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朱大丰
作者:三戒大师|发布时间:2024-06-28 23:19:16|字数:23345
等陆信看完了这一窖中的粮食,仓丁们便将谷糠和草席恢复原状,那朱大丰终于姗姗来迟了。
“朱大人就是挪也早该挪过来了吧?”陆信看看外头,日头已经偏西,朱大丰分明是在外头磨蹭够了才进来的。
“大人见笑了,下官中午吃坏了肚子……”朱大丰露出羞赧的神情。“不解决利索了,怎么敢陪在大人身边?”说着他赶忙换个话题道:“大人,看的怎么样了?”
“这能看出什么来?”陆信淡淡道:“无非就是瞧瞧粮食新陈而已。”
“大人说的是。”朱大丰招招手,便有仓官将账册奉给陆信。“不过大人也不用担心,咱们太仓署账目清楚,规制严格。每一笔进粮都有严格记载,大人只需要对着上头的记录,就能在这里查到相应的粮食。”
陆信接过账册翻看几页,确实记载的十分清楚。每一笔进项都清楚的记录着数目、品相,以及由何人自何时何地运来,交与何人接收,送入何处官仓。
仓官也捧上一本账册,那是兴洛仓的账本,上头记录着何人自何时接收了多少粮食、品相如何,储藏在哪个窖中,还有定期检查人员的签名。
陆信在江南虽然主要负责刑名,但他还管着陆阀在吴郡一代的庄园,平时看惯了账目。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太仓署的两本账确实做得高明干净,严丝合缝。直觉告诉他,想从账上看出端倪,怕是不可能的了。
可要想从那一千三百窖粮食中看出猫腻来,就更是难上加难了——每个地窖都深达四五丈,里头储存八千到一万石粮食,要想确定账实相符,就必须将其一一打开,把里头那小山般的粮食用吊篮运上来称重。怕是一个粮仓就要百余人折腾好几天了,等把一千三百窖粮食量完了,灾民们怕是坟头都要长草了。
陆信这才彻底明白,夏侯霸给自己设的是个什么局。那老东西就是料定了自己根本没法确定,兴洛仓的存粮是否账实相符,只要自己稀里糊涂认了账,后面定有好戏等着自己了。
所以陆信一直不肯表态,只是默默的随意挑选了几个粮窖,看了看表面文章,便登上仓城城墙,指着码头旁那几个巨大的地上仓库,沉声问道:“那里也存着粮食?”
“回大人,那是暂存粮食的地方。”朱大丰忙解释道:“用地窖存粮固然好处多多,可麻烦也不小,不管是往里运还是往外出,都费时费力,很是折腾。所以建了那几个转运仓,用来暂存新运到还来不及下窖的粮食。从窖里运出来的粮食,也先暂存在里头,等候装船运走。”
“嗯,明白了。”陆信点点头,走下城头道:“本官要赶在关城门前回去,今天就先到这吧。”
“哎呀,怎么能让大人空着肚子回去呢?下官已经命人在衙中置了酒菜,先去凑合吃两口再说吧。”朱大丰忙劝道。
“一顿不吃饿不死。”陆信看看朱大丰圆滚滚的肚皮,便带着随从往码头去了。
“大人,那咱们也还是先把账目交接了吧?”朱大丰忙追着下了城头,跟在后头苦着脸道:“不然下官又得跑一趟。”
“就当减肥了。”陆信却理都不理他,径直上船而去。
“唉,这孙子,跟我抖什么威风?”朱大丰无可奈何的看着船儿远去,狠狠一口啐在河面上。“有你哭的一天?”
“大人……”仓官这才敢凑上来,小心问道:“那酒席怎么办?”
“他不吃,咱们吃。”朱大丰一提吃饭、顿时有了力气。
……
天色擦黑,兴洛仓衙门中火烛高照。朱大丰满嘴油光,一边和那仓官对付着满桌的美酒佳肴,一边胡吹乱侃。
“大人尝尝这个,咱们自己的酱肘子,不比洛都馆子里的差。”仓官捧起一盘油腻的猪肘,奉到朱大丰面前。
朱大丰也不讲体统了,直接伸手拎起个肘子,大口大口啃起来。
仓官又赶紧给他斟酒,朱大丰眯着眼,舒坦的直摇头。“他奶奶的,喝酒吃肉赛神仙,要是再有个小妞唱小曲,那就给个神仙都不换了。”
“这还不简单,下回大人来,下官提前安排就是。”仓官陪笑道:“这回实在是太仓促了,又担心那位陆阀出来的大人,不喜咱们这调调。”
“别以为门阀出来的,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一样得拉屎放屁,一样有三灾八难。”朱大丰不屑的冷笑道:“没看到那姓陆的今天跟死了妈似的,怕是已经知道自己要倒大霉了。”
“是啊,谁摊上他这活儿,不死也得扒层皮。”仓官颇为同情的叹口气道:“大人你说,是不是有人故意整他?”
“嘿嘿,还真让你说着了。”朱大丰毕竟在京里当官,风言风语听到不少。他故作神秘的招招手,让仓官附耳过来,小声道:“告诉你吧,他把老太师得罪惨了,让他来当这个赈灾使,就是要砍他脑袋的!”
“啊!”仓官吃惊的瞪大眼道:“那粮食本就不够数,到时候他只要咬死了不认账,这就是一笔烂账,还真能把他往死里整不成!”
“这就是咱们和太师的区别,太师要整个人还需要证据吗?”朱大丰一副神气模样,显然把自己代入了夏侯霸的身份中。“要不是他陆阀执事的身份,甚至连借口都不需要,直接弄死就完事儿。”
“那倒是。”仓官一阵唏嘘,忽然面色一紧,忙低声问道:“那咱们不会也吃挂落吧?”
“放心,大人已经保证过了,咱们只需要做好本分,不要乱说话,是不会受牵连的。”朱大丰打了个酒嗝,看一眼光顾着说话的仓官。“满上满上!”
“哎,好好,满上。”
“聊那倒霉货干甚?咱们还是说正经的,你这鬼地方真没藏个女人,给老子夜里消遣一下?”
“唉,不是说了么,还以为姓陆的会留宿,全都打发走了……”
“逑!就看不惯你这怂样,就当一辈子仓老鼠吧……”
“仓老鼠好啊,一辈子不愁吃喝,还图个啥?”
两人说了会儿陆信,话题便又转到财色上,再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可听了。
这让一直静悄悄伏在屋顶的不速之客,感到很是不爽。
不速之客自然是陆云。下午时,他陪着陆信进了仓城,便趁人不注意,悄悄藏了起来。一直等到天黑,他才摸进官衙,想听听朱大丰私底下会说些什么……
第四百零一章 夜探
那朱大丰毕竟白天受了累,吃饱喝足便趁着酒劲到后衙睡下。仓官刚走没一会儿,他的呼噜就震天响起来。
陆云在屋顶等着仓官走远了,这才如幽魂般顺着廊柱悄然滑下,轻手轻脚开了门,闪身进到内室中。
床榻上,朱大丰腆着肚子鼾声如雷。陆云还没到近前便被酒臭气熏得直皱眉,赶忙将蒙面黑巾向上提了提,遮住鼻息后才感觉好过点。
那朱大丰正在坐着清秋大梦,忽然一阵剧痛从天而降,将他一下惊醒过来。朱大丰下意识惨叫一声。
“疼死我了……”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呆住了,自个的声音怎么变得又细又轻?就像个孩童在耳边撒娇一般。
茫然睁开眼,朱大丰便看到一个蒙面人正抱臂站在榻边,目光森然的盯着自己。
“你是什么人?”朱大丰惊叫一声,声音还是那般轻细,他捂着自己的脖子满脸惊恐。“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放心,只是天突穴被我注入了真气,就像被捏住脖子的鹅。”陆云好整以暇的拖了个小几,抱着二郎腿坐下。似乎完全不担心他会逃走或者反抗一般。
朱大丰果然想要起身,却像被压了块磨盘在身上,任他怎么挣扎也翻不起身。
“劝你还是别乱挣扎,不然真气伤到筋脉,你这辈子都得躺着了。”陆云轻声警告一句,朱大丰马上纹丝不动了。
“好,好汉,一切好商量,千万别杀我。”朱大丰见逃不得又喊不来人,只好识时务的求饶开了。“你若手紧,我官袍里有刚收的贿赂,实在不够,明天还可以回家拿给好汉。”
“我不要你的脏钱,只要你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陆云淡淡说一声。
“好汉只管问,我保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朱大丰忙细声细气答道。
“兴洛仓里有多少粮食?”陆云单刀直入。
“这……”朱大丰眼珠一转,刚想信口开河,却只觉全身一阵酥痒难耐,奇痒之下,他想要挪动身子解痒,身子却纹丝不动。想要放声笑出来,笑声却正如陆云所言,就像被卡在脖子里一样,憋得他面红耳赤,生不如死。
“忘了告诉你,被我点中穴道后,你只要一撒谎,面皮就会变得通红。”陆云不紧不慢、半真半假的说着。手指点在他腋下极泉穴上,注入朱大丰体内的丝丝真气,却半分不掺假。
“啊,啊……”朱大丰大张着嘴巴,就像离水的鱼一般,拼了老命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五百万……”
“什么五百万?”陆云却不松手。
“五百万石,兴洛仓只有五百万石粮食……求求你停下手,我真的受不了了……”朱大丰鼻涕眼泪淌了一床,全身已经不由自主的开始痉挛。
好一会儿,陆云才将手指从收回,朱大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今日他才知道,原来痒比疼还要命!
“第二个问题,各地运来的可是一千万石救灾粮,那五百万石不在库里,又去了哪里?”不待他缓过劲儿来,陆云又追问道。
“一路上漂没、损耗,雁过拔毛,还要给商家支付运费,粮船没到洛都就剩下八百万石不到了。”朱大丰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眼珠子刚想打转,就见陆云的手指又伸过来了。骇得他浑身肥肉猛一哆嗦,忙老实答道:“还有三百万石粮草,直接进了夏侯阀的私仓,根本就没进兴洛仓!”
“哦?”陆云闻言神情一凛,他料到夏侯阀会中饱私囊,没想到居然如此明目张胆。“崔阀裴阀没有分润吗?”
“这次没有,因为夏天时,老太师被陛下讹了四百万贯,夏侯阀要用这批粮草补血,别家自然不敢分润。”朱大丰忙答道。
“太仓署就这么老实配合夏侯阀,把粮食运给他们不说,还主动做假账,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陆云只觉一阵阵憋气,越是了解这些门阀的肆无忌惮,他就越能感受到当年父皇的愤懑无力。
“太仓令是谢阀的人,户部更由夏侯右仆射直管,崔令君都插手不得。高广宁虽然完蛋了,但朝廷的钱粮依然是夏侯阀的掌中之物。”朱大丰苦着脸道:“好汉,你应该也很清楚,夏侯阀只手遮天,我们这些下头人也只有乖乖配合的份儿,这账可算不到我们头上啊……”
“少废话!”陆云一瞪眼,朱大丰就吓得一哆嗦。“我再问你,这次的事情是得了谁的吩咐?”
“自然是我们太仓令谢大人了。”朱大丰忙答道。
“他对赈灾之事有何安排?”陆云又问道:“就算你们再能瞒,一放粮不就露馅了?”
“好汉这就不懂了,放粮也不是一天就全放完。”朱大丰也是昏了头,居然有些得意起来道:“前前后后要用几个月,才能将外头这一千多窖粮食都起运出来。这中间可做的花头多了去了……”
“哼!”陆云冷哼一声,一指头点向朱大丰腋下。指头还没点上,朱大丰就像筛糠似的抖起来,显然方才的酷刑给他留下了终生不可磨灭的阴影。
“别别,好汉饶命。”朱大丰忙言简意赅回答道:“谢大人的意思是,差不多过年前后,让仓官举报陆大人监守自盗,将赈灾粮食偷运出去贩卖。到时候老太师自会出手料理,用不着我们操心!”
“哼,陆大人没做过,你们还能捏造不成?”陆云气得牙根痒痒。
“好汉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到时候一对账,发现少了五百万石,那就足够砍了陆大人的人头了!”
“好贼子,好算计!”陆云把手一扬,吓得朱大丰魂不附体,还以为他要杀人灭口呢。
谁知陆云只是将他穴道解开,朱大丰全身肥肉终于回复了自由,整个人瘫在床上舒坦的一动不想动。
“最后一个问题,哪些窖中有粮,哪些没粮?”又听陆云沉声问道。
“这谁也说不清楚。”朱大丰摇摇头。“这种事毕竟见不得光,都是夜里头让兵丁做的。先往窖里头倒土,等到升高了再把粮食装进去,倒地哪个窖的粮食多,哪个窖的粮食少,只有全挖出来才清楚。”
“你大可现在就喊人,或者回头向姓谢的告密也无妨。”陆云冷冷丢下一句,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敢不敢……”朱大丰忙使劲摆手,这显然是神仙打架,他这个小鬼跟着瞎掺和,那不是要祸害全家老小吗?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今晚这人定然来自陆阀。但知道又怎样?今晚这事儿他打定主意烂在肚子里,不然陆阀虽然不是夏侯阀的对手,可对付他就像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
第四百零二章 一石二鸟
虽然知道以陆云的武功,只要不对上天阶大宗师,就不会有任何危险。但陆信回到家,还是担心的一夜难眠,在榻上翻来覆去到了四更天,才听到东厢陆云房间,响起轻微的开门声。
陆信披衣起身,到了东厢房外,轻轻敲了敲门。
“云儿……”
“父亲。”陆云打开门,将他让进屋去。“还没睡啊?”
“你没回来,我怎么睡踏实?”陆信拿起火折子晃了晃,将房间油灯点着。
陆云换下了夜行衣,从暖炉上给自己倒一碗热水,一边轻呷一边将打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讲给陆信。
“什么?少了五百万石?”陆信料定会被雁过拔毛,却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敢将一半的粮食中饱私囊。
那可是朝廷的救灾粮,受灾百姓的救命粮啊!
“朱大丰没必要说假话,”陆云喝下一碗热水,感觉身体暖和多了。“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夏侯霸让父亲当这个赈灾使,就是想把你当王垕杀掉。”
王垕是三国时,魏武帝征袁术的管粮仓官。结果战事不利、军粮眼看告罄,魏武命王垕以小斛发军粮给士兵。王垕认为这样做,军队会有怨气。魏武却让他只管去做,自己已有良策。
王垕照办,军士果然怨声载道。结果魏武的对策就是,以贪污军粮的罪名杀掉王垕,以他的头颅来转移军士的怨恨,最终安定了军心,撑过了最艰难的时段。
夏侯阀乃魏武后裔,老太师倒是把老祖宗的下三滥手段,学了个七七八八。
“嘿嘿,一石二鸟,老太师真是好算计啊。”陆信不由苦笑道:“既惩治了我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还能拿我平息民愤,将兴洛仓的烂账揭过去。”
“父亲干脆称病吧,”陆云建议道:“就说忽然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夏侯霸还能让人抬着你去放粮吗?”
“嗯……”陆信沉吟好一会儿,摇了摇头。“不妥。”
“父亲何出此言?”陆云不解问道。门阀之间还是讲究个斗而不破的,通常当事人称病就是认怂,承认自己斗不过对手。一般情况下,对方也不会再穷追猛打了,毕竟大家都沾亲带故,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如果只考虑自己,这是保全之道。”陆信沉声道:“但一来,这次我们把夏侯阀得罪惨了,老太师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就算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既然如此,还不如在这件事上和他们慢慢周旋,毕竟事关几百万灾民,不是他夏侯霸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陆云微微颔首,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他还是想劝陆信暂避锋芒,让夏侯阀将矛头对准自己。
“另外,”却见陆信神色一肃,正襟危坐道:“之前我问过你,复仇之后,该当如何?现在,请你正面回答我。”
“这……”陆云心下一阵茫然,他的敌人太强太多,这些年一路走来,满心满眼都是如何复仇,却从没想过,复仇之后的路该怎么走?但陆信今晚,似乎无论如何都要让他理个头绪出来。
陆云只好一边寻思一边缓缓道:“复仇无非两个结果,失败万事皆休,没什么好说的……但倘若复仇成功,我又侥幸活了下来,到底该怎么办呢?”
说着,他求助的望向陆信,希望父亲能为自己指点迷津。
“唉……”陆信眼圈微微发红,长长叹了口气道:“殿下既然不愿再以门阀子身份苟安于世,那就应当逐渐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自觉。将来若真铲除了奸佞,殿下必须要恢复本来的身份,勘定叛乱、救天下子民于水火,完成先帝未竟的事业,开万世太平于当今!”
说完,陆信深深拜服,陆云呆了好一会儿,才赶忙扶起陆信。
“父亲说的话,我会仔细体会。”饶是陆云聪明绝顶,也不可能转眼就领悟陆信的苦心。他只能先把纷杂的念头压下去,将话头引回当下。“但这跟父亲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有何关联?”
“为臣的意思是,殿下应该在复仇之外,也将天下和万民装进心里去了。”陆信沉声道:“这些年来大玄昏君当道、门阀寡头卖官鬻爵、结党营私,大玄吏治已经败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为臣说句不要脸的话,这赈灾使只有我能当好。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最后能有两百万石粮食进了百姓之口,那官儿就已经算是清廉的了。”
“嗯……”陆云点点头,他知道陆信说的没错。大玄的官员,要么是门阀子弟,要么是依附门阀的庶族,不管哪一样,都受累于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不得不服从于利益均沾的陈规陋习。救灾粮从地方运到洛都,就已经少了一半,再沿着黄河运到受灾州郡,下发到县里乡里村里,还是会被层层盘剥,真正到了灾民口中的粮食,十不存一都不算稀奇。
他已经明白陆信的意思了,这个赈灾使由陆信来当,以其今时今日神厌鬼弃的处境,反倒没人愿意跟他沆瀣一气,宁肯不发这个财,也要跟他划清界限。所以陆信反而可以保证,尽可能多的粮食发送到灾民手中。
陆云也终于明白,陆信为何会突然说这番话了。因为只有将天下和百姓装在心中的人,才能做得出这种‘傻事’。
虽然短时间内,陆云还没法完全体会陆信的苦心,但不妨碍他支持陆信的决定。陆云双拳互击,沉声道:“那就封仓查库,带人把窖里的粮食全都挖出来,把数目点清楚,让朝廷少多少补多少!”
“也不妥。”陆信轻叹一声道:“且不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单说要彻底查库,没有两个月是做不完的。还是那句话,我能等得,灾民等不得。我在中书看过文报,地方上一入秋就开始闹饥荒,有的县已经上了十几道催粮的文书,可想而知,百姓已是什么状况?”
说着,陆信咬牙道:“早一天放粮,就能多救成千上万的百姓,这是天大的功德!我决定明天就开始放粮!”
第四百零三章 闲散投掷
“明天就开始?”陆云虽然已经认同陆信的主张,却仍觉得有些仓促。因为一旦开始放粮,就意味着陆信承认了仓中有一千万石粮食,到时候将怎么也说不清了。
“嗯,不用担心,我已经有对策了。”陆信眼中闪过一抹,与平时忠厚形象不符的狡黠。凑在陆云耳边,轻言细语起来。
“哦……”听了陆信的对策,陆云双目放光,点头连连道:“这法子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咱们也让那老王八吃个哑巴亏。”
“哎,这都是被逼出来的。”陆信摇头苦笑一阵,缓缓起身道:“太仓署会调两千民夫给我,但五百万石粮食,没有两个月是发不完的。这事你先筹划着,等到时候我会给你信的。”
“好,都听父亲的。”陆云也站起身,送陆信到了门边。
陆信走到门口,又站住脚,忍不住叮嘱起陆云道:“既然阀里已经禁了你的足,这阵子你就好好在家呆着吧,避避风头再说……”
陆云乖乖的点头应诺,陆信却失笑道:“算了,说了你也不听。”
“父亲放心,我一段时间内,肯定什么都不会做。”陆云不好意思的保证起来,说着又有些心虚道:“但就怕有人不想让我安生……”
“你自己看着办吧。”陆信笑着关上门,回屋去了。
……
既然答应了陆信,陆云便真打算闭门谢客、修身养性几天。从大比开始,就一直紧绷的心神,也确实该好好松弛一下了。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他才磨磨蹭蹭的起床,吃过陆瑛热了又热的早饭,便陪着陆向在后花园吃茶赏梅。他倒是想和陆向下两盘棋,无奈老爷子知道他是国手,不愿他故意让棋,更不愿被他欺负,就是不肯应战。
“你这小子,就不能看看书吗?”陆瑛端着茶点进来,见陆云侧着身子躺在榻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不由又好气又好笑道:“我那个勤奋好学的弟弟哪去了?”
“我读书是为了大比,现在都已经成圣品了,还读哪门子书?”陆云卧佛似的以手支颐,慵懒的连说话都慢吞吞起来。
他武功已经练到瓶颈了,越练越折寿而已。那些面目可憎的圣贤书,再读下去只会把脑袋读坏,又不能出去搞风搞雨,确实有些不知该干什么了。
“昨天陆松过来找你,说上品子弟的任用名单下来了,上头居然没有你的名字!”陆向本来也歪在那里,闻言却一下坐起来,气不打一处来道:“夏侯霸那厮也太猖狂了,你怎么说也是五百年没出一个的圣品,他就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把你丢到一边!”
“爷爷别生那么大气,有我的名字才叫麻烦呢。”陆云也盘膝坐起来,叼一块点心慢慢咀嚼起来。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不是被束之高阁,而是夏侯霸会趁机将自己外放到远离京城的穷山恶水,那才是要了他的老命。
“昨天陆松说,他们几个找吏部理论,吏部的人说,因为圣品从没有过,所以对阿弟的任命要慎重,得中书省来定夺。”陆瑛却没有陆向的火气,在她看来,陆云身份何其高贵?一旦当官就要整天对上官卑躬屈膝,想想她就不舒服。
而且陆云整天在家陪着她,陆瑛还求之不得呢。
可惜,果然如陆云所言,有人就是不想让他安生……
吃过中饭,陆云正打算睡个午觉,忽然宫里就来人了,宣他进宫见驾。
来的也算熟人,正是当初带陆云去避暑宫的胡太监。
“哎呀,我被禁足了呢。”陆云赤足站在廊下,一脸为难。“出去会吃板子的。”
“啊呦,我的大公子,这是陛下找你下棋,老公爷还能拦着不成?”胡太监心说,你跟我拿什么乔,我就是个跑腿传话的。可如今的陆云,再不是那是他可以随意给脸色的无名小卒了。他也只好小心翼翼的劝道:“要不,咱家去跟老公爷知会一声?”
“算了,皇命在身,耽误不得。”陆云弯腰穿上鞋,胡太监赶忙接过他的大氅,待陆云起身后给他披上。
……
长乐殿,初始帝果然已经支开棋盘等着他了。但让陆云有些意外的是,从旁侍奉的居然不是杜晦,而是大皇子皇甫轩。
陆云赶忙毕恭毕敬向陛下和大殿下行礼。
“你这小子,来的慢慢吞吞,是不是心里有怨怼啊?”初始帝话虽如此,神态却罕有的和蔼,让皇甫轩扶起陆云,又让他给陆云设座。
“怎敢劳烦殿下?”陆云客气一句。
“让他忙活吧,咱们下咱们的棋,让他偷师就算报酬了。”初始帝惺惺作态一番,便拿起白字,落在天元之上。
陆云只好落座应战,皇甫轩果然从旁端茶倒水,乖顺的很。
棋至中盘,初始帝终于开口道:“听说,这次授官名单里没有你?”
“呵呵,为臣也是刚听说。”陆云微笑道:“据说是兹事体大,需要中书省定夺,所以没法马上安排。”
“放他娘的屁!”初始帝忽然爆出句粗口,神态恢复了惯常的阴沉道:“他夏侯霸就是要杀鸡儆猴,让天下人看看,得罪了他是什么下场!”
陆云点点头,这话没法接。
“不过你放心,寡人自会替你做主!”初始帝深深看一眼陆云,仿佛想把自己的决心传达给他一般。好一会才提高声调道:“寡人偏要让天下人看看,不屈服于夏侯阀,一样可以顶天立地,一样可以位极人臣!”
“有陛下这句话,为臣心里可算安定多了……”陆云自然不会不开窍,马上做出铭感五内状,眼圈微红道:“说实话,这几天一直睡不好,就担心这件事。”
“哈哈哈!”看到这一直少年老成的臣子,终于流露出软弱的一瞬,初始帝却感到愈加踏实了。他丢下棋子,起身走到陆云身后,以手抚其背道:“寡人这话不只是对你说的,也是对你父亲,对天下所有忠君爱国的臣子说的……”
初始帝的手搭在自己背上,陆云就像被毒蛇攀住一般,从心底油然生出千般不适、万分厌恶,却一丝一毫都不敢流露出来,还要强忍着不适,赶忙以袖遮面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
好在初始帝只以为他是感动的身子微微发抖,并未多想,便松开了手。
第四百零四章 托付
长乐殿。
下棋只是找陆云来的借口,惺惺作态之后,初始帝也不再回棋秤,径直坐在御榻上,正色对陆云道。
“但你也不能太被动,任由人家欺负不还手怎么行?”
“为臣闹得已经够大了……”陆云不由苦笑,他前日险些将谢坊拆掉,还要让怎么闹?
“寡人不怕你闹,就怕你闹得不够大。放手去干吧,寡人虽然处处掣肘,但总算可以保你周全的。”初始帝幽幽看着陆云,他相信以这小子的聪明劲,肯定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为臣明白了,还请陛下到时候不要怪为臣胡作妄为。”陆云忙躬身受教。
“你直管去闹,闹翻了天才好呢。”初始帝哈哈大笑,陆云果然是个明白人。说完,他招招手,示意皇甫轩上前。
“父皇。”大皇子忙放下手中的木盘,躬身上前。今天父皇对他的态度,与以往大相径庭,让皇甫轩很是惊疑不定,只能加倍小心应付。
“你向陆云行一礼。”便听初始帝指了指坐在棋秤旁的陆云。
“是。”皇甫轩闻言不由暗喜,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赶忙转身朝着陆云深深一揖。
“使不得,殿下莫折煞小臣。”陆云忙欠身而起,侧身一旁不受大皇子的礼。
“你不用跟他客气,寡人今日就将他托付给你。”初始帝抬抬手,示意陆云坐正身子,沉声道:“时到今日,寡人也不瞒卿家。寡人一共四个儿子,其中三个都流着夏侯阀的血,只有这小子,跟老匹夫没有血缘关系。想来,将来若有那么一天,也只有这一个小子可以靠得住了。”
“父皇……”皇甫轩闻言哽咽,俯身呜呜饮泣不停。
“唉,你也别怪寡人往日苛待于你。那时候你还小,宫中又是夏侯氏一手遮天,寡人但凡流露出些许偏爱,哪怕是一视同仁,都会害了你的性命。”初始帝轻叹一声,颇有些苦口婆心之意。
“儿臣愚鲁,到今日才明白父皇的苦心,这些年让父皇失望了。”皇甫轩哭得更凶了,仿佛要将这些年的委屈,尽数倾倒出来。
“好了,不要哭了。你已经长大了,也该让你明白寡人的苦心了。”初始帝也有些动情,破天荒的起身扶起皇甫轩,语重心长道:“按说,这些话应该等你正式封王开府后再说,但时不我与,必须要早做打算了。”
顿一顿,初始帝痛心疾首的直起身子,仰头看着殿顶的藻井道:“我皇甫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你身为寡人长子,未来储君,必须要肩负起自己的责任来!与寡人一道,保宗庙、守社稷,决不能让贼子夺了我们的江山去!”
“孩儿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皇甫轩一边抽泣,一边擦泪,渐渐止住了啼声。“唯一担心的是才疏德薄,涉世不深,会误了父皇的大事。”
“所以寡人才会为你物色了陆云,他虽然年轻,却文武双全、足智多谋,更重要的是,对我皇甫家忠心不二。”初始帝看一眼陆云,沉声对皇甫轩道:“往后你俩要多多亲近,有事商量着来。”
“儿臣一定以手足待之,以师长敬之,以心腹信之。”皇甫轩伸手拉起陆云的手,用力攥了攥。
“为臣肝脑涂地、无以报效。”这也是陆云想要的结果,只是皇甫轩懦弱犹豫,兜兜转转到今日才算实现。
“好,很好。君臣齐心,其利断金。”初始帝振奋精神,迟疑一下,又有些难以启齿道:“之前你太小心,今后要放开胆子,好好施展手脚。改日不妨去上清观看看你母亲……”
“啊?”这下皇甫轩脸上的震惊之色,却丝毫做不得伪了。他不由自主的颤抖着问道:“真的可以吗?”
“寡人已经说过了,不要婆婆妈妈!”见他又要故态复萌,初始帝不悦的挥挥衣袖:“上清观就在那里,你想去就去,谁还拦着不成?”
“多谢父皇……”皇甫轩开心的磕头不已。
……
皇甫轩千恩万谢出了长乐殿,陆云也正大光明跟在他身边。既然初始帝发了话,他终于不用再遮遮掩掩,可以最大限度的影响和控制皇甫轩了。
皇甫轩早就想把陆云收为己用,此刻终于得偿所愿,自然也什么都不避他了。
“贤弟,坐我的车走吧。”皇甫轩指了指候在殿前广场的马车,这是皇子的特权。
“好。”陆云也不推辞,跟着上了皇甫轩的车。
这马车虽然外头看着还算朴素,但内里陈设十分考究奢华。地板上铺着昂贵的波斯地毯,地毯的小几上点着龙涎香,白玉盘中盛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葡萄、佛手等新鲜果品。四壁是金漆描绘的香樟木壁板,上头挂着厚厚的暖帘,暖帘上绣有百鸟百花图案,每一根羽毛、每一片花叶都色彩斑斓栩栩如生。这哪是什么马车车厢,分明是一间举世罕有的薰香兰室!
在马车上坐了好一会儿,陆云才猛然想起,这料子不正跟是自己那件袍子是一样的吗?
后来听阿姐说,那种料子每一尺都要千贯钱,说是黄金打造的也不为过。当时陆云还好一个惋惜,自己暴殄了天物,可没想到,人家大皇子直接拿来当挂帘用了……
“让贤弟见笑了。”皇甫轩拿起玉杯,给陆云斟上一杯钟乳酒,解释道:“其实我最不喜欢讲究这些,但为了让那些人放心,只能做出贪图享受的样子。”
“嗯。”陆云点点头,接过酒杯却轻轻搁了下来。
“唉,让父皇来这一下,恐怕也是装到头了。”皇甫轩也给自己倒一杯钟乳酒,眯着眼,一脸享受的轻呷起来。喝完这性寒无比的钟乳酒,他苍白的面颊却现出一片绯红,神情也变得生动起来。“贤弟,你帮我合计合计,父皇这到底唱的哪一出?是真想让我去见母后,还是又在试探?”
“殿下可以跟卫阀好好亲近了。”陆云看着皇甫轩跟方才在殿中时,判若两人的样子,不禁暗暗皱眉。他早就听说,门阀士族子弟间流行吃五石散、喝钟乳酒的恶习。这些东西会让人短时间内欢悦无比。但长期服用会极大损害人的健康,消磨人的意志,让人变成废物,想不到平素看上去小心翼翼的皇甫轩,居然也有这个嗜好。
但转念一想,似乎又理当如此。皇甫轩是个自幼在恐惧中长大的可怜人,这些年来怕是就靠着这些玩意儿在逃避现实吧……
第四百零五章 局势
马车上,听了陆云的话,皇甫轩愈发惊疑不定,赶忙又斟一杯钟乳酒一饮而尽。
“父皇果有此意?我跟卫阀这些年都不来往,忽然走动的话,夏侯阀肯定会警觉的。”
“夏侯阀当然会警觉,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陆云叹了口气,目光凛然的看着皇甫轩道:“难道殿下到现在还没看明白?当初如果夏侯雷在柏柳庄得了玉玺,恐怕这紫微宫已经换了主人!”
“啊?”皇甫轩大张着嘴,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局势已经危急若斯了?”
“当然,夏侯阀十年经营,到如今造反已是十拿九稳。但正因为信心十足,夏侯霸才不想贸然起事,把个大好江山打个稀里哗啦,烂摊子还得他们自己收拾。”陆云语气确凿,仿佛笃定万分道:“他们想要以最小的代价,完成大玄江山易主,所以才需要靠玉玺来获取各阀的支持,一旦得到各阀的认可,他们将毫不犹豫逼宫禅位!陛下正是已经清晰的认识到这一点,才不得不冒险做出应对,看看能不能死中求活。除高广宁是一招,给我圣品是一招,让殿下拉拢卫阀同样也是一招!”
皇甫轩被陆云的危言耸听骇的面无人色,喝再多钟乳酒也无济于事。他呆坐了好一会,才颓然掩面道:“我真想不要听到这些话,不要牵扯进这些可怕的事情中,哪怕不当什么太子什么王爷,让我做个普通人苟活一世也不行吗?”
“殿下不要天真了,你皇长子的身份就决定了你非但做不了普通人,一旦江山易主,就连活命都是不可能的!”陆云厉声说道。
“唉……”皇甫轩不由自主泪流满面,半晌才认命的点了点头,幽幽道:“确实,蜀后主毕竟是个例,绝大部分亡国的龙种全都没有善终。”
“所以殿下要振作起来,为臣也会豁出这条命去,帮着殿下杀出一条活路来!”陆云沉声表态道:“殿下,留给我们的时间很短很短,不能再有丝毫迟疑了。”
“只能如此了……”皇甫轩话虽如此,却像被抽干了全身力气一样,瘫坐在那里,没有再说一句话。
……
中书省,夏侯霸正在处理公文,便听舍人禀报说,户部尚书谢宇求见。
“让他进来。”夏侯霸头也不抬,目光继续在公文上飞速掠过。
“下官拜见太师。”谢宇进来行礼如仪。
“随便坐吧。”夏侯霸批着公文,随口问道:“什么事?”
“启禀太师,陆信早先到了户部,让我通知说好的两千民夫,立即赶赴兴洛仓。还说要知会沿河的官府,征调民夫凿冰,务必保持黄河水道畅通。”
“哦,这么急?”夏侯霸这才抬起头来,奇怪问道:“莫非他这就要放粮?”
“是,他说今天就开始起粮,争取三天后发出第一船。”谢宇点点头道:“还以为他会用黄河结冰为借口,借故拖延些时日再说呢。”
“难道他看不出兴洛仓有问题来?”夏侯霸不禁费解道:“老夫还准备了手段,想逼他早日放粮呢,这下倒用不上了。”
“是啊,他自投罗网,倒省了咱们的事儿。”谢宇不由笑道:“看来陆家十郎也不过如此,当不起那些赞誉。”
“不要大意。”夏侯霸起身踱了几步道:“敢跟老夫叫板的人,不会这么简单。你要密切关注他的举动,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
“太师放心,下官会盯死他的。”谢宇说着,露出猫戏耗子的神情道:“上下左右都是咱们的人,他陆信一个孤家寡人,就算有三头六臂,也翻不起浪花的。”
“小心无大错。”夏侯霸微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老太师仔细寻思一番,此次只要陆信一开始放粮,那就是个无法收场的局面。自己想什么时候捏死他,就可以什么时候动手,根本由不得陆信挣扎。
“那太师,咱们什么时候发动?”谢宇有些急不可耐的问道。那日陆云让谢阀丢尽了颜面不说,还损失了前途无量的谢漠,此仇不报,谢阀上下都出不来这口气。
“不着急,总不能人家才发了几十万石粮食,就有人告他贪污了五百万石吧?”夏侯霸淡淡道:“做戏做全套,且等着吧。”
“是。”谢宇只好耐下性子,起身告退。
待谢宇出去,屏风后响起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夏侯不破从后面走了出来。
见阀主面色不豫,夏侯不破为他斟一杯茶。
“哼,谢阀这些不成器的东西,看着他们就来气!”夏侯霸接过茶盏呷一口,顺了顺气道:“居然敢将屎盆子扣到我夏侯阀头上,早晚要跟他们算这笔账!”
“但现在不是时候,还得拢着他们,包括崔阀也是这样。”夏侯不破轻声劝道。
“老夫焉能不知?只是气不顺而已。”夏侯霸面色阴沉道:“归根结底,还是名不正、言不顺,才会让人错以为,他们能跟我夏侯阀平起平坐!”
“是,名分这东西,说不重要也不重要,但没有还真麻烦。”夏侯不破愧疚道:“当初要是在柏柳庄没失手,伯父岂会这般忧愁?”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夏侯霸摆摆手,语气有些无力道:“还要想方设法将那东西夺回来……”
“本来总会有办法的,但前番张玄一北上太平城,一招击败孙元朗,固然是为了挽回颜面。但何尝不是对我们这些门阀的震慑?”
“这个狗日的牛鼻子,整天说是闭门不出,一到要紧的时候,蹦跶的比谁都欢实!”夏侯霸愤愤的啐一口,脸上却罕见的浮现出无力之感。
当今大玄还能让他心有忌惮的,就只有那个半人半仙的张玄一了。
张玄一立威太平城,其实就是在警告他夏侯霸,不许图谋玉玺。否则就算他有千军万马在侧,大宗师保护左右,一样可以取他性命……
“其实,不取玉玺,也一样可以得到大义名分。”见阀主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夏侯不破轻声劝道:“当初皇甫烈也没有玉玺,不一样建了大玄,四海归心吗?”
“他有驱逐胡虏,光复中华的功德在,当然可以不靠玉玺了。”夏侯霸黑着脸寻思片刻,咬牙切齿道:“那玉玺的事先放放。转过年,一定要将皇甫辁立为太子,把大义名分牢牢掌握在手中。”
“明白。”夏侯不破点头应下,又咳嗽两声,建议道:“是不是让荣光和天女多接触接触?”
“老夫不是已经吩咐过他了吗?”夏侯霸闻言狼眉一挑。“难道他到现在还去过天师府?”
“荣光最近心情不太好,很少出门……”夏侯不破轻叹道。
“没出息的东西!”夏侯霸气不打一处来,恨声道:“败了一场就一辈子不见人了?你回去告诉他,他不去,就让荣升去!”
“好。”夏侯不破心中苦笑,这下荣光不去也得去了。
第四百零六章 算计
陆云当天回家,发现陆信居然也在家。
“父亲不是要常驻兴洛仓吗?”陆云在侍女的侍奉下脱掉鞋子和披风,屋里头有地龙,暖烘烘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寒意,仅穿着棉袜单衣即可。
陆信挥手斥退侍女,父子俩好单独说话。
“太仓署拖着不给我关防,还得明早再去。”陆信没好气的冷笑一声,显然白日里没少在有司受气。“听说谢宇那厮后来去了中书省,八成是找老太师合计什么时候对我下手去了。”
“父亲无需担心,怎么也得给你点时间,才好构陷你贪污挪用嘛。”陆云笑着安慰陆信道:“再说,一有风吹草动,朱大丰会提前吱声的。”
“我当然不担心,只是寒心。”陆信愤懑的哼一声道:“几百万灾民嗷嗷待哺,他们却只盘算着用阴谋诡计害人,大玄被这样的人把持着,岂有不乱的道理?”
“也许,人家已经盘算好了,等杀掉王垕再拿出朝廷的粮食,给自己邀买人心。”陆云淡淡说道。
“嗯……”陆信闻言神情一窒,缓缓点头道:“八成是这样。”
定定神,陆信看一眼陆云道:“不说这些糟心事,说说你那边吧,皇甫彧叫你进宫,应该有糖给你吃吧。”
“嘿嘿,父亲还真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陆云哂笑一声道:“那皇甫彧怎会为了我,再去惹上一身骚?捡几句惠而不费的好话说来听听,他就觉着对的起我父子的牺牲了。”
“能得到他的信任,这笔买卖就算不亏了。”陆信闻言不以为意的笑笑,又正色问道:“他这次,应该不只是安抚你吧?”
“嗯。他还正式将皇甫轩引见于我,又让皇甫轩去上清观探视卫氏。”陆云点点头道:“看这架势,他是要把皇甫轩推出来,试探一下夏侯阀的反应……”
顿一顿,陆云又有些吃不准道:“但他就不怕过度刺激夏侯阀,万一引火烧身了怎么办……”
陆云自顾自说了好一会儿,忽然发现陆信的神情有些异样。
“父亲,父亲……”
陆云唤了几声,陆信这才回过神来。
“哦,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初始帝将皇甫轩推出来,这其实是一招险棋。”陆云奇怪的看着陆信,不知自己哪句话触动他的心思了。
“嗯,确实是险棋……”陆信点点头,强打精神和陆云继续说话,但整个人明显都已经心不在焉。
“横竖都不着急,父亲累了一天,就早点歇息吧。”
陆云只好草草结束了谈话,陆信也显然没了深谈的心思,点点头,目送着陆云起身出去。
陆云回房不久,便听到正房中响起悠扬的古琴声,他不禁有些错愕,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听到父亲弹琴呢。
陆云凝神细听片刻,发现那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琴曲,曲声时而活泼婉转、时而缠绵悱恻,说不上有多高明,却让人被蕴藏其中的青春少艾、热情似火所深深吸引着……
后花园佛堂中,正在做晚课的陆夫人,听到这琴声,那古井不波的脸上忽然露出浓浓羞恼之意,紧攥着手中的佛经,咬牙切齿许久,方露出心灰自嘲的冷笑,然后便听之任之的继续礼佛去了。
……
翌日天不亮,陆信便早早起来了。侍奉父亲出门口,陆云想要回屋再睡个回笼觉,可还没等他把被窝暖热,就听外头回廊中,阿姐在和管事的说话。
“大小姐,有位曹公公要见少爷。”
“哪来的曹公公,又是宫里的?”陆瑛的声音里,透着老大不愿意。
“不是,是大殿下身边的总管太监。”管事的小声回道。
“我阿弟在家禁足呢,他愿意等就让他等着吧。”陆瑛一听不是皇帝找陆云,便要毫不客气的挡驾。
“唉,我都说了,但他说,见不到少爷就不回去呢……”管事的苦笑看着陆瑛,见她没有要松口的意思,只好点点头,准备出去送客。
“等等。”这时,东厢房门开了,陆云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在门口。“让他等等我,我这就出去。”
“你呀,还想天天往外跑?这还有个禁足的样子吗?”陆瑛气哼哼的瞪着陆云道:“让大长老那帮人看到了,又要挤兑阀主和爹爹了。”
说着,她示威似的扬了扬手中的紫竹杖,此物名唤‘规矩’,乃是绳愆院用来约束触犯阀规的子弟的。
按规矩,陆云被阀中禁足,绳愆院当派人手持此物,定时来他家中监视,若他不守规矩,还可用此物来施以惩戒。但素来铁面无情的陆侠,居然将此物交给了陆瑛,让她来监视陆云……
“嘿嘿,阿姐,下不为例。”陆云忙一面朝‘大权在握’的陆瑛赔着笑,一面努嘴示意侍女,赶紧给自己打水洗脸。“这事儿真的挺重要,就再放我一马吧。”
“哼哼,这可是你说的,赶明儿起要是再出去,我可真不客气了!”陆瑛虽然嘴上不饶人,但自然总是宠着陆云的。她将那紫竹杖往桌上一搁,便和侍女一起帮着陆云梳洗打扮。
……
在阿姐的‘威逼’下,陆云只好又吃过了早饭,这才得到了出门许可,来花厅见那曹太监。
曹太监早就等得眼前发黑、嗓子冒烟,可偏生眼前这少年,是他家殿下久久求之不得的‘师友’,他也只能卑躬屈膝道:“陆大公子,咱家可总算把你盼出来了。”
“让曹公公久等了。”陆云歉意的笑笑,刚要在软垫上坐定。
“别,咱们快出发吧,我家殿下可一早就去那了。”曹太监忙伸手拉住陆云的衣襟,陆云无奈,只好跟着曹太监出了花厅。
院子里,停着辆没有徽章标识的马车,曹太监挑开车帘,恭恭敬敬的扶着陆云上了马车。
马车出了敬信坊,便一路往西北而去,来到了位于紫微城西的上清宫。
马车停下,陆云挑开窗帘,看着窗外林木枯败、残雪萧瑟的景象,不由微微一怔。若非看到那朱红的宫墙、明黄色的殿檐,他完全无法将眼前这里,跟堂堂皇家道观联系在一起。
“大公子,咱们到了。”曹太监扶着陆云下了车,便见另一辆没有标识的马车早就等在那里了。
第四百零七章 卫娘娘
上清观外。
听小太监禀报说,陆云到了。皇甫轩这才下了车。
只见他一身素色锦袍,穿着连帽的灰色披风,帽檐压低到只露出个下巴,显然不想被别人认出来。
“殿下何必如此?”陆云不禁失笑,指指皇甫轩道:“你一出门,就指定被人看到了,裹得再严实也没用的。”
“呵呵……”皇甫轩尴尬的笑笑,这才将兜帽解下,那张苍白消瘦的脸上,一对黑眼圈分外明显。“我也知道瞒不过各阀的耳目,只怕我来上清观的事儿,不到天黑就会传遍各阀的。”
“嗯,肯定是这样。”陆云点点头,轻声问道:“那殿下是要折回,还是进去?”
“进去!”皇甫轩一咬牙,眼中泪花闪烁道:“我已经整整十年没见过母亲了,前头就是刀山火海,也挡不住我的!”
“放心,一切有我。”陆云被皇甫轩此刻流露出的孺慕之情触动,深深吸了口冷冽的空气,稳住差点奔涌而出的泪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定保你周全。”
“好!”皇甫轩仿佛得到莫大的力量,迈步走向上清观敞开的大门。
陆云定定神,看着皇甫轩决绝的背影,心中不由暗叹。知子莫若父,皇甫彧显然料定了,皇甫轩为了能见到卫氏,一定会甘心被推出来当枪使的。
……
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进了上清观,也不去打扰那对苦命的母子相会,便在这上清观中缓缓徜徉起来。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自己曾跟着皇祖母游玩过这里,看着那朱漆斑驳、金瓦蒙尘的重重殿阁,陆云很难不又一次生出物是人非之感。恍惚间,他仿佛看到孩提时的自己,在一位华贵妇人的注视下,欢快的在眼前大坪上跑来跑去,嘻嘻哈哈的躲避着太监宫女的追赶。
忽然,陆云心中一动,收敛起那情不自禁的微笑,目光向左望去。
便见一身黑色锦袍的老太监左延庆,正面无表情的立在左配殿的廊檐下。
“打扰左老公公清修了。”陆云忙深施一礼。左延庆当年卸任缉事府后,便被皇帝封为上清宫使在此养老。名义上,他是负责上清宫的总管太监,但其实谁都知道,他住在这里真正的任务,便是监视那位被软禁在后花园的卫娘娘。
“小哥也太不负责了吧。”左延庆那张僵硬的老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的变化,仿佛向初始帝力荐陆云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一般。“你既然和大殿下同来,怎么能放任他独自乱跑呢?”
“到了老公公的地盘,晚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陆云微笑着摇摇头,恭声道:“洛水一别后,便再没见过老公公,正盘算着要不要跟你老讨杯茶喝,又怕你老不喜。”
“来都来了,咱家还能赶你走不成?”左延庆冷冷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陆云看着左延庆的背影好一会儿,才紧走两步,跟在了左延庆身后。
……
上清观后头,还有个偌大的花园子。跟年久失修的前院不同,这里亭阁掩映,小桥游廊,拾掇的十分齐整。若是春天时来这里,定有一番美景大饱眼福。可惜此时寒冬凛冽,再精心的修饰也难掩萧瑟苦寒之意。
就在结冰的荷塘边,一座暖阁中传来阵阵饮泣之声。
暖阁中,一位身穿道袍,秀发染霜的中年丽人,正抱着皇甫轩泪如雨下。
“我怎么觉得是在做梦啊?轩儿,为娘真的见到我的轩儿了吗?”
“母亲,是我,我是轩儿啊。”皇甫轩跪在丽人面前,也是垂泪不止。“孩儿应该早来看你的,母亲这些年受苦了……”
“不,不苦。只要能见到轩儿,为娘吃多少苦都值了。”这中年丽人正是初始帝的原配,他当年的平王妃。后来皇甫彧为了与夏侯阀联姻,找了个借口将她休掉,等他篡位当上皇帝后,便一直把她软禁在这里。
其实今天一早,左延庆就过来告诉她,大殿下会来探视。不然卫娘娘一见到长大成人的儿子,只怕非要当场晕厥过去不可。
饶是如此,卫娘娘还是久久无法抑制住激动的情绪,抱着儿子看了又看,哭了又哭。好半晌,她才止住悲声,和皇甫轩坐定说话。一只手却还紧攥着儿子的手掌,仿佛一松手,他便会不翼而飞了一般。
“儿啊,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受了多少委屈?”卫娘娘红肿着双眼,痴痴望着久别重逢的儿子。
“儿子过的……还好,”皇甫轩哽咽着别过头去,好一会儿才忍住悲声,勉强回头笑道:“小时候不懂事,总以为后娘不待见自己,兄弟们欺负自己,就连父皇也不把我当成儿子……”
“苦了我的儿啊……”卫娘娘眼看又要痛哭起来。
“不过这二年渐渐懂事,知道父皇疏远我,只是为了保护我,其实他心里一直还是有我的。”皇甫轩忙话头一转道:“就感觉舒服多了,日子仿佛也没那么难熬了。”
“哼……”见儿子替皇甫彧说话,卫娘娘面上一阵不快,冷言冷语道:“他心里怎么会有别人?他只会考虑自己的权势地位。只怕是这些年夏侯阀势大,让他如坐针毡了,他才会重新看到你吧?只怕这次让你来见我,他也没安什么好心!”
“孩儿不敢妄议父皇……”皇甫轩忙安抚卫娘娘两句道:“但儿臣心里清楚,这世上只有母亲一人全心全意对我而已。”
“哼……”卫娘娘深感受用,面上怒气渐除,好一会儿方握着儿子的手,满是担忧的低声问道:“你可知道,来见我的后果?”
“孩儿知道,但孩儿顾不了那么多了。”皇甫轩点点头,凄然一笑道:“陆云说得对,我就是一直当缩头乌龟,将来也少不了挨那一刀。既然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当然要先见过母亲再说其它了。”
“唉,傻孩子……”卫娘娘脸上浮现出歉疚之色,伸手抚摸着儿子瘦削的面庞,仿佛下定了莫大的决心,咬牙低声道:“你外公等你这一步,已经很多年了。我们卫阀虽然弱小,但对你的忠诚,是谁也比不了的。他们愿意为我母子粉身碎骨!”
第四百零八章 明知故问
“啊,母亲和外公还有联系?”皇甫轩闻言不由一阵惊喜,他既然决定了当这出头鸟,却也不能真的洗净了脖子等死。要想死中求生的话,光靠一个陆云显然是无济于事的,那么得到卫阀的鼎力支持,就成了势在必行的一步。
可是他这些年为求自保,主动和卫阀切断了联系,尤其是上次避暑宫的事情发生后,让他感觉更加无法面对人家。
但听卫娘娘这话,卫阀显然和她在暗中有所走动……
“不错,不然这园子是谁出钱修的?”卫娘娘微微自傲的点点头,轻声道:“虽然这些年被夏侯阀极力打压,但你外公还是我大玄八公爵之一,卫阀也没从顶级门阀中除名。他要暗中照顾我这可怜的女儿,就是夏侯霸也没话可说。”
说着她又忍不住一阵愤恨道:“莫非你还以为,为娘是靠了皇甫彧那狼心狗肺的东西,才能活到再见你一面的吗?”
“孩儿断无此念头,是孩儿不懂事,小瞧了外公。”皇甫轩见母亲已经变得十分偏激,哪敢还用话刺激她?只好乖乖顺着卫娘娘说话。
“你也别担心那些有的没的,回去只管和你外公大方走动,他老人家能体量你的难处。”卫娘娘沉声吩咐道:“但卫阀不只是你外公一个人的,你也得有所表现,他才能举全族之力为你争一争。”
“孩儿知道该怎么做。”皇甫轩点点头,断然道:“我会尽快和外公走动起来的!”说完,却又习惯性的气馁道:“可光靠卫阀,能保孩儿周全吗?”
卫娘娘闻言也是神情一滞,语气不再那么笃定道:“这就要你们想办法了……”
……
上清宫西院偏殿中。
陆云和左延庆相对而坐,真的在那里吃起茶来。
也不用陆云插手,左延庆亲自操持着砧椎、钤碾、汤匙,一举一动,无不浑然天成,让人观之忘我。
末了,左延庆轻轻击拂,茶盏便缓缓向前移动,稳稳停在陆云面前,不带一丝烟火气。
陆云定睛一看,只见盏中汤花瞬间显出瑰丽多变的景象。若山水云雾,状花鸟鱼虫,如一幅幅意境悠远的水墨图画,在他眼前次第展开。
陆云自幼跟着陆信学习点茶,可谓实打实的茶道大家了,但看到对方点出来的这杯茶,还是着实被震住了。那不断变幻的水墨图画,分明是左延庆留在茶汤中的缕缕真气所致。真气外放是所有大宗师都能做到的,但像左延庆这样,对细微真气的控制可以妙到毫巅,甚至随心所欲的在茶汤中绘画一幅幅图案,却是陆云前所未见的。
“想不到老公公精进如斯,真是可喜可贺。”陆云真心实意的称赞一句。
“这也是得了你的好处,没有地穴那一遭,咱家怕是到死也领悟不到这种程度。”左延庆说着,右手轻轻一拂,陆云眼前茶盏中,一团烟气升腾而起,水墨画便倏然消失不见了。
“呵呵……”听到左延庆旧事重提,陆云心下不由咯噔一声,忙端起茶盏,以袖遮面,做喝茶状来掩饰自己不自然的神情。
当日在地穴时,老太监曾没头没尾的问他一句‘和老太后是什么关系’,当时险些吓得他魂飞魄散。尽管老太监问完那一句便没了下文,但陆云情知他肯定从哪里上看出了什么端倪。
所以从地穴出来,他就一直暗自警戒,唯恐老太监会突然发难,可一直到今天之前都仍然相安无事。陆云心里便渐渐有了计较——道理很简单,若老太监是敌非友,自己根本不可能安安稳稳到今天,更别说得中圣品了!
要知道,初始帝是绝对不会容忍哪怕半分威胁到他正统身份的存在的。所以这至少说明,老太监没有向初始帝告发自己。这完全不符合老太监初始帝心腹鹰犬的身份,那他到底是什么立场?为什么要包庇自己?这是陆云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的了。
所以今天陆云陪着大皇子来见卫娘娘只是幌子而已,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要会一会这个态度暧昧的老太监!
左延庆也不着急,手把茶盏,一脸玩味的看着陆云。
少顷,陆云搁下了茶盏,那张俊秀如少女的面庞上,已经恢复了惯有的镇定。
“有件事一直想问老公公,不知当讲不当讲?”不待左延庆答话,陆云便单刀直入的问道:“那日在地穴,老公公问我和老太后是何关系,此话怎讲?”
“那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左延庆不答反问,轻呷一口茶汤,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老太后是我嫡亲祖母!”只听陆云一字一顿的答道。
“呃……”左延庆满以为陆云会继续跟自己绕弯子,没想到他居然一口承认了。忍不住手一抖,碧绿的茶汤洒了一袖子。
但旋即,左延庆气机勃发,大宗师那恐怖无边的气场登时将陆云笼罩其中。
陆云虽然不是头一次对上大宗师,却还是头一次被大宗师用气机锁定,只觉无边无际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向自己疯狂挤压,他拼命想要挺直腰杆都十分困难,更不要说动手反抗了!
可笑他原先还以为,凭自己的本事就算打不过大宗师,但逃得性命总不是问题。可这下才明白,宗师和大宗师乃是天壤之别,自己的生死完全在对方的一念之间,由不得自己做主……
看到陆云面色苍白,额头渗出汗水,却依然腰杆笔挺的端坐在那里,左延庆露出一丝赞赏的神色,他拿起茶釜,又给自己斟上一杯碧绿的茶汤,这才缓缓问道:“就凭这句话,咱家立时便可取你性命,再灭陆阀满门。”
“老公公心里,其实早就有了计较,晚辈说不说,有什么区别?”陆云兀自硬撑着强笑道:“你要杀我话,一出地穴就可以动手了。何必还要再请我吃茶?”
“哈哈哈哈……”左延庆忽然放声长笑起来,笑声如夜枭般刺耳难听。
但陆云却感觉全身压力顿消,被死死压住的内力再度欢快的游走全身。他苦笑着掏出手帕,擦擦满脸的汗水。“老公公,这种玩笑可开不得,会吓死人的。”
第四百零九章 得意忘形
“会吓死别人,能吓死你吗?”左延庆的脸上却露出罕见的欢快笑容:“我看你和你奶奶一样,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横楞种,生下来就是为了吓别人的,哪有别人吓到你们的份儿?”
陆云闻言,先是心下一安,自己果然赌对了。前大内侍卫副统领保叔告诉他,左延庆原先是西秦金翎公主的护卫头领,后来金翎公主被迫嫁给高祖,左延庆为了完成西秦国主的嘱托,进宫侍奉公主,这才成了高祖皇帝的手下。所以,保叔判断说,此人很可能既不忠于高祖、也不忠于大玄,只忠于太后而已。他就算要阴陆云,应该也不会提太后的名字。
而左延庆提了太后的名字,其实就是在向陆云暗示自己的立场。
“我皇祖母,现在可安好……”陆云旋即神情一黯,掩饰不住眼中浓浓思念。
“不好,很不好。”左延庆也是神情黯然,幽幽道:“不知你有没有胆量,去见她一面?”说着他释然一笑道:“本来我还担心来着,但现在看来,你想必是有这个胆量的。”
“是。”陆云郑重点头道:“我回京以来,一直有这个打算,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正想着要不要夜闯禁宫试一试。”
“千万不要。”左延庆缓缓摇头道:“宫里有大宗师坐镇。”
“老公公指的是杜晦?”陆云轻声问道。
“不,还有一个叫皇甫丕显的宗室。羽林卫指挥使皇甫康只是名义上的大内统领,实际上宫里的防务由他负责。”左延庆淡淡道:“以你现在的修为,只要一进紫微宫,就会被他发现的。”
“哦,是这样啊……”陆云不由一阵后怕,他真的打算在近期夜探禁宫,除了偷偷看太后一眼,还想要摸摸宫里防务的底。幸亏有左延庆提醒,不然非得弄巧成拙不成。
“不过殿下也不用担心,怎么说这次恩科,也是以为太后祈福的名义所设,那太后听说你被夏侯阀排挤,觉得圣品难得,不希望你就此沉沦,所以想见见你,鼓励你一番,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那再好不过,晚辈等候老公公安排。”陆云闻言一喜。
“嗯,稍微等一阵子,你刚来这里碰到咱家,马上就去见太后,容易让人多想。”左延庆轻轻搁下茶盏,露出送客之意道:“另外,你想报仇咱家不拦着,但要提醒殿下一句,你姓皇甫不姓陆,不要把姓皇甫的都当成敌人。”
“晚辈谨记在心了。”陆云深深一揖,起身退出偏殿。
左延庆端坐在蒲团上,自顾自饮着茶,没有相送的意思。
……
陆云从偏殿出来,见曹太监还在后花园门口守候,知道里头母子相见的戏码还没结束。
他便迈步进了三清殿,从小道童手中接过一炷香,毕恭毕敬的插在香炉中,又向三清道祖拜了三拜。然后便静坐在蒲团上,听着悠扬的钟声,闭目养神开来。
实话实说,虽然他从不后悔与夏侯嫣然退婚,但心头却也一直实打实的笼罩着厚厚的阴云。
他虽然没跟族人接触,但也从风言风语中能听出,现在陆阀中对他父子已是颇多怨怼,认为是他们招惹到了夏侯阀,害的全族都风雨飘摇。尽管阀主和几位执事如今还撑着自己父子,可时间一长,难保他们会为了所谓大局改弦更张,牺牲掉自己父子,换取夏侯阀的谅解。
毕竟自己比起夏侯阀来,实在是弱小的可怜,身边除了陆信、保叔之外,居然没有一个可用之人。自身的武功也卡在瓶颈,突破遥遥无期……所谓圣品之名,没有实力做背书,只能成为引祸的靶子而已。
而另一方面,初始帝显然比自己预想的还要着急。他本以为初始帝会缓上一二年才发动,但没想到大比刚结束,就迫不及待的将自己和大皇子推了出来,要以两人为棋子,跟夏侯霸好好掰掰腕子了。
这无疑会更加重眼前的危机,一时间别说报仇了,就是自保都成了大问题。陆云这阵子所谓禁足,虽然有暂且休整的想法,但焉能说不因为苦无良策,不得不暂避风头呢?
所以陆云才会冒险来见左延庆,看看能不能走出死中求活的一步来。现在看来,这一步是走对了,左延庆也一直在等着自己来见他,他就是忠于太后的!
他现在能清晰的感觉出,局面并不想看上去那么绝望,在这乌烟瘴气、举目皆仇眦的洛都城中,还有一些人、一些力量,没跟那帮乱臣贼子同流合污,依然忠于自己的父皇、忠于皇祖母,也将忠于自己!
这结果,一扫陆云心中连日来的阴霾,似乎连五感都变得比往常敏锐许多。他清晰的感觉到,皇甫轩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后花园,在曹太监的搀扶下缓缓向三清殿走来。
陆云长身而起,走出大殿,果然看到皇甫轩虚弱无力的倚靠在曹太监身上,眼肿得像桃子一样。
“殿下见到娘娘了?”陆云抱拳问道。
“先上车再说……”皇甫轩面色愈发苍白,挥手示意陆云先别说话。
陆云便和曹太监一起,扶着皇甫轩出了道观,上了他的马车。
皇甫轩一上车,便迫不及待拿起酒壶,来不及斟酒,便直接对嘴喝起来。全然不顾乳白色的酒浆淋湿了他的衣领。
好一会儿,他的脸上才有了些血色,歉意的朝陆云笑笑道:“方才激动过度,让兄弟见笑了。”
陆云默然无语的点点头,他还是能分出药瘾发作和情绪激动的区别的。若是从前,他倒有可能规劝皇甫轩戒掉这玩意儿,但先是经过陆信的提醒,今次又听了左延庆那番话,陆云的心思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些变化……他便选择视若无睹。
“原来我母亲和外公一直有联系,这可是好消息,咱们能得到卫阀的支持,总算没那么孤立无援了。”皇甫轩在钟乳酒的作用下,精神有些过度亢奋道:“再加上你陆阀和我皇甫家,就算斗不过夏侯阀,自保也是没问题了!”
“殿下休要得意忘形,我们还弱小的很……”陆云无奈的看着皇甫轩,也不知这厮是真幼稚,还是因为喝了药酒的缘故。“他们随便派出个大宗师,就是我们的死期。”
“啊?”皇甫轩登时脸色一白,瞠目结舌道:“不至于此吧?”
“进去前我就跟殿下说过,你和卫娘娘见面的事儿,不到天黑就会传遍各阀。你说在老太师看来,这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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