日你不用随我东巡河南诸县。”
荀彧眉毛一扬,道:“将军之意是让我留守雒阳?”
“非也、非也……”盖俊摇摇头。
“嗯?”荀彧讶道:“那将军是想……”
盖俊也不开口,手指东南。
荀彧顺指望去,先是不明所以,稍后恍然,那个方向,正是他的家乡颍川郡。
见荀彧明白过来,盖俊笑道:“文若啊,颍川多贤才奇士,可为我招揽一二否?”
荀彧想了想,点头称诺。若是以前,哪怕盖俊坐拥北方十二郡,带甲十数万,威震天下,想要招揽颍川贤才,也是万分不易。
不过今时不同了,盖俊顺利收复帝都雒阳,河南尹也入掌中,颍川诸士应该会有所心动。毕竟,先不说雒阳在世人眼中的影响,单说距离,河南尹与颍川比邻,从雒阳到颍川边界不过二百里,即使是颍川治所阳翟,亦不过五百里。
荀彧乃是颍川青年士子之冠冕,影响力极大,由他出马,事无不成,但盖俊心痒难耐,问道:“文若心中有人选吗?如果有,为我说说。”
荀彧其实这几日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盖俊问起,张口说道:“有几个人选。颍川许昌陈文长,学识渊博,有清流雅望,命世之才也……”
没想到荀彧才开口就是一位名垂青史的大才,盖俊迫不及待道:“文若说的可是陈太丘之孙,言‘此儿必兴吾宗’的陈文长?”陈太丘名陈寔,字仲弓,因做过太丘县长,故云陈太丘。其人名气大到没边了,士人领袖李膺、贾彪、荀爽、韩融等人都是他的学生,其四年前过世,当时吊丧者三万余人,为天下第一盛况。不过论后世的名气,其孙陈群陈文长明显大过他,至少盖俊前世只知有陈群,而不知有陈太丘。
荀彧点点头道:“我说言之陈文长确为陈太丘之孙,陈令君之子。”陈令君即陈太丘之子,陈群之父陈纪,他同胞弟陈谌俱以至德称,和父亲陈太丘并称“三君”。陈纪初遭党锢,后董卓入京,强辟他为五官中郎将,不久又为尚书令,这也是陈令君这个称号的由来。陈纪厌恶董卓为人,知其必亡,不久前弃官归家,闭门不出。
盖俊轻抚琴弦,问道:“文若有把握请出陈文长?”
荀彧笑着说道:“请出陈令君可能会有些困难,至于文长,我与他少年交好,绝无问题。”
“陈令君乃是天下士人之宗,我可不敢奢望啊。”盖俊说是这么说,眼中却有流彩闪过,明显口不对心。
荀彧自然也能看出,但他只能说尽力而为,天下谁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够请出陈纪。之后又道:“另外举贤不避亲,下官从兄荀(悦)仲豫,年十二即能说《春秋》。少年时家贫无书,每至人家,所见篇牍,一览多能诵记。今年四十有四矣,才智经论,无人能及。”
盖俊一脸茫然,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未听说过其人。
荀彧解释道:“其乃吾伯父,大龙之子,见阉人多用权,士多退身穷处,乃托疾隐居,人莫知其学识。”荀彧、荀悦父辈八人,号为“荀氏八龙”,荀悦之父乃大龙、龙荀俭,曾任朗陵县长。荀彧之父荀绲为二龙,曾任济南相,荀爽为六龙,名气最大,不久前病故。
“原来如此。”盖俊恍然大悟。
荀彧连荐两人,随后陷入沉默,同时面上现出一丝犹豫之色。
盖俊不由惊奇,问道:“文若何以踌躇?”
荀彧道:“此人精通兵法,深有算略,智虑千里,良、平之才也。”所谓良、平,自然是大汉开国谋士张良、陈平,昔年汉阳阎忠便断贾诩有良、平之奇。
盖俊更加惊讶了,道:“既然如此,我求之不得,文若何须顾虑?”
荀彧苦笑道:“其人有负俗之讥,恐不为将军所喜。”
盖俊眼睛微微眯起,所谓负俗之讥,指的是不谐于流俗而受到世人的讥议,小者酗酒、好色、爱财,大者侵占民利、鱼肉百姓、违法乱纪,好友许攸就是这样的人。
“颍川人,有负俗之讥,莫非是……郭嘉?”盖俊心思一动道:“这人姓甚名谁?”
荀彧缓缓说道:“姓戏名伟,字志才。”
“不是郭嘉……戏伟戏志才?……”盖俊苦思良久,从荀彧联想到曹操,隐约记得好像有这么个人,多亏了他与颍川早有交集,不然把他脑壳切开也想不起来。当即道:“文若所说负俗指的是……”
“酗酒好色,放荡而不耐俗礼。”
盖俊放下心来,朗笑道:“此小节也,不失大节就好,文若只管为我请来。”
“诺。”
第三百零二章 戏志才
荀彧向盖俊推荐戏志才时,言其有负俗之讥,心中想到了另一个胸有韬略,而不治行检的人,他姓郭名嘉,字奉孝,颍川阳翟人,今年不过二十二岁,自董卓入京后,其以弱冠之年隐匿名迹,秘密交结英隽,故时人多莫知之。反倒是同族郭图、郭援名气很大,是颍川年青一代的翘楚人物。
荀彧与郭图友善,阳翟辛评亦为至交,通过二人结识郭嘉,与之共论天下事,觉对方确为天下奇才,遂相交好。不过可惜的是,此人已身在河北,多半招之不来。
见荀彧若有所思,盖俊笑问道:“文若,在想何事?可是尚有贤才欲荐?”
荀彧摇摇头道:“颍川近年人才辈出,然或在长安,或在河北,余者不多,吾当全力而为,揽尽奇士。”
盖俊慨然而叹。荀彧所言一点不假,颍川才士被长安、袁绍瓜分大半,长安天子所居,是为正统,不仅有老一辈大儒名士在朝任公、卿、大夫,青中年一代荀攸、钟繇等人也在长安为官。而袁绍头顶讨董联盟盟主,名著四海,荀彧三兄荀衍、四兄荀谌、郭图、郭援、辛评、辛毗、淳于琼等皆投之。
两人又聊了些琐事,荀彧起身告辞而去。
盖俊坐台望外,目视着荀彧挺拔而消瘦的背影消失在美轮美奂的花园之中,目光没有收回,继续向远方延伸,略显迷离。时间进入四月,不知不觉间离家已三月有余,他,有些想念妻子孩子了。他想念蔡琬的贤淑,想念卞薇的温柔,想念盖嶷的懂事,想念盖谟的顽皮,想念盖霸依依呀呀的清脆稚音……
次日,荀彧乘车往东南而行,盖俊则亲将一万步骑,巡视河南诸县。大军经偃师、巩县,出旋门关一路向东,来到荥阳。
荥阳境内不仅有天下第一粮仓——敖仓,还产铁,建有负责冶铸的铁官机构。东汉于十三州置铁官百余,每处铁官下辖一个到数个大作坊,人数在数百至数千人不等。
河南荥阳、河内隆虑以及河东诸处,由于靠近京师,规模最宏大,亦有工官、匠官,直接锻造兵甲、器具,供应大汉国堪称天文数字的战具。
不过董卓撤退关中,显然没打算便宜了旁人,荥阳粮食被搬空,匠人也被裹挟走。
盖俊对董卓的小伎俩不在乎,荥阳根基还在,只要人力物力跟上,很快就能恢复。
盖俊自董卓进京后,入河内,争河东,再占河南,三河尽有矣。三地人口稠密,土地肥沃,且因有供养京师雒阳的任务,汇聚天下最优秀的百工人才。一群优秀的匠人,可以让你的铠甲更坚固,武器更锋利,战具更精良,毫不夸张的说,足抵十万虎狼之士。
盖俊在荥阳呆了整整两日才再度起程,跨汴水而东,游诸县,直抵原武,此地距离陈留酸枣只有一线之隔。酸枣即去年关东联军盟誓之地,如今人去县空。
盖俊感慨万千,掉头转向南,经阳武、中牟,到达河南东南方最后一站开封县。开封和陈留郡治所陈留县仅数十里路程,陈留太守张邈早在盖俊进驻原武时就接到了汇报,又闻对方南下,便赶来开封相会。
其弟广陵太守张亦随之而至,不对,应该说是故广陵太守,因为老狐狸陶谦已经把他免职了,改琅邪名士赵昱为新任广陵太守。不过张不在乎,反正他也没打算再回徐州,他是东平国人,兄为陈留太守,兖州才是他的根本。
张邈比何顒尚长数岁,今年已有五十余岁,胡须间半白,可谓袁绍圈中最长者,诸人皆以兄事之。张邈自恃为兄,素来喜秉正义,动辄厉色数人,袁绍在京中时,为谋宦官,听之任之,以此显示自己的胸襟,收拢天下志士之心。然而今时,诸人各自称雄一方,张邈颜色始终不改,就有了那么一些不知变通。如前翻,袁绍乃讨董联盟盟主,而他却以下犯上,斥责袁绍,说到底他还是没有接受身份的转变。
盖俊也没有逃过他的魔掌,两人见面才聊几句,他便开始指责盖俊窃取河内,使王匡无立足之地。
“……”盖俊听得一脸郁闷,心道你不是恨王匡入骨吗,怎么又为他说起话来?去年王匡杀死妹夫、党人“八厨”胡母班,张邈亦为八厨之一,誓要为好友报仇,这还不到一年,仇恨就放下了?
张邈一说再说,盖俊感到不耐,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张立觉不妙,盖俊可不是袁绍,能够容忍你说三道四,赶紧插话道:“将军,臧(洪)子源目下可好?”
盖俊干笑道:“子源治理河东甚是得宜,孤与子源少年相交,对他了解极深,子源有宰牧之才,如今位居河东太守,完全是大材小用。”所谓宰牧,顾名思义,宰相、州牧也。“子源常常念及足下对他的知遇之恩……”
张摆摆手道:“子源才略智数皆十倍于我,除非盲目,否则如此大才,岂能不用?今子源归于将军,得以一展胸中抱负,我亦替他高兴。”
盖俊笑笑,和张漫谈半天,而后不经意地问道:“刘(岱)公山在昌邑吗?”昌邑为县,属山阳郡,为兖州刺史部治所。
“……”张邈张兄弟神色一滞。
至于这么惊讶吗,当真以为我会不提此事?盖俊冷笑道:“从中平六年算起,至今已有三载,他刘公山是在玩火”
张邈皱眉道:“按朝廷规制,青、徐每年拨幽州两亿七千万钱,冀、兖拨并州三亿钱,粮谷若干。然,自黄巾暴起,中原四州(兖、豫、青、徐)屡遭兵祸,从未有一时安稳,得一刻喘息,青、徐早已停止供给幽州……”
“那又如何?”盖俊硬邦邦道。先,幽州牧刘虞是徐州人,又无力强行讨要,加之自身在幽州屯田成功,自然可以装作大方的免除青、徐二州供给。但老子是凉州人,冀、兖干我鸟事?能要来,凭什么不要?
张邈深感无颜,不悦道:“子英……”
盖俊笑着点点头道:“行,既然大兄亲自开口,没道理不给大兄情面。这样,前面两年先欠着,但今年的一定要给我。”
张邈踌躇道:“这个……”
盖俊缓缓收起笑容,一字一句道:“大兄,这是我的底线。你回去告诉刘公山,一个月之内,若不运来钱粮,韩(馥)文节就是他的下场”
“……”
颍川郡、颍阳县,颖水之畔,一男子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半卧半坐、悠闲自得的垂钓,身前木盆,已有数条尺余长红鲤。左方数丈远,一名十岁左右的童子立于篝火旁,摇动木架,木架上有数只红鲤散着悠悠香气,使人不由食欲大振。
“张童,还未烤好吗?”男子如无骨病般,由右躺变为左躺,他年约三十二三岁,中等身量,体貌消瘦,五官无奇,合在一起却给人以和谐之感,只是脸色过于苍白,若非有大病在身,便是沉溺酒色之人。
“主人,好了。”姓张的童子小脸被火烤得通红,用袖口擦了擦汗迹,恭恭敬敬端鱼上前。
男子伸出筷子,鱼身一碰即碎,入口则化,男子闭上眼睛摇头晃脑道:“张童,你的手艺最近大涨啊好好……你也吃一些吧。”
“诺。”张童拿起一条鱼,坐到男子身边低头啃咬,烫得他龇牙咧嘴。
男子轻开双眸,看小童狼狈模样,笑着道:“慢些吃,别烫着。”说罢取来腰间酒袋,仰头猛饮,苍白的脸颊顿时浮出一团酡红,一口鱼,一口酒,好不快活,直拿神仙都不换。
一个时辰后,鱼仅剩骨,酒袋渐空,男子以头枕手,目光迷离地看向桥上不时经过的车辆人群。不知过了多久,男子双眸忽而一凝,只见十数名骑士护卫着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下桥,不去颍阳县城,而是向自己这边行来。
“皂盖,六尺朱色车轓,六百石……”男子认出了马车装饰代表的身份。双方越来越近,十几名骑士身上散出惊人的杀气,张童骇得牙齿打颤,畏缩于男子身后。男子目光惊奇,这等杀气可够浓烈的了,一看就知是百战精锐,车主是谁呢?
此时,停下的马车内突然响起清朗的笑声,无比熟悉。
“文若?”戏志才大喜,一跃跳起。
荀彧掀帘而出,跳下马车,道:“志才,你好悠闲呐”
“你已在河北出仕了吗?”戏志才醉眼静静打量荀彧。荀彧将宗族离开家乡时,曾和他说若袁绍或他人,有值得辅佐者,便写信召他前去,共谋大事。
荀彧摇摇头道:“非车骑,而是骠骑也。”
“原来如此……”对于好友荀彧出仕北疆,戏志才毫不意外。当今天下,值得投靠的人,掰手算来,也不满一只手,盖俊无疑是当中实力最强的人,尤其近来克复帝都,更是让他的声望一路攀升。何况荀彧和盖俊有着十几年的交情。
荀彧笑着问道:“盖骠骑求贤若渴,志才有意乎?”
戏志才双臂展开,伸了伸懒腰,道:“文若眼光高远,既然认定骠骑,必然无假。我在家中正呆得有些厌烦,便随你走一遭……”
第三百零三章 陈、赵、杜
荀彧和戏志才相交莫逆,早有约定,是以手到擒来,若非还要邀请旁人,根本不必亲自跑一趟,一封信即可召来。
荀彧离开颍阳县,去往第二站——自己的家乡颍阴县,戏志才并未同行,盖因他接下来要找的二人,从兄荀悦、陈群皆是属于严于律己、亦严于律人的君子,平生最厌恶的就是戏志才这等不治行检之人,与其见面彼此不顺眼,不如尽可能避开。
荀彧也是正人君子,但他生性豁达、胸襟广阔,能够包容对方的缺点而看到优点,戏志才、郭奉孝莫不如此。
荀彧翻越潠水,入颍阴境内,从兄荀悦没有和宗族同居一地,而是躲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中隐居,人莫能察,连族人也不例外,惟有荀彧等少数人知之。
无疑,得到他认可的人才能找得到他。
荀悦精通《礼》、《易》、《诗》,尤善《左传》,荀彧与他相差十五岁,自小就很佩服他的人品、学识,认为他德、术双全,可以继承祖父“神君”荀淑,以及叔父“荀氏八龙,慈明无双”荀爽的衣钵。
马车迤逦至一座小山山脚,荀彧下车沿山路而行,护卫立时分为两拨,数人留下看顾马匹、车辆,另有十人寸步不离跟随荀彧上山。
此山多松柏,阴坡多松,而阳坡多柏,亦算一道景观。荀彧逆溪流而上,走到半山腰,数栋简陋而雅致的茅草竹屋浮现眼底,屋前有一株参天古柏,树冠直欲遮天,树下一名相貌俊朗不凡的中年儒士跪坐蒲席,手捧竹简,全神贯注,姿态异常沉静,宛若画中君子。此人正是荀彧从兄荀悦。
荀彧当即扬声道:“大兄……”
“……”荀悦沉寂书海,未有反应。
荀彧哑然失笑,自己这位从兄酷爱读书,一见篇牍,任是外间风吹雨打,也很难把他唤醒,可谓书痴。荀彧快走几步,来到荀悦身前,甩臂长揖道:“大兄……”
眼前人影晃动,幽香飞入鼻中,荀悦终于反应过来,见到荀彧,讶然问道:“文若何以在此?你不是带着宗人去河北了吗……”
荀彧说道:“宗人已至河北,弟这次是为大兄而来。”
“为我?……”荀悦放下书卷,面无表情道:“文若莫非是想让我到河北出仕?”
“非河北,而是河朔。”河北、河朔都是泛指黄河以北的意思,可以并称,但荀彧所言二者要区别对待,前者言冀州,后者言并州。
荀悦自然听得出来,皱眉道:“盖骠骑……”盖俊近年来有些作为让他看不惯,与之相比,袁绍则要好一些,他以为荀彧多半会出仕河北,没想到反投了盖俊。
荀彧知道从兄对盖俊印象不佳,道:“大兄可知盖骠骑逐走董卓,收复帝都……”
荀悦目视荀彧数息,突然一跃而起道:“何时之事?”
“已有十数日,颍川士民百万,恐怕也就从兄这等隐居的贤人尚不知晓。”荀彧笑着摇摇头。“董卓焚毁函谷,狼狈逃回长安,覆灭指日可待。”
荀悦来回踱步,闭目半晌,后道:“董卓弃河南、函谷,辖下只剩三辅(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弘农四地,盖骠骑据三河(河南、河内、河东),兼以北地、上郡,对其形成包围之势……董卓,瓮中之鳖矣汉室可兴、汉室可兴啊……”
荀彧轻声笑道:“如何?大兄愿与弟一游京师雒阳否?”
荀悦欣然应之。
荀彧请出从兄,而后携其奔赴第三站许县,即后世魏都许昌。前面提到过,陈群之祖陈太丘声望高绝,士人、党人领袖李膺、贾彪、荀爽、韩融等皆为其学生。与荀彧之祖荀淑,钟繇曾祖钟皓,韩融之父韩韶并称“颍川四长”。乡间遇有争讼,多求其判正,时人曰:“宁为刑罚所加,不为陈君所短。”
陈太丘妻子乃是荀淑之女,共生六子:长子陈纪、次子陈洽、三子陈谌、四子陈夔、五子陈信、六子陈光,皆以贤德著称,而陈群之父陈纪、叔父陈谌最知名。换句话说,陈太丘是颍阴荀氏的女婿,陈纪是颍阴荀氏的儿子,陈群是颍阴荀氏的孙子。由此可知二家关系之密切。
荀彧到达陈氏家门时,陈纪、陈群父子正坐于堂上,陈纪年过五旬,容貌清逸,眼如点漆,神采奕奕,五绺长须悬挂胸前,一袭大袍,头梳进贤冠,一派渊停岳峙的气度。陈群今年则二十六七岁,五官与乃父有着六分相似,身形则较之高上两三寸,端直坐在下手,容色既显尊敬而又不失高雅。
父子二人常坐而论事,有时甚至通宵达旦,今日二人讨论的话题是,国家废除肉刑而增加笞死之刑得失。
陈群问道:“国家废肉刑,本是出于仁心恻隐,但结果却令死者更众,这是为何?”
陈纪答道:“此,即所谓名轻而实重也。名轻则民易犯其罪,实重则辄尔伤民。昔肉刑,《书经》曰:惟敬五刑,以成三德。《易》着劓、刖、灭趾之法,是希望可以辅政助教,惩恶息杀。且杀人偿死,合于古制;至于犯伤人罪者,如残毁他人之体,却不合其理,不能将其裁死。”
陈群又问道:“父亲以为当恢复肉刑耶?”
陈纪颔道:“若能复用肉刑,使犯淫者下蚕室,犯盗者刖其足……如此,则可消祸矣。”
陈群摇头道:“世间者,人心最难测,罪恶岂会因恢复肉刑而消除?”
陈纪道:“罪恶虽不能悉数殄灭,然……”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入厅堂:“主人、少主,荀郎君来访……”
“荀郎君?哪个荀郎君?……”陈纪诧异地看向门外家仆,而后又看向儿子陈群,后者同样脸带茫然,迷惑不解。与他交好的荀氏子弟,多赴河北,实在猜不出是哪人登门拜访。
家仆恭恭敬敬道:“荀济南少子荀文若。”荀彧父亲荀绲曾任济南相,故有此言。
陈纪、陈群面面相视,陈纪道:“长文,你去迎接文若……”
“诺。”陈群振衣而起,行至厅堂门口,及履随家仆迎接荀彧。路中,陈群心思电转,荀彧不久前才将宗族北上,今去而复返,目的并不难猜,多半是邀他出仕。但他并没有出仕河北的打算,至少暂时没有,恐怕要让荀彧失望了。
“大兄……”陈群来到大门,便见荀彧和一位中年男子并肩而立,低声交谈,不由有些意外。荀彧身边这人他碰巧见过一面,其乃“荀氏八龙”大龙荀俭之子荀悦,学问精深,常年隐居,不通世事,荀彧对他推崇备至。已经说动他出山了吗?
荀彧说道:“长文,这是我从兄荀仲豫,你见过。”荀彧比陈群高一辈,不过两人年龄相仿,平日素以平辈论交。
陈群与之见礼,随即目光转向二人身后的马车及骑士。
荀彧拉住陈群的手,笑着说道:“长文必已猜出我此行目的。”
陈群点点头,邀二人入门,心里想着该如何婉拒荀彧,忽听后者道:“那你猜猜为兄选在何处出仕?”
“……”陈群微讶,荀彧不说,他可能会说河北,但荀彧这么问,那定然不是袁绍了,非河北,即河朔,脑中灵光一闪道:“难不成盖骠骑入雒,是大兄的手笔?”
荀彧含笑颔,当初他为盖俊提出的战略,即高举义旗,跨河而南,克复帝都。而后自抵函、桃,会河东之众,勤王长安,诛杀董卓……虽然盖俊没有采纳后面的策略,但第一步恢复雒阳则顺利实施。
陈群又道:“盖骠骑下一步将会如何?”
荀彧从头讲起,尽可能把话说得婉转一些,然而却怎么也掩盖不住盖俊得雒阳后停止不前的事实。陈群眉头一点一点皱起,刚刚升起的出仕冲动顿时化为乌有。
荀彧道:“孙豫州两胜董卓,今将大兵赴西,看似必胜,实则不然。中平年间韩遂不服,数寇三辅,董卓以将帅之任镇守长安数载,收买人心,士乐效死,岂能卒除?孙豫州稍有疏忽,难逃败局。天下能救社稷者,盖骠骑也。”
陈群摇头道:“盖骠骑有除董之能,而无除董之心,未易辅佐也。”
“不然。正因为盖骠骑心有犹豫,我等才更该辅佐河朔,时时劝谏,影响其心,从而中兴汉室。”说罢,荀彧驻足直视陈群。
“……”陈群听得心有触动,良久,感慨道:“大兄所言甚是,是我太过于苛求了,我愿随大兄出仕。”
荀彧心中落下一块大石,他向盖俊举荐的三人皆应辟,算是完成了既定任务。接下来,就是陈纪了,欲说动这位和叔父荀爽、韩融齐名的颍川大名士,他自己一人的力量恐怕不够,还要拉上陈群才行。
当陈群听说荀彧连他父亲也想招揽,不禁一怔,对方还真敢想啊毫不夸张的说,像他父亲这样闻名天下的大名士,不是在朝便是隐居,基本不会出仕州郡。当然了,事无绝对,也有例外,如卢植为袁绍车骑将军府军师,但天底下也就只有一个袁绍。
陈群泼冷水道:“我答应大兄帮助劝说家父,但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尽力就好。”荀彧也知此事艰难,苦笑着道。
果然,见到陈纪,荀彧刚刚说出来意,就被拒绝了。荀彧、陈群无奈地相视一眼,轮番上阵,足足劝说一个时辰,口水都说干了,陈纪始终不同意。不过密集的疲劳轰炸也不是全无效果,陈纪答应和陈群一起去晋阳居住。
荀彧虽觉事情不太完美,但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强求不得。
陈纪以困倦为由起身离开,厅堂内只剩下荀彧、陈群二人。和戏志才孤傲、荀悦寡交不同,陈群性格正直通雅,多结友人,荀彧问他有无贤才推荐。
陈群想了想,道出两个名字,一为定陵杜(袭)子绪、一为阳翟赵(俨)伯然。两人皆弱冠出头,应该说是颍川年轻一代新近崛起之辈。
去年荀彧曾通过陈群与杜袭见过一面,虽然没有太过深入交谈,但对方的言行举止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杜姓乃是定陵大族,杜袭曾祖安,曾为荆州南阳郡宛县令,任内诛杀豪强,甚得百姓爱戴,后为巴郡太守,廉政爱民,威望更高。其去世时,巴郡百姓无不流涕,一路将他的灵柩送回定陵家乡。杜袭祖父杜根,十三岁便以童子郎入太学,后任郎中。因反对邓太后临朝执政,险些被害,变名易姓逃亡,直至邓太后去死才被汉安帝下诏寻回,任侍御史,直至寿终。杜袭父杜翊世亦以刚烈忠直知名,累迁至尚书。杜袭可谓秉曾祖、祖父、父三代之风,多才而正直。
至于赵俨,荀彧未见其人,而闻其名,赵俨少通经史,年弱冠就称誉乡间,想来非浪得虚名之辈。
其实在陈群心中,他更重视赵俨,后者刚毅有度,文武双全,未来成就当会在杜袭之上。赵俨家住阳翟,返程时正好顺路,所以陈群只给杜袭写了一封信。许县、定陵相距二百余里,荀彧为了节省时间,派出一名骑士送信,次日便送到杜袭手里。
杜袭考虑再三,又与族中长辈勾通,最终决定应陈群所邀。杜袭独身前往,没有带上宗族,他此行有试探之意,若盖骠骑值得辅佐,到时再迁宗族不迟。
杜袭到达许县陈家,诸人一同出,至颍阴时分为两路,荀彧向西去颍阳会合戏志才,而陈群则北上阳翟邀请赵俨,双方约定在颍川边界阳城县相聚。因为荀彧一早和戏志才谈妥,两人见面后直趋阳城,但陈群却生出些波折,苦劝两日才说服赵俨。
阳城既是孙坚攻略河南尹的前线,又是后方大本营,荀彧一行人足有男女数百口,自然受到严格盘查,不过盖、孙两家如今正值蜜月期,荀彧等人又是颍川知名之士,顺利通过关卡,回到河南尹。
巧合的是,在他们进入雒阳东南数十里外的缑氏县时,碰巧遇到盖俊回返的大军。
第三百零四章 韩信?耿弇?
兖州、山阳郡,治所昌邑。
兖州刺史部深处会议厅,刘岱高居主位,脸色阴沉,目光如火,身前几案放着一张薄薄的帛,正是陈留太守张邈亲笔手书,言及骠骑将军盖俊向兖州讨要钱粮一事。
堂中,自别驾王彧、山阳太守袁遗以下文武数十人皆默然。
“砰……”刘岱狠狠一拍几案,站起身,来回踱步,怒喝道:“盖俊竖子欺我太甚、欺我太甚……他难道不知去岁酸枣会盟,已经耗干兖州府库粮仓?若得济,我等怎会解散联盟……”
刘岱心中犹不能解气,再度喝道:“哼!何谓若有迟疑,韩(馥)文节便是我的下场吾堂堂汉室宗亲,齐孝王之后,岂惧边鄙贱卒?我倒要看看,他如何倾我大州!”
“……”诸人不禁面面相觑。这里除山阳太守、袁绍族兄袁遗外,余者尽为兖州人,刘岱说到底也是外人,万一骠骑将兵杀来,受罪遭殃的终究是兖州人。
别驾王彧见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开口劝道:“使君息怒,使君需知如此任气,却是正中盖骠骑下怀。”别驾作为刺史之下,一州之,自不是什么人都能当上,王彧今年四十余岁,姿容中上,美胡须,重礼仪,是兖州屈一指的名士。他出身于陈留王氏,而陈留王氏出自战国时田氏齐国开国君主田和,数百年来历经兴衰,然始终不倒,为陈留大族。
山阳太守袁遗、诸从事等亦出言劝说。
“呼、呼……”刘岱从众人之请落回座位,他刚刚只是因为被盖俊无情打脸,恼羞成怒泄一下。真要让他对抗盖俊,他是不敢的,不说盖俊以往战无不胜的辉煌战绩,单单今年以来,他便连胜韩馥、公孙瓒、董卓,天底下谁敢与之争锋?
主簿万潜看了刘岱一眼,其为刘岱的心腹,早在召开会议之前,两人私底下便有所勾通交流,刘岱有妥协之心,但却不能由他本人来说,不然恐伤及威望,这个任务自然落到了万潜身上。他组织一番语言,娓娓说道:“使君、诸君,且听我一言。骠骑将军兵锋之盛,天下难当,从不久前击走董贼,收复雒阳便可看出,如全力施为,未尝不能诛杀国贼,拯救天子。然众所周知,并州穷困,骠骑而今有力难济,不若我等暂助其钱粮,若有一日振奋社稷,兖之功在诸州右,吾等皆为功臣,名垂青史……”
刘岱听罢假作沉吟,这对君臣一唱一和甚为默契合拍,诸人哪里有不明之理,从事薛悌趁机出言道:“万主簿所言甚是。盖骠骑书信语气严厉,依我之见,不过是困无钱粮,心忧讨董大计,非针对使君。”
别驾王彧也道:“然。在社稷面前,什么事不能放下?”
刘岱见见火候差不多了,叹息一声,言道:“若非顾忌社稷大事,吾必与盖子英一较高下。”言讫,扭头看向薄曹从事王楷,问道:“今州府库尚存钱粮几何?”
王楷想也没想道:“钱两亿四千万,粮一百三十万石。”
兖州与冀州相比,不管钱、粮,都差了一大截,兖州地处黄河以南,土地肥沃,人口也多,按理该不会差距这么大,但泰山太守应劭、济北相鲍信以防备、抵御青徐黄巾为借口,拒绝缴纳钱粮,而山阳太守袁遗亦吃里扒外,暗助临郡、豫州鲁国的奋武将军曹操、豫州刺史周喁。加之去岁酸枣联军确实使府库大耗,一年时间哪能恢复元气。
刘岱眉头高高皱起,乱世以粮为贵,胜过黄金,兖州粮食不多,他只打算意思一下,反正朝廷规制也没有明确每年兖州要输送多少粮秣。不过为了防止盖俊飙,钱还是尽可能凑齐。如今府库一共两亿四千万钱,输给盖俊一亿五千万的话,自身只剩下不到一亿钱,这个数字十分危险,不用说兵祸,一次水灾、一次旱灾、一次地震……任何一次事故,都有可能使州府陷入‘无米可炊’的境地。
刘岱望向袁遗,说道:“伯业,你也看到了,州府钱粮不多,你看山阳郡……”
“这个……”袁遗面现难色。
刘岱当即拉下脸来,道:“你受袁本初之命,暗助曹孟德,周仁明,我虽未出面相帮,却默认汝之行为,今州府有难,伯业当真能够视而不见?”
袁遗的山阳郡治所和兖州刺史部治所同在昌邑,他府库里面有钱几何,恐怕再没有人比刘岱更清楚了,他很难靠谎言保住钱袋子,除非想和刘岱撕破脸皮。但那不符合袁遗的为人,同样不符合袁绍的利益。
袁遗良久道:“山阳府库中尚有钱不到三千万……”刘岱点点头,根据他的了解,山阳郡大体就是这个数,或许略多一些。“我出半数,使君以为然否?”
刘岱欣然而笑道:“伯业之举,大慰我心。”既然山阳郡出了,泰山郡、济北国两地没道理不出,凑凑足有四五千万左右,这将使他及兖州刺史部压力大减。
刘岱命诸人退下,研墨执笔,写下两封信寄给济北相鲍信、泰山太守应劭的信笺,交代好后,目视着空旷的大厅,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不甘啊可是不甘又能怎样?
盖俊的威势太强了,让人生不出抵抗之心。
纵然他敢向盖俊叫板,兖州士民却不敢,到时盖军一至,州文武必会缚他请降。
河南尹,缑氏县。
盖俊率一万大军周游河南尹一圈,历经十数县,雒阳东南数十里的缑氏县是最后一站。当日抵达缑氏城郊,盖俊命令大军安营扎寨,正欲去往县城,忽闻荀彧回返,从者数百人。盖俊一听便知成果斐然,立刻取消行程,亲自迎接。
盖俊赶来的时候,荀彧一行人正陪同陈纪入营,陈纪打量简陋却齐整的营盘,暗地里点点头。当今时代,除非是在荒野,不得不建营寨,不然大军多直接开进城市、村庄,占地立营,驱赶村民、偷鸡摸狗那都是轻的,杀人、奸淫时有生。盖俊大军不入城、不入村,而是在郊外建营,这才是天下第一名将该有的风范。
陈纪脚步忽地一顿,只见一位华服青年在羽林,虎贲、甲仗、班剑的拥簇下大步流星走来,鼓吹齐鸣,仪式盛大。此人脸部线条透着西北人的刚毅俊朗,两道斜飞入鬓的剑眉下,双眸炯炯有神,使人不敢与之正视。
这人当是骠骑将军盖俊无疑。
陈纪微微感到诧异,他从未见过盖俊的面,他早知对方今刚满而立之年,可是他以为盖俊终日厮杀于战场,威名赫赫,必是少年老成,否则何以震慑一干骄兵悍将?如今看来,他相貌看起来竟比本身年龄还要小上数岁,犹如二十六七,不过他身上却没有属于这个年纪的轻浮,反而威严奇重,让人不由自主的忽略他的年龄。
戏志才、陈群等人眼眸皆是一亮。以往任何对盖俊的描述、形容,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年三十而功成名就者,古往今来,屈指可数。董卓,今年已过六十,盖俊仅为对方之半,就是耗,也耗死对方了。
陈纪亦是这般想,只要盖俊肯挽救社稷,则事必谐矣。
盖俊朗声长笑着走来,握住荀彧的手道:“文若此行看来收获匪浅,还不快为我介绍贵郡诸贤。”盖俊边说边看向诸人,颔致意,使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他的注目,最后停留在陈纪身上。后者年龄最长,同时也走在最前,且身上有着众人难以匹及的风度,必属高士之流,盖俊隐隐猜到对方是谁,只是不敢肯定。
荀彧笑着道:“将军,这位是许县陈元方。”
盖俊“啊呀”一声,和陈纪礼见,道:“孤心慕陈君久矣,恨无缘一见。中平四年(公元187年)尊父太丘病故,孤身在北地,无暇分身,只得托丈人带去敬意,至今引以为憾。”盖俊丈人蔡邕作为大汉公卿墓志铭专业户,海内所望陈太丘碑文理所当然出自其手。盖俊借助蔡邕,短短一句话就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陈纪含笑道:“将军为国牧边,内安羌人,外御鲜卑,有庇护百姓之任。家父丧事虽重,犹不及百姓万一。”
盖俊摇头感慨道:“陈君此言,实令孤感到愧惭。”
陈纪复道:“将军过谦了。将军之功德,汉之一世,少有人及,如能诛杀董贼,振奋国家,足以比肩韩、耿比肩,甚至犹有过之。”
“……”盖俊瞳孔微缩,韩信为高祖刘邦之席大将、耿弇为光武刘秀之席大将,皆有克定半壁江山之功,陈纪以二人比之,评价不可谓不高。然而这中间也有值得玩味的地方,韩信谋反身死,耿弇则以善终,两人结局迥然不同,陈纪是在隐晦的警告我吗?……
第三百零五章 坐而论之
“素闻将军善治《左传》,岂不知《春秋》之义,求诸侯莫如勤王,今天子在西,为董卓所挟,将军奋威除贼,匡扶汉室,则足以比肩韩、耿,甚至犹有过之。”
“……”盖俊瞳孔猛地一缩,他听出了陈纪话中深意,韩信谋反身死,耿弇则以善终,两人结局迥然不同,对方是在警告我吗?
荀彧虽赞成陈纪之举,但气氛还是不要弄得太僵,拉来陈群道:“将军,这位是陈君之子陈长文,与我有总角之交,长文正直通雅,才华横溢,乃鄙郡之翘楚之士。”
“见过盖骠骑。”陈群当先行礼。
盖俊收拾心情,朗声笑道:“陈长文,颍川青年士子之冠冕,早闻子之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孤得长文,心中大快。”
盖俊是谁?他可是天底下屈一指的权贵人物,得他夸奖乃至吹捧,陈群心中怎会毫无波澜。不过他的面上却异常平静,再施一礼,道:“将军过誉……”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盖俊看得连连点头,这就是冠盖天下的大家族出来的子弟。若是寒门出身,即使再有才华,也不会似陈群这般镇定自若。
盖俊对陈群的印象,只剩下历史上“臭名昭著”的九品中正制明者,九品中正制是一个意义影响深远的制度,直接造成了晋代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政治局面,虽然陈群当初制定它的时候可能不是抱着这等想法。
盖俊相信,这个时空有着自己的存在,九品中正制再难出现。
荀彧又拉来第二人,盖俊早就注意到此人,他三十二三岁年纪,身高七尺,体貌单薄,五官平凡,合在一起却给人以和谐之感,但他脸颊苍白,嘴唇青灰,若非有大病在身,便是沉溺酒色之人,因盖俊已从荀彧口中得知对方不治行检,必是后者无疑。
盖俊今日见到人,才知对方沉迷酒色之深,远荀彧形容,以及自己的想象,素称浪荡的许攸在他面前实在不值一提,在盖俊认识的人中,许只有汉灵帝或可与之一比,而汉灵帝,三十四岁而卒。
荀彧又道:“将军,这便是我前时为你推荐的奇士,颍阳戏志才是也。志才精通兵法,深有算略,智虑千里,必可为将军助力。”
盖俊亲切地道:“志才身体似有小恙?”
“余自小身体孱弱,加之不懂养生之道,不少医师皆言吾难过四旬。”这样的话从戏志才口中说出,丝毫不减悲切之色,反而声音清亮,笑音频频。
旁边陈纪、陈群父子闻言,皆是皱起眉头,显然并不喜欢此人作风。
盖俊笑容一收,正义言辞道:“孤同文若相交十数载,素知其为人,他言志才有良、平之奇,那定然无假。志才既怀人之智,岂非天授之?如此不珍爱身体,过矣。”
戏志才爽朗行礼道:“谨遵将军教诲。”
他真的会听吗?盖俊并不这么认为,像对方这样意志坚定之辈,绝不会被三言两语说服。不过在他离开雒阳前,派出使者赶往南阳。没错,他欲请之人,便是医圣张仲景,如今其人已顺利到达雒阳。
昔年蔡琬病情愈重,日日咳血,盖俊心急如焚,冒天寒地冻,赴南阳邀张仲景为她看病。张仲景当时虽然尚不满三旬,却施展惊天手段,成功治愈蔡琬绝症。蔡邕心念对方活女之恩,知其有入仕之志,上下奔走,为他讨来一个孝廉名额。后张仲景举孝廉、为郎中,外放荆南桂阳郡,数年间历任数县,仕途通畅,最后一任是在南郡为千石县令,然受到黄巾之乱影响,弃官归家,潜心研究医术,至今绝仕七载矣。
盖俊邀来张仲景,倒也不是独为戏志才看病,而是张仲景为官清廉,医术高,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都是值得招揽的人才。
随后又在荀彧的介绍下认识了荀悦、杜袭、赵俨诸人,期间盖俊既表现出了君主该有的威严,又适度的显示求贤若渴之心,相信在颍川俊杰眼里,形象应该不差。不过让他有些失望的是,其中没有“鬼才”郭嘉。早在荀彧向他举荐人才时便无郭嘉的名字,盖俊强忍住才没问出口,也不知是他此时名声不显还是已经投效袁绍。
盖俊又反为颍川众人介绍以骠骑将军府长史贾诩、并州刺史部主簿杨俊为的文臣。盖俊给贾诩起的外号是“明哲保身贾文和”、“低调做人贾文和”,由此可知其人,他就像盖俊的影子,总是站在其身后,从不拉乡结党,对颍川众的到来毫无反应,甚至是乐见其成。
杨俊则不同,他不是一个人,他代表着盖俊体系内的河内士人,他们不久前才借由盖俊打压并州本土系的良机一跃进入北疆权利核心,目下权利虽大,根基却不稳。颍川自从党锢之祸以来,便是天下瞩目之地,人杰辈出,今颍川士人以陈太丘子陈纪为,荀彧为辅,大举入侵,无疑会威胁到河内士人的利益。
该联合颍川窃取晋阳之权?抑或联合晋阳抵御颍川入侵,两者有利有弊,杨俊一瞬间想了很多,脸上却带着笑意和颍川诸人见礼。
双方互相客套几句,盖俊遂邀众人至帐中,坐而论经,主要以《左传》为主。
盖俊读《左传》十七载有余,毫不夸张的说,倒背如流,专研甚精,自信未必逊于当世名儒,然而陈纪一番观点言论,让他颇有哑口无言之感,心里不由酸酸地嘀咕道:“昔有大儒王充好博览而不守章句,今有卢植好研精而不守章句。此学之法也。背诵章句、注解,纵然十万、百万言,于学又有何益?……”
《左传》全名《春秋左氏传》,《春秋》是经过孔子修订的鲁国的编年史,记载了从鲁隐公元年(前722年)到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年)的大事。因《春秋》过于言简意赅,《左传》乃为其注释之作。既然说到历史,就不可避免谈到当下,众人引《春秋》之言,而喻今,述说各自观点。
诸人皆有奇论,盖俊心满意足,此时,距离诸人论经,不觉已过去两个时辰。
陈纪到底已经五十余岁,连连赶路,加之连番辩论,精力稍有不济,眼中疲惫之色掩饰不住,他笑着说道:“将军不愧是马太尉高徒,被何伯求谓之‘吴起之才’,以今看来,名副其实。”
盖俊苦笑着摆摆手道:“何君此话,实令孤无地自容。可笑孤昔日坐井观天,今与何君一谈,才觉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
陈纪摇摇头道:“将军此言差矣。若非有博士之志,读经,明晰道理即可。当今之世,乱象横生,博士无用,惟有将军这等学而用之者,才会成就功业。”所谓博士,即太学传授经书之人,通常比喻一心专研经书者。
盖俊朗声笑道:“陈君太过自谦,当今天下,谁敢言博士无用?不提旁人,弘农杨氏自关西夫子杨(震)伯起始,家学《欧阳尚书》造诣之深,无人能及,曾祖及孙四代人人为博士,遂致四世四公。汝南袁氏自袁(安)邵公始,家学《孟氏易》,同样冠绝天下,此,四世五公之基也。何君与乃父太丘亦为博士,天下敬仰。若有博士投之,孤便是做梦,也会笑醒,官爵任意挑选。”
“……”面对盖俊抛出的橄榄枝,陈纪笑而不言。盖俊虽然才能出众,势力亦强,却始终对勤王一事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流露心迹。陈纪下定决心,盖俊一日不救天子,他就一日不会出仕,这是原则问题,无可改变,至于儿子陈群,他则不打算干涉。
陈纪坚决不出仕而选择隐居的态度令盖俊感到些许失望,对方是享誉天下的大名士,声望不逊卢植,如能把他收揽麾下,必可使豫州士子云合景从。只是陈纪所想,盖俊实在无能为力,董卓再衰败,也是瘦死的骆驼,把他逼急了,谁能肯定没有鱼死网破的危险?不如交给长安朝廷的士人。若真像历史那般展,也许自己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接收关中。
此时正是饭时,盖俊收拾心情,破例先于士卒用膳,使人端上酒菜,大宴诸人。可惜军营的食物虽然不缺少肉食,却略显单调,哪怕是盖俊,也吃不到山珍海味。至于酒,以前盖俊嗜酒时勿提,自从被妻子蔡琬管教,军营再也闻不到美酒的香味,制作粗糙的米酒、果酒倒是有一些。
见食案上堪称简陋的饭菜,颍川诸人不禁面面相觑,心中大讶,要知道盖俊可是骠骑将军领并州牧,坐拥十三郡,带甲十数万,堪称天底下最具权柄的人。对方平日真的只吃这些东西,还是作秀给他们看,以示简朴?
颍川人最后皆看向荀彧,后者追随盖俊已有一些时日,应该能够了解详细。荀彧拿起筷子,笑着说道:“诸君可是嫌弃食物简陋?”
第三百零六章 决定
“诸君可是嫌弃食物简陋?”荀彧见诸人以目视之,含笑说道。案上荤素兼有,分量颇足,另备酒水,要说食物简陋,却是过矣。当然了,这也是相对而言,以盖俊如今的身份地位,应该可以吃到更好的东西才是。
荀彧又道:“将军平日便吃这些,不瞒诸君,这已经算是丰盛了,将军尝将轻骑奔袭敌人,填饱肚囊之物,惟干糒、清水而已。”
盖俊闻言而笑,他倒也不是真的不在乎美味,而是欲求不能。与记忆中现代的种种食物相比,汉代不管是烹饪手法还是调味、配料,均相差十万八千里,难以下咽、食如嚼蜡是夸张之语,但确实没什么滋味可言,久而久之,也就变得不在乎了。
这就是有着现代思想的痛苦之处,汉代衣食住行可谓处处不便,食物已经提到,说衣,汉代服饰,哪怕是盛夏亦着长装,闷热死人,鞋子也颇为不便。再说住,以盖俊洗澡之勤,也免不了头生虱子,睡觉之榻、枕,硬得要命。最后说行。这个时代没有飞机、火车、汽车,有的,只是毫无防震效果的马车及颠簸死人的马匹,再不就是步行。另外还有许多许多值得大说特说的地方……
有一句话叫习惯成自然,十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盖俊已经完全适应,不过有时仍不免怀念前世悠闲舒适的生活。
身后侍者俯身斟酒,盖俊举杯邀饮道:“军旅之中,没有那么多讲究,填饱肚囊即可。是以若有怠慢之处,还请诸君见谅。”
“将军言重……”颍川诸人竞相举杯,心中有异。军旅之中确实没那么多讲究,但那更多的是针对士卒而言。听说董卓每行军,总有无数山珍海错、成群美女歌姬,袁术失志(南阳郡)鲁阳、袁绍困顿(河内郡)朝歌,犹不改京中子弟风范。
众人推杯把盏,酒宴言欢,陈纪小酌几樽,先告辞而去。陈纪一走,气氛顿时为之一松。没办法,陈纪是天下屈一指的名士,为人进止雍容,威仪棣棣,有他在场,就算是盖俊,也有些放不开,惟一不受影响的,可能只有戏志才了。
紧随陈纪之后的是其子陈群,他实在看不惯戏志才袒胸露腹、侧卧蒲席的无礼行径,与其彼此看不顺眼,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戏志才醉眸斜睨陈群背影,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仰脖干下杯中之酒。陈群厌恶他的放荡形骸,他何尝不讨厌对方正襟安坐,浅尝即止,喝酒就是要一个痛快淋漓,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作甚?扰人酒兴……
两人对立,根本不加掩饰,帐内众人哪有不知的道理,一时气氛略僵。
荀彧借饮酒之机以袖掩面,眉头微微一皱,两人与他相交莫逆,且是由他亲自请出,虽然早知两人性格不合,注定难成朋友,但万万没想到他们当着盖俊的面公然表露对对方的不满,让他颇为尴尬。
盖俊权当做没看到,依旧谈笑风生,不停劝酒。他掌权六七载,坐州亦快有三年,不论武将抑或文臣,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他早已习惯了底下之人明争暗斗,只要不像后世官渡之战袁绍系那般激烈到危机大业,他倒是乐见其成。
宴会足足进行了一个多时辰,酒阑人散,戏志才饮酒一石,已经醉倒人事不省,伏案呼呼大睡,传出阵阵鼾声。盖俊喝下半石,只略带醉意,神志清醒,唤来侍卫将戏志才扶下去休息。
帐中除盖俊本人外,只剩下贾诩、荀彧、杨俊三人。
“将军下一步是打算返回晋阳吗?”荀彧轻轻揉弄着双眉道。汉代上至皇帝下至百姓人人饮酒,这是风尚,只是喜好程度有高低之别。荀彧酒量中等,和此时的盖俊相仿佛,酒对荀彧来说,无特别喜好,是以从不过量。
盖俊低头沉吟,其实自从荀彧投效,为他铺开战略蓝图,加之克复帝都雒阳,他心里便想通了,欲与天下群雄争衡,则必以三秦为基,以天子为名,讨伐不轨。换句话说,他已经决定挟天子以令诸侯。
时间表也有,历史上,不是今年就是明年,长安朝廷的士人会联合吕布动政变,一举击杀董卓,到时三辅大乱,自己不会吹灰之力便可席卷关中。
问题是,世间只有他一人知晓历史,他总不能说今年或明年董卓会死,现在和董卓开战得不偿失,白白浪费士卒性命。那样做不被当成疯子才怪。
有口难言,态度不明,自然造成了他有勤王之能,而无勤王之志的印象。
盖俊半晌说道:“孙豫州和董卓争衡于弘农,恶战弥天,血流漂橹,双方损失惨重,形成僵持,恐怕一时难有变局,此时不宜参与其中。何况今年以来,我方连续动兵,无日不战,士卒疲惫,该停下来歇歇了。”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道:“不过董卓此人,恶贯满盈,绝不能久留其祸害国家,最迟明年末,我方精力复盛,孤必亲至长安诛杀董贼。”言讫,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盖俊身心没由来感到一阵轻松。
荀彧本来有些失望,然而听到盖俊后半段话语,眼眸立刻一亮,没记错的话,这还是盖俊次流露出勤王之意,且并非信口雌黄,而是明确提出明年出兵。以盖俊的身份地位,一旦做出保证,特别是有关天子、社稷之事,绝不会反悔,不然必为天下所恶,名声扫地。
贾诩微感诧异,他揣摩人心之能,举世无双,在他眼中,盖俊内心一直处于矛盾、犹豫之中,如今怎么一下子就下定决心了?
杨俊也颇感意外,不过更多的是惊喜,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
公孙瓒自从三月溃于邺城,狼狈逃回安平国,痛定思痛,决定按照长史关靖先前策略,一边彻底控制先前占有的安平、河间二国,疯狂征兵数万,攻不足而守有余。同时以幽州精兵向东突袭渤海郡。渤海郡地域宽广,人口近百万,足抵冀州两郡。
事情展得异常顺利,不出半月,渤海归其所有。长史关靖所料一点不差,袁绍新得冀州,根基不稳,兼之盖俊搬空冀州府库粮仓,无力出兵干涉。
当然了,袁绍也是有容忍底线的,他可以对公孙瓒窃取渤海郡的行为视而不见,毕竟,渤海郡距离他的领地太远了。然而对方若敢复侵清河国,那他纵然不想打,也不得不打。清河国与巨鹿郡、魏郡紧邻,后两者,皆为袁绍控制之地。
公孙瓒自然清楚这一点,事实上他同样不想在此时开战,他需要时间消化成果,双方默契的保持沉默,静待秋时,而后决一死战。
四月的冀州,日光温暖,红绿遍地,处处是美景。
一支多达四千人的骑军由冀州河间国入安平国,长驱直入进抵安平国治所信都,即公孙瓒的大本营。这支骑军隶属于幽州刺史部,不久前大司马领幽州牧刘虞接到儿子刘和手书,言已联络长安主公,盼兵来,与后将军袁术俱西,里应外合,诛杀国贼,匡扶汉室。
刘虞纵横官场数十载,岂能看不出儿子为袁术所挟?不过在他看来,袁术手段虽然上不得台面,却是天下州郡中为数不多愿意讨董之人,只要能够救出天子,自己派兵助其一臂之力又何妨?遂以从事鲜于恢为将,将轻骑五千火南下。
刘虞汉室宗亲,为人谦和,为政有方,甚得幽州士民心,但他到底不是幽州人,其麾下官吏,颇多心向公孙瓒者,因此幽州动向,事无巨细,公孙瓒尽知之。当公孙瓒得知刘虞出兵的时候,第一时间从渤海返回安平,堪堪赶上。
公孙瓒从幽州带出一万骑兵,一万五千匹战马,邺城一战,折损大半,仅剩下不到六千骑,近来又从幽州调来数千匹战马,犹不满万。要说他不眼馋这支人数多达四千的幽州突骑,那是骗人,但吞并易,善则后难矣。刘虞本就和袁绍交好,若因此事倒向袁绍,前后夹击,己方必亡,得不偿失。
长史关靖建议公孙瓒派兵相助其一臂之力,公孙瓒闻言一怔,随即恍然。刘虞派出幽州突骑的目的是去南阳会合刘和、袁术。袁氏兄弟素来不合,天下共知,自己派兵同往,暗中挑拨二袁关系,再与袁术结成同盟,为异日冀州之战增添一份胜利砝码。
公孙瓒和鲜于恢早年有旧,直趋其营,两人帐中略作相谈,公孙瓒便直截了当的提出来意,表示愿派兵参与讨伐国贼董卓。鲜于恢想了想点头同意,公孙瓒仅派千骑,这说明对方并无夺权之意,自己手里兵力当然是越多越好,没道理拒绝对方的好意。
公孙瓒见此,开怀而笑,遂于信都城大宴鲜于恢,次日以麾下最有口才的范方为将,领千骑随鲜于恢南下。
第三百零七章 婚事
时隔半月有余,盖俊再度返回帝都雒阳,新任河南尹、虎威将军盖胤至伊、雒二水间迎接。两人自去年初春南下,各将一军入河内、河东后,便再未碰过面,算来足足一年有余。两人从小就在一起,素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记忆中好像最长的一次分别也不过半年之久,那还是中平元、二年间(公元184-185年)盖俊以平定黄巾之乱,入京为羽林中郎将时。
许久不见,盖胤目光如电,巍巍伫立,举手投足间威严尽显,脸上再无一丝憨厚、质朴之色。盖胤从只知道一个人埋头冲杀到将射虎营亲卫曲先登陷阵,所向无前,到独领一部、到独领一军、到独挡一面、再到震慑四方……时至今日,终于有了当世名将的风采。盖俊看得连连点头,心中满意到极点。
盖俊带着一大群人健步而来,笑声不绝于耳。
盖胤看到小族叔,也是异常高兴,只是盖俊身后文武,竟有颇多面生之人,尤其是文臣,半数不认识。盖胤心中不由一紧,说道:“将……”不等他把将军说出口,猛然见到盖俊恶狠狠瞪着他,急忙改口道:“小族叔……”
盖俊闻言立时转怒为喜,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盖胤面前,握拳捶其心窝,笑道:“你小子居然敢和我玩客套……”
生生受了一拳,盖胤极尽雄壮的八尺伟躯岿然不动,大理石一般刚硬的脸庞扯出一丝笑意,说道:“小族叔威仪日重,心中生怯,此,自内心,非是客套。”
盖俊似笑非笑道:“留你镇守河东载余,其他方面长没长进尚还不知,马屁功夫倒是见长。”说罢目光转向盖胤身旁一个身高与自己相仿,相貌平凡的年轻人身上,此人即是盖胤胞弟盖续,字仲嗣,年约二十六七岁,其去年由敦煌出,横穿数千里投奔河东的盖胤,今年正旦(元旦)时,曾代表盖胤赶到晋阳拜会盖俊,并小住数日。
“将军……”盖续当先行礼,面对盖俊,他明显有些拘谨,放不开。
“都是自家人,无须客气,你和伯嗣一样,叫我从叔、族叔即可。”盖俊拍了拍盖续的肩膀,笑着说道。他日后有意‘任人唯亲’,语言更显几分温和。
盖续长揖称诺,却不敢真的叫他从叔、族叔。
盖胤身边不只有胞弟盖续一人,而是洋洋洒洒数十人分立其后,这些人皆为盖胤麾下官吏。盖胤的头衔是虎威将军,属于杂号将军之列,本无开府资格,盖俊特例准他开府,可置长史、司马、从事、掾属等,以及若干私人部曲。去年盖胤分别纳河东安邑卫氏、闻喜毋丘氏之女为妾,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们当是二族子弟无疑。
有一句话叫人比人,气死人,一点不假,盖俊妻弟卞秉当初迎娶西河王氏女,若非西河王氏族长王信押宝在盖俊身上,纵然是娶王氏远房女子,也绝难成功。而安邑卫氏、闻喜毋丘,皆为河东大族,于朝于野为官者不在少数,以声望论,更是甩出西河王氏几条街。盖胤毫不费力的便纳了二族之女,两女虽是庶出,却也是正儿八经的嫡系女郎。
先盖胤家事破败不假,甚至一度沦为马夫,但他的高祖,即盖俊曾祖盖彪,官至九卿大司农。曾祖盖徽,历任数县,所在有名。祖父盖飞,以孝闻,终生不仕,其父盖景早死,遂致家贫。盖胤此生若是一事无成,卫氏、毋丘氏可能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可他如今贵为当世名将,官拜虎威将军,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便有了纳两家之女的资格。
对于盖胤纳妾之举,盖俊心思异常复杂,一方面他是被阿白抚养长大,两人之间感情之深,犹如姐弟,另外‘他’更曾对她生出过似亲情、似爱情的朦胧感情,生怕盖胤贪恋美色,冷落了阿白。另一方面借由盖胤此次联姻,将河东卫氏、毋丘氏牢牢绑在自家的马车上,无疑会对自己统治河东有着极大的帮助。
盖俊扯了扯嘴角,自己真的是变了……回过神来,耐心听盖胤介绍,果然十之八九为两家子弟,盖俊温声勉励诸人几句,他们虽然不是各自家族中最出色的人才,却也是饱读经书之辈,现阶段用以辅佐盖胤绰绰有余。
随后盖俊为盖胤引介身后之人。贾诩自不用提,荀彧更无须说,两人十几年前就认识了,盖胤对后者的了解甚至更在贾诩之上。杨俊则是只闻其名,而未见过其人,盖胤心知对方是河内系冠冕,又为盖俊心腹之臣,态度颇显谦和,余者亦应对得体。
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盖胤同士人语,循规蹈矩、一板一眼,和诸将则又是另外一个样子,双方战场相依,生死与共,有着过命的交情,是以言谈举止、无所顾忌。
大军过河非一时半刻所能完成,盖俊乃与盖胤等人先一步返回雒阳。因为心中有事,盖俊一路略显沉默,盖胤似有察觉,安静地随在他的身后。
来到太学附近,盖俊触景生情,念及早年和盖胤、阿白平淡到乏味,却很温馨的三年太学生活,再按耐不住,扭头看着盖胤,严肃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把阿白、小凤凰接来?”
“……”盖胤哑然良久才道:“不瞒小族叔,去年我便有此打算,只是我新纳两妾,恐有不便,就想等今年安稳下来再说,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盖胤苦笑道:“年初,卫女怀孕。”
盖俊闻言一怔。卫氏为河东豪族,甚至放到整个司隶,也是一个有名望的大家族,不然历史上蔡邕也不会把蔡文姬嫁到卫家。若说卫氏女甘心一辈子为妾,恐怕连三岁小孩子也骗不过。当初卫氏之所以答应盖胤纳妾之请,可能正是看到了其妻阿白出身贫寒,孤苦无依,又未生子,只要自家女子诞下男婴,必可取而代之。毋丘氏应该也是抱着相同的想法。
“阿白往后的日子不好过了……”盖俊愁得直皱眉头。
三人自小一起长大,盖胤自然清楚盖俊为何愁,抿着唇道:“今生我定不负阿白。”
盖俊睥睨他一眼,没说什么,他能说什么?让盖胤下保证吗?白痴才会那么做。只是希望他真的能如其言。
又是一阵沉默……
盖胤再度开口道:“小族叔……”
“嗯?”
“小凤凰十三岁了……”
“……”盖俊不置可否,静待后续。
盖胤继续说道:“关平则已十四,姿容有奇,遍读经史,尤好《左传》、《孙吴》,略皆诵之。武事一道,猿臂善射,弓马娴熟,是一块难得的上好璞玉,稍加打磨,必可成才,此,婿之良选也。今年以来,二人渐长,屡有请亲、求婚者,云长想把二人婚事定下来,免得再生出不必要的波折……”
关平是盖俊看着长大的,他有几分几两盖俊还能不清楚?奇才谈不上,却算得上一个可造之辈,特别是其父乃麾下第一虎将关羽关云长,确为良配。只是,他生有三子,偏偏无女,着实爱煞小凤凰盖鸾,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谓他的心肝宝贝。
以盖俊看来,小凤凰要嫁也要嫁给一位天纵奇才,关平显然不太符合他的条件。可惜,世上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无论从哪个方面着想,小凤凰都应该嫁给关平。唯一庆幸的是,关平、盖鸾秉承父辈之交,可谓青梅竹马,对彼此无比熟悉,他们之间也许不存在爱情,但盖俊相信两人结合,一定会过得幸福。
盖俊沉吟一声道:“这件事你和云长商议吧。”
见以前总是推脱的小族叔终于松口,盖胤暗中长舒一口气。
盖俊偶然间扫到有气无力的戏志才,猛然惊觉没看到张仲景的人影,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问盖胤道:“怎不见张仲景其人?”
盖胤解释道:“小族叔无须担心,张仲景刻下正在雒阳。小族叔大胜董卓,却也免不了一些兵民伤亡,据说张仲景到来后便一头钻入医舍,始终未出,我到任数日,也没看到他的影子。闻小族叔归来,出城迎接前,我曾派人前去通知,许是没找到人。”
“……”盖俊笑着摇摇头,医舍再大能有大多少?怎么可能找不到人,八成是张仲景碰到了紧急病人,暂时抽不得身,这是医者的通病,盖俊没有怪罪对方的意思。
盖俊顺广阳门入城,觉三不五时便能看到人影,询问盖胤,得知如今城中人口已有三四万之多,大部分人是董卓挖掘北邙山帝王公卿陵墓而被强征来的壮男壮女,被盖胤强行留下。另有一些则是先前躲避董卓,逃入周围群山的雒阳原居民。三四万人看似不少,然投入偌大的京师,却是沧海一粟,毕竟,过去雒阳足有数十万人。
不过,这雒阳城,总算有了些人气。
第三百零八章 雒阳令
南、北二宫位于雒阳城中央,殿寺成群,数以万间,加上永安宫、濯龙园等皇家出入之所,足足占据半个雒阳城,如果再算上太仓、武库等等闲人免进之地,会更夸张。供百姓居住的二十四条街,大部分设于城东及城西。
盖俊由雒阳东南开阳门入城,跨诸街亭,直奔河南尹官舍。盖俊以族侄盖胤为河南尹,雒阳令却并未来得及任命。
昔日,因为雒阳是帝都的关系,雒阳令处处受限,屡遭掣肘,权利尚不如地方县令、长,但它有一个好处,连诸太守也难比,它有参与朝政的资格,可以说是一个极为显赫的位置。
每一任雒阳令皆由公卿主持朝臣讨论,再移交尚书台做最终定夺。现今包括雒阳在内,整个河南尹都是属于盖俊的管辖,当然不用那么麻烦了,他一句话就让盖胤当上河南尹,何况区区雒阳县令。
只是,由谁出任雒阳令?
张仲景历任数县,一度官至千石县令,倒是有这个资格,不过盖俊更希望他留在自己的身边,万一得了急病,还需要他出手救治不是。
还有谁呢?
盖俊身边的人都太过年轻,资历浅薄,有些人更是从未当过官,虽然他可以任命雒阳令,但也不能乱来,至少要找一个从政经验丰富的人才行,不然恐为人诟病。盖俊一时难做决定,遂询问贾诩、荀彧、杨俊、盖胤。
贾诩扫了一眼其他三人,见他们目光清明,并未久思,显然已有人选,便知趣的闭口不言。
荀彧环顾左右,当先说道:“所谓举贤不避亲,下官推荐从兄荀(悦)仲豫,其人操清行朗,兼通经、律,当可胜任雒阳令一职。”
这倒是一个好人选,盖俊又看向杨俊,问道:“季才,你呢。”
杨俊道:“下官举荐同乡、故冀州刺史李邵李伯导。李伯导今年堪满五旬,为我河内名士,少好学,苦读不倦,仕州郡,举茂才,历任县长、县令、议郎、冀州刺史,治政以善为先,所在有清名,可为雒阳令。”
“哦?季才能够请到此人?”盖俊一脸讶然,他不认识李邵,但看他的从政履历,极为丰富,又是知名之士,若招入麾下,美矣。
杨俊笑回道:“如是旁县,李伯导十有八九会拒绝,然而帝都雒阳,则又另当别论了。下官有七八成把握。”
盖俊点点头,随后把目光转到盖胤身上,后者立刻道:“我推举的人是小妻卫氏从兄卫觊卫伯儒。”
盖俊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因盖胤纳卫氏、毋丘氏之女,是以他特别关注两家才俊。
此支卫氏和汉大将军卫青河东一脉无甚关系,起始为幽州代郡卫氏。
卫觊曾祖卫嵩五经俱通,堪称北疆一代宗师硕儒,汉明帝闻其名,乃征召入朝。卫嵩在家乡接到诏命后,向西入并州,经由雁门南下,许是年纪大了,走到河东安邑时病卒。汉明帝哀其不幸,把卫嵩死亡之地,数以千计田亩赐给其后人,卫氏从此在河东安邑落地生根。
卫氏自卫嵩开始,三世并有名声,遂成河东望族。
卫觊继曾祖、祖、父三代之风,少夙成,游太学,以才学称,年二十余归家,闭门苦研诸经,另外《史记》、《汉书》、《律令》,诸子,无不综览。今年不过三十余岁,已是河东名士之流。
去年盖军袭占河东治所安邑,河东太守臧洪亲自登门,费尽口舌才将卫觊请出,聘为功曹。前广陵太守张重臧洪之才,政教威恩,不由己出,动任臧洪,今臧洪同样把一郡大小事尽数托付于卫觊,由此便知后者之才。
盖俊觉得三个人选都挺合适,不过他更倾向李邵,毕竟后者曾经当过一州之主,眼界、能力必然高人一等。而荀悦、卫觊皆以经学著称于世,前者留在身边几年,待磨去文气再派出去不迟,卫觊现阶段则更适合在臧洪的扶持下理政,积累经验,说不定两三年后就能迅爬到两千石。最后问贾诩道:“文和心中可有人选?”
贾诩摇摇头道:“此三人确有守雒之能,下官便不做推荐了。”
不知不觉间一行人已经来到河南尹官舍门口,盖俊决定道:“季才,你马上写信邀李伯导,务必要请到其人。”
杨俊欣然应诺,当盖胤提出用其小妻卫氏从兄卫觊时,他一度担心盖俊会任人唯亲,事实证明他多虑了。盖俊日后也许会有意识重用‘亲戚’,但绝不会胡乱提拔。
荀彧、盖胤提议未被采纳,都是一笑了之,两人一个是和盖俊相交十几年的朋友,一个是名为叔侄,实为兄弟,感情非常人所能及。
盖俊入官舍巡视,盖胤出任河南尹不过数日,尚来不及招募官吏,幕府颇空。盖俊在官舍转悠几圈,便让诸人散去休息,他则在盖胤的陪伴下前往医舍去见张仲景,并特别叫上戏志才同行。
戏志才何等聪明,一瞬间便明白了盖俊意图。
张仲景由于治愈蔡中郎之女、盖俊之妻蔡琬绝症,名著京师,遂有神医之名,不过自此以后,张仲景步入仕途,周旋地方,便很少再听到他的神迹,慢慢淡出人们的脑海。当然了,在荆州,他还是有着非常大的名气,但更多的是一位懂得医术的好官,而非为官的神医。后来张仲景致仕,或隐居研究医术,或入山采集草药,看病也多以乡人为主,很少有外来之人求医,所以名声一般,充其量只能算地方名医。
戏志才隐约听说过张仲景的名声,却也并不以为他比颍川名医高明多少。何况,他本身无病,只是为酒色所侵导致身体孱弱,只要他可戒掉二者,身体自然能够转好。问题是,酒色乃他平所唯二所好,他戒不掉,也不想戒。人活一世,何必顾虑太多。
不过话又说回来,盖俊作为天底下势力最强的诸侯,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犹对他这个名声不显之人关心备至,心中颇为感动。
盖俊有着现代思想,说他是当今时代最重视士卒性命的将军也不为过,自组建射虎、落雕二营时,他就花费重金大量募集医匠。时至今日,基本可以保证行军时每屯(五百人)配有两位分别精通金创、折伤的医匠,以及数名学徒。像是年初东征冀州,盖俊将兵四万,军中携带足足一百六十名医匠、数百名学徒,确保大部分人能够得到及时的救治,阵亡人数远远少于对手。
盖俊动雒阳战役,固然大胜董卓,成功收复帝都,却也免不了兵民伤亡,如今雒阳城内足有数千伤员,盖俊为了保证他们有一个良好的环境养伤,将三公府暂时改变医舍。盖俊抬腿跨进门,一股无数草药混合而成的气味扑面袭来,钻入鼻孔。从担任北地长史算起,盖俊掌兵已有九年之久,对治疗外伤的草药了解程度,不逊当世名医,他甚至能够仅凭嗅觉,就可推断出四五样草药,有王不留行、续断、泽兰、地榆……
“将军……”一名医吏看到盖俊等人行来,急忙上前见礼。
盖俊示意他不必多礼,问道:“张仲景在何处?”
医吏答道:“在东院。”
“嗯,你去忙吧……”盖俊言讫,直趋东院,显得轻车熟路。
盖俊一行人到来时,张仲景正忙得满头大汗,有人告诉他骠骑将军来了,他也只是微微一怔,回头向盖俊一揖,继续医治病人。
盖俊哑然失笑道:“十数载未见,张神医脾性始终未改……”他上一次见到张仲景时,还是十几年前,那时后者尚未满而立之年,虽相貌老成,但终究是年轻人,而今年约四旬,相貌,气质均是大变。
张仲景此举堪称狂妄至极,换了旁人,盖胤一定会第一时间冲上去把他的脑袋拧下来,然张仲景于族叔母蔡琬有再造之恩,且盖俊没有动怒,只得当做没看到。
盖胤选择无视,杨俊却不满道:“此人太过无礼。”
盖俊摇头道:“不然。医者以救人为第一要务,正该如此……”
“……”杨俊无言,既然盖俊认为对方做得对,他何必自讨没趣。
盖俊不想打扰张仲景救治病人,退出东院,以和诸人商讨政事打时间。一个时辰后,张仲景终于出来,向盖俊致歉道:“这几日天气转热,兼生蚊虫,不少人伤口溃烂,若不及时救治,恐有性命之忧,无礼之处,还请将军见谅。”
盖俊笑着摆摆手道:“无妨,医者父母心嘛……”
“医者父母心、医者父母心……”张仲景反复咀嚼这句后世名言,击掌叫好道:“好一个医者父母心,真是一语道尽我辈……”张仲景偶然瞥到戏志才苍白脸颊,当即止住话语,神情凝重地走到后者面前,察其五官、舌苔等。
盖俊问道:“张医师,敢问其病……”
张仲景叹道:“若无意外,他至多还有五六年可活……”
第三百零九章 家
“……”戏志才玩世不恭的面庞猛地一僵。他今年不过三十出头,以前颍川诸医师告诫他如果再任性妄为,难过四旬,这是一个相对比较模糊的答案,戏志才自认还有十年大好时光,满不在乎。然而张仲景直接点出他仅剩五六年可活,顿时懵了。
五六年,太短暂了,短暂到可能一眨眼就过去了。
生平不知怕为何物的戏志才,终于感到怕了。
荀彧心忧知己好友,急忙出言问道:“敢问张医师,可有救治之法?”
盖俊正色道:“张医师手段通天,医术绝世,昔年治愈吾妻绝症,手到擒来。志才乃是国家栋梁之才,张医师一定要想想办法。”
戏志才瞳孔一缩,紧紧盯着张仲景。
张仲景道:“诸君当知他为何体虚至此,戒掉即可……”
“……”戏志才扯了扯嘴角。
荀彧苦苦一笑,戒掉即可,说来简单,谈何容易。好友嗜酒好色之烈,他还未见过第二人可与之比肩,举一个最直接的例子,当初他请戏志才出山,后者路上常常按耐不住,马车中时有靡靡之音传出,着实羞煞人也。
张仲景也知似他这等身体状况,必是痴迷其中之人,想要戒掉,可谓万难,再度开口道:“若戒之不掉,则需节制,加以调理,也不难消除病根。”
戏志才眼眸不禁一亮,急问道:“怎么个节制法?”
张仲景道:“房事三日一次,酒每日一斗,含服我所开汤药。”
戏志才面如土色,在他看来,这与戒掉何异之有?要知道他可是每日三次房事、半石酒犹嫌不够的人。不过戏志才是真的怕了,为了小命着想,他决定试试看。只是,他对自己信心不足,酒色对他的诱惑太大了。
戏志才点头同意后,张仲景当下唤来一名医吏,令他照着自己所出配方抓药。戏志才拿到药,便向诸人告辞而去。
事情已毕,气氛略宽,盖俊询问起张仲景近年情况,后者一一回答,盖俊最后问道:“张医师尚有出仕之志否?”
张仲景摇摇头道:“年轻时一心出仕,全赖蔡中郎提携,方能如愿,六七年间数镇县府,觉两者不能兼顾,乃借乱象,弃官研医。”
盖俊想了想道:“张医师为孤医曹从事如何?主并州大小医吏。”从事皆由州牧、刺史私募,初时不过数人,各有分工,后来刺史权柄日厚,从事渐渐增多。像医曹从事,根本就没有这个官职,是盖俊临时明的。
张仲景沉思片刻,颔应之。他不想出仕是因治政繁琐,怕耽误医学研究,医曹从事主医,既清闲又符合他所学,正合适。
随后不久,张仲景听说某位病人病情急剧恶化,向盖俊告罪,匆匆返回东院。
盖俊不由失笑,带着众人离开。
四月的并州,彻底告别了初春的凛冽,进入春暖花开的季节。
太原郡,晋阳城,护卫森严的骠骑将军府深处,三女一童漫步仙境般的花园。经过春秋、战国数百年的动乱,以及秦末大乱,汉高祖刘邦建立汉朝,数百年里大部分时间太平安定,各种展非常快,远迈汉前。比如说园林,汉前园林游赏功能颇为一般,而汉代,则逐渐得到强化。
似骠骑将军府园囿,有筑土和构石相结合垒成的叠山,所谓叠山,即假山也。得太原水域达之便利,引活水入府,形成一潭小型湖泊,水面清澈碧波,光可鉴人。又有树木花草数以百计,有枣、桃、李、奈、查、棠等等,有些为并州本地出产,有些为他方移植而来,林木茂盛、芳草四野,美不胜收。所以说此为仙境,一点不假。
三女年纪较长者约二十余岁,身长七尺一寸,比普通成年男子尚高些许,明眸朱唇,齿如瓠犀,颜容如画,体态娇娆,身影漫步绿草间,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典雅。另一女约十五六岁间,长六尺九寸,在女子中亦属身量高挑之列,容貌绝美,和年纪较长者有五六分相似之处,艳丽则更胜一分。最后一人稍稍逊色,但也是百里挑一的清秀美丽女郎,或者说成熟更妥当一些,她的发式清楚地向人们表明,她已嫁做人妇。
三女不是旁人,正是蔡琬、蔡琰、蔡珪妻羊男,旁边那个童子,自然就是盖俊、蔡琬所生盖谟了。
盖谟年方七岁,柔顺乌黑的秀在头顶左右各扎一个结,就像羊角,可爱极了。此,总角也。面如满月,唇若涂脂,一双大眼睛乌溜溜转,显得古灵精怪,惹人怜爱。
三女任由盖谟小小的身子在草地上奔跑、嬉闹,她们三不五时提醒他小心别摔着了,彼此轻声交谈着蔡珪事。
蔡琬由于丈夫盖俊和董卓势如水火,父亲蔡邕那里她无力阻止,但弟、妹,她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留在晋阳。经过大半年耐心劝说,乃弟蔡珪已有意动,只是有些不放心长安的父亲。不久前盖俊再次与董卓开战,成功收复帝都雒阳,蔡珪惧董卓怪罪,不敢复提回返长安,前日终于答应出仕并州。
盖俊离去后,别驾王信暂慑并州政事,他是卞薇弟卞秉的姻亲,理论上和蔡家不是一系,不过现今州郡固然不服王命,但朝廷威仪还在,自然牵扯不上立嗣继承其势力的问题。诸子要继承也是继承其美阳万户侯的爵位,以盖俊今时今日的地位,有什么好争的,是以双方共事和谐,并无龌龊。
王信得知蔡珪有出仕之念,没做多想,第一时间找上治中李牷。
蔡珪年十九,不满弱冠,虽略显年轻,可他是大儒蔡邕独子,盖俊妻弟,显然不能以寻常待之。两人经过一番商议,决定让他暂任治中吏,随治中李牷熟悉政事,待盖俊回来,再作调整。
羊男已怀身孕,外出一个时辰,精力渐渐不济,蔡琬命婢女将她扶回卧室,继续与妹妹蔡琰观景聊天。
蔡琬聊着聊着,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刚才还叽叽喳喳的盖谟,怎么不出声了,扭头看去,只见盖谟垂着头一步一步向回走。
蔡琬自幼身怀绝症,能生下一个儿子,是上苍垂怜,平日宝贝得不行,急道:“魏奴,可是摔到哪里了?快过来让阿母看看”
盖谟瘪着嘴摇头,脆声道:“阿母,没摔到,我想阿父了。阿父、阿父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已经、已经背诵二十《诗经》中的古诗,我、我想背给阿父听。”盖谟边说边哽咽,大眼睛里蓄满泪水,如雨而下,冲刷着白皙的小脸,小模样甚为可怜。
盖俊正月离家,今已四月,小家伙足足三个月没看到父亲了。
盖谟想念盖俊,蔡琬又何尝不想,俯下身哄拍盖谟之背,道:“魏奴不哭、魏奴不哭……你阿父啊,很快就回来了。”这倒不是蔡琬哄骗儿子,盖俊克定帝都雒阳,而无西征之心,不出意外,近期就会回返。
盖谟抽搐着鼻子问道:“很快是多久。”
“至多一个月。”蔡琬含笑说道。
盖谟闻言小脸顿时再度垮下来,“还要这么久呀”
这时,卞薇从院门进来,她今年已三十有二,整个人犹如一颗熟透的蜜桃,特别是凤眼后长长的尾梢,配上丰润双唇,散出惊心动魄的魅惑,便是石人见了也要怦然心动。
每日,无论刮风下雨,抑或酷暑严寒,卞薇都会来见蔡琬,以示恭顺。她并非应卯似的问候一声就离开,而是少则停留一个时辰,多则数个时辰。蔡邕堪称十强全能,为士之楷模,蔡琬不让乃父,琴艺、笛术当世无双,少有人及,兼通书法、围棋、绘画、辞赋、数术、经史等等……卞薇能够从她身上学到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夫人……”卞薇款款一礼。
蔡琬拉起她道:“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还是这般多礼。”
“礼者,家之规也,不可不遵,不然家必乱。”卞薇正色回道。和蔡琰打声招呼,见盖谟哭花了脸,讶道:“魏奴这是怎么了?”
蔡琬笑答道:“魏奴想念父亲了。时至日中,天气转热,走,我们回房吧。”
蔡琬吩咐婢女去准备些糕点、水果,对卞薇道:“今日思棋,你我对弈几盘。”蔡琬之所以不找妹妹蔡琰下棋,是因为她根本不是后者的对手,听说连父亲蔡邕也下不过她。和蔡琰下棋,十战十输,实在无甚乐趣可言。卞薇棋术略逊她几分,蔡琬十战能胜七八,如何不乐。
卞薇自然是称好,取来棋盘棋子,相对而坐,蔡琰则抱着外甥盖谟在旁观看。每次看到用玛瑙、琥珀锻造而成的圆润棋子,蔡琰内心都要出一声由衷的赞叹,以前的棋子是木制方形,毫无美感可言,但人们从未想过去改变它,偏偏姐夫盖俊想到了。
莫要小看这一点变化,并州短短几年间下围棋的人暴增十倍不止,并像瘟疫一般蔓延周边州郡。更夸张的是,很多并州官吏日日下棋,以致耽误公事,盖俊去年末下狠手,贬职一批人、罢免一批人,才压下这种不良风气。
蔡琬、卞薇下得津津有味,蔡琰亦是看得饶有兴致,不过盖谟就显得很难受了,他对围棋完全不感兴趣,吃了几颗梨子、几块糕点,再坐不住,挣扎着脱离从母蔡琰的怀抱,抓起一颗梨子叫道:“阿母,我出去玩了。”然后不等回复,一溜烟跑没影了。
盖谟跨出门,一边啃咬着梨子,一边对门口静立的一干奴婢道:“我要去找阿兄,不用你们跟着。”言讫,一蹦一跳的出了画境般的园囿,行向别院。
盖谟才踏进兄长盖嶷所居之地,便隐隐听到读书声从书房传出,红扑扑的小脸一板,挥手打两名奴婢退下,蹑手蹑脚趴到书房门口,鬼头鬼脑的向里窥去。盖嶷危襟正坐,手捧书卷,言辞滔滔,异常专心,并未现他的到来。
盖谟只读过《孝经》、《论语》以及《诗经》一部分,听不太懂兄长再讲什么,晶莹剔透的大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一丝窃笑,深深地吸一口气……
盖嶷专注于书海,蓦然听到一声大喊,手一抖,书卷落到案上,身体如弹簧一般窜起,脸带惊色。
“咯咯……”见计成功,盖谟跳出来,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盖嶷‘勃然大怒’道:“竖子,居然敢吓我,欠揍是不是?”盖嶷长盖谟两岁,今年九岁,其五岁学射箭,六岁学骑马,力气远比同龄人大,一只手就能镇压盖谟。
盖谟不惧威胁,犹自笑个不停。
盖嶷冷哼一声,作势欲扑,盖谟尖叫一声,转身就跑,边跑边道:“阿兄,我们去骑马……”盖嶷书房外有几层台阶,盖谟一时疏忽,一脚踩空,立时失去平衡跌倒地上,呜呜号哭起来。
盖嶷心里一凉,急忙奔出,抱住他问道:“摔哪了、摔哪了……”
盖谟哭得梨花带雨,也说不清楚,只说全身都疼。
盖嶷一手为弟弟擦拭眼泪,一手拍去他身上尘土,期间检查身体各处,没觉有哪里伤到,遂把他扶起。盖谟小脸一皱,叫道:“脚疼、脚疼……”
盖嶷让他重新坐下,脱去左履,解开束口的丝质袜子,其脚踝处略微肿起,应该是崴到脚了,没什么大碍,转身背对着盖谟,回头说道:“到阿兄背上来,我背你去找母亲。”
盖谟哭着道:“不行,不能回去,阿母会生气的。”
盖嶷连连劝说,盖谟就是不听,他当即虎下脸道:“少废话,快点上来,不然我将你丢下不管了。”
“阿兄,别丢下我、别丢下我……”盖谟怯怯地伏到他的背上。
盖嶷毫不费力的背起弟弟,大步流星走出院子,路上奴仆见到,要代为背负,盖嶷一一拒绝。
盖谟小脸紧紧贴着阿兄的背,可怜巴巴道:“阿兄,我会不会变成跛子?”
“别瞎说,没事……”
“……”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